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埋于地底的空间,却充满纯白的光。
瑞克提法尔抬头寻找光源,天花板的距离感觉高到难以攫住,令人有些头晕。不过他却发现,天花板的一部分在发着光。
仔细一看,支撑天花板的柱子,也是采光的来源之一。
明亮到无法直视,不知是用什么原理来发光。
「——你来了啊。」
瑞克提法尔环顾四周,不知道从这端到另一端的距离有多长,接着他耳边就传来梅蕾蒂亚的声音。传来的说话声叠着回音,但他却知道出声的人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片广大的地下空间中央,他看见那边有好几道人影。
瑞克提法尔往那边走去。
「该注意的事情你都听过了吗?」
众多人影的中心。
地板由带有光泽的材质制成,与单纯的石头不同。精致的魔法阵画在那上头,而梅蕾蒂亚就站在中央。
莉莉西亚和一群用面纱蒙着脸的神官站在她周围。
每个神官都拿着超过自己身高的拐杖,同时向瑞克提法尔默默行礼。神官穿着整齐划一的衣裳,体型也相似,导致个人风格看起来很薄弱。这令瑞克提法尔感到有点惊讶,却没敢追问原因。
他反倒回答梅蕾蒂亚的问题。
「我只知道典部神官大人提过的事。」
「既然听了那些就能来到此地,这就够了。」
梅蕾蒂亚笑了。
看似开心的笑容,同时却流露出悲伤。
瑞克提法尔从梅蕾蒂亚的表情中领悟到,她应该知道所有的历史事实。
「虽说现在的确是战时,不过听到过去战争的罪恶会很难受吧!还是把这也当作仪式的一环会比较轻松。」
「我倒是觉得,这才是最容易了解的说明。」
「是吗?」
苦笑。
两人露出同样的表情,互相微微一笑。
梅蕾蒂亚纯粹感到放心,想不到瑞克提法尔知道一切之后还来到了这里。而瑞克提法尔怀着深厚的安心感,是因为他与梅蕾蒂亚共享一个秘密。
「二千年的纪录中不只有光荣和幸福,也有罪孽和不幸。里头包括了一切,全都不带主观单纯记录下来。」
「皇剑」是无机物,以无机而不带一丝抒情的方式,保留历代国王的纪录。
第一任国王选择记录而非记忆的意图是什么,想必代代的国王都得到答案了吧?神殿的总大主教经过好几代的传承,却还是感到疑惑。
说不定她能够找到答案。
梅蕾蒂亚在内心的一角期待着。
「不只是继承,或许连你也要在此留下纪录。」
这名青年会留下什么样的纪录呢?继承这份纪录的下一代国王会有什么想法呢?她对这些问题有着无穷的兴趣。
「事实胜于史书!哪怕只有一个人不断凝望的世界,也是属于这个国家的记忆。」
或许那是免于误入歧途的路标。
或许那是揭露前有地狱的警讯。
或许那是要让人知道,孤独才是国王真正的朋友。
唯一的纪录,继承者仅有当今圣上一人。
「瑞克提法尔,你可别败下阵来。等仪式结束后,你就会得到国王宝座这份真正的孤独,以及『皇剑』这位真正的同胞。这场最初也是最后的孤独之战,你要是赢不了,就不配当个男人。」
〈——姊姊说得没错。虽然我也要帮忙完成仪式,但若瑞克提法尔先生本人没有战胜这场考验的话,我的协助就没有意义了。>
莉莉西亚以绝不张开的双眼注视着白衣青年。
想必那对眸子一定和梅蕾蒂亚一样藏着坚强的意志吧——位居仪式重心的青年这么认为,还想看看她的眼睛。
许多人迷恋光彩夺目的宝珠,而耀眼的心灵也一样充满吸引力。
这份情感形容为「欲望」尚浅,称呼为「兴趣」太深。
渴望自己没有的东西,当它出现在眼前时才会涌现的感觉。
或许那就是所谓的「憧憬」。
「她能否完成巫女应尽的职责离开这里,也要看你的表现。」
莉莉西亚为了完成巫女该负的义务,而抛弃至今以来的生活,只有瑞克提法尔才能带给她崭新的人生。
然而莉莉西亚真正希望的,却不是崭新的人生。
〈姊姊,我……我想跟姊姊一起……>
没错,她并不希望自己一个人离开神殿。
离别多年的姊妹还那么相亲相爱,这不就足以证明一同共度的时光和彼此抱持的感情,并不是人际关系的全部吗?
梅蕾蒂亚抚摸妹妹的头,露出温柔的微笑。
「——假如莉莉西亚不在了,我待在这里的理由也就所剩无几了。假如我们俩都能完成任务的话,就带你去别的地方玩怎么样?当然,费用全都由这小子来出。」
好过分啊。尽管心里这么想,却仍期盼总有一天让愿望成真。
倘若心愿能够实现,或许自己就能够感到自豪。真令人期待。
「——到了那个时候,就去做莉莉西亚想做的事好吗?」
所以,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做个小小的约定。
因为你的微笑,绝对是我的幸福。
〈——我……只知道这座神殿,这样也没关系吗?〉
瑞克提法尔见莉莉西亚一脸困惑地仰望着自己,就笑着回答了她。
他一边抚摸轻柔的头发,一边点头说道:
「我和你差不多,知道的地方也很少,所以就让梅蕾蒂亚带我们到处走走吧……这一定会很好玩。」
〈是,是的……!一定很好玩!〉
梅蕾蒂亚见莉莉西亚笑得开心,也露出同样开心的笑容。
瑞克提法尔看到两人那么高兴,脸上的笑意也更深了。
从现在起即将豁出性命的青年,发出衷心的笑颜。
「——总大主教阁下,魔力已经充填完毕。」
墙上装设的扩音器传出的声音吸引梅里艾菈抬头,她听见内容后,视线又慌忙回到窗户下方。
梅里艾菈的内心十分不安,就连一旁的父亲,以及跟在背后的侍女也感觉不出他们的气息。
现在她所在的位置,是其中一面墙上镶着玻璃窗的观览室。这座房间的格局是从举行仪式的大厅天花板突出,打从梅里艾菈进来之后,她就一直难以冷静,让人无法想像平时的态度是多么威风凛然。
