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地狱

  一

  干道整顿完善,各地往来频繁后,人们逐渐明白,各地都有形形色色的特产。品尝当地才能捕获的鲜鱼、当地特别栽种的蔬菜,也成了旅行的乐趣之一。人们开始出外游山玩水,以期待又害怕的心情举箸尝试从未见识过的地方料理。之前我曾见过五名结伴同游的旅客,面对以蝉制成的天妇罗,举筷踌躇的模样。他们以手肘撞着彼此,互相牵制。最后众人一同把菜塞进口中,也没说好不好吃,就只急着喝茶以便将菜咽进肚子里。那一幕着实有趣。

  以我来说,就算有令人意外的菜肴端到面前,我也会尽可能面无表情地吃下去。光凭外表而决定不吃某样食物,是很不应该的事。这是我朋友和泉蜡庵的名言。不管什么料理,都要鼓起勇气一口塞进嘴里。若不这么做,对做菜者很不礼貌。别人送上的料理,要心存感激地吃完。和泉蜡庵在他的书中总不忘写上这句话。

  不过,曾经在某个地区,当地人向我们端上一锅散发强烈恶臭的鱼肉火锅。我与和泉蜡庵光闻到从锅里升起的热气,便快要无法呼吸。热气进入眼中后,一阵又痛又痒的感觉袭来,使我泪如泉涌,顺着脸颊滑落。我们以衣袖遮住嘴巴,互望一眼,彼此在心里告诉对方——吃下这个东西,肯定会有生命危险。

  「你不是说你肚子饿吗?你就尽量吃吧。」

  和泉蜡庵屏住呼吸。将火锅推向我面前。

  「老师!你忘了自己在旅游书上写的话吗?」

  「什么话?」

  「别人送上的料理,一定要吃下肚。你不是每次都会在书上这么写吗?」

  「那得视情况而定。耳彦,这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因为你看这根本不像料理,像是在整人嘛。」

  「这种话对做菜的人太没礼貌了!」

  「可是你看这火锅,简直就是地狱啊。」

  我不小心吸入火锅的臭味,然后不由自主地产生幻觉。锅里熬煮的鱼,那遭人大卸八块的肉身,看起来犹如堕入地狱、不断痛苦挣扎的人们。

  最后,我们就像那些面对蝉天妇罗,举筷踌躇的旅人们,在彼此牵制下,同时把料理送入口中。虽然那惊人的臭味教人退避三舍,但味道倒是一吃就上瘾。

  不过,有东西吃就算不错了。在我们走访各地的过程中,曾到过一座村庄,村里的人个个面黄肌瘦。他们的身体瘦得像皮包骨,双眼浮凸,模样古怪至极。应该是遭逢干旱,粮食短缺的缘故。孩子们饥饿难耐,甚至啃起了树皮。而我们就是在路过那个村庄不久后遭到袭击。

  和泉蜡庵是个大路痴,连走在笔直的道路上都会迷路,走到不知名的场所,是个很不适合旅行的人。我是他的随从,负责帮他扛行李,他说话时,我高兴就点头附和,嫌麻烦时就当它是马耳东风。这天,我们正朝宿场町走去时,在山脚的道路上遇见一名因脚扭伤而坐在地上的女子。女子有一对细长的双眼,如同用刀子在脸上划出的两道细缝。和泉蜡庵朝女子肿胀的脚踝看了一眼,取出身上携带的膏药分了一些给她。

  「啊,你们在找寻温泉是吗?」

  女子如此问道。和泉蜡庵说明他是旅游书作家,为了写作而四处找寻温泉。市面上各种做为旅游指南的旅游书应有尽有,但真正博得众人好评的,是对各地温泉有详尽介绍的旅游书。和泉蜡庵受出版商委托,搜集市面上旅游书尚未提及的温泉传闻,并亲自前往探寻,以确认是否真有其地。这次同样也是一趟找寻温泉之旅。

  「既然这样,我知道有一处不错的温泉地哦。」

  听女子说,只要泡过那座温泉,皮肤就会变得光滑,全身疲劳也能就此纾解,可以舒服入眠。只要走进前面的岔路,再往山上的方向走一段路便可抵达。那里有座民宅,向屋里的人询问后,对方便会告诉你们详细的地点。

