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屋顶猩猩

  1

  我曾看过野狗打斗。

  地点是在美奥公民馆附近的空地。当时我年纪尚幼,穿着浴衣坐在长椅上,单手拿着圆扇,享受凉爽的午后微风。祭绅歌舞的乐音从远处传来。

  这时突然冲出两只狗。它们一面跑一面缠斗,一头褐色的狗被凶猛的白狗咬了一口,发出一声哀嚎。

  一位不知名的男孩就坐在我旁边。

  男孩吹了声口哨,两只狗登时停止打斗,摇着尾巴快步朝我们的方向跑来。

  两只狗舔了舔我的手之后,似乎明白我不会赏它们东西吃了。它们忘了刚才的冲突,和乐融融地在广场上东奔西跑。

  我转头望向男孩。

  「它们合好了。」

  「它们一定原本就是好朋友。」

  男孩突然补上一句像是突然想到的话,他想表达什么我至今仍不解。

  「人也一样,有可以让人和睦相处的酒,只要喝了酒,大家就会变成好朋友。」

  我以说教的口吻训斥道:「不可以喝酒啦。」

  男孩点点头,以略带炫耀的口吻道:「不过,如果是甜酒的话,我倒是喝过哦。」

  「哦,如果是屠苏酒的话,我在过年的时候也曾经喝过。你不觉得苦吗?」

  我把屠苏和甜酒混为一谈。

  有几名身穿法衣的大人出现在广场上,开始抽起烟来。

  「到了晚上,舞狮会从屋顶上通过。」男孩说着我虽听不太懂,却略感兴趣的事。

  「哦。」我心不在焉地听他说。

  「舞狮会保护我们的市镇。」

  「嗯,我也想当舞狮。」

  「那我先帮你预约。」

  前去洗手间的祖母已经回来了,所以我站起身。

  掰掰。我挥挥手,摆荡着双脚的男孩也朝我挥手。

  祖母握紧我的手,对我说:「不可以和奇怪的人说话。」

  那名陌生男孩的声音和长相,我不久后便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记忆中他所散发的气息与幼年时的初秋气息相互重叠,深植在我心中。

  从那之后,我常梦见舞狮悄然无声地在屋顶的黑影上跳舞。

  飘然舞动。

  舞狮无声地踩着步伐,头偏向一旁,轻盈翻身。

  梦中的舞狮飘然一跃,朝沐浴在月光下的银白云峰飞升而去。

  2

  十七岁那年九月,我在高中放学返家的路上遇见那名奇怪的少年。

  我正在默背期中考要考的化学符号时,突然路树的树枝摇晃,某个东西引来一阵旋风,落向地面。

  起先我以为是猴子之类的动物,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名身穿长袖黑衣的男孩。蓬松的黑发,配上一对透出精光的细眼,年纪约十多岁,应该是国中生。是名个头矮小的陌生男孩。

  他挡住我的去路,令我一时呆立原地。这时,男孩道出我的名字。

  「藤冈美和小姐。」

  他和我一样是森丘高中的学生吗?还是……我在脑中搜寻记忆,但我对这男孩的长相没半点印象。

  我等他自己提及我们之间的交集,等了约十秒之久。男孩微微向前伸长脖子。

  「呃……钱包。」

  「啊!」我从制服怀中取出一个鳄鱼皮钱包,是刚才我在饮料贩卖机旁捡到的。我原本打算直接送往派出所,我是说真的。

  男孩朝我拿出的钱包看了一眼,说没错,就是它,说完就收下了。

  「我正要送交警方呢。是你掉的吗?」

  「不,是附近一位老太太把钱包忘在这一带,所以我来帮她找。」

  我向他行了一礼,本准备就此离去,但我还是很在意此事,于是便开口问:「为什么你知道我的名字?」

  他面露难色,只应了一句「我就是知道」。

  「下次我会好好答谢你。」

  「啊,你太客气了。」

  我一答完话,男孩便跳上围墙,那跳跃力不像是人类会有的。他猫一般沿着庭院的树木轻盈地冲上屋顶,从我视线中消失。

  我刚才回答他「你太客气了」,当然是「不必多礼」的意思,不知道是否有传达到。

  隔天,我在放学返家的路上,顺道经过甜甜圈连锁店,在那里与最近常和我在一起的同班同学佐藤爱碰面,聊到那名奇怪的男孩从天而降的事。

  「呵呵呵。」

  佐藤爱十指交叉,托着下巴。

  「美和,你不觉得他是个怪人吗?」

  「会吗?感觉很年轻呢。应该是国中生吧。」

  「是十几岁的性变态吧?」

  「是吗?」

  「变态是没有年龄之分的。依我看,他说不定老早就对你一见钟情,一直在后头跟踪你呢?连你的名字都知道,实在很可疑。搞不好你晚上往窗外看,就会发现他就躲在暗处一直往你家窥望呢。真好,这么有男人缘。」

  「可是,那个钱包……」

  「那应该是他精心安排的,故意遗落在那里才能制造机会吧?真好,有这么热情的小男孩喜欢你。」

  佐藤爱是个性格独特又坚强的女孩。

  虽然国中也和她同校,但当时我很不想和她这类型的人来往。

  当初念同一所国中的学生,有四十个人进这所高中,但她还是在入学前的那年春假,大胆地跑去做眼睛和鼻子的整形手术,彻底改头换面——这就是佐藤爱。当初她为了参加艺人经纪公司的新人甄选前往东京,在泡夜店的时候,有个叫克劳巴特的黑人向她搭讪,她就像带特产回来送人似的把人带到森丘高中来,想向同学们炫耀一番,结果在校门前吃了闭门羹——这就是佐藤爱。她紧贴着班上大姐头山添京子的男友安藤,问他「超人力霸王胸前的信号灯,有黄色的对吧?」任谁一看也知道是在装可爱——这就是佐藤爱。

  我想起克劳巴特,于是向佐藤爱询问他的近况。

  「我们分手了。」佐藤爱叹了口气。「远距离恋爱就是这样。不过,我原本也只是打算日后唱歌时请他在后头替我伴舞。」

  「咦,真的吗?对了,你们交往几天啊?」

  佐藤爱转移话题。

  「说到那个怪人,他出现在什么地方?」

  「哦,是我放学回家的途中……在尾根崎公园那一带。」

  「啊,尾根崎。」佐藤爱双手一拍。「就是有很多老房子的地方对吧。那一带现在还保留传统的风俗习惯,屋顶上摆着奇怪的东西。」

  「哦,这样啊?」

  佐藤爱突然露出不悦的表情,再度转移话题。

  「我说美和啊,我今天戴了蓝色的隐形眼镜,你怎么一句话也没说呢?」

  「啊,抱歉。我完全没发现。」

  3

  和佐藤爱聊完的隔天,我独自一人到尾根崎地区散步。

  木造瓦片屋顶的老房子栉比鳞次,每个看起来都很相似。看过眼前屋舍林立的景象后,江户、明治、町屋、文化财等关键字,纷纷从我脑中掠过。我抬头仰望屋顶,发现每间屋子上头都摆着石像,既像猴子又像狒狒,不知道是动物、怪兽,还是妖怪。佐藤爱口中「奇怪的东西」就是这个。

