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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樱花伫立于荒野上。
一名女子倒卧在布满裂痕,寸草不生的干旱大地上。
樱花举起枪口对准女子,呼吸显得格外急促。
「呼……呼……如此一来……我总算能够报仇了……!」
倒地不起的女子,是樱花恨之入骨的仇人。
她是利用魔法夺走樱花的肉体主导权,强迫她亲手杀死双亲,甚至对心爱的妹妹痛下杀手的魔女。
樱花申请就读对魔导学园,当上异端审问官,一路晋级成为EXE的一份子,花了数年时间好不容易才查明仇人的行踪。
自从那场惨剧发生以来,至今经过了一段相当漫长的岁月。
樱花牺牲奉献所有青春年华,只为了当上异端审问官,她既不交朋友、亦不谈恋爱,对周遭人事物丝毫不感兴趣,只为了此时此刻而活到现在。
樱花从没体验过大致上像个正常人的生活。
令她开心的事情连一件也没有。
这是一段只有愤怒及憎恨的人生路程。
樱花拉动枪栓,将子弹送进膛室。
「你就到另一个世界,永无止境地向我的家人们赔罪吧……!」
血仇得报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只要扣下这扳机,内心必定会感到畅快无比吧。
樱花弯指轻抵扳机,笑意牵动扭曲的嘴唇微微颤抖。
「杀死你之后,我总算可以——……唔……!」
樱花的嘴角一僵,顿时说不出话。
一句话卡在喉头,怎么也吐不出口。
樱花皱起眉头,面露不解神色。
(在报仇雪恨之后,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原本凝视女子的视线,转而驻留在手枪的枪口。
位于枪口另一端的女子容貌突然模糊,怎么也看不清楚。
(……就算杀死这个女人,我又能得到什么?)
家人遇害的樱花,惊觉即便完成复仇,自己也得不到任何东西。
当樱花开始追溯自己过去的记忆,枪口另一端的女子笑着说道。
——杀了我吧。我可是杀死你全家的仇人。杀了我一吐怨气吧。
女子催促似地要求樱花开枪射杀自己。
但无论她再怎么起哄,樱花的指尖始终不为所动。
(要是现在杀死这个女人,我就……一无所有了。只以复仇为生存目标的我,今后的人生就真的再也什么都不剩了。)
樱花面露茫然神情,求助似地转眼环视周遭。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宽广无边的荒野。
地平线彼端随着视线游移而模糊不清,宛如在未来等待着自己的人生一样,并不明确。
杳无人烟、空无一物。樱花完全看不出自己今后究竟该怎么样活下去。
——来,动手报仇吧。你不就是为了此时此刻而活到现在吗?
女子摊开双手,等待樱花做出制裁的举动。
但樱花的意志却反而产生动摇。
这样实现复仇计划,真是正确答案吗?
制裁这名一心求死的女子,真的就算完成复仇了吗?
更重要的是——
(……我熟知这种空虚的感觉。)
樱花隐约觉得,自己明了复仇带来的空虚感。
明明什么都还没完成,但樱花却隐约觉得,似乎知道在这背后,将有一股怎么也压抑不住的空虚感在等待着自己。
一滴水珠悄然落在干涸的大地之上。
樱花竖指轻触脸颊,发现原来那是自己的眼泪。
关于掉下眼泪的理由,樱花其实心里有数。
樱花是因复仇对象明明就在眼前,她却无法扣下扳机一事而对家人感到愧疚,以及明白自己仍然孤单一人的寂寞之情,才不由自主地掉下眼泪。
把这一辈子只用在复仇上是不被允许的。
并非只有杀死对方才算完成复仇。
在复仇之后,仍需要有人肯陪伴在自己自己身旁。
『——让我陪你并肩同行。』
樱花隐约记得有人曾对自己讲过这句话。
她却因回想不起对方长什么模样,因忘记了那些理应陪伴在身旁的人,才不禁潸然泪下。
她依稀觉得那是非常重要的事物。或许只是梦境或妄想之类的产物,但就算真是这样,也是极其可贵的存在。
樱花一度昂首望天,拭去泪水微眯双眼。
「……………………这样是不对的。」
樱花强忍怒火,将枪收回枪套,从背包里取出手铐。
樱花为依旧一心求死的女子套上手铐,并怒瞪她说道:
「这就是我对你的复仇……你就活着好好忏悔自己的罪孽吧……」
女子如此回应樱花。
——你打算怀着那股纠缠不清的憎恨与悲伤,孤伶伶地过完这辈子吗?杀了我起码可以让你感到舒坦一点不是吗?