为使接受仪式的皇太子候选人集中精神,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入大厅。在大厅中辅助仪式进行的神官之所以造型不具个人特色,其实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他们说,这是为了稍微提升仪式的成功率,进而保住候选人的性命。而梅里艾菈这个与仪式完全无关的局外人,自然是无话可说。
梅里艾菈能做的事只有一件。她向梅蕾蒂亚和莉莉西亚低头请求道:「他就拜托你们了。」尽管两人都爽快答应下来,不过梅里艾菈知道,她们实际上可以帮忙的,也仅限于能力所及的范围内。
「开始了啊。」
「——是的。」
梅里艾菈点头回应父亲的话,视线却没有移动。
凯尔轻叹一声,把视野的重心放在女儿关注的人身上。
「必要的步骤他已听过了,之后就要看他自己了吧?」
这是王国史上头一遭将所有继承手续一次完成的存在继承仪式。
尽管提议要这么做的人就是他自己,然而实际看到大厅的魔法阵在眼前蓄积魔力的时候,脑子里却冒出后悔的念头,觉得这或许真是办不到的事。
游走于地底的魔力巨河称为「龙脉」。只要经过盖在正上方的「密斯特拉——哈尔玛大神殿」地底下,从龙脉中汲取的魔力也会多到其他地方都比不上。
然而,就算拥有庞大的魔力产出量,也需要一点时间确保仪式所需的魔力值是否足够。那是因为仪式经大幅省略后,施法一次所需的魔力值会跃升到十倍以上。尽管早在凯尔说要带「白」过来时,魔力就开始充填了,但就算从大神殿延伸到地底下的魔力采掘用魔法术式,以最大耐久极限来汲取魔力,也必须累积到现在,魔力才够充足。
换句话说,假如仪式因故中断的话,就必须花掉漫长的时间进行准备工作,包括准备术式和检查仪式会场,好能再次累积到足够的魔力。
最大的敌人是时间,凯尔曾经这么告诉梅蕾蒂亚。对他来说,现在的情况就等于在走纲索。
「——现在只能祈祷王都的战况不要恶化吗……」
幸运的是,这里是信仰的重镇——大神殿。要是连在这里祈祷都行不通的话,去哪里都没有用。
凯尔看着女儿黏在窗前一动也不动的身影,再次叹了一口气。
看到朝自己跪拜的神官捧着的细剑时,瑞克提法尔畏缩了一下。
这把细剑在无损实用性的范围内做了最大限度的装饰,剑刃没有损坏,具有足够的杀伤力。即使这把武器实际上是用在神殿祭祀时的仪礼用细剑,但若想要拿它上战场,也能经得起考验。
梅蕾蒂亚和莉莉西亚两姊妹站在距离他十步的地方,而她们身边也有神官,以缓慢的动作拿一柄细剑过来。
搁放细剑的白色薄布上织有王国的国徽,以交叉的剑、画上十字星的盾牌,和支撑这些兵器的四条龙为构图。当神官双手捧上这把剑时,瑞克提法尔便觉得围绕在它周围的气息,与自己拥有的剑截然不同。
瑞克提法尔无法用贴切的言词来形容这种现象,但若硬要他解释的话,那就是存在感的分量不同了吧?
纵然使用金银来锻造,装饰却不华美,而在剑刃上铭刻古代文字,也绝不是稀奇的细剑装饰工法。尽管如此,瑞克提法尔还是透过本能而非理智,晓得「皇剑」展现出压倒性的存在感。
现在的瑞克提法尔已被塑造成「皇剑」之器,或许这种感觉就是皇剑该与自己同在的本能。
莉莉西亚从神官手里接过盖着薄布的「皇剑」后,就转身朝向梅蕾蒂亚。
梅蕾蒂亚当场跪下,对「皇剑」深深低头后,再以双手接过。
而后她再次低下头,把「皇剑」配在腰间,直起了身子。
「——」
梅蕾蒂亚一言不发地看了过来。
瑞克提法尔望着神官捧着的细剑,将手放在剑柄上。
缠绕在剑柄的皮带和金属的触感。
他试了一下剑柄冰冷的感觉后,再紧紧握住它。
然后他持剑一挥,拿捏触感和重心之后,整个人就转向梅蕾蒂亚,把退下的神官留在视野的角落当中。
「—一」
接着,他就慢慢把剑尖指向梅蕾蒂亚的眼睛。
他用剑的经验,仅限于在原本的世界里当学生的那段期间。
还好他在就学时就拚命锻炼自己并不擅长的武术,才不至于乱了架势而显得笨手笨脚。
「——看样子你好像用过剑嘛。」
「这里也有御座敷剑法这一招吗?」
瑞克提法尔不晓得异世界的人是否知道御座敷剑法就是非实战对打,然而王国似乎也有同样的说法。只见梅蕾蒂亚噗哧一笑,再次握住「皇剑」的剑柄。
「道场剑术要是能练熟的话,也能用在实战当中。再说,就算把剑对着没经验的家伙,也不需要受良心的苛责。」
「这还真恐怖。」
梅蕾蒂亚旁边的莉莉西亚露出苦笑,而瑞克提法尔也和她一样的笑了。
就在他要开口回应之际,其中一名等距排列在魔法阵四周的神官朗声道:
「——时候到了!」
梅蕾蒂亚听到声音,脸上柔和的表情就消失了。
同时,莉莉西亚的表情也紧绷起来,双手交扣成祈祷的姿势。
「要开始啰,小伙子。」
梅蕾蒂亚出声,几乎同时瑞克提法尔也跟着点头。接着众位神官就发出吆喝声,同时一齐用杖尖敲击地板。
尖锐的声音响彻整座大厅,地板上的魔法阵宛如呼应般发亮,浮现透光的纹路。
当瑞克提法尔的眼睛习惯光线之际,梅蕾蒂亚就朝他刺了过来。
仪式的步骤极为简单。
首先由候选人与手持「皇剑」的总大主教击剑对打。
这项行为是为了让「皇剑」觉醒,并认识候选者是什么样的人。
不过,虽说是仪式性质的击剑,却并不是演技。
假如彼此没有拿出战意,「皇剑」就不可能觉醒。
「——呼。」
梅蕾蒂亚疾冲过来,速度快到不像身穿厚重的衣裳。她转动手腕,狠狠横扫一击,瑞克提法尔急忙举细剑挡架。
「皇剑」与仪礼剑交锋,金属相互啮合,发出刺耳的声音。
「——!」
在火花飞散的同时,感受「皇剑」的脉动。
让剑刃展现些微的光芒,牵引「皇剑」的残像。
「再来!」
梅蕾蒂亚吸收反弹之势,一个翻身,再度展开攻击。
这次瑞克提法尔以仪礼剑的剑腹,避开她捞击的动作。
火花再次沿着滑过仪礼剑上方的「皇剑」之刃飞散开来,而后脉动又出现了。
这份犹如要震荡空气的脉动,也是众位神官开始咏唱仪式咒文的信号。
(——存在、存在、存在。皇之刃,四界之刃,讴歌之刻,祈愿之时。此非觉醒,而乃新生……!)
