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兽原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狐童子

  录入:↑我媳妇

  修图:橙童子

  1

  那是我国三那年初夏夜晚发生的事。

  纱门外传来阵阵蛙鸣,我面对着一本英语题库,全身僵硬。

  这是我一星期前,在街上书店买来的高中测验题库,之前一直被我搁置一旁。好不容易打开来看,却愈看愈怀疑:这本题库难道是为了让考生感到不安,才故意写得比较难吗?

  题目显然比我就读的美奥第二中学所采用的教材还要艰深。如果这上面的考题才是一般水准,那么美奥第二中学的学生素质,在全国中学生之中算是偏低罗?我想。

  正当我交叠双臂,不耐烦地发出哀声时,电话的内线灯亮起了。母亲说:「你的电话哦!」当时是晚上十点半。

  要是女生打来的就好了。我心中微微抱着期待,接起话筒,按下外线按钮。

  「喂,我是雄也。」

  我以成熟的男性声音回应。

  「啊,不好意思。我是椎野春的父亲。」

  椎野春是我同学。

  「啊,您好。」

  「阿春他……有没有到你家玩呢?」

  「咦?没有啊。」

  我问他阿春是否没回家,阿春的父亲以阴郁的声音答道:「是的。昨天他外出后,就一直没回家。」

  「雄也,你知道阿春可能会去什么地方吗?」

  我陷入沉默。

  可能会去的地方……阿透的家、礼二的家、车站前的电玩游乐场。美奥车站前的电玩游乐场十点就会关店,既然他昨天就没回家,那应该会在其他地方吧。阿春并没有特别跟我提起什么。

  「可能在阿透和礼二的……」我改口。「可能在泽村同学或柳原同学家……」

  「待会儿我会打电话给他们两位。还有没有其他地方?」

  「这我就不清楚了。」

  「要是之后阿春到你那里的话,可否转告他一声,说家里很担心他,请他赶紧和家人联络。」

  我和阿春的父亲说过几次话,他不是会用如此客气的口吻和儿子朋友说话的人。从他客气的口吻中,感觉得出他此刻的焦急。

  「是,一定会。」

  电话就此挂断。

  我阖上英语题库。

  「椎野的父亲打来说什么?」母亲打分机内线来了。我跟她解释:「听说阿春没回家。」

  我把手放在书桌上托住下巴,再次思考友人可能会去的场所。

  原野的画面从我脑中掠过。

  我感到一股恶寒。

  我小五那年的某日,班上突然热烈谈论起我们和邻镇小学那班人之间的战争。

  说战争听起来或许有点微妙,也许该说是对抗才对。

  对方是藤森社区的一群小六生,大我们一届。我们对决的场所选定在藤森社区附近的公园,此事已转达对方,他们放学后会在那里等候。这消息在下课休息时间转告给每个男生了,大家展现出高昂的斗志。

  大家公认全五年级生里头最会打架的高木原也要参加这场战争,参加者因此愈聚愈多。

  我们和藤森社区的六年级生之间究竟有何过节,我不清楚。我甚至没见过藤森社区的六年级生,但因为觉得有趣,我便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加入他们的行列,成为里头的一名士兵。高木原大声咆哮,说不敢来的人是孬种。

  放学后,聚集了约十五人之多。有人带塑胶球棒,有人带空气枪。有人戴上直排轮用的安全帽,或是剑道的脸部护具。也有人带了小钢珠来。我带了刚买不久的溜溜球,虽然不知道它能否充当武器。

  藤森社区位于美奥的市镇外郊,就小孩子的脚程来说,算是位在颇远的地方。走着走着,有三个人说要去买点心吃就脱队了。接着,又有几个人突然想到有事要办,或撇下一句「要去找朋友来加油」,也脱队了,转眼间人数愈变愈少。这些脱队的同伴最后终究没再回来,我们走着走着,原本的十五名士兵减为八名。

  敌人确实在藤森社区前的草皮公园等着我们。共有四人,体格足足比我们大上一圈。更教人吃惊的是,其中一人根本不是小六生,而是国中生——他身穿立领制服。一见我们到来,他们就说了一句「哎呀哎呀」,不约而同站起身子。

  「上吧!」我们同伴当中有人气势十足地喊道。

  「来啊!」不知是国中生还是小六生的对方成员如此大喊。

  总之,我们就此展开冲锋。我回想了一下,一个画面浮现脑海:当时有位个头矮小,名叫池田敦的同年级生,被敌方的小六生一把抢下塑胶球棒,四处追着跑。

  冲锋时,我们究竟有多少人,我已经不记得了,但就算是八对四,我们也完全不是对手,马上便被打得七零八落。

  尽管对方向我们咆哮,追着我们四处跑,但最后还是没人受伤,也没人挨揍,也许是那些素未谋面的小六生对我们手下留情吧。如今回想起来,与其说是和对方打斗,不如说是请对方陪我们玩骑马打仗的游戏。我们太过弱小了,他们根本不可能认真把我们当敌人看。但要说当时心境的话……毕竟是其他学校不认识的高年级生和国中生,一派轻松地大声咆哮朝我们直逼而来呀,就算那只是游戏的一部分,谁都还是会觉得自己有生命危险。

  我原本躲在社区的暗处,因为听到撤退的同伴叫唤,便爬上某处石阶。敌人朝我们追来的消息让我吓得脸色惨白,活像战国时代战败逃亡的武士,沿着小路奔逃。

  不知不觉,敌人和同伴都远去了,我和椎野春两人走在陌生渠道旁的狭路上。

  当时阿春还是个一天到晚戴阪神队棒球帽的纤瘦少年。

  「雄也,这一带的路你认得吗?」

  我努力思索着。

  根据我模糊的方位感,沿着这条渠道朝藤森社区的反方向走,应该能走到一座蓄水池。有一座明治时代建造的水门就位在蓄水池旁,之前社会科校外观摩时曾经去过。

  「随便走走应该就能找到路了。」

  「虽然有点迷路,但还是小心一点走,免得遇上他们。」

  「得绕远路就是了。」

  虽然我已斗志全无,但为了自尊心,还是不忘加上一句。

  「不过,就算遇上,只要一对一,我是不会输的。」

  绿树绽放初夏的花朵和紧临渠道的住宅街所种的盆栽纷纷长出围墙外。

  枝头鸟啭莺鸣。

  我一面走,一面手拿树枝拍打渠道的栅栏。

  我和阿春一起快步前行,不久后民宅消失了,周遭绿意渐浓。水泥建造的渠道,则渐渐由红砖取而代之。

  当我准备拿出口香糖之类的东西时,溜溜球从口袋掉了出来。

  它一路往前滚,我没追几步它就钻过栅栏、落入水渠里了。

  我奔向前去,往下窥望,发现它并未掉入水中,而是滚到一旁的支架上了。它黄黑相间的颜色相当醒目,是我很喜欢的一颗溜溜球。

  阿春看到我困扰的样子,嘲讽地发出一声「哎呀」。

  前方不远处有道楼梯通往水渠里。楼梯前方有一扇栅栏构成的铁门,锁着大锁,我和阿春一起往上爬。

  我们下到带有些微水沟臭味的水渠,正准备抢回我的溜溜球时,一个调皮的少年声音以及一脚踩扁果汁铝箔包的声响,从我的头顶上传来。

  「结果座间学长一拳就定了输赢。」

  我悄悄抬头往上瞄,发现有几名少年倚着栅栏不知在聊些什么,好像是国中生吧。他们全都背靠着栅栏,没发现我的存在。空中升起袅袅紫烟。有几个人在抽烟。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藤森社区的人,但感觉上他们比之前在草地上和我们打斗的那班人凶恶多了。此刻要是从水渠往外走,肯定会进入他们的视线范围中。依照经验来看,很有可能会被缠上。

