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天化之屋

  1

  宛若古刹般的荒屋后面有株巨大的杉树巍然屹立。

  这是树围达数公尺长的巨木。

  时值夏日,美奥到处都笼罩在绵密如雨的蝉声下。

  我独自一人仰望杉树。漫不经心地转身时,在杂草中跌了一跤。

  两条平行的黑色铁条,上面布满红色锈斑。是铁路。

  从宽度和粗细来看,这是远比普通电车还小的车厢专用铁轨,它当然不通往美奥车站。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铁路呢,我歪了歪头。

  铁路发散出静谧的气息,往昏暗的森林内画出一道和缓的弯弧,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刚刚父母又开始激烈争吵了,我夺门而出,这天没安排任何计划。

  铁路没有分岔,似乎不必担心会迷路。

  在难以形容的神秘气氛诱使下,我不知不觉沿着铁路往前走去。

  2

  一些女同学常对我说:「望月同学,你家好像城堡哦。」它一点也不像城堡,不过建在高台上的白色洋房在美奥这种乡下地方确实很稀罕。

  就读小学低年级时,大家曾写过「朋友的优点」这个作文题目。同学互写彼此的优点,其他人只要一写到我,总是千篇一律提到:「她住在城堡般的房子里,真酷。」周遭孩子对我的印象仅只如此。

  「城堡般的房子」这句话,感觉多少带有一点排挤的味道,那座「城堡般的房子」,让我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很少请朋友到家里玩。

  要走到我家的大门前,得先过一段陡坡,然后再爬上石阶,所以外出是相当累人的一件事。

  家父是一名建筑师,经营建筑事务所,但他相当清闲。不少家父设计的建筑照片被裱框挂在客厅墙上当装饰,从这点来看,他身为建筑师的风评似乎不错。他似乎继承了一些不动产,还从中收取租金。

  也许外头的世界有人会尊敬家父,但在家中,他是个惹人厌的男人。他常出言嘲笑我母亲的家人,或是他看到的市井人物。

  「既贫穷又无趣」以及「既富裕又有情趣」是家父最爱用的关键字。他认为既富裕又懂情趣,至于他以外的人,都是既贫穷又无趣。要不就是像他一样富裕,可惜不懂情趣。

  到家里修理东西的人、推销员、乡公所的人,一旦离开家父面前后,他之前隐而不露的嘲讽讪笑便会全部显现在脸上。做那种工作还真是辛苦啊,既贫穷又无趣——他会得意扬扬地对家母这样说。

  之前作文课写到「我的梦想」这个题目时,我写说「我想当学校老师」,当时家父听了一脸惊讶,他说:「当老师很辛苦耶,既贫穷又无趣。」

  幸福与健全对家父而言,似乎不具任何意义,他认为人只要既富裕又有情趣就够了。

  我原本一直很尊敬家父,但到了某个年纪后,我开始很讨厌他,一见他就想吐。

  3

  铁路蜿蜒曲折,在森林中穿梭。

  我感觉自己像个探险家,一路快步前进,途中通过一处岩壁凿出的隧道。前方静得出奇,铁路旁的绿意愈来愈浓。

  一阵水声传来了。

  也许是瀑布之类的,我心中略感雀跃。

  走着走着,水声怱远怱近。

  向外挺出的枝叶看起来像佛像上的天盖,前方站着两名身穿和服的男孩。比我小上几岁,像是小三、小四的年纪。

  两人都理了个大光头,应该是双胞胎,五官颇为相似。

  两人原本似乎在玩,见我走来吓了一跳,顿时停止动作。

  一人单手握着树枝,一人手里抓着蜥蜴。

  我们间隔数公尺远,一动也不动,达数秒之久。

  其中一人腼腆地举起蜥蜴给我看。

  你看这个怎样?

  他的表情仿佛这么说。我缓缓点头,靠近想看个仔细。

  是一只全身绿色,带有橘色斑纹的蜥蜴,圆圆的黑眼珠相当可爱。

  男孩轻轻将蜥蜴放在我手中。我把蜥蜴摆在铁轨上,蜥蜴的模样就像在说「我获救了吗?」它东张西望,接着就一溜烟跑远了。

  其中一个男孩想朝蜥蜴跑掉的方向过去,另一个拦住他说:「不过是蜥蜴罢了,算了啦。」

  「大姐姐,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指着自己走来的方向,应了一句「从镇上来的」。我也可以回答是美奥,但我认为这里也算是美奥。

  「来自镇上啊。那么,你认识尾根崎的小翔吗?」

  我心想,我怎么可能认识,向他们摇了摇头。

  「你们是……」

  「建平。」其中一人说。「幸平。」另一个人说。

  「是双胞胎吗?」

  「是啊。」

  「大姐姐,你是解苦的旅人吗?」

  解苦之旅?我侧头表示不解。

  幸平擦去鼻涕后,用他擦鼻涕的那只手拉住我的手。

  「你想看独角仙吗?」

  「有吗?」

  两人互望了一眼后,咧嘴而笑。他们大概想向我展示吧,我也愈来愈想看了。

  「可是,不能带她回家耶。」

  「如果是解苦就没关系。」

  我和双胞胎一起继续往前走。

  途中,我们偏离铁路,走进一条野兽通行的道路。道路的入口很不起眼,倘若没人指出,肯定不知道那里有条小路。

  走了一小段路、钻过一扇腐朽的木门后\树林中出现一座水质清澈的清泉和民房。

  民房有两层楼,虽没挂上招牌,却会让人联想到老旧的民宿。换言之,这是一栋看起来有不少房间,构造有点复杂的木造房屋。

  庭院里有座鸡舍,里颈有几只白矮鸡。鸡舍后头摆满了故障的壁钟、生锈的引擎,以及猫头鹰的摆饰。

  「这里是解苦之馆。」

  「是我家。」

  晾在洗衣绳上的床单后方走出一位身穿围裙的太太,像是这对双胞胎的母亲。

  「哎呀,幸平,这位女孩是……?」

  这位阿姨眯起双眼时的目光,令我全身僵硬——我想起双胞胎其中一人之前说过,不能带我回家。

  「她是来解苦的。」

  建平如此解释。

  那位阿姨的目光从双胞胎脸上移向我,伸手搭在我肩上,露出惊诧的表情。

  「你是……」

  她露出笑容。

  「吃个点心再走吧。」

  我们在外廊上吃草粿。不知为何,这位阿姨对我特别温柔,我就这样度过一段轻松自在的时光。

  双胞胎其中一人端来一个装有独角仙的盒子。欣赏了一会儿后,我们开始在房间里玩跳棋。

  临近傍晚时分,突然有风雨欲来的迹象,不久后雨滴哗啦啦打向屋顶和树木的声响便传来了。也许他们是急着要收衣服吧,我听见走廊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玩完跳棋后,我们改玩花牌。窗户敞开,雨后的草木气息灌入屋内。

