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少女不知不觉地,在陌生男子的引领下,踏进了废弃屋

  9 云雾中的昨天

  我……

  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也想不起来自己几岁,在哪里会经有过怎样的生活。

  我觉得我好像生了一场大病。发高烧后,头就烧坏了,根本不记得以前的事。

  所以,有关于我生病以前的事,都是别人告诉我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当然,我不认为他们有什么理由要骗我。

  生病后,我变得好丑。他们给我看了以前的照片,和现在的我一点都不像。头发枯黄、干燥,全身眫得不成人形,脸颊上都是红色的斑块,还长了一颗颗痘子。

  照片上的我有一头黑色长发,脸上也完全没有长痘子。现在的我简直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虽然曾经有过父亲和母亲,但他们现在都不在我的身边。我父亲因为某种原因去了很远的地方,之后,我母亲也死了,家里只留下我一个人,之后就生了病,差一点就死了。所以,我现在住在一个像医院的地方。

  在我的周围,都是医生、护士、心理医生之类的大人,我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喜欢这些人。尤其讨厌医生白衣上的消毒水味道。

  我更讨厌心理医生,他每次都问一些我非回答不可的问题,他的脸上总是堆着假笑,心里在想的事好像一些和嘴上说的完全不同。

  但我非住在这里不可,除非父亲回来,否则,我无处可去。从一开始,我就迫切希望父亲可以赶快回来。

  渐渐地,我开始对所有的一切产生疑问。因为,我完全想不起来有关父亲、母亲和我会经生活的家的任何事。即使父亲回来了,我可能也不认识他。

  我想,父亲也应该不认得我了。因为我的脸变得那么奇怪,和父亲几年前看到我的样子完全不同。

  即使医生让我们相认,我们还能一起生活吗?我们真的会幸福吗?

  越想,头就越痛,也完全无法想起任何事。我好像还在生病,医生治不好我的病。在我的病治好以前,医生们可能无法让我见父亲。

  医生每天都会拿药给我。头痛的时候、睡不着的时候、情绪不安的时候,都要吃药。但我不喜欢吃药,因为我已经吃了那么多药,病情根本没有好转。而且,即使我问:

  「怎样才能想起以前的事?」

  他们也只会敷衍我。

  「不需要勉强自己去想。过一段时间,自然就会想起来了。」

  如果自然就会想起来,现在应该可以想起一些什么。我一觉得心烦,就撕破床单,或是咬护士,结果,医护人员也很生气。

  于是,我就把目标转移到心理医生身上。当然是因为我认为这个人一定知道我父母亲的事。但这个人总是一言不发,一直让我说个不停。昨天吃了什么,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做梦,他老是问这些无聊的问题。

  我一个人被关在医院的病房,能有什么事可以做?只能看一些老掉牙的童话故事,听听古典音乐,既不能听收音机,也不可以看电视。没错,我知道世界上有这种东西。但如果问我以前看过哪些节目,我可答不上来。

  我哪儿也不能去,怎么可能睡得好?有时候,头痛得实在厉害,但除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以外,我全身上下一点病也没有。医院很早就熄灯,反而让我更睡不着。

  一旦入睡,就不会做梦。我又开始心烦,想把枕头撕得碎碎烂烂。

  如果我这么做:心理医生就会掉头走人,所以,我尽可能装乖巧,并努力打听我父亲的事。但事情没那么顺利。他总是扯开话题,好像已经看穿了我的诡计。

  据我记忆所及,这已经是第三个心理医生了。每当我发脾气,说:「我不想再看到你。」就会有一个新的心理医生上门。不管换几个人都一样,每个人都差不多,不管是男是女,都表现得特别亲切,虽然脸上堆满笑容,但眼睛却根本没在笑。

  最近,我只要一听到那些人的声音,就觉得很火大。虽然他们总是说些好听话,整天说要帮助我,但其实他们好像并不希望我恢复记忆。我觉得,被关在这种医院里,反而更想不起以前的事。

  每天吃的药可能对我的病情也没什么帮助。因为,每次只要一吃药就很想睡觉,脑袋昏昏沉沉的,好像蒙上一层雾。我怀疑这种药不能治好我的病,而是让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所以,我已经不吃了。

  老实说,为了掩人耳目,装出一副吃过药的样子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因为,只要护士在的时候,我就必须装出以前那种呆若木鸡的样子。于是,我就努力试着回忆以前的事。

  记忆真的很奇怪,我想不起来自己叫什么名字,也想不起有关父亲和母亲的事,但看到苹果时,却知道是苹果。上厕所时,也知道要怎么用。为什么这些事不会忘?我一点儿都搞不懂。

  但幸好是这样。假如我变成一个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会做,甚至没有办法自己吃饭,整天躺在床上的老太婆,那有多可怕!假如是这样,我就不想活了,不,这根本不算是活着。

  咦——好奇怪。为什么我会想到卧床不起的老太婆?好像我身边会经有过这样的人。但我想不起她的脸,也不知道她的名字,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但最近,我终于开始慢慢回忆起许多事。虽然头痛欲裂,虽然拿来的药被我偷偷丢掉,虽然晚上睡不着,心烦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我都努力掩饰着不让任何人察觉。渐渐地,不时会有像画一样的东西从眼前飘过。

  那种感觉,有点像是樱花的花瓣从树枝上缓缓飘落。当然,每一张画都比花瓣大很多,时而正面,时而反面不断翻转着,即使睁大了眼睛,也无法看清楚。那种昼面迫不急待闪现的感觉和花瓣飘落时的感觉很相似。

  以前,我一定会在高高的樱花树下看着樱花飘落的样子。我伸出手,想要抓住飘落的花瓣,但花瓣太小了,溜过我的指间消失不见了,让我好着急。

  为什么会着急?因为,有人在等我。而且,那个人还用很凶的声音斥责我:动作快一点!我很怕那个声音,因为,我知道必须听对方的话。但樱花实在太漂亮了,让我不忍离去。至少,我希望能够抓住一片花瓣给对方看。

  (给谁看?——)

  我张开双手,像抓蝴蝶似的,「啪」地合了起来。心想,我终于抓到花办了。

  我好高兴,发出「咯咯」的笑声。转过身去对着那个人说,你看。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但是,我应该没有发出声音。站在随风飘舞的樱花花瓣另一端看着我的那个人,脸上的表情好可怕。我觉得那个人好像戴着一个扭曲的面具。

  是谁对我说,樱花树下有鬼?但即使那里真的有鬼,也不像是鬼故事中出现的那种鬼,它并没有光着身体,而是穿着和服。系着腰带,黑色的头发,盘起的头发有点散落,发丝随着花瓣的风飞舞着。

  好像是个女人。但我不认识那张脸。她的眉头紧锁,垂着的眼睑下,有着一双发亮的金色眼睛,嘴角似笑非笑地向上吊起,露出一排獠牙。是女鬼,被魔鬼附身的女人,向恶魔出卖灵魂的女人,站在树下看着我。

  (好可怕——)

  我急忙闭上眼睛,立刻蹲了下来,把脸埋在膝盖上,身体缩成了一团。因为只要我变得够小,鬼可能就看不到我了。拜托,拜托,别过来。不要看到我。赶快消失到别的地方去。

  等我的那个人到底去了哪里?

  (快,快回来啊!)

  (把我带回家!)

