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利休鼠

  一

  一大清早,一名奇妙的年轻男子沿江户深川仲町的堀川而行。

  男子眉清目秀,一身飒爽,看不出有任何怪异之处,身上穿了件波浪条纹的和服,独自一人快步疾行。

  若要说有哪儿透着古怪,便是这男子虽然静默不语,但他身旁却传出了谈话声。那并非一人独语的声音,而是有三人在轮番交谈。男子似乎不以为意,依旧默默往前踽踽而行。

  经过了挂有大幅遮阳暖帘的店门前,从里头传来了攀谈声。此时,怪异的声响也随之停止。

  「哎呀!清次,一大清早的辛苦了,今早要去哪家店?」

  「早,老板娘,正要去松梅屋呢。」

  名唤清次的男子微微一笑,立刻引起暖帘后头的女人家一阵骚动。清次朝暖帘后打个招呼,便继续往前通过了街旁店家。这些栉比鳞次的店是仲町的料理茶屋,而这一带正是深川出了名的花街。

  深川位于千代田的江户城东侧,从隅田川尾端的新大桥跟佃岛中间的永代桥渡桥后便是了。

  除了以例行江户三大祭典之一的深川祭而出名的富冈八幡宫,还有以志气及爽快为卖点的辰巳艺者而为人熟知之外,这儿同时也是名号响亮的烟花区。

  自从兴建于宽永元年的深川八幡宫前的一些茶屋被允许有莺莺燕燕进驻之后,便带起这一带的烟花文化。江户城中的私娼花街多达数十处,不、甚至传言说多达了百余处,其中深川花街正是代表区域。

  西元一八〇〇年左右,当时深川据说有十多处烟花区,在深川的仲町、土桥、橹下、裾继、新地等花街中,最受欢迎的是仲町的花街,也就是八幡宫前的这条街道。而这儿的玩乐花费,也高居深川第一。

  仲町的茶屋位于道路的东西两侧,由于早晚受日晒,因此便在店门口挂起了遮阳暖帘。这会儿,在天色刚明时便打暖帘下穿过,现身于其中一家料理茶屋松梅屋的,正是经营古道具店兼出租店的清次。

  「打扰了,我来拿夜着(注二)。」

  话声一落,店中负责杂务、俗称「回女」的阿千与其他接待的女侍,都一齐对着清次展露笑餍。老板娘来到走廊上,问清次待会要不要留下来坐坐,清次和善地摇头笑了笑,接着步上料理茶屋的阶梯。

  所谓出租店,就是从锅子、棉被、和服到丁字裤全都廉价出借的便利商店。由于江户城时有火灾,因此家当愈多损失愈大,逃难时还会绊手绊脚的,所以大家都时兴租借,也因此造就了许多出租店。

  不过,若碰到不良的借主把借出品转手变卖,那可就不妙了。因此出租店借出时,都会要求客人在租金外再多押点保证金。

  在众多营生商品中,垫褥是出租店的热门货。深川的出租店时常跟花街做生意,像出云屋也与一些不属于娼院,等客人叫唤才独自应召,被称作是出居众的风尘女熟识。这会儿,清次搬到茶屋二楼的,正是一个包裹着夜着,巨大到万一临时来了寻芳客也能立刻隐身其后的大布囊。这些被统称为夜具,是茶屋常见的景象。

  清次每回一到茶屋露脸,就会把一些钱包、烟管或稍贵的莳绘梳子拿来出借,因此游女每见到他,便会热络地招呼。

  「更何况,要借东西当然跟年轻英俊的男子借嘛!」

  风尘女子很直率。

  因此,即使谣传出云屋的物品里偶尔会传出一些奇怪的声响,深川游女也只是把这当成了跟清次攀谈的好话题而乐在其中。

  此时,料理茶屋二楼房间早已拉开了纸门,看来客人才刚散去不久,因此清次也就没打招呼,径自往最里头的房间走去。谁料到,屏风后头竟然还有男女坐在那儿,清次一愣。

  深川花街的房间很少是由游女跟寻芳客独占一房,大多用屏风挡着共用,称为「割床」。

  (还有一组客人啊?)

  清次愣在那儿,一直到游女笑着招呼他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客人跟游女早已整装完毕。

  「哎呀,清次,等你好久啰。」

  「咦,很少早上见到你呢!」

  这名游女是清次的常客阿纪,她来茶屋接客时就把患病的母亲托给邻近的女子看顾,然后再付对方一些银两。因此每次清次来收夜着时,她都已经回家了,很少还留在茶屋。

  清次利索地摊开了布囊,将借出的夜着给收进来。他用眼角余光一瞥,恩客看来是位年轻的武士,长相俊俏不带霸气,妙的是似乎还挺熟悉游廓这地方呢!

  (咦,武家人啊……)

  虽说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深川寻芳客大多是一些店家伙计,这些人的钱包跟时间都扁得清瘦,硬是挤出时间跑来作乐,这也是深川花街的特色。

  清次将布囊打好了结,此时,阿纪在背后开口:

  「清次,这位是常照顾我的佐久间胜三郎大爷。」

  「他正好有些烦恼,我跟他说这种事找你商量最合适了。」

  想见清次的话,就留在这儿等他来取夜着吧。所以两人才等在这儿。

  「烦恼?」

  清次意外地扬起了单边眉头,这可是他头一回碰到武家人来请托呢!

  「我们出云屋是古道具店兼出租店。只要客人付钱,不管帮忙扫墓或递送物品等等杂事,时间许可的话,我们都乐于服务。」

  「太好了,清次,这可帮上忙啦!」

  阿纪很开心。但若要商量事情,一直待在茶屋的割床上总不是办法。清次稍微思索了一下说:

  「我拿着这么大一个布囊,如果要去团子屋(注三)坐坐也不方便,武士大人不介意的话,可否同我一齐回去出云屋呢?」

  在出云屋里谈事情就不用担心被人听见,因此胜三郎也爽快地答应了。虽说对方是武家人,但他如果只是寄住家中,倒也不用对他太过恭谨。只是,从他的一身打扮来看,应该是出身俸禄不低的武家吧!

