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她的原由

  1

  距离绀野孝巳迫不得已参加『搞笑研究社』,已经过了五天。

  到不久前为止都只有有働琉璃一个人的社团,每天却都认真地进行社团活动。而且分明是连指导老师都没有的地下社团,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学校还是有提供少额的社团活动费补助,感觉更加诡异。

  虽说是社团活动,事实上也没有特别在做什么。

  与孝巳来访那天一样,琉璃总是拉长身子瘫在桌上,漫不经心地看著漫才影片。偶尔开口也净是丢些莫名其妙的话题为难孝巳。

  「绀野同学,期末考考得怎么样?」

  「……不要问。」

  「对了,那就用考试来打个谜挂(注13)吧。题目是考试,来。」(注13:原文为「なぞかけ」。一种日式歇后语游戏,固定格式为「说到A就想到B,因为两个都C」。)

  「为、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

  「唉呀,快点快点。」

  「啧……说、说到考试就会想到……上垒的跑者。」

  「共通点是?」

  「不要回来也没关系。」

  「…………二十分。」

  「凭什么!你哪位啊!」

  「你真的是个棒球痴耶。身上该不会附著实况野球君(注14:知名棒球游戏「实况野球」的招牌人物。二头身的Q版人偶)吧?」

  「又不是真的有这个人!」

  就像这样,孝巳每天都拖著疲惫的身子回家。明明就不是运动社团,为何必须把自己搞得如此疲累……实在太没道理了。

  这天也与往常一样,结束一整天的课程后,孝巳万分不愿意地准备移动。

  最近只要一到下课,孝巳就感到十分忧郁。原本以狂暴小混混闯荡的孝巳,现在已经变成放学也开心不起来的普通学生。

  (入社这几天,根本找不到任何认真参与的理由嘛!)

  自事故发生后就没有好好地活动过筋骨,可以的话孝巳希望放学后能去做复健或体能训练。说不定之后会想要继续运动生涯,现在得先把衰退的体力给练回来。

  但是,每当下定决心,琉璃那如同日本人偶般淡然的脸庞就会瞬间浮现在脑海。

  据她本人所言,预知能力这件事好像只是随口编的谎言罢了。可是,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只是玩笑话。再怎么说,孝巳那天确实在回家路上捡到五十元,还走到警察局半威胁地要警察收下。

  孝巳想尽量避免冒犯她。毕竟有働琉璃可是个灵力非比寻常,甚至还像领队带团一样率领一堆怨灵的危险人物。

  (没办法,走吧。)

  他伫立在教室内反覆思索许久,但一直在这里烦恼下去也只是妨碍值日生打扫而已。孝巳下定决心离开教室,却在正要踏出门口时突然停下脚步。

  走廊上来往的学生络绎不绝,看起来跟往常一样热闹。要回家的、去社团活动的、站在旁边聊天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期末考结束,大家都相当地放松,看见孝巳而吓得发抖的人,与平常相比出乎意料的少。

  「…………」

  孝巳站在门前,目不转睛地盯著走廊窗边的一名少女。

  那是个留著长长麻花辫、肤色白皙的纤瘦少女。全身散发一股空灵的氛围,说好听是个资优生,但难听一点就是毫不起眼的女生。脸上的雀斑让她看起来更加朴素。

  「啧……」

  看著直直望向教室内的少女,孝巳不禁咂舌。

  并不是介意她大剌剌地一直偷窥自己的教室,或是她身上那套没见过的学生制服。

  而是因为少女半透明的身体,以及膝盖以下完全消失在空中的双脚。

  (又来了。)

  最近孝巳的身上产生一个相当棘手的变化:他开始偶尔会看见幽灵。

  分明在小田切那件事之前,完全没有看过任何灵体。不知道是因为曾经跟灵体接触过还是与琉璃的互动增加,孝巳开始能感知、看见他们的存在。

  不论是电线杆的阴影处、公园的角落、来往的人群中……看得见后,才发现他们无所不在。每个人都挂著一张苍白、阴郁的脸,清一色没有双脚,有些跟小田切一样一脸骇人,也有些人面无表情。

  由于一窍不通而去查资料后得知,那些表情相当吓人的大概都是怨灵;就是被某人赋予了「怨恨」这种存在理由的死者,无论是被目击者或是对他存有留恋、遗憾的人。站在那边的少女又是被谁留在这个世上呢……

  (不行不行!)

  孝巳在此时回过神来,转身把幽灵少女拋到后头,踏上走廊。

  (就当作不知道。反正也没人看见,不管她就好了。)

  如果灵体真的会接受他人擅自加诸在身上的意识,那孝巳更不能如此不谨慎地让她被自己的想法影响。

  不理她终究是最好的办法。只要她没有任何危害,不关心、不理会就是最佳解决方式。这不仅是孝巳决定的幽灵方针,也是琉璃给他的忠告。

  (可恶,遇见那个河童女之后就没什么好事。)

  孝巳边在心里嘟哝,边在走廊上快步走著。对于这变得有些不便的生活,他内心不禁再次怨恨起有働琉璃。

  ……就在经过隔壁教室前的瞬间。

  有人突然抓住孝巳的手臂。他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该不会被那个幽灵少女给盯上了吧……他战战兢兢地回头一看──视线前方是一名活生生的女学生。

  那是个长直发直逼腰间,以女性来说身高略高的成熟少女。虽然从胸前的徽章得知她只是个跟自己一样大的一年级生,但她毫无缺点的白皙脸庞及散发出的不凡气场都美得让人窒息。没有丝毫皱褶的夏季制服整齐地穿在身上,两耳旁垂落的栗色长发缀在丰满的胸前,顺著长腿的裙子也像是用尺量过似的,正好停在膝上五公分。

  「你是『搞笑研究社』的绀野孝巳同学吧?」

  眼前的美少女抓著孝巳的手腕问道。清晰悦耳的女声听起来相当坚定。

  「非常遗憾,就是我本人。」

  他点点头,重新面向少女,确定自己没有见过对方。孝巳对这个学校内竟然还有敢跟自己搭话的豪迈女性感到有些惊讶。

  「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鴫原翠,你隔壁班的。」

  在说明自己的来意前,美少女先用完全看不出善意的语调报上自己的大名。可惜,看来不是什么让人兴奋的好事。

  「隔壁班的找我有什么事吗?」

  「有働琉璃。」

  鴫原翠丢出的一句话,让孝巳瞬间倍感诧异地皱起眉,再次打量起眼前这名矮他半个头的少女。

  那张脸就像个精美的西洋人偶,与日本人偶的琉璃相比是另一种极端的美。当然,胸围也算在内。

  「你为什么会跟那种人搭在一起?」

  翠用几近怒视的眼神抬头看著孝已问。不,与其说问,这根本已经近乎责难。

  「你不知道有働琉璃是什么样的人吗?她身边可是有多到数不清的……」

  「怨灵附在她身上吗?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孝巳打断翠,无奈地叹气。原来如此,是那方面的人啊。

  确实,琉璃那种不怕报应的处事方针,会四处树敌也不稀奇。应该说,会有同伴才奇怪吧。当然,孝巳自己也不是琉璃的同伴。

  「不过那种事怎样都无所谓啦。我单纯只是她打发时间的对象而已。不但一丁点灵感力都没有,跟她待在一起身体也没有因为恶灵的存在感到不舒服。虽然某种意义上我也是被压得喘不过气啦。」

  「没有灵感力?少骗人了。」

  嘟著淡红色的娇艳嘴唇,翠忽然转向后方。

  在她前方的数公尺处,留著麻花辫的幽灵少女一如往常地伫立在窗边。

  「你看到她了对吧?」

  「她可不是随随便便就看得到的灵体,能看到她就不能算是普通人。你已经开始被那个有働琉璃毒害了。」

  实在是让人一点都笑不出来的指责。

  最近开始看得见幽灵果然是受到那位恶灵大富翁的影响。

  「你认识有働?」

  问题并没有获得回应。孝巳毫不在意地接著丢出另一个问题。

  「既然你也看得到那个幽灵,就表示你也有相应的灵力吧?不帮她吗?」

  灵力强的人可以将灵体上被不特定多数人决定的存在理由,强硬地用自己决定的理由盖过。纵使不知道那个幽灵少女为何会待在这里,只要是灵能力者,应该还是有办法把她送回她该去的地方吧。

