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哈伯·福斯有着一头沾到泥土和砂石的茶发,以及一对无精打采的双眼。
他心想,自从被分配到米兰平原的王都防卫战线后,究竟过了多久的时间呢?
身为艾尔班海德边境伯爵领地上的一名士兵,持续和布阵在王都前方的联合军相互对峙。不变的风景在眼前延伸,让他都快要忘了时间感。尽管如此,军队这个组织也不可能让人白白地等着时间经过。
早上,他被睡在同一个帐篷的同袍叫醒后,就要携带铁帽、野战服、简易量产型魔动式甲胄、背带、短剑、系带长靴,以及他们这些轻步兵的制式装备短枪,与同袍一起快速把仪容整理好。而隶属于军乐队的喇叭兵,就会在差不多的时间吹起开始准备第一勤务的口令,然后他们就听着喇叭声,跑到野外营地中央的广场去整队。接着贵为士族的部队长会开始训话,这时睡意就全消了。
之后他们就要各就各位,到王国军与联合军的对峙处,跟值勤到现在的部队交接若干文件和物品。
他与成了命运共同体的同袍一起蹲在壕沟,查看组装完毕的魔动式弩弓弹匣——能够把好几支箭收在一个盒子里——是否经过装填,整备完毕。旁边的一个同袍在清点预备弹匣的数量,而另一个同袍则把纯度低的红珠石磨成粉末,封存在容器里,再检查只装上加压术式引信的掷弹。当这些检测工作结束之后,负责指挥壕沟阵地的下级士官就会操纵传输声音的魔导道具,向其他壕沟和指挥壕报告「没有异常」。
尽管现在的温差绝不算显著,但把血肉之躯暴露在敌人面前的行为,无疑会夺走我方士兵的精力。尤其是必须严防夜袭的第二勤和第三勤部队,在执行勤务的途中都没有机会放松心情。
每个人都说三班制中最轻松的,就属早上站岗到傍晚的第一勤。
或许是因为这符合我们人类的生活习惯,然而兽人和半精灵,以及魔族和天族的想法也都一样,所以王国人民几乎都在日出时一起起床,在日落时一起就寝,过着早睡早起的生活。假如有例外的话,想必就只有那些夜行性的种族吧。
其实,对于他这个一出生就当农家三男的人而言,与太阳共度的生活就是他以往的实际经验。
他一想到这样的事情,思绪就突然往故乡飘去。
「对了,帕尔马芋也差不多该采收了吧……」
几个月前自己栽培的芋头差不多该收成了。尽管他已拜托哥哥和嫂嫂帮忙照料田地,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一想到现在正逢到外地打零工的时期,而嫂子的产期也快到了,便又觉得不安。哪怕亲如弟弟,或许他们也没空照料别人的田地。
这么一来,他也不能排除自己服完兵役回到故乡后,那些芋头还在土里的可能性。
就算这些作物还在土里,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腐坏,不过在市场上的价格却会下跌。而自己也正在考虑是否差不多该和故乡的恋人结婚,一旦收入减少,则从各方面来说都攸关于生死问题。
当初他以农家三男的身分恳求对方的父母答应他们结婚,就已经十分辛苦了。要是再加上收入减少的问题,允诺结婚一事说不定也会遭到撤销。先前他是因为光靠从父亲那边分到的田地挣不了几个钱,才响应领主的征兵,但如今的情况却是本末倒置。
假如领主的话句句属实,他不是早就该能回家了吗?
早在他来到这里的时候,领主不是说过,联合军已经准备要撤兵了吗?
为什么联合军至今还在王都的前方布下阵营呢?
「——可恶……那些家伙也未免太奇怪了吧……」
福斯知道是负责监督自国王陛下驾崩后失去进攻大义名分的联合军撤退的领主,决定派兵前来,而原本联合军老早就该回国了。
而他也从未听说新的国王陛下登基的消息,明明联合军正兵临王都城下,为什么不让新任陛下即位?为什么不调动正规军?这个国家到底会怎么样?
假如调动正规军的话,他们也就没必要待在这里了。
如此一来,他们就能拿到领主发的津贴回到故乡,这样问题不就全都解决了吗?
「混帐。」
没有人在听福斯扔下的一句痛骂。
不过,一旁拿着单筒望远镜观看的同袍却低声问福斯:
「——喂,今天骑士大人会来到前线吗……?」
「什么?」
福斯从同袍手里接过单筒望远镜,对准同袍所指示的方向。
而后映在他眼帘的是一群骑兵,他们身穿白银制的骑兵用魔动式甲胄,佩戴豪华的饰品,在军队的量产品当中算是特例,意图造成敌方心理上的压迫。
骑兵的数量约有三十人,骑着马直直奔向联合军的阵地。
「这是怎么回事?要是没携带使者专用旗就接近敌人,一定会被杀的……!」
但是,骑兵的行动却超乎他的想像。
其中一名骑兵单手朝天,在那只手的前端展开魔法阵。
「居然用魔法?」
福斯的同袍叫了出来。
这时,指挥壕沟部队的下级士官也发现福斯看见的东西。
下级士官把挂在自己腰上的望远镜对准联合军阵地的方向后,闯入眼帘的光景就让他惊讶地瞪大了眼。
「笨蛋!在这种状况下对联合军发动挑衅攻击,是会陷入泥沼战的!」
「——!」
福斯和其他同袍被自己指挥官的这句话吓到气都断了。
然而,下级士官却没有斟酌的余地,顾不了自己的用词带给部下什么样的冲击。
「快联络指挥壕!到底是哪来的笨蛋骑士决定对联合军发动挑衅攻击的!快点!」
「遵、遵命!」
靠近通讯用魔导道具的士兵慌忙拿起通话机开始进行通讯。
但福斯却不认为这能阻止骑士的行动。
而且,这份预感成真的方式远比他想像的还要糟。
「——!这些家伙发射魔法了!」
浮现在空中的魔法阵光芒增加了。
一瞬间后,看起来像是火焰系魔法的四颗火球,就朝联合军的阵地施放出去。
「唔!快趴下!」
福斯判断这是他在演习中看过的爆炸系魔法,他硬把隔壁同袍的脑袋压下去,自己也躲进壕沟当中。
放眼望去,壕沟里连下级士官在内的全体人员都采取相同的行动。
「——可恶啊!」
福斯痛骂的声音瞬间传到壕沟全体人员的耳里。
轰鸣与冲击掠过他们的头上。
青年威廉·罗尔有一头黯淡的金发,以及一对在疲劳摧残下混浊的碧眼,此刻他正在自己值班的瞭望台上胡思乱想。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六个月前他意气风发地出征,要打倒邻国的独裁者,原本这时自己应该早就返回本国,加入英雄的行列。
然而,即使独裁者死去的消息在联合军内部传得人尽皆知,本国却没有发出撤退的命令。
不仅如此,就连补给物资也没送过来。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威廉的成绩即使在士官候补生中也很优秀,而这次还特别被编进讨伐军成为其中的一员。聪叫如他很容易就能想像的出,现在的状况之所以会发生,都是基于国际间政治上的理由。
因此,他们能从这个国家活着回去的机会也很低。
(拜托……!今天绝不要出任何意外!)
