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草的梦话

  1

  这是很久以前的故事。

  我从小感兴趣的对象便是植物,而不是人。植物的气味、触感、存在感在我心中占有很重要的分量,也时常出现在我梦中。我总觉得自己不属于人类乡里,应该生活在山中才对。

  我叔叔是位登山高手,我从小便常和他一起上山,接受他的指导。叔叔在沿海的聚落外郊拥有一小块田地,但他并不是生活在乡里间的人。

  叔叔在深山里有好几间小草屋,只要他人山,便会以这些草屋为据点展开行动。

  他会设机关和陷阱捕鱼猎兽、摘食野草。制作兽皮、保存兽肉、搭建小屋这类小事自然不在话下,就连医术、天文、气象等各种知识,我叔叔也全部精通。

  教导我毒物和药物的人,也是叔叔。从蛇、青蛙、昆虫、植物,可以萃取出何种毒素,什么东西可以制药,他一一教导我。像止血剂、感冒药等等的草药调配知识,我从他身上学了不下百种。

  ——我告诉你刀和毒的差异吧。

  我记得以前叔叔对我说过这句话。

  刀必须得面对对手,毒则没这个必要。刀只杀得了你的体力和技术能应付的人,但如果你懂得用毒,要杀多少人都不是问题。

  ——自古以来,国家也都是靠毒在运作。只要朝国家的核心掺入一些毒粉,便可不费一兵一卒,歼灭整个国家。

  虽然不是很清楚当中的含意,但我觉得叔叔无所不能。夺命的毒药在毒物中最为低等,随处可得。

  ——算了,这种无趣的事不重要。你听好了,我教会你许多事,但你不可以拿你会的知识去教其他人。特别是关于毒物的知识,绝对不能教任何人。这全都是秘法和技艺。

  拥有愈深的用毒知识,愈会遭人疏远、忌惮,有时还会莫名其妙背上黑锅。光是让乡里的人知道你懂得用毒,你便会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而且不光只是这样,住在乡里的人类,本性既邪恶又愚蠢。只要教会其中一人如何制造毒药,转眼这方法便会传遍大街小巷,人类相互毒杀的悲惨世界就会降临了呀。

  野外的植物、动物、矿物,都会散发其固有的「气」。世界上除了我们五官所感受到的形象外,也充斥着各种「气」。罂粟花有罂粟花的气,金针菇有金针菇的气。各种物体拥有各自的小世界,有的华丽,有的低调,兀自独立存在着。我就算闭上眼睛,也能猜出手中花草的名字。

  毒和药的调配,是将「气」相互组合的游戏,钓鱼以及利用陷阱捕获野兽,也都是解读野兽的「气」后加以利用的方式。

  太阳从云缝间洒落金光的某个秋日午后,叔叔在一处不知名的高原岩地上驻足。

  ——真罕见,是大蛇花。

  只要是山野间的事物我都兴趣浓厚,就算是霉菌和尸体也一样,但奇妙的是,一开始我看不到大蛇花的模样。因此我歪头表示纳闷,不知道叔叔指的是什么。我集中精神后,才发现位于岩石间的那朵花,发出一声惊呼。

  看到了吗?叔叔笑道。

  妖艳的深红与橘色,带有黄色条纹,共八片花瓣。花茎是绿色的,带有像鳞片般的线条。

  外表看起来像是普通的花草,但它散发一股与其他植物迥异的幽冥之气,令我胃部然紧缩,就像站在悬崖边俯瞰万丈深渊时会有的感觉。

  ——这股气你觉得怎样?

  ——好可怕。一开始根本看不到。

  叔叔说,大蛇花可不是人人都看得到的。

  ——据说大蛇花开在八岐大蛇流血的地方。它可不是到处都有,而且呀,只靠五感生活的人就算从它旁边经过,也看不到它。据说它可用来制造禁忌神药——草薙。

  ——草薙?

  ——据说是一种秘药,具有超越生死的功效,也有人说它用在召唤灾祸的咒术中。制造方法极为神秘,至今无人知晓。不过,那是一种禁忌之术,没人知道也好。

  ——连叔叔也做不出来吗?

  叔叔对我的问题笑而不答。叔叔习惯一见珍奇的花草便采集下来,但唯独大蛇花例外。

  ——世上有些东西万万碰不得。不过,我已有十年没见过大蛇花了,你最好也别去碰它。

  叔叔有一本记载本草学的书籍,上头附有许多昆虫和植物的精细图片,不时也会穿插草药的制作方法。我很喜欢那本书,早已看得滚瓜烂熟,就算没拿在手上,也能清楚回想每一页的内容。然而,我搜遍这本书,就是找不到关于大蛇花的记载。

  我并非彻头彻尾了解叔叔这个人。他知道多少秘术?拥有几间草屋?他从何而来?他真的是我叔叔吗?叔叔散发一股常人所没有的超凡气质,他像一位无所不知的贤者,令人敬畏,也像一位以山野为家的山民,刚毅强韧。叔叔散发的「气」宛如岩石。我有时觉得叔叔很可怕,有时又会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2

  某个夏日,我杀了叔叔,是在一处我们已暂居数月的山中草屋中杀害他的。我以菌类和青蛙的体液调配出毒药,混进酒里,端给叔叔喝。这并非叔叔传授我的配方,而是我活用过去所学的知识加上个人直觉,所发明调配成的毒药。只要将毒药混进带有野玫瑰香气的酒中,其蕴含之气就会消失。

  我为什么下手呢?是因为当时年纪尚幼的我想知道自己调配的毒药效果如何,一时兴起才会那么做吗?还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起口角后,一时盛怒使然?又或者,是我起了好奇心,想知道心目中无所不能的叔叔会不会和普通的人一样中毒身亡吗?

  总之,我在叔叔的酒里下了毒。

  叔叔就此身亡,死得像沉睡般安详。

  我记得当时明明是我毒死叔叔,我却还一再和他说话,想摇醒他。

  当我确定他再也不会醒来的那一刻,我极度后悔地呐喊,声音在山林间回荡。

  我将叔叔的尸体留在草屋内,在附近徘徊游荡。

  我巡视陷阱、猎捕野兽、摘采野草,同时不忘调配让叔叔苏醒的草药,不断将药用在叔叔的尸体上。当然,人一旦死了,便不可能复生。不久后,叔叔的尸体腐烂了,发出恶臭。

  失去叔叔的那年夏天,我一步步被引往疯狂丧智的深渊。山林之心与我的心数度融合在一起,我听见清楚的低语声。无数肉眼看不见的暗影丝线束缚住我的身心,折磨着我。暗影丝线起初只有一根,但时间愈久,就愈来愈多。

  嗡、嗡嗡嗡,虫子的振翅声倏而靠近,怱而远去。

  ——是大蛇花。

  我体内除了我之外,还有另一个人。声音听起来像叔叔,也像其他人。

  笼罩大地、孕育雨水的低垂夏云之下,有只螳螂从摇曳的黄花中探头。

  ——只能靠大蛇花了,快去找。

  ——大蛇花?

