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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空,高度2万公尺附近。
有一架隐形运输机静静地保持着飞行状态。
机上则有一名头戴全罩式安全帽、搭配一袭紧身皮衣装扮的少女,以及一名身穿和服的男子。他们连安全带也没绑地坐在光线昏暗的货物室内。
「从高空发动突袭吗……还真亏鹅妈妈想得出这么大胆的作战计划呢。」
男子——幻想教团的大蛇,一边『锵锵』地把烟管内的火星敲落至地板上,一边喃喃自语地发起牢骚。而坐在一旁的少女则是一面检查弹匣特别长的小型机关枪,一面回应大蛇的牢骚。
「教团也被逼急了。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
「哈,原来我们的渣滓小妹也已经学会讲大话啦……嘿!」
把烟管收入怀中的大蛇,起脚踹了屹立在眼前的铁块。
少女也从刚刚开始,就恶狠狠地瞪视着这堆导致机舱空间变得拥挤不堪的铁块。
「……两个人就够了。根本就不需要送这种人偶过来。」
「如果只是战争的话,派这批家伙出马便绰绰有余就是了。事实上像这次的作战,它们的确不适合参与。」
「……《英雄》,恶心。」
「英雄起码也比无名小卒来得像话多了吧。毕竟我们是召唤者,况且它们再怎么糟糕也都还是英雄,至少还可以协助我们完成目的啊。」
大蛇边大打呵欠边伸手轻按腰际的刀柄。
确认完剩余弹数及重新装好弹匣之后,少女双手握成拳头互击。
《敌方开始护送至今已过三分钟,要打开舱门罗。》
设置于货物室内的喇叭,传出了似乎是驾驶员的声音。同一时间,红色警示灯转变为绿色,运输机的降落舱门也伴随着低沉的声响缓缓开殷。
月光洒进机舱内,凶猛的强大风势跟着灌了进来。
拜光芒所赐,铁块终于显露出真面目。
它们是早已启动完毕的漆黑龙骑兵。数量多达20架。
全部都是无人机。这本来就不是一款以有人驾驶的情况为前提所开发而成之机体。
拟似英雄召唤用特殊触媒·魔导龙骑兵。这是Alchemist社负责开发工作,幻想教团加以采用——英雄召唤用的无机质魔像的一种。这些机体无一例外,全都有英雄的灵魂寄宿在其中。
闪耀着血红光芒的机械眼球,若要将之称作无机质物的话,未免也显得太过凶猛及诡异。
《弹射器射出——投下魔导龙骑兵。》
驾驶员报告完毕之后,启动推进器的龙骑兵们接二连三地被发射出去。
少女及大蛇站了起来,边任由全身承受着强风吹袭,边伸手拄着舱门附近的墙壁。
「好啦,该动手罗。出发前再次确认作战内容。」
「…………」
「无法好好飞翔的就只有你而已。只要一发现目标就设法逮捕,没能发现的话便击坠所有运输机。我跟英雄负责搞定地面上的护送车队。」
「了解。」
「喂,渣滓。」
大蛇伸手搭着少女的肩膀,轻轻敲了敲她脸上那顶全罩式安全帽。
他的表情十分严肃,先前那种瞧不起人的态度已不复见。
「听清楚了,绝对不可为了采取飞行以外的动作而拔剑出鞘喔。那个东西的危害实在太过凶猛。要是稍有不慎,很有可能也会波及一般无辜民众。」
听大蛇这么一说,少女反手握住收在背后剑鞘里的巨大双手剑剑柄。
而这把大剑的特色,就在于那与漆黑色无机质剑鞘极不搭调的烈焰状握柄。
少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把散发出异常热能的武器。
「…………」
「给我一个明确的回应。要是你敢拔剑出鞘的话,就等着跟自己的脑袋说再见吧。」
「…………了解。」
听见少女心不甘情不愿地出声回答之后,大蛇才从怀里掏出乌黑色水晶。
「我现在要启动符咒术式,而转送魔法将在整整30分钟后发动。这个东西相当珍贵,因此没有备用品。务必在时限内完成任务与我会合,否则我会丢下你不管,给我记清楚了。」
「嗯。」
「哪来的嗯,要回答『了解』。」
「了解。」
说了声OK之后,大蛇为了开始准备跳机而向前探出身子。
「等等。大蛇,你的降落伞呢?」
「不需要。我负担的区域是地表啊。」
「……怪物。」
「你没资格挖苦我好不好——先走一步啦!」
大声宣告后的大蛇,挪动腰杆及右脚,就此顺势跃出机外。
少女也随后跟上,纵身跳向天际。
少女一边对着遍布于遥远地表的城镇灯火释出浓烈恨意,一边划破天际赶赴战场。
同一时间,在高度1万公尺的上空。
草剃树夕护送作战开始至今已经过了5分钟。
有七辆护送车及三架运输机同时自审问会总部出发。出发后便各自朝四面八方散开,为了混淆视听而分别前往截然不同的目的地。
走空路的三架运输机均为幌子。而地面上的七辆护送车,其中一辆为作战总部,也就是真正收容了草剃树夕的护送车。
这些诱饵车辆及运输机上头,最起码都安排了一名EXE队员随行。
搭乘这架运输机的EXE队员是大野木彼方。也就是先前与铁隼人一同放任斑鸠自由行动,再暗中跟踪试图查探Alchemist社内幕的密探出身女性队员。
「有来自总部的通知吗?」
彼方打开货物室的门扉,询问驾驶舱内的骑士团机师。
「总部通知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生问题。诱饵车辆与运输机也都毫无异状。」
「……要小心一点喔。敌人若有意袭击的话,采取空袭手段的可能性很高。请务必提高警觉。」
「哈哈哈,我完全不认为魔女们有办法派出战斗机之类的战斗兵器就是了。没问题啦,这架运输机基本上也附有武装配备,没什么好担心——」
就在机师话讲到一半时——
副机师突然睁大双眼,望向比行进方向还要高一点的上空。
「喂!那是什么东西啊!?」
他面露宛如看见某种不可置信之物的惊愕神情,伸手指着天际说道。
受到牵引的两人跟着转移视线一看,赫见远处……竟出现一条打开降落伞的人影。
「开玩笑的吧……?挑这种时间玩跳伞吗?而且还选在这种高度?」
「——立刻迎击!快把那个人打下来!」
「嗄?」
「快点!」
「但是,区区一个人哪有办法击坠运输机……」
在两人争论不休的期间,打开降落伞的人影已急速逼近运输机。
尽管匪夷所思,但对方显然早已事先算准双方交会地点。
人影极其精准地往运输机直飞而来。
只要路线维持不变的话,那道人影势必会迎面撞上运输机。
瞬间,不明人影居然解开降落伞。
人影缩成一团,开始往运输机的行进方向滑翔。
不对。那显然是在飞行。
(骗人的吧!?)
人类开始在半空中飞行的事实令彼方大感错愕。接着人影在张开四肢的同时,竟冷不防地抽出两把机关枪,枪口笔直对准运输机的驾驶舱。
机师遵照彼方的命令,操作附挂的机关枪朝人影展开射击。
枪弹伴随『啪哒哒哒』的连发声疾射而出,猛然扫向人影。
但却因为人影的所在位置比运输机还高出一些,导致子弹全数落空。
那道人影则穿越这波枪林弹雨——朝向驾驶舱发动一轮扫射。
照理说以区区机关枪根本无法贯穿的驾驶舱挡风玻璃竟应声碎裂,子弹夺走了正副机师的性命。
彼方连忙纵身往后跳开。
「心怀永无止尽之愿望——召唤制裁魔女之铁槌!」
在脱口说出召唤噬魔圣物之宣言的同时,人影从原本有挡风玻璃的地方钻进机舱。但来者自然抵消不掉——在入侵飞行时速将近500公里的运输机时,所造成的剧烈冲击。
头戴全罩式安全帽的人影撞中彼方,两人就这么夹带一阵闷响,笔直飞向货物室。
接着一路通过机内,猛然撞上货物室的坚固舱门。
舱门彷佛挨了一记大炮似地完全凹陷,冲击力道则导致运输机产生剧烈晃动。
对一般人而言,这绝对不会只是赔上性命就了事的状况,不过勉勉强强完成魔女猎人化的彼方却是保住了一命。
「唔……可、恶……!」
「——!噬魔圣物!?」
这名奇袭者在看见裹住彼方全身的铅色装甲后,顿时惊讶万分地倒抽了一口大气。
该吃惊的是这边才对吧——彼方如此暗自感叹。又有谁能够料想得到,世上居然有人会发动这种突然冲进驾驶舱的奇袭手段呢。
为了推开企图举起机关枪枪口对准自己的奇袭者,彼方狠狠赏了对方的腹部一脚。奇袭者虽被冲击力道震退,却立刻站稳脚步,重新挺直身子。
彼方也拔出卡在舱门上的身体,摆出应战态势。
展开对峙的两者互瞪对方。
(运输机已开始坠落……再这样下去必定很快就会撞上地面。就算在击败这家伙后,立刻赶回驾驶舱握住操纵杆,也为时已晚。再加上我的噬魔圣物并不适合打近身肉搏战。)
她的噬魔圣物·『信长』,是狙击步枪型的噬魔圣物。
虽具备有威力会随着距离拉长而提升的固有性能,但距离过近就会变得跟一般步枪没什么两样。相较之下,敌人的武器是两把机关枪。而且都装上了特别长的弹匣。尽管好像不是魔导遗产,但配上对手非比寻常的强健体魄及战斗力,势必能构成可怕的威胁。
(话又说回来,这家伙是怎样啊……为什么以时速咖公里的速度撞进飞机里头,结果居然还活得好好的?简直莫名其妙!)
