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审问会,旧名古屋第一审问会分部。
「——在首都圈侦测到准大规模魔力灾害反应,灾情急速扩大中。与总部联系完全中断了。」
「——火速赶往现场的混合部队,在绕行关东圣域的途中与目标接触。并在与来路不明的势力交战过程中失去联系。」
审问会分部虽派遣援军前往,协助镇压幻想教团在首都圈引爆的纷争,不过却因收到魔女猎人及骑士团组成之混合部队的紧急电报,导致分部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负责指挥现场调度的,是担任分部代理司令官的魔女猎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由于总部下令将审问会势力整合为EXE部队,造成指挥系统大乱,审问会对应敌人袭击的行动也因此慢了半拍。尽管先前收到将战力集中至设有审问会总部之关东圈内的命令,而分部也听命行事,然而如今总部方面却完全失联。
派出援军也就算了,但由于各地均被来自首都圈的避难民众挤得水泄不通,因此也更进一步拖垮了旧名古屋分部的应对速度。
分部陷入连传递情报机能都失灵的状况。
本来理应坐镇总部的会长,以及应当负责指挥现场的统括理事会的干部也都行踪成谜。
「最优先的要务是查明首都圈的现状。还没取得动用卫星的批准吗?」
「会长只将使用权限赋予统括理事会。在无法取得联系的状况下……」
「……其他分部的侦查部队或当地媒体都好!把可以用的正常影像通通调过来这边!」
有股原因不明的红色浓雾笼罩住整个首都圈,而自首都圈外拍下的影像也十分不清晰。
总部的部队也没发送可用情报过来。仿佛配合会长的失踪一般,现在连统括理事会也同样处于无法与任何一名干部取得联系的情况下。
唯一知道的一件事,就是幻想教团派军队袭击了总部。
连分部这边派遣出去的援军,也在移动途中失去联系。派往首都圈驰援的部队传回来的最后一则通讯,就只有惨叫声而已。
既然接收不到任何情报,审问会分布便无法轻举妄动。
「——代理司令,有一架突破浓雾的无人机传送首都圈内部的影像档回来了!」
「立刻播放!」
操作员依照指示,透过前方的巨大荧幕播放影像档。
画面上布满剧烈杂讯,接着开始放映无人机摄录镜头自上空拍摄的都心地区影像。
目睹淹没地面的血红色,以及扎根于影像中央的大树姿态,在场所有人均不禁发出惊呼声。
分部这边知悉之前发生的百鬼夜行失控惨案的审问官不多。这是因为在那场失控惨案爆发后,纯血之徒立刻接着展开境界线侵略作战的缘故,才导致惨案本身就此不了了之。
在绝大多数审问官都将注意力摆在幻想教团的期间,凤飒月饲养的怪物已经悄悄觉醒了。
代理司令目睹画面映照出来的惨状后,背部冷汗直流,咕噜地蠕动喉头。
在场只有他知道百鬼夜行的存在。
他以前就晓得草薙树夕这个人物。
察觉到凤飒月终于派出那个东西投入实战的代理司令,立刻开口命令操作员。
「指示后续部队全数撤回……!与其他分部合作,将疏散邻近居民列为最优先要务……!绝对不可出手攻击那个东西……」
原本哑口无言的部下们,闻言立刻屏息重返工作岗位。没人出声要求代理司令说明详情。因为在看过影像后,在场所有人都领悟到那是一种就算听了说明也难以理解的存在。操作员们微微颤抖不止,与其他县市的后续部队取得联络,并转告他们以疏散民众为最优先要务。
代理司令咬紧牙关发出下一道命令。
「吩咐航空骑士团、302及303飞行战队……立刻出击。」
「可、可是代理司令的权限无法调动……!」
「这是紧急事项。由我担负全责。目标为整个首都圈。」
「不过现在应该还有部分避难民众留在首都圈内才对……!」
「怎么可能还有幸存民众留在首都圈内……!除了净化地表以外,没有其他方法可以击退那个威胁……相信其他分部必定也都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不,纵使派遣飞机展开地毯式轰炸,只要有一小颗细胞遗留下来,百鬼夜行就会持续增殖吧。
但为了避免百鬼夜行继续扩大侵蚀范围,审问会也只能尽力而为。
飞机部队遵照操作员的指示,沿着跑道正式出击。
