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四

  重藏之死引起了巨大骚动。

  札差连同伙计和保镖一起被杀,钱财被夺,对于藩国来说也是大事件。

  勘一听说连日来町奉行下属公差马不停蹄地追查凶手,却不紧张。杀重藏之后,勘一丝毫没有武士功成切腹的打算。他要活下去,即便是苟且偷生。当初决心杀重藏就已经想好了。

  自己还有未竟的事业,虽然那事业在心中还是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但重藏那种人不值得自己偿命。同时,勘一也作好另一手打算。万一暴露,那便慷慨赴死。杀人夺财之罪,逃不开死,只是要让母亲和千江伤心了。勘一现在已经是听天由命了。上天如果断定他没有活着的价值,那真相将大白于天下。反之,则还能活一段时间。

  杀人后,勘一的生活并无改变,几乎没有良心的苛责,简直不可思议。勘一心想,莫不是在父亲被杀的那一刻,自己就不正常了么。想到这,勘一自己都觉得自己恐怖。

  每天照样去藩校,去道场,心境意外地平和。

  当堀越道场谈论起这次事件时,勘一也没动摇。比起杀人事件,道场更关心的是杀掉保镖桧垣又一郎的刺客身手。使用自镜流拔刀术的桧垣是教头们熟知的高手,金井重三郎曾透露,能杀桧垣,刺客的剑术不容小觑。勘一这才知道桧垣是多么出名。

  唯一的证据是那把杀人刀。勘一把刀身取下,抛入了猿木川,又削了把竹刀,安上刀柄放在刀鞘里。其实应该要买一把新刀,但这个举动太危险了。

  从五郎次那借的钱,勘一在杀掉重藏的翌日就返还了。与借出的时候相同,五郎次什么也不问,默默收下。

  月末,丸尾双兵卫之妻和保津悄悄离开徒组宅邸,看到来送行的勘一,母女两深深鞠躬。同样是杀重藏的翌日,勘一把七两多的钱偷偷扔进丸尾家。临别时,母女两泪眼朦胧,想必是猜到了其中原委。两人也没道破,径直去了。她们将离开藩国,前往江户。

  十五岁的勘一也知道,失去支柱的两人今后生活将是多么艰辛。看着身着旅装两人远去的背影,想到恐怕再也见不到保津了,有种揪心的感觉。

  之后过了一段时间,有天早上彦四郎突然来到勘一家。

  这是彦四郎第一次来。勘一把彦四郎请入家中。因为中士极少到下士家拜访,勘一母亲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彦四郎快活地说只是来玩的。

  勘一领彦四郎来到起居室。

  上茶的母亲离开后,一直笑意盈盈的彦四郎忽然陷入沉默。

  勘一察觉到彦四郎与往常不同,恐怕与来这的目的有关,但他并没有发问。

  彦四郎望着庭院。院内除了为勘一练剑空出的一片地,剩下都做了菜园。

  “那是什么?”

  彦四郎指着爬在竹架上的藤蔓。

  “冬瓜。”

  “那就是冬瓜啊,还以为在冬天才能收获呢。”

  “好像是夏天摘得瓜能保存到冬天,所以叫冬瓜。我家的冬瓜很好吃哦,那可是千江精心栽培的,收获之后送给你尝尝。”

  “好啊,一言为定。”

  彦四郎对着院子望了会。

  再次对上视线时,彦四郎似乎微微一笑。

  彦四郎默默取出布袋中的刀。

  “这是什么?”

  “我家里的钝刀。不介意的话,收下吧,挂在腰间做装饰也好。”

  “为什么送给我?”

  “刀虽然钝,至少比竹刀强。”

  “发现了啊。”

  彦四郎没有回答。

  “怎么发现的?”

  “竹刀与真刀重量不同,走路时步伐有区别。”

  二人再次陷入沉默。

  彦四郎喝口茶,站了起来。

  “就这样吧,我回去了。”

  彦四郎走后,勘一追了上去。

  两人并排走着,在离开徒组宅邸区域前,两人都一言不发,因为怕被人听到。

  “你已经知道了么?”

  行至废寺之后的道路上,勘一问道。

  彦四郎摇摇头。

  “有一天你突然换上了竹刀,我想你的刀可能在修葺,就想送你一把先用着。”

  勘一不说话,彦四郎也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

  两人就这样默默走着,穿过城邑,来到猿木川的河堤上。

  勘一在河堤上望向河中,见水流清澈舒缓。忽地想起两年前差点在这里被淹死。因为山上积雪融化,水位比平时高,但不是当时那种浊流。

  “我只问你一件事。”

  彦四郎忽然说道。

  “什么?”

  “后悔么?”

  “不,不后悔。”

  彦四郎点点头,就那么去了。勘一望着他的背影。

  重藏被杀事件最终没能查到凶手,搜查行动就此终止。调查的结论是,凶手并非简单的拦路强盗,恐怕是重藏仇家雇佣了剑术高手来报仇。也许因为重藏恶贯满盈,町奉行的调查也不是很上心。

  翌年,勘一十六岁,元服了。不过并没有取乌帽子名,乌帽子亲是徒组的饭田升藏。勘一感谢饭田肯当自己的乌帽子亲,同时也为不是双兵卫而寂寞。同年,彦四郎和信左也元服,剃掉前发的两人容貌开始从少年转变为青年。(乌帽子亲:男子元服时,指定特定的人给他戴上乌帽子,那人就是乌帽子亲,亲是父或母的意思。舍弃幼名,从乌帽子亲名字中取一字,做的新的名字就是乌帽子名,也叫元服名。)