  清次将塞满了夜着的布囊往后一背,率先步下了茶屋阶梯。阿纪尾随在胜三郎之后,似乎也打算来出云屋。一行人来到了仲町的马路上,天色已大白,但行人仍少。

  (到底想找出租店商量什么?)

  清次想了想,但毫无心得,所幸出云屋离松梅屋不远,走路不需多久即可到达。这三人没两下子便来到了店宽约五米半,陈设十分简朴的出云屋。

  阿纪原本卖艺不卖身,是艺名金太的羽织艺者(注四)。不过自从母亲患病后,除了时常得有人守在身旁照料外,药钱也是一笔支出,因此阿纪为了能常待在家中又能兼顾收入,便下海当起了游女。她一边看顾住在仲町长屋中的母亲,一边做起了独立营业的「应召」生意来。

  虽然同为游女,但幕府公认的吉原公娼跟深川私娼间有着各种差异。两地对游女的称呼跟做生意的方式都不太一样。

  深川游女统称为「子供」,其下分成两种,一种是跟吉原一样附属于妓院的「伏玉」,另一种则是从子供屋到料理茶屋上班的「应召女」。而在应召女中,又有从自宅到茶屋陪睡,独立营业的应召女郎。

  在深川的众多花街中,仲町只有「应召女」而没「伏玉」。游女等发派工作的见番来叫唤自己后,才会动身去茶屋。而独立营业的游女也是等人传唤之后,才去茶屋上工。

  在花街玩乐,基本上是以时段计费,每个时段大约四个小时。在仲町玩乐除了要付早晚各三十六匁银的扬代费(注五)之外,还要付时段费十二匁。而深川其他花街的扬代费则是早晚共六十匁,时段费金三分,可见随着地点不同,玩乐费用也各异。

  当时货币面额是一两=四分=十六朱=六十匁=四百疋=四千文,一朱=两百五十文,十五匁=一分=百疋。

  虽然深川在规模与消费上都不及吉原,但还是有很多人觉得与其去找俗称夜鹰或船馒头(注六)的私娼玩,来这儿比较轻松一点,这也是深川的特色。

  对出租店而言,游女是时常租借茶屋垫褥跟各式物品的大客户。但一来,阿纪极少来出云屋;二来,她居然还同清次一起回来,因此跟清次共同掌店的姐姐阿红在看见她之后,也不禁流露出些许惊讶。

  不过,阿红毕竟是个生意人,她马上便满脸堆笑地领着两人进去里房奉茶。胜三郎稍微看了一下阿红那和气的脸庞。

  「那么,胜三郎大爷您说的烦恼是……」

  清次坐在胜三郎对面开门见山直问。胜三郎虽然年轻又英挺豁达,但他的表情却莫名地郁郁寡欢,默不作响过了半晌后,他从口中吐出惊人之语:

  「其实,我有个很重要的坠饰自己长脚跑了,我想把它找回来。」

  出云屋内顿时陷入了沉寂。

  二

  据胜三郎说,他是隅田川另一头的某位大名(注七)家臣的儿子,由于身为次男,因此婚后就得搬走。从他的穿着打扮来看,的确是那般富裕人家出身,但他说话的口气却意外地随和。

  「最近,才刚决定让我入赘去某户人家。」

  大约三个月前有人来提亲,说想让胜三郎入赘到他家去。而这次出问题的坠饰,正是来自对方蜂屋家的赠礼,是个精雕细琢的鼠形坠饰。

  蜂屋家的长男先前往生了,这坠饰原本听说是要传给那位长子,是个很重要的传家信物。

  「入赘去蜂屋家时,得带那信物过去才行。」

  因此,胜三郎便将坠饰妥善收藏在自己房里。

  但某天,竟遭人给盗走了。

  这事当然没有对外公开,因为把坠饰找回来之前,如果让蜂屋家的人知道坠饰不见了,那可就难收拾了。不过,佐久间家的人当然都已经知道坠饰被偷走了。

  「可坠饰其实不是被偷走的,是发生了怪事。」

  胜三郎叹口气说,事发现场只有他一个人目击。

  佐久间家是定居在江户的家臣,因此在大名领地里分得了一部分的连栋长屋。那是栋一楼有十间房,二楼有六间房的屋子。事发当天,胜三郎就是在朝北的房里发现盗贼。

  胜三郎欲上前制止时,贼人拿出了小刀抵抗。就在双方一阵搏斗之后,胜三郎好不容易才将盗贼压制在榻榻米上,此时,怪事却在眼前发生了。

  「那装着坠饰的桐箱被小偷给翻出来,掉在榻榻米上,结果重要的坠饰竟自己从桐箱里长脚跑了!根本跟真的老鼠一样!」

  鼠形坠饰站在榻榻米上之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跑离房间!胜三郎刹时脑海一片空白,呆立在原地。

  「虽然那坠饰似乎挺有来头……但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胜三郎极力想认清现况时,盗贼早已挣脱压制跑了。结果,胜三郎被双亲跟兄长痛骂一顿,说他怎么会让坠饰从自己眼前给偷走呢!