就在彼方怒火中烧地持续瞪视着对方时,穿着紧身皮衣的奇袭者突然开口说道:
「看来这架,没中。喂,你这家伙。」
「……我没什么兴趣跟敌人交谈。」
「这里没我的事了。如果你肯放过我,我就放你一马。背起降落伞逃命去吧。」
听见对方以相当支离破碎的只字片语讲出这段话,彼方顿时为之一愣。
但她旋即忍不住咯咯地笑了出来。
「放、放我一马?你说你……要放我一马吗?」
「嗯。」
「哈哈哈,开什么玩笑啊!臭小鬼!」
气得放声怒吼的彼方,霍然举起信长的枪口对准奇袭者。
奇袭者则压低身子,摆出将机关枪探向前方的应战姿势。
「——别瞧不起审问官!」
彼方扣下信长扳机开了一枪。但奇袭者却边以肉眼观察边轻轻松松地闪过这一击。
彼方对她避开这一击的结果丝毫不感惊讶,反而边发出咆啸边主动冲向奇袭者。
「喝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尽管全身遭到机关枪扫射的弹雨袭击,彼方仍毅然欺近敌方怀中。
奇袭者见状旋转身子,以运使拐棍的要诀挥动机关枪的长弹匣,顺势轰向彼方的下颚。彼方靠左手上臂部位挡下这一击。
威力虽然惊人,却还不到足以击碎魔女猎人化盔甲的地步。
彼方并未错过挡下敌人攻势时所衍生而出的破绽,顺势紧紧扣住奇袭者的双手。
「逮到你了吧……!」
奇袭者心生战栗,彼方则趁机抬起一只脚。
敌人摆出防御姿态——但彼方抬起脚的用意并不是为了攻击对方。彼方这一脚踹中的,是紧急用的舱门开启键。
尽管已因被撞出斗大凹痕而变形,不过运输机的舱门仍然一鼓作气开启,两人的身体随即遭到强风吹袭,一同被甩出运输机外的高空。
「唔!」
在上空边缠斗边坠落的过程中,奇袭者一脚踹开彼方,藉机拉大双方间距。
奇袭者缓缓握住背上的大剑剑柄。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其背部竟冒出一对彷佛由红色亮光粒子构成的羽翼,在转瞬之间便疾速飞向远方。
「…………」
彼方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她大概难逃重重地摔回地面的下场吧。
被拖出运输机外,对奇袭者来说反倒是好事一桩。
「大蛇,你虽然要我不准拔剑……但对上噬魔圣物就不妙了。」
奇袭者一边继续飞行,一边准备接近第二架运输机。
奇袭者像昆虫般张开羽翼,将身体朝向西方修正飞行轨道。
但奇袭者却不晓得——唯独在对上彼方的场合,拉开距离反而会害自己身陷不利局面的要命事实。就在奇袭者完全把彼方之存在抛诸脑后的瞬间——
——嗡~~~~~!
「哇!?」
化作一团巨大魔力结晶的子弹朝背后直扑而来。奇袭者在千钧一发之际翻转羽翼,成功避开子弹。然而魔力结晶却是硬生生地扯断了其中一边的羽翼。
「——从那么远的距离!?」
子弹来自彼方所在的方向。在极其遥远的下方,身形已经变成如同米粒般渺小的彼方,运用噬魔圣物『信长』展开远距离狙击。
即便自身正一路往地表坠落,纵使目标仍处于飞行状态,彼方依旧精准地击中目标。
奇袭者体认到,彼方是一个实力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威胁。
「我才没空管这种对手!先逃再说!」
奇袭者重新建构出羽翼,再次试图逃亡。谁知无论她往哪个方向逃窜,彼方在坠落中发动的攻击都必能抵达她的所在位置。
「收到来自大野木队员的通讯,表示遭受了敌人的奇袭。」
地面上,在为了穿越关西地区,而以时速高达数百公里之速度疾驰于高速公路上的护送车中,铁隼人听见了部下的报告。他一点也不吃惊,因为他早就事先预料到幻想救团会派人发动奇袭。如此一来反而印证了他们正在觊觎草剃树夕的事实,刚好可以消除掉对后续行动的迟疑心态。
「继续执行作战。保持现有速度赶往目的地。」
对司机下达完命令的隼人,转身回到后方的货物室。在形似货架的货柜当中,有一具大型铁处女,以及一名坐在墙角的男子。
「……我方已确认到敌人的奇袭行动。作好随时可以出击的准备吧。」
「…………」
「……雾谷,你听见了没?」
隼人搬出强硬语气再次询问,只见坐在板凳上看着地板的京夜抬起头来。
「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啦,队长先生。」
「…………」
「话又说回来,你好像跟理事长一样都相当偏爱草剃呢。想不到你居然会提出要求,希望只以关禁闭来惩罚那个理应被判处徒刑的家伙就好,再怎么宠他也该有个限度吧。」
「你想说什么?」
面对不动声色地散发出强烈压迫感的隼人,京夜喀喀地发出低沉笑声。
「……我在问你这个问题啦。」
「…………」
「你究竟是人类这边的帮手,还是异端那边的帮凶?」
隼人并未回答,他只是静静俯视着京夜。
「既是EXE队长,又身为魔女猎人第一把交椅的你……要是干出什么游走在立场边缘的事情,那可是会令人伤透脑筋啊。」
「你这家伙没资格质疑我的立场。」
「就算你认为没有,但我就是有资格啦。既然你不是属于任何一边的帮手,那就不要妨碍我报仇……!」
京夜站了起来,由下往上斜瞪隼人。
「我要报仇……!不单只是针对那个混帐死灵术师!我要一视同仁地消灭掉这世上所有的异端……!亏你还是个队长,假如没有干劲的话,就给我滚一边去吧!」
「……原来如此。你确实是个合乎尼禄胃口的肤浅家伙。凤樱花虽然也是个恰如其分的笨蛋,不过你的愚蠢程度更是深不可测啊。」
面对隼人冷静的挑衅,京夜顿时气得鬓角冒出数条青筋。
隼人却只是目光冷淡地凝视着京夜。
「我对你那份无聊的复仇心完全不感兴趣。我的目的在于贯彻『我心目中身为审问官的法律』。本人并不打算随着你的戏言起舞。」
「……你……!」
「作好你的份内工作,我对你这小子的要求就这么简单。至于你那份跟呕吐物没什么两样的抱负,就好好收藏在你的胃袋里头吧。」
现场气氛化作一触即发的状态,京夜眼看着就快要冲向前去揪住隼人的衣襟。
就在这个时候,护送车受到了强烈冲击。
车身大幅倾斜,一股宛如瞬间失去重力的感觉袭向两人。
两人伸手拄着墙壁,勉勉强强站稳脚步。
「……总算出现了吗!」
京夜兴高采烈地抬起头来。
《前方有不明物体着地!那是——龙骑兵!共计三架!先遣车辆被压毁了!》
听见司机发出悲鸣般的喊叫声,京夜立刻动手打开货柜舱门。
下车回到路面上,任凭夜风吹拂发梢的京夜,转头观看护送车的行进方向。
由于这是一次并未执行交通管制的秘密护送,因此道路上也有不少一般车辆。这些从护送车旁边通过的一般车辆,接连引发了追撞事故。
而导致一般民众陷入混乱的原因很快便揭晓。
答案正是在行进方向上制造出巨大坑洞,并屹立于其中的三架机器人。
「来得好……三只异端……!简直就是丰收嘛……是吧!」
京夜双眼散发凶光,咧嘴露出利牙,整个人因喜怒交织而激动不已。
「……那是英雄。我负责其中两只,你就设法解决掉一只给我瞧瞧吧。」
隼人也步下护送车,站在京夜身旁。
「嗄!?少在那边讲什么烦人的鬼话——全部、它们全部都是我的!」
「随你高兴。但到时要是被卷入我的攻击当中而丧命也别怪我。」
「那是我的台词啦!」
京夜微微侧身摆出举起手枪的姿势,隼人则开始转动左轮手枪的弹筒。在发出尖叫声四处逃窜的人潮当中,两人就这么水火不容地同时咏唱言灵。
