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猎杀红莲火焰的异国人 第三章 那是一道鲜艳的光芒

  几个小时之后……

  「呼,总觉得发生了好多事,好累喔,学长。」

  回到自家的艾文,和老管家帕克道晚安后,一回到房间马上脱下外套伸了个大懒腰。

  由于帕克已经帮暖炉添了柴火,所以房内十分暖和舒适。

  装成狐狸帽子趴在艾文头上的克莱门斯,也轻巧地跳到柔软的沙发上。

  克莱门斯将娇小的身体靠在大大的靠枕上,急急忙忙地开始整理毛发。也许只是心理作用,感觉他似乎用讽刺的口吻这么说:

  「实在有够热血的。就好像巴尔福校的运动会……各宿舍间骑马打仗的组团仪式呢。」

  「啊啊,的确很像。大家一定都会把手叠在一起大喊『加油!』对吧?真令人怀念呢。」

  艾文将双手伸进发丛,边胡乱拨松头发边这么说。因为克莱门斯常常站在他的头顶,所以每做这种动作就会有银色短毛如雪花般飞舞。

  「怀念什么?你一年级时不是不参加骑马打仗的吗?还是我离开学校之后,你就参加了?」

  艾文听到克莱门斯的口吻中带有轻微责备,他在同一张沙发的边角坐下,笑着回答:

  「啊哈哈,我从来不参加骑马打仗的啦!正确来说是他们不让我参加,因为要我当马,我体力不够马上会垮掉;当骑手也会一直发呆,旗子一下子就会被人家抢走。」

  「……想像得出来。」

  「我唯一可以对宿舍有所贡献的,是汤匙比赛(注:日本常见的运动会项目之一。参赛者将鸡蛋放在汤匙土赛跑,鸡蛋从汤匙上掉落者即出局)吧。因为我的平衡感还不错,因此就读巴尔福校时,一直都是那项比赛的参赛选手。」

  「我记得是把鹌鹑蛋放在汤匙上跑吧?对于缺乏协调性的你,的确有可能办到呢。」

  「对呀对呀。而且距离很短,不需要什么精力。像我这种体力不佳、马上就会腻的人,这种比赛正适合我……对了,格莱斯顿常常会聊到有关运动会的事呢。」

  熟练地用两只前脚抚平头发的克莱门斯,听到这句话之后就抬起了头。

  「是我还在学校的时候吗?」

  艾文不修边幅地将身体靠在椅背上,伸直双脚点头。

  「嗯嗯,而且是提骑马打仗的事。一年级的时候,你不是指名格莱斯顿当骑手,自己明明是宿舍长,却甘愿做他的马吗?而且还把他视为橡木宿舍的主将。对一个新生来说,这可是一种过大的名誉和过重的责任喔。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实在太夸张了。」

  艾文笑咪咪地补上一句:「你真的很偏爱他呢!」接着伸出单手轻碰克莱门斯大大尾巴的尾端,克莱门斯被这样一碰之下就跳了起来。

  「还、还不住手,布鲁克!」

  克莱门斯生气地露出牙齿,艾文微举双手表示投降。

  「不好意思,你的尾巴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害我不由自主的想摸看看。不过你的反应和我老家养的猫一模一样耶,尾巴果然是要害吧?真有趣。虽然有种说法是说为了保护真正的要害也就是头部,所以在反方向的位置安排一个显眼的尾巴。不过如果尾巴也是要害之一,这种学说的可信度就值得怀疑了。嗯——越想越有趣呢。」

  克莱门斯不悦地用一句话回应榛色眼睛为之一亮、打算开始进行考察的艾文。

  「对知识有好奇心是很好,不过在做这种测试之前也让我先拒绝吧!」

  「但要是学长拒绝,你就不会让我碰了不是吗?」

  「你啊……我刚刚好像听到不能当作没听到的台词喔。你说偏爱?」

  克莱门斯似乎是故意边梳理尾巴末端比其他部位都长的毛,边毫不客气地抱怨。虽然他其实想狠狠瞪着艾文,但宛如弹珠般圆滚滚的眼睛只让人觉得可爱,因此他只好在语气上加刺。

  「任谁都会觉得那是偏爱呀。毕竟你让一年级新生,而且是你的直属学弟当主将呀。可怜的格莱斯顿每天都因为压力快要出哭来呢。」

  「不过,当天他还是顺利完成了任务。因为他克服了体格上的差异,从对方主将里那抢到旗子……就算只是运动会,我也没有打败仗的意思。就是因为觉得有机会赢,所以才不顾其他干部的反对,提拔格莱斯顿当骑马打仗的主将呀。」

  克莱门斯自豪地这么说,艾文拿下圆框眼镜,边用手帕擦拭边怀念地点头。

  「那时候的他真的很帅呢。我虽然对那种乱七八糟的活动没有兴趣,不过身为同年级的同学,我也觉得很骄傲呢……不过,那真的不是偏爱吗?」

  「啰嗦!要我对这个尾巴发誓也可以,那根本不是偏爱。打从第一次看到他,我就认为他将来一定是当宿舍长的料,虽然我自己也还是个小孩,而这也只是种好强的想法,不过我一直把他当作我的接班人。」

  「所以才认他做直属学弟?」

  「没错。刚入学的格莱斯顿只是个聪明、天真浪漫、长相漂亮的小少爷,那时候的他就是这种小孩。」

  「哇,真不留情……」

  「顺道一提,你有兴趣、想了解的事物都太过偏颇,你是个欠缺协调性、长相和个性都不怎么样的小孩。」

  「哇,更不留情了耶。」

  克莱门斯用后脚站立,对虽然有点扫兴却还是好奇地听下去的艾文继续说道:

  「光是人格有魅力是不足以领导他人的,所以我想教格莱斯顿什么叫做责任感以及勇气,还有在必要的场合上可以发挥实力的强韧,而运动会就是绝佳的机会。」

  「原来如此,当作所谓的试炼场吧。从那天以后,格莱斯顿在同年级生当中,的确成为领导般的人物呢。不只是橡木宿舍,连其他宿舍的学生也很注意他呢。」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只要给点方向,他就能自动学习,即使我离开学校,我也如此深信,所以和他再次相会后,看到他变成这么挺拔……我真的很开心。只不过把弱小又丑陋的心暴露阳光下的我,没有资格为他感到自豪,这一点倒是蛮可惜的。」

  「你又这么说了。」

  艾文挂上已擦干净的眼镜,突然把坐直背脊,伸出单手把克莱门斯抱了起来。

  「做……做什么,你这个无礼的家伙!放我下来!」

  两人同居到现在已有两个月,虽然艾文常常像这样和克莱门斯展开唇枪舌战,不过总是以学弟应有礼节和克莱门斯应对。

  克莱门斯也是第一次像这样被当作动物对待,他激动地胡乱摆动四肢,不过艾文却用手掌轻柔地捧起被毛发覆盖的腹部,主动把抓狂的克莱门斯摆到自己的头上。

  「你……你、你、你、你想干嘛?」

  克莱门斯愤怒尚未消却,用前脚朝艾文的头一阵猛打。动作虽然看起来很可爱,不过他体型小归小却还是魔物,所以力气比看起来的还要大。艾文边用手阻止克莱门斯的动作,边用轻松的口吻这么说:

  「好痛好痛!请你住手,学长……因为,要是让你在我眼前说一些令人讨厌的话,我好不容易想说出来的话又会想吞回去,所以请你待在这边。」

  「……你说什么?」

  「虽然打从学生时代开始,学长就常常针对我,但是我并不恨你喔。不过是有想过不把这件事告诉你,当作一点点的小报复……」

  「告诉我什么啦?别装模作样的,要说就快说。」

  克莱门斯暂且停下殴打动作,乖乖待在艾文头上。艾文接着用平稳的声音这么说:

  「你离开巴尔福校之后,那个思虑周严、严肃又温柔、又值得依赖的你,依然存在于爱德华的心中呀!」

  「……那是虚假的我。我只是希望他人对我有好印象,不想要被当作暴发户的儿子,才装作自己人格高尚罢了……而你早就看穿这一点了吧,布鲁克?所以我才会讨厌你。」

  「因为我也是个乖僻的小孩嘛。而且我自己也觉得被人期待令我感到很厌烦,因此才会装出比实际迷糊程度还要夸张的样子,所以我感觉得出谁是我的同类。」

  「果然如此……你这家伙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我根本不想让你知道啊……不过学长,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懂喔。即使那只是伪装出来的,只要演久了,总有一天那真会变成你真正的人格。而且事实上,身为宿舍长的你不是把我们统整得很好吗……讨厌我的你和对格莱斯顿温柔的你,都是同一个你呀!这样不是很好吗?」

  「布鲁克……」

  布鲁克真挚诚恳的声音,让克莱门斯有点困惑。

  「格莱斯顿真的是个很棒的家伙。虽然把那家伙扶养成个性大方又温柔的人是爱特伍德,不过给予他力量的是麦克弗森学长你呀。」

  「……」

  「学长,那家伙啊,每次遇到什么困难的问题总会这么说。他说一年级的骑马打仗,其他人都说他没资格当主将,但只有学长一直说他行;他还说他知道一个人为了回报他人的期待,可以变得多强呢……那家伙为了想回应你的期待,才会一直努力到今天。举例来说,要相信他人、要努力保护他人……现在那家伙自然表现出来的行为,全都是学长教的不是吗?」

  「布鲁克,你……」

  「这和你犯了什么错没有关系,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犯了错原本的功绩就被抹灭,这种道理太怪了!所以学长大可自豪,现在的格莱斯顿变成那么棒的家伙,你有资格感到骄傲啦!」

  艾文说到这里后稍做喘息。刚刚还在殴打自己头顶的娇小双脚,已静静地放在发际处,艾文因为这温柔的感触泛起微笑,再次开口:

  「让格莱斯顿打从心底敬爱的你,请别否定自己呀。每当学长责备自己,格莱斯顿也会感到难过……身为他的朋友,我不想看到那家伙那么痛苦,所以……」

  「所以?」

  「和丝卡莉特·佛雷姆交战时,『只要能打倒她,就算死也无妨』这种想法是禁止的喔?」

  「!」

  突如其来的牵制,让克莱门斯在艾文头上惊讶地跳了起来。

  「你果然这么想吧?为什么我会知道呢?是不是因为我们同样拥有卢蒂尔的血液呢?还是因为我们在一起生活呢?最近我自然而然地能了解学长的想法呢。」

  「……布鲁克,你这个人越来越讨厌了呢。」

  「就算讨厌我,也别趁我疏忽大意的时候陷害我喔……不过不是这样吗?如果可以打倒让自己只能以魔物外型生存的丝卡莉特·佛雷姆,还可以帮卢蒂尔·博德报仇,要你死也无所谓。学长的思考很负面,所以应该会这么想才对。」

  「呜……」

  「不可以喔。这可是卢蒂尔赋予的珍贵性命,你要多加珍惜才对呀。赤星不也这么说吗?我们是为了要能挺起胸膛、俯仰无愧地活下去,才要和丝卡莉特·佛雷姆交战的。」

  「……布鲁克,这样继续活下去,你不会觉得恐惧吗?体内被注入魔物的血液后,你不害怕将来会变成如何吗?还有……你和我生活了两个月,虽然你从没对我发过牢骚……不过难道你不恨我吗?」

  克莱门斯把之前不敢问的问题一口气丢了出来。

  虽然可以解释成那是在被丝卡莉特·佛雷姆的操纵下作出的行为,但是把卢蒂尔的血液注入艾文身体里的,毕竟还是克莱门斯。克莱门斯基于自尊心以及对抗心,迟迟无法老实说出道歉的话语。但是对于这件事,他的心里总萦绕着无限的后悔,所以当然会觉得艾文对他有深沉的恨意和憎恨。

  「当然怕啊。怕归怕,但是怕也没用不是吗?而且就算学长最后毫发无伤,即使我个性再无忧无虑,还是会有点生气……可是我知道你承受过度的痛苦,身心都受了无数的伤。」

  「……同情对我来说没用。」

  「我不是同情,我只是了解你的想法。而且老实说,有同样拥有魔物血液的伙伴,胆子也比较大。身为学者,我对你也很有兴趣,如果要我来说,只不过是对知识的好奇心恰好抵销眼前的灾难罢了。所以请你不用担心这点……况且……」

  「……什么?」

  「况且,请不要让格莱斯顿再次失去你……那家伙已经和你分开两次了。所以如果你不多加自重一点,那他未免太可怜了吧。我说的对不对呀,学长?」

  艾文猜想克莱门斯大概无法用语言回答,于是便将右手轻轻举到额头的高度。克莱门斯犹豫几秒之后,用他的前脚……有柔软肉球和锐利爪子的前端,触碰艾文的指尖。

  艾文享受了一阵这小小的重叠后放下了手,突然用开心的口吻说道:

  「好,我惹人爱的发言到此告终。来,学长,请赶快下来吧。至少在夜晚这段时间,我想要好好慰劳一下我的毛发。」

  但却完全不见克莱门斯要从头上下来的迹象,艾文因此板起脸孔,摆出有点怨恨的表情。

  「学长,这个时候你还要闹我喔……」

  「啰嗦。」

  克莱门斯用有点高亢的声音这么说,还用前脚一把紧紧拉扯艾文有点过长的浏海。

  「好痛痛痛痛痛!」

  「要是我现在下去,看到你的脸而一不留神说出道谢的话,我想我会后悔一辈子。所以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要在上面再继续待一会儿。」