  于是胜三郎照实说出了眼见之事……也就是坠饰逃跑的事,结果大家却觉得他只是在找借口,不想去找坠饰,反而把他骂得更惨。胜三郎想,如果自己坚称下去,搞不好会被当成疯了而软禁起来,因此只好闭口不说了。

  「听来真的很诡异嘛!」

  「何况我把这么要紧的东西弄丢了,简直丢脸死了!万一给人知道,肯定会为我父亲大人招来麻烦。」

  蜂屋家跟佐久间家比起来,不管是俸禄或地位都更胜一筹,所以重点并非发生了怪事,而是可能惹祸上身。胜三郎不过是个寄住家中的次子,比家中任何一个人都还清闲,因此他拼了命找,但就是找不到。

  「我实在累极了,所以去深川歇一会,在跟熟识的阿纪提起这件事时,她说从租书店借来的书上,看过一些奇怪的画。」

  那是描述付丧神的书,插画中画着长出了手脚的蓑草鞋跟三味线。

  「似乎年代一久,器物就会幻化成妖?根据书上所说,似乎也会害人呢!」

  「付丧神」——

  器物诞生百年后,便会拥有灵魂而幻化成为妖器,那已经不是原本单纯的物品,而是拥有名号的妖怪了,据说大多都自称为付丧神。

  「但胜三郎大爷,那些不过是奇闻传说呀!」

  「可我觉得,那坠饰搞不好就是所谓的付丧神。」

  屋内再度陷入沉默,不过,胜三郎顷刻便轻笑出声:

  「算啦,不管是有妖怪也好、没有妖怪也罢,我都非得找回来不可!」

  「原来如此,但胜三郎大爷,为什么您要找这件不可思议的坠饰,却来到我们店里呢?」

  阿红在一旁含笑询问,结果阿纪代答:

  「嗳,是奴家提议的,因为深川都谣传你们对怪东西很有法子呀!」

  阿纪这么一说后,不知从店内哪儿传来了奇怪的窸窣声。

  「……什么笨女人呀!啥也不懂就……」

  「咦?你刚说什么?」

  「没有呀,胜三郎大爷,您听见什么啦?」

  清次趁着阿红笑着回应时,豁地起身来到店内的橱柜附近,朝摆在那儿的某个木箱敲了一记。

  「唔,若是跟别人提起这种奇舌怪谈,谁也没办法。但若是贵宝号,听说或许会有什么法子呐。」

  也就是说,这人似乎是想请出云屋帮他找回那略有古怪的坠饰。

  「无论如何都得拿回来才行,我一定会包大礼的,拜托了!」

  (变成了付丧神的坠饰啊……)

  清次皱皱眉头,如果爽快地去找那种东西,肯定立刻有谣言四起,说什么出云屋跟怪东西有牵扯了。

  (一定得封住阿纪的嘴巴,别让她说出这件事。)

  正当清次觉得自己不该应允这件坠饰的请托,想要断然拒绝之时,阿红已抢先一步来到胜三郎的面前,脸上带着一抹坚毅的神色。

  「照理说,像付丧神这种听来有如梦话之事,应该请您别把我们扯进来才对。」

  胜三郎被看来比自己年轻的阿红这么一说,有点不痛快。

  「照理说……那么意思是……」

  「唔,我们出云屋也找一样东西找很久了,那是个上头绘有草花的香炉,品名苏芳,颜色介于困脂跟红豆色之间。」

  都已经找这么久了还找不着,也许是被转手进了武士家,给人收进仓库里去了。如果胜三郎愿意帮忙留意苏芳的消息,那出云屋就去找坠饰。听阿红这么一说后,清次连忙阻止。

  「阿姐,你又开始讲苏芳了!把这给扯进生意里,你不是给客人找麻烦吗?」

  「但不想想办法的话,根本不知道苏芳去哪里了呀!」

  阿纪在此时插话:

  「嗳,阿红,你还惦记着从前那个人啊?清次也很苦呀!」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家的声音渐次拔尖,此时,从旁传来了失笑声:

  「喂喂!看来还挺复杂的……但这些事不适合在我面前说吧!」

  三人被胜三郎这么一说后,面面相 。

  「唔,这……失礼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呐,好吧,名为苏芳的香炉吗?我会留意的。」

  胜三郎这么亲切地一说后,清次更难拒绝了,正当他不知该如何对应时,胜三郎又说出另一件惊人之事。

  「其实,那坠饰先前也曾被人抢过一次,大约是两个月前了吧!在我从深川回家的下着雨的路上,突然有人找我麻烦。」

  对方是名武士,一见胜三郎就散发杀气,因此胜三郎以为他是个缺钱的浪人,想抢点盘缠。

  「但他的穿着打扮却又还不错。」

  可惜那时正下着雨,对方身披蓑衣,看不清楚长相。胜三郎猛地想转身回家,对方竟一刀砍了过来。胜三郎跌倒在地,以为对方就要一刀刺向自己了,没想到对方却把手伸向坠饰,幸好胜三郎躲过了。

  「那坠饰很贵重吧?」

  清次如此间,阿红也睁大眼睛。

  「不,只是个木雕而已。」

  并非是什么黄金或珊瑚制品,不过是个寻常坠饰。

  「但因为是从招亲对象家拿来的,所以很重要。可是如果是贼人偷去变卖,又说不出来头,应该卖不到好价钱才对。」

  从胜三郎否定的样子看来,他也不清楚原因何在。不过被袭击后他便把坠饰放在房里,结果,这回贼人竟潜进了家中。

  「那坠饰已经被袭击过两次了……你们寻找时,也多留意一下自身安全吧!」

  清次根本没有答应要帮他找,但胜三郎已如此认定。他要两人留意一下自身的安全,之后似乎是觉得事情已经谈妥了,便起身说:「得早点回家才行。」

  昨晚他睡在深川里,像他这种暂宿家中的次子身分,如果太过随兴,搞不好会被家里的人嘀咕呢!阿红不禁苦笑。

  「看来,身在武家也很辛苦呐。」

  「那坠饰上连着条紫色垂线。」

  拜托了!胜三郎说过自己还会再来之后,便步下泥土地,快步离去。

  三

  接着又送走了阿纪,之后清次朝店内的橱柜一瞥。

  「话虽如此,但胜三郎也……还真干脆就相信世上真有付丧神的存在啊。」

  虽然看见了付丧神,但也不过仅此一次。此时,已走回帐房内的阿红听见清次这么说后,稍微侧了一下头。

  「但付丧神可不是什么寻常的事物唷,见过一次的话,肯定忘不啦!」

  看来阿红似乎在同情胜三郎呢,大概是因为对方答应替她找苏芳吧!