樱花毫不迟疑地做出回应。
「无所谓。我为了复仇不惜牺牲一切,那就算是给我的惩罚吧。」
活下去吧。就抱持着这股纠缠不清的心情,活下去吧。
纵使痛苦、即便悲伤、就算寂寞,也要咬紧牙关活下去。
相信这必定也是家人对自己的期望——
而说过『让我陪你并肩同行』这句话的某人,必定也期望自己能这样做——
樱花一闭上双眼,周遭顿时被黑暗笼罩。
原本位于眼前的女子凭空消失,而理应站在荒野的自己,则置身在空无一物的黑暗之中。
记忆立刻恢复正常。方才的她只是度过一段伪造人生,与队友们相处的那段珍贵回忆旋即涌上心头。
樱花伸手拭去眼泪。
接着,轻轻握紧驻留于指尖上的泪珠。
「……我并不会庆幸这只是一场梦。那股空虚感如今依然盘踞在我心中。」
感受到背后传来某人的视线,樱花轻声嘀咕着说道。
「然而我若没结识这群队友,那我大概也得连带背负起『孤寂感』存活下去吧。」
樱花回头,凝视伫立在她背后的梦境之主。
樱花对低头向下、毫无动静的树夕露出一抹微笑。
「容我向你致谢。感谢你助我再次确认到自己的愚蠢……以及手下留情没有杀了我。」
樱花走到树夕身旁,站在个子娇小的她面前。
「我不会说明白你的感受。但我稍微能够理解你对草薙的心意。毕竟……我也是女性。」
樱花顿了一顿,以手轻抵自己的胸口。
树夕虽然不肯做出任何回应,樱花仍继续说道:
「可是,这个世界并非只有你与草薙。还有很多人,很多不同的生存方式。你对这个世界应该一无所知才对。」
「……………………」
「以前只对复仇感兴趣的我,就跟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但教导我认识这个世界的人,就是草薙及35小队的队友们。」
「…………………………」
「算我求你……请你不要放弃这个世界。就算要放弃,在与草薙一同认识这个世界之后也还不迟。我也希望能更进一步对你——」
樱花虽试图说服树夕,树夕却冷不防地向前踏出一步。
树夕的脸仿佛由樱花下巴往上直探似地,霍然贴近她眼前。
「那你告诉树夕啊……告诉树夕究竟该怎么做才好啊……」
在浏海的遮掩下,樱花看不见树夕的脸部表情。
「不要放弃这个世界?你错了。并不是树夕放弃了这个世界,而是这个世界抛弃了树夕。」
「树夕……」
「樱花同学你真好命呢,毕竟你可以跟哥哥并肩同行。真理同学、小兔同学及斑鸠同学也都有资格呆在哥哥身旁。但是你认为这个世界会允许树夕留在哥哥身旁吗?会允许拥有这副鬼怪躯体的树夕?」
「……我们会想办法让你能留在他身边。只要先把你的身体变得跟常人一样——」
「变成跟常人一样又如何?你晓得树夕到底杀死了多少人吗?即便顺从哥哥的心愿,树夕同样会被打进牢里,结果还是跟过去一样毫无改变。」
「事态不会演变成那样的……!有问题的是你的躯体,但你的心灵仍旧跟人类——」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嘛!这一切全部都是符合树夕期望的行动!」
樱花不禁微微后仰,定睛看着怒火中烧的树夕。
透过浏海的缝隙,可以看见一双血红的浑浊眼瞳。
树夕伸长纤细的手臂,使劲掐住樱花的颈项。
「唔——!」
当樱花感到喘不过气,五指嵌入喉头的同时,世界再度为之一变。
一变——不对。是世界恢复成原貌。