  根据父亲死去时藩国的裁断,元服之后勘一即可出仕,并且恢复原来家禄,但藩国方面一直没有消息。母亲好几次问过头领,都说先再等等。

  勘一认为眼下时机并不好。藩国财政前所未有地窘迫,正想方设法地减少支出,自然不愿新添出仕藩士、增加禄米了。

  农民暴云力之后,藩士被借的禄米又加了一成。勘一家一天两餐里面麦子就便多了,被扣掉的稻米就用自家后院的蔬菜来补充。

  听说中士的日子也不轻松。禄米虽有百石,家士、随从、佣人也不少。而且因为食高禄,必须要保持排场。下士入城时一人就行了,中士则不行,必须有持枪和持箱的随从跟着。这些随从的生活费用都得从禄米里出。勘一从虎之丞那得知这些情况,觉得中士的生活也同样不容易。

  若藩国出尔反尔,那今后依然只能靠那十石救济粮生活。而且万一藩国财政不见好转,十石救济粮也有可能被削减,到时该如何生存。勘一再次体会到,武士的境遇是多么不如人意。

  妹妹千江也长大了,脸上稚气消退,开始像个女儿家来。虽还不到嫁人的年纪,有人来提亲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千江希望自己嫁个家禄比户田家高的家族,但这事就像勘一的出仕,由不得自己。

  勘一把对将来的不安埋藏在心底,只专注于学问和剑术,尽量不去想这些东西将来有什么用。他觉得,若是被杂念分了心神,修行便会出现懈怠。不管在藩校还是道场,勘一只管埋头修行,并且在修行中忘记一切。

  可是勘一在藩校的成绩并不如人意。藩校水准之高超乎勘一的预料,尽管怀着下士当自强的信念努力学习,成绩却不仅没有拔尖,连保持在中游都相当艰难。

  藩校的第一位始终是彦四郎。勘一愈发为彦四郎的才华而折服。

  有次考试之后,勘一赞赏彦四郎。彦四郎却笑也没笑。

  “我的知识确实比勘一广,考试自然能有好成绩。勘一怎么说呢,学问上有偏重。”

  勘一点点头,自己的这点他心知肚明。

  “不过,勘一。我觉得你的优点在于挖掘很深。我可能说的不太准确,就是读书注重深层的意义。”

  “我不懂。”

  “比如四书五经等汉籍,读得再多又有何用,不如仔细钻研其中的一个思想。”

  彦四郎的话令勘一感到意外,因为勘一以前并不这样看待学问。

  “但在我在学问方面缺乏探求心,在我看来,你才更优秀。”

  不过勘一却以为,这是彦四郎独有的谦虚。

  一年之中,勘一身体成长显著。个子并没长多少,但肩膀上的肌肉隆起,胸膛更加厚实。健壮的体格经常成为伙伴们开玩笑的对象。

  其他人也都由少年向成人转变。彦四郎个子又长,现在比勘一高出半个头,只是依然很瘦。

  勘一虽有杀人经历,之后剑术并无大幅提升。在堀越道场练剑三年多了,于五十几人中只能排到十位上下。

  他总是一招正面下劈,一旦被对手躲开,后续接不上来,毫无防备的胸甲和护手就经常被对手击中。不过道场主堀越市右卫门对此并不说什么。

  另一方面,彦四郎的剑术更上一层楼,如今甚至可以和教头金井重三郎比肩。虎之丞也由显著提升,在道场中列第三位。

  “才兼文武,所谓天之骄子,一如矶贝彦四郎。”

  藩校老师铃木主水这么说,无人反对。

  勘一和虎之丞两人相处时,彦四郎便是话题。

  “我这么努力,怎么就赢不了彦四郎那家伙。我流的汗绝对比他多啊。”

  虎之丞不甘心地说道。这种心情勘一深有体会,因为在学问上,勘一敢说自己花的功夫不输于彦四郎。虎之丞并不是嫉妒彦四郎,反而很钦佩彦四郎的才华。对此勘一感到很高兴。

  “我学问远不如彦四郎,心想至少剑术要盖过他吧,居然也输得一败涂地。上天何其不公。”

  虎之丞笑道。

  彦四郎在学问和剑术上似乎并不执着,但一学就会。汉籍过目不忘,剑招只要教一次,就成了他自己的东西了。

  所以不管在藩校还是道场,都有不少人为彦四郎感到惋惜——如果彦四郎能认真学的话,成就不可限量。只是因为彦四郎比任何人都优秀,所以没有以此来指责他。

  勘一曾近向康塾的明石兵部提起过彦四郎。

  “竟有这样的少年”,明石感叹道,“到底是藩校,居然有勘一都比不上的学生。”

  “是啊。不仅我比不上,学问和剑术都是无人可匹。水性也一流。”

  勘一微微自豪地说道,“如彦四郎般耀眼的男子,平生仅见。”

  “耀眼”

  明石兵部轻轻点头,似乎懂了。

  “不管什么东西,彦四郎无需努力,随随便便就能学会。”

  “无需努力么或许那位少年并没有自己想做的事。”

  听到这话,勘一感到惊讶。因为他从来没有把彦四郎往那方面想。

  “人间真是滑稽。才华并不一定给需要的人,反而经常赐给不需要的人。”

  说完,明石有些伤感地笑了。

  “不过话说回来,拥有才能却因为身份鸿沟而无法施展的人更多呀。”

  “是啊。”

  正如明石所说,在武士的世界中,家格是绝对的。出生在上士家中,不管多么平庸,都能担任要职。同样出生在上士家中,长子与长子以下的境遇迥然不同。如果出生在家格较低的家中,不管多么优秀,也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眼下面前的明石兵部就是其中之一。

