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就早餐来说有点晚的时间。
「哦?早安。从你的习惯来看今天来得有点晚呢,橘子箭。」
这就是今天早上踏入特别派遣调查室时迎面飞来的第一句话。
「不好意思,为了包扎花束花了一点时间。」
我一面解释,一面反手关上门。缓步走过一尘不染的室内,坐在随处可见的折叠椅上,再将出门时姐姐交给我的花瓶摆在尺寸普通的办公桌上当装饰。瓶中插着经过品种改良的芒草。
姐姐的说法是,用意在于冬天也能享受秋季赏月的风情。
「哦哦。这是春前辈送的花?颇有一番情调呢。改天得登门向她好好道谢。」
「姐姐也会很开心见到你的……对了,怎么没看到阿升?」
「小八带着涅斯提在外头出差。有两位勤奋努力的晚辈,我真是三生有幸。」
美阳小姐背靠着墙,神情满足地点着头。话说回来美阳小姐自从我进到房间时就是这个姿势。也就是说她一直站着。为什么不坐呢?让我有点在意。
也许是我的困惑显露在表情上,美阳小姐对我露出一脸顽童般的笑容。
「别在意,我只是在等。橘子箭你来的时机正好。」
「什么意思?」
「现在正要亮相,拭目以待吧。」
亮相?无视于我的疑惑,美阳小姐的媚眼抛向房间里头——副室的门。特别派遣调查室构造上有两个房间,副室主要用来整备驱动枪。美阳小姐刚才说,副室的主人阿升正出差调律,现在里头应该没人。
「……阳阳小姐——这个,这个到底要怎么穿?」
唰——副室的自动门向一旁滑动。
绯红长发飞舞在空中。踩着轻盈步伐窜出副室的人,正是昨天遇见的少女。话虽如此,我却不由得全身僵硬。
少女一手抓着穿不惯的服装正在奋战。不知为什么,貌似上衣的物体半套在她头上,很明显是衣服正换到一半——她维持这个姿势,问道:
「这个,是要从头上往下套吗……?呜呜,阳阳小姐?你在吗?」
少女使劲把上衣扔到了一旁。她眼前站着同性的美阳小姐,还有我。
我与浅蓝色的双瞳四目相对。樱色的双唇间飘出我的名字,愣在原地歪着头的模样相当可爱——突然,所有的动作在途中暂停。
尴尬的一瞬间过去,少女的脸颊迅速泛起潮红。对、对——
「对不起!」
抢了我打算说的台词,少女转过身。也许是错觉吧,副室的门似乎开得比平常要急,迎接少女连忙冲回副室。唰——当最后的关门声消散,沉默笼罩了特查室。
……虽然我大概猜得出状况,但为求保险起见还是一问:
「美阳小姐,这到底是……」
「……只能说是一场阴错阳差。刚才房间里只有我和迷路少女在。虽然迷路少女羞怯的可爱神情让我大饱眼福,不过这是我的责任。」
你稍等。留下这句话,美阳小姐的身影跟着消失在副室的门后。大概是前去安抚满脸通红的少女吧。
……话说回来,我也被吓到了。手不用按在胸口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刚才的景象浮现脑海。为了甩开那光景,也为了约束自己,我使劲摇头……糟糕,失败。
事到如今只能尽量保持平静了——正当我下定决心。
「我,我换好衣服了。」
连同精神饱满的宣言,少女走出副室。这回终于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了——虽然这第一感想对于这套符合季节且装饰得宜的女生服装来说,似乎有点失礼。
经历刚才一事,少女直接跑到我面前……,怎么了?
「刚才忘记讲了……早、早安!橙矢!」
还是一样,在莫名其妙的小事上特别认真。
「早…早啊。这个,你这身衣服……」
颊上微红仍未消退的少女并拢了脚尖,在我面前轻盈地转了一圈。才转完,又像是想起了刚才一事似地害羞起来,可爱程度更添几分。
……要是我告诉她,害羞的模样很可爱,好像会不太妙。
我决定保持沉默,少女突然流露出些许不安的神情。
「还……还好吧?我有穿好吗?」
我愣了一瞬。不过马上就重新打定主意,这种事还是该讲清楚。
「嗯。没问题,我觉得很适合你。」
百分之百的真心话。浅蓝与白为底色的服装与少女的活泼举止彼此衬托,展现元气十足的魅力。带着淡淡羞红的笑容,也十分适合这身服装。
太好了——少女松了口气。在她身后,美阳小姐神情自豪地双手抱胸,如猫的双眼盛满了充满自信的笑意。
「看来我的眼光很准。从衣柜里翻出这套衣服的辛苦没有白费。」
「咦?这套衣服是美阳小姐的?」
「现在不是了。看她只穿着一件连身裙可能无法抵挡寒意,刚才我把这件衣服送给她了。虽然是我已经穿不下,塞在衣柜底层的衣服……不过,穿起来这么合身,就赠送者来说可是最棒的回馋。」
超可爱的喔——美阳小姐说完,满足地注视少女……啊,原来如此。我才在想就冬天来说,少女这身衣服肌肤外露的部分不算少,原来是出自美阳小姐的品味。不愧是我们露肚脐的伟大室长……关于这点我该不该提出意见呢?
「虽然橘子箭的表情十分复杂,不过橘子箭一定也觉得很可爱吧?」
嗯,很可爱……喂,这不是重点啦。
「如何,迷路的姑娘,你喜欢吗?」
「嗯!我很喜欢!真的!谢谢你!」
话虽如此,看见少女笑容满面拼命点头,肚子会不会着凉等问题似乎也不重要了,嘴角忍不住上扬的心情油然而生。
少女开朗的态度,一点也不像是失去记忆的患者。
——昨天,在少女的冲击性发言之后。
我们的室长首先展开行动。美阳小姐不知和谁联络后,没过多久就找到医生来检查少女的状况,经过医师的问诊,真相水落石出——
「她失去记忆了。而且身分不明。」
美阳小姐如此宣告后,难得露出了沉思的神情。看来她也没预料到,迷路的少女居然是失去记忆的患者。但我们伟大的室长随即收拾沉重的气氛,恢复笑容,笑容中一如往常地充满了对晚辈的关怀。
「我决定先把她留在我们这里照顾,你们两个有其他想法吗?」
听了这提案,我和阿升不由得面面相觑。
美阳小姐解释道—身分不明的记忆丧失患者在处置上属于特例。
据说失去记忆的患者一般会在亲属的照顾下进行疗养。但就少女的状况而言,由于病症属于心因性的记忆障碍,加上失去记忆无法判别其身分。在这种状况下,该在何处疗养,主要尊重患者本人的意志。少女符合特例条件,而她本人的意愿是——
「我想要,待在这里。」
如果大家不嫌麻烦的话——她歉疚地补上了这一句。
她的意愿已经非常清楚。
美阳小姐补充道:记忆障碍这种症状,在能放松的环境下生活才是真正的特效药。加上对少女进行诊察的医生也秉持同样意见。最后,丧失记忆的迷路少女本人希望的疗养环境——就是此处,特别派遣调查室。
其实也不需要这么多理由,我的答案早就决定好了。
在那时就已经定了。在屋顶上把奶油松饼递给少女到现在,我的想法未曾改变。让迷路的少女重新与母亲相见,送她回家——这份意志仍未改变。
毕竟,无法与家人相会——这不是很难受吗?
「我觉得无所谓。更正,我很赞成。」
「有机会和可爱女生深入认识——没事,我也赞成。」
「阿升,你的心里话外泄了!」
就算在回忆之中,阿升也是老样子。不过少女噗哧轻笑,房内气氛也随之明亮起来,从结果来看倒也不是坏事。
轻佻男有时也能拯救少女心。大概吧。
「……嗯。橙矢?」
少女圆润的双眼送来困惑的视线,把我从回忆拉回现实。她与我四目相对。美阳小姐则站在一旁,仿佛参透了天机一般地连连颔首。
「以少女惹人怜爱的模样来说,你的视线会紧抓着她不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咦?啊,是…」
我自然地点头之后才发现不妙。红发少女的笑魇更添了几分红润。……糟糕,我是不是害她尴尬了?而且不小心看呆了是事实,让我找不到其他借口。这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这个嘛。」
我勉强开口,却也感到语塞。话说回来……
我该怎么称呼她?
「——好,就来帮少女取个名字吧。」
「——啥?」
我连忙拾起头。美阳小姐再三点头,仿佛对自己的提案十分满意。
「没有名字的话取一个就得了。不愧是本人我,真是个好发想。」
「……这也太突然了吧?」
「没什么突然不突然。我打从刚才就在想,一直用『你』、『少女』或第三人称之类当称谓,太无趣了。而且有个专属的名字,交谈时才会清楚方便。」
「但……但是她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啊。」
「嗯?没有规定不准帮记忆丧失的少女取名呀。
这……也许真的是这样没错啦……但这真的好吗……?