  「原、原来如此……为了双方内心的平安,我们就继续维持这样五分钟吧。」

  「……嗯。」

  暖炉的火在陷入沉默的两人身旁持续温暖地燃烧……

  就在这时,在格莱斯顿侦探事务所里,西瓦把爱德华和托亚的床并在一起,还在上面铺了好几层预备用的毛巾。

  虽然大小有点不同,不过这么做,两张床立刻变成一张大床。

  由于夜已深,要在漆黑的夜晚道路走回郊外既危险又辛苦,爱德华便邀请卯之助在这过夜。

  「卯之助先生,真不好意思。因为这里没有客房,所以只能请你这样休息,如果不喜欢,也可以使用我的床……」

  忙着工作的西瓦,道出发自内心感到愧疚的道歉。而当事人卯之助反而开心地这么回答:

  「不,怎么可以那么做呢?光是愿意让在下留下来过夜就够感激了……而且在下平常都是一个人生活,能和格莱斯顿阁下以及赤星阁下一起休息,真的很好。」

  「这样就好了……」

  将床单拉平的西瓦,看向等待他铺好床的三人,差一点噗嗤笑了出来。

  爱德华和托亚的睡衣装扮他早已看习惯。不过穿着向西瓦借来的睡衣,把睡帽随便戴在头上的卯之助,看起来实在很滑稽。

  刚刚卯之助边说:「这衣服穿起来脚下挺凉的。」边把睡衣裤管卷到几乎露出膝盖的程度。托亚看到卯之助壮硕的小腿后,内心充满敬佩。

  「谢谢你,西瓦。不过,只有你一个人睡在隔壁,有种被排挤的感觉耶。要不要也一起在这里睡?大家挤在一块睡也是一种趣味喔。」

  爱德华挂着天真烂漫的笑容提出邀请,但却被西瓦不失礼仪且十分果断地拒绝:

  「不,我没关系。怎么可以强迫客人接受这种苦行呢。」

  「那么,你就一个人寂寞的睡在宽阔的床上吧……晚安,西瓦。」

  「晚安。如果有什么事请告知我,我就睡在隔壁,请别客气。」

  「不胜感激,麻烦您了。」

  卯之助没有因为西瓦是佣人而摆出高姿态,他十分有礼地低头道谢。西瓦也比往常还有礼貌地回礼,接着便退出狭窄的寝室。

  悄悄关上房门后,他不自觉地回过头说:

  「……好像挺愉快的……」

  虽然他从没想过和主人、客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不过得一个人在自己房间睡觉,多多少少会感到寂寞。

  「啊啊……糟糕。」

  他突然想起有一句话忘了说。

  他们就算上了床,也不会乖乖立刻睡觉,三人一定会东聊西扯的。

  应该提醒他们,也许明天就要开始行动,所以最好不要熬夜赶紧休息睡觉。

  不过要是现在才故意回头补上这句话,会有种在客人面前把主人当小孩子看的感觉,这让他放弃了这种念头。

  「算了,爱德华少爷已经是个大人了,就期待他会有适当的表现吧,不过……」

  可能会因为三人之中的某人睡相很糟,害得其中一人被踢下床。

  「我看还是准备一下备用的床铺吧。」

  把散落在沙发上的杂志等东西整理好之后,再铺上床单,或许这张沙发在紧急时刻能派上用场。完成这个工作后,再像平常一样进行睡前的仪式……打开窗户抽根烟,自己也上床睡觉吧。

  西瓦浮起这个念头后,压低脚步声离开现场……

  另一方面,在爱德华的寝室里,三个人各自舒适地躺在紧急张罗的大床上。

  虽然卯之助觉得……突然留下来过夜的自己应该睡正中央,不过个子有点高大的他睡在两张床的中间,万一掉到地板上就麻烦了。所以最后决定让个子最娇小、体重最轻的托亚睡中间,爱德华和卯之助睡他的左右侧。

  「真不好意思,都是因为在下久留,害得两位不得不在这张窄小的床铺上就寝。」

  卯之助将头靠在充当枕头的靠枕上,十分愧疚地这么说。托亚则笑着回答:

  「你乱说什么啊,郊外的街道不是普通黑耶?而且还会有野狗,就算像卯这样厉害的人,我也会担心得不想让你自己回去。对吧,爱德华?」

  爱德华从毛毯里伸出手调弱枕边的灯火,笑着同意托亚的说法。

  「就是说呀,卯先生。而且这让我想起过去的回忆,还挺有趣的呢。我学生时代……就是刚入学还有思乡病的时候,麦克弗森学长常常让我住在他的房间呢。」

  卯之助把整个身体面向托亚的方向,感慨万千地说:

  「麦克弗森阁下……是那位外型变成可爱小动物的先生吧。虽然格莱斯顿阁下已经拿过他还是人类时的照片给在下看,不过到现在在下依然无法置信。没想到那样的俊美青年,竟然会变成魔物,虽然是只可爱的野兽……」

  爱德华即使中间隔着托亚,也转过身来和卯之助面对面,并感同身受地点头。

  「就是啊。不过刚刚把学长介绍给你时,我还以为你会更吃惊……一定会吓到腿软吧。」

  托亚也交互看着躺在两侧的人,频频点头。

  「对呀对呀。我还以为你一定会吓翻,没想到你只说一句:『这可真……』实在很扫兴……难不成卯的国家有很多像丝卡莉特·佛雷姆的魔物?」

  卯之助摇摇头苦笑。

  「像焰那种力量强大的魔物并不多。不过,魔物……在我国称为妖孽的东西,的确存在。齐诺从以前就有这么一句话,『我等人类支配着白昼,而妖孽支配着黑夜。』因此齐诺人会避开黑暗的场所、夜晚外出或是进入漆黑的森林……因为这被视为侵入妖孽领土的行为。」

  「是喔……感觉好像我们这里故事中的世界呢。我小时后听到在夜晚森林中迷路的旅人被魔物从头啃食的故事,吓到都睡不着呢。」

  「喔?在齐诺也有类似的传说故事,这还真是有趣。虽然人民的长相和习俗都不同,但是畏惧的东西却是相同的。」

  爱德华也觉得十分有趣地点头。

  「的确,自从导入瓦斯灯、发明电灯之后,伦托拉的夜晚变得越来越明亮。这个地方可能已经没有魔物可以栖息的地方。不过只要稍微往郊外前进,那里的人们还是和齐诺的国民一样,依旧畏惧黑暗……即使安葛雷政府不承认魔物存在、大家也都不公开承认……不过大家心里都知道魔物的确存在。」

  「一点也没错。自以为恐惧的对象不存在,是种愚蠢至极的想法。在下认为对人类来说,说不定得感谢魔物这种应该畏惧的东西,因为它能让人类知道自己的份量。」

  卯之助的发言让爱德华有点吃惊地瞪大眼睛。

  「卯先生,你最重要的主人被魔物给杀害了耶?没想到你还能那样说,这真让我吃惊。」

  结果卯之助反而讶异地回答:

  「可是格莱斯顿阁下,如果您亲近的人被某个人类杀害,你会因此憎恨所有人类吗?」

  「这样说……也是啦。」

  「这道理是一样的。在下的主人夕月大人的确被魔物焰残酷杀害,但因此憎恨所有的魔物,未免是种短浅又愚蠢的举动吧?在下只要歼灭焰、为在下的主人报仇、讨回领主一族的名誉就够了。其他魔物只要活在黑暗里……不要对人类的生活造成威胁,在下愿意和那些东西生活在同一块土地,把它们当作人类般同等对待……安葛雷的人民会觉得这种想法很怪异吗?」