  (拜托啦——)

  这时。

  我听到一声巨响。

  巨大的,好像烟火的声音。

  然后开出了鲜红的花。

  那朵花在我眼前盛开。

  于是,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只能回忆起这些事。但我还是搞不懂,这些情景到底有什么意义。

  10 陌生人一起离去

  医院外是春天。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单、白衣,充满消毒水的味道和萤光灯的医院里,无论什么时候都像是冷冽的寒冬,虽然已是深夜,可能是某地的花正在尽情绽放,医院外的空气带有一种甜蜜的芳香,带有一种暖意,湿湿的,温柔地拂过肌肤。

  我到底被关在这个医院的围墙内多久了?几天、几个月、几年?我回忆中那个可怕的情景,樱花盛开着,所以应该是春天。因此,每当黑夜的另一端飘来阵阵甜蜜的芳香时,就会令我感到些许不安。

  这是不是樱花的芳香?或许,在黑夜的尽头,那个扭曲着脸的女鬼正在樱花树下等我。但是,如果要我二选一的话,我还是会选择离开,而不愿意留在医院。

  「现在是几月?……」

  「四月了,刚过了几天。」

  走在我前面的人,头也不回地回答道。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是个年轻的男子,但看到他的脸,却又觉得似会相似。

  那个人说他是我的表哥,所以要我叫他哥哥。只要他做我的保证人,我就可以立刻离开。我总觉得似乎另有隐情。

  但我想这也无所谓。不管哥哥是谁,无论他带我去的地方将会发生什么,只要能离开这家医院就好。只要能够远离已经渗透我全身的消毒水味道,即使叫我死,我也心甘情愿。

  踏出医院的侧门,他突然问道:

  『你睡不好吧?」

  一改刚才和医生说话时的口气,他的语气粗鲁而直率。我却觉得这样比较好。因为我已经厌倦了那些人挂在嘴边的彬彬有礼和满脸假笑,却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想什么。

  「睡不好。」

  我也用相同的语气回答。

  「你怎么知道?」

  「你有黑眼圈。」

  我有点不太高兴。我本来就已经够丑了,再有黑眼圈,简直丑毙了。他,哥哥虽然是男生,脸却比我漂亮一百倍。我低下了头,用双手捂住脸。

  「为什么遮住脸?」

  「不想……被别人看到。」

  「为什么不想被别人看到?」

  「因为,我太丑了。」

  「谁说的?」

  他用一种很严厉的语气问我,我吓得缩成一团。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没错,曾经有人对我说过。

  (你很丑——)

  (因为你长得像我,所以很丑——)

  (我很丑——)

  (所以,他才会抛弃我——)

  是谁的声音?我不知道。但是我熟悉的声音,诅咒般不停地萦绕在我耳边,像从喉咙吐出鲜血般痛苦而悲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这个声音令我感到非常厌恶。我很想要大叫:「别再说了。」也好想用手捂住耳朵,赶快逃离。然而,我做不到。因为,我这么做会让那个人更伤心。我不想让那个人伤心。但我无能为力,只能安静地听着这个声音。

  (你很丑——)

  (因为你长得像我,所以很丑——)

  (我很丑——)

  (所以,他才会抛弃我——)

  (我恨——)

  (我恨那个女人抢走了他——)

  (我恨那个比我漂亮的女人——)

  那天晚上,我们搭计程车去一家很大的饭店住宿。哥哥在车子里和饭店大厅时一言不发,但进了房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他突然用严肃的口气问了我许多事。关于我做的那个可怕的梦,我连医生和心理医生都没说,却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哥哥。

  说到一半时,我的心突然跳得好快,顿时感到一阵茫然。因为,我怕哥哥怀疑我并没有真的失去记忆。以前在医院时,他们也问了我好多问题,好像我在骗人一样。

  但哥哥似乎并没有对此表示怀疑。虽然和心理医生一样,问了一堆问题让我回答,但哥哥却不会露出敷衍的笑容,也不会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好听话。哥哥用一种严肃得近乎可怕的神情听着我说话。当我说到因为做了可怕的梦胆颤心惊,或是头痛不已,却无能为力时,他也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似乎能够感同身受。

  发现这一点后,我更加喜欢哥哥。即使哥哥并不是我的表哥,他却比医生和心理医生更真心关怀我。既然他为了我着想,尽可能让我回忆,我就必须要努力思考。虽然我很害怕回忆以往,虽然回忆会让我听到那个说我很丑、像诅咒般的声音,让我心情很不好。

  最终,我还是无法回忆起多少事。最先想到的就是那些花瓣和像鬼一样可怕的女人,然后,一切就在一声像烟火般的声音中消失了。就像电视故障一样,「啪」地变成一片漆黑,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好伤心,好懊恼,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我的头壳坏掉了。」

  听我这么说,哥哥立刻安慰我。

  「不是这样的。你不可以这么说。」

  「如果记忆会让人觉得害怕、痛苦,让人痛不欲生,人就会选择遗忘。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人就无法活下去。」

  「我也是这样吗?」

  「应该是吧。」

  我很高兴哥哥说我头壳没有坏,但我还是搞不太懂。那个在花下的女人或许会让我感到害怕,但为什么我会连自己的家,连自己的父母亲也忘了呢?

  「哥哥,你认识我的父母亲吗?」

  「对。」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我的父亲现在在哪里?他们为什么不来接我?」

  「你要靠自己回忆起这些事。」

  哥哥说话时转过脸去,并没有看着我。

  「但我什么都忘了。这是不是代表我如果不忘了父亲他们,就无法活下去?」

  哥哥没有立刻回答,但他露出痛苦的表情,似乎很烦恼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哥哥才回答,但似乎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可能我做错了。我原本是想要帮助你,但好像变成了我自作主张地把你拉进我的世界,把我所承受的负担加诸在你的身上。如果对你来说,忘记昨天不是一种诅咒,而是一种恩宠,那你就不应该再继续回忆。」

  「哥哥,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转过头来,再度看着我。他的脸色苍白,好像戴着一张令人生畏的假面具。

  「你在回忆的时候,是不是会头痛?回忆起的情景是不是很可怕?」

  「头是很痛,也很害怕。但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大声问道。

  「难道你要我忘了以前的事,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在那家医院的白墙里一直活下去吗?这根本不算是活着,如果必须过这样的生活,我干脆死了算了。如果你知道的话,就告诉我嘛。我到底是谁?我的家人到底去了哪里?」

  哥哥终于吐出二个字,「明天」。

  「我也和你一样,一直在寻找真相。我也很想知道,我的父母到底是谁,到底在想什么。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天,说不定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明天?」

  「虽然和你消失的记忆不一定有直接的关系,但并不是毫无关系。如果能够因此唤起你其他的记忆——不,现在说这些还言之过早。」

  我完全听不懂哥哥说的话,但我还是穷追不舍。

  「哥哥,您认为一旦我恢复记忆,会比现在痛苦一百倍吗?」

  「对。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解真相可能比不了解更痛苦。」

  「那我也一定可以承受。我不想再回那家医院。我要靠自己回忆起以前的事,不能仰赖他人,对不对?」

  「没错。不管能不能唤起你的回忆,我都要向你道歉。因为,只有我能够做到这一点。」

  哥哥为什么要向我道歉?这也是我要回忆的事吗?但我不再追问,虽然睡不着,但还是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即使闭上双眼,只要一呼吸,就可以感受到这里不是医院,不再有讨厌的消毒水味道。一觉醒来,就是明天了,阻挡在我面前的灰色帷幕即将拉开。

  「明天。」

  我小声地确认着。

  「到了明天,一切就会真相大白了,对不对?」

  哥哥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11 魔女栖之家

  从医院到饭店时,我们搭的是计程车,但今天早晨,哥哥却带我坐电车。电车上没什么人,电车摇摇晃晃行驶在牛空中,发出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我的心却静不下来,脑海一片混乱。我不敢张开眼睛,但一闭上眼,马上又觉得晕头转向。

  难道,我以前搭过这部电车?当我努力回忆时,思绪马上陷入混乱,这代表我不应该去回忆吗?当我恢复记忆时,将有可怕的事实等待我吗?难道是因为事实太可怕了,所以,我选择遗忘?