  「人挺不错的呢!」

  「都是因为阿姐你脑子里只有苏芳啦!真是……」

  清次在叹气间流露出了些许无奈,总是这样、阿红总是这样。

  对阿红而言,苏芳是个特别的存在。清次认为阿红之所以会年逾双十仍单身一人,都是因为苏芳。

  (阿姐对苏芳还真执著……)

  清次勉强把一口叹息吞回了肚子里,不发一语把睡衣折好收回里房后,便开门做生意。阿红也在帐房内准备零钱,出云屋总算又开始了寻常的一天。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后,在来客还没上门的屋内又传出了奇怪的声响。

  「咦,这对姐弟看来是答应了奇怪的请托?」

  「干嘛不干脆拒绝呢,真是!」

  「谁要去找坠饰啊?不知道喔!不知道!」

  阿红跟清次快速地互瞄一眼。

  (啊,又听到了。)

  在出云屋内,除了两姐弟外,从很久前就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会说话。

  刚开始,两人以为是自己耳鸣了,但渐渐认清了声音存在的事实。说话的对象,怎么想都是店里的古道具,两姐弟试着对它们攀谈,却得不到回应,反而还让原先的谈话声倏然中断,要等过了一会儿后,谈话声才会又重新出现。

  在出云屋的古道具里,应该有付丧神吧……

  清次跟阿红在某天做出了如此的结论。在出云屋的古道具里,的确有某些东西三不五时会开口。

  但……怎么办呢?该怎么处理这些奇妙的物品呢?虽说它们似乎是付丧神,但平常并不说话,因此拿来当成古道具店兼出租店的租借品,应该没问题才对。更何况,出云屋现在也没本钱丢掉这些生财工具,毕竟两姐弟不靠出租营生的话,生活就过不下去啦!

  因此,两人虽然都觉得出租品里可能有付丧神,但也只能当作没这回事一样。

  今天他们也照旧漠视声音,静静做着自己的事。

  这么一来,出云屋里的奇妙物品也完全不管两姐弟还在场,便热络地讨论起坠饰的话题。

  「听说是会走路的鼠型坠饰呐!说是付丧神呐!」

  「有人想偷那变成了付丧神的坠饰耶!是谁呀?」

  正回答说「不知道」的,是烟管付丧神「五位」。因为它的烟斗上画了只鹭因此被称为五位(注八)。此外,也听得见挂轴月夜神的声音。两姐弟因为长期听这些付丧神说话,光听声音就能分辨是谁了。

  「阿红说她相信胜三郎,但她的理由我可不买帐喔!我看是因为人家答应替她找苏芳吧!」

  做什么都把苏芳放在首位的阿红,已然成了付丧神取笑的对象。清次差点想要出声,但好不容易才忍了下来。因为,若不静静听着,付丧神就会闭嘴不谈了。

  「太不可思议了,付丧神极少在人类眼前行动啊!」

  现在这么说的,是名为人形姬的公主娃娃,它是个出租价还不错的商品。

  「但那坠饰付丧神到底为何要从主人胜三郎的眼前逃走呢?」

  「想不通吗?当然是被吓跑的呀!」

  盗贼跟胜三郎两人在房里对砍,万一一个不留意把坠饰给砍成了两半,那付丧神也只好再见了。梳子付丧神阿兔听了野铁的意见后,深表赞同。

  「是啊,有道理!不知之后……」

  「怎样了呐……」

  看来,众付丧神也不知坠饰逃去了哪儿。此时,长火炉上的铁壶喷出热气,声响打断了付丧神的谈话。正好此时有客人上门来,付丧神便保持沉默,直到这一天结束都没再说话。

  但阿红跟清次既然已经接下了这件寻找付丧神的差事,总不能不谈谈要怎么个找法?隔天,清次便趁来客告一段落后,见机在店内提起这话题。

  「呐,阿姐,我们答应要帮忙找坠饰,但现在根本没有头绪呀!何况还有别的武士在抢那坠饰呢,我看这差事答应下来真不妥。」

  「怎么,想阻止吗?」

  阿红脸上浮出笑容。

  「胜三郎可是答应要付一笔钱哟!咱们是出租店,不接生意可不成。何况,清次你难道不想知道吗?到底是谁在抢夺那坠饰?又是为何而夺?」

  「这倒也是。」

  自从认识了胜三郎后,心中倒也牵挂了起来,但毫无头绪也进展不下去呀。结果众付丧神听清次这么一说后,反倒更兴冲冲地聊起坠饰的话题。

  「不知那武士是否能拿回坠饰,顺利招赘呢?好想知道喔!」

  传来了阿兔的笑声,接着五位也开口了:

  「要招赘胜三郎的女子不知道长得怎么样呢?如果貌美如花,那咱们这阵子就有话聊了!」

  「哇,我也想知道!但要怎么做呢?」

  正在拂拭商品上头灰尘的清次,听了这些话后,突然停手思索起来。过一会儿之后,他静默地一笑,对正坐在对头的阿红献出计策,阿红一惊。

  「你是说,要把咱们出云屋里的道具,借到胜三郎他们佐久间家侍奉的大名家里?」

  大名家的占地辽阔,逃掉的坠饰很可能还躲在家中某处。因此,借口说想知道自家道具好不好用,免费将付丧神借给对方。

  「付丧神如果在那儿听到了什么传言,回来后一定会马上说出来。我们请胜三郎介绍一下,最好连蜂屋家里也安排些付丧神过去,因为,坠饰搞不好已经回去它原来的地方了。」

  话一说完后,两人便故意闷不吭声。接着,付丧神立刻喧闹了起来,不满的声浪充斥了整间店内。这些家伙虽然都爱八卦,但是都不喜欢工作,完全不想给人使用。

  「打算把我们借出门?这种出租店烂死啦!」

  「万一借出去时被弄坏了怎么办!」

  月夜见跟五位的声音满溢愤恨,此时阿红自说自话了起来:

  「将它们放到佐久间家跟蜂屋家去,一定听得见什么妙事吧!」

  付丧神立刻停止抱怨,因为大家也都很有兴趣。不过,不一会儿,店里的这儿那儿又传来了向来的低声抱怨。

  「哎呀,真是的……无聊死了。」

  叽哩呱啦地吵死人了。

  「不晓得其他道具店是不是也这样呢?」

  清次很想问别人这个单纯的疑问,但这不是什么可以采问的平常事,因此他也一直没问,始终不知道答案。

  四

  隔天,透过阿纪很快便连络上了胜三郎,事情进展得很顺利。翌日的正午一过,清次便抱着布囊,走进了佐久间家奉事的大名领地里。大名宅邸果然宽广到会令人迷路的地步,清次边留神看能否发现坠饰的踪影,边踱步来到了家臣居住的长屋。

  大名家中除了定居在江户的武士外,还有妇女及单身赴任的长屋武士,大家一听说物品将免费出借两天,立刻就把坠饰跟人形娃娃给抢光了。

  (太好了,一切按计划进行。)

  但……

  虽然顺利把付丧神给送进了宅院,事情的发展方向却跟清次预料的相反。两天之后,清次将大家带回了店里,姐弟俩才恍然大悟。原来付丧神根本没留意坠饰的消息,它们对胜三郎及他身旁人际关系的兴趣,远超出寻找坠饰的意愿。这会儿,在夜晚掩上门的出云屋里,响彻了非人的声音:

  「我看见胜三郎他哥裕之助啰!脸蛋瘦长,像是会受女生欢迎的样子呢!不过,人似乎有点啰嗦。」

  野铁活灵活现地这么说。

  「咦,我倒觉得胜三郎这样的男子比较好呢!」

  听人形姬说,佐久间家的俸禄是年薪两百石,与旗本相当。不过住居狭窄这种事,大概走到了哪儿都一样吧!胜三郎住在朝北的一间六叠大榻榻米房里,陈设简朴,坠饰并未回到那房中。不过,野铁跟人形姬毫不在意,只顾着比较兄弟俩谁比较帅,根本聊到忘我了。

  这时五位叹了口气,姐弟俩以为这下总算可以听到坠饰的消息,没想到还是完全无关的题外话。

  「看来我见到的,似乎比两位有趣多了呢,我去了招婿胜三郎的蜂屋家里,见到婚约对象的早苗小姐啰!」

  「哇,好棒!」

  「是怎样的女子?美不美啊?」

  众付丧神的焦点全集中到早苗的身上,听说对方今年年方十六,长得还不错。但要许配给活泼的胜三郎,似乎是嫌沉静了些。不过蜂屋家富甲一方,她身上的高级穿着也衬得她本人相当出色。阿兔在旁听了这些话后,笑了出来。

  「真是的!五位你眼睛长到哪儿去啦?什么沉静?你开玩笑吧!明明都已经讲好婚事了,居然还有别的男人遣人送信给她呐!她甚至哀求父母把婚礼延后,哎呀,我看这胜三郎就算跟她成亲了,也得不到她的心呐。」

  一听到蜂屋的早苗似乎另有心仪的对象,姐弟俩都惊讶得瞪大眼睛。此时,原本沉默不语的月夜见首次开口:

  「我倒觉得,就算有其他男子送信给她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五位,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话题忽然被抛向了五位,店内刹时静悄悄的,五位立刻回答:

  「月夜神你说无可奈何,我可不太同意啊。你的意思是,以早苗小姐原本的立场应该会有对象吗?」

  正坐在房里听着付丧神谈话的清次此时忽然拍了膝头,惊得众付丧神立刻噤声。

  「对了,坠饰!那东西原本不是要传给蜂屋家的长男吗?」

  蜂屋家的长男前不久才刚过世!「啊!」阿红也惊呼了出来:

  「早苗小姐原本应该要出嫁呀!」

  所以对方应该也是长子,因此无法入赘到蜂屋家来。而蜂屋家因为继承人往生了,只好赶紧变更妹妹的婚事。

  「但原先的对象至今仍给早苗小姐写信……可见,他相当喜欢早苗小姐啰!而早苗小姐说不定也完全不想要新对象,因此……」

  姐弟俩互看着对方,清次一脸严肃。

  「比方说,早苗小姐暗自存了些钱,找人偷走了那鼠形坠饰……」

  只要胜三郎丢了信物,婚事应该也会告吹,早苗搞不好是看中这一点,因此做出了行动。

  「若是如此,那早苗小姐原先的对象也很可疑呢,此外……」

  阿红似乎想起什么,于是说:

  「胜三郎似乎对这件婚事不挺热哀,依我看,他好像很喜欢阿纪。」

  可是胜三郎的结婚对象已经决定是早苗了。

  「胜三郎该不会是故意演场戏,找人去偷了那坠饰吧!」

  清次摇头否定这猜测。

  「不可能,阿姐。胜三郎若一直暂宿家中,他也讨不到老婆呀。更何况对象是名游女呢,就算这次的婚事吹了,他也不能娶游女进门的。」

  这世上不搭配的组合,似乎多到会令人叹息呢。在深川袭击胜三郎的武士,应该是受早苗或先前的对象所托,找来帮忙的熟人。如果是这样,那整件事就说得通了。所以目的是要夺坠饰,而非真的要伤胜三郎。