众位神官的声音宏亮响起。
魔法阵的光芒应声增加。
瑞克提法尔和梅蕾蒂亚在逐渐增强的光芒中持续舞剑。
十回合,二十回合,三十回合,两人不断过招,莉莉西亚默默地紧追不放。
(——冀望明日,乞求秩序。王国连绵,而至今日。唯愿皇者,延续未来——)
每交锋一次,「皇剑」的光芒就会增强,令瑞克提法尔眯起了眼。
「皇剑」的脉动像在回应众位神官的祈祷,同时也像要表露贪恋生命的渴望。两人交手数十次之后,脉动就强到足以摇撼整座大厅。
接着,梅蕾蒂亚斜肩一砍,与瑞克提法尔的一记捞击激烈交锋。
瞬间,「皇剑」的闪光和脉动爆发出来。
「瑞克提法尔!」
爆光支配的白色世界里,梅蕾蒂亚的叫声打进瑞克提法尔的耳里。
值此同时,众位神官掺杂着兴奋的声音也达到了最高潮。
(——存在、存在、存在!速来此处!速来此处!赋予此地,崭新未来!)
「我要上了……!」
梅蕾蒂亚尖声叫道。
瑞克提法尔翻转手中的细剑。
「喔喔喔喔!」
同时魔法阵的光芒增加了。
瑞克提法尔紧握仪礼剑,承受光之暴风的狂烈侵袭。
而后——他清楚看见梅蕾蒂亚冲向自己时的,「皇剑」的锋芒。
接着进入仪式的第二阶段。
那就是将「皇剑」与候选人融合。
候选人要继承「皇剑」具备的二千年纪录,以及其中的四界之力。
梅蕾蒂亚一边承受「皇剑」从自己手臂传来的鼓动,一边迅速奔驰,意欲完成自己最后的任务。一步,一步,将风一分为二。即使吹乱头发,也依然全力在跑。
剑锋指向白之青年,只要一个步骤出错,仪式就会失败。她按捺只许成功的紧张情绪,牢牢握住「皇剑」的剑柄。
不久,梅蕾蒂亚开始用自己的双眼仔细看着青年的表情,这时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青年注视过来时的神情确实具备皇威。
没问题的——她这么想。
「别闭眼!」
她不知道对方能否听见这句话。
但她却冲上前去,速度连一瞬间都没有减慢。
要抓紧时机让「皇剑」进入瑞克提法尔的体内。
刹那间,她喊出祈祷文来恭迎自己该侍奉的国王,而后全力刺出手里的皇剑。
「——皇者啊,存在吧!」
在从简仪式中,「皇剑」能刺的部位有两处。
心脏与——眼睛。
「——唔!」
她手腕一转,将「皇剑」刺进瑞克提法尔的银色右眼里。
瑞克提法尔一直看着被银光包围的「皇剑」。
剑刃遮蔽视野,接下来只感觉到「滋」的一声,就没有任何知觉。
激烈的疼痛随即袭来,从意识中驱散这份触感,让他失去行动自由的身体像触电般震颤起来。瑞克提法尔高声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
要是不吼出来,意识就保持不住。
「皇剑」开始融合,导致身体活动的自由遭到剥夺,如今他能做的就只有呐喊。
承受游走身体的疼痛,还要抵抗冲进意识里的庞大纪录。
他唯一的武器就是喊叫,藉此抵挡巨大「力量」的奔流。
第八代国王艾涅法柏。
继承「皇剑」的最后一位国王。
他在贵族改革当中,以果断不似平日温厚态度的处置而闻名。
这位国王也广受各国元首的尊敬,但在教育子女方面却是唯一的失败。
第七代国王玛莉耶露。
她是王国史上第三位女性国王。她在非官方的纪录当中是一名高级妓女,以她的发色来博得大众的喜爱。
这位国王让女性的地位起了飞跃性的提升,不过她的目标并非单纯的女士优先,而是实质的男女平等。
缘此之故,她至今仍然广受卖笑女的景仰。
第六代国王扎更。
他是第五代国王的第二个儿子,是唯一按照正式步骤来世袭国王宝座的人物。
虽然他延续母亲军队改革的方针,却也是致力于国际交易和发现新航路的交易之星。
而他那个时代绘制的海洋图,也成为后世交易时的必需品。
第五代国王薙·一文字。
王国史上第二位女性国王,据说是来自出云一带的移民。
这位国王进行军队改革,取代以贵族为中心的军队,由受过扎实教育的职业军人来主导。
此外她还主导战术研究,今日军事学校也依然教授她所研究的战术。
第四代国王勒·嘉尔德。
据说他的父母是从国外逃过来的流亡份子。
他一边疗愈饱受战争摧残的国土,一边进行援助艺术家的工作,尔后就被誉为王国文化的拥护者。为了赞扬他的功绩,现在皇立大美术馆的玄关处还以他的肖像画来装饰。
第三代国王伊莉莎白蒂雅。
骑士阶级出身,在位仅一年的国王,后世称她为剑之公主。
打从第二任国王时代开始,王国与北方人类种诸国的关系就日趋恶化。后来在双方爆发战争时,这位国王就发挥了她的军事才能。
她凭着绝无仅有的才华,仅仅十个月时间就将战争导向终结,不过在终战后就失踪于皇城。
尽管下一代国王即位的事实,就意味她早已失了性命,然而提倡其生存说的有识之士也不少。
第二代国王飞利浦。
他是农民出身的国王,后人称其为农耕王。
这位国王振兴农业,促进国内流通,喜欢到开辟在旧皇城的田里培育农作物。
他在位二百年期间所改良过的农作物品种,至今仍然是王国的主要农产品。