  我悄悄走进尾根崎公园里。昏暗的园内除了沙坑和溜滑梯外别无他物,四周有群树环绕。

  我站在老樱树旁仰望附近住宅屋顶上的石像时,一个声音传来了:「真棒。」

  我转头一看,一名身穿粉红色衬衫,顶着一头自然卷、两鬓理光的头发,外加一圈啤酒肚的大叔,手里拿着单眼反光相机,陶醉地望着屋顶的石像。

  「冲绳有石狮子,美奥有屋顶猩猩。小姐,你也喜欢是吗?屋顶猩很漂亮对吧?」

  那位大叔深有所感地说道:「文化就是得好好保存才行。」

  「请问……那个叫作屋顶猩是吗?」

  「屋顶猩猩,简称屋顶猩。」大叔流露惊讶之色。「我还以为你知道这东西,才会这样盯着看呢。」

  我歪头表示没听过,那位大叔便开始向我说明。

  「那是屋顶装饰物。屋顶上不是会有七福神和钟馗吗?虽然现在已经少很多了,但以前这一带的屋顶都会摆放猩猩的石像呢。」

  「猩猩是什么?」

  「是一种喜欢喝酒的妖怪唷,喜欢恶作剧。美奥的猩猩算是家中的守护神。据说会带来热闹和欢乐,能消灾解厄。以前好像常在屋顶上设宴,与人类进行交易。」

  「哦。」

  「很棒对吧。」

  大叔一脸开心,拿起相机对准屋顶猩猩,按下快门。

  我离开原地,在公园里晃来晃去,发现公园的栅栏上立着一块白色看板。

  「小心有怪人在此出没!小五生,望月幽香」

  美奥到处都有这种标语看板。仿佛要让写的人长大后难堪似的,这类标语总是会被留在路旁。学校里有个老掉牙的玩笑,内容就是关于某人在自己小时候写的「禁止丢弃烟蒂!」看板前抽烟。

  不久后,天色渐暗,公园广播播放童谣(晚霞),告知大家现在时间是六点了。不知道喇叭是否有问题,部分声音听起来有点走调。

  整片天空看起来像飘动着,金黄色的云朵以同样的速度往东北方飘去。

  我心想该回家了,就走出公园。没走几步便发现一家铁卷门拉下的居酒屋和民宅中间有条缝隙般的狭窄巷弄,我停下脚步。它的宽度,得侧身才能通过,似乎一路往内延伸。

  有人在巷弄深处架起无数条透明的丝线埋伏其中,等入侵者被缠住再加以捕捉——我脑中浮现这种莫名其妙的幻想,心神不宁了起来,

  仔细一想才发现,我活了十七年,对这一带的印象却只停留在马路沿途的景致。这里是乡下小镇的一隅,平凡无奇,不会让人留下深刻的记忆。

  但如今尾根崎地区已成为美奥内一处昏暗老旧的聚落,从周围的平凡景色当中脱颖而出。

  我看见一只猫横越巷弄深处。

  接着,一只体型比猫还大、全身覆满红毛的野兽,也若无其事地跟着横越。

  我大吃一惊,这时,那头未经确认的生物已不见踪影。

  「你在做什么?」

  我回头一看,之前那名男孩就站在我面前。

  他腋下夹着一个黑色包袱。

  「啊,你是上次那位……」

  我以漠然的表情向他行了一礼。

  「我问你,这一带有什么奇怪的动物对吧?」

  男孩的表情为之一沉。

  「没错……你看到了是吧。」

  「是看到了,不过……」我略感不安。「只瞄到一眼。」我又补上一句替自己解释。「也许是我看错了。」

  我们之间弥漫着沉默。

  男孩解开包巾。

  「我刚好路过这里,不过这样正好。我得到了鸽子酥饼,是老太太给我的。拿去,是上次你捡到钱包的谢礼,请收下。」

  我收下装有鸽子酥饼的铁罐。

  「你叫什么名字?」

  「孝广。」

  「你是国中生还是高中生?几年级?」

  「这是秘密。」

  他有一张娃娃脸,怎么看也不觉得年纪会比我大。

  「为什么?你念哪所学校?」

  「我现在没上学。因为这种事和我没什么关系。」

  「没上学?意思是你休学吗?还是你拒绝上学?」

  「我现在没上学。」孝广面有难色,又重说了一次。

  「上次你从天而降,我有点在意发生了什么。」

  「哦,因为我在屋顶上看到你。」

  要是走地面的话,或许就不会吓着你了,但若是这么做也许会跟丢。从屋顶直接过去,又快又近,所以我一时就……

  我们站着聊了半晌,但到头来,除了「孝广是尾根崎地区的居民」这点,其他仍是一无所悉。问他为何知道我的名字时,他总是转移话题。

  回家后,我将鸽子酥饼丢进垃圾箱里,因为我不知道里面包了些什么。不过,送我鸽子酥饼、自称是孝广的男孩,我倒是不会特别讨厌他。

  午休时,我独自一人吃便当,这时,木下好离开同伴,来到我身旁。

  「藤冈同学,你是佐藤爱的朋友吗?」

  「才不是呢。」

  「你最好别跟佐藤当朋友哦。」

  「不,我们不是朋友。」

  佐藤爱现在和她的限时男友(据她所言,她打算第二学期前半便结束两人的关系)持田雄也在通往屋顶的楼梯间吃午餐,不在这里。

  「藤冈,你知道我们都叫你什么吗?」

  「叫我什么?」

  我询问后,木下好应了一句「不知道耶」,脸上泛起不怀好意的笑容。既然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怎么可能不知道答案。

  「想知道吗?」

  「还好。」

  木下好转身走回同伴身边。传来猴子老大山添京子向木下好大吼的声音:「你有没有跟黑面包讲清楚?」

  看来,黑面包是我的绰号。是因为我肤色黑吗?还是我换体育服装时,身上穿的是黑内裤⑶?难道我的黑心被她们给看穿了?我对那语意不明的绰号做了诸多猜测,不过算了,她们是猴子,没必要跟她们一般见识。

  第一学期时,山添京子邀我和她们那伙人一起吃便当,我拒绝了,之后她们便不断排挤我。有人邀我一起吃饭我很高兴,但那天午休我刚好得送迟交的美术功课到老师办公室。

  我办完事准备回教室时,同班的男同学柳原在走廊上叫住了我。

  柳原是一个乐团的吉他手,他们要举办表演了,所以问我要不要买张票。这画面碰巧被那三人组撞见,她们忿忿不平到了极点。可能是那三只母猴子当中有人对柳原有好感吧。

  从那之后,她们动不动就对我伸出猴爪:不是把我的室内鞋丢进女厕,就是用麦克笔在学校的课桌上写粗话,说我到处和人上床。

  我瞄见佐藤爱出现在教室门口,赶紧把脸转开。

  「美和!你听我说哦。」

  佐藤爱无视我不想搭理她的暗示,笑容满面,蹦蹦跳跳地朝我的座位而来。

  啊,我感受到锐利的目光向我射来。

  「我打算要出写真集。」

  「咦?」什么?