  「她是山根由香子,花小冢高中一年级。大约半个月前在自家公寓跳楼自杀。」

  若无其事说出幽灵身分的翠,让孝巳不禁畏缩了起来。他望向幽灵少女,又迅速回头看著翠。

  「你知道那个幽灵的事?」

  「我已经都调查过了。不用你提醒,我原本就打算送她回去。」

  语毕,翠与孝巳正面相对,那格外严肃的眼神穿透孝巳。双瞳中的张力足以媲美万有引力,孝巳差点陷入被那双眼睛吞噬的错觉中。

  「所以,请你不要跟那个幽灵扯上关系。不只是你,也请你转达给有働琉璃。」

  当然,不用她说,孝巳自己也不想扯上关系。传话这种程度的小事帮个忙倒是无所谓。

  「还有,也不要接近你们班的瀬户川圭太同学。」

  「濑户川圭太?」

  虽然报了全名,但记忆中完全找不到任何对得上的脸孔。

  升上高中已经三个半月了,在教室里没有任何说话对象的孝巳,记得的班上同学还不到一半。孝巳对与班上如此疏离的自己再度感到沮丧。

  「山根由香子同学会出现在这里,就是因为濑户川同学的关系。」

  「也就是说……」

  绑著麻花辫的幽灵,山根由香子恨著那个濑户川?不,是濑户川自己把这个意识强加在山根由香子的身上吧。

  「就这样了。」无视于双手盘在胸前低语的孝巳,翠单方面结束对话。

  「请你不要和山根与濑户川同学扯上关系。还有,最好尽快跟有働琉璃断绝来往。就拜托你了。」

  「喂、喂!等一下!」

  孝巳慌慌张张地准备追在离去的翠后面,但还没踏出半步就停了下来。走廊的前方,三年级的武本京也正往这里走过来。

  「等很久了吗?」武本对翠举起手,状似亲昵地搭话。接著抬手对孝巳示意后便转身与翠一起离开。

  目送眨眼间离去的两人,孝巳呆呆地愣在原地。

  (到底怎么回事……)

  鴫原翠这个满身谜团的女性,竟然是武本的女朋友?从刚刚的对话听起来,她应该是对武本这种人相当不屑一顾的洁癖型女生才对。再说这样的美少女配上那个专跟女人厮混的长毛金发流氓,实在是太暴殄天物了。

  (话说回来,那个女的最后还是把麻花辫幽灵晾在那儿就回去了。)

  视线一转,山根由香子仍旧盯著教室内,往来的学生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这样的对比让她看起来更显惆怅。

  「……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孝巳像是在跟自己对话似的低声说著,心中却笼罩一层乌云,挥散不去。

  2

  从那天以来,山根由香子的幽灵频繁地出现在走廊上。

  不对,或许她之前就一直在这里了,只是那时没有任何灵感力的孝巳跟其他学生一样无从察觉她的存在吧。

  鴫原翠口中的濑户川,在班上也是号没什么存在感的人物。

  身高以高中生来说偏矮,是如纸片般弱不禁风的少年。肤色苍白、相当懦弱,孝巳觉得他看起来也够像个幽灵了。

  他总是混在一小群男女小团体里,为了融入大家而拚命地看身旁的脸色,让人感觉十分卑微。

  翠要孝巳转达的话,当天就告诉了琉璃。

  她一听到鴫原翠的名字,灵巧地只皱起右半边的脸,不悦地丢下一句:「不用她说,我才不会管呢。」

  「绀野同学,劝你不要跟那个女人扯上关系。鴫原翠这个人,可是一点搞笑品味都没有的玛希亚多(注15),太靠近她可是会冻死的喔。」(注15:游戏《勇者斗恶龙》中的冰魔法。)

  「你们感情不好吗?这是女性灵能力者间传出的烟硝味吗?」

  「哼,『灵媒女』这种称号给翠就好了。我只要有『爆笑王』和『青鹤高中小姐』的称号就够了。」

  「这两个是能同时并存的吗!?」

  正如预料,有働琉璃与鴫原翠虽然认识,但两人似乎互相看不顺眼。双方看起来都是坐拥强大灵力的人,鴫原翠却没有传出任何相关的流言。说到翠,知道的大概就是她的美貌在青鹤高中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和孝巳与琉璃是不同类型的名人吧。

  看来她的真面目只有包含琉璃的极少数人知道而已。

  距离鴫原翠那件事四天后的星期五放学后。

  孝巳踌躇苦恼了许久,终究还是跟濑户川圭太搭了话。

  自上次以来,完全看不出翠有任何要帮忙山根由香子成佛的动作。每天放学后都和武本一起迅速离校,与孤零零站在走廊的由香子一点接触都没有。

  虽然对她的行动感到疑惑是原因之一,但真要说起来,应该只是孝巳担心濑户川而已。毕竟被怨灵缠身的苦恼,自己可是有切身之痛。

  「欸,濑户川。」

  「噫!」

  关起扫具柜正要拿起书包走出教室的濑户川,随著丢脸的叫声全身夸张地颤了一下。可能是没想到会被学校出名的不良少年搭话,他以极度不自然的动作缓慢又僵硬地回头。

  「有、有……绀野同学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必用敬语啦。」

  孝巳极尽全力摆出爽朗笑容,但濑户川仍是一脸苍白。「不敢当!不敢当!」他边说边拚命摇著头,声音中充满怯意。

  「不用怕,我不会打你啦,我可是一点攻击性都没有喔。」

  做出毫无说服力的宣告后,孝巳将畏惧不已的濑户川带到教室后方。还不瞭解到底发生什么事的他,僵著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跟著孝巳。

  「呃,我……我身上没有什么钱……」

  「我没有要恐吓你啦,只是有点事想要问你。」

  默默感到有些受伤的孝巳澄清自己的意图,接著指向教室外开门见山地问。

  「你是不是看得到那个?」

  「咦?」

  「是花小冢高中的山根由香子吧?她是跟著你吗?」

  濑户川哑口无言,用分不清是惊讶还是紧张焦虑的眼神看向孝巳。下一秒,他的眼神开始上下左右飘移,迟疑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看起来十分可疑。

  「绀、绀野同学,你怎么会知道……」

  「啊,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想说你跟山根由香子是不是有什么关系而已。」

  「没、没什么……」

  濑户川摇著头:但他认识由香子已经一目了然。

  「如果不想说我也不勉强啦,反正你看起来也没受到灵障影响的样子。」

  「……」

  「嗯?难不成你正在被骚扰吗?」

  就在孝巳盯著沉默不语的濑户川时,他的后脑突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他马上回神,瞭解自己被人从背后巴了一掌后,瞪大眼睛回头一看。

  琉璃就站在眼前。

  连小孩都会吓得停止哭泣的绀野孝巳竟然被她巴后脑勺!以濑户川为首,留在教室内的每个学生都陷入静默。

  「绀野同学你在这摸什么鱼啊。」

  弥漫一股紧张气氛的教室里,短发妹噘起嘴说著。

  「也用不著打我吧……」孝巳摸摸头做出薄弱的抗议。看到这个场面,原本提心吊胆的众人一瞬间低声细语起来。

  那个绀野孝巳被打竟然不打算报仇?怎么会没有打破对方的头、折断手脚、或是剖开肚子取出内脏、舔著潺潺流出的鲜血……每个人的眼神都诉说了他们内心的吃惊。

  「下课怎么没有直接过来社办?这样我很困扰耶。今后我们两个可是要展开搭档活动吶。」

  「那是在判我死刑吧。」

  「走,去社办。不要摆那一脸罪犯样了,快点跟过来。」

  「唉……你为什么每次都要多讲那一句话。」

  没办法,濑户川只好再找机会跟他谈了。毕竟现在整间教室内困惑及好奇的视线逼得孝巳只想快点离开。

  「绀野同学──」

  濑户川出乎意料地像自言自语般小声开了口。

  「绀野同学……和有働同学认识吗?」

  濑户川的视线穿越孝已,投向另一方的琉璃。

  在学校里,琉璃确实是个跟孝巳不相上下的名人。但有名的是『除灵研究社』的琉璃,而不是『搞笑研究社』。

  「嗯。呃,与其说是认识……」

  琉璃无视于孝巳含糊不清地想要辩解,奋力点头。

  「绀野同学是我的另一半。」

  「另、另一半?」濑户川一脸疑惑地歪著头。这也难怪。

  「嗯。该做的事情他已经对我做了不下数百遍了。数也数不清呢。」(注16:此处琉璃使用的动词为突っ込む」,同时具有「吐槽」与「插入」两种解读。)