  ——得靠草薙才行。要制作草薙,只有草薙才有效。

  螳螂转头,发出一阵沙沙声,躲进叶子底下。

  我想起之前和叔叔一起发现大蛇花的往事。当时是秋天,和现在季节不同。也许就算没开花也无妨,但就连精通山野知识的叔叔,也整整隔了十年才又见到大蛇花,足见这种植物是何等地稀少。

  ——你还真是愚蠢呢。

  我体内的声音如此说道,它让周遭响起嘲弄的笑声后,从我身上脱离。它化为成群蚊蚋,消失在森林的黑暗中。

  一股焦急感压迫而来,在它的催促下我四处找寻大蛇花,尽管寻获的希望渺茫。同时,我就像念咒般,反复说着那句推卸责任的台词「叔叔会死,是他自己不对」,任时间之河慢慢流逝。

  「咦,竟然会有个男孩在这种地方。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嗓音粗大浑厚的声音说道。

  我原本正蹲在地上抚摸我捕获的蛇,闻声后抬起头来。

  一名头戴草笠的旅行僧站在前方。

  「难道这附近有山村吗?」

  我摇了摇头。这里位于深山,离村庄甚远。僧人问我是否住在此地,我默而不答,带他前往草屋。

  僧人看过叔叔的尸体后,目光投向我,表情凝重地说道:「他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说后就开始诵经。

  「这样就没事了。你应该很难过吧?」僧人温柔地轻抚我的头。我不知道他所谓的「没事了」指的是什么,但我也开始觉得自己没事了。泪水扑簌而下,我开始呜咽了起来。

  束缚我的无数条暗影丝线,因僧人的诵经而脱落消失,我就此得到了解放。我是因为这股安心和畅快之感而落泪。

  这位僧人名叫龙胆,他和我将叔叔的尸体埋在草屋旁的紫色花田里,埋好后再把花种回泥土上,叔叔仿佛融入了紫色的花田中。

  「埋在这里,四周被群花包围,应该会很幸福才对。」

  龙胆环视四周,突然发出一声轻叹。

  「这里虽是深山野地,但还真是好景致呢。」

  龙胆带我离开那里。

  他虽然看起来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但似乎老是迷路。他找寻的是村庄和大路,但走着走着,却会走到悬崖边,回头想绕路,却又误闯兽径,绕着岩山转了一圈,回到了原点,这时天色已暗。

  与叔叔相比,龙胆果然是完全属于乡里的普通人。

  我丧失说话的能力了。我能理解龙胆说的话,但就是说不出话来。不得不表达意见时,只好采比手画脚的方式。

  我替龙胆摘野草、捕溪鱼、从鸟巢里取鸟蛋。当我将这些东西送到他面前时,他脸上流露惊叹之色。

  「你怎么有办法弄到这些东西?这可不光只是一句从小在山上长大就解释得了的。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静静注视了我半晌,我也只能默默回望他。

  我无意展现自己的厉害之处,所以他的惊叹反而让我有些意外。

  「莫非你是佛祖派来的使者?还是说……你有神明的庇佑?」

  龙胆开始低头诵经。

  我以手势向他提议,由我来带他前往村庄。龙胆坦然接受我的建议。我想起叔叔和我走过的道路,嗅闻风的气味,预测出前方会有的地形,然后穿过森林,走下山脊。

  离开埋葬叔叔的草屋两天后的下午,我们来到一处可以望见河岸村庄的地方。

  龙胆一看到村落里比邻而建的屋顶,马上发出一声欢呼,转头面向我。

  「终于平安来到村庄了。不善言语的神秘童子啊,谢谢你。你有何打算?想回山上去吗?还是要跟我走?」

  你要跟我走的话,我不介意。

  我决定跟他走。想回山上的话随时都能回去,既然都专程下山了,体验暌违已久的乡里生活也不坏。

  3

  我和龙胆一同旅行了一个月之久。他造访各个乡里,替人诵经,寺院的住持提供他住宿。我对这种事一无所悉,也没什么兴趣,所以我不知道他是何种宗教,位处什么阶级。当他与人见面,进行「工作」时,我都很少靠近。我总是四处观赏村庄的植物,与动物玩乐。我和他保有适当的距离,不会干涉彼此。

  我还是一样摘山菜、捕鱼,交给龙胆。我当这是谢礼,感谢他救我摆脱暗影丝线的束缚。

  龙胆烤着我捕来的鱼,对我说:

  「你真是天狗的孩子。只要有你在,就不用怕饿肚子。」

  他在山里很教人不放心,但来到乡里后如鱼得水,变得相当可靠。

  龙胆有时会在妓院过夜,有时会和人一起吃山猪火锅。

  一次在某座寺院留宿时,龙胆在座灯光线下说起自己的妻子因河川泛滥而丧命的事。他的妻子在大雨天外出迟迟未归,隔天有人发现她遗体被冲往下游。我无法言语,所以搭不上话,但他向我道出自己心里想说的话。说到最后,他流下两行热泪。他绝不在别人面前,流露如此脆弱的一面。

  我心想,若是再继续和他生活下去,也许会造成他的困扰,于是多次以手势告知我想离开的想法,但龙胆出书慰留,他对我说:等到了他的故乡后,多待几天再走也不迟。还说故乡里有个他和亡妻所生的女儿。

  我终于来到龙胆的故乡,当时秋分刚过。

  那是一个名叫春泽的村庄。

  我还清楚记得绢代出现在寺院时的那一幕。那是个天空清远的日子,寺院周围的杉树树梢被秋风吹得窸窣作响。

  她是让人一见倾心的女孩。后来我才知道,她二十七岁,已为人妻了。以女孩来称呼她,或许有点奇怪。她纯白的衣服上有桔梗图案,光彩夺目、圣洁尊贵。

  初见绢代时,我大受震撼,急忙躲在杉树后面。绢代一见龙胆到来,便面露微笑,向他行了一礼。

  「爹,您这趟旅行还真是漫长啊。终于盼到您回来了。」

  这位是谁?绢代转头望向我躲在树后探头的我,龙胆见我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是天狗的孩子。」

  「哎呀,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名字呢,真可怜。」爹,您也真是的,绢代微微蹙起眉头。「该不会是您在外头的……」

  她可能想说我是私生子吧。

  「不不不。是我在山里迷路时,遇见了他。附近有个男人的尸体,好像是他父亲。他也许是山民之子。他很厉害哦,能从山里弄来各种东西,但好像不会说话。」

  真的吗?绢代侧头思忖片刻,向我投以开朗的微笑。她朝我伸手,并说了一句:「到我这里来吧。」

  我紧盯着她的手。当时我约莫十一、二岁,难道她的意思是要我像个娃娃般扑进她怀中?

  「他好像在害羞呢。」龙胆笑道。

  我血气上冲,脸和耳根通红,转身拔腿就逃。我心慌意乱,情绪高扬。只觉得难为情,拼命思考消除自己羞赧的方法,但始终想不出什么。

  我跑了足足有一刻钟之久,跑进了山中,后来突然想到该怎么做了。我捡拾栗子,回到寺院,但寺院已空无一人。那一整天,我脑中想的全是绢代。

  数天后,我和龙胆一起到绢代家中作客。那是一栋瓦片屋顶的房子,庭院的柿子树结实累累。绢代和丈夫一起前来迎接我们。绢代的丈夫体格精壮,外表忠厚老实,后头跟着她十岁大的女儿。

  女儿的名字叫花梨,是绢代的女儿,也就是龙胆的外孙女。

  「谁啊?这个人到底是谁啊?」花梨向我投来的目光,掺有兴奋和警戒,大呼小叫地绕着她父母跑。

  习惯之后,她向前踏出一步,向我问道:「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我打算开口。但我在叔叔死后丧失的说话能力,至今仍未恢复。连自己叫什么名字,也不太清楚。