  「拜托,干嘛那么惊讶。」佐藤爱转动她那骨碌碌的大眼,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目前还没决定,因为好像很花钱呢。不知道有没有哪家出版社可以算便宜一点。」

  问过详情后才知道,佐藤爱打算自费出版一本写真集,自己当模特儿。

  第六堂的化学课结束,从实验室返回教室后,我发现原本放在我书包和课桌抽屉里的教科书全被丢进了垃圾桶。

  真是够了!我喃喃自语。学校里有这些猴子,真受不了!

  4

  很久以前,我就习惯在晚上偷偷写些文章了。我写的不是日记、新诗,或是小说,而是实用方法书。这种没人看的实用方法书干嘛写得那么认真呢?我自己也有过这样的质疑,但在创作冲动的驱使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目前正在写的书叫《从实例学习何谓高中生人品》。

  我指出班上每个人的人品缺点,温柔地加以导正后,告诉他们怎么做会更好——这就是本书的内容。

  我完全不打算让这本书问世,生于黑暗,最后又归于黑暗,这是它的宿命。世上应该有数不清的文字,在没人看过的情况下就佚失了吧。

  我翻阅写满文字的笔记本。一想到那些猴子们的恶行,便有一股黑暗的想法涌上心头,但我并没有跟着这股冲动走。我感觉到文字像生物般蠢蠢欲动,于是我阖上笔记本。

  我梦见了舞狮,好一阵子没梦过了。每年到了秋天,总梦见它夜里在屋顶上跳舞的情景。

  我发现那狮头长得很像人脸。那不是常见的狮头,而像是狮子、猴子,以及人类的混合体。啊,那不就是屋顶猩猩的脸吗?我在梦中如此想着。

  猩猩脸部下方的红布摇曳着。

  这么说来,这不是狮子舞,而是猩猩舞罗?每当它在屋顶上飘然飞跃时,总会有从某处飘下的落叶随之舞动。

  不久后,猩猩舞化为一团枯叶,在月下随风飞散,消逝。

  我一觉醒来,已是星期天的早晨了。

  我没有特别的预定行程,所以又睡了回笼觉。醒来后,我突然很想再去看看屋顶猩猩的脸,于是便动身前往尾根崎地区。

  尾根崎公园一如往常,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气。踏进公园后,我发现孝广正在爬树。

  孝广肩上挂着一个背包,手里拿着工具,不知道在忙什么。我站在树下叫唤他,他望向我,朝我挥手。

  「你在做什么?」

  「修理喇叭。」

  树枝上架着每到傍晚六点便会播放(晚霞)的喇叭。

  「里头的配线好像有点接触不良。不过我已经修好了。」

  语毕,孝广一跃而下,总觉得他突然显得成熟许多。当他收拾工具时,我发现他的背包里有录音机和麦克风。

  「这是什么?」

  「我在录鸟的声音,这也是别人委托我的工作。是一名国中生委托的,说要在文化祭里举办『美奥生物展』,他好像计划要播放鸟的叫声。」

  「什么?这种事怎么能委托别人做呢。明明要自己做才对啊。」

  「他好像自己会四处收集鸽子和乌鸦的叫声,但如果鸟巢在屋顶或树上,他就没辙了。所以我有空的时候,都会多少帮他点忙。」

  我拂去裤子上的灰尘。

  「要一起吃午餐吗?」

  我们走进家庭式餐厅,找了一张餐桌面对面坐下。

  「你或许会觉得我很纠缠不休,但我还是要请你告诉我,你是从哪儿得知我名字的?」

  孝广沉默不话,沉思了片刻,这才开口。

  「我是你的迷。」

  我歪头表示不解。这根本不成答案,而且「迷」这个字的语意很微妙,它可以指爱情方面有好感、对特定能力有好感、对人品有好感,或单纯只是表达说话者想替人加油打气的心意……

  「哪方面的迷?」

  「嗯。」

  「不要敷衍带过。」

  我抱持淡淡的期待将身体倾向他,他深深注视着我,仿佛要看进我眼睛最深处,之后他道出惊人之语。

  「你去年在尾根崎公园丢弃一本笔记对吧?被我捡走了。当时我正好在屋顶上看到。」

  我一时间哑口无言。

  一股羞惭涌上心头,教人很想大哭大叫,凹处乱跑。

  是我的实用方法书……

  是去年春天没错。当时我不知如何处理自己写的方法学习书,深感苦恼,最后决定将书装进黑色塑胶袋里,丢到尾根崎公园的垃圾桶。我四处找寻丢弃的场所,正巧路过了尾根崎公园。

  这是我国中时代所写的书,书名为《让笨男生永远留下心灵创伤的一百种方法》。简称《笨创伤》。

  我绝不是憎恨男性的人,也从未让笨男生留下一辈子无法抹灭的心灵创伤。国三那年,班上有个很惹人厌的男生,我只是借由写作来排解心中的压力,如此而已。我明明已包进黑色塑胶袋里丢弃了,竟然还……要是被人发现这种东西,我才真的会留下一辈子无法抹灭的心灵创伤呢。想必是笔记里某个地方写有我的名字吧。早知道就把那个地方撕下才对,我真是太大意了。

  「我觉得很好奇,不知道你丢的是什么东西。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打开一看,便深受吸引。也许你不会想听我有什么感想,但它真的写得非常有意思。」

  我确实不想听他发表感想。

  「你觉得很有意思?」

  孝广点头,表情慎重。

  「所以我成了你的书迷。」

  「骗人。」

  我瞪着孝广,心想:「男生不可能会觉得这本书很有意思,他该不会是在嘲讽我吧?」

  「我没骗人。」孝广口气坚定地应道。「的确,内容不太健康,而且想法扭曲。不过,不论是小说还是随笔,若一味讲究心态健康、道德规范,那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不是吗?不如说,应该要逆向操作才对。那本让笨男生永远留下心灵创伤的……」

  「停!至少请你简称它为《笨创伤》。」

  「好。《笨创伤》是特定读者才会读的作品,但却是一本杰出的作品,我很喜欢。很希望能再看到你的下一部作品,我猜你的下一部作品搞不好也会丢进垃圾桶里,所以每次看到你在路上走,便会特别注意。」