他把视线朝向本营所在的王都方向,在心中强烈地恳求。
威廉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是个不具正式军阶的士官候补生,然而在联合军被迫留在敌区的情况下,也没空去管见习生的死活。
因此,他就以战时任官制度的名义成了下级士官,负责管理其中一个能拉出警戒线的巡哨阵地。这里是联合军与王国贵族军对峙的最前线,敌方阵地近到只要他定睛一看,就能捕捉王国贵族军阵地士兵的一举一动。当然,要是敌人发动攻击,这里就会成为率先暴露在威胁下的阵地之一。
他很快就发现,被分配到阵地里的士兵,生命都遭到轻贱。尽管他们基于相同境遇的连带感,以及怜悯这位被迫来到最前线的年轻士官,而没有反抗指挥官威廉,然而他们对讨伐军司令部的谩骂却从来没有停过。
威廉每次回到设在本营的广场时,都要辛苦地把酒和酒菜弄到手,招待部下享用,来勉强维持部队的运作。然而在某一天,那样的均衡却被破坏了。
部队里的其中一个士兵,绑架了一名住在附近的少女。
很显然的,这是为了让这名少女,不,是为了对这名少女做些什么,才把她给抢过来的。
「我们是为了拯救这个国家的国民而来的!接受他们一点感谢也不过分吧?」
威廉质问士兵为何做出这种行为的时候,他就这么咆哮道。
而在同一阵地听到两人谈话的士兵也一样,他们嘴上虽然不说,然而看着威廉的目光却流露出相同的心思,他们也全都掉进一己的私欲当中。
威廉告诉士兵,考虑到少女有可能是王国的密探,因此他要暂时把她留在身边,从而勉强解决当下的问题。部下听了这不自然的藉口后,似乎完全误解了威廉的行为,于是他们就很好奇,平常为了他们拚命搜罗食料和酒类的指挥官,到底会不会让出少女「赏味」权,除了冲着他露出黏腻的笑容外,就没有做出别的反应。
威廉把少女带回自己的帐篷,严令她暂时不能走出这个地方。尽管眼前的少女怯生生地恳求「我想回家」,但他却只是一味地摇头。
当威廉自己不在帐篷的时候,就把她带到本营去。
平时威廉为了融通物资向各界交涉时,认识一名老主计士官,于是他就把少女托付给对方,设法继续保护她的人身安全。
在延续这种生活的过程中,少女也在不知不觉间对威廉露出微笑。尽管威廉知道她显然是在强颜欢笑,却也为少女努力露出笑颜的心意而感到高兴。
少女似乎是农家的女儿,给人一种土里土气的感觉,但那纯洁的心灵却和威廉认识的都会女子不同,于是他也不知不觉受到少女的吸引。
假如他能尽量争取时间撑到撤退命令下达为止.就可以设法保护她。威廉这么想。
然而这两、三天,部属的目光却开始搀杂了急切之色。
威廉很清楚,要是这件事处理不当,自己就会被杀。他不禁把少女和自己放在天平上衡量,并下了一个决定。
(等到值班结束后,就放走那个女孩吧……)
他决定在下次值班前空出一整天交接日,趁机带少女逃出军队。
至于是否要回到军队,这时他也下了决定,既然少女说她觉得就这样跟自己在一起也不赖,那么他就要把自己在联邦光明的未来和家人全都抛弃,留在这个国家过活。
即使形迹败露而遭到杀害,死亡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假如保护不了那个女孩,还不如死了的好。
(可别发生任何意外啊……)
到了要逃跑的那一天,威廉从早上开始就一直这么祈求着。
他告诉部下,差不多该把少女交给他们了。
尽管威廉说出来的话还不至让部下欢声雷动,却也不难察觉现场欢喜的气氛。他们原本也是善良的市民,战场这种怪物却那么轻易地就让这些人堕落,对此威廉只觉得厌恶万分。
部下问威廉少女的味道尝起来怎么样,他一边含糊的回答,一边被沉重的罪恶感所袭击。这些部属也是受害者,被卷进政争,得不到足够的饮食,硬塞给像他这种毫无经验的指挥官,这不是受害是什么呢?
然而,他可不能把她交出去。
他也想过,要是自己不在了之后,或许会有别的少女遭部下凌辱,他也认为这是伪善,这是自我满足。
尽管如此,威廉的决心依然不变。
「——抱歉了,各位。」
他连恳求原谅的机会都没有。
只要跟少女一起消失,事情就了结了,纵然回去跟属下道歉,自己也会立刻在他们的愤怒面前遭到杀害。
他觉得这样就好。
他觉得这辈子就该被罪恶感苛责。
他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但是,命运的女神却不允许他那么轻易地逃出去。
威廉拿起军中发给他当装备的望远镜,观看周遭的情况。
闯进他眼帘的是三十多匹马所组成的骑马队,从王国贵族军的阵地奔驰而来。
「宣告投降的使者吗……?但身上却完全没有使者的标志……」
他在犹豫该不该善尽职责把敌军接近的消息发出去,而后整团马队中央附近的一名骑兵单手朝天,接着魔法阵就随着空气振动的低音展开了。
「——!」
当威廉发现这一点后,他就不再犹豫了。
钟就吊在瞭望台的屋顶上,他拿起垂挂在附近的木槌奋力连敲。
这信号代表敌军接近,且具攻击的意图。
「队长!」
一名部下听到钟声,登上了了望台。
威廉把木槌交给部下后,就直接那样扑到升降瞭望台专用的梯子上。
「我下去指挥!你继续敲钟!」
「是!」
部下回答之后,威廉就点点头,顺着梯子滑下来。
他对着跑到自己下方的部属发出迎击的命令,然后就奔向设置在阵地的指挥壕。
就在这个时候。
「——敌人的魔法对准这边了!」
他听见了望台上的部属叫出无比凄厉的声音。
威廉听到部下骇人的声音后,本能就已经做出良好的判断,让整个身子滑进附近的木箱阴影处。而后,他就只感受到扑过来的冲击、热风,以及部下的喊叫声。
「可恶!」
他听见某个物事飞到离自己很近的地方。
那是什么东西?是物品?还是人?他在冲动驱使下想立刻站起来查看。然而这股热浪与随之而来的暴风,让他知道自己只能等它过去再说。
所以他拚命忍耐。
威廉承受袭击身体的冲击和折磨内心的焦躁,他只能等热浪和暴风平息。
魔法炮击之后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不久,他的周围又开始恢复寂静。
暂时把身子蜷缩起来的威廉,确定温度降低到可以忍受的程度,暴风和轰隆声都消失之后,才起身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残骸。
「——!」
空气堵住喉咙,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
开展在威廉眼前的画面,是一幅他从来没有看过的地狱图景。
烧焦的大地与阵地中的建筑物。
尽管施过耐热与耐冲击魔法的壕沟和野战工事没有受损,然而除了浑身沾满沙土在里头蠕动的部下,以及藏身于勉强保住外型的建筑物旁边、躲在其阴影处的避难者之外,会动的东西就只有炽烈的火焰。
燃烧木头和耐水性涂料的臭味、燃烧存放引燃剂的臭味、燃烧囤积燃料的臭味,以及不知从哪里飘来燃烧肉块的臭味。
威廉一阵作呕,用尽全副精神忍住想吐的欲望,而后张望四周。
瞭望台垮了,到处都找不到原本该在上面的部属。
他顶着泥斑斑的脸环视阵地。
刚才还在的部下,以及如今映入眼帘的部下人数完全不符。
「队、队长……!」
和威廉一样全身脏兮兮地走过来的部下。
受伤的人也很多,还有血流不止,任由斑斑鲜血滴落而走过来的部下。
威廉这才意会到,单单一次攻击就让这座阵地丧失了战斗能力。
还生还的部下满脸胡渣,全身都是泥巴,血液垂流而下,任何人看了都只会想到残兵败将这个词。威廉逐一清点人数,他开口问:
「——受重伤的人呢?」
「葛瑞格已经……不行了……」
「——休斯也是,都流了那么多血。」
「假如带奥利佛到本营的医院去,或许还能设法救他。」
「露露基亚的脚还能走路,没有生命危险。」
就连原本该怀有的感情都失去了,以干涸的声音来报告的部下。
带着些微安心感来报告的部下。
是生是死,形诸言语后差异就只有这些。
尽管如此,命运确实出现了分歧。
「——全军撤回本营。把伤者载到担架上,要是还有残存的台车和输送车也可以拿来用,其他人只需拿自己持有的武器就行了。」
「可是,其他的武器弹药……」
不处理也没关系吗?听到部下状似责备的话语,威廉摇了摇头。
「——不必了,拿了也只会成为累赞。」
部下听到比自己年轻的上司这样说,全都陷入了沉默。
在战场上扔掉武器的确让他们难以接受,但也有人执着于武器而死。