  「他叫天。」龙胆插话道。「花梨,他的名字叫天,就像是风一般,在山间自由飞翔的天狗之子。」

  「他的父母是天狗?」绢代的丈夫开口询问。龙胆向他说明之前遇见我的经过。

  不久,大人们开始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我得到一盘丸子,将它送入口中,有一股无比幸福的感觉。这种阖家团聚的热闹气氛,对我来说相当新鲜。

  花梨将注意力从不发一语的我身上转开,走向绢代,抱住她的腰。绢代抱起花梨,让她坐在自己膝上,温柔地轻抚她的头。

  花梨一脸幸福地眯起眼睛望着我。

  这就是我妈,很棒哦。

  我一脸恍惚地望着这一幕,绢代朝我伸出手,微微一笑。你也来吧,到我身边来。

  那温暖的诱惑,令我感到晕眩,但我同时也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不安,我冲进庭院。要是让她抱在怀里,我会融化掉,内心世界的一切也会消失无踪。

  4

  那是发生在翌日的事。

  我走在路旁树林间,走着走着,来到了树林的尽头。

  某个角落有一大片橘色,当中掺杂着鲜红。

  我倒抽一口冷气。

  那是我小时候只见过一次的黄泉之花。叔叔丧命时,我遍寻不着的花朵。

  数百朵大蛇花丛生此地,花瓣盛开。我紧咬着嘴唇,心想——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龙胆诵经时烟消雾散的影丝,似乎又无声无息地从我眼角掠过,我全身直冒冷汗。

  一旁有座茅草屋顶的草屋,四周全是大蛇花。那是座俭朴狭小的草屋,让我想起以前和叔叔一起住过的山中草屋。

  突然有名老婆婆从草庵里露面。

  她已经老得看不出年纪了。身上衣服满是绽口,一头银丝白发紧贴着额头。她圆睁着近乎白蒙的灰色双眸,显示她是盲人。

  「什么人?」

  老婆婆又问了一次。什么人?

  我想逃离,却呆立原地,动弹不得。站在大蛇花中的老婆婆和大蛇花一样,释放出不属于这世界的诡异之气。老婆婆喃喃自语,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后来我终于听懂「去、去」这一部分,意思是要我「快滚」。

  老婆婆迅速陷入沉默后,流出了口水,还露出扭曲歪斜的笑脸,抡起她藏在背后的镰刀,以令人肉麻的声音说:

  「不走是吧?不走是吧?想要我把你拖进地狱去是吧?」

  太阳被厚重的云朵遮蔽,天色暗了下来。大蛇花那不属于这世界的诡异之气陡然增强了,草屋周遭的空间似乎为之扭曲了。我转过身去,鼓足了劲,连滚带爬地逃离现场。

  没命逃离开满大蛇花草屋的那晚,我全身发烫,作了个梦。

  叔叔出现在我梦中。梦里,叔叔对我说了一句很过分的话。叔叔那快被我遗忘的脸,变成了天狗的脸。

  天狗躺在昏暗处,一动也不动。

  风声,虫鸣,月落。

  不久,草房崩塌,出现一座紫色的花田,天狗埋在花田里。灰色的天空下,一片紫花满布原野。紫花在不知不觉间变为橘色,那名大蛇花老婆婆露出阴森的笑脸。

  我虽是男人,但倘若我没遇见龙胆,日后也许会变得像那老婆婆一样。

  我迈开步伐奔跑。

  飞越岩石,飞越河川,飞越高山,飞越黑夜。

  像山风般急驰。

  目的地前方微微散发光芒。

  在圣光倾注的华美土地上,绢代笑盈盈地朝我伸手,迎接我的到来。

  我迎接那令人雀跃的清新早晨。

  不久,我发现自己的说话能力恢复了。

  那是我和龙胆再次造访绢代家时发生的事。当时龙胆与绢代的丈夫正在谈论不时会在春泽出没的山贼。一会儿谈谁死了,一会儿谈谁看到了山贼。

  花梨人在庭院,在由绿转红的枫树下,开心地唱着手球歌,一面踢手球。

  我来到庭院后,她将手球丢向我。

  我反投回去,花梨双手接住,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了。花梨收起笑容。

  「天,你不会说话吗?」

  我沮丧地垂落双盾,花梨朝我比着自己的嘴巴。

  「张开嘴巴,啊——说说看。啊——」

  我觉得自己被这个年纪比我小的娇娇女给瞧扁了,板起脸应道:

  「我、我、我会说话啊。」

  花梨的表情僵住了。

  听到那许久未曾从自己喉咙发出的沙哑嗓音后,我自己也露出惊诧之色。

  花梨大声尖叫,冲进屋里。骗子、骗子。大家快听我说,天他其实啊……

  一家人全来到庭院。龙胆蹲身向我询问。

  「你会说话是吗?说句话来听听吧。」

  绢代柔声对我说:

  「说说看你自己的名字。」

  「天。」我以沙哑的声音说。

  大人面面相觑。花梨紧搂绢代的腰,惊讶地望着我。

  不会有事的,我如此说服自己,遥想即将到来的季节。不会有事的。

  5

  数年后,我在这个村庄——春泽,找到了自己的安身之所。

  村庄外有河流行经,客栈和妓院面朝大路比邻而建。一里之外的矿山工人和旅客会前来此地,让这里热闹万分,有时还会有市集。附近的居民只要一提到「春泽」,大多会联想到大路沿途鄙俗杂乱的景象以及妓院。

  走过大路、过河往深处走,便可来到春泽的村落,相较之下,这里宁静得多了,居民大多是农家。

  村落的东边有一座共用的大水井,许多村民都从这里汲取饮用水。

  每逢春暖时节,位于井边的高大樱树便会开满樱花。将水桶放到井底汲水时,总会有花瓣浮在水面上。

  我住在龙胆的寺院里,定期到村庄的药商家里工作,工作内容就是遵照店主吩咐,将感冒药、喉咙药、治疗腰痛的贴布、壮阳药等等送往官府、妓院、村民家中,或是上山摘采药草。

  药商的药草知识在我眼中与其说平庸,不如说是近乎无知。他深信自己贩售的药草有效,但其实没半点功效,而且他似乎感受不到野草散发的各种独特气息。

  药商终日板着张脸,对事物的理解力相当驽钝,对钱更是锱铢必较。由于他很中意我,所以我从没想过要告诉他,光是利用附近的野草,能用的药草种类便能增加三倍之多;我也没有纠正他的错误知识,因为我明白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我也没忘记叔叔的教诲——「不能向人透露自己的知识」。

  我的说话能力已完全恢复了。

  空闲的时候,我总是在植物堆里打滚。

  我的记忆将大蛇花草屋归类成「吸人魂魄的可怕土地」,我从没想过要再次造访。

  龙胆说,天已完全恢复成一个普通人了。

  我和花梨相处融洽,两人常常一起采山菜,坐在河滩的岩石上,脚泡进溪水里,聊天说地。

  「你之前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啊?」

  「美丽的深山里。」我如此应道。花梨或许是觉得我的回答很有趣,捧腹大笑。我年纪比她大,但她总是不把我当哥哥看。

  「有松鼠吗?」

  「很多。」

  「也有狐狸吗?」

  「也有狐狸、兔子、狸猫。这一带也有啊。」我伸手指着山上。「那一带有很多熊会走的路径哦。」

  花梨抬头眯起眼睛,望着我指的山,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住进美丽的深山之前,你又住哪里?」