  “但就算身份的鸿沟无法逾越,也不能一生自暴自弃,碌碌无为。”

  “是的。”

  “否则人世就无法进步。我虽不得志,依然想要穷究学问之道。为此,我每日钻研,沿着先贤开拓的道路奋力前行,若自己也能砍开荆棘,开拓哪怕只有一步的新道路,此生便足矣。”

  勘一点头赞同,心想自己也想那样活着。

  “那位叫矶贝彦四郎的少年”,明石忽然喃喃说道,“将来可能一生都无所作为。”

  不知为何,这句话在勘一心中,挥之不去。

  “下个月举行剑道比武。”

  道场主堀越市右卫门一句话在门生中一起骚动。

  剑道比武是在藩主之前举行的剑术比试,三年举行一次,是茅岛藩传统大会。不过上一回因藩主昌国公在江户而被中止。因为财政困难,藩主出行费用无法筹措,于是就推迟了回藩日期。去年秋天,昌国公时隔三年后回到藩国,决定在今年春举行剑道比武。

  比武中能出场的是二十岁一下还没出仕的藩士子弟。去年元服的勘一今年十七岁,也由出席资格,但考虑到自己在道场的席位,勘一觉得没有希望。

  藩内四座道场各出四人,参加剑道比武。名额对于修行剑术的藩士来说不仅是荣誉,更关系到前途。若能取得好名次,长子的话出仕后家禄必增,非长子的子弟在入赘其他家后,继承家督时家禄也会增加。所以在剑道比武中优胜的非长子子弟很受打算招婿的家族青睐。对于许多年轻人来说,剑道比武就成了迈向成功的跳板。

  剑道比武也是对城邑四座道场的鼓舞,门生如果取得好名次,藩国会为道场发钱奖励。

  “谁会被选上呢。”

  从到场回家,虎之丞走在护城河边说道。

  虽然已经过了惊蛰,从护城河吹来的风依然很冷。护城河对面的三丸,樱树上还只有花蕾。

  “虎之丞应该能上。”

  听中村信左这么说,虎之丞有些高兴地笑了。

  “嗯,我想拿个好名次啊。”

  “毕竟关系到入赘呢。”

  信左的玩笑,虎之丞也不以为忤。

  “剑道比武和我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啊,谁让我在道场排在最后呢。虎之丞,看你们的了。”

  “第一名就交给彦四郎了”,虎之丞道,“我只要能进前四就行”。

  彦四郎只是笑了笑,未说话。

  “彦四郎,看你的了。”

  “还不知道能不能参加呢。”

  “不是吧,你可是堀越道场的第一位啊。”

  “剑道比武不用竹刀,用的是木刀。”

  “那又如何?竹刀木刀还不一样。”

  “不”,信左道,“竹刀打人,也就会痛而已。木刀可是能打断骨头的。”

  “虽然的确是这样,喂,彦四郎,该不会是对木刀没信心吧?”

  “不是”,彦四郎道,“因为金井教头说我的剑法是道场剑法”。

  大家都知道教头金井重三郎并不欣赏彦四郎的剑法,平时总是说“矶贝彦四郎的剑法,因为竹刀而轻快,于实战无用。”

  “金井教头也许不会选我。”

  “怎么可能啊。”

  虎之丞笑道。勘一也认为不可能。不管金井教头如何贬低彦四郎的剑术,事实上彦四郎的实力在其他所有人之上。如果真的没被选上,只能说明金井嫉妒彦四郎。

  “剑道比武其他还有什么规则吗?”

  虎之丞问信左。

  “好像是不用头盔和胸甲,防具只有护额。所以曾经有人被打伤致残,甚至丧命。”

  此事勘一也听说过。众人各自想象木刀比试的激烈程度,一时无话。

  “听说,上次比武中,堀越道场里席次靠前的人有申请要退出的。不仅是堀越道场,其他道场也有人退出。”

  “那些人是胆小鬼。”

  虎之丞大声道,“用真刀也就算了,木刀最多打断骨头。这就害怕了,简直折损茅岛藩士的名誉。”

  “万一被击中要害,会死人的。”

  “那就是自己学艺不精,能怪谁。对不对彦四郎?”

  虎之丞向彦四郎征求同意。

  “我能理解他们不愿为禄米拼命的心情。”

  彦四郎仿佛在说着与他不相关的话题。

  “你害怕了?”

  “没有。用木刀我也不会输。不管木刀竹刀,击中对手就行。”

  “好像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信左”,虎之丞问道。

  “平常竹刀击中对手就算赢了,但比武中必须使对手无力反击的进攻才算有效。比如说,击中了对方护手,对方木刀脱手或者无力再战,就是有效,反之无效。击中胸甲也同样,如果不能是对手丧失战意,就是无效。”

  “真的吗?”

  虎之丞感到惊讶,勘一也同样。看来,木刀比试是尽可能地向实战靠拢。

  “原来如此”,彦四郎道,“有点意思”。

  数日后,堀越道场发布参加者名单。

  发布之前,教头金井重三郎先说明了剑道比武的规则。信左所说的‘木刀战’、‘有效一击’都被证实。门生们在知道规则后,发出惊讶与动摇的呼声。

  “因此,被选中者若想退出也没关系。”

  堀越市右卫门道。

  “不必觉得羞耻。参加比武虽是荣誉,但也仅此而已。为了一时的荣誉,受了伤可就得不偿失了。”

  金井听着堀越的说明,脸上有几分苦涩。金井曾近在比武中取得第二位的成绩。

  “接下来公布名单”,金井道,“矶贝彦四郎”。

  “有!”