  那种东西被人夸奖不可能高兴得起来,我一时不知该如何以对,一脸茫然地望着送到面前的蛋包饭。

  弥漫在我们两人之间的沉默,被店内播放的成人抒情摇滚音乐淹没了。

  正当我开口准备说些什么时,我看到讨厌的人出现在店内,张开的嘴巴再度阖上。

  餐厅柜台处有三只猴子。她们是穿着便服的木下好、山添京子、嵯峨野志穗,好像才刚走进店内。

  霎时间,我感觉到自己似乎与山添京子四目交接,急忙把脸别向一旁,但过了约莫十五秒后,她们纷纷朝我们这六人坐的座位走来。

  「啊,果然没错。这不是黑面包吗?」山添京子用爽朗的声音说,木下好与嵯峨野志穗在一旁冷笑。

  「可以一起坐吗?」

  六人坐的座位就此坐满。

  「我说黑面包……你在这里做什么?」

  嵯峨野志穗说出「黑面包」这三个字时,频频观察我和山添京子的表情,像在确认现场的权力关系。

  「黑面包?」山添京子马上代替我应道。「黑面包她在约会啊!」

  「不会吧。」

  「她的男朋友模样有点土耶。该不会是她的宅男伙伴吧?」

  「学校里有这号人物吗?」

  「不知道。是一年级吗?」

  「经这么一提才想到,黑面包的书包常掉进垃圾桶里,所以有点臭呢。」

  「咦?为什么常会掉进垃圾桶呢?」

  嵯峨野志穗哈哈大笑。

  「不知道啊。会不会是有人误把书包当成垃圾拿去丢了呢?」

  木下好拿出VIRGINIA SLIMS⑷,点燃了烟。

  「喂,你打算去哪儿?打算去哪儿?」

  我哪儿都不想去,但就在我打算回答时,山添京子再度施展她的毒舌。

  「喂喂喂,你怎么不理人呢。」

  「啊,真没想到,黑面包也会谈恋爱呢。」

  「人家搞不好是她的表兄或表弟呢。」

  孝广被她们的气势压倒了,他全身僵硬。木下好推了他的肩膀一下,喊了一声「喂」。

  「你是黑面包的表兄或表弟吗?」

  木下好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安,刚才志穗脸上也浮现了类似的神情。她们心里想的是:「要是他生气的话可就麻烦了,真的不要紧吗?」这种观察别人脸色又使坏的举动,教人看了反胃。

  孝广摇头否认后,她们三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你一言执一语地说道:「这么说来,这家伙真的是黑面包的男朋友耶。」

  「喂,我告诉你哦,你要和黑面包交往的话,最好小心一点,因为她和老师有一腿呢。」

  「教古文的杉浦!」

  杉浦老师是年近半百、为人朴实、个性温和的老师,他的课上得一场糊涂,看得出来他早已放弃教育了。

  「应该也是靠身体赚钱吧,和哀哀一样。」

  哀哀指的是佐藤爱。木下好的烟灰掉进我的蛋包饭里,她并未看着我,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啊,不小心说溜嘴了,抱歉」,接着又转回原来的话题。

  「小心别被她传染什么疾病哦。」

  「我说你啊,干脆别理黑面包了,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啊?」

  孝广之前一直沉默不语,全身紧绷,这时突然抬头问道:

  「你们叫什么名字?」

  咦,我们?京子、好、志穗三人面带冷笑,各自报上自己的名字。

  「不好意思,我跟她还有话没说完。」

  「什么嘛。这家伙真无趣。」

  孝广不发一语,拿帐单站了起来。啊,太好了。我暗自抚胸庆幸。

  「你怎么啦?生什么气呢?」

  「开玩笑的啦,别走嘛。」

  「黑面包,不好意思哦,我们是不是说了什么得罪你的话呢?」

  我板起脸瞪着她们三人,跟在孝广后头离去。背后传来她们在店内的嘲笑声。

  来到店门外,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真抱歉。那些是我的同学。」

  「你也真是辛苦啊。」

  接下来该怎么做呢?要是附近有家安静一点的店家就好了,可惜在美奥这种乡下地方,只有车站前才会有这种店。不论改去什么地方,都有可能会再遇见她们,想到这儿就觉得心烦。

  「唉,真烦。」

  「那我们就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吧。」

  5

  孝广带我来到尾根崎地区的一户民宅。这栋民宅和当地林立的屋子一样,同样有古意盎然的瓦片屋顶,高挂的门牌上写着「后藤」。

  「这里是你家吗?」

  「不是。不过没关系,因为我身分比较特别。」

  孝广没有露出丝毫怯弱,直接拉开民宅的拉门。

  看外观会以为拉门内会有一处入门台阶,没想到却是开阔的空间,就像昏暗的仓库一样。到处杂乱堆放着尘埃密布的纸箱,纸箱内摆有各种佛像和猩猩摆饰。

  我沿着狭窄的通道一路往屋内深处走。

  途中路过一间以拉门区隔的房间,约六张榻榻米大,我不经意地往内窥望,发现房内满是小小的白色人偶。

  到底有多少,我不清楚,但仿佛有数千个之多,叠成一座小山。因为模样过于诡异,我一时像脚下生根似的,无法动弹。

  「哦,那里是吧?那是人偶堆放处。」

  人偶堆放处?

  孝广见我一脸惊讶,特地向我说明。

  「女儿节不是都有人偶吗?有人舍不得丢弃这些旧人偶,会带回当初买的店家,请他们收下、代为处理。当中有些经业者修补后廉价转卖,至于其他卖不出去的人偶或是污损的人偶,则会流落到这个房间里。它们在这个房间待一阵子后,神官便会前来回收。」

  「哦。」

  「每到晚上那个房间好像就会传出窃窃私语的声音哦。」

  孝广半开玩笑地说道。

  房子里有看起来没在使用的炉灶和水井,通过那一带后,我们从厨房后门来到了中庭。中庭杂草丛生,俨然已成为一座丛林。似乎有很多蚊子和毛毛虫。

  有只小狐狸陡然从草丛间冒出,我吓得发出一声惊呼。小狐狸一脸纳闷,望了我和孝广一眼后又回到草丛里。

  「是野狐。这一带有人会喂它们食物,所以它们就这样定居了下来。」

  「就住在这个住宅街里?」

  「它们会帮忙抓老鼠。」

  孝广继续穿越中庭,穿过后院的木门内一条像是墙间缝隙的窄道。

  在尾根崎地区,瓦片屋顶的老旧建筑林立,其内部藏有许多的空间,我一直到这时候才知晓此事。

  每栋房子的中庭间,有狭长的生活通道相连,能通往别户人家,却不会通往屋外的道路。

  宽度足以跨越的水渠从民宅旁流过,甚至还有像一座小公园般的空地。

  老树浓荫下的这片凉爽空地,有小神社、鲤鱼池、共用的水井,几名老年人搬出椅子,在这里谈天。这地方完全成了邻人专用的社交空间。

  老年人意兴阑珊地瞥了我们一眼,便继续他们的交谈。

  登上细长的阶梯后,我们来到瓦片屋顶上了。

  摆有猩猩的屋顶户户相连。孝广走过一座又一座屋顶,我只能乖乖跟在他后头。

  「真的没关系吗?擅自走在别人家屋顶上不太好吧?会挨骂的。」

  「不会有事的。」

  孝广很肯定地说道。他的步伐之中,完全没有在意周遭反应的歉疚感。

  「摆放屋顶猩猩的地区有很强烈的互助精神。只要有人有困难,大家就会合力帮忙,而且邻居通常都是家人或亲戚,所以没关系的。」

  有个鸟巢箱装设在杉树树干上,孝广一面往里头窥望,一面如此说道。鸟巢箱里的黄莺发抖着。

  孝广和我并肩坐在屋顶上。

  「如果能和大家混熟,这里或许可称得上是乐园,不过,左邻右舍间的相处应该不容易吧。」

  「你说得没错。」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思。」孝广颔首。「我算是在尾根崎地区……该怎么说呢,算是担任守护神的工作吧。」