  「住海边,但我已记不太清楚了。」

  「我问你,你一开始是假装不会说话是吗?」

  「才不是呢。」

  河面出现鲜鱼的背鳍,我站起身,迅速以右手击向水面,以胸部接住跃出水面的鳝鱼。

  「今天的晚餐,我请客。」

  每当我对绢代投以憧憬的眼神时,花梨总会面带愠容,因此我在花梨面前总会尽量不靠近绢代。

  某天,我一如往常入山摘取山菜和药草,远处突然传来树枝弯挠声、拨开山白竹的沙沙声,以及男子说话的声音。

  我蹑脚朝声音的方向靠近,发现一名被五花大绑,放在扁担竹篮上的女子,以及围着她席地而坐的三名男子,其中一人正抽着烟管。

  从三人的装扮来看,他们像是武装农民集团,肌肤泛着油光,脸上虬髯丛生,腰间插着佩刀,状似在休息。被捆绑的女子脸上有遭殴打的痕迹,衣服零乱,双目圆睁,透出惊恐。

  「在你下黄泉之前,我们会好好疼爱你的。」

  「也许你已不是处女了,但能够被看上,算你运气好。大贯大人会好好疼爱你一番的。」

  男子露出粗俗的笑脸。

  我心想,大人们常提到的山贼指的就是他们呀。我想出手解救那名可怜的女子,但那三人手上有刀,我没把握能独力对付他们。

  不久,男子们扛起装着女子的扁担,开始动身,我躲在树后一路跟踪。跟踪扛着扁担走山路的人是易如反掌之事。

  我先绕往他们前方。爬上路旁一块巨岩上,向他们搭话。

  「你们在做什么?」

  经我这么一问,三人就停住了脚步。其中一名男子瞪大眼珠,立刻拔刀。

  「来采山菜的是吧?只是个小鬼嘛。」

  另一人眯着眼睛说道。

  「去去去。不准把你看到的事说出去,忘了这件事。」

  「不,最好杀了他,他说话的语气听了就不爽。喂,你给我下来。」

  「他在发抖。小鬼,快点下来啊。」

  我确认好退路。鼓起浑身之力,将藏在身后的石头掷向离我最近、手中握刀的那名男子。

  一击命中,男子仰倒在地。

  我出言挑衅,从岩石上跃下,冲进树丛间。

  他们厉声怒吼,三人联手追向我。我的目的就是要他们追我。我假装跑得气喘吁吁,让他们以为就快追上我了,一步一步诱他们走进深山中。

  「臭小鬼,让我抓到,绝对有你好受的。」一名山贼如此喊道。

  进入树丛后,他们变成只会厉声咆哮的笨拙生物。我提高速度,躲进草丛中,一面变换位置,一面朝他们丢石头。我让其中一人在长满山白竹的斜坡上滑倒,一路滚下坡去。我用晒干的鹿胃制成的小布袋被树枝勾中,遗落在该处,但我的损失仅只于此。

  我将惊慌狼狈的山贼留在胡蜂的蜂巢下,自己迅速回到原来的地点,割断女子身上的绳索。

  女子一面发抖,一面向我道谢。我问她是哪里人,她说自己住在春泽。于是我拉着她的手,沿山路逃跑。她光着脚,一路上我多次背着她跑。

  还不到傍晚,我和她便已平安回到村庄了。

  当时龙胆正在寺院里为葬礼诵经,我告诉他事情的经过。这是重大事件。我救出的那名女子,在河岸边的客栈工作,她带着葛饼⑹前来答谢,并和龙胆说了些话。

  隔天,据说官府派出讨伐队前往追捕山贼,之后结果如何就不清楚了。我向人打听此事,得到的净是些含糊的回答,也不知到底有没有成功讨伐山贼。

  山贼事件过后几天,龙胆请我帮忙送些蔬菜到绢代家。

  绢代的丈夫到田里工作了,不在家中。我将整篮蔬菜交给她。

  绢代已年近三旬,比起当初刚邂逅时,她现在给人的感觉更显丰腴。我现在还是很爱慕绢代。其实不只是她,我对绢代的丈夫、绢代的女儿花梨也同样爱慕。他们阖家团聚的时间,给人一股开朗、甜美之感,我很喜欢在一旁欣赏。

  绢代叫我一起坐在外廊喝茶。我照做了,绢代坐我身旁。

  「天,听说你遇到了山贼。」

  我略感得意,将山上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说给他听。这番话她应该已听龙胆或其他人说过了吧。绢代仔细聆听,频频点头。

  「已经抓到他们了吗?」我问。

  「不知道呢。」

  「如果他们还躲在山上的话,只要我出马,一定能找出他们的藏身之地。」

  「不可以。」绢代沉着脸摇头道。

  「不可以做这么危险的事。」

  「你放心,我可以和官差们同行。」

  隔了片刻,绢代才自言自语般地开口说:

  「山贼早晚会消失的。所以不必插手管这件事。」

  「早晚?」

  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就算有人做坏事,但只要他们去别的地方就行了——这么消极的想法,不该是人类社会的规则吧?又不是大雨或干旱。况且,谁又知道山贼早晚会消失?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有点难懂。但你也算是这村庄的一员,我不该瞒着你,或许知道比不知道来得好。」

  绢代接下来向我透露的事果然如她所言,相当难懂。

  这块土地的领主,其嫡长子是个蠢材。他净做强奸、杀人的勾当,然后请人帮他解决后续麻烦。家臣一再向他劝谏,他非但不听,反而心生怨恨,将矛头指向那些劝谏者。他一无是处,唯一会的就是骄纵,大家都说只要他继承家业,终有一天会走上毁灭之路。

  这位嫡长子最后以形同断绝父子关系的形式被赶出城外。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表现优异,颇有人望。

  虽说是遭到放逐,但他毕竟是领主正室的儿子。以血缘来看,他是最有希望的继承人选,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带领数名心腹,从领主正室那里收下大笔的资助金,就离开了。名义上是前往春泽山外的国境,担任戍守边界的工作。

  绢代说,出没于春泽的那群山贼,就是其武士同党。

  官府也知晓此事。一有灾情,便组成「山贼讨伐队」,形式上做做追捕的样子,其实根本没认真处理此事。山贼首领原本就是他们在路上遇到便得跪地磕头的大人物。乡下的官差要是处理不当,项上人头恐怕就不保了。光是随便散播谣言,便有可能被捕入狱。因此他们只能装傻充愣,一遇事就视而不见,避免和他们有所瓜葛。

  他们在打什么主意,没人知道,据说他们很少在戍卫边界的关塞露面。从数年前开始,不时有山贼犯案,有人推测:只要他们这么做,等到哪天那名嫡长子同父异母的弟弟来到大路上时,就能佯装成山贼暗杀他。一旦次男丧命,就再也不必担心被人抢走世子的位子了,为此,必须事先制造出「这附近有山贼出没」的事实,化身成山贼行事的意义就在这里。

  他们毕竟不是专业的山贼,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山里。他们甚至有时还会大摇大摆地上春泽的妓院,花钱摆阔。一旦他们对这个村庄厌腻了,淫邪的目的得到满足,应该就会从村庄附近离开吧?大家心里都这么想,所以一直在忍耐。

  「天,你最近最好别外出。也许为了工作,还是非得外出不可,但我不希望你走山路。要是再遇上他们,记得要赶快逃命。」

  我一面啃着她端出来的西瓜,一面提醒自己多加留心。

  回途,绢代在我的空篮里装满了西瓜。

  绢代总是这么温柔。我曾问她为何待人如此温柔,她回答道,要是有人温柔地待我,就一定要以十倍的温柔回报周遭的人。因为温柔会向外传播,总有一天会再传回自己身上。绢代对这种天真无邪的想法深信不疑。我问她:「要是最后没传回来呢?」她皱起眉头应道:「傻瓜,那有什么关系。不要这么斤斤计较嘛。」轻松化解了我的问题。