  我们向女子答谢后,便开始找寻那座温泉。似乎连和泉蜡庵也没听过这个地方有这么一座温泉。如果此事属实,那就太走运了。因为我们发现了一座都城的人们都不知道的温泉。

  但天底下没这么好的事。我们照女子的话转进岔路,走了一段路之后,突然浮云蔽日,天色骤暗。一副风雨欲来之势,这时扬起一阵风,吹动周遭的草木。

  蓦地,草丛里冒出一个像黑熊般的巨大身影。那家伙挡在我们面前,手中握着一把刀锋有缺口的大刀。不过事实上,这名彪形大汉就算手上没拿武器,光靠空手也有办法宰了我们。他满脸胡髭,看不出脸上的表情。顶着蓬头乱发,身上衣服血迹斑斑。

  我与和泉蜡庵一样,都不是以臂力见长的人。像这种时候该怎么做,我们事前早已说好。

  「我们会把值钱的东西留下。」

  「请饶我们一命……」

  我们将行李卸下,开始向对方讨饶。手持大刀的大汉从刘海缝隙问瞪视着我们,一动也不动。我们双膝跪地,合掌恳求。我甚至因极度惊恐而簌簌发抖。这时,从一旁的草丛里冒出另一个人影。是一名少年。和泉蜡庵放声大叫。

  「危险!」

  少年手中握着一把像木槌的武器,朝我头上挥落。我来不及闪躲,在一阵强烈的冲击下,就此陷入黑暗中。

  二

  指缝间觉得好痒。

  「喂!你不要紧吧!喂!」

  有人拍打我的脸,我就此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昏暗的场所。一名男子窥望着我的脸。他旁边有名女子,神色担忧地望着我。两人皆全身泥泞,似乎已有好几天没洗过澡。两人都是生面孔。

  地面濡湿。我想起身,但顿感头痛欲裂。我紧按疼痛的头部,沉声低吟。鲜血已在发丝间凝结成块。

  「这里是哪里?」

  我如此询问时,再度感觉指缝发痒。仔细一看,一个像白色米粒般的东西在我指缝间爬行。是蛆。我吓了一跳,连忙将蛆甩落。

  这里是一处像竖坑般的场所。里头弥漫着熏人恶臭。地面到处都是积水,上头漂浮着腐朽的树枝和落叶。墙壁是湿答答的泥巴。头顶高出是竖坑的入口,覆盖灰云的天空,只看得见圆圆一小块。洞口外缘隐隐看得见树丛。看来,这里是位于某处的深坑底部。

  「你也是被他们带来这里的。他们用绳子把你从上面吊下来,和我们一样。」

  女子说。

  「他们?」

  「山贼一家人。」

  坑底约八张榻榻米大。以深度来看,不太像是由人工徒手挖掘而成。可能是因为某个缘故,山中自然形成这样一个坑洞。山贼们便拿它做为地牢。我找寻可以爬上去的踏脚处,或是手能勾住的地方。但墙壁垂直平坦,而且无比湿滑,连可供抓握的树根也遍寻不着。

  「只有我被带来这里吗?另外一个人没被带来吗?」

  我向他们两人询问。坑底只有我和这对年轻男女,一共三人。不见和泉蜡庵的踪影。

  「没错。只有你一个人。」

  男子应道。这么说来,我昏厥后,和泉蜡庵他怎么了?他成功逃走了吗?还是当场被斩杀、尸体被弃置路旁?

  天色愈来愈暗。眼看太阳就快下山了。竖坑底部无比闷热,恶臭熏天。充当茅坑的角落一隅,飘散着屎尿的气味。我正想大喊救命时,被另外两人制止。

  「别叫了。根本没人会来救你,这样只会惹恼那班人。」

  年轻男子名叫余市。他长相精悍,虽然身材清瘦,但四肢肌肉结实。

  「如果是要求救的话,得等他们的女儿独自看家时才行。」

  女子道。

  「他们的女儿?」

  「是的。山贼有个女儿。白天时,大多是她独自一个人看家。」

  年轻女子名叫阿藤。从她满是泥泞的衣服中,露出鲜艳的红色。是她衣带的颜色。据说是余市送她的礼物,以象征两人成婚的证明。两人才网结为夫妻,为了留下纪念外出旅行,却被那名手持大刀,长得像黑熊般的大汉袭击,后来被蒙眼带来这里。