  想到这样,脑海里又开始闪现各种情景。纷纷飘落的樱花、樱花花瓣的另一端,穿着和服的女人、像鬼一样扭曲的女人的脸。或许,那是我死去的母亲。

  母亲满脸凶恶地瞪着我。因为我不乖。对,没错。母亲经常骂我。在母亲面前,有几句话是说不得的,我却常常忘记,惹母亲生气,每次都被揍得很惨。

  当时脸颊灼热的感觉又不经意地出现,那感觉如此真实,让我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这应该不是幻想,而是真实的记忆。对,我有这样的感觉。

  看起来像面具般的脸渐渐清晰。是母亲。她在哭泣。她在生气。她在怨恨。然而,嘴角却似笑非笑地向上扬着。

  我好怕这样的母亲。以前,每次母亲生气时,父亲都会袒护我,但父亲却不在。母亲似乎在嘶吼着,说父亲抛弃了我们。

  但我觉得不是这样。我大声叫着,父亲没有抛弃我。然后,才「啊」地惊觉自己的失言。母亲的脸渐渐变得苍白,这话是不能在母亲面前说的。

  然后——

  然后又发生了什么——

  一声巨响。什么东西爆炸的声音。然后,绽放出鲜红的花。母亲躺在花瓣上,一动也不动,不再大声嘶吼。只是,张大着眼睛瞪着我。

  母亲的嘴唇微微地动着。小偷。虽然听不到声音,但她用唇语这么说。

  「小偷,你把他从我身边偷走了。凶手。你杀了他,现在又杀了我。我不能原谅你,不原谅,绝对不原谅。我不会让你和他在一起。即使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要阻止……。」

  小偷——凶手——我杀了母亲——

  下了车,走出车站,有一整排樱花树。整个广场都被盛开的樱花包围着,沿路都是开满枝头的樱花。

  「怎么了?脸色怎么那么苍白?不舒服吗?」

  哥哥轻声问道。我垂着眼睛,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

  「我,讨厌樱花。」

  我杀了母亲。这种事,我怎么说得出口?然而,一旦回忆起来,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一看到樱花树,就觉得母亲满脸怨恨地站在树下瞪着我。

  「那你抓住我,看着地上走路。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说,我现在就想回饭店。但我很清楚,我不能这么任性。

  而且,我好害怕。唯一试图想要帮助我的人,如果听到我刚才想起来的事,将会多震惊。他一定会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好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或许会立刻离我而去。所以,我说不出口。

  我抓着哥哥的手,看着地上走了不知道多久。我拼命低着头,觉得头好晕,鼻血都快要流出来了。但多亏为了忍耐产生的不适,才使我不再继续想更可怕的事。

  「你可以抬头了。已经没有樱花树了。」

  听到这个声音,我才战战兢兢地抬起一直低着的头。已经到了路的尽头,前面好像是个小型广场。正前方是高高的围墙,廊柱间的黑色大门深锁着。从门上可以看到黑色的三角屋顶。

  哥哥牵着我的手,不断地向前走着。我突然觉得脚步好沉重,我不想走进那道门里。早晨晴朗的天空渐渐阴沉下来,整个压在我的头顶。

  当哥哥伸手推门时,我终于大声地问道:

  「哥哥,这个房子是哪里?我好害怕。」

  「没关系,没什么好怕的。只是很久没有人住了。」

  「但是,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

  即使我这么说了,哥哥还是伸手握住大大的圆环,推开了大门。大门发出一阵尖锐的「吱——」声。我一从门缝里看到房子,不禁大声惨叫。

  「这个房子,我有看过!我有来过这里!哥哥,不可以进去。不可以进去这里,有坏魔女住在里面!」

  哥哥稍微侧着头,低头看着我。用好像第一次看到我时的冷漠眼神,看着我。

  「没错。你来过这里。」

  我完全不了解他低声嘀咕的声音到底有什么涵意。

  「是谁带你来的?是谁告诉你那些话的?」

  我的嘴唇不自觉地动着。

  「——是母亲……。」

  这次,并没有像刚才那样浮现出母亲般的女人面孔。当时,我从比现在更低的位置抬头看着这幢灰色的石头房子。房子好大,给我很大的压迫感。我看不到母亲。

  不,我右手握的是不是母亲的手?那只手像石头般坚硬而冰冷,带着一丝的颤抖。

  「你说的没错,以前有一个魔女住在这里。」

  哥哥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但是,现在已经不在了。」

  「不在吗?」

  「不在了。因为她已经死了。所以,你不用害怕。」

  虽然哥哥这么说着,但我一抬头,看到他的脸色苍白。握着我右手的手,也是那么冰冷,带着一丝的颤抖。

  我搞混了,仿佛哥哥和母亲已经合为一体。但我觉得母亲站在樱花树下那种可怕的表情,就像恶魔一样。难道,住在这个家里的魔女,就是我的母亲?

  12 在花下

  虽然我不想踏进大门,但更讨厌哥哥离我而去。所以,就任凭哥哥牵着我的手,默默地跟着他走了进去。

  走近时,才发现这幢灰色的房子有多庞大,让我觉得很害怕。玄关的屋檐向前凸出,由二根圆形柱子支撑着。我觉得好像希腊的神殿,虽然外形绝对不会让人讨厌,但当我望向玄关深处昏暗的光线下紧闭着的大门时,却觉得门上的彩色玻璃好像在瞪着我,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涌上心头。

  幸好,哥哥没有立刻走向玄关。

  「我们去庭院走走。」

  说完,就沿着房子的外墙按逆时针的方向走着。那里有一道较低的围墙,上面有一扇拱形的木门,原本似乎擦了白色的油漆,但因为年久失修已经变得斑驳。哥哥踌躇地跨出脚步,一步一步迈向大门。我加快脚步跟在默默地跨入大门的哥哥身后,深怕自己跟丢了。

  围墙的另一端并不是普通的庭院,而是一个像森林般浓绿的世界。很难想像刚才一路走来、熙来攘往的柏油路尽头,竟是这样一个奇异的世界,里面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植物芳香。地上茂密的杂草已经超过我的膝盖,其间点缀着黄色的蒲公英和紫色的紫丁香。

  想必这个庭院很久没有整修,也很久没有人涉足了。脚底的杂草原本应该是草皮,也有看起来原本应该是花圃的地方,花圃中的玫瑰花苗早已枯萎。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庭院丝毫不会让我感到害怕,反而感到很舒畅,可以自在地呼吸。

  我自在地在庭院里走来走去,哥哥好像吓了一跳。

  「草地前面有池塘,要小心。」

  放眼望去,是一片茂密的绿草。我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房子。在大门前看时令人生畏的大石头房子,从庭院望去便觉得柔和又明亮。可能是靠庭院的地方,有一整排宽敞的落地窗吧。如果能坐在一楼宽敞的露台喝茶,应该很不错。

  好奇怪的心情。前一刻还因为这是「魔女的家」而感到害怕的我,此刻却好像要搬进这个家生活一样,恣意地发挥着各种想像。

  反正我想不起自己会经生活过的家,所以,即使这里会经是我的家,又有什么关系?面向外侧的大门和玄关充满威严,感觉很吓人,但走进大门后,庭院的表情却如此开朗,感觉起来是多么美妙。只要在这里,我一定可以安心地生活……。

  不经意地,我的眼睛被映照在灰暗的玻璃窗上的明亮色彩所吸引。那是白色和粉红色融合而成的色调,像柳叶般低垂的枝头绽满了鲜花,仿佛女人穿着和服,拖曳着长长袖摆。我转头望去,发现玻璃窗上之所以会映照出花影,是因为庭院里有一棵树。但在此之前,我一直没有注意到这棵树的存在。

  那是一棵很大的树,我一开始竟然没发现,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盛开的垂枝樱就像是支配整个庭院的美丽女王。花丛在地面上洒下一片阴影,有人站在那里。是哥哥吗?不,哥哥在我的身后,那个人比哥哥更高,但又觉得那个人也可能是个女人。我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突然害怕起来。我不喜欢这样毫无预警地和陌生人见面。是哥哥找他来的吗?我不喜欢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别人随便观察,就像我在医院里被那些医生暗中观察一样。我已经受够了。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我自己一个人先进去房子里。

  我转过身,想要和哥哥打声招呼,说我想自己先进,却递寻不着哥哥的身影。

  难道他丢下我,自己一个人先走了吗?

