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拂晓的誓约 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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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剃哮放开手中那把滴著鲜血的刀,抬头仰望著蓝天。

  太阳早已攀升至正上方。

  户外闷热到极点,扑鼻而来的草木香气带著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有个散发出铁锈味的物体倒卧在地面上。

  那是一名肌肤白皙如雪的黑发少女。

  是自己亲手斩杀的一名少女。

  哮直到最近才得知,原来她就是自己的亲妹妹。知悉鬼怪寄宿于体内的草剃少女是亲妹妹,这个事实令哮既觉开心,亦感伤心。

  她是自己有生以来,头一个认定不可或缺的陌生人。一个希望可以永远陪伴在身旁的存在。

  可是——他却动手杀了她。

  「……为什么?」

  他这样问自己。为什么杀了她?父亲曾经说过,一旦经年累月积蓄下来的鬼怪诅咒自少女体内挣脱,鬼怪便会扩散至全世界。因此非杀了她不可。

  父亲又对他说——所以,由你自行选择吧。

  而眼前这具尸体,就是他做出选择之后的结果。

  为什么?

  是为了双亲吗?

  不是。

  是为了自己吗?

  也不是。

  是为了这个世界吗?

  绝对不是。

  要不然究竟是为了什么?

  『杀了树夕吧。』

  「…………」

  哮仰望天际,一颗泪珠自眼眶悄然滑落。之所以杀死她,是为了她好。为了遭到全世界排挤、畏惧、伤害,只能独自一人持续忍受这些待遇的她著想。

  为了她,哮选择孤单一人。

  他双膝一软,双手拄著地面。

  泪水接连不断地滴落。

  「可恶……我怎么可能背负得起这种人生啊……」

  熊熊怒火充满了哮的内心。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这种结果一点都不好。这根本就不是我所期盼的结局。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啊!根本荒唐到极点嘛,混帐东西。

  哮有生以来首度品尝到名唤孤独的滋味,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环视周遭,彷佛要求援一般。

  「我……为什么独自待在这种鬼地方啊?」

  由亲手杀害妹妹的事实衍生而出的不对劲感,以及单独深陷绝望的骇人事实,令他感到格外地不真实。

  双亲死了,自己又动手杀死妹妹。但总觉得除此之外,应该还有许多更重视的人事物……

  这一切到底都跑哪去了呢?他们又是来自哪里的什么人物呢?

  「——我不要。」

  他讨厌这样的下场。双亲死了、妹妹也死了,本应陪伴在身旁的那些重视的人们,也都跟著凭空不见,他无法接受。他拒绝孤单一人。

  哮挨近停止呼吸的少女,使劲用双手按压她的胸口。一次又一次,将全身体重加诸于双臂上,猛然下压少女的胸口。

  「不准死……!不可以死,给我醒来……!你还得继续留在我身旁……!」

  呼吸急促的哮,竭尽所能地试图救活少女。

  她的心脏早已被利刃一击刺穿。明知徒劳无功,哮却不肯轻易罢手。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啊……」

  那是一种——彷佛存在于心海深处的本性,被迫突显出来般的感受。明明不懂人心,平常总是主动远离他人,但在这样陷入孤独之后,他才首度深刻体会到,自己究竟是多么需要他人的陪伴。简直自私到极点。包括像现在这样希望妹妹能够复活,以及寻求那些连在记忆中都不复存在的人——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帮助自己逃离孤单箝制的手段罢了。

  泪水夺眶而出。自己居然为了如此自私的心愿,希望妹妹不要丧命。怎么可以如此狡猾、如此丑陋啊?说穿了,想要拯救妹妹的心意当中,根本就不包含「为了妹妹著想」这项正当理由。

  自私、自我中心,形容得一点也没错,但那又怎样……虽说不晓得是在过去或未来,然而哮自认已于某个时间点看开了。谁知当面对现实之际,他只对自己的肤浅想法产生满满的厌恶感。明明亲手斩杀妹妹,却非常排斥这种结局,进而展露出死不认帐的心态——这样的自己,简直恶心到令人作呕。

  这就是草剃哮的本性。

  「…………啧!」

  无论再怎么急救,妹妹始终没有清醒。尽管无法明确地看清妹妹的容貌,但他唯一可以确信的,就是妹妹走得十分安祥。

  死是妹妹的心愿。而自己则是帮她实现心愿的推手。

  汗流浃背的哮,脸上渗出一丝死心的神色。

  ——既然对自己的肤浅有所自觉,那就别再懦弱地感到后悔,应该抬头挺胸接受现实,不是吗?