  彦四郎高声回应。

  “原田半十郎。”

  “有!”

  “大井与五郎。”

  “有!”

  “户田勘一。”

  勘一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为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被选上。

  “户田勘一!”

  “有!”

  勘一慌忙应道。

  “以上四人,道场的名誉就托付给你们了。另外,想退出的话尽快提出。”

  仅仅说了这些,金井便大声喊“解散”。

  堀越与教头一行人离开后,门生顿时喧闹起来。

  被选中的四人中,三人席位靠前,只有勘一是第七位。众人没想到勘一能上,而第三位的虎之丞却没上。

  勘一看向虎之丞,只见他脸色铁青。

  与往常一样,勘一、彦四郎、虎之丞等人一起回家,但路上谁也没说话。沉重的气氛中,五名少年从道场走向坡道。

  “为什么,是勘一!”

  突然,虎之丞叫道,“为什么不选我,选勘一!”

  无人回答。

  “太奇怪了,我可是第三位,远在勘一之上。”

  “堀越老师和金井教头选的”,饭田源次郎道。

  虎之丞并不理会,看着勘一说道:

  “勘一,你退出!”

  勘一原本就打算退出,因为当场提出来比较没礼貌,于是想等到明天再找堀越老师。还没等勘一开口,虎之丞紧接着又道:

  “你是下士,下士哪能参加比武。”

  “别这样,虎之丞。”

  彦四郎大声说道,“剑术与身份有何关系。”

  “什么?”

  虎之丞瞪着彦四郎。

  “道场第一位就了不起啊。金井教头说了,你的剑术就像杂技,不就是快么。”

  彦四郎停下脚步。

  “杂技便杂技,你能赢我么。”

  虎之丞骤然变色。

  “用真刀,你不是我对手!”

  “明知不可能用真刀,说这话有什么意义。”

  虎之丞的脸因愤怒和屈辱而抽搐。勘一心想不妙。

  虎之丞手伸到刀柄上,但被信左按住。

  “不能拔!”

  信左叫道,“你们两个都会死的。”

  “放开,信左。”

  “不,不放,我不放!为这点小事拼命,值得吗?”

  信左刚说完,突然彦四郎跪在了地上。

  “我不该那样说,虎之丞,对不起。”

  众人惊愕地看着彦四郎。信左按着虎之丞的手,一副茫然。

  虎之丞甩开信左,飞奔而去。

  彦四郎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裙裤的灰尘。

  “彦四郎,幸好你忍住了。”

  “不,信左,我该感谢你。听到你刚才的话,我才醒了过来。”

  说完彦四郎笑了,“为这种事拼命,何其蠢也。我还是修行不足啊。”

  然后他转向勘一。

  “不要退出。”

  勘一点点头,心想的确不能退出,不然反而对不起虎之丞,而且也不愿让彦四郎看到自己逃避。

  三天后,勘一进入道场,堀越市右卫门便召集全体门生坐了下来。

  “先前发布的参加者名单,有人认为不公。”

  堀越说完,门生之中传出一阵骚动。

  “名单乃道场的决定,原本不承认异议。但这次作为特例,接受上诉者要求。”

  门生更是哗然。

  堀越看向勘一。

  “户田、葛原,出列!”

  “是。”

  勘一瞄向虎之丞,只见虎之丞以前所未有的强烈目光瞪着勘一。

  “两人都到院中去。”

  堀越带着两人走出道场,来到后院中。其他门生也都跟了过来。

  “接下来户田与葛原比剑一场”,堀越道,“胜者参加比武,你两以为如何?”

  勘一与虎之丞点点头。

  “这次比剑,形式与比武相同。”

  听到这个决定,虎之丞脸色微变。

  堀越将木刀与护额递给二人。

  勘一绑好护额,拿起木刀挥舞二三下。切风的尖啸在院中响起,金井发出赞叹来。

  虎之丞也和勘一一样,挥舞了几下,但刀风不及勘一。

  勘一与虎之丞持刀对峙。

  两人中央是担任裁判的金井重三郎,稍远处是堀越,门生则围在周围。

  “一击定胜负。不过需是有效一击。”

  金井说明规则,随后右手一扬。

  “开始!”

  勘一中段持刀,刀尖指敌之目。虎之丞也同样。

  勘一打算从正面采取刚猛攻势。对他而言,胜负并不重要,甚至更期望自己用尽全力而落败。

  此前与虎之丞的对阵中,多是一击不中,紧接着被击中胸甲。然而虎之丞击中胸甲的力道不强,道场里算是赢了,比武中未必能使勘一丧失战力。

  打定主意后,勘一把木刀由中段移至上段,然后慢慢缩短距离。虎之丞同样也靠了过来。

  距离缩短到只剩一间(一点八米)时,勘一腰一沉。平时的他在这个距离上已经开始突进了,此刻却想最大限度接近对手。若距离太远,一击可能不中。他的目标是与虎之丞打成平手。不分胜负的话,选了自己的堀越和金井也面上有光。