  好不容易才看到哥哥倚着房子一楼的窗户站着,脸色苍白,满脸紧张的神情。

  那种表情,好像在凝视某种异常可怕的东西。然后,他慢慢地将双手放在胸前,左手和右手交握,分别伸出食指,就像小孩子握着手枪。

  哥哥将交握的双手向前伸直,好像在瞄准目标,准备射击。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我的第六感这样告诉我——看到那棵垂枝樱,以及站在树下的那个陌生人。

  哥哥的表情和姿势实在太紧张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浑身僵在那里。一个人在杀人时,应该就是那样的表情。想到这里,我突然害怕起来。虽然我心里很清楚,手指不可能杀死人。

  「哥哥,」我想要大叫,一边又情不自禁地跨出脚步,但脚底突然一滑,脚下的地面突然变软,变成了好像沾满水的毛巾,几乎要吞噬我的右脚。

  「不要!」

  我不由得大叫起来,想要把腿抽出来,结果,连左脚也陷了下去。我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走到刚才哥哥说的池塘边缘。池塘的边缘已经和水混成一片,像沼泽地一般,而且被浓密的杂草遮住了。只要我的身体一动,双腿就会在泥沼中越陷越深。

  「抓住。」

  我拼命抓住向我伸出的那只手。那只手将我从泥沼中拉了出来,虽然我知道自己只沉入泥沼中短暂的几秒钟,却觉得时间过了好久好久,我的心脏大力地起伏跳动着。

  这时,我才发现救我的不是哥哥。是刚才站在垂枝樱下的那个人吗?我的双腿满是泥泞,抬头一看,发现那个人面对着正朝这里飞奔而来的哥哥。

  那个人垂着长长的刘海,遮住了整个脸,让我觉得有点纳闷。但我从下面看时,可以看到他白色的下巴和嘴角,看起来那脸也不像是非遮起来不可。

  我觉得好疲倦,呆呆地坐在草地上,听着哥哥和那个人交谈。他们好像认识,看起来像是交情不错的朋友。为什么哥哥刚才会对他做出举枪的动作?

  「怎么样?」

  哥哥问道。

  「我在那里找到另一个证据。」

  那个人伸手指着垂枝樱。

  「但可能要用刀子才能取出来,那样的话,整棵树可能就完蛋了。」

  「能够听到你调查的内容,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希望不会辜负你的期待。」

  「对不起,拜托你这种伤脑筋的事。」

  「不。是我自己有兴趣。」

  「已经进去家里看过了吧?」

  「已经详细看了。客人们应该已经到齐了,有人找了代理人来,而且,总共也只有五个人。」

  「没关系。反正,事到如今,大部分的人也不想知道什么真相。」

  「不管结论是什么,你都不会再耿耿于怀了,对不对?」

  哥哥并没有立刻回答。看不到脸的那个人仍然穷追不舍。

  「当初是因为你向我保证,不会再对死去的人耿耿于怀,我才会来这里。我想,你应该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你才会带她来这里吧?」

  两个人一起看着我。哥哥的眼神好可怕,我将身子蜷缩成一团。

  「你,知道她是谁吗?」

  很难想像哥哥会发出这种像老人般嘶哑的声音,我害怕得更用力地缩起身体。

  但陌生人看着我微笑着,刘海下露出的嘴唇浮起一丝微笑。

  「当然知道。她和你长得很像。」

  「胡说——。」

  我忍不住嘀咕着。

  「胡说。我根本不像哥哥……一我那么丑。我是杀了母亲的坏孩子。」

  终于,我终于说了出来。

  「虽然不是这么漂亮的垂枝樱,但也是在樱花树下。母亲瞪着我,母亲讨厌我。

  所以,我也讨厌母亲。然后,一声巨响……鲜红的,血……」

  我什么都不想说,但嘴却停不下来。我用双手捂住脸。左右摇着头,似乎想要逃避这一切。好丢脸,太丢脸了。虽然心里这么想,却无法停止下来。这时,我耳边传来平静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实话?」

  哥哥听了,立刻将脸皱了起来,好像被触到了痛处。

  「她深陷痛苦,为什么见死不救?」

  「因为——。」

  「都是我的错!」

  我忍不住大叫。

  「都是我的错。我没有把自己想起来的事告诉哥哥,不是哥哥的错。是哥哥带我离开医院的,哥哥一点都没有错——。」

  我哭个不停,陌生人再度用力抓住我的手臂,托着我的手肘,让我站了起来。

  然后,蹲在我的面前,把我裙子上的枯叶和枯草一片一片地拿了下来。

  「先进家里洗洗脚,再去见客人吧。」

  「客,人……?」

  「对。为了了解十年前的今天,这里发生的事的真相,相关的人都已经到了。你也是为此而来的。」

  「我不要。我不想见任何人。」

  「这也是你哥哥的期望。」

  我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去看哥哥。哥哥的表情依然僵硬地像一张假面具,但仍然看着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也很害怕了解真相。但你如果一起来,就可以为我增加勇气。你要不要一起来,和我一起面对,瑞纯?」

  「我叫瑞纯吗?」

  好奇怪的感觉。完全不觉得是自己的名字,好像是哥哥刚才送我的新名字。我喜欢这个名字,但并不是因为我之前就叫这个名字,而是因为哥哥刚才送我的关系。

  「没错。我的名字叫纯也。十年前,我就住在这里。」

  头顶上「呼」地吹过一阵风。

  微暖的风将庭院内茂盛的树枝吹得吱吱作响。

  天空突然暗了下来。

  13 十年后的重逢

  我在庭院一角的水龙头下洗完脚,我们一行三人走向玄关。大门发出「吱」的响声,令我心跳加速。我们穿着鞋子从贴满彩色磁砖的玄关走了进去,空旷的大厅好像一个大大的洞穴。

  洞穴中央,铁链下方的水晶大吊灯没有开,看起来就像一朵枯萎的花悬在半空中。宽敞的楼梯蜿蜒通向黑漆漆的二楼。我们没有上楼,却走向右侧的走廊。地上积满的灰尘仿佛是一块白色的绒毯,头顶的天花板上,蜘蛛网就像撕破的窗帘一样垂落下来。

  户外很潮湿,还有点闷热,但房子里很阴凉、昏暗,一阵寒意穿过我的脊背。这里之所以一片漆黑,是因为室内完全没有开灯。但比起医院病房内整排的萤光灯所照射出的一片苍白,我更喜欢这种昏暗,阴影似乎包容了一切。

  走了几步,走廊左侧的一道门虚掩着。我跟着哥哥走进房间,立刻有几道视线直逼而来,我慌忙向后退了几步。那个不知名的人轻轻地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背,我才没有落荒而逃。

  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是室内唯一的光线,背靠窗户坐成一排的人,全都笼罩在阴影中。从房子里看出去,阴暗的庭院顿时显得刺眼。我将视线避开窗户好一阵子,才慢慢适应了室内的昏暗。

  房间并不大,墙上铺着深褐色的壁板,这里可能原本就是个感觉阴沉的房间。门右侧的墙壁上,有一个大大的壁炉。当然,里面并没有烧火,只有被熏得漆黑的大洞无力地张着嘴。壁炉上的大镜子也像得了皮肤病似的浮起黑色的斑点,有一半已经看不到了。

  地板上没有铺地毯。房间似乎已经打扫过了,但地上到处都是沾满走廊灰尘的脚印。客人们坐着的椅子是房间内唯一的家具,却显得参差不齐,应该是从不同的房间中搬来。

  我用好不容易才适应的眼睛环顾坐在窗口下的人。总共有五个人,一位很年迈的老奶奶和看起来像国中生的男生,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然后是两位看起来很年长的男人。