军人需要武器是为了继续活下去,绝不是为了舍弃生命。
部下相互点头,做出决定。
「了解!现在马上开始准备撤退!」
其中一个部下这么喊道,接着其他的部属就向威廉敬了一个礼,再各自散开。
他对部下的行动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目光转至本营的方向。
「——爱拉……!」
威廉很难想像那帮骑兵会奔向本营,就算拥有多少魔导师,那点人数也只会壮烈牺牲。
尽管如此,那名少女的名字依然从他的嘴里泄漏而出。他预料自己所属的联合军将会对王国方的两贵族军进行反击,到了那个时候,那名少女平安无事的机会根本是微乎其微。
要是她被联合军的人发现,他们马上就会知道她是王国的人民,那样的少女不可能会在联合军当中。
这么一来,无论军规再怎么禁止施暴掠夺的行为,也是没有用的,失去战友的联合军将士,一定会将怨恨发泄到王国人民的身上。
「——拜托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你要等我,等到我抵达为止。
威廉对着本营喃喃说出这句话后就迈开步伐,对那些正在准备撤退的部属下达指示。
王国历二〇〇九年的这一天,王都防卫战线的联合军和原始贵族军发生冲突。
那场战斗让固守王都的拥皇贵族大为动摇,而他们与保卫王都的近卫军之间也出现紧张的气氛。无关各个军队的意图,战乱的序幕就此拉上。
后来这场战争以「米兰平原事变」之名刻进了王国史当中。三天后,「雅尔多狄斯提尼亚王国」诞生出新的风潮。
白龙宫遭受到冲击。
「米兰平原的贵族军竟然对联合军发动挑衅攻击……!」
在凯尔办公的途中,他就听到部下慌忙跑进房里报告这项消息。
凯尔一下就按捺住打击,他立刻对几个部下发出指示后,就走向「白」之青年的房间。
事到如今,他只剩一个该采取的手段了。
黑之第二月二十一日,原始贵族阵营的首脑会议发生了纠纷。
疑似隶属我军的骑兵部队,对联合军发动了人人都能一目了然的先制攻击。
联合军的紧张气氛突然高涨,就算现在这一瞬间突然开始攻击王都和原始贵族都不奇怪。不,还有情报指出,敌方一部分军队早就为了自卫而对原始贵族方发动攻击。
原始贵族方勉强控制我军不要加以反击,以防局势陷入泥沼。
出席者看到现实状况后,也顾不得贵族的体面,高声怒骂「那支部队隶属何方」、「指挥官是谁」,于是集会的帐篷就成了原始贵族军本营最吵的地方。
「还不知道隶属何方?联合军那边已经派使者来了很多次,要求我们说明状况、道歉,还要引渡嫌疑犯!要是联合军从现在这种零星的攻击换成总攻击的话,我们也绝对不能沉默!」
坐在帐篷内长桌前的贵族当中,有一个坐在最上座的男人站起来大吼。
发话的人是艾尔班海德边境伯爵,米德加尔特侯阿尔布雷希特·冯·维维尔,据说他是原始贵族方主要将领中武艺最优秀的人。
他有一头巨人族特有的棕褐色短发,健壮如熊的体型,四方脸上粗大的双眉杂了白毛,蓄着浓密的胡须。这副模样与其说是过着宫廷生活的原始贵族之一——米德加尔特侯,还不如说他是恐怖的山贼头目,人们还比较相信。
身为下级贵族的次男而没有领地的他,十五岁就敲响了王国军的大门。尔后这二百年来,他都一直担任王国军的将领,即使在长寿种族占了大半的王国,拥有二百年经验的人也没那么多。整体来看,由于军队的法定退役年龄是以短命的种族为准,所以像他这样服役超过一百年的人就很少见。
而且,他这二百年来几乎都在战场上。
他在战场上屡屡建立战功,获得已遭断绝的维维尔家家名,当时的国王也多次直言称赞。蒙受此等荣誉的他凭藉功绩而名列原始贵族之一,或许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现在所佩带的大剑,也是国王赐给他做奖赏的,原本该视为家宝装饰在屋内的剑却拿到战场上来,说不定正是因为这份胆识,才拥有如今的地位吧!
会议上最擅长军事的他,无疑是统率原始贵族军的其中一人。
「——目前还在调查当中。同样的话别逼我一说再说,米德加尔特侯。至少在文件上,当时发动攻击的地点并没有骑兵部队存在,而且那帮人不是还带了魔导师吗?我军可没有骑魔混合型的部队。」
坐在米德加尔特侯正面的金发女将报告道,双臂依然交叉在胸前。
她色素淡薄的皮肤是妖精种的特征,尽管剪齐到肩口的金发失去光辉,但那模糊的颜色却赋予她武人应有的风采。
她是阿斯托利亚侯塔堤安娜·莉亚特·冯·哈尔瑟子爵。
拥有原始贵族阿斯托利亚之名的她,不久前还在王国情报院任职。
情报院负责掌管国内外的资讯,她从事公务的经历全都在此。尽管她在退职之后继承并经营亡夫哈尔瑟子爵家的领地,却在请托之下暂时成为国王私人谘询机关的一员。
紧接着,王国与帝国发生了大规模的纠纷,当时她被派遣为和平谈判的使者,不但以其罕见的谈判能力抢救了所有的俘虏,还让负责交涉的帝国使者甘拜下风,成就了一番丰功伟业。
据说当时她谈判用的辅助工具,就只有几张书面文件而已,她的能力不只在王国出类拔萃,甚至形容为大陆第一都不为过。
那份文件的内容尚未公开,据说是她透过私人关系而到手的帝国机密情报,知道内容的只有她和一名男亲信,以及后来听取她报告的前任国王。
「阿斯托利亚大人……我懂你的意思,不过……!」
「我会尽一切能力解开现在的局面。阁下想知道的事情,我得负责查明其真伪——难道你不服吗?」
阿斯托利亚侯回答得极为冷淡,让米德加尔特侯闷哼了一声。尽管如此,同为原始贵族而与对方长期交往的米德加尔特侯,却没有对阿斯托利亚侯萌生敌意。
只要稍微交往后就会发现,阿斯托利亚侯说话的方式是对全天下的人都一律平等的,即使对方是国王也是如此,除了正式场合之外,语气都是一样,这是米德加尔特侯从前任国王本人那边听来的。
而且,他也知道阿斯托利亚侯和自己一样,对王国的感情是没有差别的。
「——我明白了,我相信阿斯托利亚大人的话。」
「谢谢你。」
阿斯托利亚侯轻轻地垂下眼,表明谢意。
米德加尔特俟对同辈这样的态度报以苦笑,噗通一声坐在椅子上。
「调查出问题的部队就交给阿斯托利亚大人和她的属下。至于我们今后的方针,希望能在此得到大多数的同意。」
联合军在这个时候要求原始贵族军谢罪并引渡嫌疑犯,假如不能接受这项条件,他们就会在和本国联络后向王国宣战。
原始贵族得到消息,联合军的增援部队早就跨越西方的国界,总数约有六万。考虑到他们还要在北部留下部队来对抗帝国军,就能发现这个数字等同于联合军出征战力的半数。
至今仍为王国友邦,对王国善尽情义而没有发兵的诸国,也对原始贵族军向联合军的攻击一事掀起挞伐之声。要是王国仍没拿出有效的对策,说不定这些国家也会派兵前往王国。
过去的王国不会容许这种小国反抗它,然而现在的王国忙着要对抗联合军,可说是没有余力去应付。国土分裂,贼徒占据首都,而标榜专制君主制的国家,却没有代表象征意义的国主。大陆上数一数二的大国之所以轻视王国到这种地步,藉此即可说明梗概。
但是,以往待遇形同王国附属国的小国,之所以对落到这般地步的宗主国张牙舞爪,却有其他的理由。
他们这些小国处于大国割据的大陆中,必须在某个地方的大国庇护下才能保住国家。至于选择哪个国家则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该国能否保护他们,有没有统治他们的力量,把限制主权当作得到好处的代价。
于是王国就逐渐失去这项条件了。
随着国内的治安恶化,不但经济活动停滞,象征国力的军事能力也在国王缺位的影响下四分五裂。再加上国家受到其他大国的侵略,这场事变就成了王国衰败的肇因,甚至有可能导致王国灭亡,要是在这种状况下疾呼与王国交好,则无异于自杀行为。
假如,就算小国考虑抛弃先前的恩义,拥戴新的宗主国,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在国家之间,这样的行径多少会遭到非难,却绝不是做不得的行为。要是王国就这样消失,联邦和帝国意图延伸其势力范围,他们也只有灭亡的份。
「『梅耶大公国』、『布雷德利公国』和自由城市『拉莱耶』,以上这些国家已经派兵朝我们王国而来,而『萨克森』和『阿米尔』的军事动员也结束了。我们没有时间,但在目前没能逮到嫌疑犯的情况下,不可能将凶手引渡过去。而在事情经过还没水落石出之前,也不能够道歉。」