  这时,从洞口上方传来开门声以及穿上草屐的声音。我们三人屏息仰望头顶。从我们的所在处无法窥见洞口周边是何种景致。无从得知是位在山中,还是原野。光凭声音来判断的话,建筑物似乎就在一旁。

  洞口边缘出现一道人影。一名女子探头俯视我们。

  「你醒啦?」

  是个熟悉的声音。像是用刀子划出的细长双眼,正笑咪咪地弯成弓形。她正是那名扭伤脚的女子。和泉蜡庵还分药膏给她。

  「你是当时的那名女子!」

  女子依旧是笑咪咪的表情,从上方丢下一个焦褐色的东西。

  「这个拿去吃吧。」

  余市和阿藤一脸不悦地瞪视着女子,伸手捡起滚落地上的东西。那看起来像树皮,但其实好像是某种肉干。

  女子正准备离开时,我急忙叫住她。

  「喂!等一等!是你骗了我们吗?」

  难道她是骗我们前方有温泉,好让我与和泉蜡庵自投罗网,来到她同伴埋伏之处?

  「抱歉。枉费你们那么好心待我。」

  女子没半点反省的样子,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我很不甘心,气得咬牙切齿。

  「不过,那药膏真的很有效。为了欺骗旅人,我刻意扭伤脚踝,用石头敲打,让脚变得红肿,但现在完全不痛了。」

  「那蜡庵老师呢?和我同行的那名男子现在人呢?」

  希望他平安无事。

  女子以衣袖掩口,噗哧一笑。

  「他现在可能已经没命了。听我先生说,他好像丢下你,自己逃命去了。应该是以为你已经死了吧。不过,后来他在崖边脚下踩空,就此跌落山崖。恐怕是无法活命了。」

  说完后,女子从洞口消失。传来草屐行走的声音,以及关上木门的声响。余市与阿藤想安慰我,但我松了口气。没人可以确认和泉蜡庵已死,这种情况比他被大汉斩杀要好多了。

  「来,快吃了它吧。这也是为了活命……」

  阿藤将女子丢下的肉干塞到我手中。我咬了一口。肉香在舌尖上扩散开来。

  三

  当黎明将近时,竖坑的圆形入口化为朦胧的青紫色,呈现朝霞的颜色,然后逐渐转亮。每当我看到这一幕,便以捡拾来的树枝在墙上画一条线。

  竖坑底部是个处处泥水淤积的场所。几乎连脚踝都陷入泥水中,因此我们终日只能躺在这种潮湿的地方。大量的蛆在地面和墙壁四处爬行,每当入睡后,蛆便想从我耳朵和嘴巴爬进体内。里头闷热无风,只能忍受那挥之不去的臭。

  余市和阿藤两人挨着彼此而坐。阿藤轻声啜泣,余市轻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听说两人被带往这里时,竖坑底部没其他人。不过,这里除了我们三人外,似乎有许多人曾经被囚禁在这里的痕迹。把手伸进泥巴里,手指除了会缠上腐烂的树叶外,还会连同带起许多头发。这应该是之前被囚禁在这里的人们所掉落的大量毛发吧。应该有十人、二十人,甚至更多的人曾被囚禁在这里。被温泉的传闻诱骗到此地,然后被推入可怕的地狱中。不过,先前被囚禁在这里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呢?泥巴底下并未发现牙齿或人骨之类的东西。就只有掉落的头发。这表示没人死在这里、尸体没在这里腐烂吗?

  山贼其实是一对夫妻,有两个孩子。那名长得像黑熊的男人,与长着一对细眼的女人,两人是夫妻。而把我打伤、令我昏厥的少年,则是他们的儿子。少年长得很像他母亲,偶尔会从洞口边缘偷窥,拿石头砸我们。当他看到石头砸中我的头,我大喊疼痛,他会觉得好笑,拍手叫好。如果只是用石头砸人倒还好。倘若我们四处闪躲,始终都无法用石头砸中我们,他就会逐渐感到不耐烦,鼓起腮帮子,改拿来弓箭。从洞口边探出头来,把箭搭在弓上,拉满弦瞄准我们。竖坑底下无处藏身,我们只能东奔西跑,躲避他的攻击。少年射箭的技巧还不够纯熟,大部分的箭都射向竖坑的壁面上,但要是射中的话,后果不堪涉想。看我们拼了命逃窜,少年似乎更加兴奋,就像在追赶我们似的,高兴得大吼大叫。如果少年的父亲发现他在恶作剧,便会来取走弓箭。但有一次他父亲来晚了一步,少年一箭射中我的脚踝。虽不是致命伤,但伤口迟迟无法痊愈,后来逐渐发黑,成为蛆聚集的巢穴。