  我们两人蹑手蹑脚离开现场。原来下来的楼梯已经不能走了,我们只好另找重回马路的途径。

  我们钻过桥下,一路往前走。从水渠抬头看到的天空掩于树叶间,已变得昏暗了。走着走着,周围的墙壁由瓦片变为长满青苔的堆石。来到这里后,水渠干涸了,眼前有一大片湿滑的落叶。与其说是踏入水渠,不如说是踏入一处古代遗迹的小路中。

  不久后,我们来到了路的尽头,石头堆叠成的墙壁阻挡了去路。我们吁了口气。

  「也许要感谢溜溜球掉落,我们才没和他们撞个正着,逃过一劫。」阿春做出抚胸庆幸的动作,露出笑容。

  「先在这里等一会儿,再慢慢往回走吧。也许他们已经走了。」

  我环视四周,发现连接水渠和路面的石阶正巧就在附近,我们没必要原路折返。

  爬上石阶后,眼前是一片开阔的陌生原野。

  这片土地辽阔无比,在上面绝对可以举行棒球赛。杂草丛生其上,还有零星几株树木矗立着。

  不见人影,地上也没垃圾。没有游乐设施、路灯、告示牌、栅栏,或是绳索。也看不到住家、电线杆、电塔。我们理应见到一个熟悉的文明世界,它却赫然消失了。

  某处传来一声鹰啸,接着又归于一片死寂。

  我和阿春觉得略略被此地的氛围震慑了,不发一语地走着。

  我们些许感觉到闯入别人家庭园时的不安、些许感觉到发现奇妙场所时的喜悦,也些许感觉到不可思议的怀旧感。每走一步,便会有蝗虫从脚下的草丛间飞跃而出。

  有个地面隆起、形成一座小山的地方,走到上头远望就能环视原野全貌。

  不论看哪个方向,视野前方都是垂直的崖壁。这是一片四面被崖壁包围的圆形土地,看了不禁会联想到罗马竞技场。水渠穿过这块隐密土地的岩壁缝隙,形成一条秘密通道。

  「这样回不了家。」我低语道。「也许我们该往回走。」

  有一间简陋的小木屋。看起来相当破旧,肯定是间荒屋。一旁有榆树和柳树,还有几乎会让人误认为是池塘的一大摊水洼。是别具庭园盆景之美的景致。

  浮云在空中缓缓流动。一阵风吹过,四方崖壁上的森林沙沙作响。

  原野中央有个巨大的蛋形岩石,上头围着粗大的草绳结。

  最初的瞬间,我确实兴起一股兴奋之情,心想「太棒了,我们发现一处与众不同的隐密原野」,但这股激动旋即冷却,反而是另一股感觉愈来愈强烈:这地方从远古时代便存在于美奥了,是不可随意进入的场所,是可怕的禁忌之地。

  「好可怕。」

  阿春脸色苍白,注视着草绳结内的巨石,如此低语。

  「好可怕、好可怕。」

  当时阿春害怕的模样非比寻常。

  「我们快回去吧!」

  发抖着的阿春如此叫喊。

  就在那一刹那,我看见某个东西出现在阿春身后。

  记忆中,那个东西并没有明确的形体。真要说的话,看起来像模糊的人形黑雾。

  我觉得可怕,不敢正视,从头到尾几乎都把脸别开,但是那短暂瞬间映入眼中的部分,只能用黑雾来形容。它飘散出一股湿土的腐败气味。

  「哇!」我尖叫一声,一把拉住阿春的手。

  我们陷入混乱,仿佛被人丢进激流中。打算摆脱那道黑影时,我们从斜坡跌落了。

  我擦破膝盖,抬头往上看,发现有只毛茸茸的黑手抓住阿春的手臂。我立即捡起地上的石头,朝那只形体模糊的黑手砸去。

  那手收回去了,动作滑顺无比,它宛如恶梦、暧昧不明。我完全没有击中东西的感觉。

  阿春一直叫喊「维也、雄也」,抓住我的肩膀,向我靠了过来。一定也有另一只同样的手臂朝我背后袭来吧,有阵臭水沟似的气息吹向我后颈。我发出惨叫,死命甩动手臂。

  我们愈是激动,它愈是像烟雾般向外扩散。这是难以应付的可怕对手,远非藤森社区的小六生所能比拟的。

  我们一路惨叫,连滚带爬奔向水渠。

  感觉那巨大的烟雾妖怪似乎正歪来扭去,朝我们蛇行逼近。

  我们冲进水渠后,过了好一会儿仍旧惊魂未定:心脏噗通噗通跳个不停。我们不发一语,快步朝自家的方向走去。阿春一路上抽抽噎噎,嘴里不断说着「野奴拉出现了、野奴拉出现了」。「野奴拉」是一种怪物,自古便栖息在美奥,身上散发不洁之气。至于它究竟是何种怪物,我也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奴拉」是我们当地方言的语汇,意思是「一污秽」。

  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了,我完全没有食欲。一量体温,竟高达三十九度,我马上请母亲拿出冰枕降温,就此沉沉入睡。

  我这才发现自己把溜溜球忘在那个地方,但眼下也只能放弃了。

  在我沉睡的这段时间里,多次梦见奇怪的梦境。

  是强风吹拂那片原野的梦。

  空中一轮明月高悬,无数的野兽身影群众,包围那座岩石。有狸猫、狐、山猪、狗、猫、猫头鹰、猴子、熊。

  野兽们不时会抖动身子,但其他时候都安分地静静沐浴在月光下。它们就是奔驰在美奥山野间的野兽吗?是那些产下孩子不久后,生命便就此终结,连名字也没有的野兽吗?

  我也混在那群动物当中。我不经意地环视四周,找寻阿春的身影。他也静静坐在不远处。

  梦中,我似乎也不是人类,具备无名野兽的外貌。我感觉到从俗世中解放的爽快感,还觉得自己仿佛成为某巨大之物的一部分(比社会这种概念还要原始的一种存在),因此感到无比安心。

  早上一觉醒来,高烧已退。我请了一天假,在家好好休养,隔天才去上学。

  在教室里,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把我作的怪梦说给阿春听,最后我还是决定作罢。阿春似乎也想忘却原野上发生的一切,他矢口不提那件事。

  我们保持沉默,不向班上任何人透露误闯那座原野的事。那没什么,只是镇上外郊森林里一处地形奇特的空地罢了——此事无法像这样轻松一语带过。

  数天后,学校放学时,一名陌生男子出现在我面前。当时我刚从学生人数不到十人的公文式⑴补习班下课,正在回家路上,是独自一人。

  男子站在我面前,阻挡我的去路。他身穿粉红色衬衫和西装裤,头发卷卷的,两鬓推剪过。虽然不知他的年纪,但看起来比我们二十六岁的导师还要大上几岁。他挺着啤酒肚,感觉脾气有点火爆。

  那算是条人来人往的道路。马路护栏外有车辆行驶,还有站在花店前闲聊的婆婆妈妈。

  「嗨,小朋友。」

  我抬头望向那名男子,暗自做好防备。男子俯看我的眼神似乎蕴含一丝怒意。

  「你闯入了『兽原』对吧?」

  我背后冷汗直流。这名男子指的当然是那座原野,原来那座阴森可怕的隐密原野叫作「兽原」。这名字确实很贴切。不过,他是从哪儿看到的呢?