说起来,王国进行攻击这件事本身也有可能是一场骗局,是联合国做的吗?还是帝国?又或者幕后黑手是其他哪个国家,想利用这件事来扼住王国的咽喉。
倘若事情变成那样,王国的历史就要终结了。
「事关王国的存亡——没错吧,艾梅路希安侯……!」
米德加尔特侯挟带着不动声色的怒气,斜睨一名坐在长桌中间的老翁。
与会者循着那道视线,把目光朝向那位尊称艾梅路希安侯的老人。
「——没错。」
老人静静地点头。
那名老者的头上几乎被带有绿色的白发占据,仿佛在诉说他日积月累的人生。短命的人类也好,其他的长命种也好,老了之后容貌都不会改变,不同的只有老化的过程而已。
他就是奥根边境伯爵,艾梅路希安侯海德尔·祖·立典亥姆。
他是现场最后一名原始贵族,是造成这次联合军进攻的罪魁祸首。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是阁下与联合军交易,引他们进入王国。这一点就连四龙公也很清楚。」
「——的确如此。」
即使艾梅路希安侯整个人都受到周遭形同憎恶的恶意,他的脸色也依然不变。这名男子已超过人类种的七十岁高龄,大半的人生都为王国的政务牺牲奉献,这点程度的敌意就犹如微风般毫不足道。
「这下该怎么办?就算国王陛下躲起来了,但联合军却还继续留下,而导致王国现在的危机,这责任可是很重的……!」
对米德加尔特侯来说,艾梅路希安侯就和战友一样重要。
他们本该是一起支撑王国的好朋友。
正因如此,这件事才会让米德加尔特侯觉得是难以容许的背叛。
米德加尔特侯到现在依旧相信,艾梅路希安侯绝不会做出出卖王国的行为,然而现实是如今危机已降临王国,艾梅路希安侯需为此负起重大的责任。
「阁下是要本人以这条命来解决问题吗?」
艾梅路希安侯明白米德加尔特侯想要说的话。
原本只要赔上自己的一条命就能解决问题,然而折磨王国人民的伪皇一死,一切就失控了,这人连死了都要为王国带来灾厄——他的内心深处沸腾着对国王的愤怒。
他能理解一片爱国之心为何反遭怨恨,既然自己想靠这副老朽残躯赎回王国的未来,而与联合国做了交易,就不能说是没有责任。
不过,这已经不是靠艾梅路希安侯的一条命,就能设法解决的问题了。
「要是情况允许的话,阁下早就这么做了。既然阁下现在身在此处,就表示阁下对这场争乱已经无计可施了,不是吗?」
沉默到现在的阿斯托利亚侯闭着眼问。
「阁下说的是。这样好了,等到这场战争结束后,本人将奉上这条命来当作维系国家的基础,请容我与各位兄弟一起作战。」
「既然阁下说要将功赎罪,这样也好,我赞成他的作法,诸君以为如何?」
坐在长桌前的贵族听了阿斯托利亚侯的询问后,全都默默赞同了。
尽管这次的责任是避不了的,但有鉴于艾梅路希安侯以往拿下的功勋,或许会把这当作是他最后一次为王国效劳而原谅其过失吧!在场人士心里是这么想的。
面对同僚的默许,艾梅路希安侯眼皮抖了抖,深深地点了点头,接着就抬起脸,以锐利的目光环视排排坐着的诸将。
「——本人最大的过失,乃是当初未能信任各位王国的兄弟朋友。倘若我相信各位兄弟,不厌其烦地向国王陛下提出谏言,就没有今天的问题了。现在的情况可说是坏到了极点,尽管如此,集结在此的各位兄弟是否仍做好心理准备,为了王国而献出生命?」
「阁下何必多问!早在前任国王在位期间,我们就把这条命献给国家里,怎么可能在国难当头的时候开溜!」
回答艾梅路希安侯的人仍是米德加尔特侯。
他站起身子,挺起胸膛,以破锣般的声音,向聚集在帐蓬里的贵族喊出自己的决心。
与会者受到他的情绪所感染,都纷纷发出赞同的声音,最后只剩一个阿斯托利亚侯还能保持冷静。她松开紧紧交叉的手臂,缓缓起身,之前一直闭着的细秀双眼迸出锐利的光芒。她出声道:
「——各位兄弟的决心我都确实听到了。既然如此,我想就今后的方针来提出总结意见,不知可否?」
同意的声音此起彼落。
她满意地点点头,与米德加尔特侯交换视线后,就开始谈起自己的方案。
第一,面对联合军的攻击要贯彻守势,以免再发生小规模的战斗。
第二,动用所有的贵族军,大规模清查引发这次问题的部队是哪一支。
第三,将固守王都的叛乱贵族视为逆贼来讨伐。
她所提出的三大方针,出席者都接受了。
特别是第三点方针,假如想主张这场战争是王国内部的问题,这就是必不可缺的要素。
目前还不知道原始贵族的军队是否真的攻击了联合军,但对方却宣称,联合军的增援之所以要越过国界,是为了保障驻留在王国内的友军和王国国民的安全。
既然来路不明的武装集团在此横行,那他们就有了进军的理由。
当然,这样的逻辑之所以行得过,也是因为王国正规军陷入机能不良的窘境。假如正规军能取回原有的功能,容许联合军驻留本国的理由就会消失,而能要求对方撤兵。
然而,就算原始贵族发出号召,也不能调动王国军。
原本该当王国军统帅的国王缺了位,而三军参谋总部与总司令部还顽固地拒绝动用王国军。
只要王国军一动,联合军就会撤退。不过成了贼党的拥皇贵族及其共犯,却利用原始贵族遭撤换后的原军队高层部门,将人从法庭中拖出来加以审判。到了这个地步,光是调动军队也足以被判重罪,除非人身安全能够得到保障,否则现在的军队高层是不会点头答应的。
虽不晓得先前驾崩的国王是基于什么考量而把军队托付给这些人,但他们却连军队应尽的义务都没能做到。
单单一个男人对这个国家造成的伤害,说不定远比自己所认为的还要深——三名原始贵族想着同一件事情,最后却还是得不到答案。
重新编整各个军队,安抚内心动摇的士兵,此外还要决定如何处分趁乱违背军规的顽劣份子。原始贵族全军和集合在现场的人都真正明白到,如今的状况是多么混乱。
骰子已经投下去了,事到如今,就算交出嫌疑犯,联合军也可能会主张那是冒牌货而不罢兵。尽管如此,但若在原始贵族军中进行大规模的搜查,就能揭示先前对联合军的攻击并不是原始贵族军正式的军事行动,而是一部分将士的独断专行。
或许对方会怀疑整件事是原始贵族方在造假,但这样也可以牵制联合军的活动。就算联合军想反击,不过只要在他们攻击原始贵族军之后,表明我方仍要寻找嫌疑犯,这下就能怀疑联合军是不是在自导自演了。
姑且不论彼此的企图为何,总之无论如何都必须以看得见的方式来证明清白。
他们重视贵族的体面,因此厌恶卑鄙手段的人也不少。
尤其在王国中,贵族遭到消灭更是家常便饭,就连王国贵族中最高等级的原始贵族,也会成为身死族灭的对象,惩罚地位更低的贵族自然更不会犹豫。
因此,王国贵族的处境远比平民更常面临生死的威胁,在王国中,贵族的待遇比在别国更严苛,没有能力的贵族被视为一种罪恶,容易遭到败亡。纵然侥幸保住一命,他们这千年来也从未听说过贵族名位一度遭到剥夺的人,还可以在王国安稳度日的。
一般来说,这种人会受不了王国人民轻蔑的视线和明显的迫害,而离开这个国家。
所谓的王国贵族,就是以获得的名声和大权为报酬,为国家奉献一切心力,才能逐渐让民众认可其生活方式的阶级。
「——这下所有意见大概都齐全了吧?」
阿斯托利亚侯将原始贵族军诸位将领发表的意见归纳完毕后,就催促米德加尔特侯接着说话。
米德加尔特侯对阿斯托利亚侯和艾梅路希安侯点了一下头,告诉诸位将领,
「我军对帝国的防备已万无一失,就让吾等突破难关,开拓王国的未来吧!」
米德加尔特侯丝毫没有露出现状艰苦的表情,硬是以沉着冷静的态度强调道。
米德加尔特侯深信,现在国家需要的是并排坐在他眼前的全体人员,大家都抱持「王国不败」的自信。
只要将领失去自信,就算剩下的战力再多也没有意义。反之,不管削减的战力再多,只要指挥官拥有自信,也能等待潮流的变化,进而扭转局势。而且,指挥官的自信会直接影响士兵的自信,可以让他们发挥超越人数的力量。
「背负王国兴亡的战争绝不是一桩不幸,对于我们这些被誉为王国纯臣的王国贵族来说,这才称得上是最能建功的场所。」
没错,诸将纷纷发出同意之声。
点头的人也很多,至少可以看出现场的这些人确实如米德加尔特侯所言,是「被誉为王国纯臣的王国贵族」。既然如此,那他们又算是什么样的人呢——阿斯托利亚侯在一瞬间,突然想到那些不配当真正贵族的王都贵族。
可是,她马上就把他们的事情驱赶到脑海的一角了。
就算现在思考这个问题,也无济于事,不管他们会在王都采取什么行动,但只要我们不突破联合军,就无法抵达城内。既然如此,就该倾全力来对抗联合军。