代理司令明知这是连一丝希望都没有的行动,却仍只能目送飞机部队离去。
「——!?代理司令!魔力观测室传来报告,捕捉到地下有道来路不明的热源反应……!」
「出现在哪个区域!?」
「呃,出现在……」
女性操作员取下耳麦,微微颤抖地转头望向代理司令。
「我、我们这里的……正下方……!」
代理司令的脸色仿佛退潮似地化作惨白。
操作员摆在桌上的咖啡杯咔哒咔哒地开始震动起来。
晃动幅度逐渐变大。
「难不成……它直接优先锁定了审问会设施……」
若是这样,那代表其他地方势必也发生了与此地完全相同的状况。
代理司令神情愕然地伸手拄着桌面。
瞬间的寂静。代理司令双肩垮下、双眼紧闭,以衣袖擦拭额头上的斗大冷汗。
随后,一根巨大的鬼怪梁柱,自胆颤心惊地开口报告的操作员正下方直窜而出。
造型简直与钻头没两样的鬼怪梁柱,突破由抗魔素材打造而成、多达数十层的地下防壁,一举直达分部司令室。
梁柱长出触手,擒捉发出悲鸣四处逃窜的审问官,毫不留情地加以捕食。
触手无情撕裂审问官们的身体,宛如是为了方便进食而将之拆解成碎片再大快朵颐。
百鬼夜行十分享受这场杀戮。
在屠杀完现场所有审问官后,梁柱改变造型,形成一具令人联想到女性躯体的人偶。
由红色肉泥塑造而成的巨大少女,霍然对代理司令伸长颈项。
代理司令在化作地狱的司令室内睁大双眼,抬头仰望着鬼怪化身。
「那名少女……难道已有能力控制最优先驱逐指定的幻想生物了吗……」
代理司令只在审问会总部见过树夕一次。
他见过那名被关在终极监狱最底层,日复一日地不断惨遭杀害的少女身影。
以往,他亲眼目睹过那股力量。
而今,那股力量的化身悚然降临在他面前。
代理司令吓得浑身直打寒颤,同时也放弃了求生意志。
「……………………这是,报应啊。」
在目睹审问会对少女采取那样惨绝人寰的行径后,面对那股力量的他以「无可奈何」的说辞接受了这种做法,舍弃了身为执法人员的尊严。对于审问会撇弃道德伦理观念,施加在少女身上的残暴行为,他始终采取了视而不见的心态。
如今这种下场,就是他的报应。
是针对——对于少女见死不救,甚至还妄想加以利用的审问会——以及这个世界而来的报应。
代理司令接受了自己的死期。
而代理司令所料不差,惨剧不仅止于名古屋分部,几乎所有位于旧日本国境内的审问会分部都在同一时间遇袭。
草薙树夕吞噬着这颗行星,直接动手优先摧毁了可能妨碍她行动的审问会战力。
如今残存的战力,就只剩下已经出击的航空部队,以及派往总部协助的幸存援军。
在空无一人的司令室当中,只见荧幕上所显示代表飞机的红色光点数量迅速减少。
至于冲进首都圈的飞机部队,最后则是极其诡异地悄然自雷达荧幕上消失殆尽。
***
在逐渐遭到倾巢而出的百鬼夜行军队淹没的街道上,雾谷京夜仍持续抵抗迎面直扑而来的死亡威胁。
自四面八方无穷无尽涌现出来的鬼怪凝体,并非先前常见的液态状,而是化作固态袭向京夜。
耸立于市区中央的鬼怪大树结出如同果实般的鬼怪凝体,接着内部组织穿破果实外壳,化作神似草薙树夕的鬼怪化身,陆陆续续降落至地表。
尽管绝大多数居民都已经惨死在大蛇的屠杀行径之下,不过仍有一小部分逃过死劫的一般民众躲藏在庇护所里头。
京夜在准备赶往与哮等人会合的途中,在收容了幸存民众的庇护所附近撞见百鬼夜行,因此被迫停下脚步。
只要借用噬魔圣物的力量,他本可独自与异端同盟的成员们会合。
然而——
《装什么好人啊?!别管那群家伙,顾好自己的性命要紧啦,主人!》
「啰嗦!你这把破铜烂铁给我闭嘴!」
京夜一边开口咒骂,一边扣下尼禄的扳机。
百鬼夜行塑造出来的鬼怪化身虽然行动迟缓,但无论再怎么击杀都能立刻重生展开袭击。此外,鬼怪化身并非只是没头没脑地突击,而是受到某种程度的指挥,会试图闪躲京夜的攻击。
为了侵蚀整颗行星,百鬼夜行应该是将大部分力量分配到地底的那一端才对。
照这样子来看,首都圈将会彻底遭到百鬼夜行吞噬。甚至完全无从推测地下的沦陷比例究竟有多高。
那棵大树一定是打算先啃光地底所有资源,之后再一鼓作气吞灭地表万物。
这群鬼怪化身则是开路先锋,就像是守护女王的工蚁。
「结果真被我猜中了!所以我才说早点杀死她就好了嘛,草薙!」
打了也是白打。再怎么奋战都没完没了。
即便如此,京夜仍旧驻留在庇护所的入口。