  距离再度缩短。虎之丞的刀尖几乎到了勘一面前。只见刀尖一晃的瞬间,虎之丞大喝一声发起进攻。同时勘一的木刀也挥下。

  两把木刀在空中激烈对撞,各击中对方肩头,但金井并未开口。

  电光火石间,勘一再次举起木刀,发动第二击。虎之丞后跳一大步,勘一的木刀一声呼啸,砍了个空。

  两人稍微拉开距离。

  方才木刀激烈摩擦,一股木质烧焦的气味在两人周围飘荡。

  勘一的木刀再次回到上段,被击中的肩头,仅有些许痛楚。

  虎之丞中段持刀。

  勘一进逼的同时,发觉虎之丞的架势有轻微变化。与刚才相比,重心移到了右腿上,另外右臂略伸直——这是重视防守的架势。

  勘一迅速拉近距离,木刀对着虎之丞的护额挥下。虎之丞闪向侧面,挥刀击中勘一前胸,但力道甚浅。勘一接一刀横扫,虎之丞后跳避开。勘一向虎之丞跳脱的方向骤然抢进,再次挥刀砍向头部。虎之丞脚步未稳,挥刀格挡,对撞之下反弹回来击中自己肩头。虎之丞发出呻吟。

  勘一继续挥刀,虎之丞身形已崩,以近似叩拜的姿势勉强格挡下来,但已经无力反击。勘一取胜只是时间的问题,可是被勘一击中头部的话,受伤在所难免。

  勘一正想再次进攻时,金井高喊“到此为止”。

  观战门生发出轻轻叹息。

  “胜负已分,可有不服?”

  金井如此说道。虎之丞起身站好,答道“没有”,声音中有了几分平静。

  “葛原。”

  堀越对虎之丞道,“心中还有不满么?”

  “没有。”

  虎之丞说完,向金井和堀越行一礼。

  然后虎之丞仿佛是让所有人都听到般大声说道:

  “勘一,我输了。请原谅先前对你的无礼。”

  说完深深低头。

  堀越道场内,比武始终是门生们热议的话题。各个道场有哪些豪强,门生们也是如数家珍。

  根据这些消息,今冈道场的挂桥弥太郎、三石道场的古田八兵卫实力出众,两人都是中士家的长子以下。

  以前都是堀越道场和今冈道场争夺剑道比武第一位,但今年据说堀越道场的最大对手是水间道场。水间道场上士子弟较多,实力略逊于其他三座道场,但今年有一个名为木谷要之助的高手。

  木谷的父亲家禄五百石,为江户用人,自然是上士。木谷身为嫡子,迟早要继承父亲衣钵,成为用人。这次藩主回国,木谷便跟着父亲一起来了。木谷比勘一大一岁,十八,于江户出生,师从新阴流,据说剑术甚至在水间道场教头之上。(用人:官职名,管理主君日常生活、家政的文官。)

  “新阴流是什么剑法?”

  虎之丞说道,“比一刀流强么?”

  “剑法和流派没关系。”

  彦四郎淡淡道,“就像竹刀与木刀。只要自己不被击中,且击中对手就行了。”

  勘一没有把自己参加比武的事告诉母亲,怕引起母亲不必要的担心。不过却告诉了惠海。

  惠海略一沉思,说道:

  “老衲教你一招。”

  说完,他捡起空地上一根约三尺的树枝。

  “老衲使袈裟斩,你避开试试。”

  惠海以树枝劈向勘一。勘一往左侧闪过,但紧接着,惠海手中的树枝从下往上,击中勘一右边侧腹。勘一吓出一身冷汗,因为完全没看清树枝的轨迹。

  “师傅,这一招”

  “老衲年轻时想出来的。”

  “太快了,没看清。”

  “刀斩下的同时,移到对手右侧,右手腕折返,拧动左手,迅速由下往上撩击。”

  惠海边说边慢慢演示。勘一从未见过这种动作,最初的一刀只是假象,下挥的同时返刀才是杀招。不过,必须要将沉重的刀使得如鞭般柔韧。

  从那一天开始,勘一就勤练这个不可思议的动作。

  “很好,基本掌握了。”

  一个月后,看到勘一的动作,惠海叹道。

  “学这招须有强大臂力,老衲觉得你可以,结果果然没看走眼。”

  勘一想到,当初惠海命他木刀上绑石头,可能就是为了传授这招。

  “此招如此恐怖,定是无往不胜。”

  “也许吧。”

  惠海淡淡地点头,“老衲并未用过。”

  “为什么?”

  惠海不作回答,反而问道:

  “剑道比武何时举行?”

  “三天后。”

  “噢。”

  惠海轻轻应了声。

  勘一心想,惠海师傅难道是年轻时为了剑道比武而创出这招的么。不过惠海是足轻子弟,没有机会参加。

  “到时打算用这招么?”

  惠海意外的一问,令勘一茫然不知如何回答。

  “若用这招,你可能拿到第一位。不过有句话老衲得说,世上没有必胜剑法。”

  “这一招也有弱点?”

  “不管什么剑招,暴露之后必有人想出拆解之法。不过你第一次用的话,对手应该无法破解。”

  勘一明白了惠海想说什么。

  “比武时我如果用了,这招也就不再是必杀之剑了,对不对。”

  “对武士而言,用剑的机会也许一生就一次。换言之,一生的勤修苦练,也就为了那一次拔刀。若你认为三天后比武是人生的命运之战,那便用吧。只是用过之后,结果正如你所说。”

  惠海盯着勘一的眼睛说道。

  “将来与人对决时,这招便不能致胜。”

  当晚,家人都睡去后,勘一在寂静中反复回想惠海的话。

  比武中得第一可是极大荣誉。对学剑的人而言,如此盛会绝无仅有。若能得第一,说不定出仕的愿望便能实现,甚至还有晋升。称之为命运之战毫不夸张,并不用犹豫。但勘一总觉得不能释怀。

  勘一在漆黑的房间中抱着胳膊反复权衡,不知不觉竟已听到鸡鸣。转头一看,纸门已经被朝霞映红了。

  剑道比武在城内三丸中庭——毗沙门郭举行。(城堡最中心处叫做本丸,外面一圈是二丸,再往外是三丸。)

