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神话中的预言者。预言了特洛伊战争,预言了特洛伊木马,甚至预言了阿伽门农的暗杀。然而,由于被阿波罗种下诅咒,她的预言无人相信。
亦或是,被烙印局保护的某位“伤”之持有者的名号。
1
作了,熟悉的梦。
「……Baa,baa,black sheep,(黑绵羊咩咩叫)
Haveyou any wool?(你有没有羊毛?)」
朝气的声音。
押韵的鹅妈妈的歌。(译注:鹅妈妈,传说中的英国童谣集作者)
唱歌的是,红色头发的混血少女。
「Yes,sir,yes,sir,(有有有,先生)
Threebags full(我有整整三袋毛)」
视线的集中点很低。
比红发少女的视线更低。比九年前事故还要早一年,七岁时的视线。
和姐姐走散,一个人跑进了公园。
在因为心灵脆弱,一边掉下眼泪,一边走着的公园里,绊和那名少女初次邂逅了。
「——One for the master,(一袋送给男主人)
Andone for the dame,(一袋送给女主人)」
少女十分炫目。
宛如太阳一般活泼地唱歌。
绊也忘记了哭泣,看那名少女看得入神。
「And one for zhe little boy(一袋送给巷子里)
Wholives down the lane(住着的小男孩儿)」
宛如祈祷一般,少女唱道。
虽然当时的绊还不知道祈祷之类词汇,可是还是觉得那是十分神圣的风景。
所以,绊没办法上去搭话。
就在稍远的距离,凝神听着这首歌。
就是恭维,这首也不是拿手的歌。
音程到处跑调,可还是唱出来。忘记歌词便哼唱,有时经常即兴补上几句。
然而,少女依旧很开心,周围的空气闪闪发亮。
——啊啊,原来如此。
绊理解了。
这个少女仅是活着便很开心。
正是充满了那样的开心,这首歌才会如此明快。
真的连自己都变得高兴起来的明快。
三十分钟过后,姐姐总算找到的时候,这个感觉依然保持着。
从未说过一句话的少女那里,绊感到得到了十分重要的东西。
啊啊,所以啊。
『你的名字是,什么?』
那个巷子里,被这样询问的时候,感到不知所措。
好不容易注意到了,出现在眼前的少女就是从没有交换过名字少女。
不禁感叹转交玻璃风铃的少女和那个时候没有改变的同时,身材还是不同了。
那样歌唱的少女被保护的话,绊感到身为“伤”之持有者一事也稍微值得自豪起来。
2
是雨,绊想。
打在脸上的,温热的水滴。
六月的雨,绊也很喜欢。这雨激起从玻璃风铃中<download>的记忆,奔跑在那个公园的那天也下了雨。
(……还活着)
眼皮如铅一样沉重。
即使如此还是打开,随即红发映入目光。长直的红发逗弄着绊的胸口。
那里是,森林中。
有谁正向下看着自己。
水滴正从那张脸颊上啪啦啪啦地掉落,注意到绊睁开眼睛,少女徐徐地擦拭眼角。
「你,真——————是笨蛋啦」
突然间,怒吼落下。
「你……」
「才不是你!为什么会吊在直升机那种东西上面啊!肩膀上还带着人的手腕!要不是公园的树作了缓冲的话,你绝对已经死掉了啦!」
点缀着绿色的黑瞳猛瞪,千寻生气地说。
在头顶上,黑压压的巨大树木丛生。原来如此,托这些漂亮的树的福,要不是能够生长茂盛的六月,一定不会帮到忙。
「…………」
缩起肩膀,绊看向旁边。在那里茶红色的泥土上,掉落着刀和亚克西亚的左腕。亚克西亚关闭了“伤”,因而束缚才得以解开。
——太大意了。
一松懈下来,闪电便划过右半身。从右锁骨连带肋骨,每一根骨头都像被钩子勾起一样的剧痛。强行咽下从肺部逆流而出的血。
绊可不愿在这名少女面前吐血。
「绊?」