  「什么啊?」

  「你听了当然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其实我之前一直过着普通的生活,但某天晚上,猩猩来到我枕边,叫我暂时担任这里的守护神。」

  我说的话句句属实。

  从隔天早上开始,我就像成另外一个人似的,一切感觉全变了。我也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总之,欲望、焦虑这类的东西,全部消失了。

  上学、和朋友玩乐、该为自己做些什么之类的事情,我都变得漠不关心,满脑子想的全是前方隔三间屋子远的通道上,有只小猫尸体,得赶快去处理才行。

  要是尸体腐烂,会发臭吧,而且还会长蛆。比起上学,这件事更加重要。

  为什么我知道小猫的尸体在那里呢?明明不是亲眼瞧见的,也没人告诉我,但我就是知道。

  我戴上塑胶手套,清理小猫的尸体。

  我将它埋在公园的某个角落。接着,我突然想拿扫把打扫公园。

  邻居的老爷爷抽着烟,看到我这副模样,便对我说:「哦,你成为屋顶神啦。别太勉强自己哦,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跟我们说。如果还没吃午饭的话,就到我家来吃吧。」

  这似乎是尾根崎自古以来常有的现象。某天,一位居民突然觉醒,成为这地区的守护神。

  一旦成了守护神,人们便称之为屋顶神或猩猩先生,这地区所有居民会不求回报地保护他。

  他可以自由在屋顶上行走,也能随意走进他人家中。

  一到用餐时间,总有人会主动提供餐点,日常生活中若有什么困难,大家也会提供援助。也没人会叫屋顶神去上学。

  「你说的猩猩,是不是颜色偏红的那个?」

  「你果然看过。」

  我立即噤口。

  「若是就预防犯罪的观点来看呢?这算是别人擅自跑进家中耶。像我就很讨厌这样。」

  「这里很少有人会觉得讨厌。就某个层面来说,被选上的人已不被当『人』看待了。对居民而言,或许感觉还比较像猫吧?」

  「那我做个假设,如果某户人家在桌上摆张一万圆的钞票,你会怎么做?」

  孝广摇着头,直呼不可能。

  「你的意思是我会不会动手偷对吧?我压根儿没想过这种事。会给这里的居民造成困扰的事,我绝不会做,也不想做。屋顶神没有俗人的烦恼。」

  我只想助人。

  所以才会博得众人的信任。

  不过话说回来,助人并不算是多了不得的事。

  我修理故障的屋顶排水管,或是修理屋顶,几乎每天都打扫中央广场和水井、清理居民住家缝隙中他们伸手构不到的垃圾、将翻倒的盆栽摆正。剪断造成妨碍的过长树枝,或是割除覆盖道路的杂草,也算是我的工作之一。

  如果有人有困难,而我有能力解决,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展开行动。有时我陪爷爷奶奶们聊天,有时陪他们下围棋、将棋。

  有人闯空门,或是有可疑人士进入这个地区,我都会知道。我能感应出来,而且只要看一眼,便知道对方不是这里的居民。我会加以击退。

  有时也会有形体模糊的东西悄悄朝这里靠近,这些「魔物」也会被我驱逐。成为守护神之后,可以看见以前看不到的东西、听到以前听不见的声音。做什么事会有什么结果,这种单纯的因果关系,我也全都了然于胸。

  有些人像你说的一样,会讨厌屋顶神。我如果没特别的事,也不会去接近他们。

  我是自己想这么做,还是有股神秘的力量驱策我这么做呢?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我感觉得出来,这地区的人们需要我。

  「感觉就像在做义工呢。」

  我想起宫泽贤治的《不向雨认输》。

  「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所以才一会儿帮国中生准备文化祭、录鸟叫声,一会儿修理隔壁公园的喇叭,是吗?」

  「没错,没错。」

  「那么,我要是有困难的话,你也会帮我忙吗?啊,得是住在这里的居民才行对吧?」

  「如果是我能力所及之事的话,我会帮忙。谁教我是你的书迷呢。美和小姐,你有什么困扰吗?」

  经他这么一问,我反而一时想不到什么。我只是顺着话题随口问问而已,并未特别思考这个问题。

  「同学欺负你的问题吗?那三人组是吧?」

  「还好啦,那还不算是什么欺负。世上这种事多得是,那只是小问题而已。」

  我冷笑几声,转移话题。

  「对了,我这才想到,你刚才说的事,该不会是这地区的秘密吧?你把这件事全告诉了我这个外人,真的没关系吗?」

  不过,他要所言属实这些事情才是秘密,他也可能是个谎话连篇的人。孝广一脸恍惚望着天空。

  「说得也是。这样的确不行,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不行?

  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翻阅了你丢弃的笔记本。虽然真的很有意思,但感觉像是偷窥别人的秘密,总觉得内心歉疚。

  我并没有就此扯平的意思,但我觉得,如果你不向人透露此事,告诉你也无妨。况且,就算住在这个地区,也很少有机会能亲眼看到猩猩。有些人只听说有人看过,自己却一辈子也没见过。不过,你是外地人,却也亲眼见过,不是吗?

  我觉得你是有缘人。

  「是这样吗?你也太自以为是了吧。」我很不客气地说道。「我都快吐了,全部都是你自己一厢情愿吧。你偷看别人洗澡,以欣赏别人的裸体为乐,但因为心里觉得愧疚,所以也让人看你脱光的模样,这样和变态有什么两样。」

  孝广顿时变得像泄了气的气球,低头不语。

  屋顶上到处都是趴着午睡的猫咪。一名绑着头巾的大叔从二楼阳台探头望着我们,但什么话也没说。

  「说话啊。」

  「不是美和小姐你自己想知道吗?」

  「说什么缘分,这世上才没这种东西呢,你只是拿它当方便的借口罢了。你打算做屋顶神做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我应该会在某个契机下,突然得到解放、恢复成原本的样子吧。以前有位当过屋顶神的老爷爷,他说一旦恢复原本的自己后,之前当屋顶神所做过的事全部会忘得一干二净。」

  「孝广,你家也在这里对吧?」

  孝广将视线移向前方。

  几个屋顶远的前方有一座宛如四层塔般的雄伟建筑。玻璃窗内设有纸门,从这里无法一窥屋内样貌。它耸立在市街中,显得无比醒目。瓦片屋顶的高塔旁,设有紧急逃生梯。

  「你家不错嘛。」

  孝广低声说话了。

  「可以从这里沿着屋顶走过去……虽然底下也有入口,但得通过居酒屋店内才行。」

  临近傍晚时分,孝广和我在尾根崎公园挥别。

  之前他问我有什么困扰时,我要是说「希望你把笔记本还我」就好了。我直到和他道别后才想到这点,暗啐一声。

  6

  隔天星期一一早,一起无比离奇的事发生了。

  当时,我们在操场排队准备升旗。

  某处的喇叭突然微微响起一阵刺耳杂音,众人应该以为那是广播委员在测试广播。

  下个瞬间,木下好的声音从扬声器传出,响遍操场。我吓了一跳,弓起身子。

  她的男朋友模样有点土耶。该不会是她的宅男伙伴吧?