众人的欢喜、悲伤、憎恶与叹息。
这把剑只能不断注视所有的感情。
其中没有任何事物能堪称为自身的感情。
然而,在流进瑞克提法尔体内的纪录当中,「皇剑」留下的感情却只有一个。
「——拜托你了,伙伴。」
这是「皇剑」刚成型时的纪录。
疑似第一代国王的白发少年抱起自己的纪录,是「皇剑」里唯一沉浸在喜悦当中的感情。
或许那就是残留在龙之眼当中的感情。
然而,瑞克提法尔却认为这就是「皇剑」唯一的记忆。
这段情感是唯一在堪称浊流的资讯中散发的光芒,瑞克提法尔将它铭刻在自己的记忆里。
瑞克提法尔右眼流出大量的血液,高声叫了出来。
梅蕾蒂亚意欲剥除「皇剑」溢出的魔力。她再度运劲于自己的手,喊了妹妹一声。
「莉莉西亚!」
〈是!〉
莉莉西亚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
妹妹默默追逐姊姊的动向,「皇剑」与候选者接触后,风势和光劲就变大了,而在这狂烈的态势当中,姊妹俩的连带感确实而可靠地持续下去。
不久,梅蕾蒂亚看到巫女的装束松了一口气,把手伸向妹妹。
「莉莉西亚!这边!」
瑞克提法尔的咆哮与风声几乎要掩盖她的声音,但妹妹的确听见了。
梅蕾蒂亚认为,担任巫女一职之所以要失去眼睛和声音,或许就是因为要在强光与风暴中,抵达候选人所在的位置。
梅蕾蒂亚抓住妹妹在风中摇曳的手,让她握住刺进瑞克提法尔眼里的「皇剑」剑柄。接下来就是巫女的工作了。
「这小子就拜托你了!像他这种滥好人,正适合跟你走在一起!」
妹妹明白姊姊这句话里里外外的含意,大大地点了点头。
〈——我会尽一切心力来支持他。不管是巫女莉莉西亚也好,还是平凡的莉莉西亚也好,此人都是我生活的依靠。〉
「你识人的眼力也跟我一样,我引以为傲的妹妹啊!」
梅蕾蒂亚用自己的手包覆妹妹握紧剑柄的手,朝对方眨了一下单眼。
接着她就松手放开「皇剑」。
「——唔!」
转眼间,她就被刮到魔法阵的外面去了。
手里没有「皇剑」的总大主教,已经失去参加仪式的资格。
梅蕾蒂亚在退出仪式时,将这个国家的命运寄托在那两个年轻人身上。
「莉莉西亚……!瑞克提法尔!」
她被暴风吹走,撞到地板上一动也不动时的呻吟声,大厅里没有一个人听得见。
尽管姊姊飞到莉莉西亚感觉不到的地方让她很担心,却仍将意识集中在剑柄握在自己手里的触感。纵然眼睛看不见,也能从闯进耳里的惨叫和鲜血的味道,轻易想像这番光景。
原本的仪式不可能出现的凄惨景况,却在拯救国家的大义名分下进行。
〈瑞克提法尔先生!〉
莉莉西亚用力握紧剑柄,将「皇剑」刺得更深。
接着她就以娇小的身躯将利刃往内塞,以便同时袪除放大的叫声。假如「皇剑」和候选人没有合而为一,莉莉西亚就算交托「力量」也没有意义。
尽管这并不是将「皇剑」实际埋进身体当中,然而异物插入身体的抗拒反应却还是会出现。
倘若融合率超过一定的数值,就能以巫女的力量来控制并安定「皇剑」。但若想达到这种融合阶段,就只能靠候选人自己撑过去。
〈瑞克提法尔先生!你要加油!〉
她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
即使如此,她仍非叫不可。
再塞进去一点,再把「皇剑」稍微塞进去一点。即使脸上沾满血污,莉莉西亚还是一直呼喊。
她不想伤害笑得这么温柔的人。
但是,哪怕自己要伤害他一次,也必须完成彼此的使命。
〈瑞克提法尔先生,我们快点结束仪式,一起出去走走吧!虽然我一无是处,但我会努力学做便当的!要是你能让我待在你身边的话,我也会永远支持你的!〉
为什么要执着于这名青年到这种地步,老实说连她自己都不太明白。
因为他对自己很温柔吗?还是因为他不把自己当巫女来看待呢?她想了又想,却没有找到答案。
(但是,我想跟你在一起看看。)
纵然大神殿的藏书室里拥有丰富的书籍,不过眼睛看不见东西的莉莉西亚,却跟这里没什么缘分。但是,假如她在藏书室里养成爱好文学的习惯,或许就会发现自己的真心。
这时,少女爱上了青年。
那是占据她体内多数的四界之力,受到青年这尊「皇剑」之器吸引的结果。
或许有人会说这是扭曲的恋慕之情,或许有人会笑称这是赝品。不过即使如此,少女的恋爱却既是事实,也是真实。
历代的巫女当中曾经有人在举行仪式前就和候选人相爱,或许这时的莉莉西亚也处于相同的状况。然而,这名巫女一辈子都没发现这件事实。
因为她后来和适合的丈夫人选在一起,过着真正幸福的日子。
想必没有人会轻言结果就是一切,尽管俗话也说没有过程就没有意义,但事实上对于当事人来说,他们所获得的却只有结果。
现在莉莉西亚心中微小的爱慕会不会发展下去?等到仪式结束,四界之力回到该存在的地方后,她是否会一直抱持这份感情?到头来谁也不知道。
她是否基于一己职责,选择站在国王的旁边?
她是否基于一己之愿,期盼能待在国王的身边?