连他自己也觉得十分滑稽。以前的他根本不会理睬一般人的死活,而且造成百鬼夜行首度失控的原因也是自己。
他毫无赎罪之意。沉溺在异端审问会所赋予之虚伪和平生活当中的老百姓,是死是活都跟自己无关。
但是,假如此时做出对庇护所见死不救的举动,青梅竹马必定会感到相当失望吧。
他只是一想到这点,就无法说服自己转身逃离现场罢了。
《主人真是拿女性没辙耶!早知事态会演变成这样,当初倒不如留在审问会还比较像话一点啊!》
「少啰嗦!你这窝囊废还不是一样对明抬不起头!」
《什么!我只是不擅应付那种怎么讲都是白费口水的顽固女生罢了!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窝囊废啊!》
光是先前与英雄交锋就已经耗费掉不少体力,此时京夜还得紧接着对抗百鬼夜行大军。
鬼怪化身发出咆哮,高举粘答答的右臂直劈而下。
当京夜来不及反应而准备咬紧牙关硬是挡下这一击时,来自上空的锈色魔弹一举炸断了鬼怪手臂。
京夜咂舌抬头仰望上空,只见乘坐扫帚形飞行装置的红衣少年,以及手持长枪的少女飘浮在半空中。
这两人分别是,由纯血之徒加入异端同盟的塞泽,以及诸神余烬的柚子穗。
「没事吧?」
「看起来是一款耗油量颇惊人的魔导遗产呢。」
面对表达关心的两人,京夜一脸不爽地口出恶言做为回应。
「少多事啦,两个异端分子。」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异端不异端的差别了吧?」
面对恶狠狠怒瞪自己的京夜,塞泽只是傻眼地叹了口气,接着侧耳聆听耳麦的对话声。
「……我们的部队与第六近卫的成员们,目前都忙着将幸存民众送往庇护所兼死守防线。而分散的同盟成员们及异端审问官的残存势力虽然为数不多,却也同样都尽力救助及疏散民众避难的作业。」
「哼,我还以为老早就已经变作一座废墟了。想不到这里的居民简直跟蟑螂一样顽强啊。」
「原本同盟的主力部队之所以会迟到,就是因优先疏散一般民众避难所致。百鬼夜行针对地面上的侵蚀行动,似乎还仅止于这座城镇而已,不过……」
还能支撑多久呢?
塞泽为驱散这抹不安思绪摇了摇头,旋即从飞行装置上纵身一跃,降落至京夜身旁。
柚子穗也同样降落至京夜的身边。
「如今想再多都无济于事。要让躲在市区庇护所内的民众撤出首都圈外,已经是不可能的任务。」
三人背靠背,柚子穗斜举长枪、塞泽展开由铁锈构成的防壁。企图蜂拥而上的鬼怪化身遭到防壁阻挡,为京夜争取到些许调整呼吸的时间。
「亏你有办法独立守住防线。真了不起。」
「少对我下令。你就不管你那群同伴的死活了吗?」
「无需担心我部下们的安危。第七分队并不如你所想象的那么不堪一击。」
「也请不要小看第六近卫的实力。」
三人鼓起剩余的最后力气,当着鬼怪化身的面摆出临战态势。
锈属性的防壁固然坚硬,但如今已经快被百鬼夜行突破了。
「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暇顾虑是敌是友的问题。难道就无法期待其他县市的审问会分部派遣部队前来支援吗?」
「已经不是审问会的我怎么会晓得那种事啊。反正总部的混账理事长若不下令,分部就无法采取行动。或者是他们早就备妥可以终结掉这种局面的轰炸部队吧。」
听见京夜如此回答,柚子穗随即将魔力凝聚至枪尖。
「哼……我倒不认为区区轰炸便能解决问题就是了。」
状况绝望至极。如此一来,当初的作战计划形同虚设。他们既联络不上身为同盟指导者的星白流,同盟主力部队的成员们也没人清楚她如今究竟在哪。
虽然指挥系统崩盘,各自仍竭力完成份内工作的表现就已经够值得表扬的了,不过再这样下去只会步上绝路。
若不设法搞定身为百鬼夜行源头的草薙树夕,说再多都没有意义。
「成败都取决于草薙一个人吗?」
听见塞泽的这声嘀咕,京夜不屑地笑着回应。
「就算期待那家伙有所表现也没用啦。」
「那可未必。我认为他是个意外能干的男子汉。」
「真要追根究底的话,那家伙就是造成这场大惨剧的元凶。都是那家伙无法下手宰了自己的任性妹妹,现况才会变成这样耶。」
「有这回事?那就更值得期待了。相信他必会负起责任终结掉这一切才对。」
「这算哪门子的积极思考啊?有够烦人的家伙。」
「彼此彼此吧,消极的家伙。」