  深陷在枕头里的爱德华微微摇头。

  「不会,至少我很了解你的想法。应该说,我现在终于知道当我介绍你和麦克弗森学长认识时,为什么你没有产生动摇的理由了。因为我以为你憎恨所有的魔物,所以介绍布鲁克和麦克弗森学长时,说实在我有点害怕呢。我还想说万一你突然用那把刀砍下去,我该怎么阻止呢!」

  「怎么可能呢?刀是武士之魂,灵魂是不能随便让人看见的东西……看似野兽的麦克弗森阁下竟然能说人话,在下觉得这比什么都还让人惊讶呢。」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卯会拔刀冲过来,所以我的神经绷得超紧的耶。我还真蠢……」

  托亚嗤嗤地笑,卯之助也跟着苦笑。

  「看来各位认为在下是个十分冲动的人呢!亏今宵在下才觉得终于获得心灵上的安稳……」

  「安稳?可是和焰……丝卡莉特·佛雷姆的对决马上就要到了耶?」

  托亚感到不可思议地眨眼,平常十分浑圆的眼睛稍微变细,大概正拚命和睡意对抗着吧?

  「打从失去重要的公主,在下就活在失意以及屈辱的黑暗岁月中。而今宵,在下在这遥远的国度获得志同道合的伙伴,真的很开心。」

  卯之助从毛毯底下伸出左手,在昏暗的灯光下盯着左手瞧。就在结实的前臂上,手肘内侧的下方……平常会被衣服遮住的部分,有一个小小的蓝色刺青。

  那是新月染上淡淡云朵的图案。托亚纳闷地看着这个与众不同的刺青图案。

  「这是新月吗?」

  「嗯,这是夕月大人最喜欢的月亮。在下希望打倒焰的时候,夕月大人的灵魂也可以和在下一起看到那一幕,在下是基于这种想法才刺的。」

  「就好像她永远和你在一起?」

  「嗯……嗯。」

  回答得有点迟疑的卯之助放下手臂。他这种细微的反应,让爱德华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你是不是喜欢夕月?」

  「什么……!在、在下有这么说吗?」

  托亚看就知道卯之助十分惊讶,他嗤嗤地笑了出来.

  「就算你不说,多多少少也感觉得出来呀。对吧,爱德华?」

  「嗯嗯。实际上也是这样吧?」

  「嗯、嗯……」

  卯之助为了掩饰害羞轻咳一声,望着天花板回答:

  「夕月大人满十五岁的那一天,夕月大人的父亲说要在下当夕月大人的未婚夫。夕月大人是位高贵无比的女性,在下竟然有这种荣耀当她的未婚夫,一开始实在无法立刻相信……而当在下听说这是夕月大人自己提出来的要求,在下真的是开心的几乎要飞上天了。」

  对于用平日诚实口吻诉说对过世主人的爱恋以及情感的卯之助,习惯马上开玩笑的托亚也没有从旁插嘴,表情严肃地发问:

  「那时候卯几岁?你和夕月从小就在一起?」

  「当时在下正值二十。在下十岁开始便跟在父亲身边,开始接受成为冢守公主守护者的训练,从那之后就一直陪在夕月大人身边,一心一意地注视着那位充满耀眼光彩的女性。」

  「……嗯……也就是说卯一直喜欢夕月,夕月也喜欢卯,对吧?」

  「如果简单扼要的说,应该是如此没错。不过在下发誓,在下从没期待自己的思慕能会得回报,只要可以永远保护她就够了。但她希望在下成为她未来的丈夫……冢守公主要在二十岁嫁人是既定的规矩。所以在那天来临前,不论是以守护者的身分也好、丈夫也好,在下努力锻炼,好让自己成为值得夕月大人夸耀的人……但是……」

  卯之助清晰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

  「夕月大人在十九岁便去世……在下在最重要的时刻竟然没办法保护她,实在罪该万死。而在下之所以还活着的原因,就是为了帮她报仇……」

  「啊——又说这种话,我不是说过了,不可以赌命啦!」

  卯之助看到托亚又鼓起腮帮子想责备他,他严肃的表情稍微变得和缓。

  「我了解赤星阁下想说的话,虽然在下将这条命赌在和焰的对决上,但在下绝不会输,所以更不可能丧命。」

  「卯。」

  「虽然冢守公主已不在人世,在下还是得为了夕月大人深爱的家族挽回名誉,尽全力让家族再度兴盛。」

  「嗯嗯,就是这股气势!」

  托亚笑咪咪地点头,卯之助也泛起笑容继续说下去:

  「各位真是……很值得依靠的伙伴,不过,万万没想到普莱斯阁下和麦卡阁下也在其中。老实说,看到那两位的身影时,吃惊程度就和听闻有关麦克弗森阁下和布鲁克阁下的事时一样。」

  「啊哈哈,因为卯和普莱斯大叔过去曾经有段不幸的相遇嘛。」

  托亚将双手摆在后脑杓开心地笑。

  其实上个月,卯之助在平民区恰巧遇上强盗事件的案发现场,他拔刀追小偷的样子引起街上民众的骚动,最后还很倒楣地被当作可疑人物逮捕。

  幸亏爱德华当他的保人让他可以快速被释放,而逃逸的小偷也藉由普莱斯他们的力量顺利逮捕,最后卯之助才得以无罪开释。

  虽然获得无罪开释,不过被逮捕这种不名誉的事终究还是从天而降的灾难,所以会在这种场合和普莱斯以及麦卡再度相会,不难体谅卯之助会感到惊讶。

  「那时候真的添了您不少麻烦。」

  卯之助没有移动身体,对躺在托亚另外一侧的爱德华道歉,爱德华则笑着摇头。

  「别在意啦。确定你没罪之后,保证金也拿回来了,所以请你别介意……不过,为什么普莱斯老是没办法好好记住你的名字呢……」

  「问题就在这了。」

  卯之助皱起粗浓的眉毛,眉间形成浅浅的直条纹。

  虽然卯之助的确有个对安葛雷人来说很陌生又有点难发音的名字,但不知道为什么普莱斯老是以为他的名字叫做「毛之助」,似乎怎么也无法更正他错误的记忆。

  连和普莱斯共寝共食的麦卡,也因此以「毛之助」称呼卯之助,这点让他感到有点困扰。

  「在下知道那是在叫自己,所以其实无所谓……不过那样叫,总让在下有种无力感。」

  「我了解……感觉好像在叫蛇一样。」

  「嗯……蛇和猫吗?」

  卯之助愁眉苦脸地呢喃,爱德华和托亚听了同时发出声音:

  「猫?」

  卯之助突然回神发出苦笑。

  「哎呀,抱歉。方才突然想起在下的伙伴。」

  爱德华深感不可思议地又提出一个问题:

  「伙伴?你有其他的伙伴?」

  卯之助露出认真的表情点头。

  「嗯。从祖国出发时,国王派了一个人前来找在下,还带着一封写着这个男人一定会派上用场的文书。在下和他共同经历了一段长途的旅程,但对方在邻国法兰克病倒,需要时间疗养,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暂且先搁下他。」

  「……那还真令人担心呢。」

  卯之助表情微妙地摇头回应爱德华的想法。

  「不,那是只需休息一阵子就可以康复的疾病,不需要那么担心,而且在下把所有的旅费都留给他,应该够他接受充分的治疗吧。」

  托亚在毛毯底下握拳击掌。

  「该不会你是因为把钱全都留给伙伴,所以来伦托拉的时后才会变成穷光蛋?」

  「嗯……差不多是如此。总之,对方是位比在下还要来得厉害的男人,在下相信他一定会尽可能迅速康复并追上来的。不过现在事态突然急转直下,在下觉得他没办法赶上的可能性很高,这一点比什么都来得可惜。因为在和魔物交战之际,那个男人的力量应能帮上很大的忙。」

  「你有和他联络吗?」

  卯之助用视线给予否定的回答。

  「为什么?如果他还在法兰克,那寄封信或是发个电报……」

  「不需要急。如果他判断自己已经可以走动,那一定会迅速展开行动。因为他就是那种个性的男人……而且毕竟监视在下也是国王给予那家伙的任务。」

  「……我有点不太了解刚刚那句话的意思,国王派遣伙伴与你同行的理由,目的不是要一起和丝卡莉特·佛雷姆……也就是你们说的焰交战吗?」

  「当然那也是其中一个目的。不过另外还有一个任务,那就是万一在下败给焰时,他得活着回去把这件事报告给国王知道。」

  托亚听完后,将那对代表意志坚定的眉毛气冲冲地往上吊。

  「什么?那不就是万一战况不好,赶快一个人夹着尾巴逃跑的任务吗?直接丢下你不管?」

  「是的。」

  「等一下,你不觉得这样很过分吗?这种人根本不算伙伴……」

  虽然托亚闷着一张脸气冲冲地说,不过卯之助却用锐利的视线让托亚安静下来。

  「即使是托亚阁下,在下也希望您别说他的坏话。如果在下没有成功打倒焰,就像先前所言,那家伙一定会回到齐诺,对长期封印她的国王一族报复吧。将这种危险讯息通知国王……在下同意这也是一项十分沉重的任务。在下深信在下的伙伴绝非卑鄙的男人。」

  托亚听到卯之助用严厉的语气、有条有理地解释后,冷静了下来道歉:

  「是吗……对不起,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果然很笨。」

  「你乱说什么呀。你才不是笨蛋呢,是老实过了头。」

  爱德华说了一句不知道算褒还是贬的话后,朝沮丧的托亚头上拍了拍,并对卯之助说道:

  「托亚只是担心你,没有其他恶意,请你了解……那你的伙伴是什么样的人呢?和猫有什么关系?」

  「那家伙的背景连在下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是『宫守』。」

  「宫……守?」

  爱德华宛如在细心领会这个陌生的职称般复诵。卯之助以眨眼代替点头并加上说明:

  「祭祖着历代国王英灵的神社称做宫,而宫这个神圣之地由一群称为宫守的集团负责守护。具体的职务内容,我等一般人并不清楚,不过听说从国内各地聚集而来,具有神力的人会担任那个职位。」

  「神力……夕月也会使用神力吧。神力是怎么样的一种力量啊?」

  「听说是和妖孽的力量……和妖力相对,十分圣洁的一种力量。虽然似乎没有人拥有和夕月大人一样强大的神力,不过猫的神力也不容小觎。旅程中曾遇过好几次魔物,看到他战斗的样子让在下有这种想法,和妖孽……和魔物战斗时,那应该是种十分值得依靠的力量。他人不在这里实在非常可惜……对了,猫是那个家伙的名字。」

  「猫?这在齐诺是很常见的名字吗?虽然在安葛雷这个名字有点怪,不过我觉得是个不错的名字。」

  卯之助抿成一直线的嘴唇露出浅浅苦笑。

  「不,在齐诺一般人也不会取这种名字的。不过听说当自己被任命为宫守的那一刻起,就必须和亲人以及一切断绝关系,得独自一人专一地守护高贵英灵的安眠……这就是宫守的职责。所以他们必须舍弃过去使用的名字,换上新名字。那家伙说他就自己选了猫当作名字。」

  「什么不选就选猫喔……你的伙伴真奇怪。啊、这不是说他坏话的意思!只是我的感想啦。」

  「在下很清楚赤星阁下没有恶意。」

  托亚显得有些焦急,卯之助轻轻地一语带过后,接着又补充道:

  「的确,这样有点像在叫路边的猫狗,不知道在叫谁的感觉。因为他说如果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叫,那就用喜欢的名字叫他就好,所以在下帮他取了一个叫『猫八』的名字。」

  「猫、猫八……」

  又一个陌生的名字登场,爱德华和托亚两人不禁对看。

  「猫八的八是数字的八,因为八在齐诺是很吉利的数字。在下心想要取就取个吉利一点的名字,所以才选这个名字,在下个人认为是个不错的名字。」

  内心感到些许纳闷的爱德华,忍不住问了对此似乎颇为自满的卯之助:

  「那、那他本人……那位猫八有什么感想?」

  「他只有耸耸肩说『是喔』。但从他并没有阻止在下这样称呼他看来,应该是不讨厌吧?」

  「那如果见到他,我们也那样叫他吧。」

  「嗯。那家伙好像可以靠神力感应出在下的所在地,就祈祷他可以赶上和焰的对决吧。」

  「你说得对,我们也这么祈祷吧……好了,你也很困了吧,托亚。」

  「咦?我、我没有啊……」

  突然被爱德华这么一说,托亚急忙张开眼睛,不过这故意为而为的动作,让人明显看出他正在和睡意对抗,爱德华笑着直接了当地说:

  「夜已深了,虽然还想继续聊,不过还是睡觉吧……卯先生今天经历了这么多令你惊讶的事,一定也很累吧?」

  「在下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感到疲倦……不过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得开始行动,能休息时尽量休息是很重要的。」