  学校里有这号人物吗?

  我发现此刻播放的是我们星期天的对话。

  这是怎么回事?

  某人偷偷录下当时的对话,在全校学生集合的朝会中播放。说什么某人啊,除了孝广之外还会有谁?他那时肩上挂了背包,里头确实放了录鸟叫声用的录音机。

  可是他为何要这么做?

  我脑中一片混乱。

  经这么一提才想到,黑面包的书包常掉进垃圾桶里,所以有点臭呢。

  学生们开始议论纷纷。

  站在前面的山添京子回过头来,瞄了我一眼,从表情看不出她此时心中的想法。木下好和嵯峨野志穗排在我后面,所以我不知道她们是何表情。面对这突发状况,我全身僵硬,冷汗直流。

  不知道啊。会不会是有人误把书包当垃圾,而拿去丢了呢?

  老师们环顾四周。

  导师坂田冲向校舍,应该是要直冲广播室吧。

  喇叭仍持续广播。

  广播开始没多久,我就对孝广这种录下别人对话、在朝会中播放的惊人变态之举,感到浑身战栗,同时暗自在心中叹气,如果他的目的是要「修理她们三人」,这样做根本就无济于事啊。

  因为这神秘的突发事件,朝会时间拉长了,有一半的学生开始感到不耐烦,悄声聊起话来。毕竟从广播传出的只是一般高中女生的对话。虽是没半点品性可言的三只猴子间的对话,但却是下课休息时间在教室、走廊,或是放学后在鞋柜附近、女子厕所里常可听到的交谈内容,一点都不稀奇。

  喂,我告诉你哦,你要和黑面包交往的话,最好小心一点。因为她和老师有一腿呢。

  「谁是黑面包啊?」

  「咦,我记得好像是……藤冈同学。」

  学生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我感觉到旁人的视线。我羞红了脸,心里恨死孝广了。

  孝广询问她们名字的那一句话被消音了,他完整清除了自己的声音,真是一点都不马虎。不过,京子、好、志穗三人报上姓名的部分被完整收录其中,录音带就此暂时结束,简直像在信件最后附上署名一样。

  没错,之所以说「暂时」,是因为录音带又从头播了一次。

  到第二次播放时,我开始觉得声音不太一样。

  若是在现场当面听她们说这些话,只会觉得这是个「恶劣的玩笑」。但重新以客观立场聆听录音而成的、以半匿名的声音播送出的对话后,对它的印象马上有了惊人的改变。在操场上响起的声音,明显散发出一种「伤害别人」、「瞧不起人」的恶意。那是令人焦躁不安的声音,简直像孝广在录音带里施加了诅咒。

  第二次播放时,响遍操场的恶意造就了新的听觉感受,它开始让之前觉得事不关己、冷眼看待此事的其他学生们有了反应。

  你是黑面包的表兄弟吗?

  距离我们好几排远的一名高一男生,朝广播声发出嘲笑:「这女的是笨蛋啊?」其他学生也纷纷开始施展毒舌,表现他们的不认同。甚至有人模仿广播中的台词,以此逗人发噱。

  坏蛋是半匿名的,因此集团心理起了作用,嘘声中夹带着杀气。

  广播室并无任何异状,声音是从某人在操场的雪松上架设的喇叭传出的。这段对话持续播放了六次之多,老师们才查出来源。喇叭位于雪松的中段部位,不是说爬就爬得上去的位置。它的树干又粗又直,连最低的树枝也离地三公尺。

  播放到第三次时,嵯峨野志穗昏倒了,被送往保健室。我望向木下好,发现她正低头啜泣。

  那反复播放的声音,杀伤力愈来愈强,甚至有人捣起耳朵。

  朝会被迫中止,木下好和山添京子的声音一再回响于空中,我们陆陆续续返回教室。

  此次事件的重要关系人——我、山添京子、木下好,立刻被叫到训导处去(中途昏倒的嵯峨野志穗因为早退,所以没来),校方针对那可说是犯罪行为的恶作剧展开讯问,也问我们之间究竟有没有霸凌行为。到了下午,甚至连警察都来了。

  我坦白告诉他们:这次的事件应该是碰巧在路上遇见的一名陌生男孩做的。我无意袒护孝广,我也不想被当成这类阴险恶作剧的共犯,不想为此损害名誉。不过,基于道义,孝广是尾根崎地区的守护神这件事,我并未向任何人透露。

  「走进家庭式餐厅前,那个怪人主动和我攀谈,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老师接着向我问道:

  「山添和木下有欺负你吗?」

  哪有这种事——我加以否认。

  「她们没欺负我,只是班上有人将我的书包丢进垃圾桶罢了。不知道是谁做的。」

  7

  一直到六点过后,我们才得以离开。我独自一人行走,这时,山添京子快步走向我,以柔弱的声音叫唤我。

  我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京子的脸庞。

  京子先前的霸气消失了。她一脸尴尬地缩着双肩,对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才好。」

  「那就别说吧。」

  「是吗。」

  我们并肩走了一小段路,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正当我在脑中思索说什么话才恰当时,京子抢先一步开口了。

  「听了自己的声音后,我觉得很羞愧。」

  京子还真坚强,我甚至有点钦佩她。遭受如此大的打击后,志穗昏倒了—不下好一直双手捣着耳朵,广播结束后,她仍反复喃喃自语说「还听得到、还听得到」。要是今天我站在京子的立场,绝对不是讲一句「我觉得很羞愧」便能让自己释怀吧。

  我突然想到,这或许就是山添京子道歉的方式。

  「呃……第一学期的时候。」

  「嗯。」

  「你邀我一起吃便当,当时我拒绝了你,其实那是因为我有事得到老师办公室一趟。」

  京子以心不在焉的声音应道:「哦,思。好像有耶,有有有,确实有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好笑呢。」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笑话了,你说是吧?」京子无力地往我靠了过来,我对她说道:「你说『好美』是什么意思?」我冷冷望了她一眼,没随声附和。