  壁钟响了,那位阿姨呼喊「建平」的名字。建平去没多久便回来了,他告诉我:「我妈说,待会儿会有暴风雨,叫你在这里过夜。」

  「可是……」

  本以为他们会对我说「你该回家了」,所以我颇感意外。从外廊往外看,黑暗中下着倾盆大雨。空中不时有闪光划过,传来阵阵雷响。

  在别人家过夜很有吸引力,但他们可是今天才认识的人呐。正当我犹豫不决时,拉门开敔,双胞胎的母亲走来。

  「听我的建议,在这里过一夜吧。这可是暴风雨呢,这里离镇上又那么远。况且,我也想和你聊聊。」

  晚餐吃的是炸虾、味噌汤,配白饭。大人好像在其他地方用餐,房间内摆出的和室桌前只有我和双胞胎三人。

  「老大不知道回来了没。」

  幸平心不在焉地说。

  「你说的老大是谁啊?」

  「就是我们的老大。」建平应道。我猜可能是他们的父亲。

  「哎呀!」

  「用不着鬼叫吧。」

  一切暧昧不明。

  不过,我就像到亲戚家作客般,感觉颇为自在。

  「哎,因为幽香是解苦嘛。」

  「是不是解苦,我们看得出来,只要老大来就知道了。老大很温柔的,你不用担心。」

  不久后,那位卸下围裙,改穿一身和服的阿姨向我呼唤:「来一下好吗?」建平和幸平也跟着站起身,阿姨予以制止:「你们待在这里。」

  她带我走过走廊。

  好宽敞的屋子。

  到处都是昏暗的房间,空中微微飘荡着焚香的气味。屋子深处有个充满神秘气氛的窄细楼梯,挂在墙上的鬼面具、年代久远的泛黑屋柱,都教人看了不寒而栗。

  走上走廊深处又高又陡的楼梯后,我被带往一间约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

  我被现场的气氛震慑了,战战兢兢坐向地上摆出的坐垫,不知该做什么好。

  「你是家住山丘上的望月先生的女儿对吧?」

  阿姨一开始便向我确认此事。

  我为之一惊,点了点头。我刚刚并未报上自己的姓氏。

  「阿姨是个情报通。大部分的事情我都知道,所以知道你是来解苦的。」

  我不知道什么是解苦,我想像那是像针灸治疗之类的东西。我回答她,我并不是来解苦的,但我话才一说完,阿姨便态度丕变,反问我一句:「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担心她会在这倾盆大雨的夜里将我赶出去,一时答不出话来,蜷起身子。

  「你放心,用不着这么紧张。」阿姨柔声道。

  「请问……解苦是什么?」

  「哦,解苦是吧。」阿姨颔首。「这可不好解释呢,因为解苦有很多方式。像你这样的女孩独自前来解苦的情况很少见。不过,打从一开始见到你,我就知道了,你确实有不少苦。」

  「苦?」

  「痛苦的苦。不过,你自己可能不知道。」

  阿姨开始向我解释。

  那个呀,解苦的意思是解除痛苦。人只要活在世上,一定会感到痛苦。如果痛苦像辽蔽太阳的浮云,那就不需要解苦了,因为总有云开见日的一天。倘若痛苦像阻挡道路的倒树,那也不需要解苦,因为只要加以跨越,或是换条路走就行了。

  不过,痛苦要是在心中盘根错节,那就需要解苦了。

  否则痛苦永远也无法消除,有时还会毁了人的心灵。

  我们有能力化解这些盘根错节的痛苦唷。

  「解苦是要做什么?」

  「因人而异。有时是和老大一起前去参拜美奥菩萨,不过你嘛,得靠解苦盘来『天化』,要花上四、五天的时间。」

  我没问她天化是什么,应该是我不明白的仪式名称吧。不过,更大的问题是,它得花上四、五天的时间。

  「阿姨,」我惴惴不安地说。「我不需要解苦。」

  「嗯,我们不会强迫你。老实说,如果不用解苦就能解决的话,最好还是别做。只不过,这是漫长人生中的问题,有时候还是先做比较好。」

  「可是我没钱耶。」

  「钱?」阿姨蹙起眉头。「我们不会向你这样的小孩收钱的。拜托,解苦又不是做生意。」

  楼下传来一个男人的雄厚嗓音,「喂,还在吗?」他大步走上楼梯。

  拉门开殷,一位挺着个啤酒肚的大叔出现了,他那头自然卷头发乱乱的。

  「哦,原来在这儿啊。听说你是家住山丘上的望月家千金是吧。」

  我低头行礼,说了声「您好」,大叔点头回礼。

  「是孩子们带来的吗?」

  「我正建议她进行解苦。」阿姨对男子说。「因为她的苦多得惊人呢。用『天化』你看怎样?」

  「说得也是。」大叔眯眼打量我。「你要做吗?」

  我露出苦笑,摇摇头,没有明确说出意愿。

  「嗯,那你就好好考虑一晚吧,该睡觉了。」

  那天晚上,我在二楼的房间过夜,建平、幸平这对双胞胎也陪我一起睡。在大铁锅内泡完澡后,他们借我一件浴衣。

  这对双胞胎得知我会留下来过夜后,雀跃不已。

  「关于解苦,他们跟你说了什么?」幸平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如此问道。「幽香,你打算怎么做?」

  「好像是说要用解苦盘进行天化。我不是很懂,但我应该不会做才对。」

  「以解苦盘进行『天化』是吧。我曾经做过呢。」建平感慨良深地说。「我养的狗死掉的时候。」

  「感觉怎样?」

  「觉得很轻松。」

  「会不会痛?」

  建平笑着说,一点都不痛。

  「老大很温柔的,你放心吧。」

  两人依偎在一起,一脸幸福地睡着了,呼吸变得深沉。

  我想着那位阿姨说的话,细细思考自己的痛苦。虽然不知道我的痛苦是否和她说的「苦」一样,但我的确时常感到、心神不宁、担心害怕。做任何事都感到空虚,对许多事感到憎恨。像这种时候,我会全身使不上力,感到心痛如绞。