  「一点也没错……托亚,会不会不好睡?」

  「完全不会,因为爱特伍德先生铺了好几层毛毯……没办法了,虽然还想听大家聊一些更有趣的事,不过还是睡吧。」

  虽然托亚讲得很不甘愿,但才闭上眼睛十秒不到,就开始发出沉稳的呼吸声。

  「……还真好睡呢。」

  爱德华看到卯之助吃惊的表情,边笑着点头边稍微坐起身来。

  「到哪都可以睡、可以吃,是托亚的强项……我们也睡吧。晚安,卯先生。」

  「嗯,明早见。」

  爱德华看着卯之助翻身躺卧后,便熄灭灯火,自己也再次钻进已经十分温热的被窝里。

  卯之助一躺下就能入睡的程度似乎不输给托亚,没多久就听到他发出规律的呼吸声。

  在周围有两个人以上的环境睡觉,对就读巴尔福校时便被安排住个人寝室的爱德华来说,是一项新鲜的体验。

  住在通铺的托亚就是在这种气氛里睡觉的吧……爱德华内心感慨地深思,一面将头靠在柔软的枕头上闭上了眼睛……

  就在除了夜盗以及娼妇之外的人,全都享受着安稳睡眠的深夜两点……

  「呜呜……」

  麦卡·佛罗斯特从床上坐起,紧紧抱着以他的身材来说还有点过大的枕头。

  「怎么办……睡不着。」

  从格莱斯顿侦探事务所回来时还没十点,普莱斯就以「小孩子应该赶快睡觉」为由,赶他上床睡觉。

  过了四小时之后。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数羊、故意打呵欠、看向托亚借来的童书……

  试遍了他所有想到可以召来睡魔的方法,但今天眼皮就是无法变得沉重。

  他知道理由是什么。

  是因为不安。

  年幼的麦卡在黑暗中,数次回想起数个月前在哈林顿洞窟和丝卡莉特·佛雷姆对峙的情景。

  重伤倒地的艾文以及弥漫地下实验室的霉味、药品和血液的浓厚恶臭。

  在丝卡莉特·佛雷姆操纵下发出大笑的克莱门斯。

  随着惊人的轰声崩落的洞窟,还有帮助了大家的手环「蓝」……

  即使经历那番死战、让性命暴露于危险之下,但他们终究没能顺利打倒丝卡莉特·佛雷姆。

  这次又得面临多么恐怖的体验呢?而大家真的能像托亚说的,平安无事的归来吗?

  究竟到底能不能战胜那个讨厌的魔物呢?

  而且……

  「呜呜呜呜呜。」

  一个人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让麦卡害怕又不安,眼尾因此渗出泪水。

  「我已经八岁了,不可以因为这种事情哭。我得好好睡觉……」

  即使这样说服自己,但娇小的胸膛里怀抱的不安以及恐惧未免太过庞大。

  结果别说睡觉了,能不能这样撑到天亮都有问题。

  「……我不行了……」

  麦卡叹着气这么低喃,最后他终于下了床,赤脚踩着冰冷的地板,无精打采地走向的目的地是……普莱斯的寝室。

  虽然人已经走到紧闭的寝室门前,但麦卡却犹豫了起来。

  在大人眼中八岁根本还算年幼小孩子,不过麦卡却自认自己已经是个「哥哥」了。

  而这个小哥哥竟然因为睡不着想要拜托普莱斯……这个姑且算是上司的人让他一起睡,实在难看极了。

  「而且……助理巡官大人一定因为每天的工作而十分疲惫。」

  虽然普莱斯从不说丧气话,更不会喊累,不过总是以跟班身分跟在他身边的麦卡,深知普莱斯到底做了多少繁重的工作。

  即使是年幼的麦卡,最近也慢慢理解普莱斯所说的那句「我是旁系的人啦!」的意思。

  伦托拉市警位于安葛雷警察组织的最顶端,也就是所谓的精英组织。其中位居高位的尽是家世显赫、高学历的人,这些人把像普莱斯这种从地方警察升迁而来的人们,当作是为了帮他们处理杂事而找来的低阶职员。

  但普莱斯和他的部下们完全不为自己的将来思考,为了保护伦托拉的安全,尤其是保护平民区的贫穷人们,他们每天都为了处理堆积如山的不起眼事件四处奔走。

  除此之外还要继续进行丝卡莉特·佛雷姆的搜索工作,所以一定累积了相当程度的疲劳。

  麦卡实在没办法做出打扰普莱斯睡眠的行为。

  「还是……回去吧,我不能做这种事。」

  麦卡无力地放下试图敲门而拾起的手,就这样转身打算回自己房间。

  不过他才往回走三步,就因为开门的声音吓得回头看。

  「哇……哇!」

  他看到拿着只有一根蜡烛的烛台,表情不爽到极点的普莱斯站在那。

  「助、助、助理巡官大人……」

  「在别人房门前鬼鬼祟祟做什么!」

  麦卡看到普莱斯愁眉苦脸地瞪着自己,突然全身僵硬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那个……为什么知道我在外面呢?我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应该已经睡着了才对。普莱斯听了,便用硕大的手乱搔自己的短发,用有点低沉的声音咕哝道:

  「你可别小看我们警察的直觉喔。就算你没发出任何声音,被人从房外那样偷窥,肯定会醒的啊。」

  「好……好厉害!」

  麦卡虽然不由得表示佩服。不过得知本想就此作罢回房,没想到却吵醒了普莱斯,让他不禁哭丧着脸。

  「真是的,晚上这么冷,你竟然不穿外套又不穿鞋,是想感冒吗?」

  「对、对不起,我、我马上回房……」

  「等等,你不是有事找我?进来吧。」

  「可、可是……」

  「我可没有站在寒冷的地方聊天的癖好,快点进来。」

  「……是的。」

  因为普莱斯冷得缩紧脖子,麦卡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进入普莱斯的寝室。

  决定调职到伦托拉市警后进城以来,普莱斯都把这间租来的小公寓当作他的官舍。

  既然当上了助理巡官,理应在环境更好的地区挑一间比较宽敞的官舍。但是凡事只注重实用性的普莱斯却说:「只不过是回去睡觉的地方,选离工作场所近的当然比较好。」所以才选了现在这间地利条件佳,但却非常简陋的房子。

  普莱斯睡的这间算房子里最棒的寝室,但放眼望去也都是些朴素简单的东西。墙壁、窗户、暖炉上没有任何装饰性的物品,长时间没有上蜡的地板,到处都起了尖刺,用毫无生趣来形容再贴切不过。

  况且就任以来便专注于工作的普莱斯,也没有时间整理家里。

  虽然入住即将届满一年,但屋内实在没有什么让人有生活感的东西。

  烛台的火光照亮的,是简单的木制衣柜,和一张体积大是唯一可取之处的老旧床铺、以及为了能把工作带回家做的桌椅……没其他的了。

  「别傻傻站在那,快进来啊!」

  普莱斯口气粗鲁地对还站在房门外的麦卡喊叫。

  「……」

  麦卡点点头,战战兢兢地走向摆放在空旷房间正中央的床。

  「……喂。」

  先进入被窝的普莱斯粗暴地帮他拿起毛毯,于是麦卡客气地躺在床铺的一角,不过普莱斯边咋舌边把他拉近,让他和躺在床铺中央的自己靠在一起。

  烛台的灯火被吹灭后,房内再次陷入黑暗。

  「请问……」

  「混帐,你一个人窝在角落,这样很难讲话吧。况且,枕头也只有一个。」

  「是、是的。」

  以某种角度来说,想和普莱斯一起睡觉的这个最初目的,竟然出奇简单地就达成了。不过眼前普莱斯的愁容却让麦卡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吵醒好不容易睡着的普莱斯,让麦卡胸口充满罪恶感,虽然他在对方视线的催促下乖乖躺好,但却啜泣着道歉:

  「对、对不起。助理巡宫大人那么疲倦,我还吵醒你。」

  「……我本来就很容易醒啦,不是你的错。那,你找我什么事?有话快说,想睡就快睡。」

  普莱斯话一说完就面朝上,闭上眼睛。

  躺在他身边的麦卡,闻着毛毯上沾染的灰尘以及烟草味道,用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看着普莱斯严肃的侧脸。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再加上想到为了普莱斯的身体好,现在马上努力睡着比较好。

  但是睡魔还是迟迟不来拜访他,即使钻进普莱斯用体温温热的床铺里,不安一点也没因此减少。就在麦卡扭扭捏捏地无法憋住不说话时,脑中又浮现某段过去的回忆。

  「那个……助理巡官大人。」

  「干嘛?」

  普莱斯闭着眼睛,依然用不悦的口吻回答。不过,因为平时能使他感到开心的事很少,所以这种态度算很平常。

  即便如此,麦卡还是很感谢普莱斯愿意听自己说话,便用微弱细小的声音这么说:

  「上次助理巡宫大人让我睡你的床,是我来这的第一天。」

  「……是吗?」

  普莱斯依旧闭着眼睛回答问题,不过那段和麦卡拥有的相同记忆,却在眼皮底下苏醒。

  麦卡的家人遭强盗惨杀的夜晚,赶到现场的普莱斯首先看到的,是用身体抱着年幼的孩子,全身遭大量刺伤而死的年轻母亲,以及全身是血站在现场的麦卡。

  普莱斯先确认麦卡有没有受什么伤后,将睁着眼茫然失神的麦卡委托给部下照顾,自己则回到统辖指挥的工作上。

  普莱斯结束案发现场的检验工作后,便回到署里询问被捕的强盗一伙人。结束一连串的工作时,别说天亮,时间早已来到隔天中午了。

  普莱斯累到宛如一块破布,最后当他打算回值勤室完成最基本的书面工作时……

  麦卡就蹲在走廊上。

  根据他悄悄和露出困扰表情的部下咬耳朵所得的消息,在处理完麦卡的伤势后,警方原想把他送到城里的孤儿院,但他就那样蹲在那一动也不动。

  部下叹息地说麦卡既不说话,也不吃不喝,谁都拿他没办法。

  普莱斯朝他走了过去,麦卡听到脚步声而抬起头,手和脸虽然已经被擦得很干净,但衣服上依旧丰牢沾黏着干涸的血液。

  在昏暗的走廊上,麦卡靠着墙壁恍恍惚惚站起身抬头看着他。普莱斯至今都还清楚记得麦卡当时的表情。

  失去任何喜怒哀乐的空虚表情,这就是所谓的绝望吗……他不禁这么思考。

  年仅八岁的少年,在一夜之间失去一切……家人、家,失去过去他所拥有的重要人事物。

  普莱斯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面对多凶恶的犯人都不害怕的健壮部下,会露出有点畏惧的样子。身体虽然还活着,但宛如心已死般毫无生气的灰绿色瞳孔却紧盯着普莱斯,那空虚的瞳孔让见者萌生恐惧。

  忘了眨眼的双瞳,用超越言语的雄辩询问普莱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还活着?

  而麦卡这个样子,和遥远过去……年幼时期家人同样因为无理的犯罪行为惨遭杀害的自己相重叠,这让普莱斯无法穿过麦卡身边进入执勤室工作。

  不过,领养孩子和捡野猫回去养的责任重大程度相差甚大,更别说自己是个单身、满脑子工作,根本不居家的男子。

  他的理性指示他命令部下,就这样把麦卡带到孤儿院让院方处理。

  但普莱斯却在毫无生气、只是站着呼吸的麦卡面前单脚跪下,笨拙地拎起麦卡的手。

  那时天气明明很闷热,满是伤痕的小手却寒冷如冰。

  「要跟我来吗?」

  虽然理性在脑袋里气得直跺脚,大骂:「你在说什么傻话?」但普莱斯还是低声询问麦卡。

  「……」

  麦卡什么也没回答,依旧只是像个活人偶般站在那。

  普莱斯紧握那娇小的手,注视着不带一丝感情的玻璃珠瞳孔说道:

  「我也和你一样,小时候家人全遭强盗杀害,而躲在地板下的我,只能亲眼看着家人一个一个被杀死,所以我非常能体会你心中的无力感。」

  不知普莱斯悲痛的告白是否传递到因为过度悲伤而封闭的小小心灵,麦卡的瞳孔恢复了些微的光彩。

  「如果要一个小孩子自己活下去,那这世界对孩子来说实在是个过于严苛的地方。当时我心想如果自己也一起死了就好了,老实说我真的这么想过,还想过好几百遍,所以我很能体会你现在什么都不在乎的心情。」

  「可是啊,就是因为我即便倍感痛苦也活了下来,昨天晚上才有办法救你……虽然你可能会觉得我多管闲事,但是我觉得即使只救到你一个人也值得。而如果你活了下去,说不定哪一天又会救了谁……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这就是所谓生命会延续下去的道理吧……你懂我的意思吗?」

  少年的瞳孔缓缓地将焦点凝聚在普莱斯严肃的表情上。

  「你……如果不想马上去孤儿院,那暂时和我在一起也没关系。如果你不介意我家什么东西都没有,也没有女人能照顾你的话……」

  普莱斯知道这出乎意料之外的提案,让身后的部下们倒抽了一口气,毕竟助理巡官把被害者的家属带回家照顾的案例十分少见。

  不过普莱斯又重复问同一个问题:

  「你就当作受骗上当,再活一阵子看看吧……要和我一起来吗?」

  「……」

  少年依旧不发一语,但是一直被普莱斯握着的手,却缓缓地动了。

  冰冷的指尖静静回握住普莱斯硕大的手。

  从那一瞬间开始,普莱斯就再也不曾放开麦卡的手了。

  「那时候……虽然我把你带回家,但是你真的都不说话、不吃也不动……总之如果不拎着你的脖子叫你做些事情,你就什么都不做呢。我心想就算把你一个人丢上床叫你睡觉,你可能也不会睡觉,所以才把你扔进我的房间。」

  「……是。」

  「当时你就像现在这样,上了床也只是紧盯着天花板看,根本不睡觉。我记得当时因为担心你是不是怎么了,害我也一个晚上没合眼,一直看着你的脸。现在想想,反正你什么也不会做,早知道就不管你,自己睡自己的就好了。」

  普莱斯苦笑着这么说,接着他终于张开眼睛,斜眼瞄向麦卡。麦卡看到普莱斯的表情已经不带任何怒气,因此松了一口气。

  「我……那个时候脑袋就好像麻痹了一样,就算想说话也说不出口,想动也无法移动。」

  「……我了解。因为一下子遇到太多事情,心灵已经超过负荷了吧。直到你来我家的第三天早上,会开始自己呆呆地吃起面包前,我都担心得要命呢。」

  「呜呜……很抱歉。」

  对于把娇小身体越缩越小的麦卡,普莱斯的半边脸露出了微笑。

  「我的意思是那样很好……那,今天晚上是怎么了?你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麦卡被普莱斯用话这么试探,虽然心中有点犹豫却依旧老实地回答:

  「我并不是有什么话想说……只是……害怕。」

  「啊?害怕?」

  皱起鼻头的普莱斯,一副可以理解的表情表示同意。

  「怎么,要和那个魔物混蛋再交手一次让你很害怕吗?」

  「是的……啊,不是。」

  麦卡点了一次头,又马上左右狂摇头,普莱斯无奈地笑了。

  「到底是还不是啊?笨蛋。」

  「之前……和那个魔物战斗的时候……我虽然什么也没做,可是我很害怕,洞窟要倒塌的时候,我还以为我真的要死在那里了。」

  「……如果没有你的手环帮忙,我们的确就惨了。」

  麦卡点了点头。

  「是的。我只是想到万一又发生那种事……就觉得可怕。」

  「这是一定的吧……我打算明天一大早就发电报给在外收集情报的部下们,要他们调查开往齐诺的船在哪一个港口出发,等收到回报,也许就得即刻开始行动了。」

  「……是。」

  「格莱斯顿他们当然也会一起去……所以那段期间,那间出租公寓应该会很空旷吧。」

  「……是吧?」

  麦卡不懂普莱斯为什么突然提这个,满脸不可思议地答腔。普莱斯显得有些欲言又止,接着便下定决心地这么说:

  「我想,那位漂亮的公寓房东应该会很空闲吧……喂,麦卡,你这次就留下来看家,暂时住在那间公寓里吧。这件事我会去拜托格莱斯顿帮忙的。」

  麦卡整个人跳了起来,普莱斯看到少年这副大受打击的样子,也搔着头郁闷地起身。

  「为……为什么?我也想一起去,我是这么打算的。」

  「可是你会怕不是吗?」

  「比……比起魔物,我更怕大家……助理巡官大人出了什么事!所以让我一起……」

  麦卡声泪俱下地这么要求,但普莱斯却叹着气摇头。

  「不管你来或不来,该死的时候就是会死,这就叫做命运,是无可奈何的事。对我来说,与其你跟来一起死,我倒希望你平安无事地活下来。」

  「助理巡官大人……可、可是……」

  「不然,我救回来的命因为我个人的原因又被夺走,这样不是很逊吗?」

  「……」

  「那个啊,麦卡。告诉你一件事吧,其实我也会怕。」

  「啊?」

  因为要被留下来看家,硕大的眼眶里还囤积着许多泪水的麦卡,听到这句话时感到十分惊讶,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从普莱斯口中听到害怕这种丧气话。

  普莱斯笑咪咪地说:

  「很奇怪吗?不过,会害怕是正常的吧。虽然要和魔物交手我是一点也不犹豫,但毕竟我没有像格莱斯顿手上那种奇特的武器,也没有黑毛小鬼那种不可思议的眼睛,如果对方是人类还能以力气取胜,但是我根本不是魔物的对手……世上有很多事情没办法用干劲改变,一想到也许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也会害怕。」

  「是……是这样吗?」

  「可是啊,我不认为感到害怕是可耻的事情喔,麦卡。」

  普莱斯慢吞吞地在床上盘坐起来且这么回答。麦卡下意识地抱着膝盖,用已经习惯漆黑环境的眼睛看着普莱斯出奇平静的表情。

  「为什么呢?我还以为害怕是胆小鬼、是不好的事,我想要变成天不怕地不怕。」

  「不需要变成那样,天不怕地不怕是用来形容笨蛋的词汇。」

  「是……是吗?」

  「是啊。没有畏惧的东西,代表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强的人,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嘛……这句话是说那个人是不知自己有几两重的笨蛋耶?」

  麦卡佩服地点了好几次头。

  「是喔……说得也对。」

  「嗯。我觉得人就是要懂得害怕,才会想变强、变聪明,所以你就尽量害怕各种东西,努力长大……不过,这次可以答应我留下来看家吗?」

  「……那是因为、因为我帮不上忙的关系吗?」

  「不是那样……混帐,该怎么说才好啊?」

  普莱斯懊恼地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腿,经过一阵思考,最后他搔着头又继续开口:

  「麦卡,我啊,完全没有限制你、和你讲规矩的意思。可是打从你来到我这,把你扶养到长大成人……该怎么说呢,就好像变成是我生命的意义,就好像你变成我活着的证据。」

  「助理巡宫大人……」

  「所以这次要你看家的事,不容许你抗议,这是我个人的决定。这次的战斗肯定比上次还激烈,我希望战斗时你能待在安全的地方,这样我才能倚着一定要回来你身边,把你好好扶养长大的信念战斗。这种信念会成为我的力量……我这次一定会保护好小时候没能保护的家人。」

  「家……人……」

  「我知道和你真正的家人比起来,我还是个失格的代理父亲,可是我自认为只要是放进怀里的就是亲近的人、是家人,所以……」

  麦卡听到因感到些许尴尬而凝视着床单的普莱斯细声说的话,眼里又泛起新的泪水……这次并非懊悔,而是喜悦的泪水。麦卡无法只是静静在一旁听普莱斯说话,猛力抱住他。

  「助理巡宫大人!」

  「喔!」

  突然被麦卡一把抱住,普莱斯吃惊之余,仍用粗壮的手臂稳稳接住麦卡娇小的身躯,并紧紧搂住。他一面感受到麦卡身上孩童特有的高体温充满胸膛,一面用粗鲁的手抚摸安慰麦卡因啜泣而上下起伏的背。

  「就这次你乖乖听话吧,好吗?」

  麦卡将脸埋在普莱斯的肩头微微点头。

  「我知道。助理巡官大人刚刚说的话,好像能让我变得更坚强。嗯,一定可以变坚强的。」

  「麦卡……」

  「如果我不在助理巡官大人身边,助理巡宫大人会比较厉害的话……那我就留下来看家,我会远远的为你祈祷、和你一起战斗,这样子……这样子是最好的方法吧?」

  麦卡的声音因哭泣而颤抖,他拚命地把话好好说出口:

  「嗯嗯,没错。还有,我们不在时,你就是那间出租公寓唯一的男人,虽然碧玉那家伙应该不需要你保护,不过你要好好保护公寓的房东小姐喔。要像个刑警的小跟班,好好地干活。」

  「是,遵命。」

  麦卡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庞,破啼为笑的脸颊上露出酒窝,举手向普莱斯敬礼。

  「拜托你啰……这是我赋予你的第一项重要工作,你要好好完成喔。」

  普莱斯也用着些微哽咽的声音这么说,并回敬了一个标准、俐落的礼。

  安稳的夜晚呈现出暴风雨前的宁静。

  就这样,沉稳且坚定的决心潜藏、沉睡在各自的屋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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