  脑海中响起一阵声音。

  ——身为兄长,你表现得很棒。你解救妹妹脱离了痛苦的漩涡。比起另一个任性坚持不肯杀死妹妹、也不肯赔上性命的你,要好上太多了喔。

  这阵声音,逐渐夺走了哮心房保有的热度。

  ——这是一个众人都期盼已久的结局。托你的福,你妹妹总算不会再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也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能就此安祥地离开。

  这阵声音毫无疗愈效果,是一阵引诱他坠入虚无的魔声。

  ——你没有错。错的是将痛苦强加在你及妹妹身上的这个世界。你该憎恨的对象不是自己,而是这个世界。

  ——摧毁这个不合理的世界吧——你该动手诛杀这个世界的神祇。

  「…………」

  哮垂头丧气,双肩逐渐脱力,感觉自己几乎快要把心灵完全交托给这阵声音控制。

  内心大受打击的哮,既没有抵抗这阵声音的气力,也找不到任何应当抵抗的理由。妹妹已安祥地离自己远去。至于另一群始终陪伴在身旁支持自己的人,则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已经够了,不是吗?

  再也没有继续孤单下去的必要了,不是吗?再也没有继续存留于此的必要了,不是吗?只要把这股恨意指向世界,肯定能获得解放。只要摧毁尽收眼底的所有一切,就再也不必有任何烦恼……

  「……哈、哈哈……」

  笑声自哮的口中倾泄而出。

  心灵大受打击的他,其实早已放弃了。

  但不知为何。不知为何,哮试图救活妹妹的双手并未停止抢救。明明早已气空力尽,身体却仍然擅自采取行动。

  为什么要这么肤浅、这么厚脸皮、这么丢脸地挣扎个不停呢?为什么有办法变得如此自私呢?明明已经让妹妹得到她由衷期盼的结果,为什么仍试图夺走她好不容易才拥有的安息呢?

  哮扪心自问。诘问记忆的彼岸。

  快点回想起,这具身体不肯轻言放弃的理由。

  「……好像……有谁曾对我说过……只是我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的事……」

  嘶哑的声音自乾瘪的嘴唇之间倾泄而出。

  「要我贯彻……自己的这份肤浅……」

  自灵魂深处涌现的声音,伴随著泪水一同流泄。

  「隐约记得有人……曾经肯定过我的……这份任性……」

  他按压著妹妹的胸口。使尽力气,怀著一份心愿。

  怀著自己的心愿、怀著一份自私的自我主张。

  「所以我……说什么都不能停下这双手啊……」

  在背后推他一把的手掌温度重新浮现。

  纵使没有残留于记忆当中,撼动灵魂的那股温柔仍紧紧抱住了他。

  「纵使再怎么丢人现眼、怎么凄惨落魄、怎么恶心透顶、怎么令人作呕,我……」

  也绝不能背叛这股温柔。

  因此——

  「我非得对这样的自己引以为豪不可。」

  哮泪流不止地持续按压妹妹的胸口。

  贯彻自私理念所带来的苦楚,远比把自己交托给场面话或正确论调更加难受,也远比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廉价结局更加痛苦。相信心中的自私理念并引以为傲的难度,著实难以估量。哮没那么坚强。实际上,他就只是个自我厌恶的结晶。