双眼一睁,樱花发现自己被红色肉泥团团包覆住。
而树夕的本体则在眼前掐着樱花的颈项。
这不是梦境——是现实。
躯体深陷百鬼夜行之中的樱花完全无法动弹。
她虽试图用勉强还能挪动的右手拨开树夕的手臂,无奈对方的力量占尽了压倒性的上风。
「树夕明明一开始就声明过了,却都没人肯当一回事对吧?身体会实现树夕的心愿……这明明不是谎言,哥哥及樱花同学你们真的都笨到极点啊。要是趁树夕变成这样之前,快点动手杀死树夕的话,明明就能圆满解决所有问题了啊。」
树夕的眼瞳毫无生气。
只蕴含着一股万念俱灰的失意。
「来不及了……现在光是杀死树夕也已经满足不了了。树夕实在无法忍受在自己死后,哥哥及樱花同学还能过着幸福的生活啊。所以为了能够跟哥哥一起死,树夕才设法想要毁灭这个世界……」
「……呜……」
「……但哥哥太顽固了,连那招也行不通。树夕真的超级讨厌哥哥。反正树夕也被『哮』嫌弃了,还动手杀死了一大堆人,再也无法回头了。树夕决定把这当成最后一次的努力。」
掐住颈项的手掌更进一步倾注力量。
「唯独你,必须死在树夕手上……唯独从树夕身旁抢走哥哥的你,没资格成为百鬼夜行的一部分……树夕要亲手杀死你。」
「…………」
「否则树夕实在难消气……!」
声称只剩这条路可走的树夕,嘴唇紧抿成ヘ字状,再次加强力道。
而自树夕眼眶滑落的一滴泪水,则是她完全无法接受这种结果的铁证。
樱花拼命挣扎着试图摆脱树夕的手掌,然而赤手空拳根本无法抗衡。
在意识渐趋模糊的状态下,樱花定睛看着树夕。
她流下了透明的泪水,宛如她至今体验过的绝望泉涌出一般。
她在这之前到底流过了多少次眼泪呢?
究竟生活在多么难以想象的痛苦环境之中呢?
在为了见兄长一面而逃出终极监狱的那一刻来临前,她都过着精神并未失常的生活。
而能够维持住正常理智,就说明了她是一个心灵多么坚强的女孩子。
「…………」
但是在樱花看来,如今在她眼前的就只是一名普通女孩子。
一个随处可见,拥有纤细心灵的弱女子。
只是被这一连串加诸在身上的残酷处境,搞到心灵崩溃破碎的小傻瓜罢了。
(……我……能够明白这孩子的感受。)
樱花不禁开始回顾自己的人生。
在家人遇害时,她不晓得该怎么活下去。即使是错误的,她仍找到了一条生存之道……名为复仇的生存之道,只以此为粮坚强地活下去。
正如现在的树夕一样,当时她找不到其他可以让自己获得救赎的方法。
(我……无法谴责这孩子……)
樱花觉得现在的树夕,就跟完成复仇后的自己十分相似。
两者之间有没有实现目的的差异并不是问题。
而是在于实现后却什么都不剩的绝望感,简直如出一辙。
不同的地方,是实现目的后,是否有人愿意陪伴在自己身旁。
如今在眼前的,就是身旁缺少队友相伴下的另一个自己。
樱花再次回想起来。
情愿舍命保护自己的父母亲。
那双被妹妹鲜血沾湿的双手。
一点一滴地融化冰冻且脆弱之心灵,与队友们携手建立的回忆。
家人的仇、对粗制滥造的复仇计划。
最后则是回想起,哮包容了自己内心那股空虚感的温柔对待。
「……树夕……」
樱花不再抵抗,转而将手轻轻搭在树夕手上。
「只要杀了我……就可以了吧……?你就会感到心满意足了吧?」
「…………」
「那么……可否请你只杀了我……放过其他人……?」
见樱花的眼泪夺眶而出,树夕稍微减轻了掐住她颈项的力道。
「我晓得这样做难让你消气……可是树夕,求求你了……我再也……」