「——麻烦两位别在这种状况下逞口舌之快好吗?」
柚子穗闻言,终止与京夜的互呛,塞泽及京夜则摆出应战架势。
「固守防线的事交给我。而在我咏唱的过程中,就由两位来负责阻止鬼怪。办得到吗?」
「别小看我。」
京夜抄起尼禄,在脚底展开魔法阵。
「这门魔法本来是想留下来对付那个该死的死灵术师……但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是所谓的固有魔法吗……」
「喂,你们暂停呼吸吧。否则会死人喔。」
京夜单膝跪地,高举尼禄的枪身击打魔法阵。
握把往下猛然一拉,借由泵动方式让尼禄重新上膛。(某蛙:“泵动式霰弹枪”即指“利用推动前护木——握把——来使枪膛内的所有物体抛出和再装弹”这一系统的霰弹枪)
瞬间,尼禄的枪口释放出雾状魔力,深绿色粒子一鼓作气扩散至空气中。
塞泽依言暂停呼吸,静观京夜的攻势。
《要用什么种类的毒素?》
「对手不是魔女。抑制效果行不通,用具感染性的毒素吧。」
《利用感染效果攻略侵蚀性的对手吗?魔力消耗量非同小可,而且效果大概也好不到哪去喔?》
「给我动手。」
京夜抄起贴着地面的尼禄,枪口对准突破塞泽防壁的鬼怪化身军团。
鬼怪化身总数共10只,而在三人背后则为大门深锁的庇护所。道路相当宽敞,凭尼禄的霰弹根本不可能一举歼灭这么多名敌人。
「《铅之毒妇》。」
京夜开口咏唱魔法名的瞬间,只见魔法阵应声碎裂,散布于空气中的极小魔粒子——一鼓作气迅速流动,对鬼怪化身展开突击。
空气中的细小魔粒子,宛如霰弹一般袭向鬼怪军团。
这是一片由无数极小魔弹构成的火网。
光是这样,很难说能对百鬼夜行产生功效。
纵使用口径极端微小的魔弹贯穿原本就趋近不定型的敌人,也发挥不了多大的效用。这门固有魔法缺乏足以一举消灭对手的威力。
然而这门魔法的真正价值就如同其名一般,并非带有单纯的破坏力。
尼禄的魔力属性为『毒』。
躯体遭魔弹贯穿的鬼怪化身瞬间停止动作,本以为会立刻展开行动,却见仿佛深绿色霉菌般的粒子自鬼怪身体内部逐渐扩散开来。
鬼怪化身的再构筑机能宣告失灵,霉菌缓缓蔓延至全身上下。
「我们的攻击行得通……既然对方无法侵蚀魔力或魔法,那毒素自然也能生效。」
树夕的身体虽是不死之躯,但被排出她体外的百鬼夜行,他人却有办法将之击杀。说穿了就是每颗单一细胞都像生物一样。尽管能透过侵蚀持续扩散,但单一细胞的力量并不怎么强大。
——而能够造成持续性伤害的毒系魔法,就某种层面而言可以算是百鬼夜行的天敌。
虽说在所有噬魔圣物当中,尼禄的『毒』是唯一非古代属性的魔力属性,不过却网罗了所有属性的毒素。毒性魔法具备传染力,只要魔力尚未用罄,就能持续扩大感染范围。
毒素的感染作用,抵消了鬼怪的增殖能力。
纵使无法将之击垮,亦能阻止鬼怪继续增殖下去。
而这就是京夜的目的。
「魔法本身顶多只能拖延时间。不过既然能够阻止侵蚀,那我们便可趁这段期间大开杀戒。」
京夜面露狞笑,将尼禄转变成旋棍。
「拖延时间吗?还真是符合审问会作风的龌龊手段呢。」
柚子穗抢在京夜之前出手袭击鬼怪化身军团。纵使没有获得后卫的魔力强化,柚子穗的枪法仍具有足以屠灭鬼怪化身的技术与魔力。
夹带魔力的枪尖将鬼怪化身剖成两半,绽放出白皙光芒。
「近卫式枪术——久远七闪!」
柚子穗紧接着同时对停止行动的7只鬼怪化身祭出一击。
遭枪尖刺透的化身仿佛受到净化一般,被一阵自体内窜出的强光吞没。
柚子穗转动枪身,重新摆出压低重心的应战姿势,容不下一点污秽的枪尖闪闪发光。
鬼怪化身立刻再次蜂拥而上,柚子穗则纹风不动地维持相同姿势。
此时,京夜翻身飞越柚子穗的头顶高举旋棍,朝鬼怪化身祭出强烈的一击。
「我不会死——只要还有人等我回去,我就是无敌的!」
他的拳头虎虎生风地轰向鬼怪化身。
京夜及柚子穗在塞泽的掩护下,毅然迎战鬼怪大军。
「…………」
而塞泽则是一边维持着防护魔法,一边暗中整理现状。
关于异端同盟的目的,当初是找出峰城和真的文书资料,后来却因魔导阵营挑起第二次魔女狩猎战争,导致状况一变再变。
最后好不容易击败草薙大蛇及鹅妈妈,为第二次魔女狩猎战争划下句点。
然而,关键的凤飒月却行踪成谜,百鬼夜行则间不容缓地接着现身。
塞泽不禁认为众人至今依旧被凤飒月玩弄于股掌之间。假使凤飒月当真是这个世界的神衹,那他就算掌握了所有一切也不足为奇。