  当日晴空万里,不见一片白云。

  勘一进入三丸还是第一次,平时只能在堀越道场隔着护城河观望。这座建于领地改封时期的建筑历经八十年的风吹雨打,有种历史的厚重感。

  一行人进入城门,便在城门旁的校场集结。当日参加者共十六人,分别来自城邑四座道场,都绑着袖口,卷起裙裤。

  剑士中仅有一人身着紫衣。因为只有上士能穿紫色,勘一猜想此人便是木谷要之助。中士为浅葱色或蓬色,下士为白色。穿白衣的只有勘一一人。

  木谷体型修长,长脸,颧骨突出,显得甚是清秀。他不和水间道场的其他三人站一起,而是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仿佛沉思般望着远方天空。勘一觉得他有些做作,又或者是他对低一等级的中士心怀鄙夷。听说水间道场的中士和上士练习时是分开的。

  不久,执事过来公布当日的安排和规则,令人震惊的是,比武中竟然使用竹刀。突如其来的变更给跟随参加者一起过来的教头们不小的冲击。

  待执事离去后,金井教头一脸苦涩道:

  “果然,换竹刀了啊。”

  “教头这是怎么回事?”

  大井与五郎问道。

  “传闻说”,金井压低声音,“有位身居要职的大臣向昌国公进谏,比武时改用竹刀。”

  “那人是谁?”

  “据说是今日参加者的亲属。”

  “身居要职,今日参加者的亲属,如此算来不就只有一人吗。”

  对于原田半十郎的话,金井不肯定也不否定。

  “也许是竹刀更容易赢,就临时更改规则。”

  金井愤愤不平地说道,“传统的剑道比武也堕落了啊。”

  参加者不久后被领到毗沙门郭。

  毗沙门郭乃是靶场,形状如一个南北向的长方形。

  今天四周都围着白色幕布,幕布之外可以看到盛开的樱花。勘一心想,若是拿掉幕布,定是一副美丽光影。

  东面上座铺着地板,藩主与重臣坐在地板上。南北两端是榻榻米,上铺白布,坐着观战的上士。中士和下士没有资格观战。参加者坐在藩主对面,西侧的榻榻米上。

  勘一心中平静,并无临战时的紧张感。不过其他人就没勘一那么自如,同门师兄原田半十郎和大井与五郎都是一脸僵硬,其他道场的参加者明显也很紧张,甚至有人一直在轻轻颤抖。据说,今日参加者中除了上士木谷和下士勘一,其他人都不是家中长子。若能取得好位次,将来可能大是不同,岂能不紧张。

  其中只有彦四郎一如平常。勘一看向他时,他抿嘴微微一笑。勘一不禁感叹彦四郎到底不是凡人。

  参加者中另外还有一人显得从容自在,那便是木谷要之助。

  坐在远处,勘一第一次见到藩主。藩主坐在上座的中央,身着醒目的红色外褂。长面尖颚而眼大,说明藩主并非茅岛藩出身。生母遥正院原本是旗本的女儿。昌国公时年三十,看上去却甚至年老。成长于江户的他浑身散发出优雅气质,目光犀利,嘴角紧闭。传闻说昌国公乃明君,似乎不假。

  朝四钟声传来后,南端一位坐着的藩士站起来,吹响螺号。这便是宣布比武开始。低沉的螺号震动勘一肚腹。

  司会宣布比武开始,喊出两位参加者名字。

  那两人大声应答,站起身来,走到场中央,从裁判藩士手中接过竹刀。裁判是藩主剑术老师,森田门左卫门。据说,森田原本是甲府柳沢家家士,藩主以重金换得,这次把他从江户带了回来。

  两位剑士向藩主一躬,分别站在南北,于划线处对峙。两人是今冈道场和水间道场的门生。

  两人听到森田喊开始,便拉开架势。比试中,先击中对方两次就算赢。竹刀在场中央几度碰撞,先是今冈道场门生击中对手身体,再是水间道场门生击中手腕,最后又是今冈道场门生击中身体。第一位胜者出现了。

  勘一觉得两人动作都不自然,也许剑道比武的压力太大了。

  接下来被喊道名字的是勘一同门,大井与五郎。大井起身向中央走去,期间回头瞥了一眼。勘一等人不能开口,便以眼神激励他。对手是夺冠候补之一,今冈道场的挂桥弥太郎。

  挂桥进攻速度极快,而且不知道竹刀会从哪里出现。面对挂桥琢磨不透的连续攻势,大井只能一味防守。勘一心中感叹,原来其他道场也有高手。

  最终,大井连续两次被对手击中,败下阵来。大井一脸愧色,不过勘一却认为两人差距悬殊,落败也无可厚非。大井回到座中时沮丧万分,因为不能随便说话,勘一等人也无法安慰。

  第三场喊到了矶贝彦四郎的名字。顿时,观战上士之中传出轻轻的骚动。看来彦四郎的剑术声名远播。

  对手是三石道场门生。

  开始没一会,彦四郎便击中对手手腕。对手动作僵硬,而彦四郎却与平常无异。接下来彦四郎又是格开对手竹刀,击中身体。胜负出现得如此之快,场中一片感叹。

  接下来是木谷要之助登场,对手为今冈道场门生。

  木谷架势优美,却不见破绽。对手进攻时,木谷便以竹刀轻松化解,随后漂亮地反击得手。行云流水般的剑招赢得观战上士们一片喝彩。

  第二击也轻松得手。勘一心想此人必是劲敌。

  下一场由堀越道场的原田半十郎出场。原田在道场的席位仅次于彦四郎,这一场比试也展现出高手风范,顺利击败水间道场的对手。

  第一轮的最后,喊到了勘一的名字。对手是另一位夺冠候补,三石道场的古田八兵卫。勘一站起来,瞥向彦四郎。只见彦四郎默默地揉脚,勘一便会意。

  从裁判那接过竹刀后,伸展两腿,轻轻揉了下腿肚,放松下因坐久了而变得僵硬的筋肉。接着他又踮起脚尖跳跃几次。

  “开始!”