「「心怀永无止尽之愿望——召唤制裁魔女之铁槌!」」
两名魔人,在哀嚎声不绝于耳的高速公路上点燃了战斗的狼烟。
***
过去的记忆涌上心头。
无论何时,哮总是能够鲜明地回想起五年前的往事。
哮与树夕的相遇,是发生在两人都才年满9岁左右时的事。
草剃家位在东北地方的深山林中。虽然房子本身够大、占地面积也很宽敞,但由于显然早已残破不堪的老旧外观,使住在山下的民众都一致认为那是间鬼屋。尽管基本上门口挂着一块写有『草剃真明流』等五个大字的招牌,却因遭到不良少年们以喷漆罐胡乱涂鸦,致使招牌文字几乎都被遮盖掉了。
哮就是在这间美其名为道场,实际上却堪称是间破烂宅院的环境下长大。
双亲虽然健在,祖父母及其他亲戚族类却一概不见踪影。父母亲既未曾对哮提及任何有关其他族人的事情,哮本身也丝毫不感兴趣。
母亲个性温柔和蔼,父亲却非常严格。父亲主要工作是前往其他道场指导剑术,收入并不算优渥。另外不知为何,他的身上总是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
自从懂事以来,哮便开始接受父亲的剑术调教。
『执着于剑。』
『唯有剑术能够确立你的存在价值。』
『撇弃其他所有事物。』
『不要为了剑以外的事动怒、憎恨、欣喜。』
『你唯一能采取的行动就只有剑术而已。』
哮日复一日地被灌输同样的观念。这就是针对草剃家男子所规划的教育方针。据说草剃家历代祖先的男性成员都非常容易动怒。
打从还是小婴孩的时期开始,哮也因为受到回荡于心中那股格外狭隘的感觉影响,造成他动不动就惹事生非。
尽管不知原因为何,但总之就是觉得身体内侧十分『狭窄』。
因此,草剃家的男性自年幼便开始习练剑术。首先,作父亲的会日复一日地把孩子打成遢体鳞伤的模样,藉此教导孩子学会强者与弱者之间的差别、他人赋予自己的痛楚,以及自己能带给他人的痛楚等道理。孩子则会逐渐产生想要胜过父亲的心态,进而请求父亲传授剑术,藉此锻练自己的心灵、技巧、体魄。
透过这种方式学会自制心与忍耐力之后,便有办法克服草剃家特有的肉体『狭隘』感。
父亲很厉害。身为草剃真明流师范,他具备无从挑剔的高强实力。
然而哮却身怀超越父亲的剑术天分。
只不过相对的,他也比任何人都还要缺乏所谓的人情味。
他的脾气甚至暴躁到即便修习剑术也压抑不住的地步。
而他在加入普通人的圈子过生活这件事上,可说是苦难重重。
在封闭的贫寒村落里,穷苦的草剃家常常被其他村民瞧不起,也是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之一。
他在就读一般小学的时候,曾发生过被其他小孩讥笑为鬼怪之子,并拿石头丢他的事情。
哮当场把拿石头丢他的三名小孩打得头破血流。
即便对方放声大哭、跪地求饶,哮仍不肯停下他挥击木刀的行动。
『那个家庭从以前开始就是个问题家庭啊。草剃家的男主人连工作都做不好对吧?。
『听说他好像常去其他道场帮忙教导剑术,可是光看他们家的状况就晓得收入一定好不到哪去啊。他会不会是完全没有打算要认真工作赚钱啊?』
『……拜托别把剑术这种既落伍又危险的东西传授给小孩子好不好啊,真是够了……』
每次只要一听见有左邻右舍在讲自己家的坏话,哮就会拿起木刀去敲碎这些邻舍家的墙壁或窗户玻璃。
而父母亲也每次都得挨家挨户去向邻居低头道歉。
『不对的明明就是那群家伙,为什么老爸跟老妈非得低头道歉不可啊?』
哮无法理解双亲的行动,每次都显得相当不满。双亲虽然再三用哮能够明了的方式向他说明,哮却始终不能理解。他唯一尊敬的对象,就只有自己的家人。
哮总是感到烦躁不已。
狭窄、好狭窄。
他持续过着一边在心中放声大喊,一边猛抓头发伤透脑筋的生活。
那是炎夏的某一天。
在深邃的森林中,当哮被自树叶缝隙之间透射下来的强烈阳光照得眯起双眼之际,突然听见一阵不知从什么地方传出的歌声。
哮顺着歌声传出的方向,步行于山林小径之中。最后他抵达的终点,是一间突然出现在深山内的斗大仓库。这问仓库座落在一个宛如一道夹缝的场所,位于断崖与断崖之间,日光几乎无法透射进去。
平常的话,这可说是个绝对无法发现的地点。仓库本身是用彷佛上过油漆的黑色石材打造而成,摸起来有种冰冰凉凉的触感。外观则留有修补过好几次的痕迹,甚至亦可发现有好几个看似最近才刚补修完毕的部位。歌声则是隐隐约约自仓库内传人哮的耳中。
听起来就跟母亲过去唱给他听的摇篮曲一模一样。
哮像是受到牵引一般,在仓库外围绕了好几圈。
最后在离歌声最近的位置停下脚步。
『……喂,里面有人吗?』
哮听见仓库内响起一阵倒抽一口大气的声音。
『……是、是人吗?外面,有人吗?』
对方显然相当惊恐地发出了颤抖的回问声。仔细一看,在仓库外墙下方有一道小小的裂缝。哮随即走近裂缝,弯曲膝盖摆出蹲低的姿势。
『你在这个大箱子里面干嘛?你是妖怪之类的东西吗C』
『啊……唔……树夕,叫作树夕……』
『……我叫草剃哮。你是人类吗?』
哮率直地提问,仓库内的声音随即支支吾吾地展现出不知所措的样子。
过没多久,突然有个物体从裂缝中冒了出来。
是一只极其白皙的手指头。
树夕默默地隔着缝隙不断轻翘手指头。
『………………这是怎样?』
『握……握手。妈妈有说过,要跟头一次相遇的人……握手。』
树夕一边结结巴巴地讲出这句话,一边竭尽所能地从缝隙间伸长手指。
哮虽觉事有蹊跷,但她既没有对自己不礼貌,而且寻求握手似乎也是很正常的举动,因此尽管有点提不起劲,哮仍伸出自己的手指头勾住树夕的手指。
树夕的手指冰冰凉凉的,感觉很舒服。
『……啊~~♪』
树夕发出了打从心底觉得高兴的声音。
哮也觉得不可思议,只有在触及树夕时,他才会再也感受不到体内那股『狭隘感』。
尽管对这种初体验感到不太自在,但哮并未转身离去,而是弯腰坐在那道裂缝旁边。
『……欸,你为什么被关在这个大箱子里头啊?』
『不晓得。从出生开始,树夕就待在这里了。』
『哦,对我来说无所谓就是了。』
『呐呐,跟人家聊聊天好吗?』
『聊天?你想聊什么话题啊?』
『像是外面的事情。还有哮的事情。』
树夕发出有点兴奋雀跃的声音说道。
若是平时的他,是绝对不会想跟别人交谈的,但跟树夕在一起时,内心的暴躁情绪竟然就莫名消弭无踪。
于是从这一天起,哮便养成了每天往树夕这边跑的习惯。
透过与她交谈,哮的坏脾气也获得了某种程度的改善。尽管他仍旧无法跟别人打成一片,但在学校惹事生非的次数也明显减少许多。
双亲也十分乐见这样的良性转变。
——直到得知哮会去找树夕的事实为止。
自从认识被关在深山的树夕以后,一年很快就过去了。
哮固定每天都会前往大箱子所在的地方。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去那里。
毕竟父亲曾告诉他只有剑术才是他所拥有的一切,而如今这个观念依然没有改变。
但不可思议的……唯独跟树夕聊天时,能让他觉得神清气爽。
只有跟树夕在一起时,名唤狭隘的感情才会消失无踪。
内心感到无比平静。
『人家今天也想跟你聊天耶。』
在箱子里的树夕,总是搬出这句话向哮撒娇。