「……没问题。只不过断了两三根肋骨」
再加上内脏不同程度的破损,右肩胛骨和锁骨的裂口也很严重,但在这里绊没有说。
「……这里是?」
「公园里的森林哦。因为情况特殊,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叫救护车」
「嗯,明智之举」
撑起上半身。
令人昏迷的疼痛再一次走遍全身,绊硬是用胳膊撑住。
不得不去做。
没错,因为没有死成,所以至少这点事情还是要做的。
浅浅地,吸入足够说出话的空气后,绊说。
「——那么回去吧」
「诶」
「怎么了……我不知道你来,不过见到了土岐未冬」
至少,见到没有说谎。
「你已经不会被盯上了。必要的话,之后想见面也很方便。和你有关系的理由已经一个都不剩了」
每当用嘴说出一句话,肺部就如同火烧一样疼痛。
视野一片模糊,千寻是怎样的表情,绊一点也不清楚。
「回去吧」
再一次说道。
「…………!」
千寻无言地站起,瞪着绊转过身。
脚步声逐渐远去。
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绊才闭上眼睛。
意识朦胧摇摇欲坠。
比起伤痛,流血的影响更重。“伤”的长时间开放伴随着大量的出血。更不用说,还受到亚克西亚那种程度的打击之后,还从五十米的高空掉下。能够活下来就是个无法想象的恶劣玩笑。
——真是冷啊。
精神恍惚地想。
明明是六月天,为什么会这么冷呢。
四周十分安静。
连风声也没有。不可能会那样。不管是怎样的深夜都应该能从城市街道的公园里听到车子的声音才对。
那么的话,就是听觉逐渐远去了。
视觉、听觉以及剩下的五感全都消失了。
——在如此寒冷,寂静的夜晚,一个人。
不寂寞。
也不可怕。
那样的感情自那天以来就是心灵的缺陷。
只是,稍微有些开心。因为这次没有把那名少女卷进来。
——得站起来。
站起来,追上去。
向载着姐姐,亚克西亚的飞机消失的方向。
只是,这次真的稍微。
真的稍微,休息一下。
…………。
……………………。
……………………………………。
小睡一会儿。
这个小觉,却被吱啦吱啦吱啦的大量纸袋撕开的声音给打破。
「绊」
循声睁开眼睛,拿着狙击枪的少女正气喘吁吁。
「你……」
绊眯起眼睛。
纸袋中间有绷带和软膏、止痛用的药剂之类的应急套件。
「要感谢我哦。这个时间连药店都不开了,我偷偷溜回宿舍拿出来的」
自豪地拍起胸。
她的脖颈全是汗,虽然感觉只过了几秒钟,不过现实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吧。
少年哑然指向纸袋。
「为了拿这个东西,才走的?」
「是啊」
千寻理所当然的笑了。
像生气一样,晴天般的微笑。
连疼痛也忘记了,绊发出声音。
「你是——笨蛋吗」
「什、什么啊那是」
「必须的,特地把头伸进其他人杀戮的场合的家伙怎么叫都行」
认真起来的绊越说激昂。
「还有其他可以说的吧。像是奋不顾生啦灵敏机智啦」
「你这样的只用笨蛋就足够了」
「什么啦,沉默寡言的手套」
突然,视线交织在一起。
「那样的话——特地把风铃送来给我的你又是什么啦!」
出其不意。
看到只有一瞬间僵硬的表情,千寻确信了。
「……果然,是那样」
少年沉默不语。
千寻情不自禁地弯下膝盖,揪住绊外套的衣领。
「……让我有关系吧」
千寻缓缓说道。
「那个,绊万全状态下的时候我确实是碍手碍脚。但是,现在绊身上不是一塌糊涂吗。那样的话,就有我能帮到忙的地方了吧。应该是有的吧?」
于是,千寻也明白了。
想要问清楚,追上这个少年的理由。
因为不能放任不管。
明明很强,又威风凛凛,怎么受伤都不在乎,这名少年却像是随时都会破碎一样危险。