「正因各位兄弟的奋斗,才能带来国家的安宁。正因如今国王陛下缺位,才要追问我们王国贵族存在的真正意义是什么。」
没错,在国王缺位时维护国家是贵族的使命,这是首任国王陛下对原始贵族的期望请求。王国的皇位并非世袭,支持国王的贵族才是真正支撑这个国家的推手。
「在新的国王领导我们之前,我们就是王国的守护者。希望各位兄弟能把这件事放在第一位,采取适当的行动。」
贵族听了米德加尔特侯的话纷纷起身,口里高呼「王国万岁」。
阿斯托利亚侯处在这份激狂当中,却只是平静地喃喃道出一句话。
「——万岁。」
在白龙宫的一个房间里,瑞克提法尔和梅里艾菈开心地闲话家常。
自从他在水精湖因不明原因而丧失意识后,就不得不再次过着病卧在床的日子。
和以前不同的是,梅里艾菈每天来探望瑞克提法尔时,总是连续畅谈好几个小时,而照顾他的威妮雅,则依旧采取不客气的态度。但威妮雅不客气归不客气,工作却比以前还要谨慎,再加上下午茶时间还请他吃亲手做的甜点,与先前的待遇明显有别,让不知原因的瑞克提法尔完全不晓得接下来会怎么样。
不管怎么说,瑞克提法尔大抵上都过着平稳的日子。
然而在这一天的傍晚,当梅里艾菈之后的第二位客人来到他的房间之际,他的命运就开始转变了。
听到敲门的声音后,瑞克提法尔和梅里艾菈互相看了看彼此的脸。
就连站在门边的威妮雅也一脸惊讶地望着门,这个房间之前从没有客人来过。
但总不能让客人一直站在门口。
梅里艾菈见瑞克提法尔点头后,就告诉外头的人「请进」。
威妮雅听到这句话后把门打开。她一看到走进来的人,急忙低下了头。
「父亲……!」
梅里艾菈也在知道来者的身分后惊讶地叫出声,站了起来,椅子沉声倒地。
目前为止她的父亲都没有来过这个房间,她一直都认为,父亲的态度象征着瑞克提法尔是个「牺牲品」的事实。
而瑞克提法尔也是这么认为的。
白龙公绝不会把自己当人看,之所以让他在这里过着衣食无虞的生活,也只不过是因为自己要替王国赴死,而贯彻最低限度的礼仪罢了。
白龙公来到这里的理由,瑞克提法尔心知肚明。
那就是自己要履行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任务的时刻已经到了。
瑞克提法尔瞅了瞅惊诧万分而弄倒椅子的梅里艾菈一眼,才以从容的态度下床,想要站起来。梅里艾菈见状,急忙阻止他起身,凯尔也知道他身体才刚好,不管来者是谁,既然知道拜访的对象是个病人,那么就算躺在床上招呼客人,也不能算是失礼。
然而,瑞克提法尔摇了摇头,用梅里艾菈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
「——我也是个男人。男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必须在对方面前充充面子,免得丢脸。」
而这也是为了遵守约定保护你们——瑞克提法尔皱了皱眉,声音带着自嘲。梅里艾菈帮瑞克提法尔下床,听到他说了一声谢谢,却没有回答,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这是现在的她所能表达的唯一的意见,凯尔的眉毛抽动了一下。
瑞克提法尔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魁伟男子笔直而立,再缓缓地低下头。
「——很高兴见到你,我是被令嫒救回一条命的人,名叫瑞克提法尔。想必你就是白龙公——凯尔·冯·林德沃姆公爵了。」
「没错。我就是林德沃姆公爵,凯尔。」
凯尔并未表现出轻视区区一个人类的态度来。
但也就只有这样而已。
龙族在面对人类的时候,人类会在那具有压倒性差距的存在感下颤抖不止。
这可说是出自本能的畏惧,远在旧帝国时代更早以前,龙族和人类种还是敌对阵营的时候,龙族在人类心目中就跟神明一样重要。
人类曾因龙族心情浮躁而遭到杀害。
人类数以万计的军队,也曾被单单一条龙蹂躏摧残。
然而,瑞克提法尔不知道龙族与人类之间的历史,没有那么强烈的恐惧感。
不过,他的本能还是明白生物上的等级差异。
最好不要反抗对方,他的生物本能这么说道。
「——唔。」
汗水渗了出来,疼痛游走双眼。
瑞克提法尔发现,自己在那份疼痛的压制下,一直没能在凯尔的面前抬起头来。
而凯尔却完全不在乎瑞克提法尔的态度。
(对方觉得我微不足道吗……?)
的确,只要看到自己现在的态度,任何人都会这么想。
死亡就在眼前,你逃不掉的。他想在我心里施加这种压力吗——瑞克提法尔在勉强维持自己的思考能力时这么想。
而这并没有偏离事实太远。
(我的价值就只有一死,这个人很想这么说吧……)
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怜悯。
就只是沉默地盯着自己,瑞克提法尔从凯尔的态度中明白到这一点。而站在自己旁边的梅里艾菈,以及站在凯尔背后看着自己的威妮雅,光是要看清目光的移动,就大大地抽了一口气。
凯尔听到声音,略微动了一动。
(我绝不会说我不想死。)
反正他已死过一次了。
那就为了只属于两个人的世界而死。
既然人生只有一次,何不以毫不退缩的意志坚持到底?
瑞克提法尔在肚子底部施力,一口气站了起来。
他站在凯尔面前,直直盯着对方金色的瞳孔。
瑞克提法尔的视线和凯尔的视线互相吞噬、争斗。
「承蒙救命之恩,实在感激不尽。但既然公爵大人莅临此处,是否代表你打算把我移到别的地方去呢?」
「——」
听到瑞克提法尔毫不颤抖的声音,梅里艾菈和威妮雅都很惊讶。
瑞克提法尔除了「白」的身分之外,就跟一般人没有两样,想不到他竟能用毫不害怕的声音对年龄超过一千岁的龙族凯尔问问题,这项事实吓得两人都说不出话来。
就算形容成冲击也不为过。
目前为止,出现在凯尔面前的人类,多半都只能边颤抖着说话边点头。
即使有少数几个人类例外,但他们也都是年过半百的人,至今从没有一个年轻人能像瑞克提法尔这样,说话时不被凯尔的气势所压倒。
不,或许他只是害怕却没有表现出来罢了,然而在这个国家能做到同一件事的人也没那么多。
两人满脸惊恐地对着瑞克提法尔,观望之后的动向。
「我说的不对吗?」
瑞克提法尔见凯尔依然沉默,于是又问了一次。
凯尔听到了这句话,却依然默默地俯视着瑞克提法尔。忽然间,他紧闭的唇纾缓开来,嘴内稍微扬起。
露出除了凯尔的双亲和两名过世的妻子之外,从来没有人注意到的小小微笑。
连女儿梅里艾菈都没有注意到的笑容。
人类这种生物在凯尔眼中,大部分都只是他必须保护的人民,因此瑞克提法尔的态度对他而言十分新鲜,同时令人痛快。
「——不,的确。诚如贵卿所言。」
听到凯尔对瑞克提法尔用「贵卿」这个词,用带有敬意的词汇来称呼对方时,梅里艾菈和威妮雅再次陷入惊愕当中。
凯尔的反应实在很稀奇,即使是第一次见面,他也不改公爵高高在上的态度,把对方视为次等人。她们觉得凯尔的用词不只是对赴死之人的尊重与敬意,而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什么时候出发?」
瑞克提法尔一边看着梅里艾菈,一边向凯尔提出疑问。
能不能好好道别,他这么问道。
凯尔见瑞克提法尔在自己面前只顾着关心他女儿的感受,却没有气他态度不好。他摇了摇头,说:
「——很抱歉,我希望能够立刻出发。行装就由他们来打点,你跟我来。」
「父亲!」
眼看凯尔要催促瑞克提法尔离开房间,却只有梅里艾菈抗议地叫出声来。
当事人瑞克提法尔没有理由去反抗凯尔,而威妮雅就算怀疑这是否太操之过急了,以她的立场也无法响亮地表达意见。
所有人当中,只有她能凭自己的意志大声说出来。
「就不能再等到明天吗?即使现在出发,也很快就要露宿在外。既然如此……」
的确,就算现在出发,天色也马上就要黑了。
要是瑞克提法尔出了什么事,凯尔可就麻烦了。
但她的父亲却以满是焦躁的目光望着女儿,扔下了一句话。
「用不着操多余的心。」
「什……」
你什么都不知道,给我闭嘴——父亲的目光流露出这样的讯息,令梅里艾菈哑口无言。
这样的态度一点也不像他。她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凯尔是在着急。
对了,父亲在着急。
平时态度泰然自若、处变不惊的父亲,竟然会着急到这种地步,难道是王都战线出了异状了吗……!