如果他的目的是毁灭这个世界,也就是了断自己的生命,那么如今这种状况可以说是完全符合他的心意吧。
塞泽不晓得这道防线究竟能够维持到什么时候。一旦百鬼夜行开始认真执行侵蚀地面的行动,塞泽等人势必在转眼之间就会被吞没。
塞泽望向学园所在的山丘。
「除了托付以外,我们别无他法了。」
现在,他们只能祈祷。
***
——草薙树夕与草薙哮的邂逅,是发生在昏暗无光的铁箱之中。
位于深山深壑底部,一座状似小型铁箱的仓库。对树夕而言,那是唯一属于她的领域,也是树夕所知悉的整个世界。
以抗魔素材打造而成的那座仓库当中总是充满一股血腥味。
而导致室内弥漫着酸臭味的红色液体,全都是自己的血。
每隔三天,树夕必定会被父亲动手杀害一次。
她有从父亲口中得知理由。树夕明白自己的身体是可怕的诅咒产物,也就是在久远的太古时代由草薙家除灭的『鬼怪』。
若不每隔数日就把累积于树夕体内的鬼怪拖出来斩杀,世界将再度陷入鬼怪的威胁之中。而想拖出鬼怪,就非得先杀死树夕不可。
父亲每次挥刀砍下树夕首级时,脸上总是充满了苦涩与悲伤的神色。
原谅我、原谅爸爸。真的很对不起。
父亲送给树夕的,就是这么简短的一句话。
出生于草薙家的女婴都必须当场斩杀。草薙一族代代也都奉行着这条铁则。若提前得知将会生下女婴,就必定会设法堕胎;假如发现为时已晚,甚至会连同怀孕的太太一同斩杀。
草薙家是在哮出生后才发现是双胞胎。
因为树夕附着在身为哥哥的哮身上。她将躯体缩小至细胞等级的状态,借此偷偷寄生在哮身上。这八成是执拗不休的鬼怪诅咒促成的结果吧。为了能够再次诞生到这世上,鬼怪替自己的生命上了伪装。
父亲说,出生之后的树夕,躯体急速膨胀,一举杀光除了父母亲以及兄长之外的所有草薙族人。
你没有罪,这罪由我承担就好。
所以请你原谅我……父亲如是说。
对当时的树夕而言,她真心搞不懂自己到底该原谅父亲什么才好。
因为对树夕来说,父亲是斩杀女儿的存在,而这也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她并没有憎恨父亲的情感。不仅如此,她甚至不晓得憎恨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母亲起初十分关怀树夕。除了拿书给树夕看,也会陪她聊天。
不过,有一天父母亲在仓库外面起了争执之后,母亲便再也不肯陪树夕聊天了。无论树夕再怎么攀谈,母亲始终不发一语。只不过母亲偶尔会来到仓库这边,待在外头唱摇篮曲给她听。
道歉的父亲,以及唱摇篮曲的母亲。
这就是树夕所认知的家族。
这就是树夕所经历的日常生活。
而在遇见哮之后,这一切全都产生了转变。
理解到自身处境违反常理的事实。
明白自己是个既不幸又可怜的存在。
知晓何谓恋慕之情、何谓绝望、何谓憎恨……
都是由认识他的那一刻起,正式揭开序幕。
听了他的描述后,想不对外面的世界产生憧憬也难。而在体认到自己原来很不幸的事实后,她更无法自我要求别去追寻所谓的幸福。
更重要的,是她难以克制想见草薙哮一面的念头。
即便如此,树夕仍无法背叛至今已不知杀死她多少次的父亲的泪水,以及尽可能想扮演好家长角色的母亲的歌声。自己是个不该活着的生物,是不可以离开这座仓库的存在……树夕如此反复说服自己。
因为父亲向来都是用同样一套说辞说服树夕。
反复听着相同内容,且持续死于父亲的刀下。
但后来她之所以再也无法接受父亲带来的死亡,是因为……
『我想要放你走出这个箱子。』
『我也想见你一面,我想待在你身旁。』
『我保证,绝对会将你救出来。』
草薙哮撼动了树夕的心灵。
这段话势必让树夕产生了极大的期待吧。
对不知世界为何物的树夕而言,对不知人类为何物的树夕来说,草薙哮必定已经成为非常重要的存在吧。
在这世上唯一一个肯跟自己站在同一阵线的人、肯疼爱自己的人。
肯动手杀死自己的人。
哮就是树夕心目中的全世界。
但也正因为这样,遭到哮背叛时的恨意自然会变得更加强烈——
「树夕才不像哥哥那样,树夕可是很守信用的唷?」
树夕对哑口无言的哮如此说道。他正愕然看着出现在市区的那颗鬼怪大树。
树夕从堆叠成塔的肉块顶端一跃而下,翩然降落至哮的眼前。
哮就这么瞠目结舌地注视着树夕。