这让人,放不下心。会在意也没办法。
所以,不管怎样都不能在这里退缩。
「我,想和绊有关系。我讨厌在这个地方分别,再也见不到。只是这样,对我来说可是充足的理由哟」
说了出来。
目前为止比任何时间都要漫长,感觉像是经过了永远的时间。
「……有一个、条件」
终于,少年开口。
「什么?」
「……直到事件结束的期间,绝对要遵从我的命令」
「嗯,了解!……啊,叫我回去的命令可不行哦」
哼哼,夸耀起来的千寻绷起嘴唇。
「谁会说那种小孩子一样的话啊。……先借个肩膀」
抱住勉勉强强没事的绊的左手,帮他站了起来。虽然一瞬间有些踉跄,少年还是凭借自己的力量找回平衡。
「然后,该怎么做?」
一边用两人三脚一样的步子前进,千寻一边询问。
「……没有从烙印局那里的联络。还没有联络的话这两天也不能活动了。借下其他人的帮助。你就把我带到那儿去」
「是谁,还有拥有能力的人吗?」
绊点头,然后答出那个名字。
「——<卡珊德拉>。持有<死之预言>的女人」
用绷带包起重伤,惨状透过外套隐隐透露出来,两人搭了一辆自动计程车。
自几年前一部分地域被实验导入的,由电脑控制的计程车。绊滑动手套下的<烙印>,指示去繁华街的住所后,计程车就驶出夜晚的柏油路面。
发出大大的吐息,少年就瘫倒在绿色的座椅上。
将刀收入外套里放置的刀鞘里,就这样抱住这把刀。小小的脊背时不时像生病时一样颤抖。
「冷吗?」
「有点流血过多……很快就会好」
每当背脊震颤一次,绊就会更用力地抱紧刀。
就像是依靠着这把刀的姿势。
「这是很重要的刀吧」
「……只是一直在一起」
「该不会是从那个飞机事故开始?」
千寻询问,绊坐住不动,转动眼珠。
「为什么这么想」
「啊……你可能会笑我啦,是梦到的。那个」
「……继续」
「嗯。和绊一开始见面的那天看到的,在燃烧的飞机中被帮助的梦。因为那个梦中,拿的也是一样的刀」
一边脸羞得通红,千寻一边说明。
「共感现象(sympathy·phenomena)么」
绊嘀咕道。
「共感……什么?」
「在“伤”之持有者周围很少会引起的,他人记忆的幻觉重现。你见到的是我的记忆」
即使听到这些,千寻也不吃惊。
不知怎的,自己就是有这种感觉。明明是自己的梦,就像是看着其他人一样不可思议的感觉。
「抱歉」
「为什么道歉?」
「因为,那是不想被看到的东西吧」
「你有的时候会在奇怪的事情上道歉呐」
感到好奇一样,绊歪斜嘴唇。
「这种东西不用道歉。本来也不是看了高兴的事情」
「……可以,问一个问题吗?虽然就是讨厌也想知道」
「是什么」
千寻感到胃袋变冷。本来,为了确认这个才闯进这个事件的。
深呼吸后,询问道。
「你见到,我的父亲和母亲了吗?」
「见到了」
绊简短地回答。
「未冬也搭乘了同一架飞机吧?」
「是啊。勒达-117事故本身就是盯上姐姐的恐怖分子干的」
「……果然」
原来是这个意思,千寻的胸中渐渐放下心来。『因为杀了绯原小姐的双亲的人——是我』。
「那个,根本不是未冬的错啊」
千寻坚强地说。
「我,觉得这绝对很奇怪。这是其他人做的事,未冬却对我有愧疚,周围的人都死了,绊一个人却变得不寂寞。这些有什么太奇怪了」
直率,没有停顿地,少女说道。
让人感到害臊的纯洁发言,这也是一种力量。
绊止住呼吸,从正面看着身着白色制服的少女。点缀着绿色的黑瞳深处,绽放出澄澈的光芒。
(……原来如此)
绊理解了。
正是由于对他人有所期待,才会生气。
这名少女,对世界有期待。所以才会非难世界上奇怪的事情。不是这样的话也没有理由生气。
正是因为无条件的相信他人,才会直率地对他人发火。
——这简直和土岐绊完全相反。
「而且呢」