  教室内一阵混乱。大家心里面如何解读这段对话一点都不难想像。

  「喂!有働!这种让人误解的说明I」

  「他真的很喜欢做那种事呢,只要抓到空隙就绝不放过。有点激烈过头,让我觉得有些排斥。希望他可以再好好磨练一下技巧。」

  「是、是这样啊……」

  濑户川一脸震惊地拋下一句「那么我先走了」,便像逃出教室般地快速离开。

  「等一下!濑户川!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孝巳慌慌忙忙地想要解释,但已经看不到濑户川的身影。他空虚地望著门口片刻后,终于无力地把手扶向身旁的桌子。

  「那小子……绝对误会你的意思了。」

  「看来是这样没错呢。」

  一切都照著自己的剧本完美进行,琉璃满足地眯著眼睛。孝巳愤怒地瞪向她。

  「你到底想干什么!」

  「认知的不协调就是搞笑的王道。事实上我并没有说谎,但他却误以为是别种意思——八成是往性方面解读了吧。这场短剧以初次表演来说已经算可圈可点了。」

  「为什么会突然开始演短剧!」

  孝巳的怒吼就像是信号般,还在教室内的同学一哄而散。想必是因为看到凶恶的流氓大声吼叫而本能回避吧。

  看著空无一人的教室,孝巳感到十分绝望。他沮丧地迈开蹒跚的步伐。琉璃则是一脸不在意,踏著轻快的碎步跟在后面。

  又把大家吓跑了。

  我不是为了向他们证明自己已经改邪归正才加入『搞笑研究社』的吗?却在教室里如此暴跳如雷,风评一定会一败涂地。而且主因还是琉璃,更让人一点都笑不出来!当初入社的决定完全达到反效果。

  走出教室,走廊上已经不见幽灵山根由香子的踪影。

  十之八九是跟著濑户川走了吧。孝巳不经意地想,不禁脱口询问琉璃:

  「欸,有働。你走过来的时候那边有幽灵吗?」

  「有啊。」

  之前有跟琉璃提过山根由香子。毕竟为了转达鴫原翠的忠告,势必得跟她说明来龙去脉。

  「这么说来,她不见了呢。是从濑户川同学回家之后才不见的吧?」

  「濑戸川果然……」

  「嗯。他被跟了唷!」

  「不要讲得好像是什么喜事一样!那她果然是……怨灵吗?」

  「我对幽灵的事没兴趣。」

  琉璃漠不关心地回答后,突然跳到孝巳前方。

  她把双手交叉在腰后,满脸微笑地抬头看著孝巳。他直觉接下来琉璃要说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不说这个了,我有好消息要报告喔。」

  「真不想听。」

  「为什么?」

  「想也知道是天大的坏消息。」

  「不不不,这可是确确实实的好消息喔。听好了──」

  琉璃刻意地清了清喉咙,又像坏蛋般呵呵笑了出来。

  「绀野同学,星期日你一定要空下来喔。」

  「啊?」

  「绝对不能缺席。不管是告别式还是出庭日通通都要取消。」

  「你、你在说什么啊?」

  面对有些畏缩的孝巳,琉璃再度咳了一声。实在是有够老套。

  「这个星期日是我们的首次登台。」

  ……什么?

  「虽然加上今天只剩下两天,但只要我们加紧准备一定有办法。要好好加油。」

  ……啥?

  「公演的地点是位在青鹤町三丁目的养老院,我们让全部的人笑到升天吧!」

  「你是没分寸大赛的冠军吗!」

  孝巳已经顾不了周遭人群,激动得情绪爆发。

  「什么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为什么擅自接起CASE啊!」

  「被这种最最最基本的活动吓倒怎行?养老院也还不错吧,怎么可以挑对象和地点呢?」

  「不要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蛮横无理的事!而且你这家伙不是一点志工意愿都没有吗!」

  「这跟慈善无关,是兴趣。一个可以付诸实行的舞台对我们而言助益极大,虽然没有收入但一定会有收获。你就别计较那么多了。」

  回过神来,孝巳已经按著眉间,靠著墙壁不停地喘著气。不仅全身使不上力,头痛及晕眩的程度也非比寻常。

  「短剧对老人来说太难理解了,我觉得漫才会是不错的选择。」

  被琉璃拉著手,孝巳自己也像个老人一样摇摇晃晃地踏出步伐。濑户川的事已经被远远拋到脑后。

  「参杂流行时事的元素不是好主意,但另一方面,话题也不能过于巴结或迎合观众。我们就以脍炙人口的话题为中心,再加上不损我们风格的一搭一唱……」

  现在的孝巳已经不想管淘淘不绝的琉璃到底在说些什么了。完全不懂「我们的风格」到底是什么东西,也一点都不想知道。

  (我到底在干么啊……)

  原本是棒球少年的自己变得凄惨落魄,不但有了阴阳眼,现在还要搞漫才……这样下去小田切的幽灵肯定会再次现身。

  他一定又会说「你这小子难不成是笨蛋?」吧。

  一如往常,走廊上的人群随著两位名人前进而纷纷左右散开。

  从两旁不停刺来充满畏惧的视线。

  管他的!既然这样,世界还是快点毁灭算了。

  孝巳在持续不止的微微头痛袭击下,认真地如此觉得。

  3

  「大家好!我们是青鹤高中的『搞笑研究社』,今天刚好经过贵宝地,就请大家来欣赏我们的漫才表演。」

  「原本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吧?」

  「话说回来,这里漂亮的人真的很多呢。老婆婆们每个都像女演员一样美。」

  「不需要用这种小手段讨人欢心吧?不是才说好不巴结人家吗?」

  「但是,绀野同学你自己看看,大家看起来都好年轻又好有型……现在开始就叫这里的老婆婆们Lady Baba(注17:「老太婆」的读音为Baba)好了。」

  「想被赶出去吗?」

  「唉呀,先不说这个了。如各位所见,今天可是星期天喔。」

  「对耶,难得的星期天我们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我说绀野同学,星期天你会想到什么呢?」

  「啊?突然问我也……」

  「说到星期天不就会想到那个吗?大家知道我在说什么吧?来,坐在那边的老爷爷,对啦就你。」

  「太没礼貌了吧!」

  「正确答案!提到星期天就会想到傍晚的那个长青节目!」

  「你有在听吗!他根本什么都还没讲啊!」

  「说到星期天的傍晚,果然就会想到『Smile Point(注18)』呢。」(注18:指日本播出超过四十七年的老牌综艺节目「笑点」。)

  「为什么是英文啊!」

  「准时收看那个节目的大喜利(注19),已经可以说是日本的国民义务了呢。」(注19:一种类似脑筋急转弯或机智问答的表演形式。出题者出题后,各答题者要依照题目想出有趣的答案。在「笑点」中的大喜利,回答得好的人会获得一张座垫(该节目的计分方式)。)

  「哪有这回事,那种东西不是每周的内容都差不多吗?」

  「……你说什么?」

  「我说,它每周都在做差不多的内容。」

  「山田(注20)!把这家伙的五脏六腑全部挖出来卖掉!」(注20:山田隆夫。「笑点」内负责递座垫的人,出场时的开场白为「我是带来座垫与幸福的山田隆夫。」)

  「山田根本不在好吗!而且他又不是黑道!」

  「绀野同学,你狂妄的发言我无法充耳不闻。你是在小看那六位贤者(注21)吗?」(注21:「笑点」中演出大喜利的六名固定班底(不包含主持人以及递座垫的山田)。)

  「管他贤者还是废柴,那都是照剧本演的吧?」

  「你说什么……你这样也算是我的搭档吗?像你这种家伙又知道小游三(注22)的什么了?」(注22:三游亭小游三。「笑点」的固定班底之一,自称「水色和服的伊达男」,以美男子风格为表演主轴。)

  「为什么要特别提小游三!反正又不知道名字,叫他蓝色和服的人就好了吧?」

  「不知道的话就让我来告诉你吧。他的灵机一动和创造力可是到达神的领域呢。那能够分别想出嘲讽观众的黄腔、没分寸段子和正统派回答的头脑,简直可比卧龙凤雏。身为所有答题者的先锋,他从舞台右侧出现的飒爽英姿宛若宙斯,实在是搞笑界的天之骄子、蓝色巨星(注23)、Blue Justice(注24)……小游三就是这种人物。」(注23:《机动战士钢弹》内反派「兰巴拉尔」的别名,曾让主角陷入苦战。)(注24:日本职业摔角手「永田裕志」的别名。曾两度获得IWGP重量级冠军,十度卫冕成功亦为史上第二多。)