哮能跟她聊的都只是一些平淡无奇的话题。例如今天的练习很吃力、驱赶道场内的蟑螂很辛苦、附近的臭小鬼很讨厌等等,再加上哮本就不擅言词,描游起来实在不怎么有趣。
但树夕仍然开心地轻轻敲打着箱子的墙壁。
『虫子是什么样的生物呢?树夕只有在书本上看过耶。』
『在这种后山地带,虫子应该多到不像话,而且也会钻进箱子里头吧?』
『没有耶,它们不会跑进来唷。』
『虫子不会经由缝隙钻进去吗?』
『虫子大概很怕进到箱子里头唷。』
『虫子会害怕。』——这句出自树夕口中的话,促使哮低头往下看。
自从相识以来,哮就一直避免触及这个疑问。
这对哮而言一点都无关紧要,他也不认为有什么问题可雷。
所以他始终不觉得有深入思考这个疑问的必要性。
『老实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哮若无其事地提起这个问题。树夕顿时沉默不语。
哮突然觉得陷入沉默的树夕,好像伸手轻轻触摸着他背部紧贴的箱子内墙。
『……树夕,就是树夕啊。』
树夕一定早就明白自己的真实模样了——哮如此心想。
『你就从来没产生过想要从箱子里面出来的念头吗?』
『…………出来?』
『一般来说应该会想出来吧?我讨厌狭窄的地方。我会想要捣毁一切出来外面。难道你不是吗?』
『树夕讨厌宽敞的地方。虽然没去过,但树夕晓得自己并不喜欢。况且树夕被吩咐不准离开箱子到外面去。他们说——因为树夕是不该存在的东西。』
『是谁对你讲那种鬼话的啊?』
『爸爸跟妈妈。』
『那种人根本不配当你的父母亲吧。』
『…………』
『…………』
『…………』
『其实你很想出来对不对?』
『虽然讨厌宽敞的地方,但树夕确实有点,想见哮一面……应该吧。』
『好,我立刻放你出来。』
『……真的吗?』
『我从不说谎。因为说谎没有意义。』
语毕,哮站了起来。
接着一鼓作气抽出挂在腰际的刀。
『我要带你走出这个箱子。』
『…………』
『我保证,绝对会将你救出来。』
哮挥刀劈砍箱子的外墙。
结果却只换来如同山谷回音般的尖锐敲击声响,没能对箱子造成任何损坏。
但哮仍不肯死心地一而再、再而三,使尽所有技巧发动攻击。
箱子却依旧纹风不动。
『呐,还是住手吧?』
『我有住手的必要吗?跟你在一起,我的心就不会再发出「好狭窄」的悲鸣。所以我也想见你一面,我想待在你身旁。』
『……哮。』
『该不该活在这世上,并不是他人有资格决定的事情吧!我就是看不惯这种事……!』
『…………』
『我就是想跟你面对面聊天啊!』
哮双手麻痹,已经痛到几乎快要握不住剑柄。
树夕跟自己相同。只因为异于常人就受到拘束,光是活在这世上就饱受排挤。
是谁决定他们不可以活在这世上?是神只吗?假如天底下真有如此傲慢的家伙,我会一剑把弛的脑袋砍成两半!我会亲手破坏掉这所有一切。
面无表情的哮,被满腔怒火逼到濒临失控边缘。
天啊,好狭隘。好狭窄。这具躯体根本狭小到不足以表现出我的怒火。
体统算什么?普通的人心算什么?我的身体没有多余空间可以容纳下这些东西。
我的身体光是承载怒火就已经接近爆满了。
哮倾尽全力,一剑猛然劈落。
直击壁面的瞬间,手中长剑的剑身伴随尖锐声响弹开,拦腰断成两截。
『该死……!』
脱口咒骂的哮握紧断剑,再次凝聚全身力量。
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用力抓住哮的肩膀。
回头一看,赫见站在背后之人竟是父亲。
父亲的神情充满绝望与愤怒,同时夹带着一丝悲伤。
他狠狠赏了哮的脸颊一拳,半拖半拉地将哮带回家。
从父亲口中听来的叙述,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事实上,这是一则天方夜谭没错。一方面是因为只有草剃家传承了这段实际上曾经发生过的历史,而且就算真的听完如此破天荒的故事,也一定不会有人相信。
树夕是哮的妹妹,名叫草剃树夕。在战场上大发神威的草剃真明流,原本是一门名叫草剃诸刃流,专门用来对抗幻想生物的剑术流派。
此外,草剃的家系则继承了一个自太古时代延续至今的诅咒。
父亲讲述的所有一切,全都是哮一无所知的讯息。
『我们草剃一族,必定会生下身为异端的女儿。』
父亲语气平淡、神情凝重地对哮说道。
过去在日本,有一种名叫鬼的幻想生物。
鬼怪的特性既诡异又恶劣。它们不会进行繁殖行为,而是采用《转生》的形式寄居于人类身上。鬼必定经由人体降生,就算顺利击杀,也会再次从其他人类的胯下诞生。草剃一族则是代代均以承接讨伐鬼怪的任务维生。据传过去曾在神话世界斩杀八头恶龙的盗版神技等等……草剃一族就是运用这些——鲁莽、实在不适合人类使用,且不惜自我毁灭之构想,所衍生而出的瑕疵剑术技巧,与阴阳师联手屠杀鬼怪。
但纵使歼灭了所有鬼怪,其魂魄总有一天会寄居在他人身上,再次生下全新的鬼怪。因此草剃家为了防止鬼怪转生,便要求太古时代的阴阳师,将所有鬼怪全数封印于自身一族的精卵之中。
为了不让其他人生下鬼怪。为了防止鬼怪扩散增长。
草剃一族——一肩挑起了这项骇人诅咒。
自此,草剃家便有了世世代代都会生下鬼怪结晶的惯例。
百鬼夜行。
草剃家如此称呼他们一族所生下的鬼怪结晶。而草剃一族也都代代奉行着——每当生下有鬼怪寄宿于体内的婴孩,就必须当场斩杀的铁则。
『作为百鬼夜行诞生的新生儿,一概都是女婴。而我们草剃一族代代均规定,必须当场击杀出生于草菇家的女婴。』
然而……父亲补了一句但书,悔恨不已地低头向下。
『鬼怪的力量年年渐趋强大,到了我这代……终于无力消灭鬼怪了。无论是砍下首级,还是刺穿心脏……就是杀不死百鬼夜行……杀不死树夕啊。』
据说降生于人世的树夕,在还是婴孩的阶段便已身怀超乎想像的强大力量。
纵使父亲挥刀砍下首级,似乎也会立刻长出另一颗替代的新头颅。树夕才刚出生,就杀光了剩余的一族成员,只留下父母亲的命。
『这也太奇怪了吧。假如树夕是鬼怪的话,那她应该也会顺便杀死老爸老妈才对。换作是我就会这样做。所以我认为她根本不可能是鬼怪。』
哮如此说道。
『树夕个性很温柔啊。』
远比自己来得更有人情味的树夕绝对不可能是鬼怪,哮对此深信不疑。
父亲不发三一。哮虽然也明白父亲还有事情瞒着他没讲,但由于整件事情听起来实在太过荒唐,导致他根本提不起劲追问到底。
『别再接近树夕。她……不是如你所想像那般容易对付的存在。』
『我搞不懂为什么不可以接近她。我想见她。只要有她陪伴在身旁,我的内心就不会感到暴躁不安。我不晓得这算是喜欢或讨厌,但她对我来说是个不可或缺的人。』
『…………你也已经长大了,讲话愈来愈有人情味了呢。』
父亲脸上浮现出悲喜参半的复杂表情。
『但我无法允许你去见树夕。我不能让你背起这个沉重的负担。希望你能谅解父亲的苦心……』
纵使父亲说希望自己谅解,他也根本无法接受。
在哮心中,树夕的存在已经变得太过庞大了。
至于是不是鬼怪,对他而言一点都无关紧要。
他纯粹对树夕是自己妹妹的事实感到开心。
『树夕是我妹妹……她晓得这件事吗?』
『…………』
『……老爸,我很庆幸她是我的亲妹妹。拜她所赐,我才变得比较有办法理解他人的感受。我总觉得再过不久,自己就能成为老爸所期望的那种正常人。所以老爸,拜托你别讲出不准我去找她之类的话啦。』
听见哮这样说,父亲站了起来。
『……哮,请你原谅力量不足的父亲。』