「…………」
「我再也……不想失去任何一项珍惜的事物……再也不想……品尝那种痛苦的滋味……」
无论是羞耻心,或者自尊心,甚至连信念也不例外。
舍弃掉这一切的樱花痛哭失声。
仿佛跪地求饶似地向树夕哀求。
看在树夕眼里必然十分窝囊吧,一定是相当落魄的模样吧。
可是樱花实在无法再忍受那种折磨。
樱花相当清楚自己的心灵究竟有多么脆弱。早在很久以前,她就自觉是小队当中心灵最不堪一击的成员。
相信小队其他队友们的作法都和她不一样吧。
她们不是对树夕发脾气,就是设法说服她,或是与她为敌吧。
可是,樱花却只能采用这种方式来面对树夕。
只能赌上自己的性命,恳求她别对其他队友们下毒手。
「算我求你……千万不要杀死其他人……!」
她只是一味地恳求。冀望能够打动树夕,期盼过去饱尝的那些几乎快导致心灵崩溃的心意能够打动树夕,不断地苦苦哀求。
并非期盼记忆,而是冀望心意能够打动她。
「……………………」
树夕哑口无言地凝视着痛哭流涕的樱花脸颊。
片刻过后,泪水竟也自树夕的双眼夺眶而出。
紧接着,如同呼应树夕的泪水,就连包覆樱花的百鬼夜行也开始掉起眼泪。
现在,樱花的心思渐渐流入树夕之中。
这是由于树夕为了让樱花做梦,而操纵百鬼夜行与樱花串联在一起所致。
「……住手……」
树夕掐住樱花的颈项,发出焦急的嗓音说道。
樱花的心意缓缓流入。
失去家人的绝望、对队友们的思念,以及完成复仇时的空虚感。
加上对哮的感谢与温柔情感等等,樱花的一切全都逐渐流入树夕之中。
「够了,别再哭了……」
「拜托……求求你了……」
「别哭了……!」
掐着泪流不止的樱花颈项,树夕的泪水也仿佛溃堤似地涌流而出。
在梦境中,西园寺兔曾这样说过。
单靠记忆无法真正理解一个人。
樱花的心思,正巧印证了这句话。并不是窥视了一个人的记忆,就能够理解那个人的一切。唯有透过记忆理解一个人抱持的情感及思念,才称得上是『了解』一个人。
穿梭于树夕心中那股难以压抑的伤悲,以及夺眶而出的眼泪,都阐述着树夕对樱花的理解。
树夕非自愿地理解了樱花的心思。
但讽刺的是,树夕头一个理解的人既非哥哥,亦非「哮」。
——而是她恨之入骨的凤樱花。
「树夕根本一点也不想理解你……快住手啊……!」
自己经历过的体验明明才是惨绝人寰,但树夕却无法否定樱花的心意。
正因对樱花产生共鸣,树夕才会怎么也止不住泪水。
「住手…………给我住手啊啊啊啊啊!」
在悲伤及焦躁之情的牵引下,树夕发出了咆哮声。
而颈项被更用力掐紧的樱花也终于做好了迎接死亡的觉悟。
「真是个彻底地……爱给人添麻烦的主人啊……」
此时,樱花耳边响起一阵声音。
瞬间,掐住樱花颈项的树夕忽觉手掌有股酸麻的触电感,导致树夕下意识地放开樱花。
算准了这微小的空隙,一名男子凭空出现在两人之间。
身裹一袭红色披风的男子就这么背对着樱花,单膝跪地设下结界。
「——啧!」
树夕见状立刻挥臂,试图利用百鬼夜行压缩樱花。
逼近的肉壁触及结界,激荡出阵阵火花。
樱花未曾见过这名男子。他的脸被披风挡住无法确认,而在樱花认识的人当中,也没有个头如此高大、背影如此壮硕的人物。
然而樱花却马上明白此人的真实身份。
「……弗拉德?」
「蠢材。余可不记得有奉一个为了救队友竟不惜牺牲性命的愚蠢之人为主。简直不知羞耻。」