  阿红跟清次对望。

  「呐,若是如此,我可没兴趣再去找坠饰了。阿姐,我看我们就跟胜三郎说是谁要偷那坠饰,这事就到此为此吧!」

  「清次!但这么一来,苏芳……」

  「胜三郎看来人挺好的,如果知道苏芳的下落,他一定会通知咱们的。」

  「但……但……」

  清次每次看到阿红为了苏芳而这样魂不守舍,就觉得心头五味杂陈。

  他知道阿红在意的并非香炉,她无论如何想见上一面的,是香炉的主人。这位连清次都耳熟的男人早已失踪许久,对阿红而言,找香炉,就是在寻这男子的下落。

  (但就算找着了香炉,也未必见得到他呀!阿姐应该也很清楚,但她还是要找。)

  清次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直瞪着榻榻米看,等他回过神来时,屋内早已充满各种说话声,这回,还提起了自己的名字。

  「哎呀,弟弟好像在想什么呢,一点都不像清次呀!该不会是病了吧?或者,他正在想某人的事呢?」

  清次被「呀哈哈」地一阵取笑,不知为何脸上突然一阵发烫,他偷偷瞄向阿红的方向,发现阿红并没看这儿。没来由地,清次忽然憎恶起付丧神。

  「哎呀,变脸啦!」

  「清次也有不想让人提起的事嘛!尤其是阿红的事……」

  清次走到放着道具的橱柜旁,一把抓起了装着野铁的箱子朝里一丢!接着,他又拿起了别的箱子准备再扔,此时头上掉下一个木箱,清次抓起木箱抛出,接着又踹,东西又掉。结果,小小的一间出云屋没两三下就给搞得乱七八糟了。

  「清次!你在干什么?住手!」

  虽然阿红这么说,但清次的手还是停不下来。因为,平常只要有点声音就会立刻住嘴的付丧神,这会儿却不停地低声碎念。

  「真是王八蛋!」

  「清次是大混蛋!」

  「被过继的养子,到底是在抱什么期望啊?」

  清次的脸色更加严峻了。

  此时,清次的脸被「啪!」地甩了个巴掌,只见阿红神色铁青地站在发呆的清次眼前。

  「清次!你把货到处乱扔,是想毁了我们店吗?」

  阿红忽地又往旁瞪了一眼柜子,这会儿,店内是真的静悄悄了。阿红「唰」地把扫把跟抹布递到清次的眼前。

  「你把橱柜跟店里都给我整理好!顺便趁这机会把其他的生意用品也清一清!」

  这么一说后,清次看着被自己扔成了一堆小山的木箱,瞬间怔住。搞成了这样,难怪阿红会生气,但他还是忍不住哀求:

  「嗄?全都要擦啊?太多了吧!」

  「快做!」

  阿红这么坚决,清次也不敢反抗。出云屋这天简直少见地干净,磨得光鲜又亮丽。

  总之,清次将找坠饰的事给拉下了序幕,但就在事情结束得差不多时,忽然间,鼠型坠饰出现了。

  找到坠饰的人竟然是阿纪!听说,是她认识的仲町游女从寻芳客那儿拿来的。阿纪觉得如果直接交给胜三郎,清次可能会拿不到礼金,所以特来告知。

  「阿纪,你人真好!」

  清次向阿纪道谢,又提议拿店里的发簪跟梳子与拥有坠饰的女子交换。鼠形坠饰毕竟是男性的用品,因此,游女很高兴地答应了。

  清次将坠饰拿回了出云屋,果然一如胜三郎所言,是件雕得精巧绝伦的工艺品,简直就像只真的老鼠一样。正把它放到柜上时,店内众附丧神立刻喧哗不已,结果,鼠形坠饰也跟着开口了。果然,这听说会走路的坠饰的确是付丧神没错,自称利休。

  「我在胜三郎房里被盗贼袭击时,简直吓死了!胜三郎跟贼人拔出真剑对峙,我想,是不是就要给砍成两半啦!」

  那声音听起来很可爱,但众附丧神还是抛出疑问:

  「听说胜三郎一度逮住了盗贼呀,怎么你还吓成了那样?」

  对于五位的提问,利休踌躇着不知如何回答,看来似乎有话想说,但不晓得该怎么表达才好。

  「胜三郎那时有点奇怪呢,他回家见到了盗贼,却只是一直跟贼对望。」

  「……没出声吗?没赶紧抓贼?」

  「是啊!一直到刚好有侍女过来,发出了惨叫声,胜三郎才动手逮人呢!结果还是让盗贼拎着我给跑了!」

  人形姬困惑地问道:

  「咦?不是利休你自己跑的吗?」

  「没呀!我那天只是维持平常器物的样子而已!」

  贼人偷走了坠饰后,便将它拿给先前借钱给自己的游女,结果刚好被阿纪看见。

  「咦,那胜三郎干嘛说是利休你自己跑的呢?」

  就算人形姬如此询问,身为当事者的利休也不知原因无法回答。众付丧神于是胡乱猜测起来,只有清次在房内直看着鼠形坠饰,似乎在想些什么。

  「呐,阿姐,看来胜三郎跟坠饰利休之间有一方说谎喔!」

  「嗯……是啊。」

  阿红点点头,清次指着放在柜上的利休。

  「真的做得很巧呢!如果我在有点昏暗的地方看见它,说不定会以为是一只真的老鼠。」

  所以,难道胜三郎也曾这么想过?