一切都要等仪式结束以后才有定论。
〈瑞克提法尔先生!我在这里!〉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少女莉莉西亚想要保护青年瑞克提法尔。
而青年也想再看少女莉莉西亚的笑容一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满溢的力量暴发,血液从身体中飞溅出来。
逐渐陷到眼睛里的「皇剑」,意欲将己身的存在融进青年的体内。相形之下,青年的身体则不断呈现抗拒反应,排斥以超越自己适应的速度来入侵的异物。
疼痛的程度还比撕裂身体更剧烈,就像体内饲养了龙在里头吞噬,还一边切割身体再接续起来。脑部、神经、连细胞都逐一替换,将青年改造成能与「皇剑」相称的另一个生命体。
要是没有这么做,概念兵器「皇剑」就不能寄宿于体内。
人类的身体终究不能超越人身的极限,哪怕是龙族也一样如此。
所以能够操纵「皇剑」的生物,就只有国王而已。
而所谓的继承仪式,就是让新任国王诞生在世上的行为。
从这项性质来看,国王在退位后,进入将「皇剑」传承给接班人的阶段时,他的生涯就结束了。这是因为国王就是一种寄宿于「皇剑」而生的生物,对国王来说,失去「皇剑」就等于丧失身体大部分的机能。但截至目前为止,在前任国王仍活着的情况下,承继「皇剑」的人就只有一个,而以往从来没有人实际求证过,届时前任国王将会变得怎么样。
无论如何,国王在踏上与「皇剑」合而为一的阶段后,就把一切生死都交给「皇剑」。
「皇剑」将把身体吞噬殆尽,融合于精神当中。
假如在这段过程中没能保护自己,「皇剑」将会啃破候选人的身体而夺去其性命。而莉莉西亚知道,届时最靠近候选人的巫女会有什么下场。
(——要是情况变成这样,巫女就毫无生还的机会。)
不管再怎么精通魔法,不管保存的四界之力再怎么丰富,也难逃一死。
在神殿受过教育的莉莉西亚,并没有对这桩事实心怀恐惧。
即使她在此丧了命,下一位巫女候选人也已经住进大神殿的偏屋里。
就这个意义上而言,无论是瑞克提法尔还是莉莉西亚,都是可以取代的。
然而——
(姊姊……)
对梅蕾蒂亚·基尔来说,当她们俩没有任何头衔的时候,莉莉西亚·基尔是她唯一的妹妹。而对现在的莉莉西亚来说,梅蕾蒂亚·基尔·鲁普斯堡——哈尔玛,则是她唯一的姊姊。
除了自己以外,谁都不能让姊姊获得姊姊才能享受的幸福。
姊姊为了自己,努力当上了总大主教。
她想要再次跟姊姊过着普通姊妹的生活。
想要袪除总大主教和巫女的藩篱,再一次回到家中。
(——我只要当平凡的莉莉西亚就好了。)
她的愿望就只有这个。
自从她被挑中为巫女的人选之后,就从没想过自己不当巫女以外的将来。
她活下去的理由,就只有做好巫女分内的公务,同时为即将来临的时刻做好准备,让继承仪式成功。
假如她完成了任务,下次就要以莉莉西亚的身分到这名青年的身边去。届时他一定不会把自己当成巫女来看待。
她在他面前时只想当梅蕾蒂亚的妹妹,当平凡的莉莉西亚。
(瑞克提法尔先生。)
那是太奢求的愿望吗?
留在身为皇太子的他身边做平凡的自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吗?
(瑞克提法尔先生……!)
瑞克提法尔仰天屈膝,惨叫嘶喊。莉莉西亚把他的手从裂开的仪礼剑上扯下来,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握住。
瑞克提法尔的手颤抖了一下。莉莉西亚留意到这点,注入更多的力量。
「——唔,啊、啊——」
莉莉西亚松手,「皇剑」慢慢陷了进去。
那就证明瑞克提法尔自己接受了「皇剑」。
同时,没被「皇剑」贯穿的左眼游走金色的光芒。
纵向割裂的瞳孔,黄金的龙瞳就在其中。
〈再忍耐一下,瑞克提法尔先生!〉
莉莉西亚紧紧搂住瑞克提法尔的身体,以承受来势更为凶猛的暴风。
她把手伸向远比自己还要宽广的背脊,咬住嘴唇紧紧拥抱。
好温暖,她这么觉得。
「——唔!」
即使流出血泪,这个人还是回应了自己。
既然如此,她就赌上自己的一切来帮助这个人。
〈——!〉
整把「皇剑」从护手开始化成光粒子,尽管在暴风当中,仍然绕着瑞克提法尔旋转,一点一滴钻进瑞克提法尔的左眼里。莉莉西亚看见那只瞳眸内闪耀王国国王家家徽用到的十字星之后,就以无声之声来咏唱祈祷文。
〈——存在、存在、存在,此地之光,此地之星,此地之暗,此地之月——〉
引导的人啊。
被引导的人啊。
绝命前担任此地路标之人啊!
我与你同在。
你是你希望成为的人。
我希望。
〈——从黑暗内部照耀光芒的人啊,与我们一起——〉
与我一起。
(——存在——)
聚集的爆光。
卷往中央的旋风。
莉莉西亚在这当中咬破自己的嘴唇。
「——唔!」
瞬间的疼痛令她皱眉,她忍住这种感觉,仰起了头。
血滴濡湿了唇,她将手臂缠绕在瑞克提法尔的头上。
〈瑞克提法尔先生,对不起了!〉
这声音也是在激励自己。
她勉强按捺部分犹豫的情绪,将自己的唇压在瑞克提法尔的嘴唇上。
「——!!」
双方接触后的同时,莉莉西亚和瑞克提法尔之间就产生「力量」的连结。
金色龙眼的瞳孔一口气收缩。
莉莉西亚觉得自己的意识流向瑞克提法尔,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哟,这位小哥。」
似曾相识的石造大厅。
瑞克提法尔与一名男子面对面站在中间。
那名男子将及肩的白发绑着一束,全身上下都穿着纯白的服装。瑞克提法尔认得这抹身影。
「啊,你用不着那么惊讶,每个候选人都一定会遇到『我』一次。」
「——请问你是什么人?」
瑞克提法尔面对「长得跟自己一样」的男子,也摆出戒备的架势来。处于非常状况,正值非常时期,不设防才是怪事。
男子见瑞克提法尔有此一问,就交叉双臂,沉吟了一下,接着就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竖起一根食指。
「嗯,的确。我该说自己是第一任国王成为国王前的记忆,以及其他附带的东西吗?」
「你,是第一任国王吗?」
瑞克提法尔再次询问道。
「不对,成为国王前的『我』并不认识成了国王的『我』。因为我没有记忆的功能,所以就算像现在这样聊天,但只要睡上一觉,我就几乎忘光了。」
男子一脸愉快地耸耸肩,冲着瑞克提法尔就笑。
「你怎么一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的脸啊?」