  比起凶残的哥哥,妹妹可说是没半点攻击性。她目前还没参与山贼的工作,每当家人外出,她似乎都独自看家。她好像长得比较像父亲,而不像母亲。不过,这并不表示她长得像黑熊。少女有着一双浑圆的大眼睛。

  山贼夫妇与长男外出时,我在竖洞底下竖耳细听便可感觉得出来。待他们走远后,我、余市、阿藤便会大声叫唤。「有人在吗?」「救命啊!」「喂!」山贼他们应该也知道我们会大声叫喊。但他们还是就此外出,不予理会,可能是因为他们确定没人会听到我们的叫唤声吧。这附近荒无人烟,也没人会路过。这个竖坑就坐落在这种地方。但我们还是忍不住大声呼救。

  「谁来救救我们吧!」就在这时,少女探出头来。可能是听见我们的叫声吧,洞口边缘冒出一颗小小的头。

  「其实啊,我是不能靠近坑洞旁的。」

  少女以可爱的声音说道。我们努力想说服少女。盘算着是否能让她带绳子来,或是找隔壁村的村民前来。但少女摇了摇头。

  「不行啦,这样我会挨爹娘骂的。」

  少女不想背叛她父母。她身上穿的衣服做工讲究,远远就看得出来。似乎备受呵护。

  少女独自看家时,偶尔会往洞里窥望,以此为乐。有时她会拔起地上的花草,从洞口边抛下。淡蓝色的花草缓缓旋绕,飘然落向这恶臭弥漫的地狱。这花瓣,还有叶片,是如此清新,与我们截然不同。仿佛只有周围散发着光芒的花草能冲去世上一切不洁之物。花草落地后,阿藤拿起它,抱在胸前。她身子蜷缩,双肩颤动,就此放声哭泣。

  我们为什么会被监禁在这里?他们又为何给我们肉干、让我们活命?我们也不是完全没试过要逃离竖坑。少年射进的箭矢,有不少支插进墙上和地面,我们全搜集起来。余市曾把箭插在壁面上,想以此做为踩踏的阶梯。但壁面湿滑,无法支撑他的重量,刺进壁面当阶梯的箭矢也就此滑脱。我与阿藤搜集散落地面的头发,做成一面投网。待少女从坑洞边探头,就抛出投网,将她抓下来。以少女作人质,和山贼一家人展开交涉。但这招也行不通。因为头发做成的投网根本无法顺利抛向竖坑上方。

  日子就此一天一天过去,我们始终想不出脱困之策。

  某天,山贼一家的父亲从坑洞边探出他那长满胡髭的脸。

  「喂,我要放你们其中一个人走。因为要分三人份的肉干给你们实在太浪费。谁想获救?为了不让你们告诉别人这里的地点,我会蒙住获救者的眼睛,带他到村庄旁。」

  我们面面相觑。这男人的话能信吗?见我们始终没有答覆,男子不耐烦地说道:

  「快点决定!」

  余市与阿藤说了些话,把脸凑向我。

  「也许他是为了减少伙食的浪费,打算拉一个人上去杀了。」

  「不过,一直待在这里,同样没机会活命。」

  「到上面去之后,拔腿跑就行了。然后向人求救。」

  「嗯,这主意好。」

  「谁要去?」

  我先前被少年的弓箭射伤,单脚一直伤痛未愈。发黑的伤口变得像腐烂的水果般,皮肉斑驳脱落。这样根本无法跑。这项工作交给余市或阿藤去办,才是明智之举。这时,男子打断我们的谈话。