  「你是小游三的谁啊!」

  「你如果也每个礼拜都用高画质蓝光录下节目好好研究就好了。他们的回答不管哪一个都是杰作呢。」

  「粉红色和服的人也是吗?」

  「不用在意他啦。」

  「为什么!那紫色和服的人呢?」

  「也不用在意他啦。」

  「其他颜色的人呢!」

  「叫他们彩色的人就好了吧?比起他们,小游三才是重点。他真的是才华洋溢……」

  「你根本只是小游三控而已吧!」

  这种让人完全提不起信心的段子,竟然奇迹似的受到老人们的好评。

  前一天在社办通宵,想出来的却是满满的小游三……之后的对话也疯狂地绕著小游三打转。

  顺带一提,孝巳在讨论这次的段子前并不知道三游亭小游三这号人物,不晓得当他得知自己对这位高权重的落语家(注25:表演落语的人。落语为日本传统表演艺术,类似中国单口相声,对服饰、音乐等皆有所讲究)如此不敬会做何感想。

  「呵呵呵,非常完美呢。」

  从养老院返家的路上。

  琉璃心情极佳地哼著歌,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自吹自擂个没完。她在孝巳身旁跳著愉悦的步伐,使得头上的河童发夹大幅地上下晃动。

  「虽然有点走一步算一步,但押在小游三身上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我先声明,那种烂段子会受欢迎可不是我们有实力或是小游三保佑,单纯只是因为那群爷爷奶奶们人很好而已。」

  「自满确实是大忌。不过以初次登台来说,那样的表现已经及格了。真不愧是我看上的搭档呢。」

  总是板著脸的琉璃如今笑容满面,令孝巳吃了一惊、答不出半句话。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家伙笑起来真是出乎意料地可爱。她与成熟美的鴫原翠不同,全身散发出迷人的纯真魅力。

  不过,她的赞赏却只让人觉得五味杂陈。

  孝巳一点都没有踏入搞笑圈的打算,也没有自信可以毫不畏惧地生活在幽灵环伺的世界。自己与由「搞笑」和「怨灵」这两大要素组成的琉璃是两个截然不同世界的人。

  「……有働,你的灵力比其他人还要强吧?」

  不知道是否因为心情正好,琉璃坦率地点头「嗯」了一声。

  「所以你才强迫那十几个灵体诅咒自……附在自己身上?」

  「他们已经被灌注许多不同的意识了,我可是在帮他们指点迷津呢。」

  「那为什么是『怨恨』?」

  这是孝巳一直以来抱持的疑问。

  有什么让灵体怨恨自己的必要吗?要利用的话,找类似守护灵的东西就好了,不一定要用危险的恶灵吧?要一个一个帮他们决定存在理由,对琉璃来说不是也很麻烦?

  「你想说的事我瞭解。我会这样做的理由很简单。」

  琉璃一派轻松地回答后,抬头看著被夕阳渐渐染红的天空。

  不知不觉已经傍晚了。下午两点的漫才表演后,两人留下来和老人们闲话家常,结果也待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守护灵的确是保护宿主的存在,这么做的人也不少。虽然这不是泛泛之辈能做到的事。」

  「难道你没有办法操控守护灵吗?」

  「可以。」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这样做就好?相较之下,守护灵一定比怨灵好吧?」

  琉璃听了,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左右扭动著脖子小声地碎念。她的鼻子像小狗一样微微抽动。

  「守护灵没有办法挂很多个在身上,光是刻意让对方附身就是个大工程了。虽然也有可以一次掌握两个守护灵的奇葩,但那是少数中的少数。这不是靠修行就可以达到的境界,而是由先天的资质及血统决定的。」

  「就是与生倶来的才能吧。」

  「没有能力的人想让超过一个的灵体附在身上就只有这条路。如果是怨灵,想附多少在身上都行。我可是重视量胜于质的人。」

  也就是说,守护灵与怨灵的差别就像是为了驱赶老鼠而「设置捕鼠笼」或「养猫」吧。差别在于「使用」及「利用」。

  「对你来说,灵体就是护身用,跟生活实用小物同等级的东西吗……」

  「算是吧。有利用价值就拿来用,没有用的就不管他。算是资源回收的延伸概念啰。」

  逻辑上的确是可以理解,但──

  「我还是无法接受。实在不想认同你这种想法。」

  灵体可是那些曾活著的人们残留的碎片。

  其他人擅自捡来有效利用,这样真的好吗?对这一点感觉都没有的琉璃,果然欠缺什么身为人类应该要有的东西吧?

  「真是意外。又不是侵占别人的钱或贵重物品,难道你是在游戏里找到道具,会因为那不是你的就不捡的人吗?」

  不是这样。并不是所有权这种法律面的问题,而是要由道德面、人道一点的角度去看才对。死者的灵魂不应该跟物品相提并论。

  「没关系啦,反正在我身上的那些灵体原本就是怨灵,放著不管不知道会兴风作浪到什么地步呢。我把它们都揽到自己身上,也是预防他们在外面做乱。硬要说的话,我应该是圣女不是恶女。」

  「虽然你这么说也没错……」

  「再说,你经过小田切的事之后应该瞭解;基本上,灵体由那些加诸意识在他身上的人来解放才是最好的,其他人就算编造别的理由,终究都是谎言,只是自我安慰而已。我才不做那种事呢。」

  孝巳虽然认为这些都是歪理,却想不出任何可以反驳的词句。

  「我先声明,要是在我身上的灵魂遇到把他们留在世上的人,我可是会好好地还回去喔。如果他们希望,我也可以像帮绀野同学一样,协助那些灵体成佛。」

  虽然只是顺手帮忙,但看来她似乎还有点良知。孝巳稍稍放心了。

  「到时候我会酌收费用,空位就另外再补新的怨灵进来就好。」

  感到放心的自己真是太傻了。

  4

  之后,两人一起在街上漫步,不知不觉车站已经近在眼前。

  琉璃似乎已经对幽灵的话题感到厌烦,一路上不断提起表演成功的喜悦。「下次就到监狱办关怀表演好了」她兴奋得不停说著,孝巳则是适时附和。要是她在幽灵这方面也有这种服务精神就好了。

  「我要搭电车,绀野同学你呢?」

  琉璃在接近火车站对面的十字路口时问道。

  她从刚刚开始就时不时地看手表。问她是不是待会有什么事,得到的答案让人完全可以理解,甚至感到有些悲伤──这家伙想赶在那个长青节目开始前回到家。

  「我骑脚踏车,停在车站前面。」

  「让街头巷尾闻风丧胆的流氓竟然骑脚踏车?弄台哈雷或凯旋吧?」

  「才没那种闲钱呢,而且我又不是混混。我想骑脚踏车重新锻炼荒废的下半身。」

  「既然想锻炼,在脚踏车上面挂铅不就好了?」

  「这样速度不就跟走路差不多了吗?」

  「那穿铁铠甲好了。」

  「画面诡异到有剩。」

  「扛著脚踏车走呢?」

  「本末倒置了吧!」

  「就这样绕日本一圈呢?」

  「不可能回得来吧!」

  「所以才叫你骑哈雷啊……」

  「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啦!」

  像往常一样全力吐槽后,琉璃愉快地哈哈大笑。就是因为如此,这家伙才会这么得意忘形。

  两人排在路口等红绿灯的人群后方,灯号还没有要变换的徵兆。前方三线车道上各式各样的车辆络绎不绝地驶过。

  「总之今天就解散吧。以后绝对不准再擅自乱接表演了,听到没?不管是养老院还是监狱都一样。」

  「又不会少块肉。」

  「我的脑细胞可是确确实实地减少了!」

  前方人群因为孝巳过大的音量而回头,在众人充满质疑的眼神注视下,他不得不封口。可恶,吐槽好像已经慢慢变成习惯了。

  就在他气愤地转向正面时──

  孝巳突然发现前方有个相当眼熟的人影。

  「咦?」

  正是濑户川圭太,他独自站在人群的最前方等著绿灯。看起来似乎是一个人的样子。

  (濑户川……)

  因为漫才表演而不小心忘了,他身上还跟著山根由香子的幽灵。

  脑中浮现询问他是否受到灵障影响时,那低头沉默的身影。为什么濑户川一语不发?难道他真的被由香子騒扰?