  挺着啤酒肚的男子给我一段时间沉淀内心所受的冲击后,接着说道:

  「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对不起,可是……」我是被国中生追赶才会闯进那里——我正想如此解释时,男子打断我的话。

  「用不着解释。之前我发现你和你的同伴哭哭啼啼地走在水渠边,那是你对吧?」

  「对不起。」

  「『兽原』可不是好玩的地方哦。」

  「我不会再去的。」

  「那还用说。要是在那种地方玩,你猜会怎样……会变成怪物哦。」

  会变成怪物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但我又回了一句对不起。

  总觉得他还会唠叨不休地训斥我,但没想到他说到这儿便打住了。男子最后又静静瞪了我一阵子,就迈步离去了。我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从那之后便再也没见过他。

  后来我和阿春进同一所国中就读。国一、国二我们虽没同班,但同属田径社,所以我们的交情并未变淡。

  2

  阿春的父亲打电话来的隔天,他还是没上学。可能是因为他父亲四处打电话的缘故,阿春失踪的事马上便在教室里传开了。是单纯的离家出走,还是发生什么事件,没人知道。

  阿春才十五岁,身高已经有一百七十五公分了。他头脑聪明,且运动细胞发达。我看过他国二第三学期的成绩单,主要的五个科目都是得到A或B。再怎么说,他现在也不是会被变态男子盯上的小朋友了:以他的个性来看,也不像会无缘无故离家。

  在天色灰蒙的放学时间,我来到流经藤森社区的那条熟悉的水渠,索性将单车停在一旁。

  小学的那场战争游戏过后,我从未涉足此地。因为没机会到这附近,也不会想来这里。

  我确认四下无人后,往下走进那暌违四年之久的水渠。「兽原」还在吗?

  环绕四周的崖壁。丛生的杂草。绑有草绳结的巨石。

  原野的景致如昔。应该是因为我已长大的缘故吧,总觉得它看起来比当初小上许多,但还是相当辽阔。

  我想起那天的黑色怪物。现实中真有其物吗?还是说,那只是我的恐慌心理所产生的幻觉?我步上石阶时,微感恐惧,这时,突然有人从背后叫我名字:「雄也。」

  我转身,看见打着赤膊、下半身穿牛仔裤的阿春站在我面前,一脸困惑。他的眼睛下方有黑眼圈,也有哭过的痕迹,看起来形疲神困。

  「哦,果然是雄也。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才是呢,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松了口气,急忙回了他这么一句。「你果然在这里。我的第六感很厉害吧?」

  「我……」阿春话说到一半,噤口不语。

  「大家都很担心你呢。昨天你老爸还打电话给我。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阿春静静望着我。接着他仰望苍穹,环视四周。

  「雄也。你一个人来吗?」

  我点头。

  「阿春,你呢?」

  「我也是一个人。」

  他的T恤晾在树枝上。阿春取下T恤,把手套进衣袖。

  「衣服是湿的吧?」

  「因为我洗过了。不过已经有点干了,没关系。」

  「洗衣服?用地上那摊水洼吗?」

  阿春并不答话,他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

  「好困啊。」

  天空开始飘雨。我们走到荒屋的屋檐下,坐上腐朽的外廊。

  倘若阿春是自己想躲在这里,我就不会向人透露此事。只不过,我想知道原因。

  阿春望着雨滴,静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这里曾经有某个东西出现过,好像是某种污秽的妖怪。」

  「是啊。」我表示同意。「虽然不清楚,但这里应该有某种一污秽的怪物。这我很肯定。有人说这里叫『兽原』。」

  「哦?」阿春兴致勃勃地睁大双眼。「谁告诉你的?」

  「一位古怪的大叔。」我告诉他,以前有一位路过的大叔曾训斥过我。

  「这么说来,这里可能很有名罗。有一小部分的人很清楚这个地方是吧……」

  「是不是很有名我不清楚,但这里不是可以随便来的地方。你不怕吗?」

  「还好。」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我如此询问。阿春冷冷地应了一句:「前天。」

  「我觉得已经够了。」

  到底是什么够了,我听得一头雾水。

  雨势渐强,原野上一片迷茫。有一部分天空依旧蔚蓝的,是太阳雨。

  阿春蹲在外廊的木板上,像是在哭泣。

  这阵雷雨止歇后,我留阿春一个人在荒屋里,独自一人走向原野。一道道的小彩虹出现了,地面因雨而冷却,略带凉意。

  我不经意发现草丛间有东西在发光,看起来很眼熟。

  我惊呼一声。

  我拾起它的瞬间,有种像是取下磁铁般的奇妙感觉。

  是黄色的溜溜球。

  我确定它就是四年前我掉落此地的溜溜球。但它上面的漆色完全没脱落,就连绳子也完好无损。简直就像新的一样,真不可思议。难道是另一颗长得很像的溜溜球?

  我以衣服的下摆擦去溜溜球上的水滴,将它收进口袋里。

  我随意绕绕,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来到榆树附近,一个像肮脏破布的东西映入我眼中。从布面的缝隙间露出一个颜色苍白的东西……还穿着鞋子。是脚?那像黑色海草的东西,是头发?

  我倒抽一口气。

  是尸体。虽然他背对着我俯卧在地,但看得出是名女子。我急忙把脸别开,顿时觉得呼吸困难、头晕目眩。

  「怎么啦?」

  我转头一看,阿春就站在我身后。他露出无神的眼神,傻傻地张嘴发愣。我第一次看到阿春这副模样。我一面呻吟,一面指着尸体。

  「你看那个……是尸体。」

  「哦,那个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春微微眨眼,踌躇片刻后说道:

  「那是我妈。」

  「咦?」

  我慌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摸不着头绪,只知道在我不知道的这段期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那宛如破抹布般的尸体是阿春的母亲?阿春的母亲——或许该说,是个自称他母亲的女人。

  我曾听阿春亲口提过几次有关自己母亲的种种,所以我知道。阿春在谈到自己母亲时,总会流露平时难得一见的冷酷表情。

  椎野春的母亲在他即将上小学时,便离家出走,之后阿春由祖母和父亲养大。

  不知是小二还是小三那年的春天,阿春曾让我看一封从纽约寄来的图画明信片。

  「我在这里一切安好,每天都很快乐。小春,你也过得好吗?」

  虽然已不太记得,但那封图画明信片上写的大致是这样的内容。当时阿春的父亲只告诉他母亲因为有事,得在美国生活,想必当时阿春也无法理解离婚和再婚是怎么回事。我望着图画明信片赞叹道:「你妈住在国外,好棒哦。」他也面带喜色。

  之后,阿春的母亲与那个美国人离婚,回国后,在东京又与其他男人结婚。这次的对象是日本人。

  阿春小四那一年,他母亲又写了封像是近况报告的信来。我没看到那封信,但阿春告诉我,内容和以前差不多。

  阿春的祖母在他小六那年过世。当亲人们聚在家中举行葬礼时,阿春偷听大人在守灵时的谈话,因而得知母亲后来的情况。

  母亲背着人在东京的丈夫,与别的男人服安眠药殉情未遂。不知道对方是她外遇的对象,还是路边勾搭上的男人。结果只有那名男子丧命,阿春的母亲捡回一命。但就此进了监牢。

  去年秋天,阿春的母亲突然出现在美奥。两人暌违十年,再度重逢。

  「昨天,有个自称是我母亲的女人出现在我面前。」

  忙完社团活动返家时,我们两人顺道绕往拉面店,阿春脸上泛着苦笑对我说道。

  「自称是你母亲的女人?」

  我蹙起眉头,搁下正准备看的少年SUNDAY,如此反问。

  「放学回家的路上,有名穿着华丽的中年女子出现在我面前。还叫我『小春』。我问她『你是谁』,她回答『我是你妈妈呀』。」

  「啊,她说是你妈,那不就是……」

  之前你曾经说的,殉情未遂的那位。

  「没错。」这时老板端来了拉面。

  「她突然出现?」

  「确实是突然出现。」

  我扳开免洗筷。

  「她之所以回来,不外乎是因为我奶奶过世,或是没地方可去吧。她就是这种女人。还对我说『小春,你真的长大了呢。三餐都有好好吃吗?你是不是瘦了?』。你听了觉得怎样?」

  因为过去的事我曾听阿春提过,略有所悉,所以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我该如何回应,得看阿春是怎样看待他母亲的出现。