  突然有人大声地打了个喷嚏,是一位年长的男人,他也穿着毛皮外套,看起来很傲慢。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大声地擤着鼻子。

  「到底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

  他的谈话音量令人吓了一跳。

  「让我们坐在这种连暖气都没有的房间,想要让我们感冒病死吗?很不巧,即使杀了我,即使把我骗来这里,你们也拿不到一分钱。况且,我才不会乖乖地让你们杀我。」

  他能这么大声说话,根本不像要死的样子,我在心里这么想着。那个人前额的头发已秃去大半,因此露出了宽敞的额头,但仍然有一头浓密的灰色头发,长长的眉毛十分浓密,脸颊红润,凸出的鼻尖好像擦了油似的亮晶晶。他就像是心情不佳的圣诞老人:心里这么想着,差一点笑了出来。

  「这种话,何必这么大声嚷嚷……」

  一旁传来嗫嗫嚅嚅的声音。虽然比傲慢的男人小了一号,脸上的表情也有些胆怯,但两个人长得很像。他坐在椅子上,缩着身体很怕冷似的,带着哭腔念念有词。

  「但是,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事到如今,再来翻那些陈年往事又有什么用。喂,我听说你是小鹰狩都夜子的继承人,把我们叫来这里想要干什么?至少,我和她的事无关。」

  「什么至少我和她的事无关?难道是说我和这件事有什么牵连吗?你这家伙,你知道你向我借了多少钱吗?」

  「你为什么要在这里说这些毫不相干的事?」

  「有没有关系,由不得你来决定。」

  「什么叫陈年往事?」

  正当两个人就快要打起来时,在房间角落蜷缩着身体的老奶奶突然发出嘶哑的声音。满脸的皱纹就像泄了气的气球,眼睛也几乎被皱纹淹没了。她的牙齿应该已经掉光了,说起话来含糊不清,听不太清楚。但老奶奶张大了嘴,用力嘶叫着。

  「什么叫陈年往事?你们这些人把小姐当玩物,最后把她逼死了。这栋漂亮的房子会荒废成这个样子,也都是你们这些人的错——。」

  「你在胡说什么!」

  最先说话的男人横眉竖眼地吼叫着,第二个男人拉着他的袖子,他才不情愿地又坐回椅子。哥哥一言不发地冷眼旁观。

  「原本,我们是希望邀请十年前曾经聚集在这个家里的所有客人。但有人已经过世,或是不知去向,也有人冷言拒绝了。所以,最后只来了这些人。我先声明,即使你们和小鹰狩都夜子的死有任何关联,我也不会告发你们。

  「因此,我也不准备问各位的姓名。作为曾经仰慕美丽的女主人而聚集在此的男客代表,我称你为A先生,称你为B先生。这位老妇人大家应该认识,她就是曾经侍候女主人的女管家。这位少年是好几代都为这个家整理庭院的男子的孙子。」

  在椅子上坐立难安的男生突然站了起来。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以前我爷爷和我谈起过这个家的事,如此而已。」

  「这样就足够了。」

  哥哥点了点头。那个傲慢的男人——A先生摸着下巴说道:

  「原来是那个园丁。好像有这么个老年人。他人呢?死了吗?」

  「他身体一直很好。但去年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摔断了骨头,在床上躺了一阵子,突然就走了。」

  男生嘟着嘴,满脸怒气。应该是因为他强忍着悲痛的关系吧!他一定很喜欢他爷爷。

  「让这么个孩子来参加有什么意义?」

  这次说话的是B先生。

  「这件事,由我来说明吧。」

  一直默不作声的最后一个人,戴眼镜的男子说道。

  「那我就叫C先生吧。我的父亲和这二位一样,迷恋上美人小鹰狩都夜子,经常造访这里。但在她死后,她的前未婚夫遭到逮捕被判有罪后,我父亲却仍然无法释怀。于是,曾经雇人向当天在场的所有人请教了当天的情况。」

  「没错,我当然记得。反正我没有做什么亏心事,所以,把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A先生提高了嗓门,似乎想要威胁、恐吓在场的其他人。

  「啊,但是,那些话应该不能成为证据,对不对?……」

  B先生用胆怯的声音支吾地回嘴,A先生正对他说着什么。

  「别担心,那个人也调查了我的父亲。而且,也有小鹰狩都夜子孩子的证词。」

  「什么!?」

  两个男人同时问道。

  「那个小孩子?……」

  「好像是个个性孤僻的小女孩。真可怜,一点都没有遗传到都夜子的美貌。」

  「那个孩子在她母亲死后,精神好像出了点问题。所以,我不太清楚是什么时候,在怎样的状态下谈起当时的事。我父亲也已经过世了。只是我觉得,如果当时的调查能够派上一点用场的话,也算是完成了我父亲的遗愿。虽然,我不认为事到如今,还能够找出事情的真相。」

  我一直站在房间的角落,那个刘海很长、不知姓名的人搬来一张桌子,放在我的身后。他把卡式录音机放在桌上。然后,搬了一张折叠椅给我。

  「时间会很久,坐下吧。」

  「那个小女孩是谁?难道是都夜子的女儿?」

  又是A先生。我讨厌那个人。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可不可以再忍耐一、两个小时?」

  「你又是谁?」

  「刚才不是约定不问彼此的名字吗?」

  那个人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A先生和B先生吓了一跳,立刻把脖子缩了回来。

  「那就请吧。」

  他按下了播放的按键,立刻传来带有杂音的声音。

  「我过世的母亲真是个大美女。……」

  我好像曾经听过这个声音。

  14 众说纷纭

  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听完所有的录音带。没有开灯的房间一直很昏暗,丝毫感觉不到夕阳已经西下。这里似乎流逝着不同于外面世界的时光。

  首先出现的是一个年幼小女生的声音。是这个房子的主人小鹰狩都夜子的孩子娓娓道出和母亲共同生活的情景。不可思议的是,我很能了解那个孩子的心情,那仿佛是我的分身。难道母亲伫立的樱花树就是现在盛开的那棵垂枝樱?那个身影,正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但是,那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是伫立在花下的鬼。那是一张充满憎恨、怨怼、诅咒的脸。然而,就好像美丽的鲜花不会憎恨任何人一样,名为都夜子的女人并没有憎恨任何人。我觉得,她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连她年幼的孩子也觉得她遥不可及。

  不久,那孩子就谈起了母亲去世当天的事。我终于惊讶地发现,当天的一切似乎就是在这间房间发生的。好几次,我都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看着张开大口像黑洞般的壁炉。

  然后,透过最近才将多年的污垢擦干净的玻璃窗,看到淡红色的垂枝樱。十年前,当这个壁炉烧着通红的火时,樱花也绽满了枝头,穿着黑底绣花和服的美丽女子倒在壁炉前,头的四周开满了红色血泊的花。

  和我母亲死的时候一样——想到这里,我差一点叫了出来。为什么我母亲临死的样子和录音带里描述的女人死时的情景那么相似?我到底是她的谁?