「而且,这也是迷路少女自己提出的意见。」
「咦?是这样啊……?」
我不由得凝视着少女。少女爽朗地点头表示肯定。
「之前和大家讲话时,就觉得想要有一个名字。我也想要像橙矢一样,被大家叫做橘子箭之类的……」
……真的这么想要一个绰号吗?橘子箭耶,不觉得很怪吗?
我在心中对少女的命名品味感到疑惑,但又察觉到少女双眸中纯粹的好奇心染上了一层欣羡之色。看来她真心想要一个名字。
「唔嗯……话是这样说啦,但是名字也不是说想就想得出来……」
「发想通常是灵机一动的产物喔。不过,不是马上想得到也是事实啊。」
嗯。美阳小姐说着,轻抚下巴,这是她认真烦恼时的习惯。
好,既然如此我也来想想吧。
——沉默。寂静之中只有空调运转的低音回荡。
我没转头,只悄悄挪动视线。少女正反坐在折叠椅上,全神贯注观察着我带来的观叶植物——芒草。
芒草……?又不是多稀奇的植物——对了,她失去记忆了。
每当空调的暖风吹动芒草的花穗,少女的头也跟着一起左右摇摆。长发随着芒草花穗一同摇曳的模样,仿佛少女本身就是芒草的果实似的——
嗯?果实?少女……芒草花穗……果实?
「……穗实?」
我喃喃念出浮现在脑海的名字。美阳小姐和少女一起看向我。我连忙解释:
「我在想……穗实这个名字,怎么样?」
「穗实?嗯嗯……穗实啊。我觉得还不错,发音很顺耳。」
美阳小姐抛出眼神询问少女的意见。
「穗、实……穗实……穗实。」
少女像是一字一字细心品味似地念诵。随后陷入沉默。
这…该不会失败了?我觉得这名字还算不错的说……
「……嗯!很棒的名字!」
少女双手握拳,绽放灿烂笑容。
「谢谢你,橙矢!我会好好珍惜这个名字!」
「咦,嗯……不客气。」
穗实,穗实——少女,不,穗实喃喃念着自己的新名字。
她似乎真的很中意这个新名字,我也很开心。看着她上扬的嘴角与毫无保留的笑颜,幸福仿佛也跟着散播到我心里。
啪啪——像是为了转换气氛,美阳小姐拍响双手。
「好啦,时间也差不多了。迷路少女——小穗穗的名字也定了,我们该回过头来处理原本的职务了。」
小穗穗?这应该是穗实的绰号吧。不过这不重要。
「原本的职务……你是指特查的任务?」
特查——在研究所内有着特殊定位的特别派遣调查室。
待查最主要的特征在于,「特查没有专属业务」。研究所内所有部门都拥有各自专属的研究主题,可能是残留体,也可能是驱动枪,但研究所赋予特查的研究方针则是——只要事关「残留体」,无关领域分界,全在我们的职务范畴内。
因此,一般状况下多由上司直接下达各种调查指令。
「帮小穗穗找回记忆的同时,我们也必须贯彻我们的职责。」
自己的职责——听美阳小姐这么一说,思路在脑袋的角落闪出火花。
「……是昨天那件事?」
「正确答案。」
美阳小姐回以我一个微笑,满意得像是要为优秀学生打满分的教师
「昨天,残留体自培养器逃脱的事件,我想你应该记忆犹新。事发原因已经查明了,比预想中要快上许多。这原因相当令人吃惊……对了,等一下要说的,小穗穗大概会觉得很无聊,就随便听听当打发时间吧。
「没关系,我也想知道。」
虽然我什么都不懂——穗实态度积极地说,双手握拳。好奇心还是一样强。
同样心怀强烈求知欲的美阳小姐颔首表示肯定,神情满意。
「那我就说下去了。残留体脱逃的原因如我所料是出在培养器。为了让残留体维持在假死状态需要用到培养液,而培养液的循环器所使用的泪晶电池被拔除了。我这样说,橘子箭懂了吗?」
「您说泪晶电池……?」
一百五十年前,世界经历了一场彻底改头换面的大灾害,大多数的燃料和资源,以及科技文明的产物皆随大陆沉入海底。人类失去了火种,当然,电力也不例外。
而在那个时代,重新点燃失落文明之火的资源,正是「泪晶」。
泪晶最大的特征在于,泪晶会对任何外来刺激产生反应。点火就燃烧,施加电压则导电,拥有最高的燃烧率及导电率,号称无所不能的物质。
泪晶「电池」正如其名,是用于供应机械运转所需电力的泪晶。失去泪晶电池,培养器当然就无法运作,维持假死状态的液体也失去效用——残留体也许就是趁这个机会脱逃了。
话说回来,如果原因已经查明,还有调查的必要吗——啊!
「……被拔除了?」
「察觉了?就是这样。泪晶电池被某人拔除了——而且拆得相当彻底,彻底到培养器无法发挥机能,甚至让残留体有机会脱逃。」
我的脸恐怕完全失去了血色。这不就是说……
「……有小偷?」
穗实歪着头问道,神情悠然。啊,台词被抢走了……这不是重点!
「你是说,有窃贼潜入研究所!?」
「正是如此。夺走培养器的动力,让残留体趁机脱逃的不肖之徒。目前犯人入侵地底的路径、手段,以至于目的及嫌犯特质,现阶段仍然完全不明。」
而且——美阳小姐接着说:
「泪晶遭窃的受害者似乎不只是我们。都市各处都传出了泪晶资源的失窃报告,遭窃的也不只是电池。工厂、一般企业、学校——各种设施都不例外。虽然目前还无法断定这些案件的犯人是否为同一人物,但就愉快犯而言,规模未免太大了。泪晶属于我们的管辖范围——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真令人热血沸腾——美阳小姐说着,她瞳中闪烁着学者般的求知欲望。不过,就算是这样——
「为什么是我们去查?我知道这很重要没错啦……」
「嗯?你忘了吗?从残留体头上的羽毛可以取得目前世界上最贵重的资源『泪晶』。而且只要事情和残留体有关,就是我们的管辖范围。」
这层关系也太牵强了。再说,事关研究所的面子——美阳小姐补上的这句话,恐怕才是研究所上层对我们下达指令的真正理由吧。
「好了,状况了解了吗?我们特别派遣调查室将针对本案件展开调查,内容是——」
不知为何,美阳小姐胜卷在握的眼神不只投向我,也落在穗实身上。
「追查泪晶失窃事件的犯人——并予以拘束。让我们有意义地展开调查吧。」
美阳小姐面带微笑,宣言调查就此开始。
「仔细一想,这个应该不算研究所的研究员该做的工作吧。」
「嗯?怎么了吗?橙矢。」
我仰望蓝天喃喃自语,穗实疑惑地仰起头从下往上观察我的表情。
蓝天——虽然应该叫做海天。我们离开了研究所,目前人在室外。
前往当地了解状况是最基本的调查手段,追查窃贼也相同。我们正打算探访其他泪晶遭窃的设施。其他成员则分工合作,美阳小姐独自进行调查,阿升预定在回到研究室后负责分析事件信息。
中午刚过。我和穗实走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
今天的气温——都市潜水时的气温会配合实际的四季做调整。今天的气温算是相当冷——我也穿得比平常要厚。初次相遇时穗实只穿着一件连身裙,现在则穿着美阳小姐的前卫露肚装。也许是衣服的质地够好吧,听她说似乎感觉不到寒意。
「你的意思是,这个应该是警察先生们的工作?」
穗实的疑问比想象中更一针见血。虽然我心情上想要肯定,但也只能给出否定的答案。
「嗯。其实应该要像你说的。但是,这次的问题出在被偷的东西。」
「问题……?坏掉了吗?」
「如果只是坏掉那还好,问题在于被偷的是泪晶。」
比方说。我说,指向浮在空中的人工太阳。潜水时照亮都市的人工太阳,动力来源毫无疑问就是泪晶电池。夜里走在路上,照亮脚边的街灯光芒同样源自于泪晶。泪晶的恩惠遍及整个都市——不,是全世界。
贵重品。正因如此,窃贼才会打泪晶的主意——但下手目标选错了。
「泪晶电池的原料就是泪晶,泪晶可以从残留体——就是昨天出现的那家伙——头上的羽毛采取。再说,有关残留体的知识和应对方法,我们研究所最了解。因为有这层关系,泪晶的管理和流通——再加上发生相关问题时的处理,都算在研究所的管辖范围。所以遭小偷了也只能自己想办法抓人。」
「嗯……好像很复杂……」
都快搞混了。穗实的绯红长发左右摇曳,随后,她突然察觉到什么似地,抬起双眼不安地看向我。
「这么重要的工作,我跟着一起去,没关系吗?」
「当然没问题。」
为了提振她的精神,我大幅度地对着她点头。
带着穗实同行——提案者是美阳小姐——有她实际上的用意在。
「美阳小姐不是说了?失去记忆的患者常会由于一些小契机突然取回过去的记忆。到街上走走,应该有机会让你遇见一些眼熟的景物吧。而且,虽然说是调查,其实也只是照顺序看过失窃的现场而已。你就当作散步,一起来吧。」
「嗯!那我就跟着你啰。」
请多多指教。穗实说完,低头行礼。我也低头回礼告诉她不用客气。
走在路上对着彼此低头致意,旁人看来大概有点怪,不过开心就好了。
「好像出外跑业务一样……嗯?怎么了,穗实?」
我抬起低着的头,发现穗实停下了脚步。她杏眼圆睁,半启樱唇之间呼出不成声的惊讶,直盯着空中的某一点,呆然伫足原处,哑口无言。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了解到她的反应十分正常。