此时的哮,还不明了父亲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之后的几个月,哮被禁止前往找树夕。
哮由于被安排暂且前往外地道场习练剑术,有好一段时间都不在家。
到了某个新月高挂的夜晚,悲剧发生了。哮一回到家,竟赫见父母亲身子交叠,血流如注地倒卧在道场正中央。
哮连忙冲向气若游丝的父亲身旁。
『是,哮……吗?』
『到底出了什么事!』
『…………树夕她……逃到箱子外面……我无能为力了。』
『无能为力……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凭我一个人……再也压制不住她了。树夕原本就恨透了我。杀不了那孩子,是从一开始就注定好的结局。』
父亲懊悔不已地咬牙切齿。
哮明白父亲握在手中的刀剑,究竟代表了何种意义。
就在怒火攻心的哮准备放声咆啸之际,父亲突然将刀柄推至哮的胸口。
『……由你……选择吧。』
『老、老爸你胡说些什么啊……』
『这是只有你才办得到的事情。你跟树夕的关系变得太过密切了。』
『…………』
『假使可以的话……我实在不想让你背起这份重担……
父亲一边口吐鲜血,一边抓住哮的肩膀。
『只要身为草剃家的一份子……就非得做出选择不可……正如我过去所做的一样。』
『…………』
『……是要诛杀……或者守护……就由你选择吧。』
哮搞不懂父亲为何要将这样的事情交托给自己。
目睹父亲流下眼泪,哮顿时发不出声音。
『那孩子是人……是个怀着人心及魂魄而降生的鬼怪。』
『…………这是什么意思啊……?』
『至于你……则是……』
哮睁大双眼,等着聆听下一句话。
然而无论经过多久,父亲始终未曾再开口对他讲话。
猛一回神,哮发现自己单手持剑行走于山中。
脚步蹒跚不稳、连扯断藤蔓的力量都使不上来,他就这么一边频频被绊倒,一边下意识地往前走。
『……树夕。』
哮只能茫然若失地轻唤着妹妹的名字。
这时的哮实在太年幼,根本无力扛起自己的宿命。若换作以前的哮,或许还能毫不犹豫地实现父亲的心愿。然而时至今日,哮的利剑早已生锈。对哮而言,现在的树夕已是一名比任何人都来得尊贵、也比任何人都还重要的对象。
『……树夕……你在哪里……』
哮宛如寻求帮助似地四处徘徊。
他好想现在就触摸那孩子。
他好希望她能设法替自己化解掉内心这股无可救药的狭隘感——现在可能有办法理解我的对象,就只剩下树夕一人而已。这个世界只剩我们兄妹两人。而这个世界却绝对容不下我们的存在。
想见她一面。好想见树夕一面。哮就这么顺从内心渴望踏入森林。
是诛杀或守护——父亲要他作出选择。
既是如此,哮决定选择守护。
这还用说吗?树夕是自己的妹妹。没什么好迷惘的,赌上性命保护她就好。
抵抗吧,如果这个世界不肯承认树夕的存在,那就使尽全力反抗到底。
哮加快步行的速度,开始往前奔跑。
跑啊跑、跑啊跑、跑啊跑……哮总算来到树夕的身边。
『————』
先前的想法、言词,全数烟消雾散。
在能够一眼尽览下方那座贫寒村落的高崖上——
赫见一头鬼怪,静静伫立于只有星光闪烁不已的诡异夜空底下。
那头鬼怪——呈现出身穿雪白装束的少女姿态。
然而会让人觉得看起来很漂亮的,就只有具备少女姿态的中心部位。除此以外,周遭一带放眼望去——便只见蠢动。宛如把大量鬼怪丢进锅子来回搅拌混合一般,不知如何形容的存在遍布四面八方。到处都长满嘴巴、到处都长满眼睛、到处都长满了角。
那宛如是一座以毁灭建构而成的城堡。
那宛如是一个持续进化的骇人威胁。
那宛如是一朵盛开的疯狂气焰。
份量极其惊人的肉块不断侵蚀周遭的地面、岩石、树木及花草,加以吸收转化为自身的一部分。
那种状态,以混沌来称呼可说是再合适不过。就连色彩也显得模棱两可。根本分不清是不是肌肤的大量肉块,滋滋地释放着宛如被烤熟般的蒸气,异口同声地嗫嚅细语,呼唤着他的名字。
——哮。
——哮……你在哪里?
感觉既怜爱、寂寞,又不安地呼唤着哮的名字。
如同空谷残声一般自山沟断崖上响起,回荡于深山林间。
呼唤着心爱之人名字的鬼怪合唱戛然止息。
紧接着,镶嵌于蠢动肉块表面的无数眼球霍然转动,同时望向哮。
『『『『『『『『『『『『『『『哮?』』』』』』』』』』』』』』』
『 啊啊 总算 见到你了 』
位在中心的人形部位流下鲜血般的泪水,转头望向哮。
只见纯白装束的心脏附近染成一片赤红,具备少女外貌的部位对着哮展露微笑。
哮内心的感受并非恐惧,而是只有满满的悲伤。因他看见一张与周遭异形极不相衬的人类笑容出现在眼前。
想要守护她——这份心意至今仍旧没有改变。
可是,在眼前扩展开来的光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树夕吗?
面对力量过于凶猛的妹妹,哮逐渐失去保护她免遭世界排挤的信心。
树夕则在蠢动的肉块之中,一味地对哮露出微笑。
紧接着,开口说出她的愿望。
『『『『『『『『『『『『『『『 杀了树夕好吗? 』』』』』』』』』』』』』』』
『 哮 请你动手杀了树夕 』
哮彷佛回应她的心愿一般,迈开步伐往前走。
即便有气无力,哮仍紧握着手中的刀,并未让刀尖落地。
此时,哮总算明白父亲所说那句话的含义。
无论是谁,必定都杀不死树夕。在这个世界上,大概找不到有办法终结她性命的人吧。但假如她期盼死亡降临的话——倘若心爱之人能为她带来死亡的话——相信树夕一定愿意接受。她应该会欣然地伴随着宁静安祥的心情,迎接哮赋予她的死亡吧。
哮无法逃避地理解到这一点。正如同这就是草剃一族与生俱来的宿命一般。相信父亲、祖父、曾祖父,以及远古时代的祖先们,必然都背负着草剃家的罪业,且完成了应尽的使命吧。他们大概都一肩挑起了这桩悲剧吧。
草剃流的夙愿,就是铲除可憎的邪恶族类。
哮也只能跟着效法。
守护不了。因此草剃家的人们才亲自痛下杀手。
哮脚步蹒跚地跨越蠢动不已的异形浪潮,缓缓走向树夕身旁。树夕的额头上,长出一根如同红色水晶般的角。还真是与其温柔心灵极不相衬的异形。
树夕伸长双手绕至挨近她身旁的哮背后,紧紧地抱住他。
『树夕一直一直都好想这样做。』
『…………』
『求求你,阻止树夕。』
『…………』
『树夕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树夕的身体会擅自实现树夕的愿望。再这样下去,树夕搞不好会杀光这世界上的所有人。已经……不想再继续坦率下去了。不想再这样,被迫强行表达出自己的心声了。』
『…………唔……』
『哮……答应过人家,对吧?哮曾说过,会拯救树夕。』
『…………』
『所以……杀了树夕好吗?哮。』
『……唔……』
『人家不要爸爸、也不要妈妈……只要哮就好……因为在树夕的世界里头,就只有哮而已。』
哮以手中刀刃抵住树夕的颈项。树夕脸上浮现出打从心底感到安祥的表情,准备坦然接受这一切。只要在此时此刻砍下树夕的首级,就能换来皆大欢喜的结局。丧命的只有草剃家的人,而盼望死亡的树夕也能安心上路。没什么好迷惘的。草剃流就是为了诛杀鬼怪而存在的剑术,树夕也渴望迎向这样的结局。
——但为什么?
——为什么树夕竟是如此温暖呢?
——为什么只是被树夕触摸,内心就会变得如此平静安稳呢?