  曾有人这么说过——

  可别以为能够拿自觉当作免罪符。

  曾有人这么说过——

  有所自觉才更加差劲啊。

  一点也没错。因此哮才只能强忍著反胃的作呕感,在对自身现状充满疑问的状态下贯彻自我。丢人现眼地痛哭流涕、沉醉于自我主张之中的哮,持续使唤著身体。

  他相信有朝一日,能够真正地对自己引以为傲。也为了避免落得孤单一人的下场、为了拒绝孤独的结局、为了与重视的人们在一起。

  为了挽回所有重要的人事物。

  「我还真是个彻底的……混帐啊……」

  自我解嘲的哮拚命挣扎。妹妹的身体早已冰冷,变得宛如石头一般僵硬,他仍不肯放弃。

  他悲伤难过得泪流不止。心中恨透了那个明知只剩下微乎其微的一丝希望,却依旧不愿死心的自己。

  孤单一人的处境,令他觉得寂寞难耐。

  「呜、呜呜……唔……」

  哮试图回想起不知是来自何人的温柔,拚命抵抗。

  究竟经过了多少岁月呢?感觉好像只是过了一分钟、一小时、或者是一天,却也同时觉得彷佛已经度过整整一年。哮一直不断地试图救活妹妹。

  纵使酷夏已逝、进入秋季、草木逐渐枯萎迈向寒冬,枝桠吐出新芽的春天再度来临。

  即便妹妹的遗体早已完全腐朽,只剩下一层皮与骨头。

  他仍没有停手,持续不断、持续不断地孤军奋战到底。

  这不叫精神可嘉。也不叫嘉言美谈。

  过度耿直并无法串起通往救赎的桥梁。

  这就是现实。现实没那么单纯。

  最后妹妹的遗体连骨头都不剩,悄然回归尘土。

  当双手再也触摸不著任何东西时,哮咬牙切齿地搂著自己的肩头,抬头仰望天际。

  「可恶……该死啊……!」

  不管再怎样刺激心脏,早已断气之人都不会因而复活。这跟投入战场击败敌人的道理截然不同。无论持续急救再久都不会发生奇迹。从一开始就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

  但是……

  但是但是但是但是——

  「…………唔!」

  哮不再紧搂自己的肩头,转而伸手探向地面,开始挖掘乾涸的地面。

  那只是疯狂的举动。打从试图救活死者的那一瞬间开始,他就彻底陷入疯狂了。

  即便指尖皮肤磨破,纵使指甲撕裂剥落,哮都无法停手。

  如果真的有人能够阻止他的话,那只有——

  那群不知去向,凭空消失的重视之人。

  ——他好想设法挽救。

  ——好希望有人来阻止自己。

  ——然而此地却是空无一人。

  ——没人可以从背后紧紧抱住他。

  ——自己软弱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无药可救地欠缺足以挽救这一切的力量。

  ——忍受不了孤独的处境。

  ——只身一人的话,我就只能当个彻底的愚者。

  ——我已无法再独自存活下去。

  ——谁来救救我。

  「您真是个不乾脆的人。」

  在无穷无尽的漫长光阴中,直到自己的身体即将彻底腐朽的前夕,他的心愿总算获得回应。经过了超过一百年以上的时间,她总算出现在哮的面前。

  她从后面抱住哮那早已蜷缩成一团的渺小背部。

  「既肤浅又厚脸皮、自私、自以为是且任性妄为……不过——」

  他连回头也办不到。双臂严重磨损,几乎形同无物。身体成了一具只剩呼吸功能的机器。而今就连赖以维生的呼吸也濒临终止。

  她紧紧抱住哮那具只剩皮包骨的嶙峋躯体。

  「不过我就是喜爱您的这些人格特质。纵使世上所有人都不认同您……我也深爱著您。」

  「…………」

  「真的非常抱歉,害您独自一人变成如此落魄的模样……」

  这阵声音绝非幻听。

  「即便不是现实,我仍害您饱尝了这么漫长的孤独时光。」

  哮的冰冻心灵触及这股温暖。

  「请放心,您不再是孤单一人了。还有我在,我会永远陪伴在您的身旁。」

  哮举起如同枯枝般的手臂,缓缓探向那股温暖。

  「就算您软弱无力……我也会将力量赋予您那过度耿直的理念。」

  「…………」

  「您尚未失去任何东西。」

  「…………」

  「因此,请您为了自己,带著骄傲站起来。」

  本来快要崩溃的身体重新充满力量。

  回想起来。挽回所有一切。

  「来吧——」

  哮缓缓起身。

  「请您站起来——拯救世界的时间到了,宿主。」

  就算这是自私的理念也好。

  即使这是疯狂的心态也罢。

  既然拥有拯救一切的力量——

  ——草剃哮就能重新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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