  隔天,村庄一片哗然。

  一早便有人冲进寺院里通报消息。

  我和龙胆拨开聚在绢代家门前的人群。

  纸门被人撞破了,衣柜整个翻倒。绢代的丈夫双目圆睁,躺在庭院里,已气绝多时。

  胸前染血。

  嘴里塞着那天我在山上遗落的小布袋。

  不见绢代和花梨的踪影。

  那班人变装潜入村庄,发现我之后,一路在后头跟踪。他们可能以为我是绢代家的孩子,说不定他们确认过我在此进出后闯进屋内,看上屋里的女人,就决定掳人了。

  一切声音和光线宛如退潮般逐渐远去,我失去意识。

  6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趴在昏暗的房间里。

  我已回到寺内了。

  座灯的灯光从隔壁房间泄出。龙胆面朝阿弥陀如来像,全神贯注地诵念佛经。

  我就像个掏空的躯壳。不断传来的诵经声,在我体内的空洞回响。

  也许龙胆不会原谅我。要不是我从山贼手中救出那名女子,要不是我被人跟踪,就不会发生这件事。

  我站在他身后。

  我无言以对。龙胆停止诵经,背对着我自言自语。

  「她落河身亡的时候……」

  龙胆说的是他过世多年的妻子。

  「当时绢代约莫五岁。我……到妓院去买春。那天突然下起豪雨,我猜过不了多久便会雨停,于是便到那里打发时间。」

  他的沉痛向我传来。

  「她把绢代留在家里,在滂沱大雨中赶往河边。因为隔壁邻居的孩子迟迟未归,她和人一起在雨中出外找寻。」

  龙胆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嘲笑某个他很瞧不起的对象似的,他又喃喃重复了那句:「竟然跑去妓院买春,跟畜生根本没什么两样。」说完后不发一语。

  我走出户外。

  山野的香气飘入鼻中。走着走着,养牛的男子向我唤道:「喂,今年春天你给我的喉咙药有效耶。」

  我本想开口回应,却说不出话来。僵持了一会儿后,我朝他低头行了一礼,就此转身离去。

  走进山路后,我静静地走着,保持敏锐的五感,不想放过任何气息。我前往之前遇见山贼的场所,确认周边的地形。

  从他们当时一身轻装,以及用扁担载运女人的情况来看,他们的根据地应该离此不远。

  倘若他们人数众多,又在此盘桓数日,那么他们的根据地附近应该有河川或泉水之类的水源:斜坡处无法入睡,所以应该是位于平地;他们还曾在妓院出入,那表示离村庄不远;还有那天三人前往的方向。有不少线索可以查出他们根据地的位置。

  我走上我锁定的一片河滩上,走着走着,在月光下发现有人来过的痕迹。留在石头上的许多脚印,沾在泥巴上的草鞋碎屑,烧剩的柴火余烬,刚留下不久的草地踏痕,车轮压痕,河中架设的鱼笼,近处的马鸣声。

  不久后,我发现一座宅邸,就位在河边的林中深处。

  瓦片屋顶、外形窄长的雄伟建筑,容纳十人居住绰绰有余。马厩里系着四匹马。虽然既没大门,也没围墙,却有一座铺满沙粒的庭园。周遭没有其他民房,从它的距离和地理条件来看,我确定这里便是他们的大本营。

  想到山贼大本营,原本脑中浮现的是洞窟那样的野蛮景象,但眼前的宅邸与其说是山贼的藏身处,不如说是供主君行幸用的别馆。

  他们的本行果然不是山贼。

  灯光从宅邸逸泄而出,无人守卫。那条塞进绢代丈夫嘴里的小布袋,只是他们故意用来惹恼我的道具,他们可能没料到我会单枪匹马潜入这里。村内不知此处的人可能只有一小部分,毕竟村里的商人和官差们不可能不知道这里建造了这么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邸。一切都在默许下进行,我强烈感受到这股气氛。

  我与宅邸保持距离,缓缓巡视四周。水井,小间仓库,茅房。岩壁附近有个发出恶臭的幽暗坑洞。

  是丢弃垃圾用的坑洞。宽九尺、深七尺,里头除了牛马的尸骸、骨头、铜片、稻草屑外,甚至还有穿着衣服的人类尸体,应该是从山路或村庄掳来的人吧。我定睛细看里头有无绢代和花梨,但似乎没有她们的身影。

  我带了自己调配的「药」,是使牛马沉睡用的药。不论是马、牛,还是鹿,像这类大型动物,要独自一人压制住它们需要相当的蛮力,而且又危险,但只要让动物服下我调配的药,包管它们全身麻痹达半天之久。当然了,对人一样有效。

  我绕到厨房后门,确认四下无人后,将药粉倒入厨房的贮存用水中。

  宅邸里传来男人的咆哮声、女人的尖叫声,以及翻倒东西的声响。

  我得想办法救这些女人脱困才行。

  干脆纵火吧……

  这时,有人走近的声音传来了,我急忙走出屋外。

  我沿着墙壁绕行时,一名浑身酒臭的男子出现在外廊,他正是先前被我以石头击中脸部的男子。有一瞬间,我进入了男子的视线范围内,但也许是左眼肿胀的缘故,他似乎没发现我的存在。男子从外廊缓步走向地面小解。

  事后细想,当时我应该要用身上携带的刀子刺伤这名男子、引发骚动的。这么一来,这群丧失武士风范的暴汉可能会替男子疗伤,也可能会对敌袭展开警戒,就没空侵犯女人了。

  既然木已成舟,想再多也无济于事。

  当时我很庆幸自己没被人发现,躲进了树丛暗处。

  黎明前,我手握短刀,走进宅邸里。

  屋外一人,屋内六人。合计共有七人,全部昏倒在地。因为他们喝了下药的饮用水。

  屋里仍留有吃剩的酒席。

  花梨被囚禁在宅邸内的房间,她以无法置信的眼神望着我,她脸上有遭人殴打的瘀痕。我切断捆绑她手脚的绳索。

  绢代在隔壁房间,全身赤裸,早已断气。

  在她身旁的,想必是那名领主的嫡长子,亦即山贼口中的大贯大人。此人只有脱在一旁的衣服有点看头,不仅长相猥琐,身材更是缺乏锻链,他身躯半裸倒卧在一旁。绢代的颈部明显留有勒痕。

  原来这家伙有这种癖好,不仅看了恶心,更令人愤慨。

  花梨一把推开我,紧抱着绢代哭泣。我们替绢代穿上衣服。

  现场能动的人,除了我之外,就只有花梨了。

  花梨流露恍惚的眼神,举脚踢向男子的身躯。她发声怒斥,流下不甘心的泪水,不断猛踢倒卧在地、目光黯淡的男子脸腹。喝下药而四肢麻痹的领主嫡长子,以声若细蚊的声音说「你这个乡下人,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敢这样对我,你以为我会饶了你吗?」「住手,快去叫官差来」之类的话,但他每说一句,花梨便踢他的脸一次,他才终于阖上那满是鲜血的嘴巴,不再多话。

  最后,大贯被情绪激动的花梨给活活踢死了。

  我们以绳索捆绑其他男子,将他们丢向庭园。花梨也很清楚这些人是什么身分,知道自己一日一对他们出手,会有什么后果。虽然她一时激动踢死了大贯,但此时的她面如白蜡,拿绳子绑人的双手不住颤抖。今日这件事,并不是叫官差来处理便能了事。