这种趋近说教的口气与嘶哑嗓音,一定是弗拉德没错。
回荡于脑海之中的音质,与用耳朵听起来相比,可说是截然不同。
明明是既傲慢又狂妄的口气,却带着低沉和蔼的音质。
「然而……若说这符合汝的行事作风,那倒也没错吧。汝的心灵还是一样脆弱、空洞。不堪一击到令余萌生出仿佛是在养育小婴孩一般的心境。」
「…………」
「那个人……和真也为守护汝而采取过相同的行动。汝与和真简直无可救药地相像啊。」
弗拉德蠕动喉头,发出低沉的窃笑声。
树夕的身影已被肉壁淹没而不复见,但她在这段期间,仍企图利用百鬼夜行吞噬弗拉德与樱花。
目前樱花深陷地底深处,她所在位置的上下恐怕都已被百鬼夜行填满。体积庞大到难以测度的百鬼夜行,此时必然正一鼓作气朝着樱花及弗拉德收缩。
身为魔导遗产的弗拉德虽能独自发动魔法,不过魔力损耗量太过剧烈,一旦动用就会造成魔力迅速见底。
恢复冷静的樱花连泪水也不擦拭,努力试图伸长手臂探向弗拉德,却因身体遭到拘束而无法如愿。
「不必着急。稍微冷静下来,注意听余的话。」
「可是再这样下去不妙!尽管用我的血没关系!」
「没必要。即使吸光汝的血也无法逃回地上。汝不是还想救队友吗?」
弗拉德收敛笑意,静静地吐了口气。
「无须担心。余有方法。」
可靠的背影缓缓起身。
接着弗拉德缓缓张开双臂。
「——将余的魂魄转换成魔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一听见这句话,樱花的表情顿时一僵。
「开什么玩笑……!这种事怎么办得到——」
「当然办得到。魔导遗产的魂魄是魔力衍生出来的产物。那么要逆向操作当然也行的通,绝非无从扭转的机制。」
「不行!我不准!你的主人是我!我说的话就是——」
「余拒绝。」
强而有力的一句回应,令樱花当场语塞。
弗拉德放下双臂,仰望天际似地抬头看着上方。
「真是因果循环啊。想不到那家伙赔上性命后,下一个现身的契约者……竟是他女儿。」
「弗拉德……打消念头……!使用我的血就能解决!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行不行得通!?」
「汝一旦丧命,汝的队友们会有何下场?那小子会怎么样?那个可悲又愚蠢的鬼怪少女呢?汝想解救这一切对吧?」
樱花伸长手臂,眼泪不听使唤地夺眶而出。
住手。不可以。
唯独这件事绝对不行啊……樱花极力挣扎。
「如此一来,余总算也可以一雪心中的憾恨。」
弗拉德以夹带叹息的嗓音说道。
语气沉重,似乎感慨良多,宛如坦诚着自己的罪孽。
「这是余没能救下那家伙……没能救回和真的赎罪。也是当时没能陪伴在他身旁的余之使命。汝之所以背负起复仇的宿命,追根究底全是余太没用……」
弗拉德这番话令樱花不禁睁大双眼。
原来他一直很后悔当初与和真解除契约。对于不得不放任因选择家人而辞去审问会职务的和真独自离开一事,他也一直感到非常遗憾。
假使自己能够守护和真,樱花也不必变成复仇之鬼。
这就是弗拉德想表达的真正想法。
「……不对……弗拉德,不是这样的……!」
直到此时此刻,樱花总算才理解到弗拉德究竟背负着什么样的重担。
「……吾主,请原谅余。」
樱花伸长的手臂扑了个空。
「不准走……要是少了你,以后有谁能斥责我……谁能在我耳边讲难听的话……」
樱花咬紧牙关,仍竭力朝着弗拉德的背影伸长手臂。