千寻温柔地笑了。
「虽然这是从我朋友那里现学现卖的,不过活着的人不把死去的人那部分一起变得幸福可不行。那个飞机事故,未冬和绊受到了帮助,要说两个人没有把大家份的幸福拿到手的话绝对是骗人的」
「说得简单」
「是这样啦。但是这样说出来的话不是让人感觉很棒吗?」
绊没有回答,只是暗自苦笑。那样的谎言如果变为真的,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世界啊。
不久后,计程车停下。
绊再次借助千寻的肩膀,两人下车走到路上。
「真的是,这里?」
千寻转动目光。
在那的,是在市内也十分有名、拥有豪壮古风的武士住宅。
「没错。我们进去吧」
「唔、嗯」
通过便门时十分昏暗。
勉强照下的光也不是电灯发出的。
而是灯笼。庭院里到处排列着令人怀恋的古式灯笼,这些灯笼正投射出不安定的灯火。
仅仅隔了一扇门,就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门这一侧的东屋旁,一位衣着和服的女性正站在那儿。
「已经知道了吗」
「刚刚看到你死亡之后,就在这儿等着了。——真是很严重的伤口啊」
女性如此开口说道。朦胧的灯光映照出她白色的侧脸。
「咦?」
看到她的面容,千寻发出惊讶的声音。
因为,这怎么看都——
「织部小姐?」
「啊啊,您是姐姐的熟人吧」
女性莞尔一笑。眼睛一直闭着。因此,千寻明白这名女性失明了。
「初次见面。我是织部纱代。——烙印局称呼我为<卡珊德拉>」
3
千寻她们被带去的地方,建造在东屋旁边的小茶室。
和刚刚一样,灯光是灯笼所发出的模糊光线。
「我的皮肤受不了强光」
纱代解释。
虽然失明,但她的举止感觉不到有任何的不便。
仔细看的话,确实是比织部要年轻。年纪大概十八、九岁——比千寻大个一两岁的样子。美丽光泽的黑发剪成了御河童式样的发型,嘴唇带点淡淡的红色。穿着有振袖的和服是件带着简单、典雅刺绣的单衣。(译注:御河童,发型的一种,如图所示。wiki中文为妹妹头,这里不做翻译。另注,纱代所说的话为关西腔)
听完两人说的话后,纱代静静点了下头。
「输了呀」
「没错」
绊将背靠在茶室的墙壁上,反复细微地呼吸。
「打算怎么做?就算是你的“伤”,第一次没有赢过的对手,第二次能赢吗?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个家里比和泉守兼定还要能杀人的武器可没有哦」
「不需要胜利。只要夺回姐姐就行」
纱代稍微歪了下头。
「真是意外呢。我还以为绊君一定会十分拘泥于亚克西亚呢。算了,要做的事是什么?」
「想请你开放“伤”」
「真是任性的话啊。在这种夜晚拜访这里,就为了向早就从烙印局辞职的我请求这种事情?」
「已经没有其他人能拜托了」
听闻,纱代微微垂下头。
「这种说法真是狡猾啊。——行了。我来预言吧。但是我想问一件事」
「是什么?」
「未冬小姐做的研究,亚克西亚所瞄准的东西,绊君已经很清楚了吗?」
「…………」
「我是能帮你预言啦。如果那关乎死亡的话一定可以成功。但是,与之对应的,你得把那个告诉我」
少年将背倚在墙上艰难地答道。
「——『魂』的数字化」
「果不其然」
纱代叹息了一声。
「预言得花三个小时。绊也去稍微休息一下。房间可以随意用」
「那就借用平常的道场」
绊站了起来。左手沿着墙壁扶着,慢慢向屋外走去。
「啊,绊!」
「千寻小姐稍等一下」
对要追出去的千寻,纱代出声制止。
绊走出去后,她——明明应该是失明的——将身姿转向千寻,然后迅速低下头去。
「咦……<卡珊德拉>小姐?」
「绊君就劳烦您照顾了」