以深海的蓝天为背景,巨大的塔矗立在远方。
「——原来如此。穗实没听说过这个?」
潜水都市的天空意即深海。天上的鱼其实是栖息在深海中——而深海中有一座高塔耸立。
立足于海底的巨大高塔早已融入了潜水都市的风景中,就像街上行人不会特别留意悠游在空中的深海鱼一样,除了丧失记忆的穗实,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穗实脸上的感慨之深,仿佛幼童第一次亲眼目睹大海之广。
「那个……是塔吗?」
「嗯。那座塔就是都市需要潜水的最主要理由。」
矗立于深邃海底的高塔,名为「纯白花瞳(Elder Iris)」。
在崩溃后的世界,高塔不为人知地诞生在这片水深两万公尺的海域中。露出海面的塔顶上则是一大片的纯白花田,成了它名称的由来。
「在那个塔的内部——泪晶多到满地都是。」
潜水都市潜入海中的唯一,也是最大的理由,就是为了泪晶。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这座「纯白 ( Elder)」之外,还存在着其他数座「花瞳(Iris)」之塔。
在世界毁灭之后,泪晶扮演着文明重建之中最重要的角色,但这份贵重资源却存在于塔内。与它的实用性相反,可采掘的场所——就只限于这数座高塔。再加上与塔相连的出入口只有一个,若潜水都市齐聚于此,恐怕会造成难以想象的大混乱。为了避免这一点,世界上的潜水都市只在既定的时间内,按照预先排定的顺序与这几座塔相连接。
一年两次。依照这固定的周期,都市规律地潜入深海中。
本都市「鹡鸰」主要以纯白花瞳为潜水活动的目标,其他的潜水都市也有着各自的据点(home) ,有时彼此礼让,有时彼此竞争,我们与塔为邻。
泪晶是人类的贵重资源,分配也必须平等。
「所以说,现在这个都市之后也会和塔分开?」
「嗯,现在是这个都市『鹡鸰』和塔相连,过一段时间——大概到下个周末吧,就会和其他都市交换。」
「但是……但是,残留体先生身上有泪晶对吧?」
不是吗?穗实问道。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其实说穿了一切。
亲眼见过残留体还为它加个先生,胆量还真是不小——不过她说的都对。
「你说对了,泪晶在残留体身上——所以泪晶就在塔里。」
「嗯?这是谜题吗?」
「不是,事实就是这样。残留体拥有泪晶,而那座塔——纯白花瞳就是残留体的巢穴。」
有残留体在,就有泪晶。有泪晶存在,就有残留体现身。
两者无法分开讨论——因为两者是同等的存在。
「不打倒残留体就无法获得泪晶。武装研究员的工作——驱逐残留体这件事,虽然讲太白了有点难听,其实就是为了采集泪晶。」
「橙矢也会参加战斗?」
「虽然身分是打工,我也算是武装研究员的一份子。有时候也会到前线参战。不过既然这个窃盗事件的调查开始了,这阵子大概不会和残留体作战吧。」
「这样啊……太好了。」
看着松了一口气的穗实,我感到些许疑问,问道:
「太好了是什么意思?」
「因为……和残留体先生战斗不是很危险吗?我想到橙矢说不定会受伤,觉得有点担心。所以说,太好了。」
也许是想遮掩害羞吧,穗实笑得很暧昧。我该怎么回答才好。为什么这女生只要开口每一句话都是高速直球。虽然听她这么说,我是很开心啦。
成为武装研究员也两年了,我都快忘了有人担心我安危的感觉。
「这……别担心啦,我不会受伤的啦。」
绝对不会。而且就算受伤——也没问题。
「这次没有要消灭怪物,只是要调查泪晶窃贼……嗯?」
说到一半,我停下步伐。穗实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我低声告诉她:停下来。为了不被发现,我拖着穗实,两人紧贴着躲进街灯后的阴影处。
「咦?怎么了吗?」
「没事啦,只是发现某些不太想碰面的人。」
穗实还搞不清楚状况,我没时间对她解释,凝视着贯穿城镇的大道一角。远远地,我看见几名男人任凭汹涌人潮推挤仍然伫立原地。
他们身上散发的气氛,明眼人也许一眼就能分辨。
「……应该是警察吧?」
警察。吐出同样的字眼,穗实也从路灯后头露出半张脸。
「是吗?看起来像路人耶。」
「应该就是所谓的便衣警察吧。毕竟像我一样穿制服太显眼了。」
路上行人三番两次撞着他们的肩膀,他们仍全心观察周遭。看他们不时叫住行人询问的模样,现在似乎正在进行调查。而且恐怕是——
「恐怕和我们的目标一样,在调查泪晶失窃的案件吧。据说市内也有不少设施受害,警察也许正和研究所从不同方向调查吧。」
「橙矢不和他们一起调查吗?」
「……如果做得到的话,该怎么讲,我们现在就不会在这里……」
穗实纯真无垢的眼神令我十分尴尬。我只好露出苦笑轻搔脸颊。
「从以前开始,研究所和警察的关系就很差。会对研究员下达追查窃贼这种胡来的命令,大概是因为研究所想要抢在警察之前抓住犯人吧。」
说穿了,就是研究所的面子。组织间的对立和纷争。我连忙躲进阴暗处也是出自这个原因。我个人对于警察机关并没有特别的成见,但是身为研究所的职员,一旦和警察碰头,我想恐怕免不了一桩麻烦事。
穗实摆着一脸欠缺紧张感的表情,回头说道:
「但是,那个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看我们耶。」
糟糕。话才出口,已经太迟了。一位便衣警官与我四目相对,只见他跨着大步硬是挤开人流向我们走来……再怎么样,我也不能转身就逃。
最后,面相凶恶的壮硕男子在我们面前停下脚步。
「你这制服……是特设研究机构的职员?」
「呃……是没错。您是警察?」
我是刑警。男人表明身分作为回答。不妙。我们两人一同陷入了好一会的沉默。
「……在这边做什么?」
刑事率先打破僵局,视线正好落在我的头顶上。这下糟了。到底是该老实回答还是随口搪塞呢?无论如何,他恐怕不会容许我保持沉默。
「……这个嘛,上头交代我一些事关机密的调查——」
「我们在抓小偷!」
再清楚不过的声音从我身旁传出。我反射性地转头一看,发现穗实的双手正紧紧握拳。
「研究所的人现在很烦恼!警察先生们应该也很烦恼,如果大家彼此协助,一定能更早找到小偷!所以——」
穗实吸饱了一口气,说出建立人际关系时最初的一句话:
「请和我们做好朋友!」
好吗?——也许是错觉吧,那灿烂的笑容看起来仿佛会发亮。我和刑警四目相望。不知怎的,我觉得刑警的凶恶相貌带来的威吓感好像没有想象中强烈。
拜此之赐,我也很顺畅地开了口。
「这个嘛。我这边还没有任何成果。在这之后,我会直接前往遭窃的设施进行调查……还有,昨天我们研究所也遭窃了。」
「唔、嗯。警察这边也没有重大进展。虽然我们一直寻找人证,但实际目击犯人的证言异常地少……还有,我们本部的泪晶,之前也被拆了。」
真是毫无进展的进度报告会。我再度抬起头看向刑警……刑警先生的脸。
那表情就好像有痒处搔不着似的。
「有什么进展,彼此联络吧。」
最后当刑警先生离开时,我和警察组织的一位成员交换了联络方式。
……这个嘛,我现在该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
「谢啦,穗实。还好有你在。」
带着万分感谢的心意,我轻抚纯真少女的小脑袋瓜。
当我这么做,少女笑得仿佛我在搔她痒似地。
靠穗实脱离困境后,又过了一段时间。
「咦?这里是……学校?」
穗实惊叹,抬头仰望我们的目的地。
校舍以灰白为底色,由于最近才经过整修,整体看起来相当洁净。红铜色的校门紧闭,自门旁小屋的窗口可窥见里头的守卫正闲得发慌。
南鹡鸰第二学园。这次调查的目标设施——而我就是这所高中的学生。
「咦咦?要调查学校?教育委员会?」
「据说泪晶遭窃的是校内的某个设施。还有,我不是来这边搞突袭监督的。」
正因为这是我就读的学校,美阳小姐才特别指派我到这里进行调查。
我带着穗实绕过校舍,来到门可罗雀的后门。和正门不同,后门这边没有守卫看守。虽然门同样关着,侵入的难度可是截然不同。
我打定注意,把手挂到校门上。
「咦咦?橙矢,你要翻过去吗?」
「就是要翻过去。来,抓住我。」
我跨在门上,向穗实伸出手。我也知道这有点像是非法入侵……其实根本就是非法入侵啦。身为学生的我还能找个借口,但穗实不是本校学生,外加住所不定兼记忆丧失。进门时如果被要求出示身分证明,恐怕会造成一些麻烦。虽然对穗实不太好意思,只能请她多多担待陪我一起翻墙了——
「嘿!」
只不过要抓住我的手,这预备声也太使劲了。我才这么想,穗实轻蹬双脚,身子跃入空中划出完美的抛物线——一口气跳过了大门。
……咦?什么?