「父、父亲!」
凯尔再度迈开步伐,梅里艾菈追在他的背后叫唤道。
凯尔停下脚步,这次他掩饰焦躁的情绪,瞪了女儿一眼。
「——唔!拜、拜托你……!」
即使她被那道眼神所震慑,也要为了一个朋友而抵抗。
「我也要一起去,拜托你带我跟他一起去!」
一起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但若现在不去,就没有资格自称是他的朋友。
「父亲!拜托你!」
凯尔看到深深低下头的女儿,目光便转向了瑞克提法尔。
想必这年轻人一定会因为女儿这么爱慕他而感到开心吧——尽管凯尔心里这么想,但瑞克提法尔的表情却很僵硬。这让凯尔感到有点意外,有点火大。
凯尔对女儿的关爱不但没有隐晦,反而还随着年龄渐长而更深厚、更广大。
平时梅里艾菈对男人不表兴趣,埋首于军务和政务,让他对女儿的未来怀有不安。然而他也为此感到安心,因为女儿还是属于自己的。
但是,那样的幻想说不定已经开始在崩溃了。
一想到这一点,他就好奇得要命,女儿第一次眷恋的男人,究竟对她抱着什么样的感情?
所以,他才会讲出这种话。
「——也好,你就跟过来吧!快点收拾行装,到屋顶上来。」
女儿对说了这话之后走出房间的凯尔,投以感谢的言词。
他没把喜孜孜的情绪表现在脸上,带着瑞克提法尔在走廊上前进。
偶然间,凯尔发现走在自己背后的男子脚步声很轻,令他微微地皱了皱眉。
「——」
要把所有的希望都托付给这么渺小的男人吗?凯尔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自己很没出息。话虽如此,但这却不是凯尔可以说三道四的问题。
骰子已经投下去了,联合军会对王都表现出什么样的态度呢?
已经刻不容缓了
「——你将要去一个地方,见几个人。」
「一个地方?」
听到瑞克提法尔充满疑问的声音,凯尔点了点头。
凯尔仍然沿着走廊往前走,带瑞克提法尔走到通往楼上的阶梯。
凯尔爬上螺旋楼梯,再次开了口。
「对我们王国的人民来说,那就跟国王陛下一样,是一种寄托。」
「?」
单单这样的说明就能够知道,瑞克提法尔对王国并不熟悉。
威妮雅的教育也只提到日常生活所需的技能,还有王国简单的历史与常识。
就在瑞克提法尔思考凯尔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时,两人已爬完了楼梯。
尽头处的门边站了一名管家,当他确定来者是凯尔等人之后,就把门打开了。
「要走了。」
「啊,好的。」
瑞克提法尔一边斜视深深低下头的执事,一边钻过了门。
而后,他就被眼前开展的光景震慑得喘不过气来。
「——!」
巨大的龙。
城堡的屋顶上有一条具备粗壮四肢、张开巨大翅膀的白龙在等着他。
「——好大……」
有中型客机这么大吗?瑞克提法尔忍不住将第一印象脱口而出。
听到他这么说,凯尔心里一边苦笑,一边回答道:
「这小子的翅膀是我们这一族当中最矫健的。只要有他在的话,就能比别人更快送我们到目的地去。」
凯尔这么说着,看了看白龙之后,它就发出低吼声回答。
尽管瑞克提法尔不晓得白龙在讲什么,却感觉到它似乎在说「交给我吧」。
「只要跟这小子一起待上片刻,对方的声音就会自然地传达到心里。因为连结彼此的心灵需要花点时间。」
「呼……」
瑞克提法尔心想,或许这就是梅里艾菈所说的心电感应技巧了。
他听梅里艾菈说,这种魔法是为了要从本身具有意志,却因变身而没有声带的龙身上接收其话语。这一定是因为龙形状态无法使用人类所具备的声带吧!瑞克提法尔自己是这么理解的。
刚好就在这时,梅里艾菈和威妮雅从之前两人走过的门中跑了出来。梅里艾菈一身藏青色的军服,似乎是她平常穿的正式服装,而威妮雅则拿着大型的皮革包。
尽管她们两人看到白龙时也惊讶了一下,却马上就回过神来,跑到瑞克提法尔等人的跟前去。
「他的衣服也都准备好了。」
「是吗?好,那边的侍女也一起过来。」
「啊?」
原本只打算把行李搬到这的威妮雅突然狂叫出声。
而后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梅里艾菈一个人出门,也会遇上诸多不便吧!因为我们要去的地方没有佣人可以使唤。」
尽管凯尔说出这种理由,但他也晓得梅里艾菈是个军人,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即便如此,他还是把威妮雅带过来,这是因为他知道她是梅里艾菈的青梅竹马、知心朋友。
藉由她的陪伴来减轻梅里艾菈精神上的负担,这就是他疼爱女儿的心。而他还考虑到,威妮雅应该也很担心自己的学生最后会怎样。
「——父亲,你要带他上哪去?」
梅里艾菈听到父亲这么说,纳闷的表情一览无遗。
然而,父亲却开始走向放置在屋顶正中央的圆柱状交通工具,两端尖锐的金属制圆筒上装设立门扉和窗户,是飞龙专用的笼子。
这具运输人员专用的铁笼,在客舱的上方附有把手和固定用的金属零件,固定方法是由龙来握住把手,再把缠在龙身上的带子连接到它旁边的金属零件上。
尽管白龙宫常备好几架铁笼,但梅里艾菈却不常使用。
平时只要坐马车或魔动车就足以代步,紧急时也能用自己的翅膀来飞。
当然,身为佣人的威妮雅并没有坐过。
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得不惜用这种交通工具早点抵达?梅里艾菈想到这个问题,开始不安了起来。父亲没有必要突然带他去找联合军,但她也猜不到什么地方需要那么急着赶过去。
不过,要是考虑到瑞克提法尔的重责大任,那么目的地就不多了。
果然,她所设想的其中一个地名,从她父亲的嘴里道了出来。
「圣都塞奥托克丝,我们接下来要去那里。」
神殿总部,王国的圣地。
自古以来.历代国王就是透过神殿,获得皇太子所应具备的「存在」。
飞龙垂吊式铁笼的客舱内,远比瑞克提法尔想像的还要宽广而豪奢。
尽管没有过多的装饰,然而从脚下的绒毯到天花板的照明,每一处都是精心打造。就连对装潢无知且不讲究的瑞克提法尔,也能不自觉地发现这一点。
单纯的无机物竟能酝酿出这么极致的风格,看在他眼里只感受到纯然的惊讶。
「……呼。」
不过,再怎么富有艺术气息,机能便利的装潢,只要看上一个小时就会厌倦。或许喜欢这种东西的人能对着房间一整天都不嫌腻,但瑞克提法尔可没有那种兴趣。
虽然他并非完全做不到,但若要不说话一个小时以上还能乐在其中,这是不可能的。
之前,他从威妮雅的王国基础知识讲课中,听说阿曼达大陆的一天分成二十四个等分,而一小时则分成六十个等分。
瑞克提法尔原以为这就和他的故乡一样,但相同的却只有等分,其实这个世界的体感时间长得吓人,自转周期是多么漫长,根本就不只原来的两倍。难到这就是长寿种族占了大半的世界的时间观吗——战栗不已的瑞克提法尔只好调整自己的生理时钟。
接着还有更具冲击性的事实向他袭来。
这里的一年竟然有四十八个月。
这个世界共有白、苍、红、黑各十二个月。顺带一提,现在是黑之第二月。
尽管威妮雅还说,这里每十年会闰一个只有一天的无之月,来调整误差的时间,但这时瑞克提法尔却被时间观的差异吓到神智不清,而没能专心把话听完。尽管这个世界也有四季,却也是原来的四倍。以故乡的时间观来看,一年的农闲期到底要怎么活下去呢——他认真地在想这些问题。
或许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没办法长命百岁吧!他极为正经地这么想,而后突然发现一件事。
不管在哪个世界,他都没办法长命百岁。
在课堂上想着这些事而心情愉快的瑞克提法尔,甚至还有余力向眼前眉梢抽搐的威妮雅提出各种问题。当然,他之后就挨了她重重的一击了。
总而言之,在瑞克提法尔的意识当中,这个世界的时间长得令人害怕。
即使时间短暂到其他人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但对他而言却有好几倍那么长。
平常生活上没什么大问题,可一旦要跟这种达官贵人在一起,又完全没有交谈的话,就会觉得时间特别地漫长。
「——」
嗯——瑞克提法尔眉头深锁,逐一观察同一间客舱里的三个人。
首先,坐在右边的人是梅里艾菈。
她与瑞克提法尔之间的空隙,大约是人类身体的一半。
不近也不远的距离,正适合闲聊。然而他们从这趟航空之旅开始,就连一次都没交谈过,使得这段距离反而更让人难受。
梅里艾菈从刚才就焦躁地摆弄着藏青色的军服,原以为她穿不惯裙子,但就瑞克提法尔记忆所及,她穿裙子的次数其实很多,所以问题大概不在这里。
这么说来,他在出发前曾听到关于「王都战线」的事情,难道她在担心这个吗?