十分真挚的声音。
「……你们两位,是怎么样的关系呢?」
「身为“伤”之持有者搜查官的原同事。但是,我脱离了烙印局。那个时候,我也舍弃了绊君」
「详细情形容我下次再说。只是,绊君和命令以外的人同行还是第一次。所以想要千寻小姐看着那个人。这样的请求不行吗」
「……唔嗯」
千寻摇起头。
「没有那样的事。我也讨厌那家伙随随便便就突然受伤」
「多谢。这样的话,我也可以稍微放下心来开放“伤”了」
「……那个,纱代小姐的“伤”是?」
「是预言。只不过,我只能预知那个灵魂死亡的来临。——我的欠落是『后悔』」
千寻咽了一口唾沫。
要说<卡珊德拉>的话,那是希腊神话里留下悲剧预言的预知能力者。
「我的“伤”只能预知人类死亡来临的未来。绊君托我预言的,是今天晚上自己死亡可能性最高的坐标——也就是说,预言亚克西亚潜入的场所」
这里是废弃学校的教室。
远离市中心的这间学校,曾经在进行着一项计划。参与了NGO的某位教师进行的计划,将人口过少地区的学校这个缺点变为优点,那是让发展中国家的学生们来留学的计划。
计算机技术和互联网知识之类的,向小孩子们给予富有意义教育的机会,人口过少的地域本身也会迎来活力,十分梦幻又幸福的构想。
然而,这个梦想,被仅仅一颗炸弹就给吹散了。
已经允诺的发展中国家的校舍,被制压恐怖分子的误炸烧毁了。学生们全部死亡,进行计划的教师也失踪不明,
现在,人口过少地带几乎无人,校舍已然荒废。
没有被使用过黑板长满了蜘蛛网,破损的窗户吹入空虚的夜风。
可以说,这就是梦的残骸。
然而现在,这间教室中有台不相称的机器正闪烁着灯光。
桌子和椅子在教室的一角堆积成山,代替这些放置着的,是最新型的计算机组。
而且还配备着用于魂成学的共鸣检知器和位相测定器,这是在市场上动辄卖上几千万的阵容。
这个机器的中间,土岐未冬睁开了眼睛。
「醒了吗?<白雪>」
「<空色紫阳花>……不对,圣母……」
未冬想要起身,却被圣母制止。干燥如纸的肌肤上露出些微苦笑,左右摇头。
「<空色紫阳花>就行了。被你用敬称称呼的话感觉很寂寞。比起这些,你的肚子不要紧吗?」
听言,未冬抚摸了下腹部。虽然还残留着些许疼痛,不过基本上感觉不出来了。
比起这些,疼痛唤起未冬对其他事情的记忆。
「绊呢?」
圣母带着沉痛地面容再一次摇头。
「不知道。但是,托你这么乱来的福,他好像并没有被亚克西亚杀掉」
圣母硬是扯了谎。绊之前抓住直升机,然后掉下去的事情她是知道的。生还几率渺茫。
未冬低下头抱住膝盖。
「是……这样吗。太好了……」
眼泪划过白色的脸颊。
受不了她的眼泪,圣母改变了话题。
「但是亏你一眼就能认出来呢。对你来说,绊还是个八岁的男孩子吧?」
未冬小小地微笑起来。这个笑容和之前的她不同,透露出十足的暖意。
「……我知道的哟。因为是弟弟嘛。……但是,变得比弟弟还要小总觉得感觉很奇怪呢。我所知道的绊,明明还不到我的胸口」
「是吗,确实是这样呢」
圣母也被染上了笑容。
然后,忽然注意到什么询问起来。
「话说回来,还没有问过你吧。你为什么涉足魂成学?」
「……因为我们是弃婴」
「弃婴?」
「本来就是和绊没有血缘关系的。不过是同一时间被养父母收养一同生活而已。……所以,即使是老生常谈的话,我还是想知道自己的本源」
「祖先」
「是的。我想如果是研究灵魂的学问的话,说不定就会弄清楚。能够分析灵魂的话,就能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之类的,再也不会烦恼第二遍不是很好吗什么的」