「呼。橙矢也快点来呀,不是要调查吗?」
穗实着地,用那天真无邪的笑容催促我。我处于震惊而陷入呆滞,穗实向我伸出了白皙无比的手。
「快点,会被别人发现喔。」
……脑中浮现了一句话——身为男性的威严扫地。
运动能力优异的少女拉着我的手侵入校地,不过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了。我领着穗实走在学校内,虽然我想过被别人看到可能有点麻烦,不过幸好在这大冷天,没有社团在室外进行练习。
「……穗实?」
我忽然发现穗实停下了脚步。她像个陀螺似地在原地打转,很新奇似地眺望着校舍和运动场。丧失记忆。是我早已看惯的景色,在穗实眼中应该十分新鲜吧。如果真是这样,我觉得很开心。
想问问她的感想,我放缓脚步配合她,就在此时。
「——橙矢?」
话语声如钤响般清脆,从我身后传来。
我反射性地转身,望向不远处的校舍——不,是旁边的弓道场。
一名女学生背倚着墙面正看着我。深褐色的长发束在颈后,身着漆色护胸、白色道服加上黑色的袴裙。这位摆明了正在练习弓道的少女是我熟识的友人。
「还真稀奇。满脑子打工的橙矢居然会在寒假跑来学校。」
绯空翼。和我同年级的弓道少女。她深邃的双瞳不甚关心地扫过我。
「啊,也没什么事啦……只是一时兴起。话说回来,翼你怎么会在学校?」
我连忙回话,话出口了才想到这是个笨问题。
翼的打扮摆明了就是在练习弓道,也难怪她讶异地皱起眉头:
「……看不出来吗?冬季假期中的社团活动。」
「说的也是啦……啊哈哈……」
我努力在脸上堆出笑容。翼拉下了脸。
「……橙矢你有点怪。感冒了吗?」
一眼看上去,那像是愤怒的表情。不过我明白她真的在担心我的身体。国小国中高中都同一所学校,这点小事我一眼就明白。
不过,就现况来说,要是让担忧的翼靠近我这边,我会有点头痛!
「你是不是发烧了?毕竟最近每天都很冷。」
「没有,我没有生病啦。」
翼朝我这边踏出了一步。不妙,我的背后——翼现在注意力全放在我身上,没发现我身后的穗实。要是她再靠过来,肯定会被她发现。
「要是感冒了就多吃一点葱。把葱切细,加上生姜,直接加在做好的饭菜上面。身体会暖和起来喔。」
「哦,喔喔……翼真是贤惠,一定能成为一位好太太。」
「太、太太?」
我只是随口回应翼的话,没想到她突然拉高了音量,带着那焦急的表情一步又一步朝我逼近……完了,这下要拆穿了。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橙矢你觉得我很贤惠很适合相夫教子可以成为一位好新娘所以希望你考虑一下的意思?是这个意思吗?」
「翼你冷静一点。总之先深呼吸。退回原位,好吗?」
让正在大口喘气的翼恢复平静,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太好了,虽然翼刚才到底说了什么我根本没听见,不过看样子她应该没注意到穗实——
「咦?橙矢?」
穗实从我身后突然采出头来,直到这一刻,我才想到穗实注意到翼的可能性。这我早该想到的。
「是橙矢的朋友?」
真是个天真无邪的问题。啊啊,被发现了……穗实,纯真过头了。
「……『橙矢』?」
突然发现了外来者,翼瞪大了双眼。
不过她的惊讶只持续了一瞬间。尖锐的视线刺穿我,翼的目光似乎有点冷。
「这个女生,是谁?」
「……研、研究所的打工同事,最近加入的。」
我搬出预先准备的「万一在学校内碰上别人时的借口」。
虽然有点口吃,希望她能大人大量放我一马。
翼好像不大能接受这理由,疏远的眼神打量着绯红长发的少女。
「你说的打工,就是特别派遣调查室的工作?」
对对对,我陪笑表示肯定。我和翼认识很久了。武装研究员或残留体之类的危险单字,大概会让这位爱担心的弓道少女担心个没完没了,所以我并未向她透漏工作内容,不过她仍然知道我专注于打工。
虽然她知道,但讶异的神情并未改变。
「橙矢不是行政人员吗?人手不够?」
文书处理以及接听电话。
这类办公桌前处理的工作——也就是行政方面的职务,是我对外宣称的打工内容。虽然实际上是和残留体厮杀战斗,要是老实说出来,恐怕无法免于来自各方面的疑问与责难,这一点就连我也能轻易预测。
「嗯……嗯,就是这样。因为寒假开始之后就越来越忙了说。」
所以才有这份「行政工作」。我只是一介学生,打工时自然也挑选合乎身分的工作—我对学校方面的报告也是「研究所某部门的行政人员」。虽然已经好一段时间了,但我依旧不习惯欺瞒他人的感觉。
「什么越来越忙……」
眼前的翼,恐怕就是我说谎最多次的对象。她神情担忧地双手抱胸,我仿佛听得见她无声的斥责:工作也该顾身体吧。我也不愿意说谎,但是难熬的感受由我一个人承担就好了。
没必要让她额外多操心。我也要尽可能保持态度平静。
「那个,怎么了吗?」
「没事。只是想说,你只是行政方面的助手,怎么会忙成这样。橙矢,你之后也会每天到研究所报到不是吗?你要是忙成这样,也没时间可以玩吧……啊。」
说到一半,翼连忙吞回剩下的话……啊,原来如此。我的嘴角不禁向上弯。
我正在说谎。不过,至少要把自己的心情老实转达给她。
「嗯,抱歉。不过虽然说打工是每天,但也不是一整天都关在研究所里。只要有机会放假,我会再联络你。之后找个地方一起去玩吧。」
「啊……嗯。」
藉由长年的相处经验,我明白这冷淡的回应是翼正倾尽全力掩饰羞怯。她别过脸,颊上浮起淡淡红晕。翼假咳了一声,神情似乎有些慌张。
「那……那,橙矢整天忙着打工又怎么会跑来学校?还……」
还带着那个可爱的女生——她的视线代替这句话,指向我背后。那人似乎还没发现她成了话题的中心,歪着头流露出满脸的不可思议。
这下糟了。好不容易错开的话题,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
「只是……只是刚好有事到这附近来,机会难得就顺便来学校看看,刚好为她介绍我们的学校。而且刚好也有社团在练习。」
我的话术似乎越挫越勇。顺带一提,我并没有说谎。虽然一旁的穗实不知所措,像个未经排练就被推上舞台的演员。
翼的双瞳射出了仿佛能看穿我心思的冰冷目光。
「橙矢,你带她进来没有经过许可对吧?」
「呃……」
「我就知道。没经过许可,难怪反应这么僵硬。」
「不……不要在日常对话中试探人啦……」
翼丝毫不理会我的抗议,轻哼一声。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挑错时机了。因为现在几乎所有的社团活动都停止了。」
咦?我不经意地回应。翼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接着说:
「满脑子打工的橙矢大概不知道吧。学校最近被闯空门。虽然没听说有东西掉了,但是这点让人觉得更诡异,所以大部分的学生都没来。」
「……翼不是来参加社团练习了?」
「我刚刚不是讲过了,大部分而已。我没时间随那些谣言起舞。」
比赛也快到了——这句话中透露出翼的决心。真是了不起……不对,现在不是佩服的时候。
闯空门。这个字眼在我脑海中打转,我装出随口一问的态度:
「对了,翼。这阵子,学校里是不是有什么机器不能用了?有听过这类传闻吗?时间应该是在寒假开始之后。」
「……突然问这个干嘛?」
翼摆明了觉得有鬼。不过,我和她也有十年交情了。我很明白,虽然翼容易带给人难以亲近的印象,但实际上她个性十分热心。
最后,翼一五一十地回答了我这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记得,游泳社的朋友好像说过温水游泳池不能用了。她没讲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只说整池水都是冰的没办法练习……问这个要干嘛?」
「没事,随口问问而已。」
就那里吗?泪晶遭窃的校内设施。
用来提升水温的加热器。当作加热器燃料的泪晶大概被偷走了。虽然详细情况要经过调查才说得准,不过无法加热应该就是因为燃料失窃。