  裁判喝道。

  勘一如往常那样,举刀至上段。观战的上士发出意外的声音。上段由于在竹刀比试中破绽太大,一般极少出现。

  勘一决定不使出惠海教的那招。比武虽然重要,却不是人生中的命运之战。勘一相信,将来还有更重要的决战在等待自己。如果没有,只能说明自己一生平庸。这便是勘一思考一个晚上的决定,也是觉悟。

  古田向勘一逼近,随后一刀攻向勘一身体。与此同时,勘一也踏步上前,砍向对手头部。两把竹刀几乎同时击中对手,但勘一明白,自己的竹刀慢了一拍。裁判也看出来了,判古田有效。勘一垂下竹刀,躬身行礼,心想古田的剑真是快,不愧是夺冠候补。

  再次拉开架势时,裁判喊道“等一下”,因为古田头上流出血来。刚刚勘一的一击,使古田额头皮破血流。

  比试暂时中断。古田对伤口做应急处理,在额头缠上侍童拿来的白布。

  不久后,比试再度开始。

  勘一在裁判喊出‘开始’的同时,一口气冲到对手面前,挥刀砍下。古田以竹刀格挡,但被压制住。勘一迅速抽刀,击中古田身体。但古田以更快的速度击中了勘一头部。

  裁判判古田胜。古田按着胸口半跪在地上,过了会才站起来行礼,面带土色。

  第一轮结束时,已有八人被淘汰。

  勘一也是其中一人,心中却没有不甘,也不后悔。堂堂正正的对决甚至令他非常满足。

  第二轮的首场,由原田半十郎对阵木谷要之助。

  原田果敢进攻,但面对木谷巧妙的招式,竟无法挣得主导权。木谷的刀尖尤其灵活,对手进攻时,便以刀尖化解。因此,原田的进攻总是无法奏效。

  原田在道场能与金井教头打得难解难分,面对木谷时竟无从施展,可见木谷剑术何等高明。

  木谷并不主动进攻。他一边化解原田的攻势,一边慢慢进逼。

  原田不断后退。之后,原田下定决心般,使出独有的连续攻势,依次攻向对手手腕、头部、胸口。木谷以刀尖化解前两招,腰一沉,击中原田身体。

  “停!”

  裁判高声叫道。

  勘一看了出来,木谷剑术的本质是防御。他不轻易进攻,只是不断地压迫对手,等对手露出破绽再出手。

  第二次击中原田也是相似的过程。木谷以刀尖压迫原田,逐步进逼。原田向左,刀尖也向左。原田向右,刀尖也向右。仿佛是追逐浅滩上的鱼一般,不断压缩原田的活动空间。原田一直退到观战的上士附近,再退的话就要被视作怯弱避战而被判落败了。

  原田站稳脚步,架势由青眼变为八双,然后凝力攻向木谷头部。原田或许是期望和木谷同时击中对方,但木谷身形微微一晃,击中体势已崩的原田身体。

  “停!木谷胜。”

  以原田的修为,竟被木谷玩弄于股掌之间。勘一认识到什么叫天外有天,心想此人与彦四郎究竟谁更强。他无法想象两人中任何一人能落败。

  彦四郎的第二场对手是轻取大井的挂桥弥太郎。

  挂桥再次施展出凌厉的连续攻势,动作比刚才击败大井时更快。竹刀由头部到胸口再到头部、手腕,流水般的进攻向彦四郎招呼。

  然而他的竹刀甚至无法碰到彦四郎。彦四郎只用步法和身法就避开了所有攻击,然后抓住一瞬的破绽,击中挂桥手腕。

  与木地板想比,泥地上更容易滑。对于倚重步法的彦四郎来说应该不利,但彦四郎的动作却与道场无异。

  第二战,挂桥的攻势更加犀利。但彦四郎凭借被金井评价为杂技的俊敏动作,使挂桥的竹刀不断挥空。挂桥攻击不断落空,最后又被击中手腕。

  剩余两场,胜者都来自三石道场。

  四强产生后,进入午间休憩时刻。

  参加者退回到校场。

  “真可惜啊,勘一。”

  彦四郎第一句话便如此说道,“要是用木刀,刚才就是你赢了。”

  “不好说。”

  “不,你的力量用竹刀无法发挥,如果用木刀,或许你能拿第一位。我想堀越老师和金井教头也是因此而选你出场的。”

  “没想到竟然用竹刀,对不住虎之丞啊。”

  “这谁能想到。”

  “不说我了。彦四郎,只剩两场了啊。”

  彦四郎点点头。

  这时金井走了过来。众人向金井行礼。

  金井对彦四郎道:

  “对手果然是木谷么?”

  “是的。”

  “强么?”