  「因此才会立刻跟父亲及兄长谎称是鼠形坠饰自己跑走了?因为,他不想说出坠饰被贼人拿走……」

  「你是说他在包庇盗贼吗?这是为何?」

  阿红侧头思索,清次开始在长火炉的灰烬上写起人名。阿红走到旁边看,灰上写的是跟坠饰相关的人名。

  胜三郎、早苗、早苗的前婚约人、佐久间家的父亲、兄长裕之助、蜂屋家,最后连阿纪的名字也写在了上头。两人开始思索这些人跟胜三郎的婚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出云屋内,掩上了一层深沉的沉静。

  五

  隔天,江户的天空晴朗无云。

  澄澈的天空渐次明亮起来,在深川的崛川这头时,水上等间距地漂浮着木材,露出了优雅的纹路。

  清次一早便因为有事去了河对岸,等他回到崛川这头,胜三郎早已等在店内八叠榻榻米的房内。看来,清次遣人送去的侰,胜三郎已经读过了。

  「吓了我一跳呢!你说找着了鼠形坠饰?」

  我还没有苏芳的消息呢,真不好意思,胜三郎道着歉说。

  「那香炉没那么容易找着,胜三郎大爷您别放在心上。」

  清次笑着说罢,坐到了胜三郎的面前。阿红过来替两人换过热茶。清次跟胜三郎说坠饰流落到了花街游女的手上。

  「咦,怎么会流落到那种地方呢?」

  总之,能找回来真是太好了!胜三郎语毕转头看看四周,然而店内并没有什么长得像那坠饰的东西。胜三郎说想看一下坠饰,但清次摇摇头。

  「坠饰已经不在这儿。」

  「咦?在哪儿?」

  刚刚才送进蜂屋家,已经交付给对方了,是伪称胜三郎大爷送过去的。

  希望能等到成亲那天,请对方大人再次赠予胜三郎。如此一来,自己便会有已是对方家人的自觉,因此希望能暂时放在那儿。而对方也很快就接受了这个提议。

  「啥?你怎么擅自……」

  胜三郎惊得双眼圆睁,他那用力拧住和服下摆的手看来正在微微发抖。

  「这办法不是挺好的吗?如果放在蜂屋家,就不用担心弄丢,也不会有人来偷了。哎呀!您怎么啦?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清次无声地一笑。

  「找回坠饰,难道您不开心吗?但要我们找的人不是胜三郎大爷吗?呐,还是您觉得像我们这么一家小小的出租店,没本事找回来?」

  胜三郎咬住嘴唇……但他的脸色很快和缓下来。

  「清次,你讲话的态度似乎意有所指?你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真是如此吗?你倒说说看!」

  清次被这么逼问后,眼神匆匆扫过店内一角的道具,大家现在当然都没说话。清次又看了阿红一眼,略一点头说:

  「坠饰之所以会成为目标,首要原因应该是因为蜂屋家的长男过世了吧?」

  清次将胜三郎的婚约对象早苗之前曾有另一名婚约者,以及那男子至今仍给早苗写信的事说出来。胜三郎很惊讶清次居然会知道这些事,但他似乎早就了然于胸。可惜,胜三郎的婚事阻碍并非只有这些。

  「胜三郎大爷发现盗贼时并没马上大喊,您到侍女惨叫出来为止,一直都保持沉默,这是为什么呢?」

  「咦?是吗?」

  胜三郎故意装傻,有气无力地说。

  「大名的领地虽然辽阔,但也没辽阔到从大名宅邸到武士的房子之间,全都是庭园的地步。更何况,宅院的人口众多,小偷很难潜入。而盗贼出现的地点并非金库或妇女群居的内院,而是家臣与武士居住的朝北房间,这怎么想都很可疑。」

  若非有人引进,便是自家人所为了,无论如何都与自家人脱不了干系。

  「那坠饰并非值得下人偷去变卖的高价品,而一手推动胜三郎大爷婚事的双亲,更不可能化身为盗贼呀。」

  剩下来的,只有一人。

  「令人偷走坠饰的,是令兄裕之助大爷吧?」

  「啥?清次你说我家人是贼?」

  胜三郎刹时杀气腾腾地挺起了身子,室内气氛紧绷,连橱柜也稍稍摇晃了起来。

  但是……

  胜三郎的怒气随风飘散了,他重新坐了下来,大大叹口气后便一语不发,清次接着说:

  「为了让胜三郎大爷能跟真心相爱的人厮守,所以令兄才会偷走那坠饰吧?只要坠饰没了,正在进行的婚事也就告吹了。」

  胜三郎听后,噗嗤地笑了出来。但那笑看起来很疲累,清次的推测似乎天差地远。

  「岂有此理!我大哥对我这个只会花钱的弟弟,早就打从心里盼着赶我出门了!何况,跟蜂屋家的亲事如果告吹,佐久间家立刻会陷入不利之境,所以……」

  「那么,为何裕之助大人还要偷走那坠饰呢?胜三郎大爷之前不是也曾被武士袭击过吗?那肯定是令兄认识的人干的吧!如果不知道您的去向,怎么有办法袭击?」

  胜三郎被如此一问,满脸赤红地紧抿双唇忍着不说话。清次接着说下去,这回做出了结论。

  「那么,令兄所在意的便是你那继承了丰厚家产的对象——蜂屋家千金啰!到底是哪个答案呢?」

  听到清次这么说后,胜三郎瞪大眼睛,接着从嘴角浮现了一抹冷笑。深吸了一口气后,他没等人问,便自己说了起来:

  「蜂屋家的俸禄是四百五十石,是咱佐久间家的两倍以上,而且历来身分高贵。对大哥来说,一直暂宿家中身分不知道差自己几倍的次男,居然摇身一变,要成为财势地位都优于自己的家族主人了……他应该痛恨到了极点吧!」