换而言之,灵魂是究极的身份认证(自我认识)。自己的本源是什么。自己,从哪儿来,又要到哪里去。(译注:哲学三大问题)——不对,没有必要说得这么难懂。要用更加简单、陈腐的话。
——你认为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在这里。
土岐未冬认为,就连证明灵魂的学术也回答不出这些问题的答案。不知道是幸福还是不幸,她拥有才能。不,要说是才能,或许说是弃婴的自卑感成就了她才对。
这个意思,和“伤”相似。
欠落才是磨练才能的点。
「——原来如此。出发点在那里的话,所达到的研究也是当然的。那个少年所背负的那个“伤”看起来应该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了」
突然,教室的门被打了开来。
停滞的空气慢慢流动起来,穿着灰色外套的男子正站在门的那边。
「亚克西亚」
「既然在烙印局冒头,就说明研究已经完成了吧。土岐未冬」
不容分说,严峻的目光贯穿少女。他的左手已经换好了银色的义手。
「研究的结果说给我听」
「那是为了本应来到这里的你的学生们是么?」
圣母抿住嘴说道。
「……」
「这个学校被关闭时的消息,我也听说了。为了孩子们尽力而亡的教师的消息也是」
「那个男的,死在别国了」
简短的话语,亚克西亚附加道。
「想必是抱着后悔死去的吧。因为自己的无力而眼睁睁看着学生们死掉,他们死亡的样子一直萦绕在眼前和耳畔。如此的话,那个男子的亡灵想要让加害者们了解那些已死学生临终前的痛苦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了」
『好痛啊,好痛啊,好痛啊』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老师,老师,老师』
无数次在脑中残响的、孩子们的话语。
向学校误投的轰炸机飞行员只是从军队退役,没有背负任何罪过。
这是,正确的吗。
这是,没问题的吗。
自己没想过要审判。
只不过,就算要进行判决,也轮不上活着的人。只有被杀死的孩子们才有对真正的罪人进行裁决的权利。
所以,亚克西亚渴望死者的话语。为了他的目的甚至不择手段地学习了魂成学。
然后,找到了。
『魂』的数据化——<无名的七人>曾经发现并沉于黑暗中的研究。
「你……真的明白吗。就算『魂』的数据化成功了,死者的灵魂再怎么样也是不可能适用的。只是能够将活人的灵魂转化为资料而已哟」
「那就足够了。不管是那个飞行员,还是下命令的上官,亦或是当时的最高权力者都还活着。只要能将『魂』数据化,无论是怎样的仿真都可以在机器上进行。举个比方,死掉的孩子和老师的数目——六十七次,让他们尝尝那个爆炸场面的感觉」
「这是……」
冰冷的液体划过圣母的鬓角。
确实,有这个可能。将加害者的『魂』数据化后,不管如何的虚拟体验都可以随意让其尝试。
可是,事到如今,做这样的事情到底想干什么。
在僵直的圣母面前,那个男人缓慢地点了点头。
「死亡无法偿还死亡。最原始的方法就是最正确的方法。让那些加害者试试六十七次的死亡。这之后,我和恰巴也会去品尝自己杀死的人类相同的死亡」
亚克西亚和恰巴所杀掉的数量已经超过了三位数。他说了,要体验这些所有的死亡。
用着仿佛对那一天焦急难耐的声音。
「你…………………………………………………………疯了」
「我只是想要满足我自己」
击溃了无数烙印局的支部,今天就在这一间支部杀了几十人的男人,微微眯起眼睛。
然后。
「来帮忙吧,<无名的七人>」
亚克西亚用碾碎一切的沉重声音宣告。
4
在道场中央正座的绊正在冥想。
这是间设置在<卡珊德拉>住宅里铺满地板的道场。