  那是我半夜走下楼梯上完厕所后,在走回房间的路上发生的事。

  雨已止歇,从玻璃窗射进屋内的月光照亮面向庭园的走廊。

  这里是哪儿呢?感觉好像离我住的镇上无比遥远。

  正当我陷入沉思,发起呆来的时候,一片宁静中突然发出一阵闷闷的嘈杂声。

  这声音透过墙壁和拉门传来,既像诵经声,也像交谈声。

  叽叽喳喳、咕噜咕噜、叽叽喳喳、咕噜咕噜。

  外头的猫头鹰发出呜叫,那阵嘈杂声仿佛以此为信号戛然而止。

  宁静像水一样洒落四周。

  总觉得自己像闯入了梦境。这房子会不会因为某个原因而突然消失,让我被遗弃在原野上呢?我迅速想像了那画面,全身发起抖来,急忙快步返回房间。

  4

  小六那年,我有一段时间每星期五都会去上小提琴课。

  那是某音乐大学毕业的女老师,在自家开设的音乐教室。她帮一间约十五张杨杨米大的客厅加装防音设备,在里头架设了钢琴,充当练习室使用。

  一堂课四十五分钟,基本上算是一对一课程,但因为排我前面的男孩时常迟到,所以他常和我一起练习。我们两人的琴艺一直都没长进。

  那男孩大我两岁,上另一所国中,有一张俊秀的脸孔,举止温文儒雅。男孩名叫柳原黎磁,老师都叫他小黎。

  他气质出众,踩着滑板车出现的模样相当迷人。

  我曾和小黎有个几次简短的对话。

  「你喜欢小提琴吗?」我们两人独处时,小黎这样问我,我摇头应了声「不」,他笑着回答:「我也不太喜欢呢。」

  因为不喜欢,所以小黎不久后便没来上课了。当我听老师说他不会再来的时候:心情跌落到了谷底,因为我一直当他是我的「真命天子」。我相信这世上某个地方有我的「真命天子」,他会前来解救我,改变一切,我一直以为那个人就是他。如果小黎是我周遭的人,或许我就不会这么想,但因为他年纪比我大,又来自另一个不同的领域(也就是和我不同校),所以给了我无限的幻想空间。

  不久,我也离开了那所小提琴教室。

  一年后,我意外与小黎重逢。

  那是十二月的事。我在书店买完杂志返家的路上,有人从后面叫我。

  「喂,等一下。」

  我回身一看,是小黎。我以为自己在作梦:心跳得好快。尽管我已没去小提琴教室上课,但我还是每天晚上祈祷「神啊,请让我和小黎重逢」。

  小黎身穿黑色皮衣搭牛仔裤。短短一年,他又长高了许多。他身后站着一名女孩,身穿白底粉红条纹的夹克。

  他告诉我,他们两人也想买和我一样的杂志,所以前往书店,但慢了一步,最后一本被我买走,他们只想看杂志里的两个地方(造访日本的外国运动选手专访,以及刊出他们朋友投稿内容的读者栏),希望我可以借他们看。

  看来,小黎已不记得我是一年前和他在同一间小提琴教室上课的女孩了。

  我们顺道前往公民馆。我坐在中间打开杂志,他们两人分坐两旁看。

  我知道自己的脸颊发烫。小黎似乎对杂志的报导兴趣缺缺,感觉是与他同行的女孩想看,他才开口叫我。他们朋友的投稿确实刊登在杂志上,两人一阵欢呼。

  「嗯,这样就行了,谢谢你。」女孩心满意足地说,并阖上杂志。

  这女孩是小黎的妹妹,还是亲戚呢?身处我们当时文化氛围中的人就算对异性有好恶,也不会有名为「交往」的行动,男孩子一般都是和男性朋友吵吵闹闹地玩在一起。

  「一起去吃热狗吧。」

  女孩如此提议。小黎意兴阑珊地向女孩应了一句「哦,好啊」,转头面向我。

  「我请客,就当作是你借杂志给我们看的谢礼,一起去吧。」

  「啊,对对对,说得是。一起去嘛,走吧。」

  女孩以略显不自然的口吻说道。

  我们在车站前的摊贩旁吃热狗时,细雪飘了下来。三人言不及义地闲聊,我始终没提起以前和小黎一起在小提琴教室上过课的事。小黎站在我身边,替我拿来番茄酱。

  小黎突然看了手表一眼,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就离开了,于是我们就此解散。

  那女孩名叫亚美。和小黎同样年纪,换言之,她大我两岁。

  道别时,亚美笑咪咪地跟我挥手。

  「幽香,再见罗。」

  一年前认定他是真命天子的爱恋之心再度重新燃起了。不可能有这种偶然的,难道是有某个特别的力量在推动这一切?我愈想愈觉得有可能。

  接着又过了一个礼拜,家父动手殴打了家母。不知道是因为外遇还是什么原因,总之他们为此不断相互咆哮,最后家母就带着我离家出走了。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家父常会「发疯」。他常叨念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像是「也不想想你们是靠谁才能过这种既富裕又有情趣的生活」之类的,很不讲理地责备家人,带给我们困扰。

  家母带我住进美奥车站前的商务饭店。

  「明天学校怎么办?」

  「一天没去上课,应该不会怎样。明天一早,妈妈会跟校方联络。」

  我们在餐厅吃晚餐,之后就一直待在饭店房间里看电视。我看爱情连续剧时,把自己想成女主角,把小黎想成男主角。这段时间里,家母一直和人讲电话。

  隔天,我和家母在外头的咖啡店用完早餐后,就暂时分头了。家母说要和家父两人「好好谈谈」,先一步回家,我则打算去买些文具和书本打发时间再回家。

  我发现亚美在公车站牌附近和一名流氓模样的男子走在一起。

  亚美与我眼神交会后,和那名流氓模样的男子说了些话,便朝我跑来。男子转身离去。

  「哎呀,这不是幽香吗?」

  很高兴她还记得我名字,我投以微笑。

  「幽香,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四处走走逛逛。」

  「真的?我也是耶。」

  「我想去买点文具。」

  「啊,那我帮你挑。」

  「哦,好。」我点点头。

  因为她算是学姐,所以本想用敬语和她说话,但亚美却对我说:「用不着对我说敬语啦。」结果,我一下用朋友般的口吻说话,一下又说出敬语,用辞遣句相当古怪。我没问她为何上学时间在街上游荡,毕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事情要处理。

  我原本打算买完东西后,到图书馆打发时间。

  不过,比起图书馆,和亚美一起玩更具吸引力。而且,和亚美在一起的话,小黎或许也会出现。

  在百货公司买了文具和书本后,我和亚美走进电动游乐场,亚美很慷慨地给了我五百日圆。之后我们到一家刚开幕的速食店,她买汉堡请我,我们两人拎着汉堡前往公园。

  亚美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她告诉我学校发生的趣事,听起来就像当红搞笑艺人在电视上演出的搞笑短剧,她还得意扬扬地说她有个长她几岁的朋友,是飘车族,「所以要是有人敢瞧不起我,那群飘车族就会给对方好看。」

  之前在便利商店里,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点心和便宜的香水塞进怀里。

  在公园的森林里,亚美抽着烟。她问我要不要抽,于是我请她教我怎么抽,点了根烟。

  「会不会有害健康?」

  「香烟是吧?只要抽完后吐个口水,就不会有害了。」

  亚美朝一旁吐了口唾沫。

  「之前跟你在一起的那个男生……」我一面咳,一面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亚美的表情瞬间蒙上一层阴影。