  虽然明知坠饰不见,将会使父亲大人颜面无光,而家中也会陷入困境,但裕之助还是控制不了自己。

  「其实,来我房里偷东西的人是大哥的朋友,之前曾听说大哥借他钱,大概是因为这样,他才替大哥做事吧!」

  胜三郎话说到此,将桌上已冷的茶一饮而尽。清次问道:

  「我还想问大爷一件事。胜三郎大爷看到被制伏的盗贼后,就发现这一切都是令兄在搞鬼了吗?但即便坠饰被人拿走,您还是没跟任何人提起令兄的事。」

  反而还宣称是坠饰幻化成妖,自己逃之天天了。但这说法不被接受,于是就请身为平民的出云屋帮忙,自己反而袖手不管,这么看来,根本是在掩护策划窃盗的兄长嘛!

  「为什么呢?」

  「哎呀,想不出来吗?」

  胜三郎「唰」地往清次探身一觎,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

  「……胜三郎大爷,您应该是认为这次的亲事就算吹了也无所谓吧?」

  「哼哼,难道你不认为我是想报复看不起我的大哥吗?为何?」

  「婚事对象的早苗小姐眼里只看得见原本的婚约人,把胜三郎大爷完全当成局外人。令兄则嫉妒亲弟弟的婚事,想盗取坠饰。至于尊亲则为了攀上这门有利佐久间家的亲事,不管您的心意,就擅自决定成亲了。」

  这样,根本就开心不起来吧!但自己又没立场拒绝,这时,坠饰被人盗走了。

  「算啦!一切都随便吧!您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不管是佐久间家、蜂屋家、裕之助、早苗或她原本的未婚夫,一切都统统放任大水冲走吧!是这么想吧?所以才会表面上请平民帮忙找,但其实心里已经打定主意,直到成婚那天事态演变成无法收拾为止,自己啥都不管了。

  是这样吧?清次再次确定,而胜三郎则低笑出声:

  「哎呀!哎呀!阿纪到底是给我介绍了什么出租店呀旦具没想到你们会找到坠饰,还送去了蜂屋家呐!接下来,不知会如何发展呢?」

  胜三郎继续笑着。忽然间,阿红啪地朝他眼前的榻榻米一拍。

  「咦?干嘛?」

  「没啥,不过我们出租店已经找回了坠饰,麻烦您依约付钱。」

  「老实说,我根本不想要你们找回来呀!」

  「没错,但钱还是得付。」

  胜三郎对着阿红伸出的手大大叹了口气,不干不脆的碎念了半天才从怀中掏出钱包。那钱包轻如羽翼,连清次在旁看了也不禁苦笑。从钱包的轻盈,竟让人窥见了暂宿家中之人的拮据生活。

  「胜三郎大爷,能听我说句话吗?」

  「还有什么事啊,清次?」

  胜三郎神色黯沉地望向别处。或许他正在想,接下来将不得不面对双亲、兄长还有婚约对象了,已经无处可逃,而明天终将来到。

  「这传闻是我在找坠饰时听说的,听说,早苗小姐原先的对象早已另订亲家,似乎是家里人决定的。」

  胜三郎把脸转向清次。

  「……所以呢?」

  「请您称赞她的容貌。」

  「嗄?」

  「我是指早苗小姐啊!你们既然有这个缘分,是男人就该这么讲吧。」

  胜三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而清次则把想说的话源源不绝给掏了出来。后边橱柜里的木箱,也发出了一丁点的细琐声。

  「被家里人给摆弄的可不只胜三郎大爷您一个人,早苗小姐是真的长得不错,您别担心。」

  被这么一讲后,胜三郎总算小声地回了声「嗯」。毕竟不管有什么理由,早苗都已经被原来的婚约者背叛了。或许胜三郎现在才第一次体会到悲惨的女子是什么心境。

  「大家都没种挣脱家族的束缚,胜三郎大人应该不会因为不满就离家出走吧!我想,您应该也没跟阿纪说过想跟她携手私奔。」

  武士又没别的谋生才能,一个人是无法存活下去的。所以,不管家族的负担多么沉重,也只能背负下去了。

  「如果自己一人太辛苦,就两个人一起扛这重担吧,这才是夫 啊!也许两个人同心,负担就意外变轻了呢!」

  「我也不知道……就算脑子里这么想:心也不见得就会听我的话呀。」

  胜三郎冷硬地牵动了一下嘴角,接着对两姐弟留下一句:「承蒙关照!」便离开了出云屋。他沿着壕沟步行而去,阿红目送着他的背影,这次的坠饰事件就此落幕了。

  「不知道他能不能跟早苗小姐顺利成亲呢?」

  「裕之助身为兄长,总不至于到蜂屋家动手吧!至少在外人面前,他应该会一副替弟弟开心的模样,一定的!」

  再来就看他们两人了!清次这么回答,阿红偏着头想。

  「清次,你这次好像格外亲切耶,怎么啦?」

  「嗳,我也不晓得呢。」

  清次这么回道,转头就去做生意了。

  但一到了夜暮时分店内一静下来之后,那些多嘴的声音又出现在出云屋里。

  「清次今天居然这么温柔呢!」

  「这种男女间无奈的复杂情事啊,他好生同情呢!他自己也……嘻!」

  清次快速地移到了橱柜旁,一把抓起了付丧神的木箱,碰地一敲!野铁的声音就此停在半空中。阿红看到这一幕后,脸色又是一青。

  「清次!我说过多少次了,店内的东西你给我小心照料!」

  清次逃进了屋内。等到店内又静下来后,付丧神开始又窸窸窣窣地絮絮不休了。

  出云屋的每一天,都在如此情况下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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