绊正座在冰冷的地板,将自己湮没在内心中。被亚克西亚训斥的话在心底挥之不去。
——『守破离』
修行的阶段。也就是说这是修行的深度。土岐绊没有这些,那个修罗如此断言。
肯定的吧,绊想。
原本就是<download>的技术,只是借来的东西。它的内在既不可能是绊自身的工夫也不会是信念。彻头彻尾,从最初至最后,绊都是依靠借来的东西才得以生存。
「——热」
右肩好热。直接注射了止痛药到现在,肩膀热得仿佛沸腾了一样。这个热感就是本来的疼痛吧。
忍住热度,握起放在眼前的刀——和泉守兼定。被粗钉刺穿般的疼痛。绊无视了这疼痛,开始<download>。
流入大量的战斗经验。
跨越千年的杀人之罪业。
和泉守兼定是种经常被这样称呼的古刀,也是室町时代的名刀。被众多侍卫挥动,吸食血液。拜其所赐,这种刀被打磨为了一把纯粹的杀戮之刀。特别是绊继承的这把刀,是被称为之定、在幕末时期高举浅黄色旗帜的剑士集团副长所使用的利刃。(译注:这里指的是新选组副长土方岁三;关于和泉守兼定:它是“一个系列的刀”,其中以通称「之定」的第二代兼定最为有名,11区人民常以为持有之定的武将中包括土方岁三,其实不然,土方岁三所持为第11代兼定。百度百科有误,请参照wikipedia。)
「…………」
从这些杀人记录中探寻,检索。课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凌驾于亚克西亚的技巧。为此而生的攻击,为此而生的防御,为此而生的状况,为此而生的战术。
接着,绝望了。
正是有这些数据,绊才确信了。自己没有胜算,无论怎么做都没有一丝胜算。
能够伤到他,实际上,绊也确实斩落了一只手臂。但是,这里持有着那样的秘剑都没有一击杀掉他。何况亚克西亚的反击确实能够抹杀自己。
也就是说,他就是所谓的怪物。
如果说普通的“伤”之持有者是手枪的话,亚克西亚就拥有战车或是导弹般的战力差。比起一味的磨砺只为战斗特化的“伤”,倒不如说它是艺术性的暴力。
脑中反复进行的模拟数量多达二百三十五个。这些全都以自己的死亡而告终。即使不考虑右手的负伤,结果也一样。
对于这不怎样的结果,绊连苦笑都露不出来。
——嗵。
道场的门突然被打开,凌冽的月光落下。
「绊?」
「是你啊」
回过头去,千寻正站在那里。沐浴在月色中的少女轻轻地歪过头。
「啊,打扰到你了?」
「必要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你才是,不用休息一下吗?」
「我才不像绊一样乱来」
千寻淡淡一笑,将腰靠向旁边。
然后看向绊的右手,
「——是叫<download>么?」
「从<卡珊德拉>那里听说了吗」
「嗯。就像是潮来一样呢。看得见触摸过的东西的过去」(译注:潮来,日本东北部的一种巫女,拥有灵媒的能力,因此能和已故的人交流)
「听上去不是什么好比喻」
绊茫然自失地皱起眉。
这个表情很奇怪,因此千寻哧哧偷笑起来,然后就像体育坐一样抱起自己的膝盖,把头撑在膝盖上。绊没有改变正坐的姿势,只是闭上眼睛。
「你说过,独自一人也不觉得寂寞吧」
「没错」
「难道说,是那个事故的缘故?」
将眼睛睁开一半,绊回答。
「有五个人」
「什么?」
「在那场飞机事故中,有五个人救了我。其中有两人是你的双亲」
「……这样啊」
「救了我的五个人全死了。所以,之后的一周时间里,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夜晚的道场中充斥着绊的声音。千寻感到道场有种突然间回到了九年前山中的气氛。