  将他们全部绑捆完毕后,花梨以不知如何是好的眼神望着我。

  「该怎么办才好?」

  我比手画脚向她示意。

  接下来的事全部交给我来办。你先回村庄,别再来这里了。别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

  「你又不能说话了是吧。」

  花梨以疲惫的神情道。

  「你打算怎么做?杀光他们吗?」

  我点头。

  花梨一语不发地蹲下身。

  我再次以手势向她示意。

  交给我来办。别把此事告诉任何人,回村里去吧。

  失去母亲的少女,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去。

  我将绑起来的男子们逐一扛上马厩旁的拖车,运往他们挖掘的垃圾坑,往里头倾倒。把大贯尸体也算在内的话,共有七个人,所以我来回走了不少趟。有人完全昏厥,有人双眼骨碌碌地乱转,也有人以嘶哑的声音讨饶。

  若是留他们生路,肯定会遭报复。如果他们全部命丧于此,只要花梨不说,就没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何事,也没人知道谁收拾了山贼。绢代已遭杀害了,此刻的我也变得心狠手辣。

  我从屋里捧来一桶油,朝躺在垃圾坑里攗动的男子们泼洒,放火焚烧。

  还有许多事非做不可。

  我放走那四匹马,确认过那七具焦黑的尸体后,倾倒了一些土到坑内。

  我暂时离开宅邸歇口气。

  再次环望四周,发现河滩、湿地、草丛、树林中昏暗的腐植土是如此平静、辽阔,与我和他们一决生死的那晚相较,宛如不同时空。

  我感觉到光和水孕育的生物特有的气息。感觉到昆虫、小动物。只要想做,任何事都办得到。心中那熟悉的世界又再度出现了,仿佛我失去语言所换来的补偿。

  我收集这一带唾手可得的材料,当场调配毒药。我有许多年不曾制作毒药了,但我没花多少时间便调配完成。

  为了避人耳目,我在远离道路的树丛间穿梭,返回春泽的村庄。

  我从后门潜入空无一人的官府后院。我常帮药商跑腿,四处露脸,所以这件事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午餐时间在即。我掀开厨房水井上的木板,朝水里下毒。然后就返回林中,没让任何人瞧见。

  我真的动怒了。要是官差们和山贼挂钩,那他们得为绢代的死付出代价。虽然不知道会死多少人,但只要井中下毒的事引发轩然大波,众人暂时就无暇顾及山贼的事了。

  7

  我来到那座大蛇花的草屋前。花还没开,现场并无先前那股空间扭曲的气息,就只是一片死寂罢了。

  我往内窥探,里头果然空无一人。有生锈的锅子、火盆等生活用具。里头积了厚厚一层灰,屋顶少了一块,地板上长出菇来,照这些迹象看来,似乎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无人居住于此了。

  那位老太婆肯定已驾鹤西归。

  我放下以布包裹全身的绢代尸体,松了口气,在屋檐下打起瞌睡。

  我花了足足半天的时间,才以拖车将她从山贼的宅邸运来此地。

  我打扫草屋,修理屋顶。从山贼宅邸的空屋借取能用的生活用具,运往草屋。我完全没搜刮他们的财物;反而还认为这些东西还是留着别动比较好。

  我的第一项工作是保存绢代的遗体。我将她的遗体收放在一座塞满布的棺木里,以树液涂满它与棺盖间的缝隙,让棺材完全密闭。接着再以黏土涂抹固定。

  七天后,草屋周围开满了大蛇花。

  有几位村民前往山贼宅邸了,我爬到树上远望他们查看屋内的模样。村民们四处东张西望,搬出值钱的东西,堆放在拖车上,匆忙离去。

  那处弃尸用的坑洞已被掩埋,没人靠近那里。

  倘若花梨说出我用毒歼灭那群山贼的事,那村民当然会联想到我就是朝官府井里下毒的凶手。我不认为花梨会不小心道出此事,但我也不打算在村民们面前现身。

  绢代死后,我决定将今后的人生全部投注在大蛇花的研究以及草薙的研发上。

  与其他植物相比,大蛇花果然明显具有不同的特质。就算摘下它的花瓣和叶子,隔天它一样会重新长出。在太阳底下,整朵花是透明的。在黑暗中,则微微发光。我有一种预感,若是以此作为材料,或许真能成功。

  但我不知道什么是草薙,因此要做出草薙委实困难。尽管手中握有大蛇花,却不知另外还要再搭配什么、该如何调配。

  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放手一搏。举例来说,如果让一个不懂「马车」为何物的人站在马、车轮、拖架面前,给他一些线索,然后叫他动手制作的话(前提是这个人清楚了解各种材料的属性),经过一再失败和测试,要「发明」马车并不是梦。我有这个资质,我对此深信不疑。

  我先尝试煎煮大蛇花的花瓣,将球根捣碎,然后以陷阱捕获的动物做实验。服用大蛇花的动物,并无特别变化。既不会丧命,也没因此变得更有活力,它也没提高伤口恢复力的功效。

  动物不会说话,所以无法肯定它完全没功效,但若光是靠大蛇花,看不出有何显著功效。

  我就像被附身似的,不断收集山野中的秘密,以小瓶子加以保存,反复调配。我这么做没任何理由。如果是龙胆,或许会说这是阿弥陀如来的指引,连声称颂佛号。

  我全副心思都摆在山野中,草萝便隐约成形了。就像在耀眼的白云下,一阵吹过高原的风。

  在无法取得任何材料的冬天来临前就得决定成败,我从早到晚都在山野问游走。一旦感觉到村民的气息,我便藏身不让人发现。为了创造出我脑中描绘的「散发圣洁之气者」,我不惜付出一切努力。

  每天晚上,我都和绢代的棺木说话。不过我已经发不出声音了,所以都是以内心独自代替口头言语。

  今天很冷呢。晚霞很美哦。今晚吃肉。我已经替你报仇了,你放心,我还是一样爱你。

  绢代没回答,但我总觉得她的灵魂在与现世不同的另一个次元,清楚听见我内心所说的每一句话了。

  森林逐渐换上秋装。当树木披上鲜艳的红黄色彩时,我终于制造出草薤了。那只是我「自认为是草薤的东西」,不过我还是决定称之为草薙。

  我在大蛇花中添加的东西有:某种黏菌(在一处古老墓地附近取得的金色黏菌,它散发的气与大蛇花相同)、磨碎的树果、野草等。

  草薙状似寒天,颜色透明,带有黏性,宛如生物般(也许它真的有生命)在竹筒中滑溜地晃动着,我像捞麦芽糖似的,以汤匙捞起一匙,在阳光下观察它,只见它微微发出红、橘、黄、紫的光芒,蕴含一股天界之气。

  不知这是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复活药,还是长生不老药。不大胆尝试,便无法得知结果。

  之前我捕获了一只猴子,一直留著作为这天的实验对象。我以铁链绑住它的脚,系在木桩上,加以喂养。

  清晨到来了。

  我在水壶中倒入掺有草薙的水,站在猴子面前。猴子朝水壶望了一眼,吓得缩起身子,长声尖叫。它已驯养多时,如果是平时,根本不会拒绝我喂它的食物和水。看来,猴子也发现掺在水中的灵药所散发之气了。

  猴子别开头,开始发抖。不得已,我只好按住它,撬开它的嘴,硬将草薙灌入它口中。

  数十秒后,猴子就瘫倒在地了。迹象清楚显示,猴子的生命力正急速从它身上流失。再过不久它便会丧命。

  不可能会这样啊。我惴惴不安地将另一只狸猫抓来,它和那只猴子一样是我以陷阱捉来加以豢养的。我用刀子在狸猫身上划下一小道伤口,涂上少量的草萝。我猜想,只要涂上它,应该能发挥治愈伤口的功效。

  结果马上显现了。狸猫以怨恨的眼神瞪视着我,它眼中的光芒倏然暗去。

  一会儿过后,动物体内涌出像霉菌般的黑色物体,包覆尸体。

  这就是草薙?我当作草蔻的东西,只会制造出肮脏的尸体吗?是这么没用处的东西吗?