  我们走进上学路上的一处公园,坐在长椅上小聊了一会儿。

  「我在训导处也说过,今天早上的事,全都是那个男孩自发的行为,我完全没参与。」

  「那男孩是什么人啊?」

  「真的是我完全不认识的人。」

  过了一会儿,山添京子难为情地笑道:「我本以为和你聊不来,因为你常和佐藤聊天。」

  「哦,是吗?」

  「以后我们好好相处吧。」

  「才不要呢。」

  我很不客气地应道。但还是暂时和她保持感情融洽的模样,一面聊一面走向车站。

  我与山添京子在车站前道别。我走路上学,她则是从两站远的地方搭电车上学。剩我一个人之后,我仰望天空,西边的天色已转为暗红。

  孝广没和我商量便自作主张,令我火冒三丈,但今后我的学校生活也因此轻松许多,所以对他同时又有点感谢之情,当真是五味杂陈。

  要是他明天展开第二项策略,将她们逼上绝路,那可就麻烦了。他为何要这么做?我得问个明白,把心中的疙瘩清除干净;如果他还有后续动作的话,我也一定得加以阻止才行。我要顺便讨回我的《笨创伤》,那本书留在他这种人手中太危险了。

  一条肉眼看不见的丝线,就此将我拉向尾根崎地区。

  8

  我在家里吃过晚餐、冲完澡后,便前往挂有「后藤」门牌的屋子。原本我略感踌躇,但做了个深呼吸之后,就打开拉门,踏入黑漆漆的通道中。

  我跑步经过阴森可怕的人偶堆放处,来到中庭,听到某个住户的朗声大笑以及电视声。

  对尾根崎地区的居民来说,走这样的通道稀松平常,对我来说,这是非法入侵。但我可不想就此打退堂鼓。

  孝广所住的四层塔,其四楼的纸门正发出朦胧灯光。

  我蹑脚来到屋顶。

  隐约觉得他在里头等着我。

  我把自己当作是电影里的主角,沿着屋顶来到四层塔的紧急逃生梯前,上了四楼阳台。

  我轻敲窗户,等候片刻,纸门和窗户微微打开一道细缝。

  令人意外的是,露脸的竟然是个小孩。

  这名头发蓬松、身穿和服的男孩,定睛凝望着我,嘴巴微张。看起来约莫小三、小四的年纪。我满心以为会是孝广出来应门,所以一时有些慌乱。

  「你是藤冈小姐吗?」

  「啊,是的。」我松了口气,轻声向他询问。「你哥哥呢?」

  男子悄声说了一句「请进」。

  「你是孝广的弟弟吧?」

  男孩说他叫「翔太」。

  眼前的小房间有四张半榻榻米大,里头有一张床和衣柜,地上摆满了漫画和乐高玩具。塑胶制的玩具手枪、怪兽玩偶、橡胶球,许多东西散落一地。

  我将鞋子脱在阳台上,局促不安地进入房内。

  「小弟弟,你哥在吗?」

  「你等一下。」

  男孩递给我一个信封。

  「他说要是有位藤冈小姐来,就把信交给她看。如果她没来,就烧了这封信。」

  我有不祥的预感。

  我当场拆开信封,展信阅读。

  9

  藤冈美和小姐你好:

  你看到这封信了,那就表示你来找我了,我很高兴。

  之前我说过,我对「做什么事会有什么结果」的因果关系略有所悉。所以坦白说,我早知道你会前来。

  为了取回笔记本前来、为了和我谈朝会广播的事而来、为了一点点的冒险前来……你有许多动机。

  感觉就像我在背后操纵这一切似的,真是抱歉。

  有件事我一直说不出口。其实我原本打算当面告诉你的,但你不是说过吗,「你只是把自以为是的想法强加诸在别人身上罢了」。所以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错失了开口的机会。

  虽然最后改用写信的方式,但我还是要向你吐露我的计昼。

  我打算出版你的杰作《让笨男生永远留下心灵创伤的一百种方法》。我会与印刷公司接洽,先印制三百本,然后四处发送。当然了,钱由我出。你什么都不必做。这样的好东西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享受,实在太可惜了。

  请当作是我送你的一项大礼吧。

  此刻的你或许会眉头紧蹙,但我希望你能静观其变。一定会成功的,我还会替你宣传。想知道怎么宣传是吧?我会采用类似朝会广播的方式!

  其实之前那只是一项实验,只是想测试广播宣传是否会进行顺利。要是在整个市镇广播,宣传你这部得意之作,不知道会怎样?想到这里,我便感到雀跃不已。你一定会就此声名大噪。三百本马上便能销售一空,我早已预见结果了。

  其实我已在进行了。再过两、三天,应该就能准备妥当。

  敬请期待!

  孝广敬上

  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瘫向墙边。我呼吸困难、喘个不停,急忙做了个深呼吸。

  无数个「别这么做」的念头犹如气泡在我脑海中浮升涌现。不可以这么做,求求你,千万别这么做。真的不可以,绝对不行!

  妨碍朝会的广播事件都发生了,所以他应该是认真的。他不是普通人,恐惧让我眼眶泛泪。

  我终于明白,世上的确有这种招惹不得的人。

  三百本书。如果他真的在美奥市内四处发送这三百本书,真的用那莫名其妙的犯罪式广播宣传的话,那我宁可死了算了。孝广说大家会有强烈回响,我能发一笔小财,就算这些都是真的我也没有半点兴趣。我当然会出名啊,只要待在美奥的一天,就会有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这也算是另一种出名。

  「你哥现在人在哪里?」

  我握紧手上的信,以全力挤出的声音询问翔太。翔太视线投向通往隔壁房间的房门。

  「他叫你在那里等。」

  10

  打开房门,眼前是一间宽敞的大房间。

  摆有几张桌子,几名身穿浴衣的男子在里头喝酒。他们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我这个半路杀出的闯入者。

  这是旅馆的筵席场面。

  我完全没料到这里会有人,一时吓得面如白蜡,呆立原地。

  「啊,嗨。」

  一名红光满面的中年男子,以迷蒙的醉眼望向我,开口说了些话。

  「你从哪儿来的?」

  「从窗户。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坐、坐。」

  他应该是要我坐下吧。一名戴眼镜的秃头男子向我招手,他浴衣穿得不是很整齐,胸毛露了出来。

  如果这里是孝广的家,那他们不就是孝广的父亲或亲戚吗?我一头雾水地坐下。如果当时我的精神状况稳定,或许会转身就跑,但当时我已方寸大乱,完全失去判断力。

  「晚上在屋顶上行走,很危险呢。要是不注意脚下的话,可是会打滑的哦。」

  「您说得是。」

  没想到他们没因为我的非法入侵而责怪我,我松了口气,同时不忘缩着身子环视房间四周。不见孝广的踪影。

  两侧的房间完全敞开。感觉活像是城楼的天守阁⑸。

  「喝吧。喝吧。」

  他们端来酒杯,里头盛满了酒。我悄声告诉对方「我还未成年」,但他们完全不当一回事。

  不得已,我只好浅酌一小口,结果整个胃发热了起来。我惴惴不安地问他们:

  「孝广人呢?」

  「哦,他马上就来了。」

  「你就待这里吧。」

  「在这里等就行了。」

  「请问这里是……」

  「哦?我们在这里聚会。我们这群朋友不时会聚在这里聊天,你不必太在意。」

  「是朋友聚会。」

  那几位满面红光的大叔不再对我感兴趣后,又开始以我听不懂的话聊起天来。那是很不可思议的对话,听起来像在谈论工作,也像在聊嗜好,更像是小鸟在叽叽喳喳。我小口小口地啜饮杯里的酒,渐感微醺。

  三十分钟后,孝广从角落的楼梯处现身了。

  他朝我望了一眼,面带微笑地对我说「哦,你好」。

  他身后站着两名穿便服的女孩,是木下好和嵯峨野志穗。

  「哦,来了来了。搞什么啊,孝广,怎么脚踏三条船。」

  有所误会的大叔朝我使了个眼色,说了声:「对吧?」

  木下好和嵯峨野志穗一看到我,两人就彼此互望了一眼,脸色阴沉。两人不发一语地坐在我身旁。

  「哎呀,美和小姐,谢谢你来。我把她们两人带来了,大家当好朋友吧。」

  孝广笑容满面地说。

  「京子呢?」

  「你不是已和她和好了吗?」

  「搞什么,原来是朋友吵架啊。吵架不好哦。」满面红光的大叔频频点头,在一旁插嘴道。「叔叔我以前啊,还差点跟人厮杀呢。」

  「他的对手就是我。」另一位大叔附和道。

  嗯,当时真的很严重呢,你说对吧?是啊,真的很严重。

  「不过,屋顶神来调停后,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人执著于争斗时,总是不懂一个道理——其实世上根本没什么好争的事情。大家要和睦相处,毕竟人生如梦嘛。」

  你们是这样,但我们可不见得和你们一样啊?

  尽管我心里这么想,但我当然没说出口,我迎合现场的气氛,微笑点头。

  那位喝醉的大叔又重复说了一次「人生如梦」,有梦的人才是赢家。

  我收起笑容,朝笑咪咪的孝广低声说:

  「我要跟你谈谈我那本书的事。」

  嵯峨野志穗的目光正好飘到我这边,因此我只好用眼神向孝广示意「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希望你别胡来。」

  「哦,嗯。」孝广双肩垂落,露出沮丧的表情。木下好朝我欺身过来。

  「我会和藤冈同学和睦相处的,所以……请你别再胡来了。」

  嵯峨野志穗也小心翼翼地望着我和木下好,频频点头。

  原来是这样,我隐约了解是怎么一回事了。她们两人也和我一样,有某个「把柄」握在孝广手中,否则她们是绝不可能乖乖跟着「以朝会广播将他们逼入绝境的凶手」来到这的,我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你要保证不会胡来。」

  我保证。孝广环视我们三人,皮笑肉不笑。

  「如果你们能和睦相处,我就不说出去。」

  我们三人遭到威胁了。

  如果不和睦相处,他就要说出秘密,给我们好看。

  杯里装满了酒。看起来像是日本酒,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酒。

  「和睦酒,干杯。」

  我们三人让大叔们劝酒后,脸上纷纷露出不带情感的浅笑,干了杯。

  「虽然不知道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但请你不要再多管闲事了。像正常人一样,上学去吧。好不好?」我低声说话激他。

  之后发生的事只留下些许模糊记忆,因为我当时喝醉了。我只记得有名大叔当众大跳裸舞,我替他拍手打拍子。好像还和木下好、嵯峨野志穗聊得很开心。

  为什么?真是够了,他竟然要拿我的秘密笔记出书?烂透了。好,你呢?你在下面的居酒屋店偷东西被拍到照片?逊毙了。志穗呢?他说要将你和京子的男朋友两人私下出游的事告诉京子?啊,难怪京子没来。

  当时我们说了些什么,几乎都不记得了,一切都已不重要,只觉得当时好像一直哈哈大笑。我明明不喜欢她们两个,她们应该也不喜欢我才对——但这是怎么回事?不知不觉间产生的「受孝广迫害者互助会」同盟关系,加上「今后不知该如何在学校做人」的忧虑,两种心情交缠在一起,再加上酒精的助兴,我们马上对彼此敞开心胸了。

  这酒还真是不可思议。世上真的有「和睦酒」这种玩意儿吗?我不知道。

  许多事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有人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志穗靠在我身上,我们三人开心地唱歌。

  不久,墙壁和天花板开始旋转,我阖上眼,仿佛在大海上摇晃。只听见许多人讲话的嘈杂声交互重叠,形成一团混乱的噪音。

  有个说话声突然消失了,就像蜡烛熄灭一样。咦,有人去上厕所是吗?又一个说话声消失,接着又一个。后来仔细回想,当时我微微听见木下好呼喊着「藤冈同学、藤冈同学」,志穗也在一旁说「放心吧,藤冈同学的家离这里不远,她可以自己一个人回去」。我好像阖着眼应道「你们要回去的话,那我也要回家」,但或许是当时我已经睡迷糊了,我以为自己有开口说话,其实什么也没说。

  从敞开的窗户悄悄潜入的秋凉夜气,轻抚着我的脸。

  当我睁开眼时,房内一片漆黑。

  里头空无一人,刚才的酒宴气氛以及浓浓酒味,宛如幻觉般,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好像睡着了,被独自留在这里。我一面观察目前身处何种状况,一面起身,想知道现在究竟几点。

  我摇摇晃晃走向前,打开先前穿过的房间大门。发现翔太坐在栏杆上,背对着黑暗。

  「大家都回去了是吗?」

  我向他询问,翔太点头。

  「孝广……你哥哥也回去了吗?」

  ——哥哥也回去了,回到他自己的家了。

  「是吗?那你也该回去才对。」

  ——我家就在这里。

  明明是兄弟,却住在不同的地方吗?不,也许是我误会了。我以为他们是兄弟,实则不然。

  我凝望坐在栏杆上的翔太,总觉得他不存在于我的眼前。那就像望着一个没有实体的影子。

  ——哥哥已经不在了。但从今天起,我有姐姐。

  身穿和服的男童身影霎时间看起来像是只红色的野兽。我想更集中注意观看,它的形体便瓦解、消失了。

  是猩猩。

  我蓦然想起多年前在秋天祭典中巧遇的那名男孩,朦胧记忆里的那名少年与翔太重叠一致。经这么一提才想起,我那天好像向他预约好要当舞狮。也许已经轮到我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从今天起换我当姐姐啦。

  我伸了个懒腰。

  虽然天尚未明,但远方天空已露出鱼肚白了,感觉无比清新。我有预感,今天得忙着四处向人问候了。

  我并不会感到不安和恐惧,家庭、学校、期中考的化学符号,都已无所谓了。前方隔几栋屋子的地方,有株枫树的树枝长到了通道上,得加以剪除才行。这就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我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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