  「哦,你是指黎磁吗?」

  「原来他叫这个名字啊?」

  我故意假装不记得他的名字。

  「没错,他叫黎磁,姑且算是我的男友。」

  亚美吞云吐雾。知道他们不是表兄妹或亲戚后,我隐隐觉得胸口发疼,

  「说来你也不会懂的,和他交往很辛苦呢。」

  「哦。」我意兴阑珊地应道。

  坦白说,我觉得亚美与小黎在容貌与气质方面,似乎不太相配。就算两人真的在交往,小黎也不会很喜欢亚美,她之所以说「和他交往很辛苦」,指的应该就是这个吧。

  「那刚才那个男人呢?」

  亚美一脸不悦地抬起头来。

  「你为什么问那么多?」

  我向她对不起,羞愧地缩起身子,亚美旋即放松紧绷的表情说:「幽香真可爱。」

  「下次我找黎磁来,我们三个人一起玩。」

  亚美提出一个令人开心的提议。

  三个人一起玩的点子很吸引人。想和小黎变熟的话,三人一起玩是最自然的了。虽然亚美或许会成为爱情路上的阻碍,但连续剧里也都是这么演的:最终和真命天子结合的人,途中总会遭遇各种阻碍。

  「哗,好像很有意思呢,真不错。」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会告诉黎磁一声。」

  「什么时候一起玩?」

  「那就下个星期天吧。」

  约在这座公园的长椅,十二点左右,不可以忘记哦。

  约定好之后,我们就道别了。

  回到家后,家母已做好菜。总之,生活似乎又回归日常了。家父在晚餐时间一句话也没说。

  5

  隔天一早晴空万里,天气很好。清早的鸡啼声唤醒了我。

  到厨房吃早餐时,我告诉阿姨我想解苦。

  建平那句「一点都不痛」,降低了我的戒心。

  「那我先去准备一下,在傍晚之前,你先去玩。」

  阿姨如此吩咐。

  到了傍晚,我被领往一间室内焚香的别房。

  里头摆有桌椅,老大卷起衬衫衣袖,早已在里头等候。

  我与老大迎面坐下后,他取出一个画有莳绘⑻的黑漆箱子。

  打开箱子,里面装着一个画有图案和文字、散发出神秘气息的金属圆盘,有摆放盘子的台座,以及数十张大小和花牌相当的卡片。

  我睁大眼睛望着金属盘。我从未见过这种东西。

  「这是解苦盘,又称作精灵盘。」

  如果要举出类似的东西来说明的话,它就像风水盘和轮盘的混合体。上头的文字是汉字,图画则带有中国风。摆放盘子的台座四边有朱雀、玄武等四神的装饰。

  「原本应该是来自中国大陆,如何传来的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听说远古时,美奥的咒术师都用它来解读占卜。」

  「真的?」

  「不知道。据说随着用法的不同,它甚至能解读时局和命运……不过,如今已没人知道使用方法,现在都只用来进行『天化』。说到所谓的『天化』啊……」

  老大随手将卡片摆在前头。卡片长得有点像花牌,但上头画的图案和花牌不同。有森林的野猪、月夜下的猫头鹰、和服装扮的女子、竹林中的草屋、熊、外形奇特的橘色花朵、太阳、雨、星星、一群满脸横肉的野武士…

  「算是一种游戏。」

  游戏……

  「就像麻将、花牌、扑克牌之类的。只要玩上一段时间,痛苦或许就能解除。不过,一旦开始玩就得玩到最后,否则就没任何意义了,痛苦会全部重回你身上。这样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摇了摇头。知道不是针灸之类的疗法后,我略感放心。

  「那就开始罗。我告诉你规则。我是父亲,你是孩子。接受解苦的人都是孩子,到最后都不会更换角色。」

  以言语详述「天化」的规则非常困难。「天化」是由卡片和解苦盘构成的、自成一格的世界,解释其规则就像对从没见过麻将牌的人解释牌型一样困难。

  孩子会拿到三十张卡片,他必须遵照解苦盘(它会像轮盘一样不断转动)的指示,与父亲的卡片配对。倘若卡片配对顺利,卡片数量便会减少。等到三十张全部脱手后,这一局就算「结束」。

  卡片并不会一直减少。有时卡片的数量会随着配对的方式增加,先前丢弃的卡片也可能又重回手中。如果条件吻合,有时也能交换卡片。

  在游戏中主导一切的老大会视情况指导我下一步该怎么做,所以初学的我玩起这个游戏丝毫没半点窒碍。

  一开始玩这游戏,便沉迷其中。好神奇的世界。

  像「天化」如此深奥的游戏我从没见过,日后也不会遇到了。它和我所知道的花牌、将棋、围棋等游戏截然不同。

  它的细部规则相当复杂古怪,与游戏的世界紧密相扣、互动活络,原因和结果(也就是因果关系)让这世界的独特性浮现,很难想像人类能发明出这种东西。

  玩着玩着,会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云端,化为一个俯瞰地上万物的透明体,眺望这世界的趋势演变。

  ——来到狩猎格,得到野猪卡片。和我的野猪卡片配成一对丢弃,取得作物。来到下雨格,培育作物。来到下雨格,又是下雨。雨下太多,作物全毁。饥饿。哎呀,真不该让野猪卡片配对丢弃的。否则就不会饿肚子了。

  ——男性旅人,纺织女。我用这两张卡片换来孩童们的卡片。来到繁荣格,田地丰收的卡片。好耶。吹来西风。这是什么预兆?不知道,先不管它。我丢弃花,换来刀。遭遇严重战乱。好险我有刀。

  「愈来愈开窍罗。」

  老大如此说道,哗啦哗啦地转动轮盘。

  这间别房似乎没牵电路,房里唯一的光源是吊在桌子上方的一盏油灯。老大高大的身躯看起来活像狸猫怪。

  玩了约莫三个小时,我那三十张卡片终于全部脱手了,这一局就此「结束」。我玩得满身大汗。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天化』一共得玩九局。第二局明天再玩。吃完饭后去泡个澡,好好睡一觉。」

  走出别房后,由纱门潜入的夜气让我发烫的身躯迅速冷却。

  我前往昨天那个房间,晚餐早已摆在和室桌上了,但我没半点食欲。

  我把晚餐收向厨房,为自己剩下饭菜道歉,那位阿姨柔声对我说:「也对,第一次进行『天化』,有可能会吃不下饭。」

  「进行得怎样?」双胞胎步伐急促地朝我奔来,充满好奇地询问我的感想,但我只应了一句「很有趣」,就早早钻进被窝里了。

  不过,它填满了我的思绪。

  我脑中想的全是刚才「天化」的事,无暇其他。我发现了一个新世界,与「天化」的邂逅,带给我莫大冲击,其他事全都变得模糊不清了。离家出走的不安感完全烟消云散,我就只是一味回想初次进行「天化」的愉悦。那天晚上我作了「天化」的梦。