  “剑术的确高明,强不强嘛,不好说。”

  勘一从彦四郎的话中看出他的自信。

  半刻时间的休憩结束后,剩余四人的比试开始了。

  先是木谷要之助出场,轻松击败三石道场的门生,拿到进入最终战的资格。

  彦四郎的对手是此前击败勘一的古田八兵卫。勘一集中精神,想看彦四郎是如何应对古田的快剑。

  彦四郎的动作依旧是那么轻快,总能在间不容发的瞬间避开古田凶猛的竹刀。他的身形飘忽一定,常常使古田一个踉跄竹刀对着空气砍下去。每一次彦四郎展现出俊敏的身法,观战者之中便会发出分不清是赞叹还是失笑的叹息。

  看到彦四郎的动作,勘一心中无限感慨。古田的竹刀固然迅速,却不能伤到彦四郎分毫。彦四郎虽然瘦,个子却很高,可动作就像小动物般敏捷,极难被捕捉到。

  彦四郎抓住刹那间的破绽,击中古田手腕。攻击手腕也是彦四郎最擅长的招式。他一般不对头部和身体发动攻击,有也只是虚招,真正目标是手腕。堀越道场的人都知道这点,最后还是被彦四郎击中手腕,可见彦四郎实力之强。

  第二击同样打中古田手腕,与木谷的决战终于来临了。

  最终战之前,剑士再次得到休憩时间。这时,差役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最终战竟然改用木刀。

  “怎么回事啊。”

  “究竟是什么意思”,大井道。

  “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彦四郎道。

  “或许”,勘一道,“又是木谷提出的要求。”

  “怎么说?”原田问道。

  “木谷也在观战。第一次看到彦四郎的剑法,不能不惊讶。”

  “毕竟一般人没那么快的身法啊。”

  大井笑道。

  “可能他觉得竹刀无法取胜,木刀却有胜算。”

  “就因为木谷这么想,规则便能改变?”

  “不好说。”

  不知何时,金井来到附近。

  “户田的话虽不中,亦不远矣。这种时候改变规则,岂能有他。要么是木谷提出要求,要么是与他有关的人。”

  “真卑鄙。”

  大井与原田怒骂道。

  “现在只是推测,别乱说。”

  金井道。

  “怎么办?彦四郎。”

  “换就换吧,比试还是比试。”

  “不生气吗?”

  “生气也没用,只是如果能换勘一上场,绝对能赢。”

  说完彦四郎笑了出来。

  彦四郎与木谷站在中庭。

  从东方照射的阳光不知不觉中已经垂向西方。三丸的影子盖住了半个毗沙门郭。

  由于比试用木刀,两人在当日首次戴上护额,手持木刀站在中央。

  彦四郎如同掂量木刀重量般,单手轻轻挥了两三下。

  两人在划线处对峙。

  忽地彦四郎抬头仰望天空。空中有一只雄鹰在飞舞。彦四郎用手遮挡阳光,视线追着雄鹰的轨迹。

  “矶贝!”

  裁判喝道。彦四郎自觉失态,身体轻轻一躬,以示歉意。

  “开始!”

  木谷摆出中段架势。

  勘一察觉到木谷的重心在后面那只脚。木谷打算等彦四郎进攻,再寻找破绽。勘一在心中暗暗替彦四郎担心。

  为防备彦四郎攻击手腕,木谷的木刀比较靠近身体。

  见木谷不进攻,彦四郎毫不犹豫地接近,然后攻击头部。木谷试图以刀尖化解,但彦四郎的木刀更快,已经击中。不过裁判认为力道不足,未判有效。

  彦四郎瞬间抽回木刀,击中对手身体,但依然太浅。

  木谷抓住破绽挥刀砍向彦四郎头部,彦四郎扭身闪过,同样挥刀击打对手头部。但还是太浅,只是碰到而已。不过,这一击划破了木谷的左眼睑。血从伤口流出来。

  两人再度拉开距离。刚刚彦四郎的两次对头部的攻击,使留着月代(发型名,剃掉一片从前额到头顶的头发,露出的部分形状像半月)的木谷脑袋上鼓起青黑的肿块,左脸上流着血,原本清秀的容貌荡然无存。

  木谷摆出上段架势,舍弃胸前的防御,打算在彦四郎进攻时迎击。

  彦四郎如木谷所愿,展开进攻,劈向前胸。木谷仿佛早就等着这招般,向侧面闪开,砍向彦四郎头部。彦四郎堪堪避开,击中木谷挥空的手腕。但是裁判依然认为太浅,未判有效。

  勘一不觉得裁判在偏袒木谷,因为彦四郎的进攻的确力道太浅。或许木刀用起来没有竹刀那么趁手,彦四郎也许比较慎重。

  彦四郎虚晃一招,表面上击打对手身体,就在木谷防守时击中木谷手腕。裁判还是认为太浅。因为木刀没有护手,木刀结结实实地打在木谷手指上,木谷的脸因疼痛而扭曲。

  即使如此,木谷依然挥出一刀凌厉的横砍。彦四郎迅速后跳闪避。

  两人第三次拉开距离。木谷中段持刀,彦四郎则木刀直立,握在身体右侧。木谷脸上手上都流着血,样子十分狼狈。

  或许是发觉一味防守无法扭转局势,木谷一声暴喝,冲上来发起进攻,却被彦四郎轻松闪过。一击不中的木谷仿佛发疯般连续挥刀,可是彦四郎甚至没有用刀,只靠身法便全部闪过。时而下蹲,时而跃起,时而后仰,使木谷的木刀全部挥空。

  飘逸的身法再度出现,观战者之中传来了感叹于惊讶。

  木谷大踏一步试图以身体冲撞。彦四郎木刀迅猛地横挥,打中木谷下颚。伴随着骨头碎掉般的沉闷声响,木谷一个踉跄,单膝跪在地上。

  就在彦四郎木刀再度挥下的瞬间,裁判喊‘停’。木刀止于木谷额前一寸处,然后彦四郎后退半步,从容放下木刀。行云流水的动作赢得一片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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