  「嗯,那你怎么回答她?」

  「我回答她『你也是』。结果她回了我一句『谢谢你替我操心』。那时我再也按捺不住,于是便直截了当地向她提出忠告。」

  阿春停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

  「『你如果想死,得选一种不会给人添麻烦的死法。』」

  阿春说到这里,发出冷酷的笑声。他那模样好像在告诉我,这句话是最精采的部分,应该痛快地大笑才对,但对象是别人的母亲,我不知道是否该跟他一起笑。于是我只冷冷地随声附和一句「哦」

  「之前我没什么特别感想,但现在见过面之后,却感到一股无名火。」

  「你可真不给人留情面。」我吸着面条。「不过,也难怪啦。然后呢,她有什么反应?」

  「她先是不发一语,接着脸上浮现有些阴森的笑意。让人发毛的笑。」

  阿春就像全身寒毛竖起般缩起身子。

  从那之后,我便没再和阿春谈到他母亲的事了。

  倘若阿春主动和我谈这件事,我一定会好好陪他聊,但他没说,我也没问。不过话说回来,聊别人母亲的事,就算对方再怎么不好,也总还是会觉得不自在。阿春待人处事总是抱持和善的态度,唯独谈到与他母亲有关的话题时,会展现出阴沉的憎恨,这点我并不喜欢。

  如今,他母亲在我面前化为一具尸体,正不断在腐烂中。

  「这件事你不会告诉任何人吧?」

  「嗯。」我脑中一片混乱,如此低声回答。

  阿春别过脸去,全身颤抖,一副焦躁不安的模样,他往荒屋的方向走去。

  我跟在阿春身后。

  「我看,你还是跟我一起去警局吧。」

  阿春以茫然无措的眼神望着我,停顿了片刻。

  「雄也,这件事你别管,你什么也别说,就这样回去吧。我不会回去的。知道了吗?这件事和你无关。」

  我沉默无语,呆立原地。

  「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阿春像在闹脾气似的,低头望着地面。「前天夜里,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人在这里,我妈的尸体就躺在一旁。就像作梦一样。」

  我等他接着说下去。

  「一早醒来,我发现自己倒在荒屋里。明明什么也没吃,却一点儿也不饿。我感到喉咙干渴,便喝水洼里的水。然后你就来了。」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

  我认为他说谎,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朝阿春的T恤望了一眼,那脏污看起来有点像血渍。

  「可能因为这里是『兽原』吧?」

  阿春倒卧三男,开始打起呼来。

  我将阿春留在原野的荒屋里,自己独自沿着水渠走回住宅街。

  在雨后的天空下,我笔直走向派出所。派出所内空无一人,我就此离去。我并不打算向警方说些什么,只是想到派出所看看。

  卖关东煮的餐车从我身旁经过,往车站前推去。我想到此时有个同学藏身在原野的荒屋里,母亲的尸体就躺在他身旁。

  积雨云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发出橘色光芒,街头的老树逐渐变黑,一阵温热潮湿的风吹来。

  那天晚上,我拿出那颗溜溜球。仔细来回抚摸,觉得有一股奇特的质感,不像塑胶,也不像金属。它散发晶亮的光泽,完好无瑕,怎么看都不像在野外曝晒多年。我试着将它甩出,感受到一股独特的重量,「收手」时的感觉也很奇妙。我小五时的溜溜球真的是这一颗吗?

  我将溜溜球收进抽屉里,倒卧床上。

  月光伴随着蛙鸣。夜晚气息从窗口悄悄潜入,我闻到其中有股淡淡甜味。我遵守和阿春的约定,没向任何人透露此事,但这样做真的好吗?我思忖这个问题,想着想着进入了梦乡。

  天亮醒来后,我跨上单车朝「兽原」而去。

  3

  「你又来啦。」

  在朝雾迷蒙的荒屋里,阿春无精打采地坐着。

  乍看到他的瞬间,我一时以为那不是阿春,而是别人。他的样貌转变就是如此之大。才一个晚上,头发就长了许多。也长出了胡子。全身体毛浓密,连眼珠的颜色仿佛也变淡许多。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阿春闷闷不乐地摇摇头,仿佛已耗尽全身精力。

  「没有。」

  他起身,坐到荒屋的圆木椅上。经过片刻佣懒的沉默后,他才再度开口。

  「你打算念哪一所高中?」

  「高中?」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歪了歪头。「不是森丘高校,就是美奥工业吧。听古贺说,要申请上森丘很勉强。他说要是今年竞争率高的话,最好放弃。老实说,我不太想念美奥工业,而且它还是男校。」

  阿春捡起一颗小石子,掷向空荡荡的原野。小石子画出一道抛物线,就此消失在原野上。

  「如果是森丘的话,我们就可以一起上学了。」

  「要是你提出申请,应该可以轻松录取。既然你想上高中,那就先离开这里吧。」

  「我也许不会去。」

  「那我就少一个劲敌了,真走运。」

  我看了手表一眼,时间是早上五点半。我还能在这里待一会儿,但得赶在上课前回去才行。

  我望向阿春的手臂,上面的体毛浓密得几乎看不见缝隙,连手背和手指也长满了硬毛。感觉阿春变得有点可怕。

  「雄也,你现在喜欢谁?」

  「怎么突然改聊起女人啦?」

  我皱起眉头,但实际上觉得稍微松了口气。我瞪着阿春看,露出意外的表情,他正以略显开朗的表情等我回答。我清咳了几声。

  「我觉得松圾不错,但大塚我也舍不得放手,大塚说起话来很迷人。另外,藤冈应该算是候补人选吧。」接着,我像不经意想起似的,又再补上一句:「对了,讲到候补人选,佐藤也满可爱的。」

  「同时有四位。」

  「我想造一座后宫。只挑好的部分,建造一座完美的后宫……啊,不过佐藤可能喜欢你哦。因为前不久她还问我,阿春有没有喜欢的人。这次她也很担心你,一直问我你去了哪里。」

  阿春笑了。

  「她正和某位学长交往呢。」

  「我知道。排球社的前里学长对吧?但是两人看起来不像在交往。总之,佐藤现在应该是喜欢你,你就露个脸吧。」

  「我很不喜欢佐藤。」

  「咦,为什么?她的个性不错啊。」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她。对了,你不觉得藤冈这个人怪怪的吗?你说的藤冈,是藤冈美和对吧?」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怪的人是你。藤冈美和很棒呢。虽然看起来有点土……难道你不懂什么是纯朴之美吗?你今天到学校睁大眼睛看仔细吧。拜托,怎么跟你这么聊不来啊。」

  阿春微微一笑,露出不服气的表情。我们接着又聊了一会儿同学问的事。聊完后,我对他说道:「你不回去吗?」

  阿春摇了摇头。

  「因为我已经完了。回不去了。」

  已经完了?

