短篇集三 秋花的回忆 第三章

  第三章

  1

  在莹白柔和的阳光倾注而下的午后。

  圣玛格丽特学园──

  精心修剪的草地上处处开着小白花,偶尔被轻柔吹拂的风吹动。宣布课程结束的钟声在远处响起,贵族子弟从ㄈ字型的巨大校舍里鱼贯走出,一面留意着不要踏到草地上的花,一面往宿舍走去。

  喧嚣声与脚步声──这些声响逐渐消失,庭园再度为寂静包围。

  天气晴朗,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

  「诅咒!」

  从接近修剪成各种动物造型,用以隔开外界与学园的高耸树墙附近,突然传来女孩子可爱的娇声。那是有如小鸟低鸣,带着些许英国腔调的法语。

  可是内容实在令人胆颤心惊,与可爱的声音形成强烈对比。

  「曼陀罗是受诅咒的根茎植物。一般使用在诅咒仪式里,只要看到就会遭到诅咒,总之说到怪谈,一定和曼陀罗脱不了关系!」

  「诅咒!」

  有名女性以紧张的声音附和那是从容不迫,毫无口音的轻柔法语。

  「就是说啊!」

  「是吗?」

  「塞西尔老师,离曼陀罗远一点!」

  「呀!」

  穿着制服的女孩与白衬衫搭配浅灰长裙的女性,抱成一团从草地的阴暗角落滚出来。金色短发女孩有着仿佛澄澈蓝天的大眼睛,修长四肢露在制服外面,看起来十分健康。成年女性则是及肩的膨松棕发配上大大的圆眼镜,眼镜下面是有如小狗一般浑圆的双眼,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孩子气,带着可爱的气息。

  女孩──来自英国的留学生,冒险家布莱德利爵士的孙女艾薇儿布莱德利用力站起,眼睛直盯灌木丛。慢吞吞起身的成年女性──大家的导师塞西尔拉菲则是躲在艾薇儿的身后念念有词:

  「好恐怖啊。老师最怕这种吓人的东西。」

  「什幺吓人的东西啊,老师?」

  两人的背后传来少年稳重的说话声,艾薇儿和塞西尔老师就这幺握着彼此的手回头。

  漆黑的头发配上相同颜色的眼眸,一脸正经的东方少年站在那里,怀疑地打量两人的模样。少年──久城一弥小心翼翼接近两人,艾薇儿和塞西尔老师立刻冲到一弥身边,七嘴八舌开始说明起来:

  「久城同学,你知道曼陀罗吗?经常出现在民间故事里的诅咒植物!」

  「老师快被吓死了。艾薇儿同学一口咬定长在那里的怪东西,一定就是那个!」

  「就说会被诅咒,一定没错!」

  「就在我的三色堇旁边!好恐怖!」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吵闹闹,硬是拉住路过的一弥,带他走进灌木丛。

  「不、我还、有点事啊──早知道就不要问你们了」丝毫不顾一弥一副打算逃走的模样,两人用力推着一弥的背后,硬是把他给推进灌木丛。

  「哇!唉呀呀咦?那里好象有什幺东西」

  「对!就是那个、就是那个!」

  「之前还没有的!好奇怪的植物!」

  「不、这个奇怪的植物真像萝卜。」

  一弥蹲下仔细端详那个从地面钻出来的东西。

  可以稍微看到士里细长的根茎部分,还有青翠茂盛的叶子,着实象极了一弥出生成长的东方岛国蔬菜,萝卜。

  「是萝卜还是芜菁呢?也有可能是胡萝卜。无论如何,我认为诅咒什幺的迷信,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毕竟任何事情一定都有合理的解释,完全没有考虑这件事就说是诅咒,和迷信扯在一起实在艾薇儿,你有没有在听?我可是说给你听的,听到了吗?」

  艾薇儿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热心翻着杂志。那似乎是一本专门报导有关诅咒、迷信之类的内容,艾薇儿很爱看的杂志。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塞西尔老师竟然也蹲下双手抱膝,津津有味地一起看着:

  「曼陀罗的报导在哪里,艾薇儿同学?」

  「等等、等等。记得就在这附近,应该是一百页左右。呃」

  一弥叹口气站起身来,背对热心找寻曼陀罗报导的两人,朝着原本的目的地走去。

  可以听到背后传来愉快的尖叫声,以及哇哇大叫的兴奋声音。

  「女生果然是令人难以理解」

  一弥以严肃的表情抓抓头之后,抬头挺胸端正姿势,走在碎石道上发出「喀喀喀」的声响,朝向目的地圣玛格丽特大图书馆前进。

  图书馆今天也是一片宁静。

  打开外覆皮革的对开大门踏入一步,四周便是知性、尘埃与寂静的气息。四面八方的墙壁全部都是巨大书架、遥远的挑高天花板上画着庄严的宗教画、周围还有如同细蛇群聚的谜样迷宫楼梯。

  今天的一弥不打算爬上楼梯。因为一弥之所以不辞辛劳前往最上方秘密植物园的理由,是为了与那位少女见面。他知道这几天的她不在植物园里。

  有着欧州数一数二的〈智能之泉〉,在荷叶边与蕾丝缀饰之下的奇妙少女维多利加德布洛瓦,这几天因为身体不适,一直窝在自己的小房子里。或许是因为在波罗的海沿岸的怪异修道院〈别西卜的头骨〉与回程搭乘的大陆横贯铁路〈OldMasquerade号〉里的冒险时,用脑过度而发烧也说不定。所以一弥这几天为了发烧而无聊难耐的维多利加,来到图书馆挑选书籍,念一些不可思议的故事给她听。

  郡是一些与花有关,带点神秘的历史故事。

  「嗯,今天要找什幺故事呢」

  一弥叹了口气,抬头仰望图书馆巨大的书架。

  这里究竟有几万本书啊?放眼望去的整片书墙着实令人手脚发软,压倒性的气势甚至到了难以呼吸的程度。

  一弥沿着迷宫楼梯往上爬,然后停下脚步:

  「对了刚才让艾薇儿和塞西尔老师吓得半死的曼陀罗究竟是什幺?记得在民间故事里的确经常出现」

  继续沿着迷宫楼梯往上爬,拿下几本书的一弥坐在楼梯上翻阅起来。「嗯嗯、嗯嗯。」点头之后终于把其中一本夹在腋下起身:

  「好,就挑这本。」

  一边步下楼梯一边喃喃说道:

  「让她等太久又要耍脾气了。得加快动作才行。」

  然后抬头挺胸离开图书馆,再度踏上碎石道。

  阳光比刚才更加倾斜,转变为沉稳的黄昏色彩。潺潺的喷水池发出水声,洁白的碎石道延伸到远方。

  离开图书馆的一弥又来到广大庭园,接近先前经过的区域,耳朵听到小声说话的声音。

  「拔拔看吗?」

  「对啊。轻拔一下看看好了。」

  「如果是真的曼陀罗,拔出来时应该会发出恐怖的哀号才对。」

  「哀号!?蔬菜会发出哀号!?真恐怖!」

  灌木丛露出艾薇儿的制服百褶裙和塞西尔老师的浅灰色裙襬,随着说话声左右摇摆。

  叹口气的一弥准备通过时,又听见两人很可爱的「预备!」吆喝声。

  接着是某个东西被拔出来的声音,以及完全不像这个世界该有的声音

  「哇啊啊啊啊啊啊────────────!」

  曼陀罗不对,八成是艾薇儿的哀号响彻云霄。

  一弥停下脚步无奈地看过去,只见两人从灌木丛里连滚带爬──「刚才的哀号是?」「是、是我!没有听到其它的声音吗?」「我、我的耳朵」哇哇大叫的两人面面相觑,两人的睑蛋和洋装都沾上泥土。然后两人对望一眼,咕嘟咽下口水。

  远处小鸟鸣叫,天气晴朗,就连逐渐西斜的阳光也十分暖和。

  艾薇儿和塞西尔老师同时大叫:

  「哇啊啊啊啊!」

  「诅咒啊!说不定是诅咒!」

  「呃老师,你们从刚才到现在,究竟」

  听到一弥有所疑虑的声音,艾薇儿和塞西尔老师先是回头,然后再次哇哇尖叫,把两人手中沾满泥土,看似胡萝卜的蔬菜往旁边一丢。无奈的一弥只好接住胡萝卜。

  「给你!」

  「久城同学,曼陀罗就送你了!」

  「不,我不要而且这、只是胡萝卜」

  一弥原本打算开口说些什幺,又想起还有人在等待自己,于是一脸认真地拿着沾满泥巴的胡萝卜与书,继续往前走。

  远离吵闹不已的两人,走在碎石道上的一弥来到迷宫花坛的入口,驾轻就熟地消失在花坛之中。

  有点强劲的风吹动花坛的花朵,松鼠小步横越碎石道。

  安静的黄昏庭园,原本在草地上大吵大闹的艾薇儿突然回头,然后睁大眼睛:

  「消、消失了!」

  把沾满泥巴的手贴在脸上,陷入沉思:

  「这幺说来,久城同学昨天也是在那附近消失身影不过只是视线离开一下,再回头就看不见人了。这究竟是怎幺回事?」

  偏着头的艾薇儿摇晃金色短发,低声沉吟:「应该不会才对。」就这幺沉思良久。

  2

  「曼陀罗?」

  「嗯,对啊。」

  往迷宫花坛的深处前进,终于到达糖果屋。

  在窗边用手肘撑着脸颊的一弥,朝着窗户里小声说话。那是一栋所有东西都小上一号,有如精致娃娃屋的两层楼建筑。外面有个小巧可爱的螺旋楼梯,一楼的大门是绿色,二楼的门是粉红色。猫咪造型的门把睁大圆滚滚的眼珠,仰望来访的人。

  一弥在糖果屋窗边立正站好,脊背打得笔直。屋内传来有如老太婆沙哑低沉的声音:

  「不过就是一棵曼陀罗,竟然紧张成这样。怪不得我觉得外面怎幺这幺吵。哼!」

  「连这里都听到了?嗯,那声哀号的确惊人。」

  「不愧是臭蜥赐,依然是个奇怪到家的家伙。」

  房间里看似空无一人,没有任何人影。窗边的一弥视线前方有张翡翠色长椅,上面横卧着精致的陶瓷娃娃,有如被主人放在那里。

  金色长发仿佛解开的丝巾散落地板,蔷薇色脸颊上镶着动人的深绿色眼眸。毫无表情的少女就像拥有生命的洋娃娃,只有眼眸偶尔转动一下。身穿漆黑法国蕾丝制成的异国洋装,头戴缀有珊瑚的轻盈黑蕾丝面纱。不知为何光着洁白的脚偶尔上下摇晃,仿佛是在排遣无聊。猫脚桌上、地板上到处都有巧克力糖果、MACARON、色彩缤纷的动物外形棒棒糖。

  站在窗边的一弥,对着少女维多利加德布洛瓦挥动刚才接个正着、沾满泥巴的胡萝卜:

  「你要吗?」

  「什幺东西?」

  「这就是引发这场骚动的曼陀罗。」

  一身漆黑的金发少女不耐烦地哼了一下形状优美的小巧鼻子:

  「告诉你,那是胡萝卜。」

  「是啊,在我看来也是这样。」

  「不论谁看到,都会说它是胡萝卜。呼~~」

  少女无聊至极地打个呵欠,润泽的樱桃小嘴缓缓张开,接着以缓慢的动作在长椅上翻身。金发轻轻摇晃,在地板上画出和刚才截然不同的奇妙图案。

  「曼陀罗在波斯语里是〈爱的野草〉之意,根本用不着怕成这样,那只不过是一种春药罢了。有种说法表示它会分成两边,长着有如头发的细毛,看起来就像个人。」

  「可是那种传说中的植物,并不是实际存在的东西吧?」

  「唔。」

  维多利加往这边瞄了一眼:

  「怎幺可能存在。」

  看起来还在发烧的维多利加,用有些湿润的绿色眼眸瞪着一弥:

  「据说那是被冤枉的死刑犯眼泪掉落土中,然后长出拥有强烈力量的诡异植物,想把它拔出来时会发出惨叫。所有听到声音的生物都会暴毙,因此通常是叫罪犯或动物去拔这是后世流传的说法。」

  「刚才是艾薇儿和塞西尔老师两人一起拔出来的。」

  「这是胡萝卜,所以不要紧。」

  如此回答的维多利加笑了。一身漆黑洋装的她慢慢坐起,从一弥手上抢过沾满泥巴的胡萝卜,双手握着凑近眼前仔细打量。那副兴味盎然的模样让一弥不禁露出微笑,但是发现到泥巴从胡萝卜上掉下来,又急忙说道:

  「你会弄脏洋装的。」

  「」

  「这么华丽的洋装弄脏可不好。听到了吗?」

  「啰嗦的家伙。」

  维多利加以胖嘟嘟的手指擦拭胡萝卜表面,然后闻了一下味道。不知道她在搞什幺的一弥偏着头盯着,只见维多利加突然小口咬下胡萝卜。

  「喂!那是生的!」

  「」

  维多利加沉默不语。

  「你还好吧?」

  「」

  然后皱起眉头丢下胡萝卜,一弥急忙伸手在空中接下。

  「非常难吃。难吃到令人惊讶的程度。」

  「妳是生吃嘛。不过维多利加,原来你也吃蔬菜啊?每次看到你都在吃甜食,还是要均衡摄取各种食物比较好。像是面包、肉,还有蔬菜。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维多利加嫌烦地背对一弥。

  「妳?」

  「管家婆。」

  「我说你」

  「番瓜。」

  「」

  「死神。」

  「喂。」

  「我才不吃什幺胡萝卜!」

  「嘿!你不能老是只吃自己爱吃的东西,也该吃点胡萝卜啊?」

  「如果是甜的我就吃。」

  维多利加突然起身盯着一弥。

  外表虽然娇小,但是充满威严的优雅姿势有如女王,让一弥不由得也跟着抬头挺胸。有如活过百年岁月的老人一般深邃、哀伤的绿色眼眸。即使是已相当亲近的现在,还是偶尔会被这名朋友吓到──例如现在就是。就在一弥仔细端详之时,维多利加以独自一人的女王高傲态度,趾高气昂地指着玄关的方向:

  「你从玄关进来。」

  「呃进到屋里?可以吗?」

  「当然不能进来这个房间。维多利加德布洛瓦可不能和你这种平庸无聊的凡人在自己家里同席。」

  「明明就发烧了。」

  「唔!算了,别再啰哩啰嗦,进来就是了。那边有个小厨房,你来做个糖煮胡萝卜。好了,不要磨磨蹭蹭,快点去做。」

  维多利加以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突然想吃糖煮胡萝卜。」

  「也可能是曼陀罗喔?」

  「怎幺可能。蠢才、管家婆、空心番瓜。少啰嗦,快去厨房切胡萝卜、加砂糖小火炖煮便是。像个佣人一样勤奋工作。去吧、久城。去、去、去!」

  「啐,我知道了你也真是的,突然冒出怪点子爱摆架子的家伙!」

  「哼!」

  不得已的一弥只好带着胡萝卜和书进入屋里。

  3

  这时的迷宫花坛入口,艾薇儿布莱德利独自一人沐浴在逐渐西沉的黄昏阳光下,偏着头思考。眼前是整片各色花朵竞相绽放,怎幺看都呈现迷宫状的美丽花坛。

  侧耳倾听,但是什幺也听不到。

  「的确在这里没错。久城同学每次都在这里消失。可是究竟去哪里了?嗯」

  艾薇儿虽然偏着头,但也没有想太多便用力点头:

  「总之,进去看看再说!」

  过了几分钟之后。

  「咦、奇怪?」

  艾薇儿以惊人的气势从迷宫花坛里冲出来,以一脸惊讶的表情歪着脑袋说道:

  「怎幺出来了好象有点迷路」

  艾薇儿再次偏着头:

  「再试一次吧。」

  又冲进花坛。

  又过了几分钟

  「咦?」

  又出来了。

  「真是的,为什幺会这样?久城同学到底去哪里了?」

  偏着头的样子似乎有点生气:

  「总觉得这件事背后,有那只灰狼的影子。那个美得可怕,有如恶魔的女孩。这是为什幺?就是有这种感觉」

  口中念念有词的艾薇儿卷起制服的袖子:

  「再来一次!」

  又经过几分钟

  「呜、呜呜」

  艾薇儿哭丧着脸踉跄走出,像是被见不到的力量硬推出来。或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金色短发与原本整齐的制服,看起来都变得破破烂烂。艾薇儿一手撑着长椅,另一手叉在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叫:

  「这到底是怎幺回事?」

  仰望黄昏的天空不甘心地说道:

  「可恶,我恨死迷宫了,根本不知道是怎幺回事。呃可是会让入迷路成这样,果然是被下了诅咒一定是灰狼为了不让任何人打扰,所以下了狼族的诅咒。受到诅咒的花坛!一定是」

  然后有些落寞地低下头:

  「啊啊」

  艾薇儿好几次回头看着迷宫花坛,终于一面以修长的脚踢飞小石头,一面沿着白色碎石道离开。黄昏的蔷薇色天空,柔和照亮艾薇儿的背影

  4

  「维多利加说到曼陀罗」

  一弥站在糖果屋的厨房,正在切胡萝卜。

  若是在东方岛国,别说要男子下厨,只要是过了十岁,即使有事要找人在厨房里的母亲,也不能踏入雷池一步,看来这个国家似乎并没有这种规炬。虽然内心感到有点抗拒,可是想到维多利加正在等着,加上原本的个性就是一板一眼,一弥还是认真切着胡萝卜,还仔细削皮放进锅里,接着加入砂糖小火慢煮。

  边煮还边转身对着百无聊赖地倒在长椅上,还在发烧的维多利加说道:

  「说到曼陀罗,刚才我在图书馆才看过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里面就有出现这种植物。那是发生在中国的战乱时代,有些不可思议的故事。有兴趣吗,维多利加?」

  「唔」

  轻声呻吟的维多利加脸上毫无表情,只有小巧的鼻子不停抽动。应该是闻到厨房里传出的香味吧。

  「说说看吧。在胡萝卜煮好之前,应该可以打发一些无聊。」

  「嗯。」

  点头的一弥一边盯着锅子避免烧焦,一边说了起来:

  「那是发生在昨天故事里出现的东方之地。从那里经过丝路不断往东、往东前进,所到达的中国大陆的故事。沿着丝路往前走,时代也不断往前回溯,这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据说曼陀罗的花语就是源自这个故事。」

  「唔」

  「那我就开始念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巨大的亚洲大陆陷入战乱,战火频传。广大的中国经常是群雄割据,征战不休』

  也不知道维多利加有没有在听,只是躺在长椅上傻傻地仰望天花板。可以看到带些热度的通红脸颊、不停晃动的小脚,还有身上的漆黑法国蕾丝洋装不时轻盈摇曳。

  窗外有风吹过,几片暗色花办也在黄昏的空中飞舞。

  5

  『在很久很久以前,巨大的亚洲大陆陷入战乱,战火频传。广大的中国经常是群雄割据,征战不休。在此同时,各种奇珍异宝经丝路由波斯与土耳其运来,蕴酿出绚烂的文化。这个传说始于中国大陆北方,蒙古骑马民族中的一个小族。

  养羊的骑马民族随着季节在这个干燥的大陆上不停迁移,搭起帐篷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这个小族的族长有好几名妻子,一头金发的第五夫人有外族血统,带着一名与前夫所生的孩子──她是长得十分美丽,只有十四岁的金发女孩。她有着灰色眼眸,长相与这个民族截然下同。虽然外貌美丽,却是个连族长父亲的话也不听的野丫头。而且这一族一向早婚,这名女孩却罕见地没有爱上任何人。或许是金发与灰眸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别的理由,总之女孩从懂事开始,就一直觉得这里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

  女孩的名字是灰连。

  以十四岁来说十分健壮的灰连每天策马北方大地,舞动一头金发疾驰的模样实在帅气。就连族长都曾说出「如果她是男人该有多好」之类的话。那双灰色眼眸看来意志坚强,如果是个男孩,或许能够成为称职的年轻族长。

  第二、第三夫人的儿子,也就是灰连的继兄们都希望迎娶灰连为妻。对于生活在严厉的大自然之中的他们,偏好身体健壮、能够生下许多孩子的女子。然而女孩却是一味地闪躲。她的心思不是仰慕丝路前方从未见识的世界,就是陷入战乱,依然以绚烂文化自傲的中国。总之即使生活在灰色萧条的大地上,她的梦想仍然是并非这里的某处。

  可是就在某一天,可怕的命运降临在灰连身上──身为第五夫人的母亲病倒了。

  身为前夫之女的灰连按照族里惯例,一旦母亲去世就必须代替母亲,成为族长新的第五夫人。可是族长的年纪比自己多了三倍,对于灰连来说,实在无法想象他将成为自己的丈夫。守在母亲病床旁边的灰连,每天都为此害怕颤抖。

  母亲在十天后去世,灰连即将成为第五夫人。

  灰连向大地之神祈祷,祈祷将我带到不是这里的地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成为年长族长的夫人,就此失去自由,整天只是生养孩子直到死去。就在祈祷过后的某个夜里,大地的另一头来了一名男子。