他所认识的梅里艾菈是个极为认真的人,尽管他非常了解身为军人的她要背负国家兴亡,但或许正因为这样,自己才会对她的烦恼无能为力,而令这段时间倍感煎熬。
她其实是想要立刻抵达现场吧——他这么想着,视线移向前方。
「—一」
凯尔则默默地闭目养神。
他端正地坐在一人座的皮革椅上,从刚刚起就一动也不动。
与焦躁不安的女儿相比,他倒是完全展现出身经百战的猛将风范。
这份冷静从容的态度反而让瑞克提法尔坐立难安,但其实坐在他两侧的人比他还要焦躁,所以反而不太显眼。
最后是坐在左边的那个人。
她是公爵家的佣人威妮雅。
原本她在即将出发之前,想要遵循佣人的规矩站在客舱的角落,但若在龙吊着铁笼的时候发挥全力,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航线来飞行,铁笼就会摇晃而造成危险,所以凯尔就命令她坐下来。
当然,铁笼也有房间来容纳那些负责接待客人而同乘的佣人。她一听说有下人专用房时,本来想移动到那边去,但以常理来看,还是客舱比较安全。凯尔不希望在非常时期身边平白多一个伤患,于是就再度命令威妮雅留在这间房里。
实际上,整个房间在飞行过程中的紧急煞车,急速上升和急转弯,都是由魔法来控制的。即使窗外的风景在飞行中不断变化,瑞克提法尔也几乎感觉不到它在移动。当然,要是超过极限的话,这间房间的魔法术式也会照应不来,不过之后就会启动蕴含在皮革椅中的魔法术式来接手控管。
只不过,就算肉体上是安全的,但在心理层面上,威妮雅却比瑞克提法尔还要紧张。
由于飞行时要判读风势,沿着最短的航路前进,因此不能随便站起来。铁笼何时移动、怎么移动,全都交给载运的龙族来判断。
到头来仍然没能遵守佣人分际的威妮雅坐在瑞克提法尔旁边,一个劲儿地把身体缩得小小的。
瑞克提法尔想要跟威妮雅讲几句话,然而举动太过奇怪的她似乎有点胆怯,因而未能如愿。但威妮雅不时慌乱地环视周围,那模样却像是小动物一般,感觉有点可爱。
这种话他死都不能告诉本人。
瑞克提法尔想到这里,突然浮现一些疑问。
「——威妮雅,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唔咦?」
发出怪声的威妮雅转过头来。
接着她就为自己发出怪声而脸红,急忙查看四周。
「——呼……」
幸好瑞克提法尔在这方面很迟钝,而另外两人仍旧维持刚才的姿势不变,看样子威妮雅的担心是杞人忧天。
她清了清嗓子,再度面向瑞克提法尔。
「怎么,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现在要前往的圣都,到底是什么地方。」
姑且不论神殿,瑞克提法尔对圣都「塞奥托克丝」几乎一无所知,所以他才认为自己应该稍微知道一下关于目的地的事。
「希望你能告诉我当地的风俗习惯,以及不能做的禁忌……」
「说的也是。虽然叫做圣都,感觉却不像其他宗教一样严苛,不过我也只去那边巡礼过一次而已。」
威妮雅说,四界神殿的戒律在某些方面对神职人员来有点严格,但对信徒却没有管得那么严。
特别是戒律上既没有饮食方面的禁忌,恋爱和性交也只要不逾越分寸就没问题。
「宗教总部圣都一点也不像圣都,反而像一座公开的闹市。」
看样子是相当开明的宗教。
本来,神殿的信仰对象是诞生于这个世界的国王,以及四个世界的主人。
国王自不待言,四界当中的三界就是透过性交来产子的世界。剩下一个世界原本就没有子嗣的概念,故而被视为例外。
顺带一提,这里所说的四界,指的是普遍力量的源泉「魔界」、一切精神的泉源「天界」、所有物质的泉源「精灵界」,以及万物归处的虚无源泉「冥界」。
由于构成这个世界的重要元素分别由四界来肩负,因而又名为原初的世界。
「『魔界』、『天界』、『精灵界』除了居民不同之外,基本上就和这个世界一样。至于『冥界』方面,据说生活在其中的只有世界之主一人,此外别无他物,但却没有人实际看过。」
除了拥有信仰的对象之外,在宗教上并不禁止恋爱和性交。
原本王国精神上的支柱就是存在于国内的国王,而非具有偶像的宗教。之所以祭祀历代国王,也是这一现象的延伸。
或许四界之主也只不过是因为要挑选国王,才会成为众人信仰的对象。
「总之,虽然说是圣都,但只要依照常识来行动就没问题了。只不过——」
「只不过?」
「圣都由神卫骑士团所管辖,万一被捕的话,谁也救不了你。」
神卫骑士团的指挥权由国王、总大主教与巫女所掌握。
当然,指挥权会委托现役的武官来代理,但这就表示世俗的贵族权力对他们是行不通的。
无论是王国军还是贵族军,都可以藉由贵族的权力来要求通融。
然而,神殿和神卫骑士团在组织性质上,却厌恶这种不当的权力,所以就算蒙冤遭到逮捕,也一定会暂时无法自由行动。
「你可千万别做可疑的事情害自己被抓啊!」
「——是的。」
这态度显然就像姊姊在叮咛初次赴任当使者的弟弟一般,但以这两个人的力量关系来看,这种比喻大致上是正确的。尽管梅里艾菈和威妮雅这两名女性都把瑞克提法尔当弟弟看待,但实际年龄如何却是一个疑问。
就连刚才举动那么奇怪的威妮雅,在陪着瑞克提法尔说话后,情绪也平静了下来,真可说是关系完全熟稔的证据。
然而——
「……」
梅里艾菈第一次看到两人交谈,从她呆愣的程度来看,或许这一幕是很稀奇的光景也说不定。
「你们俩聊天时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呃,大概吧……?」
听到梅里艾菈带着愕然的语气说话,瑞克提法尔点点头,却仍然不敢肯定,于是就以蕴含求证意味的目光,看了看满脸通红又蜷曲在一旁的威妮雅。
接收到这道视线的威妮雅,发出轻微的低吼并朝他瞪回去。
别看过来。她仿佛想要这么说。
「唔——」
「——为什么?」
瑞克提法尔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惹得对方用这么怨恨的目光瞪过来。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从威妮雅的角度来看,她长年累月地照顾主人,努力在对方心目中营造出优秀的佣人形象,而如今自己的评价却受到损害,光是这一点就足以构成怨恨的理由,哪怕是好意遭到曲解也一样。
对威妮雅来说,她活下去的理由就是因为梅里艾菈需要她,不论任何形式。
「——你们感情还真好呢……」
梅里艾菈低声说出这句话,让威妮雅起了反应。
她探身对着梅里艾菈,说出一句出人意料的心底话。
「那是为了工作!不然这种男人……」
「但你用这种姿势辩解也太……你看。」
梅里艾菈难得露出略带轻浮的笑脸。
威妮雅看到主人这副表情后,才发现自己的姿势不对劲。
两人就座时中间夹着瑞克提法尔,要是这时威妮雅探身对着梅里艾菈的话——
「——」
「—一」
当然,她就会紧贴着瑞克提法尔的身子,呈现出上半身压在他腿上的姿势。
别站着,要坐下,忠实遵守凯尔命令的结果就是如此。
瑞克提法尔总算受到威妮雅的注意了。他对着回过神来,动作僵硬得犹如生锈玩偶的威妮雅说了一句话。
「——好柔软……还在晃!」
「别靠过来!别乱碰!也不要说感想!」
她在起身的同时赏了瑞克提法尔的脸颊一记肘击。
威妮雅这一击比高手还厉害,打得瑞克提法尔陷进皮革椅当中,喉咙连一口气和一句呻吟都没泄出来。
威妮雅全力贯彻「别靠过来!别乱碰!」这句话的结果就是——
「——哎呀。」
「什——!」
瑞克提法尔的身体大幅摇晃了一下之后,就直接倒在坐旁边的梅里艾菈大腿上。
眼见两人呈现出漂亮的膝枕姿势,威妮雅气得大吼大叫。相形之下,梅里艾菈是第二次让他膝枕,早就已经习惯了。