『……我怎么可能……下得了手……?』
泪水沿着哮的脸颊滑落。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掉下的眼泪。
『开什么玩笑啊……可……恶……』
那段与树夕共度,被箱子隔开的日子有如跑马灯一般掠过脑海。
虽然平淡无奇,但却无可取代。
是一段无以复加的美妙时光。
『这实在……太过分了。为什么啊……为什么明明好不容易才出现一个相处起来很开心的家伙。好不容易才出现一个让我变成正常人的家伙。为什么我现在却非得杀死她不可?』
『…………』
『我……实在办不到啊……!我喜欢你,所以我怕你怕得要命……!。
『…………』
『我……无法杀害自己的妹妹……!』
哮放开利刃,缓缓往后倒退。
心中有股如假包换的恐惧。看见树夕的哮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树夕则是一脸茫然若失的样子,在蠢动的肉块中微微侧首凝视着哮。
『哥……哥?』
直到此时此刻,树夕才首度得知哮是自己亲哥哥的事实。
哮吓得两脚发软,整个人跌坐在地。
树夕一边觉得困惑,一边试图对哮……对哥哥伸出手臂。
『咿……!』
哮的畏惧感表露无遗。
哮不是惧怕树夕,而是惧怕『杀害树夕』这件事。他害怕——头一次涌现的这股珍惜重视之人的心意,会下意识地转变成杀意。
但这小小的排斥举动,却对树夕的精神造成致命打击。
目睹哮惊恐万分的神态,树夕流下了一行泪水。
『啊……唔……呜呜呜……唔……!』
孤独,钻进了感觉自己遭到拒绝的树夕心中。
一股极其宽阔的孤独感悄然降临。对鬼怪的躯体而言,人类的灵魂实在太过渺小。对人类的灵魂而言,鬼怪的躯体实在太过宽敞。身体不断发出『打开、打开』的呐喊。肉体要求树夕敞开心灵,振翅高飞。
名唤理性的枷锁应声崩毁,树夕的本质随之表露无遗。
『打开』、『打开』、『打开』、『打开』、『打开』、『打开』、『打开』、『打开』、『打开』、『打开』、『打开』、『打开』
附着于肉块表面的嘴唇,宛如合唱似地开始高歌。
鬼怪就该像鬼怪一般,打开自己的灵魂……这句呐喊强行撬开了人的灵魂。源自哮的恐惧反应所带来的绝望,跟着开花结果。
原本应该成为唯一救赎的哮之存在,原本应该是唯一能带给她安心感的兄长存在,如今再也拯救不了自己。
既是这样,她宁愿摧毁这一切。
『啊、啊……——————!』
锥心泣血般的悲鸣响彻天地。
树夕一边痛苦不已地喘着大气,一边拖着肉块走向断崖边缘。
『住手……不要撬开树夕的灵魂……!树夕才没有那样想!没有那样期待!杀了树夕……救救树夕,哮……!』
潸然泪下的树夕,开口恳求哮动手杀了自己。
『……树夕……!』
树夕在开始合唱的肉块中痛苦挣扎,哮试图向她伸出援手。
但是为时已晚。草剃树夕的魂魄早已听从鬼怪躯体的指示开花结果。
破灭之城欣喜若狂,为草剃树夕的绽放献上祝福。
在异形的喧嚣声及暍采声中,树夕最后看了哮一眼。
『————骗,子。』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此时,哮才切身体会到,他违背了自己会出手救她的承诺。
树夕的身体像是往后倒卧一般,自断崖顶端颓然坠落。
哮只能神情茫然地眺望着这一幕光景。
瞬间的寂静过后,下方森林开始躁动。
只见以树夕的坠落地点为中心——涌现出大量妖魔鬼怪。
百鬼夜行趁着新月之夜疯狂疾行。宛如洪水一般淹没森林、吞噬人群。
悲鸣的祭典乐声颂赞着月光稀微的暗夜。
鬼怪飨宴永无止境。在吞噬全世界之前,绝不会轻易告终。
火焰及肉身遭到烧灼的焦臭味,不断折磨着哮。
——都是你的错。这一切全部都是你的错。
惨叫声响彻漆黑的夜空。
头一次体会到绝望感的哮全身直打寒颤。
过去曾经有好多好多一直无法理解的情绪,也有许许多多不能明白的温柔心意。他之所以总算能够理解这些情绪,得到这些感受,全都是拜这名拥有鬼怪躯体的少女所赐。草剃哮有办法脱胎换骨重获新生,全都是托草剃树夕的福。
然而在这一天,哮却失去了能让自己心情恢复平静的一切。
同时也不自觉地承接了——
——自己应当背负的残酷宿命。
***
「………………树夕。」
睁开双眼,只见一片昏暗的天花板。
哮身处在一间由水泥砌成的冰冷箱子之中。从简陋铁管床上起身的他,转以背部贴住冷冰冰的墙壁。
房间里面只有一座不太干净的马桶、一张铁管床,以及入口的铁栅栏。
这里是审问会的单人牢房。自从因协助囚犯逃亡的罪名而遭审问会逮捕之后,至今已过了整整两天。
「…………」
他也已经好几年未曾做过有关过往的梦境。
(我跟当时比起来……根本一点都没变。)
自己又再次放开了妹妹的手。
状况不一样了。控制树夕体内力量的研究已有头绪。假如只单纯地采信字面含义的话,这算是一件好事。
至于飒月可不可信的问题则先撇开不谈。
总而言之,哮被禁止前往探视树夕一事已成既定事实。
(这样的话……根本就连想保护她也无能为力啊……)
既然连探视都办不到,哮就再也没有办法为树夕做任何事情。顶多只能乖乖满足飒月的要求,等待他核发探视许可令。仔细回想起来,哮其实也不过就是个……从一开始就因妹妹被抓去当作人质,而只能乖乖受他利用的存在罢了。
哮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
「……草剃,你醒来了吗?」
背后的墙壁另一侧突然传出说话声,使哮不禁大吃一惊。
哮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墙壁,战战竞竞地提问。
「是凤吗?」
「嗯。太好了,先前看你一副意志消沉的模样,害我很担心啊。」
「你……怎么会?」
哮一边伸手贴着墙壁,一边开口抛出疑问。
「主犯是我。说什么也不能只让草剃你独自承担罪责,所以我自首了。」
「……你也不用这样刻意被关进大牢吧。」
「打从决定替你们兄妹争取相处时间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作好觉悟了。不这样做我实在无法释怀。」
「…………」
「犯罪就是犯罪。这是我应受的惩罚。」
听见樱花搬出正气凛然的语调如此说道,哮不禁叹了口气,再次将背部靠在墙上。
奇妙的是,他晓得人在隔壁牢房的樱花也挪动背部贴着同一个位置。
尽管被水泥墙隔开,两人却是背靠背坐在各自的床铺上。
「草剃,抱歉。事情会演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
「……你在胡说什么啊。想也知道这不是你的问题嘛。」
「但我听说你被禁止前往探视树夕。结果我等于只是夺走了你们兄妹珍贵的相处时光啊……」
樱花沮丧的嗓音连同叹息,一并吐露出对自己感到失望透顶的心思。
「我……真不像话。完全没有成长。看样子我好像又白费工夫了啊。」
「我能争取到与妹妹一同外出逛街的时间,全都是你的功劳。我感谢你都来不及了,哪还有可能怪你。」
「……我原本以为,自己或许能够稍微替你分担一些肩上的重担啊……」
听见樱花这段懊悔的发言,哮突然感到相当好奇。
「……你为什么肯帮助我这种人到这个地步呢?」
「…………给我等一下?你怎么敢讲出这句话啊!?」
樱花带着整个人几乎快往前冲的劲势,表现出过度剧烈的反应。
「难道不是吗?嫉恶如仇的你,竟然为了我们兄妹而不惜违背自己的原则承担罪责……这未免也太奇怪了吧。」
哮觉得很不可思议地说道,樱花顿时沉默不语。
虽因隔着水泥墙而看不见表情,但哮听见了一声长叹。
他能想像到樱花打从心底感到傻眼的模样。
「……我也曾经有过妹妹,我很能体会你想见却见不到面的感受。因此就算只是短暂片刻也好,我还是希望你们兄妹能够共度一段幸福的时光。」
想见也见不到面。好沉重的一句话。
尽管不是随时都能见面,但哮要跟树夕见面闲聊几句并非不可能的事。然而,樱花却是再也盼不到这样的机会。
因为她最心爱的家人……
早已被人夺走性命。
「我……很感谢你。」
「……感谢?」
「托草剃的福,我现在即便面对凶恶罪犯,也有办法保持冷静心态……真的,感到轻松多了。」
「那单纯只是因为你——」
「因为我有了一群伙伴。」