  孝巳看向旁边的琉璃,她还是一样不停地盯著手表。身材娇小的她可能没看到濑户川吧。

  (虽然鴫原说了不要插手……)

  鴫原翠目前看起来也没有任何行动,当初还大言不惭地说「不用你提醒,我原本就打算把她送回去。」到底在做何打算?

  如果濑户川正为灵障所苦,那更应该尽快行动才对,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就在孝巳满脑子都在思考这些东西的时候──

  前方的人影一晃。

  濑户川像在梦游似的向前踏出脚步。灯号还没变成绿灯,路上车辆也川流不息地来来往往。

  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回过神来孝巳已经挤开人群,慌忙地朝濑户川赶去。

  (那小子该不会……)

  右方有一辆大卡车正急速逼近。

  濑户川完全没有往那里看,摇摇晃晃地又向前踏了一步。他已经将半个身躯暴露在车道上了。

  「濑户川!」

  孝巳大叫一声,在濑户川要踏出第三步时抓住他的后领,把他拉了回来。下一秒,卡车伴随著激烈的喇叭声猛然驶过眼前。

  「……呃……咦?」

  濑户川愣愣地站著,还无法领会发生了什么事。孝巳顾不了周围的视线大发雷霆。

  「找死啊!你这混帐!」

  「绀、绀野、同学……?」

  「你这家伙知道被这种大型车撞飞到底有多痛吗!」

  孝巳揪著他的前襟,硬是把他拉了起来。

  「好歹也是过来人呢。」不知不觉中,琉璃已经来到他们后方挖苦孝巳。孝巳充耳不闻,捶了濑户川一下。濑户川呀的发出一声丢脸的叫声。

  「濑户川,你是不是被跟了?」

  「……」

  「山根由香子刚刚对你做了什么吗?」

  即使孝巳没有看到她,这个可能性仍然非常地高。

  孝巳并不能看见所有的灵体。附在琉璃身上的十几个怨灵他一次也没看过。更何况鴫原翠说过,山根由香子是那种「并非随随便便就看得到的灵体」。

  号志变成了绿灯,原本在旁围观的行人整齐地跨出脚步。虽然在场的人都被这出救援剧吓了一跳,但濑户川最后也平安无事,大家便踏上各自的路途。

  孝巳依然抓著濑户川,盯著他的脸不放。都到了这个地步,不可能扔下他不管──下定决心的孝巳静静地等濑户川回答。

  ……踌躇许久后,濑户川终于松口。

  「由香子恨我。」

  他一脸惨白,惴惴不安地往上看孝巳与琉璃。

  「没关系,这是一定的。毕竟我……尽做些让她怨恨的事。」

  孝巳皱著眉,像在寻求意见似的将双眼飘向琉璃。

  她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又快速看了手表一眼。明显地比先前更加坐立难安。

  孝巳只好重新面向濑户川,接著说:

  「什么意思?山根由香子的死跟你有关吗?」

  濑户川再度陷入沉默。看来不管再怎么问也不会有任何进展。

  没多久,行人的绿灯开始闪烁。「那么我先走了!」琉璃慌慌张张地举手示意,跑了起来。

  「欸、欸!有働!等一下!」

  「不快点就来不及了,我要赶去跟小游三报告这次的胜利!」

  她在马路中央稍稍回头,再次挥了下手。

  「那这小子要怎么办!?好好听他说……」

  「没有听的价值啦,交给翠那种人解决就好了。就酱啦!」

  琉璃像是故意地用关西腔丢下这句话后摇著裙襬离去。轻快跑著的娇小背影转瞬间就消失在人海中。

  红绿灯再次变换信号,停止的车辆开始前进。现场只剩下校内首屈一指的不良少年和孱弱男。

  孝巳束手无策,只能傻傻站在意志消沉的濑户川前面搔著头。

  「我和由香子是国中二年级时开始交往的。」

  之后孝巳与濑户川前往车站前的广场,在角落的小喷水池边坐下。如果濑户川就这样一直保持缄默,孝巳也只能作罢,但他似乎终于愿意松口了。

  「我们都是图书股长,她又跟我一样不怎么引人注目,所以两个人很合得来。」

  孝巳「哦〜」地回应一声,边将手中的罐装咖啡(当然是自己掏钱的)一飮而尽。出现在学校走廊上的山根由香子的确给人这种印象。

  「不过我们最后还是分手了,就在升上高中后没多久。」

  濑户川原本就相当阴沉的声调又更加阴郁了。仔细一看,垂头丧气的那颗蘑菇头有微微染过。这大概是甚少主张自我的他,用尽全力的时尚表现吧。

  「由香子跳楼是上个月的事,大概在六月中旬的时候。」

  六月。真是讽剌,那跟小田切的死差不多时间。

  「我们分手是在开学后不久的四月中旬前后。」

  也就是说,山根由香子是在与濑户川分手的两个月后自杀。

  是在苦恼下一时迷惘造成的结果吗?还是这两个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我没有打算过于干涉这件事……不过为什么你们会分手?」

  「是被抢走了。不得不分手。」

  「欸?」

  「他说,要是不跟由香子分手就等著被打得半死不活吧,每天都会给你好看。」

  ……话题开始往奇妙的方向发展。所以一切都是因为喜欢上由香子的第三者介入吗?

  「他说他对由香子一见钟情,像我这种人根本配不上她……」

  「什么跟什么?结果你就因为害怕而跟她分手了吗?」

  濑户川沉默以对,看似默认了。孝巳不禁又想捶他一拳。虽说本来就觉得他是个胆小的人,可是没想到竟然懦弱到这种地步。

  他忍受著孝已锐利的视线,努力发出声音:

  「我把由香子交出去、夹著尾巴逃走了。之后由香子就成为他的……武本学长的女朋友了。」

  「武本?」

  突然出现耳熟的名字,孝巳不禁转过身来。

  「该不会是我们学校三年级的那个武本吧?」

  濑户川微弱地点头。

  「一开始我也有努力捍卫,但是跟他预告的一样,每天都被打得鼻青脸肿……就在我透漏出受不了的第二天,由香子跑去找武本学长……变成武本学长的人了。」

  虽然不知道是在哪里遇见,总之武本第一眼看到由香子后,就跑来威胁她的男友濑户川。最后如他所愿抢走由香子。

  「从那之后就完全联络不上由香子,不管打电话或传讯息都没有回应。她死后,我从她朋友那里得知她……怀孕了。」

  「那混帐……」孝巳不自觉地低声骂著。

  那个只会玩弄女人的金长毛,现在也常跟不同女生出双入对,最近更是与鴫原翠关系匪浅……开学那天果真该把他打到站不起来才对。

  「我知道由香子的幽灵一直跟著我,我也知道她一定很恨我。我背叛了她,她恨我也是应该的。」

  罪恶感以及内疚。正因为濑户川充满这些情绪,由香子才会被留在这里。接著又灌输她负面的情绪,让她变成怨灵。

  (可恶,怎么会这样……)

  果真如琉璃与翠所说不应该干涉这件事。可是既然已经知道,那也没办法。

  依目前的情况来看,山根由香子几乎没有获得解脱的可能。痛恨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乱的武本还说得过去,但她还被迫诅咒深爱的濑户川,而且还是因为濑户川本人的意思。

  「濑户川,虽然这不是我该多嘴的事情。」

  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后,孝巳以严肃的口吻说。

  「你觉得宁愿犠牲自己也要帮你的山根会恨你吗?都这种时候了她还会恨你?」

  濑户川沉默以对。

  「如果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那就算把武本揍到不成人形也无所谓。但是报仇并不能改变什么。老实说,我现在也跟你一样不爽。」