  「哪有这回事。只要沿着水渠……」

  「别说了。就你来说或许没问题……」阿春摆出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继续说下去。「但是那条水渠看在我眼中,却只是一般的地面。」

  我眨了眨眼。

  「你说什么?」

  阿春摇摇头。

  「它就只是地面,从昨天开始就是了。我眼中的原野和你眼中的原野,应该是不一样的。」

  还有——阿春接着说道。

  「这块土地四面不是被岩壁包围吗?那岩壁好像会随着时间经过渐渐变得又薄又透明。」

  我站起身走出屋外,眯起眼睛望向四周。垂直耸立的绝壁,非但没变薄,也没变透明,甚至还给人一股压迫感。

  「没什么不同啊。」

  「所以我才说你和我不一样。就我来看,前方就像海市蜃楼般,原野变得透明。而且是更为辽阔的原野。」

  「你站起来一下。」我开始有点不耐烦,伸手探向阿春背后。他这番话,我一时之间无法置信,所以想拉起坐在地上的他,和他一起看岩壁,带他走到水渠前。

  而就在我伸手碰触到他肩头的瞬间——

  他的肩膀处突然冒出一道漆黑的圆形波纹,那触感就像伸手插进灰尘当中。

  尘粒漫天飞舞,同时散发出一股泥土与薄荷的气味。

  我急忙缩手。阿春的肩膀变得像黑雾般模糊。我看过这一幕,和那天的怪物一样。

  看着看着,他的肩膀又恢复了原状。

  「刚才看起来就像影像变模糊了。」

  我悄声说道,阿春一脸纳闷望着我,应了一句「你在说什么」。也许他还没发现。我想也没想,就以一句「没事」敷衍带过。

  「你是阿春对吧?」

  「你是维也对吧?」阿春似乎觉得很无聊,如此应道,接着又重复之前说的那句话:「就只是一般的地面。」

  我这才明白,事情已演变到无法抽身的地步了。他看起来像是在这里和我说话,其实却不在我所能干涉的领域内。

  4

  「维也!」

  下课休息时间,走廊上突然有人从背后推了我一把,是佐藤爱。

  从国三同班后,佐藤爱总会直呼我的名字雄也,对阿春则是叫他椎野同学。不知道为什么。

  「我问你,椎野同学为什么都没来上学啊?」佐藤随意摇晃身子,如此问道。

  「我不知道。」

  「听说他离家出走,是真的吗?」

  「是吗?我不是说我不知道吗。」

  「可是他和你是好朋友啊。难道你没听到什么消息?」

  「没有,什么也没听说。」

  「不要瞒我。」

  佐藤抬头注视着我。

  霎时之间,我们成了「在走廊上凝望彼此的两人」,既甜美又教人难为情的氛围飘过我们。不,或许只是我自己有这种感觉,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甜美的氛围飘过。我急忙把脸转开。

  「干嘛一直盯着我瞧。」

  「没什么。」佐藤呵呵浅笑。「我只是觉得你的表情好像在说谎。」

  你哪看得出来啊,我心想。你又看得出什么?

  「要是你和椎野同学之间有什么秘密的话,也要让我知道哦。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让我加入嘛。」

  「哪有什么秘密啊,真肉麻。」

  「是吗?虽然只是我个人的直觉,但我总觉得你们之间好像藏有什么秘密。你们在某些奇怪的方面很合得来不是吗?对了,你决定好要念哪所学校了吗?」

  「还没决定,佐藤你呢?」

  「当然是森丘罗。要是能一起念森丘就好了。」

  「是啊。」

  「椎野同学也会一起念森丘呢。」

  「他要是能去念更好的学校就好了。」

  「听说他想获得推甄资格。」

  「你可真清楚。」

  一群玩捉迷藏的学生从旁通过,嬉嬉闹闹。佐藤突然转头就走。

  我唤住了她。

  「佐藤,你听过兽原吗?」

  佐藤爱露出讶异的表情,食指抵着脸颊,沉思了片刻。我正要开口说话时,她伸手制止了我

  「有了,你先等一等,别讲话,因为我快想起来了。好像是很久以前存在于美奥的一处可怕的地方,对吧?」

  「啊,你知道?」

  「是听我妈说的。我妈是外地人,但她对本地的事却很清楚。听我妈说,要是把猫丢在那里一个礼拜后,猫会变成狗,自己跑回来。」

  什么?我不由自主反问。佐藤爱朗声应了一句「我也不太清楚」,发出银钤般的笑声。

  「还有,每到晚上,那里就会有怪物聚集。一旦闯进里头,便会成为怪物的同伴。咦,为什么你表情这么奇怪?」

  喂,佐藤,你说的那个地方,不是「以前存在」,而是「现在还在」,椎野春现在就躲在那里头——我差点脱口说出这些话。但就在我开口前,佐藤表现出「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的样子,直接改变话题。

  「我上高中后,要去当偶像明星。」

  「咦,偶像明星?」

  「没错没错,我会去参加艺人经纪公司的甄选。很不错吧?想要我的签名得趁现在哦。」

  我听得目瞪口呆,她则是一脸开心,笑盈盈地转身离去。我听见聚在走廊角落的几名女学生窃窃私语地说着:「佐藤最恶心了,去死吧。」

  放学后,我前往美奥中央图书馆,打算调查「兽原」之事。

  听到佐藤爱立志当偶像明星的宣言后,我莫名产生一种失恋的感觉,有点意志消沉,但我现在没时间为此烦恼。

  我从乡土资料区抽了几本书,走向桌子。迅速翻了几页后,又重新放回架子上,同样的动作一再反复。

  有本书叫《美奥的民间传承》,好像是民俗学研究学者自费出版的,里头有我想要找的描述。

  「化生岩·兽原」

  化生岩发祥于江户时代初期,据说当时空中飞来巨岩,坠落于美奥原野。

  之后,有牛只在巨岩前死去,历经三夜后,化为大白鹭飞离原野,因此人们认为巨岩中有神明栖宿,故祭祀之。此外也有传闻说—半夜靠近巨岩所在的原野,或是碰触巨岩者,将化为野兽。因此当地人士又称之为「兽原」。

  据说饥荒时,将死者搁置在原野上,历经三夜后,尸体会消失,村里会出现成群牛猪。

  这项信仰一直延续至明治年间,后来因神社合祀政策⑵,神社遭到破坏,就此荒废。

  据闻化生岩所在的原野,就位于藤森地区,但正确位置不详,可能是随着该地区的开发而消失。

  从最后一句描游可以清楚明白,这位作者并不知道现实中的「兽原」为何。虽然这句话也可以迂回地解读成「作者知道真相,但为了隐瞒其存在才刻意这么写」,但若真是如此,应该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加以介绍才对。