闯空门。和我们研究所在追踪的窃贼——恐怕是同一人物。
嗯。我的脑海中思绪运作个不停——然后就突然受到了兴奋的声音的刺激。
「那个,那个。……你的打扮,我觉得很漂亮!」
穗实发言。绯红长发的少女满脸通红,握紧了双拳……原来如此,是翼的弓道服与穗实的兴趣有所共鸣了?被注视的翼将视线转向我身旁。
「……对弓道有兴趣吗?」
翼冰凉的眼神转瞬间放射出欢迎同志的光芒。
「嗯!有兴趣!这么漂亮的打扮我第一次看到!」
「漂亮……。是、是喔。弓道可是这个都市从一百五十年前传承至今的传统武术喔。」
「哦哦,有历史所以才特别帅气!」
「……弓放在弓道场,想看吗?」
「好啊好啊!啊,可是……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不会。现在只有我和其他几个社员。想要的话也可以让你拉弓,想不想试看看?」
「真的可以吗?哇!谢谢你!」
翼面带微笑不遗余力发挥热心助人的本性,而穗实也拿出她强烈无比的好奇心。……话说回来,我们学校的弓道社人数算少吗?也许对翼来说像是发现了同好吧。穗实那无论对方是谁都能交朋友的社交能力则再次令我大吃一惊。
「……对了,橙矢。」
翼突然唤了我一声。就翼的个性来说,语气带着几分少见的迟疑。
「橙矢要不要……一起去弓道场看看?」
她迟疑的理由,我很快就明白了。原来如此,不过——
「这个嘛,我等一下还有事——」
「橙矢也一起来嘛,好不好?」
穗实从一旁跳了进来。她兴奋的模样好像下一秒就要拔腿奔向弓道场似的。我想了一会。
……嗯,其实也没有几点前要完成调查之类的时间表。
「好吧。那就到弓道场露个脸吧。」
「这……这样啊。」
翼别过脸,杏眼圆睁。虽然看不太出来,但她似乎没想过我会答应。明明是你留我的啊……我夸张地回应道:
「嗯。毕竟我也很久没去了……就拜托您带路了,来年社长。」
穗实也配合我,拘谨地低下头认真说道:拜托您了。这招对翼能发挥多少效果呢?只见翼摆出了「真拿你们没办法」的微笑。
「知道了,交给我吧。」
话虽如此,弓道场就近在眼前。跟着翼的脚步,没走几步就抵达玄关,三个人一起脱了鞋。即使隔着袜子仍然抵挡不住深冬时木板地面的寒意,但两名少女连眉毛都不动一下。翼伸手推开紧闭的木制大门。
弓道场内,除了寂静之外只有几名社员。
「——各位,看我这边。」
宁静的空间内,翼的声音澄澈而响亮。正在拉弓及一旁正座的社员同时将视线汇聚在我们身上。令我不禁感到有些畏缩。
「差不多也到休息时间了。我今天带了两位参观的来。」
参观的。这字眼在弓道社社员们之间激起涟漪。经过翼的介绍,穗实走到社员们的面前。穗实脸上丝毫不见紧张神情,她深深一低头:
「我的名字叫穗实,初次见面请多多吱教!」
漂亮地咬到舌头。寂静一瞬间包围了弓道场——随后,社一贝们的尖叫声冲破了天花板,
「好可爱喔」等赞美声此起彼落。为了不被社员的气势压倒,翼拉高了音量。
「安——静——!这一位是穗实同学。还有我的同班同学风峰橙矢。我想让穗实同学拉一下弓试试看,嗯……唯,可以帮她换衣服吗?」
好啊——一位社员轻快地回答,带穗实走进更衣室。扔下一句「橙矢你随便看看吧」,翼也跟着走进了更衣室。只剩下我一个。
四处看看是无所谓啦,不过对我来说弓道场也没什么新奇的——
「喂喂,你就是风峰橙矢?」
当我还在想这该怎么办才好,没见过的女学生突然向我搭话。呃,正确地说,其实应该看过几次。我记得好像是翼的朋友,和我们不同班。
话虽如此,面对面交谈这的确是第一次。就先普通地应对吧。
「嗯,我就是。」
「原来就是你——!」
女社员独自一人呀呀大叫……嗯?我们应该不熟吧?
也许是察觉到我困惑的神情,女社员竖起一只手表示歉意:
「不好意思啦,因为翼老是在讲你啊。某个青梅竹马的男生。虽然我们不同班所以没见过你,原来如此,你就是那个『橙矢』啊。」
「老是在讲我?你是说翼?」
这我真的没听说过。老实说我有点意外。女社员朝气蓬勃地回答:对呀。
「只要谈到班上的事,就一定少不了你。上课的时候在打瞌睡呀,中午的便当每次都很豪华呀,成绩差不多中间偏上不好不坏呀。」
「这、这样啊……」
「内容都是些稀松平常的小事啦。可是该怎么讲,感觉就是有点……有点那个。」
那个?我鹦鹉学舌。女学生像是讲悄悄话似地小声说:
「L开头,E结尾的英文字。」
L开头?E结尾?英文?……L……E…?
「喂!那边的!你在讲什么啦!」
惊讶的呼喊声打断了我的思索。翼带着再明显不过的慌乱神情,踩着不下刚才那位刑警的大步伐迅速逼近。好吓人的魄力……
「哎呀呀,社长大人怒发冲冠。」
像是恶作剧被发现的孩子似地吐舌,女社员准备拔腿就逃。
「不过我觉得这是真的喔。超明显的。风峰同学,你国中的时候不是参加过弓道社吗?现在没有参加社团的话,要不要再试试看?翼也会很高兴喔。」
女社员临走前抛下了这句话,之后便被满脸通红的翼追着到处跑。「社长,在弓道场保持肃静——」、「那你就不要跑!你说了什么!你说出去了对吧!还有我不是社长!」诸如此类的打闹声响遍整个弓道场。
「……弓道社啊。」
女社员说的话拂过心头,我不由得为之苦笑。
我不觉得这是一种寂寞。事到如今,我也没办法像大家一样享受社团活动。
享受普通的乐趣——我没有那个资格。
「……翼,我想起来我有事急着办,我先走一步了。」
朝着仍在远处嘻笑打闹的下任社长抛出这句话,悄悄转身。耳边似乎传来一声惊慌失措的「咦!?」,但我决定装作没听见。真是尴尬。
翼之前就想邀我加入弓道社,其实我也不是完全没察觉到。
「……嗯?橙矢?」
正好和走出更衣室的穗实打了个照面。看来换装已经结束,穗实已经是一身弓道少女的打扮。面对穗实讶异的眼神,我笑着告诉她:
「这个打扮很适合你喔。我去调查,很快就回来。」
这么快就要离开了?穗实困惑地问。我微微点头。
「别在意我,好好玩吧。」
最后我伸手抚过穗赏的头,走出弓道场。
「橙矢!」
正打算头也不回地迈开步伐,精神饱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回头一看,纯洁无垢的笑容在我身后灿然绽放。
「加油!」
「——嗯,我会加油。」
看着猛挥着手的穗实,我好像也得到了她的朝气,真是不可思议。带着几分惋惜之情,我关上弓道场的大门。外头静得吓人。
深冬的校园,除了热中社团活动的学生外杏无人踪。
「……好了。」
开始调查吧。
「……这还真夸张。」
体育馆的后头。在屋檐下免受日照之处,摆着一具附有帮浦的巨大灰色机器——室内游泳池的加热器。调查目标很容易就找到了,但当我为了调查动力来源推开整备室的门,却不禁为了内部的惨状而皱眉。
「……根本是靠蛮力硬生生扯掉的。」
门内,众多精密机械环绕的中心处,凹槽里该有的液晶电池已不见踪影,而凹槽周遭用于传导动力的缆线全数断裂。
这给我某一种——犯人纯凭蛮力扯断缆线拿走泪晶电池的暴力印象。
「犯人只靠蛮力夺走了电池?……没被任何人发现,所以潜入时间是在晚上?……挑选保全较差的学校下手,所以是计划性的犯罪……不对,有计划应该会携带工具。不会变成这副德性……果然是临时起意的愉快犯?……」
我试着将思考化为语言以方便整理思绪,不过结果却……
「……我不懂。」
完全束手无策。窃贼的手法不是区区一位打工研究员能分析的玩意。
没办法,之后再向美阳小姐报告调查结果吧。
我伸了一个懒腰。调查出乎意料地轻松完成。穗实应该还在弓道场……不过现在去接她应该还太早了点。回想起她兴奋的模样,我还是自己打发时间好了。不,其实是我自己想消磨时间。
难得的弓道体验,就请穗实尽情享受吧。
「……到中庭走走好了。」
对着空气宣言后,我迈开步伐。如翼所说,运动场上空无一人。走过空荡荡的跑道,穿越算不上多长的林荫道,枝头上枯叶早已落尽。几近无声的寂静。突然有种停下脚步的冲动,也许就是冬季枯枝的特别魅力吧……
不过,在我抵达中庭时,这些触景伤情般的感触,早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到自动贩卖机买点什么吧……哦?