尤其是这次的意外显然是佣人的肘击造成的,于是梅里艾菈以责备的目光投向威妮雅,迳自调整瑞克提法尔头部的位置。等差不多摸索出适当的位置后,她就开始抚摸瑞克提法尔的头,脸上格外满足的表情让威妮雅张大了口呆愣在一旁。
威妮雅好不容易从茫然自失的状态恢复过来,眼前不该发生的光景让她不由得愤怒得颤抖,却因主人用斥责的目光对着自己,而没能以行动来制止。
然而,这次的意外原因确实出在自己身上。要是贸然采取行动一定会触怒主人,于是她只好缄默。
当然,她也暗暗下了决心,之后一定要趁着主人没看见的时候讨回这笔帐。
「——你们的感情变得还真融洽……」
不知何时早已看到他们三人在打闹的凯尔,带着愕然的声音说出这句话。尽管用词遣词和之前女儿说的话很像,不过这份呆愣的特质却比女儿多出不少。
即使想要思索今后的问题,然而一旦身陷那么吵杂的环境后,也就无法静静地沉浸在思考当中。话虽如此,凯尔却没有因为思绪受到干扰而不快,只是在看到女儿和佣人对瑞克提法尔的态度时感到愕然,同时还露出惊讶的表情。
「父亲,抱歉吵到你了。」
「真对不起,城主大人。」
「不,没关系。」
凯尔对他们两人摇摇头,兴味盎然地看着这三个年轻人。
他活了大把岁数,却还是第一次对女儿的交友关系感兴趣。
以往凯尔对此并不感兴趣,因为他早就看透了一切。追根究柢,先前跟女儿有交情的大多数人,都不过是受了女儿的身分和容貌吸引才聚集过来的。
当然,女儿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在跟说出这种话的人交往时,都不会进展到友情或更深入的关系。
凯尔对女儿以心相许的「白」并非不感兴趣。
反正他们相处时间不长,随她高兴也无妨。但两人的个性怎会如此相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为朋友?
「——呼。」
凯尔看着女儿将手覆在瑞克提法尔红肿的脸颊上,露出为难的表情时,感慨就显得格外深厚。只要从稍微远一点的位置来看,就会觉得女儿的一举一动,不知何时竟变得与他的妻子十分相似。她现在的模样,不就和以前自己跟这一代的红龙公互殴争斗后,妻子照顾他伤势时的神情一模一样吗?
亲子相似是理所当然的,而如今出现了能与自己比拟的对象,让他更有这种感觉。
尽管凯尔产生出这种感觉,但在他的心中,却已为女儿定下一个将来。
凯尔以往一直苦思这件事,这跟女儿的将来关系重大。
而要是在「白」失去意识的现在错过这次机会,他就没有时间告诉女儿必须告诉她的事情了。
他下定决心,却有些犹豫地开口。
「梅里艾菈,他……」
「怎么了?」
女儿疑惑不解的模样,果然和当初妻子看着自己的身影重叠了。
凯尔见到那抹身影,略微失神了一下。而后他摇摇头,告诉女儿:
「——或许身为『白』的他不得不尽到该做的本分,而你也……」
当昏迷不醒的瑞克提法尔睁开眼睛时,就看到梅里艾菈以极为狼狈的面容俯视着自己。
坐在梅里艾菈旁边的威妮雅似乎相当不高兴,待会儿她又会发牢骚了吧?瑞克提法尔心想。然而威妮雅也不打算在凯尔面前抱怨,她就只是一言不发地别过脸去。
「——我的头很重吗?」
「不,不会,没关系。我可是龙族之女。」
「不会就好。但若是你吃不消的话,麻烦请把我推到地板上。」
「真是的,我才不会这样做呢。」
「哈哈哈……」
瑞克提法尔蓦地起身,向盯着自己看的凯尔说声对不起。
「很抱歉对令嫒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够了,对本人抱歉就好,不用对她父母抱歉,我女儿已经是大人了。」
「阁下说的是。」
凯尔敛去似笑非笑的表情,态度让瑞克提法尔感到些许的疑惑,但他却没有深究下去,反而开始检视周围的状况。梅里艾菈见状,就把他想知道的事情如实说出。
「我们已经飞了很久,再过不到三十分钟就会抵达圣都。」
「是吗?」
瑞克提法尔听了梅里艾菈的话,使他松了一口气。
要是在昏迷的时候抵达的话,那就真的太惨了。
即使自己的命运早就成了定数,但这样也未免太可怜了。
「呃,瑞、瑞克托……」
「咦?」
就在瑞克提法尔感叹自己很没用,是不是该多锻炼一下头部的时候,梅里艾菈就脸色略带绯红地对他说话。
瑞克提法尔在疑惑梅里艾菈的态度之前,就先被坐在她对面的威妮雅发出的怒气所震慑。
当然,梅里艾菈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我有点话要……」
梅里艾菈的话被尖锐的警告音盖过去了。
「——!」
除了凯尔之外,其他三人都疑惑地看了看彼此的脸。
梅里艾菈正想起身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闯进他们的脑袋里的声音就阻止了她的行动。
(——很抱歉打扰了各位的谈话。)
这是那只载运铁笼飞行的龙的声音。
是年轻男子的声音。
脑袋里直接响起的声音让瑞克提法尔稍微皱眉,但其他三个人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怎么了?」
凯尔问。
(有八骑隶属于神卫骑士团龙骑兵队的飞龙在接近当中,从刚才就一直向我方发出盘查身分的声音,请问该怎么处置?)
「越过圣都的早期防空线了吗……好,就告诉对方我们的名字和目的,我们已经跟神殿通过话了。」
(是。)
声音中断了。
看样子是在确认如何妥善回应飞龙骑兵询问所属单位与目的的问题。
凯尔很满意神卫骑士团的训练程度,能够迅速集合八骑的数量往这里而来。而好不容易抵达圣都,也让他稳稳地放下心来。
接下来就要跟时间奋战了。
假如王都战线演变成原始贵族军和联合军之间的全面冲突,就很难早点终结这场战争。现在光是给联合方的赔偿金,就迫得王国经济承受不小的负担。要是战事拖得愈长,负担就会变得愈大。
倘若负担波及到国民身上,他们对国民政府的猜疑心就会骤然提升,王国的情势就会沦落到濒临国家存亡的地步。
现阶段唯一有利而以往百害无一利的因素,就是国王缺位。
这么一来,国民的不满就不可能发泄在国王身上。也就是说,国王的象征价值不会消失。
尽管他个人怨恨当今国王,然而如今国王本身成为国民憎恶对象的机会不大。
凯尔深知,或许是因为这样,国民之间才会出现「快点让国王即位」的呼声,把这当作破解困局的方法;而他也深深赞同国民的这份心愿。
只不过,要实现这一点并不简单,身居高位的他也学到不少教训。
理想和现实是两回事,现实是追求理想所得到的结果,即使与理想之间相距甚远也不足为奇。而就连符合及格标准的现实,有时也会遭更恶劣的现实所取代。
凯尔这时觉得,他连符合及格标准的现实都没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王都战线溃散的速度比他料想的还要快,引发导火线的骑兵部队也下落不明,若想解决以上问题,就只能早点终结王国的内讧。
所以,他需要的只有一个「现实」。
为了获得那份「现实」,就算遭到女儿憎恶也在所不惜。他既没有彷徨的权力,也没有犹豫的闲情逸致。
「喔喔……我觉得胃要翻过来了……好恶心……」
「哎呀!等一下,瑞克托,你没事吧?」
「要是你敢吐出来,我可要生气了!」
「……呼。」
用来获得宝贵「现实」的「道具」露出丑态,以及两个年轻女孩七嘴八舌的吵杂声,令凯尔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这时,龙已经抵达圣都的上空。
窗外,神卫骑士团的飞龙骑兵团团围住凯尔等人搭乘的铁笼。
飞龙在他们的引导下开始缓缓降落,大地在风景中所占的比例也逐步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