  终于听完了。

  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不满地吼叫着。

  「太荒唐了。」

  果然是那个傲慢的A先生。

  「原以为那孩子只是有点孤僻而已,看来脑筋也有点问题。什么自己用枪打死了母亲,说什么混淆视听的话。听这些胡说八道有什么用?」

  「对,对啊。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这些事和我们没有关系——。」

  「好啦,再等一下。」

  不管别人说什么,刘海遮住脸的人总是保持镇定。

  「下一个就是你了,B先生。」

  然后,再度按下了播放键。即使年龄改变,人的声音却好像不会有太大的变化。B先生当时好像比现在更健谈,对这个房子的女主人赞不绝口,现在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当听到他说都夜子小姐可能被在场的所有男人共同谋杀致死时,A先生频频咋舌,时而晃着膝盖,时而瞪着邻座的B先生。B先生在一旁弯着肩膀,身体缩成一团。

  但是,我没时间观察他们两个。因为,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每当录音带中传来一个名字,身体就不停地颤抖。橘。橘瑞雄。

  小鹰狩都夜子的前未婚夫。他就是当她死在这个房间时,在一旁握着枪的男人。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吃了药的关系,陷入了昏迷。结果,被当作犯人逮捕,被判有罪,至今仍在监狱服刑吗?但是,已经十年了。

  「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我不禁脱口而出。

  「假设这个叫橘的人,不是真正的凶手的话,那么凶手应该在现场,哥哥,对不对?」

  哥哥倚在没有点火的壁炉边,原本看着我的眼睛瞥向一旁,喃喃地说:

  「橘瑞雄在出狱后就生病死了。」

  只有我倒抽了一口气。其他人好像都已经知道了。

  但是,太奇怪了。为什么我那么在意这个人?当我听到他的死讯时,觉得心里好像空了一个大洞。

  「我们继续听吧。」

  接着,是A先生的声音。用和现在相差无几的沙哑声音,断定小鹰狩都夜子是妓女,断定凶手就是橘。真是个讨厌的人。

  但还有一件令我感到惊讶的事,就是那个小孩子的声音说的「在小楼梯上睡觉的阿姐」,那个女人其实是死了。有人憎恨这个家的女主人,想要毒死她,结果,佣人偷喝了那个人送来的酒,便死于非命。我听了觉得好讨厌。听到这些,我开始觉得小鹰狩都夜子好像真的是魔女。

  「下一个。」

  当那个人按下按键时,戴眼镜的人说道:

  「这是我父亲。可能他想隐瞒是自己雇人调查的,所以,故意用一种和陌生人交谈的语气说话。」

  A先生不以为然地从鼻子里发出「哼」的声音,但他还来不及说话,录音带就开始了。这个人一开始认为橘不是凶手,但不知道是中途改变主意,还是不经意地说出了原本想要隐瞒的内心想法,总之,最后得出了结论——橘被当成魔女的道具,帮助她完成自杀。

  这个声音一停止,A先生又大声地发表意见。

  「荒唐。真是太荒唐了。一下子是天使,一下子又是魔女,还什么女王陛下!都是你们把自己的梦想加诸在那个女人的身上,自以为是地塑造出海市蜃楼而已!」

  「那么,你还是不改变橘是凶手的说法?」

  「不改变。」

  他挺起了胸膛。

  「什么橘是在被操控的情况下协助自杀?那么想要为他脱罪吗?这家伙根本搞不清楚都夜子这个女人的真面目。那个女人骄傲得很。如果她因为某种理由想要自杀,为什么要橘帮助她?她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别人,而且是已经分手的前未婚夫。光考虑这一点,就无法同意自杀的说法。没必要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就是橘杀了都夜子。」

  他才说完,那个人又用平静的语气问道:

  「你说完了吗?」

  「那么,最后来听听老园丁的说诃。」

  一听到声音,那个小男生低声地说:

  「爷爷的声音!」

  好奇怪的感觉。从园丁口中说出的她的影像和之前所听到的回然不同。那是一个孤独而又故作成熟,有着明确的喜好和美感的少女。那是至今所听到的证词中,最栩栩如生的描述。

  但最后谈到死因时,老园丁的说法最奇妙,又充满神秘。他认为既不是他杀,也不是自杀,只是她知道自己的死期已到而已。致命的子弹至今仍然没有找到。

  真的会有这种事吗?我不知道。而且,被毒死的阿姐竟然是橘的密探。在不同人的口中,这个人的形象也各不相同。

  「——老源说的没错。」

  满脸皱纹的老奶奶突然大声叫了起来,让我吓了一跳。

  「只有老源说的是真的。到处都找不到打穿小姐太阳穴的子弹。但警察觉得不能让这种莫名其妙的事这么下去,于是,就将一颗滚在血泊中的子弹当作是杀死她的那一颗。」

  「老婆婆,真搞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

  A先生不耐烦地拍着椅子的扶手。

  「什么滚在血泊中的子弹,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知道那不是杀死都夜子的子弹?」

  「这由我来说明吧。」

  戴着眼镜的C先生站了起来。

  「橘先生手上拿的手枪是一八四O年代英国制造的,是雷管式单发枪。为了发射子弹,火药必须填装在金属弹头里,但还需要另外再套上一个铅弹。

  「在确定小鹰狩都夜子死亡时,在她流出的血泊中,的确找到了橘手上那把枪发射痕迹的铅弹。虽然当时的枪不像现在的枪一样,会在发射的子弹上留下像指纹一样的线条,但可以根据所使用的火药分析出子弹是否从那把枪射出。

  「但在那颗子弹上并没有发现曾经贯穿人头盖骨的痕迹。橘,一开始完全否认自己杀了人,也否认协助自杀。只是因为小鹰狩小姐想要看枪,所以他才带来,当时,他把以前在把玩时,射在废弃的坐垫上后取出的子弹也一起带来了。

  「当然,打穿头盖骨的子弹和打进坐垫的子弹上留下的痕迹完全不同。所以,如果无法证明打死小鹰狩小姐的子弹是从现场找到的,而且是从桥手上握着的枪所发射的,就没有充分的物证判断他杀了人。」

  「但橘却招供了。他认了罪,也没有上诉就去服了刑。不是吗?」

  A先生的话让C先生低下了头。

  「没错。橘在中途就拒绝和律师见面,甚至说希望能判极刑。但因为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证明他夺取了小鹰狩小姐性命的证据,而且,从火药痕迹判断,枪口是贴着太阳穴发射的,所以,既不算杀人,也不算是伤害致死,因此最后做出了协助自杀,判处五年有期徒刑的判决。」

  「如果乖乖服刑的话,应该可以获得假释吧。」

  A先生傻笑着,好像在看着我。

  「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不仅没有申请假释,而且,刑期一满,就立刻……」

  粗犷的眉毛下的一双眼睛注视着我。我讨厌这双眼睛,浑身却无法动弹。这个人到底想说什么?难道是他比我更早发现了我失去的那份记忆吗?

  ——咚!

  突然一声巨响,他好像突然回过神来似地住了嘴,也移开了视线。

  「喂,说话也太大意了吧。」

  看不到脸的那个人悠然地说道。桌上的录音机掉在地上摔坏了。

  「让大家等太久了,不好意思,现在差不多可以进入正题了吧。」

  「什么正题……」

  B先生的眼珠子一直转个不停。

  「我要告诉各位,那天可能发生的事,和绝对发生过的事。前者虽然可能性很高,却缺乏相关的物证,至于后者,则有证据可以证明。」

  「真的吗?」

  哥哥问道。

  「咦,看来你并不相信我。」

  「但是,没想到会有物证……」

  「我很清楚,光是推理和想像无法说服你。来吧,老人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们就开始吧。」

  15 可能发生的事,绝对发生过的事

  「可能发生的事,就是要解开在第一位的证词中,会经住在这个房子的孩子为什么会梦见自己朝着母亲开枪的谜团。我并不认为这个梦有多神秘,一个人不知道的事,不可能出现在梦境里。因此,那个孩子应该看过或摸过枪。」