心里才想,自动贩卖机的背影就映入眼中。我加快脚步绕过中庭。当暖和的饮品就在眼前,身体就相对性地急远觉得冷,这是人的天性吗?我突然想起,姐姐特别喜欢冬天。印象中她的理由是冬天最有季节感。
照这样来说,我现在正用全身感受着冬天吧。我悠哉地想着——
「……这是!?」
当我绕到自动贩卖机的正面,休息的念头转瞬间消失。
玻璃柜中摆放着饮料。照亮商品的灯没亮。我一开始以为是故障,但是自动贩卖机的下半部——大概是安装供给电力用的动力源的位置,开着一个我无法视若无睹的大洞。洞口中全是散乱的电线,电线前端闪烁着火花。这惨状就好像,就在不久前被人扯断了一样——
思考抵达终点。自动贩卖机,同样是藉由泪晶电池运作的机械。
我连忙抬起脸。仔细观察四周状况。无人。自从闯空门事件以来,几乎无人到校的寒假校园。如果我的预感正确,一定就在这附近——
「……!」
那声音并不大。细微得仿佛一瞬间就会消散。
但在几乎全然无声的寂静空间中——这声惨叫特别响亮。
「……是那边吗!」
我从声音的来向定出大概的方位,朝着该处拔腿狂奔。即使这只是风声的恶作剧那也无所谓。闯空门。侵入研究所的窃贼。不久前被取走的液晶电池——在脑海中一角,这些字眼转个不停。如果只是我一时之间听错了,那也无所谓。
白跑一趟也无所谓——拜托可别出事啊!
「是这里吗……?」
校舍与校舍之间,湿气厚重的昏暗泥土地。我慎重地探头一看。
「……?……?」
有人在。一个背对着我的人影。这景象其实十分正常。不过有几条但书。
如果那个人身上没有穿着遮盖全身的连帽雨衣。
如果那人脚边没有躺着一位身穿制服的陌生女学生。
最后加上,如果那人没有朝着那女学生伸出手——
「给我住手!」
放弃继续描述状况,我厉声大叫。
雨衣人停下了伸出的手,没转身只回过头——望向背后的我。看不见相貌。体格相当纤细。身高大概和我齐平或者更矮。相当瘦小——无法让人直接联想到可疑人物的身形。
我几乎认定雨衣人就是嫌犯,自然有我的理由。
雨衣人的右手中握着某个东西。小到几乎能一手掌握的小盒子,形状并不稀奇——但我认得那闪耀着蓝白色光芒的小盒子。非常熟悉。
长方形的盒子。蓝白色光芒在雨衣人掌中弹跳。
小盒子像是刚才遭人粗暴对待似地洒落蓝白火花——那正是液晶电池。
「你就是,泪晶窃贼……!」
面对我几乎确信的询问,雨衣人一语不发转身面对我。就只是这样。
紧接着,毫无预兆——雨衣人一直线朝我急驰而来。
「!」
我一时之间无法反应。老实说,我原本认为对方会逃走,没料到雨衣人居然主动朝我冲过来。
不过我们之间有数十步的距离,足够我摆好架式——我这想法太天真了。
「…………呃!?」
只不过是一个眨眼的时间,雨衣人已经贴了上来。
没有声音,没有气息。甚至视觉中的人影也飘匆不定。因此我无从应对。在静止的景象中,雨衣人牵动右手——
「咕呜……啊啊?」
轻而易举地,雨衣人的贯手,穿破了我的腹部。
痛觉猛烈震动脑部。思考纷乱无序。被刺中了——用了什么?哪里被刺?徒手?
「呜……啊……」
嵌入腹部的异物——手刀随即自我的腹部抽出。也许是因为躯干遭到贯穿,带血的块状物瀑布般洒落。血液奔窜、流淌。潮湿的泥土地迅速吸收我的血液。
「啊……呃……」
膝盖一软,我的身体落向地面。发生什么事了——啊,对了。脸颊传来冰冷泥土的触感,我这才知道我的身体已经倒下。
在暴风般横扫一切的剧痛之中,我还能仰头瞪视雨衣人已经算是一项奇迹。
「你……」
说不出话。雨衣人低头看了我一眼,像是失去兴趣似地转身背对我。脚步声渐渐远去。渐渐地,缓缓地,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小偷逃走了。我才意识到这一点,生存本能立刻敲起警钟。
不妙。这伤势,会死。
我直视开在腹部的大洞。在侧腹。照这位置来看——大概有些脏器也毁了。出血状况像是大甩卖。吸不上气恐怕是由于失血过多造成呼吸困难。伤口滚烫得像是上头贴着烙铁,不过这点只能靠精神力去克服。
我不知道行不行得通。但是若不尝试——只有死路一条。
「呼……呼,哈,哈……」
朦胧的双眼凝视伤口——我动员思考能力。
——肾脏——肝脏——胃肠上半部——血肉——止血为最优先——
下一个瞬间,腹部的伤口迸射出泪色的火花。
长条状的雷光开始侵蚀染满血污的腹部。火花舔舐、刺穿、灼烧着肌肤。每当透明的光触及外伤,非比寻常的剧痛便如同海啸向我席卷而来,我咬紧牙根忍耐。忍耐。再忍耐。我一定会撑过去——
痛楚——正是活着的证据。
「…呜啊……啊!」
延绵不尽的痛觉。鲜血与光芒。红色与无色。我睁大双眼,抓紧意识保持清醒——
「呼……啊……」
——不知道躺了多久。
回过神来,我仰躺在地上呈现大字状。深深吸进一口气,吐出——血液循环完全正常。既然能够思考,脑部应该已经取得了充分的氧气。
我挪动沉重如铅块的头部,把视线的焦点凝聚在该处。
「……应该,成功了?」
侧腹。刚才开在腹部的大洞——已经彻底痊愈。
我伸手抚过肚皮。发现刚才受伤的部位似乎皮肤较薄。自己摸着都觉得好痒,痒到我不由得笑出声音。
笑得出来。能笑,就还活着。
「真是好久没用上了……这招。」
我孱弱地撑起上半身。冷汗浸湿了四肢。
肉体再生——上一次使出这危险的绝技,是多久前的事了?