  「够了,由我来决定。女人,我放你走。」

  男子说完后,从洞口边缘抛下一条沾满泥巴的发黑绳索。绳索的另一端似乎绑在地上的某处。绳索垂落在垂直的壁面上。阿藤以坚强的眼神望向我们。我与余市朝她颔首。

  「让我出去吧。」

  阿藤向男子如此说道,以绳索缠住身体。临行前,阿藤与余市紧紧相拥,哭得眼睛红肿。男子开始以强壮的双臂拉起绳子,阿藤的身体轻盈地往上升,旋即消失在洞口上。

  不久,传来一阵吵闹的声响,以及男子咆哮声。可能是阿藤逃离了吧。我与余市静静竖耳细听。但到底情况为何,我们无从得知。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们一直在等待阿藤带救兵来。

  不久,那名长着一对细眼的女子从洞口边缘露脸。一样是那嘻皮笑脸的模样。我大感惊诧。要是阿藤顺利逃脱,她会显得如此从容不迫吗?女子一如往常,朝洞里抛下食物。但这天发生之前从未有过的事。先前她都只会给我们又硬又干瘪的肉干。但今天的肉未经晒干,是直接切下肉块烧烤而成。我与余市一阵心神不宁,这天一口都没吃。那芳香的肉块,就此爬满了蛆。

  我很介意肉的来源。但偏偏又不能老饿着肚子不吃。我赶走蛆,把肉放进口中,但光是这么一块肉,根本填不饱肚子。某天,我发现那名山贼的太太腰间系着一条红色腰带。似乎是由余市送阿藤的腰带洗净晒干而来。我一直安抚余市,说是他看错了,但隔天我们便明白阿藤已不在人世。

  那名少年像平时一样,从洞口边缘探头。他朝我们丢石头玩乐,但就算被丢中,我们也没任何反应,这逐渐令他感到不悦。少年发出一声怪叫,从洞口离开,接着带来一个奇怪的面具。他把面具套在头上,以此耍弄我们,寻我们开心。那个面具头部垂着长发,就像用黄色皮肤拼凑而成一般。那确实是阿藤的脸。是将阿藤脸上的皮肤剥下,拼凑而成的面具。少年将它戴在头上,尖声怪叫,逗弄着我和余市。

  四

  余市这个男人已不存在于这世上。此刻在我眼前的,感觉就像是个双眼充血,紧咬着肉不放的生物。他原本精悍的面容已不复见。倘若有人说他是恶鬼,我也相信。我们已不再交谈。尽管明白白天时只有少女在家,但我们已懒得呼救。我们背对着背,尽量不看彼此,因为对自己为了活命而吃肉的行为感到羞愧。

  那个女人抛下的肉,应该是山猪之类的动物吧……我如此告诉自己,把肉送入口中。但它的味道和我以前吃过的山猪肉截然不同。不过,这不是牛、不是家猪,也不是鸡。我暗中告诉自己,不可以再细想下去了。这是山猪肉。为了不让肉腐坏,山贼一家人特地加以熏制、晒干。我咀嚼着那个女人抛下的干硬肉片,这处飘散恶臭的泥淖愈来愈像真正的地狱了。在湿滑的坑洞底端,发出啪嚓啪嚓的湿黏声响,全身爬满蛆的我们,咀嚼着肉片。

  之前我曾误闯一座鱼脸看起来像人的村庄,当时我对那里的菜肴一日也不肯吃。但如今我却嚼着眼前的肉片,把它想作是山猪肉。我在浑然未觉的情况下,被迫跨越了那条禁忌线。之前我们三个人一同困在这里时,我们一直吃着这些肉,完全不知道它是什么。也许是因为知道自己一直谨守的原则早已失去,便把一切全豁出去了。

  不过,余市的表现实在很异常。他应该也隐约察觉出女人抛下的肉是从何而来。莫非他和我一样欺骗自己,将肉送入口中?不,就算真是这样,脑中应该还是会闪过一丝怀疑,而在吃下它前感到犹豫。余市也已抛弃自己人类的身分。事实摆在眼前。他整天不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抱着头在地上扭动。还不时朝壁面挥拳,把泥巴塞进口中,泪流满面,沉声低吼。夜里,月光无法照进坑洞底部,但余市眼白的部分却散发着灼灼精光。

  自从阿藤离开后,不知已过了多久。山贼的妻子从洞口边缘探头,抛下食物,对我们说道:

  「好好享受吧。剩下的肉不多了。」

  晒干的肉片插进参杂了落叶、头发、污水的泥巴里。吃完后,就只能双手抱膝,任凭蛆虫爬满全身。一开始还会想将它们挥除,但过没多久便发现这根本是白费力气。不管再怎么捏死它们,蛆虫还是会源源不绝涌出,在头发问爬行。

  这天晚上,从黑暗深处传来一阵沙沙声。

  「我说……」

  是余市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向他回应道。

  「原来你还会说话啊……」

  我本以为他已经忘了怎么说话。

  「我一直在思索那个女人说的话。明天可能又会从我们之中带一个人走。」

  「为什么?」

  「她不是说,剩下的肉不多了吗?所以喽,肉没了,就需要有新的肉。也就是你和我其中一人。」

  「余市,你在说些什么啊……」

  「你应该也知道才对,我们吃的是阿藤的肉。山贼之所以把我们关在这里,就是为了吃我们。」

  「你早知道那是阿藤……」

  黑暗深处传来一阵沉声低吼。

  「我知道……我知道那是阿藤的肉,但我还是吃了它。我强忍作呕的冲动,硬将它塞进肚子里。我得借由这样来贮备力气。我得吃东西,让自己手脚的力气不至于衰退。他们好像已经把阿藤的肉吃光了。接下来不是轮到我,就是你。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接下来让山贼吊我上去好吗?我吃了我妻子的肉,保留了力气,目前还能行动自如。等对方拉我上去后,我会先用暗藏的箭矢刺向那名男子的眼睛。然后抢下他的刀,把他们全杀了……」

  在月光照不到的恶臭坑洞底部,传出一阵分不清是啜泣还是野兽低吼的声音。

  三天后,机会到来。

  这天我从早上便一直看见幻觉。我看到骰子滚落地面,想伸手捡拾,但手指就是拿不起来。每次我一拿起,骰子旋即变成一团蛆。过了半晌,我这才明白骰子根本不存在。是因为我喜欢赌博,才会不由自主地看到骰子的影像。

  呈圆圈状的天空,开始微微泛红。到了傍晚时分,传来阵阵鸟啼。远处传来开门声,草屐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满脸胡子的男人从洞口边缘探头。

  「要分那么多食物给你们太可惜。所以决定放你们一个人走。」

  和之前带走阿藤时一样,男子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我与余市不发一语,暗中互使眼色。

  一切都按照事前决定的计划进行,余市站起身自愿。绳索抛下后,他缠住自己身子,我也在一旁帮忙。他一直吃自己妻子的肉维持体力,虽然身材清瘦,却相当结实。看不出有体力衰退的迹象。绳子紧紧绕住他身体。余市将少年射下的箭矢折成两半,藏在衣服里。

  传来像是鸟儿振翅的声音。那是令人不安的声音。

  男子开始将余市的身体往上拉。余市缓缓从竖坑底端升向晚霞笼罩的天空。

  竖坑的壁面上黏着无数白点。那些白点顿时全都一起扭动起来,看起来犹如整个壁面在扭动一般。

  最后余市的身体终于抵达洞口边缘。就在那一刹那,夕阳余晖染红余市全身,影子落向洞口外缘。余市单脚跨向地面,就此消失在洞口外,看不见其身影。

  外头扬起一阵怒吼。那是如同地鸣般的低吼。我只能在竖坑底下竖耳聆听。有人跑远的声音。木门拉开,有几个人冲出门外的声音。女人的惨叫声。孩子的叫喊声。地面上一阵混乱。余市是否成功把箭插进男子眼中呢?他是否已松开绳索逃脱呢?是否顺利抢下大刀,展开复仇呢?我强忍着几欲热泪盈眶的冲动。我被弓箭射伤的脚已变成一团化脓的肉块,几乎无法行动。这样根本无法参与战斗。就算想帮忙,也只是在一旁扯后腿。但我真的很想亲眼看他复仇。