  那是我遵照脑中涌现的殷示做出的东西。

  山野以无声之语向我透露凡夫俗子无从得知的秘密,这药应该是秘密的集合体才对啊,但它却失败了。我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

  我将动物们的尸体留在原地,意志消沉地回到草屋内,蹲地抱头。

  话说回来,草薙这种东西,也许只是有名无实,也可能是古人平空想像之物,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中。我只觉得自己白忙一场,徒劳的感觉像山一样庞大。

  我沉沉入睡,

  不知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我听到一个沙沙声。

  我的意识马上回到现实世界,缩起身子,竖耳凝听。

  有某个东西在草屋附近。是人还是动物?当我出外查看时,对方的气息已远去了。

  照理已经断气的动物,突然不见了。

  我猜应该是被鼬给叼走了。到头来什么也没留下,思绪至此,我顿时流下绝望的眼泪。

  隔天清晨,我悄悄回到村庄。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到绢代的老家一看,那里已被严重破坏。我穿过林间,走在四处飘散人类生活气味的小路上,内心忐忑不安。

  我想去寺院看看。半路上,一名手持水桶的少女出现在前方。是花梨。

  花梨见到我,瞪大眼珠,手中的水桶掉落在地。我心一慌,转头就跑。花梨追了上来,喊着要我别走。

  我不停跑,保持一段距离后回头往后望,等花梨追向前来,然后我又继续跑,保持距离后再回头看,像狗一样不断反复这动作。我们最后到了河滩。

  「你别跑,别跑,好好听我说。」

  花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住喘息,张大眼睛注视着我。

  「天,原来你还活着。太好了。你之前跑哪儿去了?」

  花梨泪如泉涌。我等她继续说。

  她环视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后说:

  「我现在住在外公的寺院里。天,你不回来吗?」

  我点头。

  「……你放心,实情我只告诉外公一人。那天我走山路顺利逃出后,犹豫了一整晚,才做出这个决定。还有,某天,官府突然有好几名官差丧命,寺院顿时忙翻了天,有人还说这是怨灵作祟。该怎么说好呢,整个村庄现在乱成一团。山贼是怎么一回事,大家也不明白。」

  所以你不必再躲藏了,尽管回来吧,不会有事的。而且就快冬天了。

  外公也很担心你呢,一直问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不过,今天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谢谢你那天出手相救。」

  不知为何,我之前总认为花梨可能憎恨我,我害怕她会当着我的面说「把我娘的尸体还给我」,但后来仔细一想,那天花梨脸上没有丝毫怪罪我的表情。也许她不知道「绢代」在我手上。

  在晚秋的寒气中,花梨坚强地掌握自己的未来,凛然而立。

  「告诉你哦,我们要离开这座村庄了。」我听了目瞪口呆。

  据花梨所言,她将和龙胆一起搬到好几十里远的城下町去。她住在春泽的表兄弟们也会一起同行,几乎是整个家族一起搬迁。

  「就在下雪之前。我们已无法继续在这里生活了……因为有许多痛苦的回忆。今后我们要去的地方,比这里更热闹。那座寺院会有别人来接手。天,你……」

  花梨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

  天,你……今后有何打算?现在在忙什么?之前做了些什么事?

  花梨可能是在等我说些什么吧。不过,失去说话能力的我,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花梨脸上蒙上一层黑雾,心想,你还是和那天一样,无法说话是吗?

  突然间,她比比自己的嘴巴,以开朗的声音说道:

  「张开嘴巴,啊——说说看。啊——」

  霎时间,一道光射向我心中——我们甚至还相视而笑,但那道光旋即变弱,最后消失了。

  我不发一语地摇了摇头,踏着岩石越过小河,冲进满是枯树的森林。她没再追来。

  心中真是五味杂陈,我没想到他们会离开村庄。他们迎向未来了,我则继续深陷在过去的幽暗泥淖中,我不禁这样想。

  ——你有何打算?

  我哪儿都不去。就算他们同意我一起同行,我也不能将绢代丢在这里。况且,现在我根本不想去陌生的地方——那还是人更多的地方。

  总之,花梨和龙胆将离开春泽了,这不就表示「就算我继续将绢代留在身边,也不会再感到愧疚了」吗?

  花梨没提到那天的事,也没提及关于绢代遗体的事。或许对她来说,那是不愿忆起也早就打从心底遗忘的事。若真是这样(虽然我早知道并非如此),我觉得,她似乎已正式将绢代转让给我了。

  我查看陷阱,发现一只野兔。我再次以野兔测试草薙。

  这次兔子死后,我仍继续观察。为了不让它被其他野兽夺走,我把它带进草屋的屋檐下,放进栅栏中。

  像之前一样,死兔体内涌出黑色的霉菌,全身变黑。过了一会儿,表面变得无比僵硬。

  心脏和细胞都停止活动了,完全没任何生命迹象,但是漆黑的兔子体内,却有一股像是黑暗深渊中形成的混沌涡漩之气。

  我一直望着兔子的黝黑尸体,直到入夜,后来觉得困了,便躺下歇息。

  夜半时分,一个手掌拍打地板的声响传来了,我睁开眼睛,望向室内角落的兔子尸体。

  黝黑的肉块正发出闪烁的光芒。

  尸体不时会发出银色火花,照亮草屋。

  火花平息后,那黑色的肉块开始传出一阵「啾啾」声,很像是天牛的叫声。在黑暗中,肉块的一部分(是头部)开始分离。有某个东西在钻动。

  头部钻出了一尾蛇。

  它扭动身躯,从栅栏间的缝隙穿出,消失在外头的草丛中。

  四周变得明亮许多,看得很清楚,原本栅栏内留有兔子形体之物已消失无踪,连骨头都不剩,只留下黝黑的煤灰。

  那是个宁静幽暗的冬夜。我独坐炉边,静静凝望那密封的棺材。绢代就躺在里面,她已完全属于我了,一想到这里,心中的落寞便稍稍获得纡解。

  我从山贼的宅邸拿了白米,还有自己采集的树果和肉干。独自一人度过寒冬,并不成问题。

  屋外白雪静静飘降堆积,树干和枝哑化为一片雪白。

  自从实验过那只兔子后,我又找了几只动物测试草薙的功效。我这才明白自己制作出何等神奇的灵药。草萝不会为生物带来死亡,也不会让生物复生。它超越生死,应该称之为转生或是质变的奇迹。

  兔子服下草薙而断气的那一刻起,体内便开始准备要变化成下一个生命了。我没将巨大的蛔虫误看成蛇,兔子体内原本也没有蛇栖息其中。

  我捕捉到其他野兔,同样以草薙进行测试,足足花了三天的时间才产生变化。这次不是变身成蛇,而是老鼠。我再拿蟾蜍实验,它被黑茧包覆后经过半天时间,最后变身为山椒鱼。我还抓到一只在雪地中找食物的狸猫,经测试后,它在十二天后的中午变身成一只鸽子。