  在图书馆关门前,我一直在里头查资料,但始终无法取得和兽原有关的进一步资讯。虽然聊胜于无,但得知这项真假难定的传闻也于事无补——只要待在那里,就会产生变化。

  那天夜里,我熄去房里的电灯,躺在床上望着墙壁。

  阿春沐浴在月光下,受「兽原」的强烈影响,正不断在改变中。

  我无法阻止他。

  我醒来时,天色仍旧昏暗,床边闹钟显示现在时间是四点。我迅速换好衣服,冲出屋外,跨上单车。

  5

  阿春蹲坐在荒屋里。一见我现身,他立刻抬起头来。他的头发又增长了不少,整张脸浓毛密布。瞳孔的颜色转为金色,愈来愈不像人了。

  「嗨,雄也。」他声音是沙哑的。

  「我从便利超商买来了不少东西。」

  我将漫画杂志、两公升装的乌龙茶、装有三明治的塑胶袋搁在他身旁。

  阿春眯着眼望了一眼。

  「你还困的话,就睡吧。」

  「不,我不要紧。」

  我战战兢兢地坐在阿春身边。

  「你在害怕吗?」

  「有一点。你看起来很像狼人。」

  阿春朝自己手臂的浓毛望了一眼,接着把脸埋在双膝间。

  「岩壁变得愈来愈透明,我就快要自由了。再过不久,我便能离开这里。不过,那不是你们的世界,而是另一个地方。你们从未见过,也从未去过的地方。」

  「什么地方?」

  「一个更辽阔的原野世界。」

  「你不可以这样。」

  「为什么?」

  「你这样不是很像自杀吗?」

  阿春抬头瞪视我,他倏然起身,一把抓起我买来的三明治袋子,狠狠砸向地面,一脚踩个稀巴烂。

  我正想向他抗议时,鼻头突然感到一阵灼热的冲击。我鼻血狂涌,阿春动手揍我了。我没有和他打的意思,就只是手按鼻子,抬头看他。

  阿春瞪大眼睛,不发一语,以充满不屑的语气说道:

  「你又不是我,凭什么说我不可以这样。」

  我心想,阿春说得没错。一切就像谎言一样,就像站在一位明白自己离死不远的癌症末期病患的病榻旁,对他说「你不可以死」、「好好加油」。不过,我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快回去吧。」

  我按着鼻子,沉默了半晌。我在心中暗忖,要是就这样回去,一切就结束了,这件事会永远搁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对不起。」

  过了一会儿,阿春竟然为刚才揍我的事道歉了,他垂首不语。鼻子的痛楚消退后,我开口问道:

  「没关系啦,我没事。阿春,告诉我你妈那具尸体的事吧。」

  「为什么?」

  「我就是想知道嘛。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才变成这样?」

  阿春叹了口气,显示他放弃守口如瓶了。

  「自从她来到家里后,一切全都走样了。我老爸并不想和她复合,但偏偏她是我妈,我老爸不得已,只好将她安顿在家里。『男人就要有宽宏的度量』,这是我老爸的口头禅,但到头来,这种义理人情,只不过成了别人利用的工具……算了,这不重要。结果他们还是无法和睦相处。诚如我所预料的,我妈只是走投无路才来找我老爸。都这把年纪了,还老喜欢做些惹人厌的事,不断测试周遭的人对她有多大的包容力,她就是这样的人。」

  「然后呢……」

  「感觉那好像是许久以前的记忆,甚至会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只要待在这里,就觉得时间的流逝变得很奇特,一小时的时间宛如一年。」阿春打了个哈欠。「之前因为没必要,所以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第一次造访这里,并不是小五那年和你一起来的那一次。」

  那是我五岁时的记忆,我曾和我妈一起来过这座原野。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进来的,应该是我睡着时,我妈背着我通过水渠,带我走进这里的。

  我们就像在野餐似的,坐在原野的岩石上。只有我妈和我两人,没有别人。

  当时她还很年轻,一直静静望着我。

  她当时的眼神并没有带给我安心的感觉,反而是有点恐怖。我妈的膝盖上放着一个橘色的水壶,她取下水壶的杯盖,往里头倒茶。

  接着将杯子递向我。

  我还记得她涂有指甲油的纤细手指,以及上妆的脸庞。她手中的杯子微微颤抖。

  她没叫我喝,就只是不发一语地递向我。

  我双手接过杯子。

  如果是在其他状况下,我应该会拿了就喝。妈妈替我倒的茶——当然是毫不犹豫就喝了。但当时我看到她脸上浮现紧张的表情,感觉事有蹊跷。周遭的森林和草木,都不断沙沙作响,仿佛在我耳边细语,警告我不能喝。

  那块围有草绳结的巨石就在不远处。

  我还记得很清楚,有些事是身为幼儿才会清楚明白的。我深切感受到这是一个孤立之地。或许是因为四周被岩石包围的缘故,但不只是这样。那感觉就像只有我和妈妈两人待在一座无人岛上。那里散发出不可思议的气息,虽然被人类世界孤立,却似乎与另一个世界相通。

  我手握杯子,等着看妈妈会对我说些什么。也许她不会叫我喝,而是叫我丢掉。

  我妈什么也没说。我一直抬眼静静观察她的表情,此举似乎令她开始感到心浮气躁,我愈来愈害怕了。我不想喝,但我觉得要是不喝的话,一定会挨骂。话说回来,在我面前的人,真的是妈妈吗?该不会是披着妈妈外皮的某种可怕怪物吧?

  我将茶含入口中。

  母亲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微微低头,手撑向前额,发出一声长叹。

  我趁妈妈把脸转开时,偷偷把嘴里的东西吐向草地,我确定她没发现。

  我妈低着头,双手掩面,沉默了半晌。

  我将杯子还给妈,对她说道:

  「我已经喝了,我们回去吧。」

  「原谅妈。」

  她抬起头来轻抚我的头,泪水在她眼中打转。她为什么哭呢?我看了不禁也跟着难过起来。

  我感到昏昏欲睡,意识远离。也许是疲惫想睡,也可能是妈妈掺在茶里的成分多少有一些跑进我胃里。

  我作了一个梦,宛如在深海里沉睡了一万年之久。

  漆黑湿滑的水包覆我全身,白色的藻屑飞扬。那里没有昼夜之分,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当我醒来时,已是晚上了。

  我仰躺在草丛中,满天繁星在空中闪烁。我应该是边睡边吐吧,我呕出的秽物就在一旁。

  我感觉背贴着地面,心想,难道是这里的地面不肯放我走?我勉力站起身,想与地面分开。

  风从原野上吹过,发出一阵沙沙声响,就像舞台响起一阵喝采一样,旋即又归于平静。

  我找寻妈妈的身影,但始终遍寻不着。

  我顿时明白自己被独自留在这空无一人的封闭土地上了,那时好冷。

  我听见远方传来狼噑般的声音。多年后我才知道日本没有野狼,但当时我以为那是狼噑。

  前方立着一道黑影。

  是名身穿和服的男孩,比我还大几岁。如今回想起来,他应该不是人类。但当时的我心想,现在只能求助于那道黑影了,于是向前请他帮忙。

  「我想回家。」

  男孩思考片刻后,不发一语地牵着我的手。

  我们走出水渠,来到有几盏日光灯的昏暗路上,这时,男孩出声唤住走在前方的一名女子。

  「佳苗小姐。」

  那位名叫佳苗的女人回过身来,我大吃一惊。她是我的托儿所老师——佳苗老师。

  佳苗老师一发现我,也发出一声惊呼。

  「这不是小春吗?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儿?」

  自己一个人?