  看到孝巳将左手中的铁罐握得扭曲变形,濑户川小声地发出一声惊叫。虽然不是惯用手,但他从当投手以来一直不厌其烦地训练握力,这点事根本不算什么。

  「你现在还在折磨山根由香子,这是我最看不过去的地方。」

  「咦……」

  「再这样下去,你搞不好真的会被她杀掉。虽然你说得一副已经做好觉悟的样子,可是我……不想让山根做出这种事。」

  起身抬头望向天空,夕阳已经完全没入建筑的另一端了。头上开始冒出闪烁的星光。

  好友的脸庞在孝巳心中徘徊。那曾被他一厢情愿的内疚之情化成怨灵的小田切的脸庞。

  「她本人一定也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

  5

  经过狼狈的周末,孝巳感觉一点都没有放到假。像星期五过后紧接著又迎来星期一。

  学校里的濑户川一如往常,脸上挂著笑容讨好大家,死命地加入小团体的谈话中。

  他将身上的临头大难拋诸脑后,如此执著于平凡的日常生活,可能也是为了忘记山根由香子和武本的事吧。试图摆脱痛苦的过去,费尽心思地展开新生活。那副姿态纵然可笑,却也相当令人感动。

  (可是,只要山根由香子一直跟著濑户川,他就不可能彻底抛开过去。)

  放学后,孝巳速速离开,前往『搞笑研究社』的社办。

  今天,绑著麻花辫的幽灵少女也在走廊上静静地窥探教室。

  孝巳将昨天与濑户川的对话试著向琉璃坦白。不出所料,她只是兴趣缺缺地撑著两脚椅,边摇边「哈啊〜」地打了呵欠。今天那头柔顺的黑短发上也夹了河童发夹。

  唯一做出反应,只有在听到山根由香子自杀时带有身孕的时候。她一双杏眼看向孝巳并确认:「这确定是真的吗?」

  「嗯,这大概就是压垮山根的最后一根稻草。真是残酷。」

  「简直就是八点档呢。」

  由于山根由香子没有留下任何类似遗书的东西,她的自杀就被大家以一时冲动下了结论。

  濑户川因为怕被报复,直到最后都没有抖出武本。虽然对他的软弱感到十分气愤,但不能否认也有由香子不想让人知道她怀了武本的小孩这个可能性,而濑户川只是理解这点所以闭口不提……虽然这是极其好意的解读。

  「话说回来,绀野同学你不但漂亮地无视我的忠告,还一头栽进去了呢。」

  「你在说啥啦?」孝巳粗鲁地回应琉璃那带著责难的视线。

  「当然是在说那个八点档的事啊。这样我很困扰呢,你只需要栽进我的世界吐槽就好了。(注26:前句原文「首を突っ込む」意指深入探究,此处的「突っ込む」则为吐槽之意)」

  唉,这也是可想而知的反应,她不想有所牵扯早就在预料中。

  虽然如此,要是想为山根由香子做些什么,就只能借助这个家伙的力量。在鴫原翠无法期待的情况下,身边能拜托的就只剩琉璃一个人了。

  「欸有働,你不能做些什么吗?」

  「什么?」

  「帮帮濑户川……不对,应该说是帮帮山根由香子。」

  「我可以理解你在这件事上看到自己和小田切的影子,加上那个叫山根由香子的女生确实很可怜。但是,她都已经是不在世上的人了,你对她的同情就跟同情烧肉店里面那些牛没什么两样。」

  竟然被拿来与牛肉相比。

  孝巳不悦地皱著眉,忿忿念著:

  「啧,果然跟鴫原说的一样,最好早点跟你断绝来往。」

  一瞬间,琉璃的眼睛抽动了一下。看来是听到翠的名字起了反应吧。

  「就像你说的,我看到濑户川那小子就像看到不久前的我。他跟我一样,因为内疚和罪恶感而让山根由香子变成了怨灵。武本那家伙当然是不可原谅,可是对山根来说濑户川也是加害者。」

  「我先声明,濑户川的情况跟你不一样。绀野同学和小田切同学两个人都是单细胞的笨蛋,但是濑户川同学可是牵扯到第三者的复杂男女关系。事件的本质完全不一样。」

  似乎是被刚刚的话激到,琉璃的发言语中带刺。

  「哼〜你自己也跟恋爱八竿子构不著关系吧。」

  总之先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带开,用揶揄的语气回嘴。结果──

  「真是失礼,特别的来往对象这种东西,我可是也有呢。」

  ……琉璃的回答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以至于孝巳差点听漏。

  「……你有?」

  「我有。」

  「……」

  「我有。」

  「骗、骗人!」

  孝巳脸色大变,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风从窗户徐徐吹来,琉璃背著风哼哼地笑了一声,用食指作势推了下不存在的眼镜。

  「骗你什么?就是大家说的会去约会、一起泡澡和一起睡觉的对象没错吧?」

  「你、你有这种对象吗!?」

  「有啊。虽然那些最近都很久没做了。」

  孝巳面对得意地挺著小小胸脯的琉璃,不禁溃坐在地。回神后发现自己已经全身无力地趴倒在地上。之前在全国大赛决赛上被打出逆转全垒打时也没有这么沮丧。

  骗人,我才不会相信。这家伙可是满身都是怨灵耶?跟这个家伙上床,不就等于和日本兵与连续杀人魔上床吗?没错吧?嗯?不是吗?

  努力地调整呼吸,孝巳倚靠著长桌好不容易站了起来。

  「……不、不不不。我可不会上当。反正八成是爸爸或兄弟姊妹吧,没错吧?」

  「我没有兄弟姊妹,爸爸也已经过世了。而且也没有人会说家人是特别的来往对象吧?我的意思确实是交往对象。」

  「真的……假的……」

  这种古里古怪的小游三狂热分子竟然都有对象,我呢?一想到自己……

  一股庞大的焦躁感流窜全身。我到底目前为止都在做什么?就在我因为盛开萝莉萝莉天国满心欢喜的时候,琉璃、濑户川、武本、山根由香子……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早已迈向成人之路了。是这么回事吗?

  「有什么好震惊的?我有这种对象这么不妙吗?该不会,你是为了跟我上床才接近我的吧?」

  「不、不要突然丢出这种豪速球!怎么可能!」

  「既然如此就不要那么坐立难安,简直就像假发被狂风吹走的小比类卷老师。」

  「不要用这么残酷的譬喻!」

  虽然挤出力气吐槽,但精神上还是受到莫大的打击。知道她「有男朋友」之后,一股言语无法形容的敬畏开始在心中萌芽。

  或许这家伙能这么轻松地讲些色情的段子,也是因为有这种经验做后盾吧?分明外表跟座敷童子没两样,却在迈向大人的路上遥遥领先我了吗?

  可恶,我也想交女朋友。

  死命地浏览所有记忆,找寻任何青梅竹马或是乾妹妹的踪迹,结果徒劳无功。

  「不用担心,只不过是女朋友,过不了多久你也会交到。」

  「真、真的吗?」

  「要不然帮你介绍也是可以,一个叫做玛莉的。」

  对现在的孝巳来说,即使是根稻草他也会紧抓不放。于是他向前探出身子。

  「玛、玛莉吗?名字也太可爱了吧。」

  「嗯,虽然不太爱说话,但她真的很不错。是在阿寒湖买的土产……」

  「那不是MARIMO(注27:球藻。在北海道阿寒湖发现的淡水性绿藻球状集合体,外表看起来就像绿色的毛线球)吗!」

  「身上的毛也有点多。」

  「因为是MARIMO吧!」

  「也不太会动。」

  「就说因为是MARIMO了!」

  「是特别天然纪念物。」

  「除了MARIMO还能是什么!」

  「吃了蘑菇会变大。」

  「那是玛利欧!我上当了吗!?」

  看著太阳穴附近爆出青筋大喊的孝巳,琉璃把手遮著嘴巴「嘻嘻嘻」地笑了出来。果然最好尽早跟这家伙断绝来往。

  孝巳像快昏倒似的坐在椅子上,上半身往桌上一摊。

  「和你说话消耗的卡路里真是普通的三倍……」

  「不要发牢骚,这可是你的工作呢。」

  琉璃冷冷地一笑置之,往角落的冰箱走去。

  就在她向冰箱门伸出手的瞬间,突然「啪!」一声,巨大的破裂声响遍整间教室。

  「怎、怎么了?」

  孝巳大吃一惊起身询问,琉璃却一脸无所谓地打开冰箱,「不用在意。」她如是说,并从冰箱里拿出两罐饮料,将其中一罐丢给孝巳。

  「常有的事。有人想要抢先袭击,被其他成员阻止了。」

  ……有働琉璃的身上有多达十数个怨灵。

  要是其中任何一个想要攻击她,其他的怨灵都会加以阻止。只要怨灵们没有同心协力的概念一天,他们就只会互相妨碍,最终琉璃身上什么也不会发生……虽然道理上可以瞭解,但果然还是不近情理的乱来举动。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把怨灵带在身上啊?」