  黏满蛆的垂直壁面上,忽然垂下一条得定睛细看才看得到的细绳。我抓住细绳,拉向自己面前。这是我们用泥巴里搜集来的头发所编成的细绳。

  斜倾的夕阳余晖无法照向竖坑底部。所以余市在将绳索缠向自己身体时,才能瞒着男子将细绳绑在绳索上。当余市被拉上地面后,男子马上遭受攻击,应该没时间注意到这件事。

  拜托,千万不要卡住啊!我将头发做成的细绳往回拉,刚才那条绳索就此从洞口边缘掉落。余市从身上解开,搁在地上的绳索,在细绳的拉扯下掉落坑底。

  洞口外传来阵阵金铁交鸣声。除了哀号与叫喊声外,还参杂着余市的咆哮声,一路传来坑洞底端。看来余市还活着。传来射箭刺中某处的声响。

  我拉紧垂落竖坑的绳索。绳索上头似乎缠住某个东西。我虽然单脚不良于行,但手臂仍旧有力。我抓紧绳索,朝地面攀爬。我用健全的另一只脚抵向湿滑的壁面,找寻可供踩踏的地方。双手使劲,一步步往上爬。庆幸的是绳索粗大,方便抓握。我以手指牢牢勾住绳索捻绕的部位,逐渐远离那恶臭弥漫的地狱。

  我双臂发麻,在爬向地面的过程中,多次想要放弃。或是在心里想,只要我待在下面,等余市杀光他们所有人后,或许会回到洞口边拉我上去。他也许会跑到邻村去求救,回到这里救我。不,不行!我又隐隐觉得,自己现在要是不爬出地面,便再也无法逃离这处地狱。谁能保证余市与山贼一家交战后,能完好无伤。也许他已没力气拉我上去。他要是死了,我就只能在洞底等着被宰来吃。

  朝亮光的地方而去。一步步朝晚霞笼罩的天空而去。我的手构到了洞口边缘。我手肘架上洞口,撑起上半身。接着脚也跨出洞外,最后终于重回地面。

  风吹向我脸颊,说不出的畅快。夕阳无比刺眼。眼前是杂树林里的一处平地。一栋小屋就位在杂树林旁,旁边有一间仓库。一旁晾着洗净的衣物,随风摇曳。在地上形成长长的影子。

  我握在手中的绳索,一端绑向坑洞旁的一株树木。正要爬出洞外的我,眼前看到的是一支沾血的箭矢。不远处有一大摊血。是谁受伤了吗?至少地上没看到尸体,也没听到吵闹的声音。在此向晚时分,四周一片悄静。

  我拖着那只被蛆占据的脚,心想,得赶紧趁这时候逃走才行。不过余市他怎么了?他成功报仇了吗?我前往离我最近的仓库查看。想确认那里是否有山贼们的尸体。我希望有。但仓库里只有大量的衣服、从旅人那里抢夺来的物品,以及人骨。还有一尊女人的标本。身上穿的衣服相当高尚,但眼珠的部位塞的却是稻草。他们还用人骨架成座灯和灯笼,外头贴上一层黄皮,悬挂在各处。上头所用的黄皮,似乎是人皮所鞣成。放在仓库里的锯子、铁鎚、斧头,上面都因沾血而泛黑。想必他们就是在这里将人肢解、加工,地面有大量鲜血流过的痕迹。目睹这骇人的景象,我全身直打哆嗦。我决定拿起一把地上的斧头防身。

  余市去哪儿了?其他山贼呢?

  余市可能逃往杂树林里了。如果所有人全部扑向他的话,他应该是无法独自对付他们。这样的话,山贼一家人会是追着余市冲进杂树林里吗?

  这时,我突然与站在家门口的少女四目交接。

  是山贼的女儿。

  那孩子以畏怯的眼神仰望着我。

  余市在杂树林里似乎大闹了一场。那名像黑熊的男子被毁了一眼,腿部也深受重伤,一副筋疲力竭的模样。若没有他妻子的搀扶,他连行走都有困难。而那名少年的情况更惨。他被断去一臂,满脸是血,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走了回来。不过,就整体情况来看,是山贼一家逮住了余市。他们手中拎着余市的人头。余市被削去了耳朵和鼻子,看得出他受过一番严刑拷问。

  我见状后,气血直冲脑门。我站在家门前,以斧头抵向那名少女,朝他们大喊。这山贼一家人看起来没血没泪,但看来毕竟还保有家人的情谊。否则,不管我会不会杀了他们的女儿,他们应该都会朝我扑来才对。还是说,与余市搏斗时元气大伤,他们已没力气和手持斧头的我交手了呢?他们并不知道我单脚受伤的事,也许他们以为我和余市一样勇猛善战。那少女被我用斧头抵住脖子,开始放声大哭,看到这一幕,他们终于放下武器。