伙伴这个字眼,促使哮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语吞回肚子里。
「……我啊,不擅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坦白讲,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形容才对……可是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在巧试验小队的活动,对我而言已逐渐化作一股安心感。或许你会认为『小队活动令人感到安心』是一句很不争气的话……但事实就是这样,我也没办法。」
「……」
「对于过往只以复仇为精神粮食而生存下来的我而言,这种停滞状态让我感到很舒适。也帮我重新寻回原本以为大概再也无法取得的事物。我觉得自己学习到『不要只是一味往前冲,偶尔回头看看背后也很重要』的道理。」
「…………」
「这些全部都是拜你所赐喔。是你改变了我。」
樱花说道。
自己能够朝着好的方向改变,全都是托哮的福。
樱花以彷佛噘起嘴唇般的声调继续表示:
「况且啊……你都强行替我背起一半的责任了。所以我的意思就是——也让我替你背负责任吧。」
「……咦?」
「你、你曾说过……要跟我并肩同行对吧。难道你,不记得了吗?」
一阵宛如刻意压低的询问声传入耳中。
这是自己说过的话。用不着她问,哮也记得一清二楚。
那句话毫无虚假。当时他希望,可以设法扶持独自一人孤单地行走于黑暗之中的樱花。因为他觉得,一心渴求复仇、盛气凌人地阔步前行的樱花,背影看起来格外落寞。
由于把自身过往与樱花的过去叠合在一起,哮才觉得自己有能力与她并肩同行。
「……我认为所谓的并肩同行,是当其中一个人即将不支倒地的时候,身旁的另一个人就该伸出援手才对。只有其中一方持续依赖另一方的形式……我无法认同。」
「……为什么?我并不觉得自己有被你依赖就是了。」
「问、问我为什么……?总总总、总之并肩同行就是这么一回事啦!你每次多深入了解一名同伴,就会顺手背起她们的重担不是吗旦虽然我觉得身为队长有这种心态很令人敬佩,但再这样下去,你总有一天会被压垮啊!所、所以……」
拚命地试图挤出一丝话语的樱花支吾其词地说道。
「……所以……那个……也让我,替你……扛起一半的责任吧。」
「…………」
「让我……与你并肩同行。」
虽是结结巴巴,樱花仍对哮吐露了自己的心意。
听见有人对自己讲出这种话,要不开心也难。但也同时产生一种相当难为情的感觉。这还是他头一次听见别人对他说出,让我帮你背负重担』这句话。
哮低头向下,脸上浮现出自我解嘲的笑容。
「……我说凤啊,你还记得两年前的那场同班同学之间的死亡对决赛吗?」
「干嘛突然这样问?我是还有一点印象啦……当时的你带着一双与现在截然不同的叛逆眼神。简直就跟我一模一样。」
「跟我一模一样。」听见这句话,哮内心顿觉感慨良多。
想不到我们两个竟然抱持着相同的看法……
「你刚刚虽然说是我改变了你,但其实起初是你先改变了我喔。」
「……?」
「也难怪你不记得啦。毕竟当时你只不过是痛扁我一顿而已啊。」
「痛、痛扁你一顿?」
哮怀念地仰望着天花版,面露苦笑接着说道。
「是啊……痛扁了我一顿。」
哮至今仍能鲜明地回想起当时的情况。
才刚升上二年级,就立刻上演了一场分组的死亡对决赛。或许是因为一年级时,都只被安排室内学科课程,导致他根本无从发泄多余精力吧,那一天总算有机会展露精湛剑术的他可说是充满了斗志。
他不觉得自己会输,也没有本钱败在任何人的手上。
要改变异端审问会,救出树夕。我绝不会输给任何一人。我会输才怪!——抱持这种心态参与对决赛的哮,结果竟一败涂地。他甚至不顾一切地施展扫魔刀应对,最后仍然锻羽而归。
『我赢了。』
伫立于黑暗之中,以枪口对准他的那道身影着实绝美无比。
她那与哮属于同类的眼神,甚至让哮内心萌生出『我敌不过这家伙』的念头。这个女生,只凭藉一股坚定意志活在这世上。只为了达成单一目的而自我烽炼并且屹立在此。甚至露出了舍弃一切、拒绝一切、憎恨一切的眼神。
湛蓝的眼瞳既深邃又黑暗。虽是同类,但她却置身在更加深不见底的领域。她的眼神如此断雷着——你追不上我。你的信念只是空壳,你没资格和我并驾其驱。
这个女人,遥遥领先在我之前。
——当时面对樱花的哮,内心漠然地产生了这个想法。
「……那时候……我超不甘心的。心想『绝不能认输』的我,为了确认自己的决心而跑去探视树夕。我还刻意当着树夕的面,半闹别扭地对她说『不管落败多少次,我都一定会救你出来。这是我唯一的生存意义。』……」
哮怀念地微眯双眼。
「……那个时期的树夕,打死都不肯开口跟我交谈。就连探视时,也始终转身背对着我,不肯让我看看她的脸。」
「……这样啊。」
「然而,唯独那一次,她转头面向我,露出生气的表情这样说道——」
哮握紧拳头,用力敲打自己的膝盖。
「她说『哥哥根本不懂树夕的心思,也完全不懂他人的感受。解救树夕?哥哥真的明白「解救」是什么意思吗?』……」
「……这,很难受吧。」
「嗯。即便是莽撞又自以为是的我也大受打击啊。」
苦笑着回应的哮,这次则是举起拳头轻敲额头。
「打从那次以后……我才开始稍微懂得考虑他人及自己的心思。」
什么叫作他人的感受?救人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哮急急忙忙地跑去询问斑鸠,却换来一张目瞪口呆的傻眼表情。
于是半自暴自弃的哮,便将跟自己身世有关的一切全部讲给斑鸠听。
哮逐渐产生转变。他开始试着理解旁人。起初,这一切全都是为了自己的妹妹。妹妹在想些什么、渴望些什么……他拚命地试图弄清楚这些事情。或是阅读书籍,或是效法被视为典范的故事中主角的行动。用尽各式各样笨拙的方法不断摸索。
而他就是在这个时期加入35试验小队。此时的他,尽管还不怎么灵光,但已经学会比较人性化的思考模式。虽然结交到一群别具特色的伙伴,却因大家的自我主张都太过强烈,只会不断互相排斥,导致第一名队员离开、第二名队员离开、第三名队员离开,后来他就莫名被指派为小队队长。
坦白讲,他觉得自己并不适任。自己非但能力不足,也无法理解他人心思,这样带领部下简直太过鲁莽。「我还办不到」——当时他是真心这么认为。
「而与你的重逢,就是发生在那个时候。」
与樱花再会,得知她的过去之后,哮在她身上看见自己当时的影子。
相似极了——他如此心想。樱花的痛苦、悲伤、愤怒,所有的一切哮都能理解。经由与她产生交集,哮总算有办法理解他人的想法。
包括真理、小兔及斑鸠。
人人都背负着各式各样的过去、都面对着形形色色的问题。而哮则是每一次都将自己的状况投映在她们身上。
因此才会想要帮助她们,才会认为这样做是正确的。
哮之所以能够开始扮演好队长的角色,正是拜过去曾经败在樱花手下,日后又再次与樱花重逢的经历所赐。
「……所以啊,该说感谢的应该是我。假如当时你没把我打得落花流水,就没有现在的我。我依然会是个目中无人的鲁莽笨蛋。」
「……我可不是刻意击败你的喔。」
「就算是这样,我仍然很感谢你。让我停下脚步的你……是我的恩人。」
被说成恩人的樱花,嘀嘀咕咕地在水泥墙的另一侧开始小声自言自语起来。
哮倾吐完所有心声之后,突然叹了口大气。
「……我,没自信啊。」
「?对什么事没自信?」
「打从像这样开始与他人来往之后,虽然自认个性也变得比以前还要像话一些……但我有时仍会冒出『结果这也只不过是在模仿别人罢了』的想法。」
「…………」
「就连一开始,也是基于『为了妹妹』的这个理由。透过阅读书本思考何谓正常人,或是模仿他人装出平凡人的模样……就是因为付出了这些努力,才造就出现在的这个我……所以……」
「…………」
「我常觉得……结果自己该不会就只是徒有其表……」
这点总是令哮感到相当不安。
之所以背起同伴的重担,也只不过是因为学习到那样做是正确的,自己搞不好并非真心想要帮助她们。仔细回想起来,哮协助同伴的行动完全不带任何理由。纯粹只因为她们是自己的队友罢了。
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伴随着真心呢?
会不会只是单纯在依样画葫芦而已呢?