「……小偷跑了。」
这一点也不用去想了。就算现在开始追也不可能追得上。不对,就算追上了,也只会再被打趴一次吧。
话说回来,居然被小偷用手刀在肚子上开了个洞,这种事谁能事先预料。
身上穿的制服,也成了肚子开洞的新潮样式。
「怎么办呢……」
该向美阳小姐报告的事多了一项。捉贼反被贼击败,这该怎么报告呢。脑中的词汇太过贫乏,想不到该怎么报告才能不让她担心。唉。
「……地板好冰啊。」
总而言之——先从地上站起来,再来动脑吧。
最后,我决定打电话报告。
「——哦。那位女学生没有受伤吧?」
「没有。好像只是失去意识而已。总之,我先请救护车送她到医院了。」
「那真是太好了。我推测,恐怕是因为遭窃现场被你看见,或者是被你发现了只好杀人灭口……这些事先放一边,你呢?你说腹部被贯手刺穿了?」
「像往常一样,靠再生治好了,没事。只要睡个一晚就能回到岗位继续调查。」
「请暂时休养一阵子——我很想这么说,不好意思,现在没办法少你这份力量。在我们交谈时,又传出新的窃盗事件了。」
「……不好意思,让窃贼跑了。」
「你完全没有必要道歉。从你的伤势来看,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也许就直接丧命了。光是能像这样向我回报,你的任务就已经彻底完成了。反过来说,只派你和小穗穗前往调查,我才是最该反省的人。」
「请别太在意,美阳小姐。那个窃贼的身体能力没人能预想得到啦。」
「听你说——那人的手刀足以挖穿人体?确实不可能是普通人。从这一点来看,愉快犯的可能性已经降到几乎是零了。」
「那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
「我也想知道。幸好小穗穗当时没有在场。……她人呢?」
「应该很快就会从弓道体验课程回来吧。好像还满开心的。」
「那真是万幸。……对了,我有一个提案。」
「这件事别告诉穗实……对吧?」
「——呵呵。这就是以心传心吗?我非常开心喔。不想让她担心的心情,我们两个是一样的。」
「嗯。更何况似乎还有和那羽衣人再次碰面的机会呢。」
「毕竟危险越少越好是最理想的状况呢。虽一时相瞒,但不瞒一世——等这次的事件彻底落幕,再对她娓娓道来吧。」
「这之后应该会变成很暴力的讲古吧……我明白了。」
「很好的回答。以上所违就是报告的全部内容?……对了,也许你会觉得有点突然,先告知你一声,我今天晚餐时会拜访风峰家。」
「啊?晚餐?来我家?」
「没错。刚才我接到春前辈的邀约。无所谓吧?」
「当然欢迎。不过还真是突然。」
「昨天收到的花有幸成为穗实名字的由来,我想尽一分礼仪。另外,前辈还说了一句要我转达—人越多,饭越香。」
「这个嘛……意思是,要我带穗实她们一起?」
「正确答案。我会带着小八先出发,就在你家集合吧。」
「喔,了解。」
「就这么说定了。晚点见——我亲爱的晚辈。」
美阳小姐在电话中告别的台词还真帅气——我心中的感想大概就这样。
天色完全转暗,我和穗实加上褪下弓道装换回制服的翼,三人抵达了突然被选为晚餐会场的风峰家。
抵达后,第一位出声的果然是由好奇心打造而成的穗实。
「咦咦……原来橙矢家是开花店的。」
「嗯。经营者是姐姐啦。」
我家是间花店。店门口整齐排开的花瓶与盆栽就是最明显的证据。花店的招牌「春天蜜柑」则摆在店头。我的姐姐风峰春自两年前开始经营「春天蜜柑」,虽然时日尚浅,但顾客的评价相当不错。
「上次到橙矢家吃晚餐是多久前的事了……?」
我身旁的翼怀念地注视着招牌,她是明白「春天蜜柑」历史的其中一人,也是自从花店诞生以来长期光顾的老顾客。
穗实一心看花,翼则沉浸在回忆中,如果我继续放着她们不管,不知道还得在店门口站多久才能踏进家门。我取出家门钥匙。
「好了好了,先进去吧。」
打开了打烊后的花店入口兼住家玄关大门。穿过充满花草气味的店铺区,脱下鞋子带领两名少女走向灯光流露的客听。我身后传来两声「打扰了——!」、「打扰了。」哎呀,我也忘了出声——我回来了。
我家屋龄十年,共二层楼。当然我也不可能搞错房间,循着诱人的晚餐香味,脚步自然就抵达了客厅。熟悉的成员们已经在客厅内齐聚一堂,悠哉地打发时间。
「哦。欢迎回来,三位。我们先到,就先在这休息打发时间了。」
「呦!我也是。哦!这不是绯空吗?好久不见啰。」
坐姿端正的美阳小姐与背脊似乎由软骨组成的阿升两人开口迎接我们。
两人同样将双脚塞在冬天的居家必备品——暖桌底下,正啜饮着茶水。一旁的餐桌上铺着纯白的桌巾,上头已经准备好数人份的餐具
突然间,我在圆形暖桌上头发现眼熟的白色球体。是涅斯提。应该是阿升从研究所带来的吧,它的模样与暖桌相衬得吓人,看起来有几分像橘子。
我和穗实加上翼也连忙坐到暖桌旁。值得一提的是,穗实把脚伸进暖桌底下时,态度慎重得像是要触摸新生的小动物,令我印象深刻。
也许暖桌的热度对穗实来说也很新鲜吧。我一边想着,开口问美阳小姐:
「好温暖……我姐姐人呢?」
「春前辈正在厨房准备晚餐。」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察觉了。虽然厨房设在另一个房间,也许是因为厨房门开着吧,挑动食欲的香味乘着对流飘入客厅。再加上门后传来稍微走音的哼歌声,我敢肯定是姐姐正在厨房准备晚餐。
「虽然我毛遂自荐想帮忙,不过春前辈郑重其事地说,作客的等好菜上桌就好。出自春前辈那双纤纤玉手的晚餐……光嗅着香味就令人垂涎三尺。哦,失礼了。」
「美阳小姐美阳小姐,已经不是比喻了,真的流下来啦。」
哎呀,美阳小姐以袖口拭过嘴角。感觉到有人拉我的袖子,我转过头去,看见穗实歪着头,正满脸困惑地注视着美阳小姐。我也跟着点头。
我也知道她想讲什么啦。事情只要扯上姐姐,美阳小姐就是这副德性。
我不理会口水又快滴出来的美阳小姐,把注意力转向同年龄层的对话。
「话说回来,我一直觉得很奇怪。绯空你好像跟小穗很要好?该不会,你们其实认识?」
「认识这词太低估我们了,我和穗实已经是死党了,对吧?穗实。」
「嗯!我和小翼是死党喔!」
就是说嘛——两名少女异口同声,相视而笑。话说回来你们什么时候叫得这么亲密了。
弓道体验课程似乎成了加深彼此认识的好机会。
……有点羡慕。
「哦哦。阿橙现在浑身散发出『我也想和女生亲近一下』的气氛。」
「阿升你的脑袋是有装雷达吗?」
虽然气氛也不算太热络,在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之中,时间慢慢经过。
「大家好像聊得很开心耶~」
语尾拉长的和缓声音与它的主人一同穿过了帘幕。
长度及腰的亮丽黑发、戴在头上的小发箍,红色缎带在胸前打成蝴蝶结。那身穿围裙手持餐盘的模样,与其说是姐姐,反倒更像年轻的母亲。
事实上,在没有双亲的风峰家,母亲这角色的辛劳正是由春姐姐一肩扛起。
「小橙你回来啦~饭马上就煮好了,再等等喔。」
「知道了。有什么要帮忙的吗?……虽然我不懂料理,不过准备餐具这些小事交给我吧。」
「不用不用。没关系,小橙你先陪大家聊天吧。」
语毕,姐姐的视线依序扫过围坐在暖桌旁的一群人。美阳小姐与阿升由于有特查这层关系,姐姐见过。翼是花店的常客。这群人之中初次见面的就是——
「咦咦?」
穗实的视线正好与姐姐对上。
双方陷入短暂的沉默,穗实愣了一会连忙低头行礼,姐姐则是猛眨眼睛。
「——哇啊!好——可——爱——!!」
姐姐冲上来抱住了穗实。而且还把手上的餐具全抛了出去。
数枚盘子在空中划出弧线,被重力拉向地面——坠地前,美阳小姐展现利落身手接下了全部盘子,手快到好像会发出「咻咻咻」的声音。
漂亮!……这不是重点。
「姐……姐姐?」
「嗯嗯?怎么啦?小橙?……哇啊好有弹性喔,」
姐姐应着话但很明显没在听别人说话,将穗实紧紧搂入怀中。穗实的脸深埋在丰满的胸脯内,只见穗实的双手溺水似地上下挥舞……最后无力地下垂。
「姐姐!姐姐!穗实要昏过去了!」
「啊,哎呀?」
姐姐连忙松开双手。自抱拥中重获自由,穗实大口吸气。
「呼……呜……橙、橙矢……?……奇怪,刚才的花田呢?」
那个该不会是临死前的幻觉之类的玩意吧……
「不、不好意思。我真是的,一不注意就……对了!晚餐晚餐,我去端过来喔!」
姐姐抱歉地对穗实说完,连忙回到厨房。翼说要帮忙,站起身跟着她走进厨房。唉,姐姐最喜欢可爱的东西了,一见到洋娃娃般楚楚可怜的穗实,理智一时之间断线了吧。
「吓到了……」
突然被她抱住,我个人感到非常讶异——用声明稿的讲法就像这样。
本日聚会的主旨,晚餐终于开始了。不过……
「你的名字叫穗实?好可爱的名字喔!呵呵。」
「嗯!名字是橙矢帮我取的。真的可爱也是橙矢的功劳!」
「所以这算是绰号啰?哦,原来橙矢还有这种才华,真是意外。」
「前辈,前辈。我取的,小穗穗。好不好?」
「美阳取的绰号也很可爱喔:」
……这状况,该怎么说。
「有种疏远感。」
「嗯。」
于是,我和阿升两名男性主动放弃发言权。餐桌上飞来舞去全是女性的欢声,这真是人生头一遭。不但尴尬,连话都插不上半句。
我们仓促地动起筷子,将白饭推入口中,不时与唯一的同伴交头接耳。
「我说阿升,你平常不是三句不离搭讪?现在不就是冲入敌阵的时机?」
「少说蠢话。难度太高了。你看这阵容。前途无光我只好原地踏步啊。」
「都快变成踢踏舞了吧……」
「该说是气得跺脚吧。其实,搭讪这手段初次见面才真正有效,实际上……」
虽然阿升很有话要说,但他的搭讪讲座很快就被迫告终。
因为姐姐正一脸慈爱地将空饭碗抱在怀里。
「小穗真是太可爱了。好想带回家喔。美阳,我可不可以留下她?」
轻松得像是在问明天的天气好坏。想也知道不行吧,姐姐……
「无所谓啊,前辈。要不要干脆让小穗穗先借住在你家?」
「噗!」「噗!」
饭粒都喷出来了。我也知道这很不像话,不过现在管不了这么多!