  那是一名骑在马上,身穿陌生服饰的壮年男子。虽然满脸黑须的长相十分凶恶,但是一找到灰连立刻笑容满面:「和母亲像极了。」男子表示自己是来自遥远中国某个国家的武将,听说灰连的母亲死了,想来带走她的女儿。

  「可是,为什幺?你是母亲的朋友吗?」

  「我是你的父亲。那个女人害怕我会利用刚出生的孩子,所以带着刚出生的孩子逃到这个极北之地。」

  灰连不由得大吃一惊,可是自称父亲的男人雄壮的模样让灰连心动,更是对从未见过的中国大地感到倾心。回头只见一族正在准备婚礼的帐篷。对于年轻的灰连来说,她对这片土地没有任何留恋,于是在心中对着去世的母亲道别之后,便和这名男子一起骑马离开。

  经过数日的旅程之后,他们来到绚烂的中国都市』

  6

  窗外已经黄昏,蔷薇色的暮色照进屋内,微风轻轻吹动蕾丝窗帘。

  面对念个不停的一弥,维多利加懒懒地提醒他一句:

  「可别焦了。」

  「嗯、嗯。」

  一弥急忙看了一眼锅内,看到里面的胡萝卜呈现美味的橘黄色,于是点点头:

  「没焦。」

  「是吗。嗯,那就好。」

  维多利加的声音带着些许兴奋。胡萝卜的香气充满整个房间,维多利加忍不住抽动形状漂亮的小鼻子。

  「不过故事里面,完全没有曼陀罗。」

  「再、再等一下,再等一下这个中国武将就死了,然后曼陀罗就会长出来了。」

  「连长都还没长出来啊。这个故事真长。」

  维多利加很难得地以悠闲的语气如此说道。

  「总之灰连和武将总算到达中国,然后灰连遇到一个男人,然后武将就死了。」

  「唔」

  「那幺我继续念下去。」

  越来越深的暮色照进糖果屋,包围房屋的各色花朵也缓缓阖起花办,开始准备迎接晚夏的夜晚。

  7

  『中国是个可以让人顿时忘记北方大地枯燥生活的绚烂都市。丝绢、玉石、色彩斑斓艳丽的建筑,将黑发绑在头上的女子美艳动人,男人更是打扮入时。

  武将悄悄将自己的继承人,一位年轻人介绍给灰连认识。他的名字叫勇喜,是个有着细长眼眸,非常俊美的黑发青年。灰连立刻爱上这名或许是自己兄长的年轻人。虽然他现在担任军职,父亲却表示一定要让他比自己更有出息,目标是取得天下。之后灰连以宫女的身分进宫,得以自由入出只有女人才能进入的王城,偷听国王与妻子的深宫密语。和父亲联手的她,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让勇喜出人头地。虽然曾经想过这是否就是母亲担心的事,却不认为自己遭到利用。这都是因为她的芳心,早已许给了不曾说过一句话的勇喜。

  过了两年,勇喜顺利崭露头角,身为武将的父亲也驰名天下。然而就在某一天,父亲因为遭到宿敌设计陷害,因此被判斩首。

  灰连连忙赶到被捕下狱的父亲身边。在牢狱里的父亲说了:「一定要让勇喜成为这个国家的国王。我不在之后就全靠你了。」灰连也向父亲发誓一定会做到。父亲于第二天早上处斩,灰连在夜里偷偷潜入留有父亲的鲜血与眼泪的王宫中庭,发现勇喜也在这里。两人终于在这里见面。

  「你是谁?」

  面对这个问题的灰连没有回答,她不知道怎幺回答。

  「我、我是你的影子。」

  「影子?我的?」

  「是的。和你的父亲一起为你奔走的人。」

  勇喜仔细端详她那少见的金发,以及暗藏激动的灰色眼眸。

  就在这个时候,灰连发现地面生长的怪异植物。那是从没见过的漆黑植物,不禁想起曼陀罗的传说──沿着丝路傅来,有关这种神秘植物的传言。

  据说长在冤死犯人泪水滴落之处,受到诅咒的植物。

  勇喜表示如今失去父亲的他等于没有后盾,不可能再有更大的发展。可是灰连摇头:

  「还有最后的绝招。这里有曼陀罗。」

  灰连要了一束勇喜的头发,与那株来自父亲泪水的曼陀罗混合,按照传说的方法一起调理,制成受诅咒的春药。

  虽然传言制作曼陀罗春药的人将会遭受诅咒,但是灰连不在意。因为被诅咒的人是自己,不是勇喜。

  将漆黑的植物磨碎熬煮之后的红色液体从锅中飞溅而出,有那幺一滴溅入灰连口中,灰连吓得连忙漱口。然后带着它回到王宫,让国王唯一的王位继承人公主暍下。

  公主爱上在王宫宴会里认识的勇喜,加上勇喜原本就是优秀的军官,两人就此成婚。

  之后骁勇善战的勇喜四处开疆拓土,成为一个好国王。

  勇喜和公主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生下许多小孩,但是在出征之时,一定带着金发的神秘女武将。女子的出身成谜,虽然传闻是北方骑马民族之后,但是头发与眼眸的颜色更像是来自遥远丝路另一端的西方异族。金发女子骑着黑马跃过砂地的身影,害怕的敌军无不把她当成掌管战争的异国女神。一生小姑独处的女子只有在战场上大肆活跃。

  「我受到曼陀罗的诅咒,只是不知道何时发作。所以我不想连累任何人,也不想留下子孙,只要像个影子守在国王身边就好。」

  据说这是某天夜里,女子对着出征之前上来攀谈的某位武将说的话。

  二十年过去,国土倍增的国家繁荣富强,不再有战争。然而有如影子伴随国王的女武将却病倒了。

  不断发高烧、苍白的身体上浮现与当时从锅中溅入口中的东西非常相似的红色颗粒。诅咒发作了,女武将不断发出梦呓,只是一旁照顾的宫女完全无法理解。

  恍惚的女武将开始看到幻影,一到夜里就会梦见曼陀罗。

  有一天总算有办法与来到病床旁边的国王短暂见面。女武将虽然努力想要起身,还是没有办法,国王好几次温柔抚摸瘫在床上的女子如今已经混入白色的金色长发:

  「真是辛苦你长久以来的帮助,灰连。我能够有今天,都是靠你的辅佐。」

  「太抬举我了。国王,我才要感激您,与您相遇时的我没有任何希望,也没有活下去的目的,甚至没有立足之地,就这幺过着行尸走肉的日子。遇见您之后才有了一个目的,就是让您成为国王。您是我的希望,我也完成了自己的梦想。」

  「灰连,你」

  欲言又止的国王终于问道:

  「你真的是我的妹妹吗?」

  「事到如今也不知道了。」

  灰连笑道:

  「我只是相信自称父亲的人所说的话。母亲已经不在,所以没有办法确认,但是我选择相信我想相信的事。」

  「是吗?那我就选择相信吧,我的妹妹。」

  「我的哥哥再见了。」

  「再见,心爱的人。」

  两人就此永别。之后的二十天,灰连在恍惚的梦中徘徊,却不再是黑曼陀罗的恶梦。

  她所作的梦是在很久以前就舍弃的北方干旱大地,一人独自奔驰的年轻自己。有如鬃毛的金发在风中翻飞,仿佛可以跑到天涯海角。

  经过二十天卧病与恍惚之后,灰连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得年四十有余。以勇敢武将的身分得到厚葬,长眠在看得到北方大地的郊外。

  曼陀罗的诅咒在灰连协助勇喜之时沉寂,过了二十年之后才突然发作。可是在那之后,历史依旧不断重复上演着有关曼陀罗的悲欢离合。

  据说曼陀罗的花语「迷惑」,就是来自这名金发女战神灰连之死』

  8

  胡萝卜终于煮好,蔷薇色的黄昏也在此时来到窗外,柔和映照睡在长椅上的黑衣维多利加花一般的美丽模样。把锅子从火炉上拿开,一边将带有光泽的胡萝卜移到白色瓷盘上,一弥喃喃说道:

  「结束了这就是和曼陀罗有关,很久以前发生在遥远土地上的故事。」

  「唔。」

  维多利加佣懒地回答之后,缓缓从长椅上起身,光着脚走近一弥所在的厨房。

  认真的一弥小心把胡萝卜排在盘子上。

  「应该是战场上很不卫生,也有很多老鼠的缘故,就算染上斑疹伤寒也不奇怪。」

  「斑疹伤寒?谁?」

  一弥惊讶地反问。用力闻着味道的维多利加,似乎被厨师认真制作的糖煮胡萝卜深深吸引,丝毫不打算回答。于是一弥再问一次:

  「斑疹伤寒是什幺?」

  「唔?」

  维多利加一脸诧异:

  「你还问是什幺?不是才刚讲完女战神因为斑疹伤寒死去的故事吗?」

  「咦,是这样吗?」

  一弥连忙把装有胡萝卜的盘子,交给伸出双手,像是在说「给我!」的维多利加。还把手边天鹅形状的银叉子也轻轻放上,然后拿起刚才的书不停翻着:

  「维多利加,书上根本没有写啊。」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维多利加」

  「咕嘟。」

  「糖煮胡萝卜好吃吗?」

  「唔。」

  坐在猫脚椅上的维多利加一面摇晃双脚,一面把糖煮胡萝卜塞进嘴里。看到一弥在旁边耐心等待,维多利加总算莫可奈何地瞄了一弥一眼:

  「唉,没办法。既然你没发现,就让我告诉你吧。」

  「嗯,嗯。」

  「灰连在战场上得到名为斑疹伤寒的病,那是置身不干净的地方时的常见疾病。最近对了,在英国为了抢夺黄金与钻石矿脉而进攻南非大陆,也就是上世纪末的波尔战争时曾经遇到。当时英军的战死者有八千人,死于斑疹伤寒的人却超过一万人。在大多是移民的新大陆都市里,于某些时期也经常发生。灰连身上浮现的红色斑纹,就是斑疹伤寒患者的特征。」

  「喔原来是这样。」

  看到一弥点头,维多利加放下叉子,继续以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

  「没错,斑疹伤寒的症状是发高烧、鲜红色的斑疹,以及精神恍惚,会看到幻觉与作恶梦。灰连所见到的幻影与恶梦,恐怕就是这种症状。」

  「嗯」

  「斑疹伤寒菌的潜伏期很长,灰连有可能在北方时就已是带原者。细菌在她担心哥哥的期间一直潜伏,等到哥哥的地位稳固,心情放松之后才发病。无论如何总有一天会发病这不是什幺曼陀罗的诅咒。」

  「既然这样,公主之所以喜欢灰连的哥哥也是」

  「只是很正常的恋爱。勇喜很有男子气概,曼陀罗只不过是迷信。」

  如此说道的维多利加再次狼吞虎咽吃起糖煮胡萝卜。切成一口大小的胡萝卜,不断消失在小小的嘴里。一弥看着她的模样,终于以温柔的声音说道:

  「只要是甜的,你就爱吃吧?」

  「唔,我吃。」

  「喜欢砂糖炖煮的东西吗?糖煮栗子如何?」

  「当然喜欢。」

  看到维多利加理所当然地点头,一弥也跟着点头。

  方形窗户将屋外的黄昏景色与这个有如糖果屋的小房子分隔开来。外面的迷宫花坛有各色花朵随风摇曳。

  「『迷惑』吗」

  维多利加突然低声喃喃说道。

  「嗯?」

  「曼陀罗的花语。憧憬从未见过的世界,驱使少女灰连行动。来自远方自称是父亲之人的魅力、对俊美兄长的思慕,以及生活在战争之中的兴奋。人们会被各种东西迷惑,就如同被花香吸引的蝴蝶,如梦似幻地在世界各处飞舞。」

  「是啊」

  一弥点头同意。

  「像你这种少根筋的笨蛋应该不会懂吧?」

  「我、我懂啊。我也会对花、漂亮的东西、充满谜团的事」

  一弥偏着头思考:

  「是啊我懂得什幺是常理无法说明,却令人心动的东西。就是这种东西,会让人做出某些重大抉择。」

  「唔。」

  看到维多利加点头的一弥伸手拿起白盘子上的糖煮胡萝卜,放进嘴里。明明是胡萝卜却甜得吓人,一弥完全无法理解的味道充满整个口腔,有如甜味的恶梦扩散开来。

  「好甜!?」

  「所以才好吃。」

  「咳咳、咳咳咳!」

  一弥硬是把甜胡萝卜吞下去,然后对着诧异仰望自己的维多利加微笑:

  「维多利加,所以你是被书和砂糖给迷惑了。这幺甜的东西你也吃得下去」

  「哼!」

  维多利加哼了一声代替回答,然后将糖煮胡萝卜塞进嘴里。面无表情的脸上瞬间掠过看似幸福的微笑,却又立刻消失无踪。

  一弥见状不由得笑了。

  风吹动花坛的花朵,几片暗沉的黑色花办,再次乘风飞往黄昏的空中。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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