他无时无刻都把这样的想法放在心上。
听完哮的烦恼之后,人在墙壁另一侧的樱花突然忍不住开始笑了起来。
「……喂,人家明明很认真地在烦恼这个问题,你也不用笑我吧?」
「噗……对、对不起……嘻嘻嘻……真想不到,原来你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呢。」
「哪来的可爱啊……这段话根本就没有笑点,看一下场面气氛好不好啊你。」
颇感不服的哮,稍稍用力地敲了敲樱花那间牢房的墙壁。
「哎呀,抱歉……我只是觉得你本末倒置罢了。草剃,如果你真是个不懂为他人着想的人,那你基本上也不可能为这种事情而伤透脑筋吧?」
「……咦?」
「在采取行动之后,又说自己只是设法扮演一个值得钦佩的好人?你是因为想成为一个能够帮助同伴的人,才决定采取行动对吧?这种想法其实大家都一样啦。就是因为怀着那样的心愿,你才会做出自己认为是正确的行动。纵使是他人的发雷所促成的契机也没关系。既然你已采取行动,那么结果便代表一切。」
被樱花这么一说,哮才领悟到她所讲的这段话本来就很理所当然。
樱花语气柔和地笑着说道。
「你是个正常人,是个名叫草剃哮、笨手笨脚的人。是个好好先生、容易为了奇怪的事情动怒、很替队友着想的……35试验小队队长。我认为,唯独这点,你大可以有信心一点。」
只是不足的地方还多得很就是了——如此说道的樱花乐不可支地笑了出来。
「抬头挺胸吧。你就是你。是我熟知的草剃哮。」
这句话让哮的内心大受感动。
他由衷感到开心。
「……谢啦。凤。」
「没必要道谢,我只是讲出理所当然的事情罢了。」
隔着墙壁的两人依旧维持着背靠背的姿势。
「草剃,你并不是孤单一个人。」
「…………」
「你还有我、还有我们陪着。我们是同伴。你妹妹……树夕的事情,之后再找大家集思广益吧。」
「…………」
「我相信如此一来……必能理出解决问题的头绪。就算是不可能的事也一定有解决的方法。你不是每次都这样对我们说吗?」
「……嗯。」
「所以这次换我向你保证。」
樱花笑着说道,之后便陷入沉默。
并肩同行。樱花说得对,当其中一方快要跌倒时,就搀扶对方一把,从旁给与少许帮助。哮由衷感激樱花能够站在那样的立场对待自己。
只要跟同伴们联手出击,就算是不可能的事也必定能迎刀而解。
好一句可靠的话。过去鸦试验小队也是一直这样跨越层层难关,并缔造了值得信赖的结果。
所以这次也试着相信看看吧。
相信大家一定能联手保护树夕到底。
「…………」
这股沉默并不难受。反而令人感到自在舒适。
纵使被墙壁隔开,他仍觉得背部彷佛能够感受到樱花的体温一般。
就在两人不发三一地沉默了片刻之后,突然有人敲响牢房的房门。
「呃~……是这里吗?哦,找到了找到了,草剃同学啊~」
紧接着响起一阵格外慢条斯理,与铁栅栏极不相衬的嗓音。
哮从床上起身,走近铁栅栏察看。
「呀♪我来救你罗~」
出现在眼前的人,竟然是学生会长·星白流。
「星白会长……你怎么会?」
被关在隔壁牢房的樱花,也隔着铁栅栏凝视着流的身影。
不知为何,流的手上竟然握着牢房的钥匙。
流默默地打开哮与樱花的牢房,放他们两人出来。
「星白会长怎会跑来救我们?」
樱花开口询问,只见流双手叉腰、面露得意笑容回答。
「我认识几个在里面工作的狱卒,于是就强迫他们把钥匙交出来罗。」
「什么!你该不会是收买了狱卒吧!?」
「小樱花,你好过分唷!……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有不少志同道合的战友。」
流一边发出『嘿嘿嘿』的奇特笑声,一边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可是为什么……」
哮接着提问,流随即换上严肃神情。
「我打算卖个人情给你们……原本是想这样讲,但即便是我,也不可能单纯只为了这点理由就铤而走险啊。我收到了必须让你知道的紧急报告。」
「紧急吗?」
「嗯。不久前,审问会已经开始执行护送你妹妹的作战,你有听说吗?」
「……没有,我只知道我妹妹会在今天被审问会送走……」
哮微微低头,双手紧握成拳头状。
流一边看着他的表情,一边改用慎重的语气说出该讲的情报。
「希望你冷静一点听我说。草剃树夕……你妹妹所搭乘的护送车,似乎遭到了幻想教团的袭击。」
「…………什么!?」
哮睁大双眼,整个人完全愣住。为了尽可能避免对他造成刺激,流维持着平稳的语调继续说道:
「尽管还没接收到详细的现场状况,但总之可以肯定的是双方已经开战。7辆护送车及3架运输机几乎全都在同一时间遇袭,就代表这是计划周详的犯案……我猜,先前的英雄袭击事件,以及梅菲斯特原本承接的任务,真正的目的必定都是为了要绑架你妹妹。」
「为什么找上树夕……!?她跟幻想教团一点关系都没有!就连审问会都快要应付不了她了……幻想教团究竟打算对我妹做什么啊!」
「……我们现在没时间讨论这方面的事情。尽管可能只是次要问题,但一般民众受到波及的情况也相当严重啊。再加上要是你妹妹被卷入战斗的话……整座城市都会陷入险境啊。」
「……唔……」
「我已经把座标讯息发送到小杉波的GPS。这边交给我处理,你应该立刻赶往现场才对。为了预防万一的情况……」
无须流多说,哮整个人已经像弹飞出去似地在走廊上奔跑。樱花也随后跟上。
一踏出审问会的惩戒设施,只见斑鸠、小兔及真理早已守在出口处等待他的到来。
「……你们几个。」
哮面露惊讶神色,三人则同时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已经从学生会长口中知道所有事情了。我们也很乐意尽自己的力量帮助你喔。」
「想也知道我们不可能袖手旁观嘛。哮的妹妹都面临危机了,就让我们帮你吧。」
小兔及真理抬头挺胸地走到哮的面前。
斑鸠也伫立在小兔与真理的身旁。
「我既无法参与战斗,也因为事出突然而没能作好任何准备。现在我唯一能帮的,顶多就只有开车而已吧。」
斑鸠边交抱双臂边将头撇向一旁。
只见内心满怀感激的哮眼神微微闪动,随后便边咬着下嘴唇边皱起眉头。
接着就在哮准备开口时,小兔及真理突然同时叹了口大气。
「就算你说『不准跟来』,我们还是一样会去喔!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以往究竟一同跨越过多少次战场啊?拜托你别到这种时候了还讲出那种麻烦透顶的台词啦!」
「一点也没错。要是你敢讲出什么『因为太危险所以不能带你们去』,或者『这是我的个人问题』~~之类的话,我会动手扁你的人中唷!人中是要害喔!会痛死人喔!」
两人虽朝着哮大发脾气,他却是感到有些过意不去地摇了摇头。
「不,坦白讲……你们如果可以帮忙是最好的。虽然很抱歉因私事麻烦你们……但我想请你们协助我救回我妹。」
面对这出人意表的反应,真理及小兔均为之一愣。
她们原本认定像哮这样的人,绝对会讲出「我不能把你们拖下水」之类的话。
感到匪夷所思的两人并未针对哮,反倒联合起来赏了樱花一记白眼。
「干、干嘛?为什么一直瞪着我?」
「……凤,你在牢房里跟草剃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嗄!?」
「哮会这么率直地答应让我们协助,实在太奇怪了。一定有发生什么事对不对?」
「现在是能让你们讲那种鬼话的场合吗!?少在那边胡扯,快点给我上车啦!」
樱花一边有点认真地动起肝火,一边板起臭脸使劲推着小兔及真理的背部。
她恼怒地抓了抓头发,稍微轻咳几声之后,才转头望向哮。
「草剃,噬魔圣物已经全数解除限制。学生会长所提供的情报是真的……你就动用银檞之剑先赶往现场吧。照理来说应该能比我们更快抵达目的地才对。」
樱花话一说完,只见拉碧丝已在不知不觉之间,孤伶伶地伫立在离L人有一小段距离的位置。
拉碧丝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哮。
「…………」
见到她那宛如无所不知的身影,一股不信任感瞬间油然而生。
她身为审问会财产的身分也是其中一个原因……但哮单纯只是因为她不肯透露关于自己的事而感到悲伤。虽然已并肩作战至今,哮却对拉碧丝一无所知。
拉碧丝喜怒不形于色。她坚持不肯改变自己只是一把剑的立场。
先前觉得她与自己已建立起一丝羁绊的感受,原来只是心理作用吗……如此心想的哮不禁眯起双眼。
「草剃同学。」
出现在背后的流开口叫了他一声。
回头一看,发现流面带严肃神情,交互看着拉碧丝与哮。
「……千万不可以相信银檞之剑喔。」
「……我知道……可是现在我需要她的力量。」
流大概也十分清楚在目前的状况下,拉碧丝是绝对不可或缺的战力吧,因此她闭上双眼轻轻点了点头。
「你一定要跟你妹妹一起活着回来喔?。」
「嗯。」
「到时候,再让我听听先前那个问题的回覆吧。我这边也还有许多事情要讲给你听。就连你妹妹的待遇,我也会设法周全。我一定会竭尽全力让事态朝着你能接受的方向发展……」
「………」
「所以,你绝对不可以作出错误的决定喔。」
语毕,流向哮挥手道别。哮用力点了点头,阖眼吐气。
脚底下浮现出一座琉璃色的魔法阵。
哮举起右手探向前方,在睁开双眼的同时——
「心怀永无止尽之愿望——」
划破黑夜似地横向一扫。
「——召唤制裁魔女之铁槌!」
于是,为了营救心爱的妹妹,草剃哮的斗争正式揭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