树夕双手交叠于腰际后方,探头窥视哮的脸庞,露出嫣然笑容。
那是一张毫无阴霾,天真无邪的笑容。
「既然说了就得做到。首先杀光世上所有人类,接着再把哥哥重视的那些人通通碾成肉酱。树夕会好好努力杀人,直到这个世界只剩下树夕跟哥哥为止。」
「…………」
「对不起唷,这件事比树夕原先想象的还要花时间啊。地球真的很大耶。树夕大概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全部吞下肚。」
身裹红色洋装的树夕轻灵地转了一圈。
她嗤嗤地笑着,仿佛祝福这个逐渐被鬼怪吞并的世界似地张开双臂。
「这是树夕头一回感到这么心旷神怡呢,因为树夕怎么也料想不到,居然能够这么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操纵身体,并且亲眼见证这个最讨厌的世界走向灭亡的过程啊。」
「…………」
「更重要的是能够这样跟哥哥……不对,是跟哮近距离面对面,呆在同一个地方,呼吸相同的空气。天底下再也找不到比这更迷人的事情了。」
啊哈哈。
啊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树夕乐不可支地发出单调的笑声。
「吶,哮,你听见了吗?聚精会神聆听看看吧。可以听见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发出哀嚎,以及惨叫声唷。树夕啊,一——直很想听这种声音呢。自从待在昏暗无光的地方,被杀死好几次、好几十次、好几百次、好几千次的那段时期开始,树夕就一直听得见大家感到幸福美满的心跳声唷。像是开心啦、悲伤啦、怜惜啦、憎恨啦、想杀人等等,树夕可是一直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聆听着这些各式各样的人类心声唷。」
「…………」
「从出生开始就只能体验死亡的树夕,可是一~直被迫聆听这些声音唷。」
哮分不清这是愤怒,或是欢喜,还是喜怒交集的情绪。
树夕持续笑个不停。她双眼噙着泪光,庆祝自己实现了长久以来的心愿。
在放声大笑一段时间后,树夕伸手轻捂自己的胸口。
「等这场闹剧落幕后,树夕总算才能享受安宁……而等到这个世界只剩下树夕及哮两人的心跳声,以及这两道心跳声悄然消失时,树夕才算是真正获得救赎。」
「…………」
「哮,你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对不对?你不晓得该怎么做才能救赎树夕对不对?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过去树夕只让哮单独背负起所有责任,但树夕自己却都没有付出任何努力啊。」
「…………」
「可是这回树夕也有尽心尽力,所以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吧?这就是树夕渴求的救赎唷。吶,哮……哮?你有在听树夕讲话吗?」
「…………——唔!」
「哮、哮、哮、哮!」
忽见树夕霍然睁大双眼,火冒三丈地放声大吼。
紧接着——
「废话少说,快点救赎树夕啦。」
镶嵌于周遭肉块表面的所有眼珠全都直瞪哮,满布血丝地出声如此要求。
低头向下的哮不禁咬牙切齿。
树夕则是倍感怜爱地,凝视着哮脸上那张懊悔不已的表情。
「啊哈哈,哮,你的表情十分迷人唷。树夕啊,就是想看看哮露出那样的表情呢。这下子你总算理解到,自己过去究竟错得多离谱了吧?」
「…………」
「哥哥,树夕最讨厌你了。哮,树夕爱你。另外——」
【【【【【【【【【【【【「你活该——」】】】】】】】】】】】】
百鬼夜行的发言,与树夕的话语相互叠合。
树夕的双唇则变为一道爱恨交织而成的夹缝,狠狠地嘲讽着哮。
***
哮看着天真无邪地开怀大笑的树夕,抱持着恐惧、爱情,以及几乎快要消失的决心,重新握紧手中的剑柄。
要是真想责备树夕的话,随随便便都办得到。
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在这一瞬间,你究竟夺走了多少条无辜的人命!