仅有的一个姐姐被绑走,救了他的五个人全死了。即使如此还是必须活着。活不了的话,给予帮助的五个人的性命就白费了。
这简直就像是拷问。
不是因为想要活着才活着,而是有其他人把活着的权利给了他这样的理由才继续活着。然而,却再也见不到救了他的五个人了。如果这都不算拷问那什么才算呢。
「所以,“伤”才?」
「说不寂寞是骗你的」
绊细语道。
「因为寂寞,所以<download>才会成为我的“伤”。因为讨厌独自一人,所以才会背负起探查别人灵魂痕迹的“伤”」
想见到死掉的人。至少也想要听到声音。
接着,就产生了“伤”。归根结底,痕迹并不能产生痕迹。残留在物质上的灵魂,并不是活着时的五个人,也算不上是知识和技术。这个技术就算能让绊幸存下来,也不能支撑绊。
「…………」
紧挨着的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千寻虽然迫切地认为应该说些什么,可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六月温暖的夜风吹入道场。风中,带了点庭院中泥土与青草的芳香。
「怎么了吗?」
「咦……」
千寻注意到自己的脸颊湿润了。接连不断地滴下,止不住。
「不知道啊,笨蛋。因为突然就哭了我也没办法啊。那样的事,不是有什么绝对弄错了吧」
使劲地擦拭脸颊。擦掉从刚才就不断滴落的热泪。
「全都死掉了对吧。除了绊以外的其他人都死了,连那五个人也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也是,为了救绊而死掉了对吧。可是,都做到这种程度了,绊却没有变得幸福不是太奇怪了吗」
少年深吸一口气。这是刚才也听过的话。且不说从其他人那里听到,这是从这名少女那里听到的一样的台词。
「你……还在说这种话……」
然而,为什么呢。
如今听到这番话,仿佛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虽然我是个笨蛋!」
千寻按住胸口。
「虽然是笨蛋!那样的事情听了也不能同意!被父亲和母亲救了的你独自一人的话不是会悔恨的吗!」
没错,是悔恨。
不管是悲伤还是寂寞,都与此无关,是悔恨。腹部不停收缩,千寻哭得更加厉害了。
——千寻十分喜欢她的双亲。
羡慕阳刚的父亲,憧憬文静的母亲。
所以——对被那样的两人救助的绊,却没有变得幸福而感到悔恨。
「…………」
少年沉默了。
困惑般的沉默。
千寻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地板。得做些什么,一点能做的事情都没有吗。
拼命地思考,却因为什么事都做不了而感到沮丧——即便这样,还是红着脸如此表明了想法。
「……所以啦。去接未冬回来后,要一起去吗?」
没有回复。
「就在学校附近,我知道有一家味道很棒的店。之前,被小柏带着去过的咖啡店。戚风蛋糕相当好吃,小柏吃了三个都嫌不够——」
没有回复。
作为替代的,
「<预言>结束了」
声音传来。纱代在窗口出现。
「发生什么事了吗?」
「啊……唔嗯。什么也没有」
擦掉泪痕,千寻摇起头。
「那……走吧绊」
「…………」
跟在纱代后面时又转过头来,少年做出一副难看的脸。
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表情——一副想不出来的样子。
只是,最后的话千寻到死都不会忘记。
这个声音,确确实实传到了少女的耳畔。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