  我对他们说:

  「我不会取她性命,你们放心吧。」

  每次少女想逃走,我就会厉声训斥,要她乖乖听话。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那对山贼夫妇狠狠瞪视着我,虽然百般不愿,却还是照我的话做。少女的哥哥肩膀失血过多,神情恍忽,一动也不动。我决定把他们关进竖坑里。我命男子先用绳子将他的妻儿送进坑洞底下。最后他自己抓紧绳索,顺着壁面爬下,但来到半途他因力气耗尽而跌落。最后我用斧头切断绳索。这么一来,他们便无法逃出竖坑。我往坑底窥望,他们三人从漆黑的底部仰望我。

  「喂!村子在哪里?我会把你们的事告诉村民!由村民们决定要怎样处置你们!」

  少年可能是失血过多,整个人跪坐在地上。那名一对细眼犹如用刀划出的女人,以及毁了单眼的男人,就只是瞪视着我,一声不吭。我放弃追问,决定自己找寻村庄。

  「你打算怎么做?要和我一起走吗?」

  我问那名少女,但她就只是哭,不愿回答。我觉得这名少女还有可能重返正常人的世界。但就在那三人进入坑底,我松了口气,就此放下斧头的瞬间,少女从我手中挣脱,往前冲去。

  「喂!等一下!」

  我因为单脚不良于行,无法追向前去。少女似乎宁愿和家人在一起,也不愿和我同行,从洞口边一跃而下。在夕阳的霞光下,我望着少女的衣服下摆就此被吸入地狱中。

  天空愈来愈暗。我从水井汲水冲洗全身后,发现在地上扩散开来的清水中漂浮着成群的蛆。任凭我再怎么清洗,沾染全身的恶臭仍旧无法消除。我在屋内搜寻,找到和泉蜡庵分给那个女人的膏药,涂抹在我的脚伤处。我记得这药是万灵膏,对长脓的部位也颇具疗效。

  屋里有二十多个用人的脸皮拼凑成的面具。眼睛的部分是两个黑洞,看了教人毛骨悚然。当中有之前少年戴在头上玩的面具,那是阿藤的脸。我将余市的头颅摆在它旁边,双手合十膜拜。

  离开山贼的住处后,我拖着伤脚而行,最后终于发现因人们常行走而被踩得坚实的道路。走了整整一天,终于发现了村庄。我对村民说明事情的经过,请人通报官府后,就此昏睡数日。

  我梦见山贼一家爬出那个坑洞,一路追杀我。我尖叫着从梦中醒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躺在被窝里,脚上还缠着绷带。我坐起身,拭去额头的冷汗。

  「耳彦……!」

  也许是听见我的尖叫,拉门忽然开启,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孔。是和泉蜡庵。他端坐在我的棉被旁。我热泪盈眶,就只是一个劲地呜咽,久久无法言语。他果然还活着。被山贼袭击时,他成功逃脱了。还是说,我此时仍在梦里?

  「耳彦……」

  和泉蜡庵叫唤我的名字,紧紧抱住我。这种触感并非虚幻。是真的。我感到无比安心,再度昏厥。

  后续的事,都是听人描述而得知。

  后来有官差和村民根据我的描述,前往找寻山贼的住处。不久终于发现他们的藏匿地点。在目睹人骨、标本,以及用剥下的皮肤做成的器具后,他们这才得知山贼在那里做了些什么勾当。

  他们一直踌躇不前,不敢朝地面上那个坑洞里窥望。后来一名胆壮的年轻人,皱着眉头,强忍那一路向地面飘散而来的恶臭,战战兢兢地往洞底瞧。看完之后,年轻人惊声尖叫。

  我离开那里已过了好几天。押着少女当人质时,这山贼一家似乎还存有一份家人的亲情,但最后这份亲情似乎也完全被饥饿所粉碎。据说在那爬满蛆的泥泞中,那一家人一起吃了自己的亲人,以此延命。虽然不清楚究竟是谁吃了谁,但据说村民们并未将勉强活下来的人拉出洞外,而是盖上盖子,仓皇逃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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