「等一下等一下!这也太突然了吧!」
「唔?太突然?既然我敬爱的春前辈开口说想把小穗穗带回家,身为晚辈的我便提议何不让小穗穗借住在此,有什么问题?」
「我没有请你说明来龙去脉啦!」
「这真是个好主意。小穗要变成我们家的孩子了……呵呵呵~」
「姐姐你也别这样整个人轻飘飘的!」
「对、对啊!而且让穗实和橙矢这种人住在同一个屋檐底下,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我转头一看,也许是刚才喷出一口茶水吧,翼正一面擦着嘴角,一面全力反驳。话说回来,你有必要把我讲得跟禽兽一样吗?
「等一等。先冷静一下。这其实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得到的结论。」
宛若为幼童唱摇篮曲般的口吻。美阳小姐沉稳地开始解释:
「小穗穗由于她们家出了些事,目前在研究所的宿舍生活。」
家里出事。这字眼让翼的双肩微微一颤。美阳小姐接着说:
「一个人住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宿舍,与家人分开生活的寂寞想必十分难熬。身为小穗穗的友人,我不希望让她孤单寂寞。刚才春前辈适时的提议就如同神谕一般。我认为这是拂去小穗穗心头寂寞的大好机会。」
美阳小姐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更令人惊叹的是,这之中没有一句谎话……不过,原来穗实之前住在研究所的宿舍啊,我现在才知道。
听了美阳小姐这番话,翼苦恼了好一会,口中喃喃发出「呜呜」、「呃呃」的声音——大概是在想,年轻男女同住一个屋檐下会不会出事——最后她勉为其难地点头同意。
见状,美阳小姐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手掌轻放在穗实的头顶上。
「最后,虽然全场一致赞成,最重要的还是本人的意愿。小穗穗怎么想?」
快要被带回家的人——穗实本人似乎直到此刻才搞清楚状况。她先是注视着脸上堆满微笑的姐姐,而后将视线转向我身上,紧盯我不放。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那眼神看起来好寂寞,于是我回以一个微笑。突然间,穗实的颊上泛起一抹嫣红。怎么了?
刚才的眼神交会究竟对她造成了什么影响,我无从得知。
过了一段算不上太长的时间。穗实正面朝向宣言要留她住下的我姐,深深地低头九十度。
「请……请多多指教!春……春……」
春姐姐!
虽然声音听起来像忍着别打喷嚏似地打颤,但穗实的确如此宣言了。
当然——听了这称呼,姐姐怎能按捺心中高涨的萌感。
「哇啊啊太可爱了!我们也要请你多多指教喔!」
姐姐兴奋地又是摸穗实的头发,又是磨蹭她的脸颊。穗实虽然不大自在地扭着身子,但也完全没有抗拒。
她只是红着一张脸闭口不语——一脸幸福地任凭姐姐摆布。
「嗯嗯,这样事情就解决了。」看着眼前的景象,在旁守望的美阳小姐微笑不已。
「真羡慕——啊不是,这真是太好了。」阿升藏不住轻浮本性。
「算了。反正有春姐在,应该不会出事。」翼无奈地苦笑。
至于我——我当然也没有理由表现出欢迎之外的态度。
姐姐的热情欢迎终于告一段落,穗实四处张望,跑到我面前。也许是因为害羞吧,她紧闭着双眼,双手握拳。
「那个,橙矢……请多多指教!虽然我还有待精进!」
这惯用句似乎讲得不太对。话说回来,我也是风峰家的一份子。我和姐姐互相使了一个眼神,姐弟问的魔力瞬间完成沟通。
只是一件小事。只要两人异口同声说出口。
「欢迎来到这个家。」
时钟短针指向正上方。
与晚餐时截然不同的宁静包围着风峰家的二楼。据说完全的无声状态反而不适合睡眠,不过在姐姐房间里沉睡的某位迷路少女似乎是个例外。
「……呼……呼……呀……」
安稳的细微气声轻响,床上的穗实蜷起了身子。偶而翻身或扭动,像极了在心爱小窝内熟睡的猫。
「……晚安,穗实。」
我轻轻带上了原本开着的门。一直偷看别人的睡脸也不太礼貌。说实话我有点想继续沉浸在这种温暖的心情中,不过就这样看下去也不是办法。
走过稍嫌冰凉的走廊,我回到客厅。身着薄衫的姐姐正坐在椅子上。看她泛红的脸颊和湿透的长发,大概是刚泡过澡。姐姐察觉到我,柔和地微笑。
「小穗已经睡着了?」
「嗯,睡得很熟。」
我在姐姐的对面坐下。姐姐指着杯子询问我要不要喝,我点头。不久后,姐姐递给我一杯冒着蒸气的热可可。谢了,姐姐。
我轻啜一口,对走廊瞄了一眼。
「穗实刚才还那么有精神的说。」
「一定是累了吧。我也一不注意就胡闹过头了。」
像是爱恶作剧的顽童,姐姐吐出舌尖。
「帮她穿各种衣服呀、一起洗碗呀。呵呵,好像多了一个妹妹一样。」
看着姐姐脸上逐渐漾开的笑容,不知怎的,身为弟弟的我心情有点复杂。
唯一的血亲被抢走了——绝非这类孩子气的感情。
「呵呵。小橙,你看起来不太高兴喔,该不会是在嫉妒人家?」
「我、我才没有!」
在独自部分我就认了,其实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啦。
「对……对了,姐姐。」
发现姐姐的双眸渐渐染上温柔的色调,我连忙改变话题。
「姐姐,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穗实的状况?」
话虽如此,也不算是全然无关的话题。
姐姐脸上淡淡的微笑宛若照亮夜空的月光。
「嗯。小穗失去记忆这件事,我之前就知道了。」
「是喔。」
其实我并不讶异。姐姐是个大人了。我家姐姐并没有天真烂漫到只因为可爱这个理由就决定收留素昧平生的少女。会这么做,一定有相对应的理由。
坦白告诉你好了,姐姐以这句话起头。
「我前天就接到美阳的联络,我们商量过了。美阳说她收留了一位失去记忆的少女,正在寻找能让她置身并平静休养的环境。再加上小穗真的很可爱。」
「啊……原来是这样。我也知道美阳小姐常和姐姐商量事情。」
「而且她还告诉我,小穗和你非常的亲。」
「噗!」
不小心喷出了一口可可亚。今天第二次的礼仪不佳。
「姐姐你不要讲这种怪话啦……」
「呵呵,嘴巴上这样讲,脸都红了喔~?头晕吗~?其实你很在乎小穗吧~?」
「是有点关心没错啦。迷路了,又失去记忆,没办法放着不管。」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十分动摇,但我仍然成功装出平静的模样。哼上一首歌也没问题。虽然姐姐在一旁吃吃地笑,我丝毫不放在心上。
「不过……希望小橙你要多留意一下小穗的状况。」
姐姐忧伤的语调,打断了我哼到一半的歌。姐姐落寞地垂下双眼。
「遇见的人、看见的景色、听见的声音——对穗实来说,一切都是全新而且一无所知的事物。这种状况下,有时会让人兴奋不已,但有时也会教人十分不安。在这种时候,只要有某个人能陪在身旁,就会让人非常心安。」
如果那人是她信赖的对象,那就再好不过了。姐姐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别远离小穗。」
「没问题,我原本就是这个打算。」
我立刻回答。迷路时的心情——我真的非常,非常明白。
「……小橙你呢?」
我愣了一会。姐姐对着我温柔微笑。
「小橙……不会感到不安吗?」
这台词让我背脊一冷。我无视心中的震颤,立刻挪动视线。
姐姐裸露的肩膀上,有一块宛若肌肤被刚的伤疤。我全神贯注凝视着它。
快回想起这道伤疤的由来。
「我没什么好不安的。」
比起断定更加肯定,我以脊椎反射的速度回答:
「我没问题的,姐姐。」
没错。我没问题的。我非得没问题不可。就算姐姐注视着我的眼中累积着多少担忧,我也不会说出一句丧气话。我绝不愿意这样。
「再说,我现在想先帮穗实找到母亲。」
听了我坚定无比的语气,姐姐缓缓放低了眉梢。
「既然这样,为了让我安心,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嗯,只要我能力所及。」
「要不要和我跟穗实三人川字型一起睡?」
「你想制造什么问题吗!」
一句话就让严肃气氛飞向九霄云外,真不愧是美阳小姐的前辈。
……不过,我也因此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