「——您观察入微,真是省了我不少麻烦。」
「哈哈,这点小事用不着称谢。因为不管是我,还是截至目前为止的国王,本质都很相似,或许还可以称之为朋友或同胞呢!」
男子松开交叉的手臂,挨近瑞克提法尔一步。
瑞克提法尔蹲低身子,加强戒备男子的行动。
「喂喂,别那么提防我嘛!你还真是我遇过警戒心最强的家伙。」
「这大概是因为我有责任吧!」
「生还的责任吗?」
听到这个问题,瑞克提法尔先是轻声一笑,而后点头。
「嗯,死掉之后机会就跟着消失了。换做是以前的我,说不定还会反对呢!」
「活命才有机会、吗?机会搞不好出乎意料地多喔!」
「是多是少,都由我作主。」
死心也好,不死心也好,全都操之在我。能为自己的决定负起责任的人,就只有自己而已。
「你还真难缠耶!要是把事情想得太难,宝贵的东西可是会不知不觉溜走的。」
「那我就绕到它溜走的地方去。假如它就是想逃,再抓回来就行了。」
瑞克提法尔的话让男子瞬间词穷,接着开口大笑。
「哈哈哈!没错,逃走后抓回来,只要这样就行了——但是,」
男人的身影消失了。
「——!」
才慢了一瞬间,金戈交鸣的声音就回荡开来。瑞克提法尔手里不知何时已抓着兵器,他以刃腹刻着繁复花纹的宽刀,来挡住在面前现身的男人所挥舞的剑。
「世上有些东西一溜走就会消失喔!」
男人的眼睛漆黑而清澈。
没有一丝迷惘,直视不移的目光。
「我之所以在这里,是为了对意欲当上国王的人做最后的忠告。」
男人抽回利刃,马上又使出新的斩击。
这些招式比梅蕾蒂亚快上许多,沉重许多,瑞克提法尔之所以能对此做出适当的反应,是因为身体用等同于意识的速度在行动。
意识与身体完全同调,这种感觉他至今从来没有体验过。
「我不会特地叫你别逃。永远失去的事物也……算了,这是那家伙的责任。」
剑锋从左上扫到右下,从右下砍到左边,割裂空气,刃尖生出云气,男子朝瑞克提法尔迫了过来。
「你也要记好了。」
对方一剑劈了下来。他挡住这一击,手臂却麻掉了。
「什么……」
瑞克提法尔支使发麻的手臂,隔开男子的利刃。男子在承受瑞克提法尔的反击之前,才一个动作就退到最初的位置,让瑞克提法尔的刀砍了个空。
「我们是异常份子,心灵中的某个地方绝对、一样都不正常,由怪异所组成。」
男子再次失去踪影,这次他从上空发动了奇袭。
眼看男子飞快退离现场,剑身的厚刃削到地板,瑞克提法尔就朝男子一击劈下。
「你有所自觉了吧!」
男子毫不犹豫地把剑往头上丢,拳头瞄准瑞克提法尔的下颚。
瑞克提法尔没能扼止对方的势头。他身形一扭,回避了那一击。
两人的位置交换了。
「没错,的确是那样。」
瑞克提法尔举刀到头顶上,抵御朝自己头部落下的利刃。
火花飞溅,照亮两个长相如出一辙的男人。瑞克提法尔弹开的剑就像拥有意志一般,回到持有者的手里。
他挥舞回到手里的剑两、三次后,就转身面向瑞克提法尔。
「不过,我倒是觉得那样也无妨。」
「喔?」
两人同时拉开距离,而后同时接近。接着又同时举起锋刃互刺,还同时防守。
「这样有什么问题呢?假如要说异常、异质、异端,相异即罪恶的话,那就只是单纯背负世界上所有相同的罪恶罢了。」
世界上没有两个相同的东西。
世界由所有不同的东西所组成。
「与我不再是我相比,罪恶就显得微不足道。」
瑞克提法尔摆出朝那名男子突剌的架势,而男子也向瑞克提法尔展现突刺的架势。
「我——要以我的方式来生活。罪也好、罚也好、责任也好,只要是我能背负的,我都要背负……!」
反反覆覆。
发出声音。
牵曳云气。
而后,穿刺过去。
「——是吗?或许这会是……一种有趣的生活方式。」
男子俯视插进自己胸口上的锋刃,露出痛快的表情,看得瑞克提法尔全身寒毛直竖。
「不过嘛,单单有趣也不见得就能活得自在。」
男子在说话的同时,他的周围就出现七把兵器。
大剑、军刀、薙刀、短枪、小太刀、锐剑与短剑。
瑞克提法尔发现,那些全都是以往「皇剑」的模样。
而后,他就看到那些兵刃一同杀过来,又因对方一个动作而退开。
但是,短枪和小太刀却刺中他的肩膀和侧腹。
「咕。」
疼痛并不是由穿刺身躯的利刃所造成。
从利刃流泄而入的怨慰与憎恶在他的身体到处游走,宛如灌进融化的铁一般带给他极大的痛楚。
「光是感到疼痛,就是件幸福的事。」
男人面对露出苦闷表情的瑞克提法尔,投以先前未曾出现的冷酷目光。
「人类是一种连痛楚都能适应的生物,这时不管再怎么痛苦,只要过一段时间后,就完全不觉得疼了。」
男子拿起仍然浮在虚空的大剑,朝瑞克提法尔剌了过去。
「——唔!」
从瑞克提法尔的嘴里迸出不成字句的声音。
无法单纯以疼痛形容的纯粹的「痛苦」,蹂躏了他的身体。
「嫉妒也好、怨恨也好,就连羡慕也好,疼痛都会忘却。」锐剑扎进背脊,短剑刺中大腿,薙刀和军刀将双脚钉在地板上。
「会痛吧?但即使是这样,人也马上就会习惯了。」
男子俯视瑞克提法尔,哀凄地低声道。
「这甚至让我觉得,人类是不是在不知不觉当中,连疼痛的概念都忘了?」
或许「我」们就是忘却痛楚的先驱——男子的言词沁入瑞克提法尔的身体里。
但是,从瑞克提法尔心中涌现的情绪,并非对这番话的同意和顺从,而是否定和排斥。
从梅里艾菈的手感受她怀抱的痛苦,从威妮雅话语中的细微之处所感受的悲伤,从凯尔严肃的视线中所感受的懊恼,都让瑞克提法尔无法当场退缩。
现在可不是该死心的时候,他心中的「他」这么喊道。
「——所以说,那又怎么样……」
瑞克提法尔勉强振作颤抖的身体,重新握住快要掉下来的刀。
他的体温移到金属手把,同时刀子颤动了一下。
咚的一声,震撼空间的颤动。
「就算习惯疼痛,那又怎么样……!」
他的呐喊换来更大的颤动,每当空间咚的一声摇晃,刺中瑞克提法尔的「皇剑」就逐一化为光芒,逐渐消失,归于虚无。
「人要适应痛楚,超越痛楚。我可不容许别人否定这一点。」
习惯也好,不习惯也好,人是忘不了痛楚的。
「只要我们记得就行了,只要我们这些无法忘记的人能记得疼痛的滋味,人类就不会忘记痛楚。」
踏稳地面,执刀作势,调整呼吸,接着再捉住眼前的男子。
「你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吧!」
瑞克提法尔问出这句话后,男子就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
「原来如此,你也只是刚好来到这里而已吧?」
然后他就自言自语,露出隐约可见的笑容,提剑摆出架势。
「那你就这样活下去吧。」
男子话声方落,两人就以太过简单的直线运动来狙击对方。