  隔天用完午餐,我再次被唤去别房。老大身穿粉红色衬衫,戴着圆框眼镜,早已在里头等候。

  「接下来要照今天预定的计划,进行第三局。如果晚上还有时间的话,再进行第三局。」

  他从莳绘箱中取出盘子,发给我卡片后,我旋即被吸进那世界中,犹如落进坑洞中一般。坑洞里的另一头,是「天化」迷人的辽阔世界。

  第二局与昨天不同,卡片像雪崩般不断配对成功,三十分钟不到便「结束」了,速度快到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当真是转瞬之间。

  我颇感扫兴,向老大说「我还想玩」,但他回我一句「不行,傍晚再玩下一局」,不理会我的要求。

  「有时也会像这样,三两下就结束。因为不可抗力。」

  因为不可抗力而结束。不知为何,这句话一直留在我的脑海中。

  总之,我一直引颈期盼傍晚的到来。

  6

  宅邸前碧蓝的清泉深不见底,有龙栖息的深渊指的就是这个景致吧。

  走着走着,会发现涓涓水流从四面八方往此汇流。

  双胞胎手持钓竿现身,向我邀约:「一起去钓鱼吧。」我见建平头上顶着一只独角仙,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们坐在向深渊挺出的岩石上,以虫子当钓饵放线垂钓。

  「可以钓到什么?鲑鱼吗?」

  「要是能钓到就好了,可是钓不到鲑鱼。」建平笑道。「要更上游才会有鲑鱼。」

  「可能会钓到雅罗鱼吧。因为下过雨之后,或许会大量聚集。」

  「不过,我们的目标是鳗鱼哦。」

  「我问你们,『天化』这游戏是谁想出来的?」

  「哎呀。」

  「不知道。幽香也真是的,开口闭口全是『天化』。」幸平一面帮我的钓竿装钓饵,一面说。他说得没错,我开口闭口谈的都是「天化」。

  「因为人家喜欢嘛。」

  「你会一直玩到最后第九局吗?」

  「当然。」

  「啊,上钩了。」

  建平头上的独角仙振翅飞走了,这对双胞胎始终一副悠哉的模样。

  我们一共钓到五只雅罗鱼,阿姨端出陶炉,在庭园里烤鱼吃。那天没钓到鳗鱼。

  钓场附近的大岩石旁摆有五尊地藏菩萨。

  「去拜一下吧。」双胞胎站在地藏菩萨前,双手合十。我也依样照做。

  「这是坟墓。」

  「是你们的祖先吗?」

  虽然看起来不像坟墓,但就算庭园里有祖先的坟墓,我也不会大惊小怪。

  「不,不是我们的祖先。」

  「不然是谁的?」

  「嗯……是神明。死去的人。神佛。」

  「我也不是很清楚。是很伟大的人。」

  「是朋友。」

  想到这对双胞胎将地藏菩萨当成朋友,我忍不住开心地笑了。

  傍晚,第三局展开了,我决定全力以赴。我先入浴,让自己觉得身心洁净,然后用力拍打脸颊,抬头挺胸朝别房走去。

  我光看到那只莳绘箱,便情绪激动,心跳加速。

  「你的表情愈来愈棒了。」老大取出盘子。和昨天一样,房间内有焚香。

  「充满干劲。」

  在第三局中,我又更进一步迈向「天化」的深处。前两局只算是「天化」的入口,就像幼儿用的浅滩。「天化」已轻易越过单纯的游戏框架,不再是以「好不好玩」之类的话语所能形容的活动。

  第三局展开的世界,让人觉得里头有神明栖宿,也许有个和过去或未来相同的世界,实际存在于某处。拿到战乱的卡片,我会听见马蹄蹬地的声响,拿到暴风雨的卡片,我会感受到暴风。从卡片的动向中,我感觉到各种思想,并跟着它走,接着便会有相反的思想出现.像要与之相抗般,令人混乱。本以为是善,却突然转为恶,原本感觉丰足之物,转瞬间却成为令人心寒的虚荣。攻击与防御。某部分成功,某部分失败。

  卡片反复增减,迟迟无法结束。从我白天时得到的经验中,我明白「享受」游戏比「结束」更重要。就算卡片增加,我也一点都不觉得遗憾。

  在几乎令人眼花撩乱的重重危险中,五颜六色在我眼前迸散。有天空的蔚蓝,血液的鲜红,散发浓厚气息的青绿,闪耀的白色。如果我打出这张卡片会怎样?这个计策会成功吗?

  我激动地颤抖着,打出手中的卡片,并以清醒的心思暗忖——我现在一定正站在自己人生的巅峰。

  我沉迷其中,不知过了几个小时。完全不在乎外头世界的时间如何流逝。回神时,手中的卡片已全部脱手了。

  「喂,你还走得动吗?」

  我用尽所有精力了,走起路来步履蹒跚,连老大看了都替我担心。

  我一钻进被窝里,便像全身融化般,完全失去意识。

  亚美出现在我梦中。

  在冬日灰暗的天空下,亚美双唇微张,眼中透着不安。我第一次发现,亚美也会流露如此不安的眼神。

  7

  在十二月的那个星期天下午,我等了一个小时,始终不见亚美现身。天寒地冻,我静静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连肋骨也为之打颤。我喝着罐装咖啡,但还喝不到一半,罐子已变得冰凉。

  我打算回去时,正好看见亚美手插口袋,朝这里走来。

  「啊,你还在啊。」

  那是亚美开口的第一句话。对自己的迟到丝毫没半点歉疚,而且也不见黎磁同行。

  「你真的在这里等啊。真不好意思。」她脸上的表情这么写着。

  「我还是回去好了。」我撇下这么一句,她急忙拦住我,还一直问我为什么要回去。

  「天气很冷。」

  「对不起啦,我知道了。我们一起走吧。」

  今天的亚美不像数天前见面时那样说话说个不停。

  我们走了一会儿,亚美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说:

  「黎磁说他今天不能来,虽然他很想见你一面。」

  他很想见我一面?我们只有一起吃过一次热狗,他就想见我?我心中的火焰因这句话悄悄地燃起。

  「下次我会带黎磁来的。先去吃点东西吧。」

  走出远食店后过了一会儿,亚美说「我知道有个好地方」,说完就快步向前走去。我们走进一座位于坡顶的儿童公园,那是设有恐龙游乐设施的小公园。

  「黎磁他很色呢。只要看四下无人,就马上偷亲我。」

  「是吗?」

  我猜她八成在说谎,表情平静地应道。

  「你们不会吵架吗?」

  「吵架是吧,如果是打情骂俏的话,倒是满常有的事。」

  亚美突然改变话题。

  「幽香,我问你,你有没有在天上飞过?」

  「没有。」

  「瞧你回答得这么认真,幽香,你还真是怪呢。」亚美笑了。

  而且你今天还真的乖乖地在那里等。

  「我告诉你哦,我真的能在天上飞,而且还常飞呢。很棒吧?」

  「怎么飞?」

  「这是……」

  秘密。

  亚美让我瞄一眼她包包里的瓶子。

  「是真的在天上飞哦。我会穿过树梢,从空中俯瞰整个市街。」

  其实我也常梦到自己在天上飞。我甚至想过,这世上或许真有会飞天的人,说不定中国深山里的仙人就会。不过,当时亚美说的话,我只是一笑置之。

  本想找个机会和亚美说再见就回家的,但和她道别时要是把气氛搞僵,日后恐怕就没机会再和小黎碰面了。

  我一直在找适合的时机向她开口。

  亚美来到儿童公园深处一座枯黄的杂树林里,登上林中的阶梯。

  走上阶梯后来到了一处视野开阔的空间,那里的景致不怎么特别,只看得到底下单调的社区,以及远处尾根崎的瓦片屋顶。

  狭小的空地里有一座凉亭,四周到处都是散落一地的点心袋子和烟蒂。除了我们之外,别无他人。

  这里四下无人,最适合未成年人在这里抽烟。

  亚美朝凉亭的长椅坐下后,从包包里取出刚才让我瞄过一眼的黑色瓶子,上头还贴着标签。

  「这是喝了可以飞天的药。」

  里头装的是什么呢?是酒吗?也许是毒品。不,搞不好是稀释液⑼之类的东西。我静静注视着瓶中的液体。

  「这到底是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这是喝了可以飞天的药。很珍贵呢。」亚美噘起嘴说。「我不会分你的。」

  我突然觉得自己已完全看透她的坏心眼了。

  只有我能在天上飞;真正重要的东西,我才不跟你分享呢。幽香或许是朋友,但只算是在一旁含着手指、满脸羡慕看着我的那种朋友。

  这是正确的解读,还是我个人偏颇的看法?如今已永远无法求证了。亚美接着说。

  「真的能飞哦,就像在游泳一样。」

  我不发一语望着她。

  「在我飞回来之前,你就待在那边等我吧。」

  厚厚云层覆盖的阴郁天空中,有只孤鹰在盘旋。我心想,今天或许会下雪。

  亚美将瓶子凑向嘴边。

  一脸陶醉地闭上眼。

  我不管了。

  这个人……有点危险。

  我转过身,留亚美一个人在原地,悄声离开。

  本以为她会快步追向我,但我走下楼梯后,她始终没追来。想折返的念头只维持了一瞬间——想到要再次走上楼梯便觉得麻烦,而且我也没这个义务,我就快步离去了。

  当她睁开眼,发现像忠仆一样一路跟着她走来的我不在身旁,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我在心中想像。我有一点点觉得她「活该」。

  我还有另一张王牌:我曾和小黎一起在小提琴教室上过课。而且亚美不知道这件事。

  小黎一定还记得,他只是故意装作不记得吧?之前一起吃热狗时,我觉得他仿佛在和我进行无声的对话——(我们一起上过小提琴教室对吧?)(对啊,真高兴能再和你见面。)换言之,这是我和小黎共有的秘密。

  我总觉得,就算没有亚美居中牵线,只要日后我在某个地方遇见小黎时,谢谢他之前请我吃热狗,并提起这件往事,我们马上就能拥有别人无法介入的亲密关系。

  8

  「那么,这次是第四局了。」

  老大对着解苦盘说。

  「累不累?」

  「不会。」

  我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了,一睡就是十五个小时。我一醒来,马上要求阿姨让我进行第四局「天化」。

  我感觉一股近乎焦急的情绪,仿佛只要没进行「天化」,我就会崩溃。

  接过卡片后,第四局的轮盘开始转动。我感觉到房内的空气仿佛随之扭曲。我忘却一切,全身沉浸在「天化」之中。

  ——暴风雪之夜。得到这张卡片后,招来了许多卡片。黎明之鸟。系着锁链的骨骸。不需要。啊,可是有限制。骨骸无法丢弃。能用在哪方面?完全派不上用场。也无法交换。这不是可以使用的东西。会一直留在手中。

  在油灯的光芒照耀下,老大今天看起像是只大天狗。

  「『天化』是谁创造的?」

  「以前的人。」

  真是个无趣的回答。

  「可能不是人类吧?」

  「不知道。」

  第四局的状况像是被卷入一场巨大的暴风雨中。我试着以理性的木材来建造城堡,却全部被胡乱摧毁了。每隔五分钟便感受到痛苦。这次我试着尽快「结束」,但事与愿违,反而一步步被逼入困境中。

  在这一局里,我明白自己的思虑是何等浅薄、平时有多么自以为是了。

  系着锁链的骨骸那张卡片始终留在我手中,为我招来许多讨厌的事物。好的卡片全部溜走,我手中的卡片陷入胶着,愈聚愈多,到最后超过了七十张。

  这感觉既像不断遭人痛骂,也近乎遭受拷问。我既愤怒又懊悔,眼中泛泪。

  如果这是普通的游戏,我应该会把卡片甩向地上,大喊一声「我不玩了」,就此逃离现场。但此刻我倾全身之力对峙的是「天化」,因此我没办法这么做。

  那具系着锁链的骨骸是……

  事情发生在我抛下亚美的隔天。

  我从电视新闻得知,有名国三的女学生从社区后山的斜坡滑落,扭伤了脚,一整晚都没人发现,就那样活活冻死了。

  我脑中一片混乱,狂潮般的不安朝我袭来。要是我当时阻止她喝那奇怪的东西,她也许就不会死了。不,亚美并不是服药才死的。她是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滑了一跤,才被冬日寒气冻死的。如果我能在那里等到她清醒,陪她一起走下市街的话……换句话说,我也该为这位傻学姐的死负责罗?怎么会有这种事。我又不是学姐的监护人,我也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这只能算是她自作自受吧?

  我不清楚,也许我也有责任。

  ——在我飞回来之前,你就待在那边等我吧。

  因为这是她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

  要是让人知道我当时也在场,肯定会惹来不少麻烦。我决定保持缄默,静观其变。这果然是正确的做法,没人向我打听这件事。

  尽管我和亚美分别就读不同的国中,但她的死讯仍在我班上的同学问传了开来。

  ——喂喂喂,听说藤中有一名国三学生嗑药身亡,你知道吗?

  ——不会吧,男的还是女的?