「求求你……不要留下我……!」
就在这个时候。
弗拉德翻转披风,猛然将樱花拥入怀中。
强而有力地紧紧抱住她。
「汝绝非孤单一人。相信自己、相信队友吧。记得常保高洁的气度,那将成为汝最受用的武器。」
「…………」
「纵使只余一具残骸,余也必会全力回应汝的高洁气度。」
「…………」
「再会了,吾主。」
一阵感慨万千的道别声过后,结界开始迸现裂痕。
大概只能再撑个几秒钟吧。
剩下的时间极其短暂。
樱花的眼神游移不定。
非得说些什么不可。理应还有些该对他说的话才对。包括长久以来数算不清的感谢、对于自己只会讲些难听话惹怒他的赔罪、对于他愿意接纳无法坦诚相待的自己一事感到十分开心……其他还有许多非说不可的事。这是她能与搭档相处的最后一段时间。
但,她却说不出话。
涌上心头的只有满腔不舍之情,连一句话都挤不出口。
樱花缓缓抬起沾满泪水的脸,仰望弗拉德的脸庞。
仰望那张隐藏在阴影底下,什么都看不见的脸庞。
「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留在我身边……我再也……不想……」
失去任何珍惜的事物。
从樱花口中倾泻而出的,只有一个感情用事的心愿。
听见这句话,弗拉德摘下头顶的兜帽。
接着,以他那结实粗大的手指,拭去樱花的泪水。
「樱花,你的鲜血滋味——远胜这世上的任何事物。」
——弗拉德面露和蔼微笑,向樱花做了最后的道别。
一股强大的力量及光芒笼罩住樱花的视野。
在这阵光芒之中,樱花放声哭喊。
而弗拉德的遗骸,则确实地被她紧握于手中。
为了铭记在心、为了不再松手,樱花使劲紧握双拳。
樱花不会忘记弗拉德的容貌。
绝不会忘记那张跟父亲有点相似,能够包容一切的和蔼笑容。
在光芒之中,樱花霍然睁大被泪珠沾湿的双眼。
胸怀悲伤之情及高洁气度,她将握着枪支的双手交错置于胸前。
接着——
「心怀永无止境之愿望……!( Summis desiderantes affectibus )」
为了共赴战场。
「——召唤制裁魔女之铁槌!( Malleus Maleficarum )」
怀着希望搭档能够接收到的期盼,樱花释出这段言灵。
***
回到地面上的树夕,因忍受不了那股无可名状的情绪而放声大喊。
她原本认为跟自己经历过的痛苦比起来,樱花以往所承受的悲伤、愤怒及痛苦根本形同无物。
但是从樱花那边流入的思念,却是令树夕无从抗拒地感到心如刀割。
同时也令树夕无从抗拒地燃起一股妒火。
对经历过那么惨烈的绝望情境、孤军奋战的樱花伸出援助之手之人,就是哮。
除了哮之外,樱花还有其他也肯支持她的同伴。
樱花对这些珍惜之人所抱持的思念,却比任何事物都更加狠狠刺透了树夕的心灵。
因为这让树夕极其明确地体认到,自己究竟是多么孤单。
樱花的思念是那么耀眼、美丽、令人称羡,甚至到了连树夕都萌生不出『我要亲手加以摧毁』这种想法的境界。
「为什么……那个人明明跟树夕一模一样,树夕却什么都没有……」
脱口说出内心懊悔的树夕,旋即惊觉事实并非如此。
错了。树夕就跟樱花一样,其实并非一无所有。
无论何时,哮总是对树夕伸出援手。纵使哮的心意与自己的愿望并不一致,哮始终陪伴在树夕身旁。
尽管自私又独善其身,哮的心意却总是那么耿直。
——我一定会让你得到幸福。