「——!」
呼吸趋于一致,无声的呐喊贯穿彼此的身体。
目标只有一个,结果也只有一个。
「——这也是,有趣的、生活方式啊。」
男子被瑞克提法尔的刀贯穿胸口的中央,但他却笑了。
「我不太清楚这有不有趣……因为我只找得到这种生存之道。」
心脏附近同遭贯穿的瑞克提法尔,也笑着回答那名男子。
这次疼痛没有出现。
该在的东西就容纳在该在的地方,就只是这样而已。但至今仍在该处的事物,就只有消失一途。
「那就先从你能力所及的事情做起吧!」
男子的身影逐渐消失,同时瑞克提法尔心中的某处也在崩塌、消解——犹如身体的一半逐渐消失的感觉侵袭了瑞克提法尔。
「无论如何,『我』已经当不成你,而你已经变不回以前的你。」
消失、消散,只剩一把利刃。
「既然如此,那就只好尽力而为了。对吧!『我』?」
男子的躯体化成了光,逐渐朽坏。
光芒不留在一处,只会在空中分解消散。
「算了,你就好好做吧!做到我体内的『你』所期盼的程度。」
「好,我尽量。」
听到这个答案后,男子微微一笑。
同时,瑞克提法尔的意识就被白光与暴风尽皆覆盖。
狂扫肆掠的暴虐之风过去,瑞克提法尔漂浮在纯白之外别无他色的空间里。
他发现自己的脑子里另有庞大的资讯,与自身的记忆不同。那些资讯井然并列,和记忆没什么两样,而他的意识深深明白个中内容是他无法理解的。
他注意到那就是「皇剑」所持的纪录,把距离「皇剑」的「现在」最近的纪录扩散到意识当中。
「——莉莉西亚……」
脑中浮现莉莉西亚握着自己的手,直接以意识来通话的模样。
她在猛烈吹送的光之暴风中,不惜自身性命的纪录,就留在那个地方。
「咕!」
瑞克提法尔将那份纪录遗落在意识当中,视线环顾四周。
他把这段纪录当作事实来看待。这么一来,莉莉西亚的意识应该就在这道光的某一处。
瑞克提法尔意识到身体的存在,运用所有的神经逐一回想跑步的行为。
他总算感觉到身体在光芒中移动,不断寻找少女的身影。
「莉莉西亚!」
他觉得自己在出声。
但在完全没有回音的空间里,声音却消失空无当中。
然而他还是扯开嗓子大喊,想要找出那名为了帮助自己而赌上性命的少女。
他到底叫了多久呢?在时间感稀薄的空间里,不晓得时间过了多久。即使如此,连续嘶吼仍让他的精神感到疲倦,纵然没到喉咙发疼的地步,声音却逐渐变小。
就算这样,瑞克提法尔也绝不停止呐喊。
不久,他就在另一边发现白色以外的颜色。
「——!」
尽管他跌了一跤,却奔了过去。而后微小的光芒出现在他眼前,有金、朱、翠、紫四色。
这些光芒围在渺小的人影四周团团转。
渺小的人影有一头翡翠色的长发,穿着接近无限纯白的装束。当瑞克提法尔认出这抹身影的瞬间,就忘了喀啦作响的身体而冲上前去。
「莉莉西亚!」
四道光芒仿佛被瑞克提法尔的身影吓了一跳,离开莉莉西亚的身旁。
尽管如此,但在瑞克提法尔抱着莉莉西亚时,这些光芒还是围绕在四周,仿佛像在查探情况似的。
「莉莉西亚!」
青年再次呼喊少女的名字。
他觉得少女的身体完全失了力气,就像是人偶一样。
「——嗯……」
所以当声音从少女口里泄出时,他才不由得感到放心,而差点让这具轻飘飘的身体掉下来。
瑞克提法尔连忙再次拥抱少女。
轻轻摇晃少女的身体,低声呼唤她的名字。
「——啊……」
眼皮在颤动。
接着,少女就缓缓睁开双眼。
瑞克提法尔不由得泄出笨拙的声音。
他第一次看到少女的眼睛。
「——瑞、瑞克提法尔先生……?」
「嗯,是我……」
好深好深的群青色。
假如姊姊拥有天空般的颜色,妹妹就怀着海洋。
瑞克提法尔被那对群青色的眼眸吸引,不带任何企图。
深沉的颜色让人联想到母亲般的大海。假如他从太空上看以前居住的星球,那里一定会出现这种色泽。
瑞克提法尔迷上了这种色调,嘴里无意识泄出了声音。
「——好美……」
这句话对少女带来了冲击,让她有气无力的脸庞一下就红了起来。
「呜耶!」
与人交谈时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有时遵守这种教诲也会遇上例外——假如少女懂得这项道理的话,或许就会抱持这样的想法。
见到莉莉西亚不知为何脸红还目光游移时,瑞克提法尔不禁慌了起来。
但在瑞克提法尔只顾着手足无措,视线彷徨之际,少女却设法凭一己之力回复神智。
「不、不要紧吧?」
「嗯,是的!我没事!」
话虽如此,淡淡的红潮却没有从莉莉西亚的表情中消失。她想法子和瑞克提法尔之间保持一颗拳头的距离。
而由于瑞克提法尔听到莉莉西亚真正的声音后心神有些荡漾,所以他也没发现身边这名少女内心诸多的纠葛。
两人伫立在原地,距离近到一伸出手,就能让彼此的手指轻易交扣。而与他们相对的四道光芒,正兴味盎然地在两人周围不断环绕。
莉莉西亚告诉瑞克提法尔,这就是四界之力。
「他们并不具备明确的意识,智能充其量只有人类幼儿或宠物的程度。」
四界之力终究不过是用来控制「皇剑」的装置。
这种装置没有学习功能,就只是「皇剑」分项功能的一部分而已。
「不过,它们的确是概念兵器『皇剑』的核心成分。」
轻盈飘浮的金色光芒,一直停留在莉莉西亚伸出的手掌上。
莉莉西亚见状露出了微笑,而旁边的瑞克提法尔,则抬头仰望那三道浮在空中,看似发楞的光芒。
「真想不到兵器的核心竟然是小孩子和宠物……这实在是……」
朱色光芒发现这话在贬低自己,于是就像抱怨一般,在瑞克提法尔的脸部周围绕来绕去。
其他三道光芒也跟着飞到瑞克提法尔的周围尽情乱晃。
「呜哇!」
瑞克提法尔急忙挥散那些光芒。
接着四道光芒就像在逃跑一般,飞到莉莉西亚的身边去。
「瑞克提法尔先生……」
莉莉西亚板起了脸,看着瑞克提法尔。
瑞克提法尔为难地搔搔头,低头说了句抱歉。
「又不是小孩子了……」
真拿你没办法啊!莉莉西亚向那些光芒露出笑容。
她对那四道光芒说了些悄悄话后,它们就一飞冲天,排列在瑞克提法尔的正对面。
「姑且不论它们的特性为何,只要在此缔结契约,继承仪式就完成了。准备好了吗?」
「不,我什么都没准备……」
瑞克提法尔不知所措,他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
莉莉西亚见瑞克提法尔困窘成这样,。
「既然它们已经出现在瑞克提法尔先生的面前,就表示你的资质确实受到了认可。之后,瑞克提法尔先生只需召唤它们就行了。」
「召唤……?」
「是的。」
召唤什么,他没有听见。
这一定是因为,问题必须靠自己来思考。
他对着漂浮在眼前的光,烦恼自己不知该说些什么。
恐怕是因为看到莉莉西亚的样子,才会觉得这是一件难事吧!