  ——啊,这件事我知道,因为我有朋友就念藤中。好像是逃避上学的女生,有人说她还卖春呢。

  我感到呼吸困难,在厕所里狂呕。

  亚美过世两周后,我遇见了小黎。

  那是个晴空万里的日子。空气清新,颇有冬天的味道,可以清楚看见远方的景物。

  地点就在美奥车站附近,小黎百无聊赖地站在杂货店前。

  之前一起吃热狗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这次又观察了一遍,我发现小黎确实称得上是个美少年。他身材高大,双腿细长,修长的体型宛如花式溜冰选手,看起来似乎运动神经颇佳。脸蛋同时具有男孩的调皮活泼,以及内敛的知性,发型和服装的品味也很有都会气息。

  他在远远的地方也很抢眼,光是站着就成了一位帅气的英雄。

  我跑向小黎身边。

  「啊。」

  他露出惊讶的表情。

  「好久不见。」

  「是啊,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散散步而已。呃……」

  我原本决定见到小黎后,要和他谈亚美的事。沮丧悲伤的小黎与我并肩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两人低声交谈——这种连续剧般的场景,我已幻想过无数次了。我要在那样的场景中向他吐露实情,说亚美临终前我其实陪在她身旁。

  然而,实际来到他面前后,我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小黎就像要化解尴尬似的开口说道:

  「嗯……谢谢你之前借我杂志。」

  他眼中带着愉悦,我对此感到不解。

  「啊,嗯。」

  我还没想到该和他聊什么才好,这时,一名身穿学生制服,像是小黎朋友的男孩从杂货店里走出。

  「哇呜,你该不会是在跟人家搭讪吧?」

  「哇呜什么啊,滚一边去啦。」

  小黎半开玩笑地做出赶人走的动作。

  接着又有两名女孩从杂货店里走出,可能也是他的同学。两人都长得很可爱,打扮入时。两人与我们保持距离,不时偷瞄着我们,开始窃窃私语。

  我一脸歉疚地向小黎询问。

  「你是不是正打算要去哪里?」

  「是啊,正在讨论要和朋友一起去看电影。」

  朋友?两男两女。和学校里的朋友一起……看电影。

  我不让他看出我沮丧的心情,故作开朗地应话:

  「这样啊,掰掰。」

  「嗯,掰掰。」

  小黎转身。

  四人迈步离开了。我听见与小黎同行的女孩揶揄他:「喂,那女孩是谁啊?告诉我嘛。」小黎装傻应道:「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

  两人肩抵着肩,十指紧扣。

  我转身背对他们,极力维持开朗的姿态,迈步前行。这时才发现我忘了为之前请吃热狗的事向他道谢。

  不对。我愈走心情愈往下沉,宛如陷入一座无底洞。是我会错意了,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小黎根本就不像我想的那样,他不会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低头落泪。我跟他根本无话可说。

  之前说他想见我,全是亚美扯的谎。就连亚美到底有没有和小黎交往,也同样模糊不明。从小黎站在杂货店前的模样来看,他可能连之前约好星期天见面的事都不知情。请吃热狗那天,或许只是他刚好和拒绝上学的亚美在一起罢了。小提琴教室——一直惦记着此事的我真是蠢透了。他早忘了小提琴教室的事;就算他还记得,在正常情况下顶多也只会说一句「啊,的确有这么回事」,就结束了。为什么我始终没办法思考正常情况呢?

  家里好冷,空无一人。

  就在我虚脱无力地坐在床上时,亚美最后的那句话在我脑中浮现。

  ——在我飞回来之前,你就待在那边等我吧。

  突然有种胸口被人刨去一大块肉的感觉,我不禁放声呐喊。

  老大双臂盘胸,紧盯着盘子说道:

  「你在想什么?」

  「朋友。」

  老大应了声「哦」。

  「我的朋友长得很正。」

  「哦。」

  「为人也不错。要是能和她一起来的话,一定很快乐。」

  「这里是没办法和朋友一起来的。是你的男朋友吗?」

  「是女性朋友,算是个不良少女。」

  不久,老大开始叫苦了。

  「这样根本就没半点进展嘛。」

  「那如果重来呢?」

  「『天化』是不能重来的。」

  老大叫我稍候片刻,自己起身离去。五分钟后,那位阿姨现身了。

  「由阿姨我来代替。」

  「可以吗?」

  「当然可以。」阿姨发出「嘿咻」一声吆喝,在我对面坐下,以手巾擦了擦手。「我可是比他还要老练呢,你放心吧。」

  与阿姨迎面对坐后,有别于先前世界的另一个世界出现了。这就像为政者轮替后,整个世局风潮也会随之改变一样。尽管规则不变,但是她对世界的解释、对各种现象的处理方式、思考模式,都与老大截然不同。

  「你太执著了。」阿姨说。「和老大一样。前一阵子,他干劲十足地说要收集镇上所有的石像照片。他一旦下定决心,就会全力达成,结果在雨中四处奔波,淋成落汤鸡,接连病了三天。这种固执的脾气要适可而止才行。」

  纠缠在一起的线在她谨慎得宜的处理下逐一解开。阻滞不通的河流纷纷流向四面八方,犹如打开一扇又一扇的水门。

  最后,系着锁链的骨骸那张卡片与适时出现的埋葬卡片配成一对,脱手了。

  「今天就到此结束吧,你去泡个澡,好好用餐。」

  阿姨如此吩咐一脸茫然的我,然后递给我一条手帕,因为我哭了。那感觉就像被荆棘刺伤后,不知是毒液还是鲜血的某种东西,从伤口缓缓流出。

  当我泡完澡,走在走廊上时,屋内房间传来说话声。

  我蹑脚走进隔壁昏暗的房间,身体贴向拉门。

  ——的确是这里没错。

  是家父的声音。

  我这才想到,我已经四天没回家,也没和家人联络了。自从来到这座屋子后,我完全没想到家里的事,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我沉迷于「天化」是一个原因,但这并非所有问题的所在。这座屋子有股神秘的力量,会让外界的一切变得模糊。

  是家父来这里找我吗?不过,也可能是别人,只是声音像他罢了。

  ——我小时候曾经误闯过这里,我还记得。

  ——是吗?不会是你搞错了吧?

  回答的人,听起来像是那位阿姨,

  ——不,不。阿姨,我还记得你。还有一位你们称之为老大的男人。他帮我进行解苦,玩一种像是花牌和轮盘组合而成的游戏。那游戏叫什么来着?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有?那游戏仿佛会在脑中出现森罗万象……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拜托,别摆出那种脸嘛。偷偷告诉你一件事吧,其实这里在三十年前,曾经是一处地下赌场。没错,当然是违法的。赌局开设在二楼,那已是矿车还能行驶时的事了。也许是哪个地方的老大,或是什么不正经的人来过这里。依我猜,可能是你曾和那些赌徒一起玩过,当时的记忆以另一种形态残存至今吧。儿时的记忆总是不太可靠的。

  ——赌场。

  ——听说很久以前热闹非凡,但现在只是静待化为荒屋之时来临的一般民家。

  ——解苦是……

  ——解苦是吗?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阿姨,你一点都没变老呢。

  现场沉默了片刻。我想微微打开拉门,从门缝往内窥望,但门关得很紧,文风不动。

  男子的低语声再度传来,我放下搭在拉门上的手。

  ——之后我又找寻了几次。我想用这里才有的方法来化解我的痛苦。之前一度变得清澈透明的心,随着岁月增长逐渐变得混浊。可是我一直找不到这里,已暌违三十年了。这次我无意间再度踏进这里……发现这座房子还是和当年一模一样,真教人不敢相信。呃……这样说或许有点失礼,但我准备了一点钱。我当然知道此事是不能向人透露的秘密,所以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隔了一会儿,阿姨以略带冷漠的口吻应道。