  什么动物会有何变化,得花多久的时间才能变化,没有固定的答案。物种、状态、气温、湿度、空气的形态,乃至于季节或月亮的盈缺等无数因素肯定都环环相扣。

  我打开绢代的棺材。虽然我已尽可能善加保存了,但它仍旧已有相当程度的腐烂。不过在冬天的寒气下,没什么臭味。

  我想看绢代会变成什么。我不确定它对尸体有效,之所以这么做,只是想疗慰自己。我让草薙流入绢代口中,在皮肤也洒上草薙,然后再次封上棺盖。

  绢代的棺木始终没半点动静。

  冰雪初融,天寒地冻中会偶见暖阳的时节来临了,棺木突然开始飘散出一股混沌之气。每到满月之夜,棺木便会发出闪光。

  尽管过程极为缓慢,但棺盖底下正开始产生变化。我心中无比雀跃,每天都附耳在棺木上细听,诚心祈祷。我甚至在棺盖上凿出通风孔,以免新生命诞生时窒息。

  我多次梦见怀念的绢代柔声对我说着温柔的话语,紧搂着我。

  在一个空气中满含春天芳香的夜晚,棺木散发的混沌之气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摩擦木板的声音。

  我急忙打开棺盖,棺内满是漆黑的煤灰。

  是只猫头鹰。

  也许是因为沾满棺内煤灰的缘故,它全身黝黑。

  猫头鹰抖动身子,以黄色的眼珠凝睇着我。

  多么可爱、率真、惹人怜爱的生物。

  不仅如此,我也感觉到它的刚猛。它是划破黑夜寂静,猎捕小动物的猎人。那是独立、带有野性的刚猛。我心中无比感动。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猫头鹰突然挺直它原本蜷缩的身躯。

  就在我正感不妙的瞬间,它卷起煤灰飞了起来,从茫然的我身旁通过,飞往草屋外。

  我急忙追向前。

  猫头鹰展开双翼,奋力振翅,化为深蓝夜空中的一粒黑影。一去不返。

  接下来的数日,我做什么也提不起劲,浑浑噩噩。我当时应该怎么做才对呢?应该要把草屋的门关上,别让它逃走吗?可是,真这么做的话,接下来呢?要剪去它的羽毛,关进一个大鸟笼里,加以豢养吗?如果这猫头鹰只是普通的鸟,或许可以这么做,但一想到它就是绢代,我便下不了手。要是我真这么做,我便完全陷入疯狂的泥淖中,再也无法脱身了。

  那样也好,一切都结束了。

  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就像放下了身上的重担,一股解放感油然而生,四肢顿时疲软无力。

  我从草屋来到河边,沿着支流溯溪而上来到一座温泉,我泡进去仰望初春的天空。鸢飞天际,发出声声清啸。

  我想起自己以前杀害叔叔的原因。会杀他,是因为他在那美丽的深山里对我说过一句话。

  ——你是熊生出的孩子。

  这是我向叔叔询问有关我父母的事情时得到的回答。他告诉我,我一直当作是自己父母的那对夫妻,其实是他的旧识,和我没半点血缘关系。这真是莫大的侮辱。

  叔叔那一本正经、像在揭露什么重大秘密似的口吻,更是教人看了一肚子火。总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提出证据,说这玩笑话都是真的了,我看了就觉得不耐。我那时真是既愚蠢又不成熟,我应该反问叔叔,问他是什么生出来的才对。

  泡完温泉返回住处的路上,我与一名以扁担挑着野鸭和野兔的猎人擦身而过。他以冷冷的眼神望了我一眼就走了。

  8

  村庄东边的神社是村庄举办春日庆典的会场。那里张灯结彩,鼓声震天,但规模不像都城里的庆典那么大。神社境内铺满草蓆,数十名村人席地而坐,亲朋好友彼此谈天说笑。

  祭神歌舞开始了。

  烹煮好的鸡肉、兔肉摆上桌,酒桶搁在鸟居附近。

  我混进昏暗的热闹人群中,迅速将草萝倒入酒桶中。

  离开热闹人群后,我朝村庄的水井而去。

  井边的樱花早已落尽。

  我将满满一竹筒的草萝倒进井中,接着走过吊桥,前往位于大路旁的闹街(有酒店、茶店、客栈、妓院的街道)。

  除了草薙外,我还有很多药,村庄的药商看了一定会目瞪口呆。

  有让人昏睡一整天的药、让人腿软的药,以及迷幻药。

  我在黎明前用尽所有的药,离开了春泽。我并没有特定的目的地。登上高台时,我看见春泽的大路方向升起一阵黑烟。

  我走在溪谷中越过无数座山。

  我抵达另一个村落,以贩售山菜和草药为生。

  到处都听得到春泽的传闻。大路旁的妓院失火,还没来得及灭火,火势便四处扩散、酿成大火,那一带被烈火焚烧殆尽。同样那晚,与大路只有一河之隔的春泽村遭受「成群妖怪」袭击。

  我到酒店兜售山菜时,几名男子围在屋檐下闲聊。

  ——这是怎么回事啊。喂,我曾在那里买春呢。

  ——化身为村民的妖怪,突然全都现出原形。春泽的火灾据说也是那些妖怪们搞的鬼。你之前买春的对象,不知道原形是什么呢。

  有人哈哈大笑,有人直打哆嗦。

  ——春泽那一带很邪门。从很久以前便常听说那里山上住着一位鬼婆婆,还有山贼出没呢。

  ——没错没错。我也曾听人说,那里有个天狗的小孩呢。

  我脸上表情始终保持平静,收了钱便离去。我没放火。不过,我潜入各地、到处洒药,所以就算哪里不小心失火,或是消防员突然昏倒,也都不足为奇。

  流言在这些陌生人之间流传,被添上子虚乌有的细节,也被套上前因后果。有人说整起事件与那位下落不明的领主嫡长子有关,讲得煞有介事。

  一年后,我在盛夏时节重回春泽。传言果然不假,这里已完全荒废了。大路沿途的闹街已不复见,村庄的田地一片荒芜,触目所及,净是被植物侵蚀、外表阴森的荒屋。想必那天有许多人平空消失,剩下的人也都抛下工作离开了吧。看来,再过几年这里将会被森林吞没。

  到时候,这里就不再是春泽了。

  看起来会像景致优美的深山地带。没人会设陷阱,鸟兽可以安然栖息此地,猫头鹰也会有丰富的食物。

  一只狸猫从杂草丛生的荒屋屋檐下窜出,侧头看了我一眼,又消失于草丛中。它原本或许是这里的村民也说不定。

  我坐向地上的树墩。好安静。

  9

  旅人拨开漫漫荒草,走进这块土地。

  崩塌的屋舍,布满青苔的水井,道路的痕迹,无人的水车仓库。

  他穿过一处野玫瑰形成的拱门,蝴蝶在洒落的阳光下翩翩飞舞。百花绽放,争奇斗艳。

  一只不怕人的小狐狸钻进旅人的胯下,走在前头,像在替他带路似的。

  这里宛如一座乐园。

  旅人发现一名男子倚着榆树,和一头小熊一起睡着午觉,旅人出声向男子询问:「这地方叫什么名字?」

  男子抬起头应了一句「景致优美的山奥⑺」。从此,人们便称呼当地为「美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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