即使如此,他还是想得很深入。或许这就是他的个性。
瑞克提法尔开始低吟,尽管莉莉西亚露出讶异的表情,但她除了稍微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之外,就没做任何行动。
她相信这名身为自己同伴的青年。
接着,瑞克提法尔就稍微沉吟了一阵。
这时四道光芒则一直漂浮在他的面前,安静等待。
瑞克提法尔抬头看着这些光芒,感觉自己就像被纯洁无暇的双眸注视一般。他清了清喉咙,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瑞克提法尔在此发誓。」
然后他就睁开眼睛,冷静地发下誓言。
「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会继续做我自己。身为国王、身为人类,我有生之年都不会忘记自我。就算死心、错过、倒下,迷失找不到光芒,都要不断求生存。」
莉莉西亚聆听这番话,同时挺直了背杆。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正前方,就跟站在她旁边的白发青年所看的方向一样。
「我只以我的名义发誓,虽然不能保证救得了王国,守得住臣民,但即使如此——」
讲到这里,瑞克提法尔大大吐了一口气,又吸了气进去。
「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事,我全都会做。就算一再死心,我也会不达目的,绝不停歇。」
即便死心也不停下脚步。
即便死心也要一直向前看。
自己所能保证的,就只有这一点而已。
「假如你们愿意让这样的我,愿意让只会死心的我来做你们的同胞,我就会把你们当成一辈子的朋友迎接进来。所以——」
——我将与你们同在,直到死亡为止。
——好开心。
莉莉西亚仿佛听到这样的声音。
当她惊讶地仰望飘浮在正对面的四道光芒时,它们正要再度升到天空。
四道光芒描绘成螺旋状,化为纯白世界里的一道光升了上去。这幕光景让莉莉西亚赞叹到发不出声音来。
往旁边一看,瑞克提法尔在仰望天空,浮现温柔的微笑。
「——唔。」
她看到这表情的那一瞬间,就立刻用自己的手指,与瑞克提法尔近在一旁的手相互交扣。
瑞克提法尔惊讶地看了自己一眼。她低下头,藏住脸上的表情,使劲牵住她紧握的手。
太好了,她心想。
这个人不管面对什么样的事物,都能露出如此灿烂的笑容。
而且一她想要待在这个人的身边,看看真正的天空。
「——」
她以没人听得见的声音轻轻说道。
——感谢命运的安排,让我此时此刻,能够待在这个人的身边。
当干扰视野的光之暴风消散时,梅里艾菈就从观览室的窗户探出身子,以快要钻出去的姿势环视整座大厅。
许多横溢出来的力量化为冲击波剥去地板的建材,导致魔法阵中央繁复的花纹处处龟裂。梅里艾菈发现倒在地上交叠的两道人影,不禁睁大了眼睛。
接着,她发现青年的手紧紧抱着少女的身体后,难以形容的感觉就在松一口气的同时涌上心头。
「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不过,他们俩为什么摆出那种姿势?」
这样的想法不停在原地打转。
不久,因得不到答案的问题而感到焦躁的梅里艾菈,双手就在无意识间施力要握紧拳头。力道从紧紧压在窗户上的手掌缓缓扩散开来,接着就发生了一件事情。
「——啊。」
等到站在她身后的威妮雅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厚厚的强化玻璃原本能够承受强力的冲击和魔力,却「啪」的一声共穿出了十个洞,丧失过半的功能。尽管随着仪式结束,提升玻璃强度的术式也会停止其机能,然而这样的光景却远远超出常识的范围之外。
但若要问当事人为什么变成这样,只怕她还是对自己的行为毫无自觉,而一直瞪着眼前的画面吧!
她的父亲满脸无奈地摇了摇头,仰望天空,侍女则冷静地开门,拜托在观览室外面待命的主管神官修理窗户。当受到请托的神官惊愕地窥探房间后,就撞见白龙公的千金散发出来的压迫感,而吓得缩回铁青的脸孔,深怕触到恶名昭彰的龙族身上的逆鳞。
站在神官的立场而看,这跟公爵千金基于别种感情而发怒的事实没有关系。对他这个极其普通的水栖种来说,这一怒不过是在唤醒他本能当中的恐惧。
实际上,他之后好一段时间,都梦到自己被巨大的白龙追得团团转。凯尔目送这一位可怜兮兮的神官,以相当细微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女儿啊,你到底要上哪去……」
渺小的声音没被天花板反射,往虚空消逝而去。
「雅尔多狄斯提尼亚的新国主啊!」
「名列吾等家谱之人啊!」
「受皇剑眷顾之人啊!」
「汝切勿忘记,」
「皇剑灭世容易,」
「保民甚难。」
「剑乃伤人之物,害人之物,毁人之物。」
「汝勿忘剑之本分。」
「汝乃——王国崭新之剑。」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