  ——不好意思,有件事我有点在意,你说你想要解苦是吧?也就是说,你觉得很痛苦。

  ——是的,我很痛苦。

  ——既然这样,比起「付钱玩你说的花牌之类的东西来消愁解闷」,你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该做吧。我这番话就像在训话似的,不好意思啊。

  男子再度开口,声音像是硬挤出来的。

  ——我女儿不见了。都是我害的。

  ——真教人同情。美奥这地方,有许多神秘未知之地,你得全力寻找才是。希望你能找到。

  ——我已用尽各种办法了,但找了半年,都没有她的下落。

  ——是吗?用尽各种办法仍一无所获也是常有的事,我会祈祷你有一天能找到令媛的。你继续待在这里一样无济于事,请回吧。

  半年。如果他失踪的女儿就是我的话,事情就奇怪了,我离家至今也才三、四天而已。

  也许拉门里另有其人,只是声音很像家父罢了。

  为了确认此事,我很想打开拉门一探究竟。我鼓足劲一拉,这次哗啦一声门便打开了。

  里头空无一人。

  房内并未点灯,昏暗的房间充斥寒气,教人很难相信现在是夏天。

  9

  第五局,我再度与老大迎面而坐。

  很宁静的一局。

  世界宛如夕阳西下后的深蓝天空那般辽阔。

  卡片的来去,好似映照天空、川流不息的大河。

  我不露声色地询问。

  「等全部结束后,就不能再进行『天化』是吗?」

  「没错,只有一次的机会。这是第一次进行『天化』,同时也是最后一次。」

  「为什么?」

  「『天化』就是这么回事。」

  「现在是……夏季吗?」

  「不知道。」老大低语。今天老大看起来一样很像大天狗。

  「它能化解所有痛苦吗?」

  老大低头朝解苦盘凝望半晌后说道:

  「极少数的人在九局全部结束后能化解所有痛苦,但这种人不多,大部分人都无法化解。这得看有没有天分。我认为你很有天分,而且超乎我的预期。你个性率直,思虑缜密。不论是轮盘还是卡片,都显示出你是千中选一、不可多得的人才,叔叔很开心。搞不好你能化解全部的痛苦也说不定。」

  我默默进行卡片的配对。

  「阿姨也说你很厉害。」

  老大转动着轮盘。

  我没问他,如果当真化解了所有痛苦会怎样?

  在第三局时,我觉得要是能玩完全部九局,或许就会像修行深厚的僧人一样成为大彻大悟的大贤者,但到了第五局,则又是另外一种想法。

  「到目前为止,化解全部痛苦的人有几个?」

  「历代以来,只有五人。」

  果然不出我所料。庭园里的地藏菩萨正好就是五个。

  这表示,只要活在世上,便不可能化解所有痛苦。进行五局「天化」后,就算是我也会明白这个道理。

  「天化」一行到最后,化解所有痛苦后,我就会在那一刻死去吧。

  没有痛苦、没有迷惘,灵魂离开躯壳,庭园里又多一尊地藏菩萨。这样的状况似乎也说不上是恐怖,真微妙。因为这道理就像河川总有一天要流入大海一样。也许到了第九局时,会什么也感觉不到。

  老大抬眼看着我,不疾不徐地说:

  「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得一直进行到最后才行。」

  「要是半途逃跑的话呢?」

  「不是有个童话故事吗?有个人发现山姥准备要吃他,于是便逃出山姥的家,结果你猜山姥怎么做?她拿菜刀在后头追杀呢。」

  「又在开玩笑了。」

  河流形成漩涡,分歧形成两路,不久后汇流,接着再度分歧。

  「谁跟你开玩笑了。」

  「换作是你,你会追杀吗?」

  「我跑得慢,而且这样太麻烦了。那个童话故事的结局是山姥最后追上那人,将他大卸八块对吧?」

  「我所听到的是三张护符的故事。他将一名僧人送他的三张护符依序丢向山姥,最后……好像成功逃脱了吧?」

  「真无聊。平时生活中的杀生都不当一回事,山姥为了生活而杀生,却被人否定。」

  「才不是这样呢。这根本就是两回事嘛。」

  我再次进行卡片配对。白天的卡片配上夜晚的卡片。暴风雪的卡片配上屋子的卡片。万事皆环环相扣,显现出和谐景象。

  「如果你逃走的话,这辛苦进行的解苦就全泡汤了。一千个人里头,只有一人能像你一样,具有解到最后一局的资质,你应该不会做这种蠢事才对。是吧?只要亲自玩这个游戏,应该就能明白。栖宿在解苦盘中的精灵,认定你是最棒的对手,对此相当开心。你会来到这里,绝非偶然。你是被召唤来的。」

  嗯。

  确实是很棒的游戏。

  各种事情都会在这个小世界里发生,让我明白许多我过去只知名称、不懂其内涵的事。

  所以才好玩。

  「建平、幸平。」

  我大声叫唤双胞胎的名字,将手中的卡片全抛向空中,朝大门疾冲。

  我在门前回头一次,朝瞪大眼睛、惊讶地往后仰身的老大说声「谢谢」。

  10

  我穿上鞋,拔腿飞奔。

  在展开第五局之前,我已事先拜托过双胞胎,请他们将鞋子摆在外廊等我了。本以为双胞胎可能会拒绝,但他们两人相视而笑,似乎认为我这项提议是最棒的恶作剧。

  「这边、这边。」

  幸平跑在前面,建平拉着我的手。我们穿过森林,冲向那条夜间铁路。

  再来就都是一路直走了。

  寒风袭来,道路两旁的树叶纷纷飘散。

  整面天空都是乱舞的花瓣落叶。树叶和花瓣犹如幻象般,在空中逐渐淡去、消失。

  「轰」一声巨响响彻空中,空气冷却了下来。

  季节是隆冬。

  冰冷幽暗的道路不断向前绵延,后头有个妖怪在玩鬼抓人的游戏,紧追在后。

  一个因肥胖而跑不快的妖怪,没什么干劲的温柔妖怪。看起来就像是专程来替我送行的。

  在严冬的星空下,那对双胞胎的踪影消失了,他们化为北风,笑嘻嘻地围绕在我身边。

  那面有精灵栖宿的轮盘,似乎仍在天上转个不停。一切全泡汤了。或许不是吧,或许痛苦会再度回到我身上,但剩下的那几局接下来才正要开始。

  我要回到镇上。

  我口中吐着白烟,在枯树丛中沿着铁路不断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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