要对她讲出这种推卸责任的话语,绝对不愁没题材可发挥。
但就算拿如此廉价的字句训斥树夕,会换来什么样的回应也是显而易见的。
——谁叫哥哥当初不肯杀死树夕。
——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是哥哥的错。
她必定会这样反呛。
不过,并非『正因为』。
正因为树夕可能会反呛的答案,都是无从否定的事实。
所以哮无法狠心责备她。
眼前的惨状全都是自己的错。
哮过去曾经有两次斩杀树夕的机会。
他之所以没下毒手,是由于比起这世上其他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情愿选择力保树夕及队友们的性命。
这幕凄惨的场景,只不过是他做出选择后的结果罢了。
他既说不出口,也无意讲些漂亮的场面话。
哮唯一有所回应的,既不是树夕犯下的滔天大罪,也不是树夕心中那份扭曲变质的爱情。
而是『你活该』。
该回应的就只有这句发言而已。
「——树夕啊,你还真是养成了一项有够糟糕的嗜好呢。」
对于在这一瞬间消散的无辜人命,哮撇弃掉心中情感,笑着说到。
树夕则悄然收起笑容。
「糟糕的嗜好?有吗?树夕原本就是这种人啊。」
「无论是师傅或你,多替身边的人着想一下吧?草薙一族到底多任性啊?未免也太惹事生非了吧!」
「你有资格讲这种话吗?」
树夕眉关微蹙地做出回应。
哮则是不改脸上的苦笑神情,将刀扛在肩上接着说道。
「我倒认为在草薙一族当中,自己已经算是够守分寸的人哦?最起码我自认是个比你及师傅更像样的人类。」
哮大言不惭地撂下这句话。
这是他的真心话。尽管清楚自己是个本位主义者,纵使明白比任何人都还不负责任,哮仍吐露了真实心声。
自己明明才是个最会惹是生非的家伙,还在胡扯什么啊?
虽然连自己都感到好笑,但既然是真心话,那也就无可奈何。
——嗄?
树夕露出了几乎可以听见疑问声的滑稽表情。
「树夕实在搞不懂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真要追根究底的话,树夕之所以会采取这种行动,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种模样,都是——」
「——都是我的错,但那又怎样?」
哮用刀背轻敲肩头,趾高气昂地回答。
「话又说回来,害世界变成这样固然是我的错,但把世界搞成这样的凶手可是你喔。抱歉,即使是哥哥我,也无意替你担下这份滔天大罪。企图摧毁这个世界是你所做的抉择。」
「……满嘴歪理。」
「我的说法不管歪不歪理都很合乎逻辑,而且也是不争的事实。我根本不打算顺从你的抉择。我将竭尽全力抵抗到底。」
「…………」
「拯救你、解救队友、顺便……好啦,虽然是相当危急的状况,但还不到回天乏术的地步,只要再连同世界也一并解救,就能划下一个完美的句点。」
哮猛然挥动扛在肩头的刀刃,半身后缩。
视线笔直锁定树夕。
树夕虽是面无表情,一头秀发却微微倒竖指天。
「为什么你就是这么坚持不肯救赎树夕呢?」
「那还用说吗?因为我想照我自己的方式救你。」
「…………」
「纵使你无法接受,我仍会贯彻自己的做法到底。」
哮将刀身缓缓横举成水平状,刀尖直指树夕。
在被鬼怪吐出的浓雾染成血红色的天空底下,琉璃色的刀身显得晶莹剔透。
树夕的表情像是寒冰溶解一般,逐渐浮现出憎恨的神色。泪痕消逝无踪,微蹙的眉间渗出怒火。
「……哮,你太任性了。」
耳闻这句对方好不容易才挤出的话语,哮的嘴角立刻漾起笑容。
「原来你连我是个任性鬼的事实都不知道啊。」
「…………」
「原来你甚至不晓得,自己最喜欢的哮,实际上是个如此糟糕的哥哥啊。」
「…………」
「我说树夕啊,你刚刚说你爱我,但我很好奇你究竟是有多喜欢我的哪种特色?」
百鬼夜行大军仿佛回应哮这番话似地开始蠢动起来。
感受不到任何杀意。在这堆红色肉块上头所能感应到的,就只有满满的怒气而已。
「……你明知树夕的心意,为什么还要问这种问题……?」
从刚刚开始就觉得树夕套用在他身上的称谓不太对劲的哮,如今已经推敲出正确答案。
树夕并未称呼哮为哥哥,而是直呼其名。那是在两人才刚邂逅,还不知道他们彼此其实是亲兄妹时期的称谓。