  「怎么可能?」

  那个人平静地回答着哥哥的提问,,

  「可不可能是那把枪的主人曾经拿给那个孩子看过?」

  「橘吗!?」

  A先生瞪大了眼睛。

  「但都夜子很少带那个孩子和我们见面。」

  「在我记忆中,好像只有一次而已。」

  B先生补充道,

  「不管是我们还是橘,都不可能被带上二楼。」

  「即使没有人带他上去,他也有可能自己上去,或是是有内应。」

  「那个,小姑娘!」

  老奶奶突然叫了起来。

  「她是密探,她拿了那个男人的钱。她趁小姐外出,我也不在,家里没人的时候,带了那个男人来家里,谁知道他们做了些什么。」

  「可能见了孩子吧。」

  「这个男人!」

  老奶奶嘶哑的声音渐渐提高了分贝。

  「这种男人,根本配不上小姐。小姐怎么可能爱他。这种男人怎么可能是小姐孩子的父亲!」

  「别说了,阿婆。」

  老奶奶一听到哥哥的声音,身体颤抖了一下,终于闭上了嘴。但仍然抬起眼看着哥哥,嘴里嘀嘀咕咕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不想去推测人的内心深处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不知道小鹰狩都夜子小姐的内心对橘瑞雄到底有怎样的感情。但她孩子的父亲就是橘,而且,他试图从她手上抢走这个孩子。至少,他在背着母亲的情况下,偷偷地让孩子对自己这个父亲产生兴趣,努力吸引孩子的注意力。

  「他可能带一些绘本给孩子,或是在孩子面前说母亲是魔女,不经意地说一些母亲的坏话,应该也是在这个时候把手枪拿给孩子看。当然,当时手枪里应该没有装子弹,但那种触感深深地烙在孩子的记忆中。不仅如此,桥还曾经在这里试射过。」

  「你怎么知道?」

  C先生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那个人却一脸轻松地回答道。

  「橘的枪会经有射击的痕迹,而且也有发射的子弹,但在结婚后,他就不再将这把枪当作装饰品,可能是因为他太太不喜欢吧。刚才我去看过了,庭院的垂枝樱的树干上有弹痕。十九世纪的小型手枪的射程距离最多不会超过六公尺,所以,当射程超过六公尺时,子弹就会掉在地面上,所以,子弹可能被捡走了。

  「小鹰狩小姐的孩子曾经提到,常常喜欢拿着小镜子看庭院,也提到了美丽的母亲站在花下的回忆。对那个孩子而言,那棵樱花树就是母亲的化身。虽然那孩子显然也受到那自称为父亲的男人所吸引,但看到男人对着母亲化身的樱花树开枪时,那令人害怕和禁忌的画面使得她的内心不自觉地排斥那个男人的存在。」

  「原来如此。」

  A先生用鼻子发出冷笑。

  「既然你自以为是名侦探,就顺便解释一下那个孩子在二楼房间里从镜子中看到母亲在这个房间里被射杀的圈套,那才有趣啊。」

  「我虽然会推测可能发生的事,却没兴趣编造如果发生了会很有趣的事。」

  那个人冷酷地拒绝了。

  「我也会经想过,一楼的露台上放在一旁的玻璃桌,这些桌子也可能成为镜子,让二楼的孩子看到这间房间内发生的情景。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这么远的距离杀人。既然如此,我希望那个孩子没有看到母亲死的那一刻。况且,这种想法并不会改变『绝对发生过的事』。」

  「——让我们听听你所谓的『绝对发生过的事』吧。」

  哥哥的声音好僵硬,是一种发自喉咙的紧张。

  「在此之前,希望你们再一次向我保证。无论我说什么,都要冷静地听我说完。」

  「我保证。」

  「说好罗,小鹰狩纯也。」

  「小鹰狩!?」

  「怎么可能?你到底是都夜子的什么人?她有收过养子吗?」

  两个男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但那个人只看着哥哥。

  「那么,我先说结论。我认为,小鹰狩都夜子小姐是自杀。」

  哥哥瞪大的眼睛几乎快掉了出来。握紧的双拳在腰旁颤抖着。同样颤抖的双唇没有吐出一句话,但我可以看得出来,哥哥不停地说着,「不可能,不可能有这种事,绝对不可能。」

  吃惊的并非只有哥哥而已。

  「你的结论和司法判决相同吗?她是在橘的协助下自杀的吗?」

  戴眼镜的C先生瞪圆了双眼。然后,园丁的孙子站起来说道:

  「不可能。我爷爷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没错,这绝对不可能。无论小鹰狩小姐对橘抱有怎样的感情,而且,即使她再怎么拜托,橘也不可能答应这种要求。因为,即使他已经不爱她了,他还想要她的孩子。

  「虽然不知道动机是什么,但小鹰狩小姐选择了死亡,但她不能允许孩子被他夺走。所以,她才会把他关在自杀现场。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让他把古董手枪带来,在他服药失去意识后,让他握住这把枪。她不知道他会因此背负什么罪行。但身处这种可疑状况的男人,即使事后证明他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也不可能让他带走孩子。」

  「照你这么说,都夜子小姐是怎么自杀的?」

  B先生悲伤地问道,那个人则用平静的口吻回答说,

  「只要有两把同一型的手枪就好了。」

  「怎么可能?那是古董耶?——」

  「你自己在录音带中也提到,那是决斗用的枪。」

  「对。我好像听橘提过。」

  「决斗用的枪通常是由一组二把款式相同的枪和子弹、保养工具一起装在一个盒子里,以保证决斗的公平性。在他们还有婚约的时候,橘可能拿给小鹰狩小姐看过,所以她知道这一点吧。失去意识的桥手上拿的并不是打死小鹰狩小姐的那一把。虽然子弹不知道因为什么消失了,但既然是没有线条痕时代的手枪,即使偷天换日也不会被发现。」

  「但你并没有找到另一把枪。」

  「没错。但我认为这是说明真相的唯一答案,所以,我认为应该可以找得到。在搜索现场时,警方可能没有人了解这幢欧式建筑的结构。而且,了解的人也保持了沉默。」

  老奶奶掉光牙齿的嘴里倒抽了一口气。

  「没关系,奶奶。不用担心,这并不是什么犯罪行为。」

  那个人温柔地安慰老奶奶后,朝壁炉的方向走去。一直靠在壁炉旁的哥哥用惊讶的眼神戒备着。

  「这里吗?」

  「对,是这里。小鹰狩小姐在那天早晨虽然要求做好壁炉生火的准备,却特地关照不要生火。然而,当房门打开后,火却烧得很旺。也就是说,是她亲自为壁炉生火。到底为什么?应该是因为这里藏了什么必须藏起来的东西吧。」

  「但是——」

  「像这种历史悠久的欧式洋房,有密柜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太荒唐了。如果有这种东西的话,警察怎么可能不知道!」

  看到众人满口异议,纷纷站起身来,那个人说道:

  「请大家稍候片刻。现在,我就拿给大家看。」

  然后,将膝盖跪在地上。他看着烧得一片漆黑的石头炉底,用手指摸索着,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

  「应该是这里吧?」

  他用刀刃挖开石头接缝的地方。

  「这里真的会有密柜?」

  「不,这只是排散炉灰的地方,这里是个纵向洞穴,叫做灰坑,通往地下室,炉灰经由这个管道就会堆到地下室去。啊,挖开了。」

  我也在不知不觉中走到壁炉旁,探着头张望着。C先生递上手电筒。那里有一个十公分见方的洞,漆黑一片深不见底。但洞口铺着一层很粗的铁丝网,有一个黑色的东西挂在上面。

  那个人用手帕包住手将它拉了起来。那东西沾满了灰尘和铁锈,一团漆黑,难道这就是枪吗?那东西下还垂着一根长长的、松垮垮的像绳子一样的东西。

  「松紧带……。」

  哥哥喃喃地说道。

  「没错,就是松紧带。以前,每户人家的裁缝箱里都会放一卷,内裤上的松紧带松掉的时候,就可以随时替换。但这根松紧带好像特别牢固。」

  「弹弓的,松紧带。是那个孩子央求阿婆特地买来又粗又牢的松紧带……。」

  「把排灰的盖子打开,也可能是用小木片顶住盖子。然后把松紧带绑在铁丝网架上,另一头绑住枪。再重新将木柴堆得高高的,烧起壁炉。如果动作太慢的话,松紧带就会被烧断。小鹰狩小姐用长长的袖摆包住枪托,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开了枪。