哮总是把同样一句话挂在嘴边,一次又一次地前来探望她。
树夕也跟樱花一样,有个愿意跟她并肩同行的人。
而树夕真的是直到此时此刻,才体会到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而且是透过樱花的思念,才明白这点。
「原来是树夕亲自毁掉了吗……?是因为树夕明明有机会变成跟那个人一样,却甩开了哮的手吗?」
树夕亲手摧毁了这个大好机会。
错误源自在Alchemist公司第一研究所与哮重逢时。
当时如果肯牵起哮的手,树夕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就能变得跟樱花一样。
当时犯错的并不是哮,而是树夕。
对哮的独占欲抢先爆发,进而拒绝的人是树夕。
即便牵起哮的手,树夕也不会落入她原先所设想的绝望之中。在接收了樱花思念的现在,树夕十分清楚这一点。纵使重获人类的正常躯体,再次被打入痛苦与黑暗的牢狱之中,相信树夕必然也能产生与樱花完全相同的感受才是。
这个残酷的世界也许不会原谅树夕,但唯独哮——
唯独哮一定愿意陪伴在她身旁。
就算有同伴、有樱花,哮也绝对不会丢下树夕不管。
因为他所珍惜的事物,在他心目中并没有先后顺序。
单凭樱花的思念,树夕就能清楚地明白这点。
「然而……!」
树夕已经失去一切。
将全世界打入混沌深渊、夺走数不清的人命,甚至惨遭兄长拒绝。
假如只是这样也就算了。
如今却又因为樱花的缘故,造成后悔的念头在她心中扎根生长。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所谓的懊悔之情。
树夕以前从未品尝过『早知道当时就该那样做才对』的后悔滋味。
树夕搂着肩头,转头环视四周。
空无一物。孤单一人。布满四面八方的就只有红色肉泥……也就是自己的分身。
真是无比空虚、无比可怕。
再这样下去,全世界都将被自己淹没,变成自己的一部分。
「不、不要……树夕不要……好怕……救救树夕……」
她全身发抖、发出尖锐的悲鸣声。
来不及了。为时已晚。再也没有人肯原谅她。连「哮」也不肯原谅自己。
树夕心里只充满了对所作所为的悔恨之情。难道今后只能怀着后悔的念头,终生受到这具不死之躯的限制吗?
她绝对承受不了这种凄惨处境。
「……救救树夕啊,哥、哥——」
「——现在还不迟。人类不管多少次都能重新来过,正如我也曾走过相同的路。」
声音自地底传出。
树夕抬起被泪水沾湿的脸庞。
只见一道红色闪光突破布满地表的百鬼夜行,笔直窜升至半空中。
她的身影缓缓浮现于闪光之中。
张开巨大双翼,夹带宛如恶魔一般的形象——樱花再度出现在树夕面前。
另外还有被红色球体结界包覆的真理、小兔及斑鸠,漂浮于樱花的身旁。
樱花居然找到所有深陷百鬼夜行地狱当中的队友们,并带着她们一同脱困,重返地表。
樱花露出有点火大的表情俯视着树夕。
「树夕,选择权在你手上。你若再次渴望破灭,那我将果断拒绝你。」
「……」
「可是,假如你愿意接受草薙的援救。」
樱花一度闭上眼睛,收起心中怒火。
接着与队友们一同降落地面。
「那么——我会挺身守护你。」
语毕,樱花对树夕伸出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