  我环顾四周,已不见那名身穿和服的男孩。

  佳苗老师手里拎着购物袋。

  「你的妈妈或爸爸呢?」

  我死命摇头。见到托儿所老师后,我大感放心,同时开始感到害怕,蹲在地上开始放声大哭。

  托儿所老师背着我回到家门前。

  我害怕,不敢踏进家门,总觉得家人不会接纳我。一辆巡逻车停在我家门前的马路上。按了门钤后,我老爸出来应门,他睁大眼睛望着我。接着他咆哮似的朝家里大叫一声:「喂!」

  我妈和警察快步冲向大门。妈妈用夸张的动作抱紧我,泪流满面,说道:「啊,太好了、太好了。」我的宝贝。太好了,小弟弟,很害怕吧。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松了口气。啊,太好了,我可以待在家里。之前我是在恶梦中,现在一切都恢复原状了。

  他们说妈妈和我是在公园走失的,我没出言反驳。因为我心想,既然大人这么说,应该就是那样吧。之前我假装喝水壶里的茶,然后又把它吐掉这件事,我也没有提起。因为我总觉得,一旦事情往「某个方向」发展,好不容易重拾的心安就会再次瓦解,重新被带回那场恶梦中。

  数天后,我妈失去了踪影,简直称得上是失踪了。她突然跑到美国去。

  小五那年,我和你一起进入原野的时候,我非常害怕,浑身不舒服。起初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在返家的路上,我想起了一切,啊,原来我之前曾经去过。

  此地四面为岩壁环绕,在美奥是一处没人会来的特殊场所,只要不知道入口在哪儿,便会困在里头出不去,活活饿死,我重新确认了此事。原来那不是一场恶梦,这个地方真的存在。

  我也明白我妈当时在打什么主意了。我悲从中来。

  之前我也曾告诉过你,我妈去年回来了。

  她似乎完全没料到我还记得「兽原」的事。她当时想对我做的事,也许她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口中讲出的话都很稀松平常,像是「要好好用功」、「泡澡时,要考虑到后面要泡的人,得保持干净」之类的,但听了还是令人火冒三丈。

  不知为何,她身上总有不少钱。心情好的时候,她随手就给我一笔零用钱。想必她认为我扭曲的情感,全部都能靠钱来解决。

  她总是毫无意义地给我零用钱,有时五千,有时一万,多的时候,甚至一次给三万日圆。

  ——小春,这个你留着用。

  就像这样。当然啦,单就这方面来说,我也觉得不错。我用她给我的钱买衣服、买CD,或是存进扑满。我从没开口要求过她,是她自己要给我的。

  妈妈并非整天待在家里,她总是四处跑,时常一出门就数日不归。也不知道她是否在外头有工作。

  她给我的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试着跟踪她。基本上,她在哪里做些什么事,我完全不想知道,但她给我的钱是从何而来的,我很想弄个明白,搞不好这些钱是她在某个地方辛苦流汗挣来的呢。

  我调查后发现,她赚钱的地点好像是柏青哥店。虽然不知道她是否有专业柏青哥高手那样的赚钱本事,但想必本领不差。我向老爸透露此事。

  「那家伙都是靠打柏青哥赚钱呢。」

  本以为我老爸听了会很愤慨,没想到他只是眉头微蹙。

  「那也还好吧。大人要怎样用自己的钱,是她的自由。觉得不该学的事,就不要学,你如果能做到这点就好了。」

  如果是自己赚来的钱,确实就像老爸说的那样,但那真是她自己的钱吗?会不会是生活救济金?不是老爸给的钱吗?不是她向其他男人抢来的钱吗?会不会是已故的外公、外婆留给女儿的财产?

  「该把她赶出去了吧?」

  「没必要这么做吧。而且你再过几年,就会离开这个家,自己独立生活。到时候不管父母怎样,都和你无关了。况且,她毕竟是你妈。不管憎恨有多深,母子之间的亲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我还是无法接受。

  我下定决心,向我妈提议道:「我想和你私下聊聊。」假装想和她讨论以后的出路。

  就在上个星期六,我们不发一语地走着。

  「我知道有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就在那里。」

  当我走下水渠时,我偷瞄了一下她的脸。她面无表情,我看不出她的心思,但想必她已料到我要带她去什么地方了。

  前往「兽原」,往儿时记忆中的那座岩石走去。

  天空出现数道细长的白云,亮白耀眼。

  我让妈妈坐在之前那块岩石上,和那天一样。她就像人偶般,不发一语照着我的话做。我原本猜想,当她知道要前往「兽原」时,或许会开始讲一大堆借口,但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听话,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让她坐在岩石上,接着站在她面前,双臂盘胸,以夸耀胜利的姿态俯看她。

  你打算怎样?

  以前你带儿子来的这座「公园」,我早就发现了,那天的事我可是一丁点也没有忘记呢。好啦,那天的事你怎么解释?你会觉得羞愧吗?

  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在我眼中是什么形象,这都不是用这点小钱就能蒙骗过去的,你明白了吗?

  突然间,草丛里一个鲜橘色的东西映入我眼中。在这放眼全是自然景物的风景下,这个异物显得特别醒目。

  我缓缓走向它,拾起那桥色的水壶。

  它几乎没半点脏污,外观还相当漂亮,简直像昨天来这里远足的母子不小心忘在这里的。塑胶光滑的橘色壶身看起来像被一层薄薄的朦胧光膜包覆着。

  我直觉它就是那个水壶。我曾在某本书上看过,在没人清扫的无人岛上丢弃垃圾,就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垃圾还是会一直留在原处。这个水壶也一样在这里搁置了十年……

  它一直在这里等待我今天到来吗?

  我不知道。真有这种事吗?

  我轻轻晃动那橘色的水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里头装着东西。

  后来我所做的事,只是一时兴起。如果换作别人身处同样的情况下,应该也都会想这么做才对。

  「妈。」

  我称呼她一声妈,自从她去年回来后,我从未这样叫过她。我露出得意的笑容,让她看那个水壶。

  我缓缓取下杯盖,将壶中的液体倒入杯中。本以为会流出发臭的液体,但倒出的红褐色透明液体却完全不会给人不洁之感,也没发出任何怪味。尽管我一点也不想喝,但它看起来冰冰凉凉,相当可口。

  我脸上泛着笑意,向妈妈递出杯子。那天的情景重演了。

  我妈接过杯子,惊诧地望着它,冷漠脸庞不带任何感情。

  风停了,草木就像屏气敛息般悄静无声。

  她不可能喝的。我只是希望她别再蒙混,好好想想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对此感到羞愧,泪流满面地找借口搪塞,反省,谢罪。如果她这么做的话……

  如果她这么做的话,我会考虑原谅她。

  今后要重新建立彼此的关系,得先做个了断才行。只要她道个歉就行了,没必要喝下它。

  但我妈却将它一饮而尽。

  接着她看着我,仿佛在对我说:「这样你满意了吧?」

  我惊讶地望着她,她也茫然地望着我。我瞥向水壶底端,上头有一行麦克笔写的「小花班椎野春」,已经快看不见了。那是妈妈的字。

  一分钟过了。我死命祈祷什么事都别发生,祈求水壶里的水只是变质的乌龙茶,希望她拉个肚子就没事了。

  妈妈的双眼开始失去神采,她低下头,从岩石上滑落了。

  十年前,我在这里醒来时听到的喝采声于风中响起。

  我手中的水壶掉到草地上,我快步冲向前。

  我妈她痛苦呻吟了两、三声,就断气了。

  之前我在这里昏倒时,到晚上便自行清醒了。搞不好妈妈到晚上也会自己醒来,于是我决定在这里等到晚上。

  在太阳西下的这段时间,许多念头不断在我脑中掠过,我想了好多没意义的理由。

  她为什么喝下它呢?她不可能误以为这是一般的茶,这点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明知如此,她还是喝了它。她认定自己的人生到了终点,才喝下它。

  我之前完全没想到这个装有毒液的水壶会摆在这里,该不会就是我妈自己安排的吧?会不会她早看出我会带她来这里?