  「只要一松手,枪就会被松紧带拉回去,掉进排灰孔里,盖子就会关上。燃烧的木柴就会趁势掉在盖子上。这些都在她的计划之中,但打死她的子弹也掉进灰坑中,可能只是出于偶然。」

  「照你的意思,小鹰狩小姐之所以会倒在壁炉前,是因为—。」

  「应该是为了把右手和右侧的袖摆烧掉,以便销毁火药反应。」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房间角落的老奶奶和小男生。

  「园丁老源和阿婆当然发现了这件事,因为在案发后,他们还继续在这里工作了一段时间。」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老奶奶像坏掉的娃娃一样一直摇着头,不停地辩解着。但小男生神情紧张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护身袋。

  「爷爷在临死之前,手上一直握着这个。爷爷死后,我虽然打开看了,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难道就是这个吗?」

  那个人接过护身袋,走向哥哥。然后,举起哥哥无力下垂的手,手心向上,将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立刻掉下一颗黑色小小的、压扁的子弹。

  「为什么?——」

  哥哥注视着手心上的东西,喃喃自语着。

  「为什么她就这样死了?为什么事先什么都没说,也没有留下遗书?」

  「这我就不知道了。对我们活着的人来说,无法了解只能选择死亡的人的心情。」

  「你也不了解吗?」

  「对。所以,我们不必去猜测。但我可以了解,她即使在临死之前,也没有忘记为留下的孩子,做好将来的安排。一旦留下遗书,就知道是自杀,孩子就会被父亲带走。」

  「所以才……?」

  「我想,应该是的。」

  哥哥的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因为,那时候,那个孩子说不需要父亲,说希望一直生活在这个家里。妈——。」

  16 明年春天

  前一刻还吵闹不休的客人们已经走得一个不剩,只剩下我和哥哥两个人坐在一楼的露台上。树比以前长高了许多,盛开的垂枝樱为荒凉的庭院增添了几分灿烂。

  但是,这些花也即将凋谢。风一吹,枝头上粉红色的花瓣纷纷掉落。我看着这些花,细细玩味着终于恢复的记忆。

  哥哥是这个家的主人小鹰狩都夜子小姐的独生子。

  而我,也同样是哥哥的父亲橘瑞雄的女儿。

  我是父亲的独生女。母亲已经无法再生育,但父亲无论如何,都想要有一个儿子。于是,就想要抢走都夜子小姐所生的,一直关在家里养育长大,甚至没有去上学的亲生儿子。

  部夜子小姐知道他的计谋,于是,就把哥哥当作女孩养大。她取纯也名字中的「纯」字,一直称他为「小纯」,不让他跨出家门一步,不让他去上学,也不让他玩男孩子的游戏。出现在客人面前时,一定会戴上长长的鬈鬈假发,穿上裙子。

  但父亲收买了阿姐作为自己的密探,他应该已经发现到那个孩子是男生。所以,趁都夜子小姐他们不在的时候,偷偷溜进家里,见到了那个孩子,想要和他攀交情。为了吸引男孩的注意力,可能还给他看过枪吧。

  都夜子小姐之所以没有让孩子接受小学的义务教育,一定是担心万一孩子的亲生父亲,也就是我父亲为此事打官司的话,孩子一定会被他抢走。

  于是,都夜子小姐宁愿牺牲自己的生命,也不让哥哥被夺走。父亲之所以没有为自己辩护,默默地选择服刑,应该是因为他发现,是自己逼都夜子小姐走上了绝路。父亲在服完刑期出狱后,立刻生病了,没有回到我身边,就在医院咽了气。他的临终遗言就是「对不起」,这也是辗转经人传到我的耳中。

  这对一直等待父亲归期的母亲来说,无疑是个残酷的打击。从那个时候开始,母亲就疯了。母亲整天什么都不吃,躺在床上,就像是卧床不起的老太婆。我却无能为力,只能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变成骸骨。

  最后,母亲在鲜花盛开的樱花树下,当着我的面举枪自尽。仿佛在模仿都夜子小姐的死。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之后,我一直住在医院里。忘记了一切。

  父亲到底是对谁说「对不起」?是对母亲?对我?或是对哥哥?抑或是对已经死去的都夜子小姐?母亲是不是认为父亲最终选择了都夜子小姐,而不是自己,所以才会对此怨恨不已,所以才会抛下我走上绝路吗?

  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了。我想,真相永远都不可能大白。

  「瑞纯,我想要搬回这里来住。」

  哥哥看着庭院,终于开口说话了。虽然眼睛周围还红红的,但已经没有流泪了」。

  「在那之后,我住过亲戚的家,也去过孤儿院,无论在哪里,都找不到自己的归属,但我一直很害怕回到这个家。因为我搞不懂我妈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非死不可?」

  「喔。」

  「她在世的时候,对我而言,就是个充满神秘、遥不可及的人。身为她的孩子,我比任何人更认为她是个神秘的『魔女』。有时候,我很怕我妈。尤其当她站在盛开的樱花树下时。」

  「但是,哥哥你现在已经不怕了吧?」

  「对,不怕了。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对不对,但我现在可以相信,母亲在临终之前,仍然挂念着我。」

  没有人能够理解都夜子小姐的心情。但是,在真相大白后,哥哥选择了相信。

  美丽的人绝不会因为自暴自弃而选择死亡。

  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是那么清高,用自己的双手掌握着命运。

  「现在,我终于觉得,这个家不是魔女死之屋,而是我和母亲会经共同生活的故乡。」

  我垂下眼睛。哥哥在了解真相后,找回了他的母亲:我虽然找回了记忆,却也失去了一切。但哥哥对我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也请你住在这里?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实在太大了。」

  「哥哥,你不介意吗?毕竟我是伤害都夜子小姐的男人的女儿。」

  「橘已经偿还得够多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母亲也伤害了你母亲,而且把她逼上了绝路,也间接地伤害了你。我这辈子都要为此向你道歉。」

  我注视着哥哥,用力地摇着头。根本没有什么好道歉的。我错了,我并非失去了一切。因为,我还有哥哥。

  「我之所以想要回到这个家,绝对不是因为割舍不下对母亲的回忆。虽然往后的日子里,努力让自己不被这些事压垮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啊。我们背负着相同的重担。」

  「但我们还是活了下来。」

  我闭上了眼睛。看到了白色的樱花树。母亲穿着和服站在树下看着我。她的脸已经不再像鬼一样扭曲,但略带哀愁对我微笑着。那是我喜欢的、温柔的母亲的脸。

  我不再想那些痛苦的事,悲伤的事。既然我们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就必须着眼于未来。这也是为了生我、养我的母亲。

  我张开双眼,看着庭院里的垂枝樱。花瓣像雪花飘落般随风起舞,掉落在地面亡。

  刚才,还有一个男人站在那里。那个人像变魔术一样从壁炉炉底中找到十年前的手枪,他在离开之前,再度回到樱花树下。

  「你觉得是老源毒死了阿姐吗?」

  当哥哥问他时,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应该是这么解释都夜子小姐说的话。但是——。」

  「我了解。你之所以没有提,是为了那个少年。事到如今,没有必要告诉他已经过世的祖父犯下的罪。」

  「没错。我总是对活着的人比较宽容。」

  当哥哥问他:

  「我该怎么感谢你?」

  他却回答:

  「可不可以给我一枝这种花?」

  「只有这样吗?」

  「接下来,只要你们能够在这里过着幸福的生活就足够了。这也算是对我微不足道的辛苦的回报。」

  「一定做到。」

  哥哥搂着我的肩膀。

  「为了死去的父母们,我们一定要幸福。」

  哥哥说,他不知道那个人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他就像风一样来去无踪,真是个奇怪的人。

  明年,垂枝樱的樱花盛开时,不知道他会不会光临?那时候,一定要邀请他来这个露台一边喝茶,一边赏花。

  这也是为了不得不面对死亡的大人们。

  更是为了在回忆中飘舞的,美丽的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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