  孝巳边开著罐子,再次开启这个话题。气泡饮料滋润著他略微疼痛的喉咙。

  「从小六开始。在那之前我可一直是个惹人怜爱的美少女呢,不过我现在也是个美少女啦。」

  实在是太累了,决定忽略后面这段话。

  「以前还不像现在可以完美地让他们互相制衡。再加一只试试看好了、不够的话加两只看看……就像这样一直循环,最后要抽身也来不及了。」

  「……真是无力呢。」

  「不过事到如今也于事无补。总之我的人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1200度大转变。」

  「转过头了吧。」

  对于最后还是不小心吐槽的自己深深地感到失望。孝巳把剩下的饮料一饮而尽,口渴却一点也没有获得舒缓。

  6

  那之后待在社办虚晃了一段时间。

  告别社办的孝巳在一楼走廊上漫无目的地走著。已经下午六点了,几乎没有遇到别的学生。这么说来差点忘记,下礼拜就放暑假了呢。

  今天也担著整身疲惫。平时肉体与精神所消耗的程度通常差不多,但今天因为得知「琉璃有男朋友」这个冲击性的事实,精神耗损得更多。

  (这个世上,不管多没天理的事都有可能发生啊。)

  对孝巳而言,当初身为叱吒风云的投手时也相当抢手。不仅收到许多情书,也不乏被女生告白。但当时的孝巳却以「现在光是棒球就已经忙不过来了」拒绝所有倒追的女性,甚至还有过一本正经地说出「对现在的我来说,棒球就是我的情人」这种令人害臊的发言的黑历史。

  现在终于切身瞭解那是多被眷顾的事。若是那时的自己在眼前,孝巳一定会破口大骂。

  (要说这个世界有多不讲理,山根由香子也一样吧。)

  眺望著窗外被夕阳染黄的中庭,他想起了伫立在走廊上山根由香子的身影。

  被自我中心的混混从旁介入,男朋友却因为害怕而完全帮不上忙。结果不但被那个混混侵犯,最后还搞大肚子、就此辞世……与她受的苦难相比,孝巳的委屈根本就是让人笑破大牙的无病呻吟。

  (要是能在她还活著的时候遇见她……)

  愚蠢至极的幻想忽然浮现脑海,孝巳更忧郁了。

  如果能遇见她,一定可以做些什么……这真是再自以为是不过的想法。更不用说思考拯救由香子这件事本身就是极其自作多情。

  (可恶,每次都因为过去的事情畏畏缩缩。)

  交通意外的事、小田切的事、这次的事也一样。看著这样的自己,孝巳觉得相当焦躁、不快,并打从心底对只会怨天尤人、哀声叹气的自己感到愤怒。

  他不悦地在走廊上自顾自前进,就在他终于抵达校舍门口时──

  孝巳在玄关遇见了站著靠在墙壁上的武本京也。

  (武本……!)

  往后扎起来的金色长发、无数挂在双耳上的耳环;嘴里叼著菸,一点也不在意现在正身处学校玄关。可悲的是,敢对武本这些不良少年集团大骂的带种老师在这间学校里面并不存在。

  「唷,绀野。」

  先搭话的是武本。

  他扬起目中无人的笑容、举起手示意,孝巳一语不发地靠近。

  「这么晚了还待在这啊?不过我也是在屋顶上聊天聊到刚刚啦──」

  「……」

  「对了对了,刚刚我听朋友说,你最近跟那个有働琉璃搭在一起,真的还假的?你这小子口味意外的重嘛?」

  武本半开玩笑地说著。孝巳直直地站在他的眼前,默不回应。

  「……怎样啦。」

  「你知道山根由香子吗?」

  孝巳冷不防地压低声音:向皱起眉间的武本毫不顾虑地问。他听到名字的瞬间脸色大变。

  「啊?你说谁?」

  武本明显在装傻,孝巳更进一步地逼近。

  「花小冢高中一年级的山根由香子。」

  「你说呢?要是看到脸的话应该就会知道吧。我怎么可能记得每个女人的名字。」

  「就是因为你这小子而怀孕自杀的山根由香子!」

  孝巳激动地把武本刁在嘴上的菸给抢了下来,使劲扔到地上,目光如炬瞪著武本。

  「揍你一顿就会想起来了吗?就像你对濑户川做的那样!」

  武本一点都不胆怯也不畏惧,双眼冰冷地看著孝巳。那像蛇一样的视线,是从他平常那副喋喋不休的德行完全想像不到的。恐怕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绀野。」

  经过数秒的沉默后,武本抬起下巴开了口。

  「如果可以,我不想跟你起争执,毕竟我知道你有多少实力。」

  「你觉得我看起来会就这样算了?」

  「也是。虽然我一点干劲都没有……无法避免那也没办法。像我们这种人,只要被瞧不起就玩完了吶。」

  武本将背离开紧贴的墙壁,慢慢地踏出步伐,往校舍里面走去。

  「总之先换个地点吧,去屋顶上。」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去。孝巳随后跟上。

  太无聊了,根本就是白忙一场。分明再怎么痛揍武本也于事无补,会消散的只有孝巳心中的不满而已,山根由香子不可能藉此得到慰藉。说不定连孝巳自己的情绪也无法得到任何抒发。

  孝巳一边陷入本日最大的自我嫌恶中,一边追上武本。

  到达屋顶后,孝巳的浏海随著凉风的吹拂跃动。

  冷漠的水泥地板延伸出一个令人寂寞的空间。周围被约3公尺高的围栏包围,可以看见远方连绵高山后正在西沉的夕阳。铁丝网前放著一张不知道是谁从哪搬来的旧沙发,是混混们爱用的大黑皮革沙发……这次是继开学那天以来第一次来这里。

  「不用担心,其他人早就回去了。」

  武本已经抵达,在沙发前再度抽著菸。

  孝巳有些意外。武本表现得相当泰然自若,原本以为一定是因为有人埋伏在这。

  「……我知道她,山根由香子没错吧。」

  一反先前的装傻,武本吐著烟雾。

  「绀野,你怎么会知道山根由香子?该不会是濑户川那家伙跑来向你哭诉吧?」孝巳看著冷笑的武本,全身散发杀气大步地靠近。

  「跟濑户川一点关系都没有,是我自己看不下去想教训你一顿。」

  「嘿。真帅气呢绀野。是正义的使者吗?」

  「只是你的敌人而已。」

  孝巳一接近,武本随即把香菸扔掉,迅速从长裤口袋里抽出棒状的凶器。他手一挥,铁棒瞬间伸长成原本的一倍以上。是伸缩警棍。

  「让我这么一点应该没关系吧?」

  「随你高兴。」

  那种东西,只要不被打到头就没什么大不了。

  孝巳以前练球时,曾经不小心经过正在练挥棒的人面前,吃了一记全力挥击。当时虽然昏倒,不过之后还是能照常练习……那时挥棒的人就是小田切。

  「喂,绀野。由香子可是自己来贴我的哦?与弱不禁风的濑户川相比,我看起来更有魅力。最好别随便插手他人之间的恋爱关系喔,天才投手。」

  「你所做的是被你称作恋爱的别种东西吧?」

  「帮濑户川那种人报仇有什么好处?那小子……」

  「就说跟濑户川没有关系!要说报仇也是帮山根由香子!你这混帐!」

  孝巳在一声大吼后扑向武本。

  完全不给他机会挥舞警棍。孝巳先发制人地使劲狂殴武本的脸颊,封住他手部的行动,让警棍毫无用武之地。之后再以膝盖用力地往他腹部顶去,接著一阵乱拳挥打。

  武本一声不吭,不停地防守要害。比起勉强反击,不如以防御为重。他不仅反应快,技巧也非常好,而且清楚知道现在自己的架势已经乱了,采取的对应方式可以看出他的经验老道。

  (不是只有一张嘴而已啊。)

  比起其他三年级确实有骨气多了。不过就算如此,他仍然不是孝巳的对手。照这样继续打下去,应该很快就占尽优势了吧。这种程度的无氧运动,孝巳可是有一直持续下去的自信。

  他用手肘顶起武本的上半身,朝脸揍去;把手腕往后扳,踢他的背。孝巳的心情一点都没有好转,虽然这个结果他早就知道了。

  (那又怎么样,打架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就是看这家伙每天过得逍遥自在,非常不爽而已。)