而这种称谓带有何种内涵,哮当然也很明白。
他最清楚树夕的心意,而且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察觉。
树夕并不是把哮当成哥哥,而是将他视为一名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男子。
把他当成一个外人,一个恋爱对象看待。
树夕否定了哮所具备的兄长身份,转而接纳过去那个「哮」。
换言之就是所谓的禁忌之爱。哮一点也不觉得恶心,而且能够深受妹妹的喜爱,简直就是做哥哥的最梦寐以求的福分。
但他却无法率直地感到高兴。
因此哮决定笔树夕针对这份禁忌之做出回应。
「——你倒是说说看,你究竟有多了解我?」
树夕当场无言以对。哮确是毫不客气地继续追问。
「当然了解啊……因为树夕是哮的——」
「妹妹吗?没错,你是我的妹妹。但正如你对我一无所知一样,我也同样不太了解你。」
「……怎会这样……」
「这很合理吧。我与你共处的时间,或者以兄妹身份相处的时间,实在都太过短暂了啊。」
头一次邂逅是在被箱型仓库分隔的状态下,两人只互相听见了对方的的声音。而且还仅止于哮前往学校上课,放学练完剑术之后的短暂空档。
至于在得知两人是亲兄妹,导致树夕失控屠杀了全村居民,因而被审问会逮捕监禁之后,状况仍然未见改善。
平均每两个月,彼此只能见上一、两次面。会面时间只有短短10分钟。就跟树夕先前被关在箱型仓库里头的时期一样,兄妹根本无从触及对方。
全部都加起来,究竟会是多长一段时间呢?
两人的实际相处时间会不会连一星期都不到呢?
明明仅止于这样的关系,又怎有办法加深双方对彼此的认识?
在过去,哮只不过是以兄长立场采取他认为他认为理所当然的行动罢了。
他只是怀着当哥哥的心态面对树夕。
正如哮过去为了维持住正常人,也就是理想的「草薙哮」的角色,而对树夕采取了类似的行动。
所以,他一无所知。
哮其实也完全不了解有关树夕的事情。
因此面对一个根本不熟的人向自己示爱,他实在是没办法无条件接受这份心意。
「树夕。」
「…………」
「所以我才说我们兄妹来大吵一架吧不必留情、无须客气,就只有我跟你。其他人怎样都无关紧要,这是我跟你之间的问题。」
这就是哮对树夕那份心意的回答。
只见树夕就这么瞠目结舌地微微向后踉跄数步,带动发丝轻轻摇晃。
——紧接着,再次露出仿佛来自地狱深渊般的骇人眼神怒瞪着哮。
哮则是面带桀骜不驯的笑容,坦然承接这股怒火。
「要是知道了你的为人、理解了你的心意,而我也觉得自己喜欢上你的话,那我很乐意陪你一起去死。」
「…………」
「不过你也得仔细认识我,并用心判断我是否真是个够资格陪你去死的人……以及是否真是个能让你发自内心说出『喜欢我』这句话的男人!』
「…………」
「然后假如你也归纳出跟我一模一样的结论……那就陪哥哥我一同活下去吧。」
哮握紧刀柄,毅然架起刀身。
不是为了斩杀,是为了相互理解。
为了大吵一架。
这可以说是哮头一次对树夕宣泄自己的情绪。
现在的哮既不虚伪、亦不帅气、把所谓理想哥哥的形象抛至九霄云外,而是换回草薙哮这个充满欲望、本位主义兼自负的普通人身份,与树夕针锋相对。
只见树夕满脸懊悔似地双手抱头,百鬼夜行也跟着蠢动。宛如抗拒接受哮心愿一般疯狂乱舞。
哮完全不打算手下留情。
就算她再怎么不听劝说,又哭又叫地大吵大闹,那又如何?就先用专门斩妖除魔的剑术强行制服,接着扯开嗓门,在身为人类的草薙树夕耳边大声吼出自己的心声。
把本位主义强加在她身上。
「给我觉悟吧——哥哥我可是一流的吵架高手喔!」
穿上盔甲的哮,毅然挺身面对。
面对这个处于反抗期,十分麻烦的妹妹。
「……呜,不知道不知道,树夕不想知道、也不想听……!哮才不会讲出那种话……!除了树夕认识的哮以外,树夕什么都不需要!要是哥哥不肯变成哮的话,那树夕就要亲手抢回哮!」
「正合我意!尽管放马过来,草薙树夕!」
鬼怪轰然咆哮,哮放声怒吼。
哮拔腿狂奔,挥剑扫向迎面直扑而来的百鬼夜行。
不是为了斩杀仇敌。
是为了让妹妹明白这个道理,才选择挥动手中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