  只要妈妈没活过来,便无从得知。这样根本不算是做个了断,简直就是夹着尾巴逃跑。最后被逼到这一步,却又逃跑了。难道她认为这是悲哀的她最适合的葬身之所?再也没有比「看别人陶醉在自我满足的理由中」更教人郁闷的事了。

  快起来啊,我焦躁地在心中暗忖。够了,你快睁开眼睛吧,虫子会吃你哦。但妈妈还是动也不动。喂,都这时候了,你还是非得给人添麻烦才高兴是吧?

  四周变得一片黑暗,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不管我再怎么想,也改变不了她躺在这里的事实。

  也就是说,我杀了自己的妈妈?

  我没有丝毫复仇成功的满足感,反而是遭人背叛的感觉很强烈。我的世界突然变得冰冷、崩解了。这可一点都不好笑啊。

  我坐在妈妈的尸体前。她曾念绘本给我听、替我烤蛋糕、背我,尽管我不愿想起(明明以前从未想起过呀)这些过往画面,它们却还是一一浮现我脑海。我无比后悔。

  有人坐在绑着草绳结的岩石上,注视着我。是我小时候那名身穿和服、在夜里现身的男孩。男孩静坐不动,以冰冷的眼神看着我。

  他虽什么也没说,但感觉就像在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你打算怎么办?想回家吗?

  好像突然强迫我做出某个重大的抉择。要回家吗?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背负这个罪,我也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地去上学。我不要回家。这个念头很强烈。我不要回家,我不想回家。

  我拾起地上的水壶。虽然杯盖已经掉了,但里头的茶还剩一些。我以前从未想过要寻死,但我在短暂的瞬间做了决定。我在妈妈身旁发现杯子,伸手拾起它。

  将液体倒入杯内时,我流下眼泪。或许可说是一时乱了分寸,失去理智吧。那时我已无法思考了,我将它一饮而尽。

  我觉得眼前一黑,之后就倒卧在地了。

  黑暗中,我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倒卧的地方。总觉得真正的我,好像老早以前便丧命于此了。若是翻开这里的泥土,也许可以找到年幼的椎野春遗留的白骨。

  会不会我原本便是生活于山野间的无名存在呢?会不会我是后来遇见被舍弃在此、名为椎野春的可怜小孩,才借用他的记忆和身体,在自己也不清不楚的情况下生活于人类社会中呢?

  我数度失去意识,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陷落黑暗,溺于黑暗。痛苦到极点后会失去意识,片刻过后,会再飘然浮起,但不久后黑暗之底又会有某个东西一把抓住我的脚,将我拖回黑暗中……这样的情况不断反复。

  我明明是自愿的啊,可是一旦开始感到痛苦,理性和自尊便会消失,只想靠本能活下去。

  我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每当我如此默念、使劲挣扎时,就会感觉有一小部分的原野渗进我体内。我想呼吸,想拼命呼吸。草的气味渐渐中和了毒性。

  当我醒来时,自己正身处于黎明前的昏暗中。

  我终于挣脱了。我暂时感到松了口气。

  我站起身,发现衬衫上沾了呕吐物,一股恶臭传来。

  妈妈仍旧躺在地上。我满怀期待靠近她身边,但她还是没有呼吸。她应该也一样陷在黑暗中吧。之所以没醒来,难道是因为她没有挣扎,不想活下去吗?还是我小时候服过微量的毒液,因此形成了免疫力?是体力的差异?或是另外有某个我不知道的原因存在?

  我想回家。但已找不到水渠了。

  原野的气氛变得与过去迥异,它显得特别的蓝。

  远处的岩壁看起来变薄了。过去认为是现实的事物,似乎离我愈来愈遥远。

  阿春说完后,歇了口气,莞尔一笑,似乎觉得有趣。

  「然后你就来了。正当我觉得再也遇不到任何人的时候,你突然从土里冒出来,四处张望、一脸呆样。」

  我试着伸手戳向阿春。戳碰的地方果然没有带给我任何触感,只有一道黑雾浮现。

  「接下来会变怎样?」

  「你会成为一名高中生,我会变成一头野兽。这是当然的啊,傻瓜。」

  阿春将那覆满黑色浓毛、宛如兽人般的脸转过来面向我,露出犬齿。

  「就算我变成吃人的野兽,你还会是我的朋友吗?」

  「我不知道。」

  我老老实实回答他的问题。

  「不过,我们现在还是朋友。」

  我站起身,在原野上散步。

  他母亲的尸体始终没埋葬,倒卧原野上。

  我鼓起勇气走近。

  弃置在原野上的尸体应该会以惊人的速度持续腐烂中,但实际上的分解程度不及想像。她的两颗眼球已经没了,而且没半点动静。她确实已经没有生命了,但还是和一般的尸体不同。她体内长满黑色的苔藓,皮肤到处鼓起,出现像菌类般的生物。

  我拿起小石子丢向她,击中的部分涌现模糊的黑影,和阿春一样。

  回到荒屋后,阿春已经睡着了。

  我如果背他,不知道会怎样?我仍顽强地抱持最后一丝希望,执起他的手。手碰触的部分立刻崩塌散落,化为一团黑雾。

  「不用管我。」阿春闭着眼睛,像在讲梦话似的说。

  6

  那天深夜,我趁家人睡着后步出家门。

  浮云在月光下流动,初夏的夜风吹过住宅街。我踩着单车,缓缓朝「兽原」而去。

  我想见阿春最后一面。

  整座原野微微散发朦胧亮光,仿佛是渗入土中的魔力被释放到地表上了。这画面既宁静又带有惊人的气势。

  我前往荒屋查看,但里头空无一人。

  我心想,阿春已经前往那辽阔的原野世界了,并对此感到沮丧。

  出现在阿春面前的那名身穿和服的男孩,或许也会在我面前现身,于是我坐在围有草绳结的岩石前等待。

  我从怀中取出溜溜球,把它当成护身符,紧握手中。

  可能是因为月光的缘故,溜溜球与原野的光芒产生共鸣,发出蓝色的磷光。手握电池时会感受到某种沉重、温热的力量,此时溜溜球的手感和那很像。

  那一夜,时间就像拖着铅块般,行进速度非常缓慢。阿春说得没错,这里的时间异常缓慢。

  我等了许久,什么也没现身。只感到一股孤寂,犹如熄火的暖炉残留的余温。

  一阵强风吹起。我不禁眯上眼,在我睁开眼睛前的那一瞬间,包覆原野的淡淡亮光倏然消失了,回归为夜晚黑暗的原野。

  我望向紧握手中的溜溜球。之前确实蕴藏其中的力量已完全枯竭,它又变回原本平凡无奇的儿童溜溜球了。

  我感觉到自己被拒于门外。

  我漫无目的地骑着单车,奔驰在初夏夜晚的街道上,与醉汉、刚参加完联谊的大学生、带狗散步的中年男子擦身而过。

  河边步道、社区、杂树林、寺院、学校、市公所、市立游泳池、兴建中的大楼、车站前。

  在昏暗的住宅街美容店窗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海报,我发现海报里那个面带微笑的人,和之前我在路上遇到的那名满脸怒容的大叔,长得一模一样。发型就不用说了,连粉红色的衬衫和服装也完全一样。

  我惊讶地望着海报时,有只蝙蝠从大路旁的樟树飞出,远处不约而同地传来狗儿的长嚎。

  街角处,一道像猫但又无法肯定是猫的黑色模糊身影倏然跃向围墙,失去了踪影。

  黑暗屏息潜藏在美奥各处,悄声低语。存在于美奥的,真的就只有「兽原」吗?我佯装什么也没发现,持续踩着踏板,向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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