  就在孝巳的攻击正如所想顺利进行时──

  突然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抓住孝巳的后领,使尽地将他往后拉。

  「呜喔!」

  正想给他一记头槌而将身子向后仰的孝巳轻易地失去平衡,在往后跌个四脚朝天前好不容易跨开脚撑住,安全过关。

  「到此为止。」

  还来不及回头就先听见少女的声音。那是个清晰又凛然的声音。

  ……站在那里的是鴫原翠。

  一头长发随著风吹拂飘逸,她锐利的眼光盯著孝巳不放。太大意了,完全没有感觉到有人接近的气息。

  「可以了吧,绀野同学。无谓的出气真是太难看了。」

  正中要害。孝巳愤而回瞪著翠,把已经奄奄一息的武本弃置一旁,与这冒昧的闯入者对峙。

  「你来做什么。」

  「我来劝架,看不出来吗?」

  翠一脸轻蔑,满不在乎地回答。即使是眼见两个不良少年大打出手,她仍显得十分平静。清澈的双眼向动弹不得的武本瞥了一眼,又严厉地往孝巳看去。

  「有働琉璃没有阻止你吗?」

  「有,不过那又怎样?我又不是有働的小弟。」

  突如其来的强风大力吹著翠的裙子,她像是早已预料到一样快速压住裙襬。真是漂亮的完美防御。

  「……无所谓。总之你如果要再加害武本,就让我来当你的对手。」

  这番宣告实在出乎意料。

  翠确实是个高个子,可那仅限于女性的范围内。虽然她的身材不错,但是手臂和脚都相当纤细,完全不是适合打斗的体格。

  「你有练什么武术吗?」

  「只是些护身术。不过,我并不会用那种东西。」

  翠突然「咻〜」的轻轻地吹了声口哨。不,严格来说并不算口哨,只是轻努著嘴吸气而已。

  紧接著,她微微倾著头。乍看之下是相当可爱的举动,可是孝巳没有考虑这个的余裕,愕然望著她的肩膀。

  ──翠的肩上停著一只老鹰。与这个场景格格不入的巨鸟拍了几下翅膀,瞪大一双它特有的圆眼,炯炯有神地细细观察孝巳。

  它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孝巳的脑中完全没有思考这种问题,原因一目了然。

  老鹰的身体带点模糊,显得有些透明。仔细一看它并没有双脚,是用看不见的爪子抓住翠的肩膀。没有脚也就是说……

  「你第一次看到兽灵?」

  「兽、兽灵?」

  连它的存在本身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么说来,之前看的书里面好像有看过动物灵这个词……

  「你好歹也是有働琉璃身边的人。既然如此,应该瞭解它是什么等级的灵吧,绀野孝巳同学。」

  虽然不太瞭解什么等级排行,但这只老鹰的确有种强烈的压迫感。觉得老鹰危险再理所当然不过,可是那跟这种感觉又有些不同。该怎么说……那只老鹰散发出令人不快的气息。

  让人心脏抽动、呼吸困难、胃部收缩,大概是这种感觉。硬要说的话,应该就是不吉利、不吉祥。

  「山根由香子同学盯上的是武本。」

  翠自言自语般地嘀咕。半透明的老鹰仍停在她的肩上。

  「目前在我的护符作用下还没什么问题,不过实际上他几乎需要二十四小时的全面保护。」

  「武本……被盯上?」

  难道让山根由香子变成怨灵的不是濑户川、而是武本?不对。由香子不但频繁地出现在濑户川面前,甚至濑户川自己也这么认为啊。

  由香子的灵体明显针对濑户川。他也说过「我尽做些会让她怨恨的事。」事实上他也曾舍身投向车水马龙的车道。

  (所以应该是这样没错才对。话虽如此……)

  事到如今,鴫原翠无庸置疑是十分高明的灵能力者。虽然出乎意料,学校里这种令人跌破眼镜的家伙除了琉璃以外竟然还有一个……但总而言之,根据她的说法,山根由香子盯上的是武本八成不会错。

  这么说来,由香子是被濑戸川和武本两个人影响变成怨灵……的意思啰?

  「濑户川圭太同学的事,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

  翠淡然地说。她的秀发随著风飘动。

  「我的目的是不让由香子同学背上罪孽,把她送回该去的地方。如此而已。」

  孝巳犹如鸭子听雷,完全不懂翠的意思。

  「鴫原,你知道武本是什么样的人吗?你知道他对山根做了什么吗?」

  和先前一样,翠点头回答:「已经都调查过了。」

  「你知道事情的经过还是要保护武本?这是怎样,爱他爱到全心奉献吗?」

  「这种低俗的臆测真令人不悦。我不是武本同学的女朋友,也没有受托保护他。再重申一次,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只有把由香子送回去而已。」

  真是不爽。如果被山根由香子盯上的是濑户川及武本两方,该保护的不是濑户川吗?

  考虑过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的话,武本毫无疑问是加害者。即使濑户川称不上是无辜的受害者,但相较之下他应该是比武本更该优先受到保护的对象才对。

  「喔,这样吗?」孝巳开口,双手用力地拍了拍脸颊,鼓起干劲。

  不管如何,翠的行动与自己背道而驰。这点孝巳已经完全瞭解。

  「鴫原,要是交给你处理,恐怕在山根由香子成佛前,濑户川就挂了。就算这样,你还是要优先保护武本吗?」

  翠眯著眼说:「是又怎样?」同时,肩上的老鹰似乎也跟著眯起眼。

  「你才不瞭解吧?濑户川同学也同样是加害者。」

  「我知道。不过,他不像武本。武本可是重罪。」

  孝巳紧咬牙根,承受老鹰随时会扑过来的压力。他抑制想呕吐的欲望、驱赶心中的恐惧,乘风破浪般一步步往翠走去。

  「你真的打算当我的对手?」

  翠的脸上初次浮现惊讶的神情。

  老实说,孝巳一点都没有要跟女人打架的意思。但是,他现在已经无法遏制心中的怒火。他对翠、武本、濑户川,还有自己感到愤怒。

  老鹰直盯著孝巳,现在也一副会随时起飞,直线冲过来的样子。

  「绀野同学,劝你不要。鲁莽而且没有任何意义。这件事你有必要干涉到这个地步吗?」

  「闭嘴,美少女。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打算……但你若站在武本那边,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孝巳尽全力振作像起了排斥现象般不听使唤、有些畏缩的身体,正要冲出去的同时──

  翠全神贯注地注意孝巳一举一动的同时──

  「咕呜啊啊啊啊!」

  后面传来武本痛苦的惨叫。

  转头一探究竟,却没有看到武本。孝巳立刻左右张望,但仍不见他的身影。

  「武本?」

  背后只有高耸的围栏及沙发。

  困惑地瞥向翠,她不知为何瞠目结舌地抬头看著围栏上方。孝巳心中再次浮现不祥的预感,顺著翠的视线看过去──不出所料,出现在眼前的是武本与山根由香子。

  「!」

  由香子两手抓著武本的头,将他吊在围栏上方的空中。

  武本一开始有发出惨叫,双脚也不停地挣扎、晃动。但在身体一半以上都悬在围栏外时,他已经没有任何抵抗了……在这前一秒,他的双眼似乎揪著由香子不放。

  「禽踊!一分!」

  翠高声一喊,老鹰随即展翅飞了起来,用快得看不见的速度穿过孝巳身旁,一瞬间就往由香子飞去。

  眨眼间,老鹰的喙撕裂由香子的手腕……的样子。因为双方都没有实体,所以说不定只是看起来像撕裂手腕而已。

  即使如此,由香子还是使尽吃奶的力气,继续一心一意地把武本拖到围栏外。

  那张毫无表情的雀斑脸,看起来好像快要落泪似的有些扭曲。

  刚刚的攻击似乎只是威吓。盘旋在空中的灵鸟再次瞄准由香子。

  「不要啊山根!」

  一回神,孝巳已经跑向围栏。

  虽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总不能袖手旁观。

  「牙穿!三分!」

  后面又传来翠不明所以的叫喊,可是孝巳没有回头确认的余力。他翻过沙发、紧贴著围栏,朝上方放声大喊。

  「不要啊!你不用做出这种事也没关系!就算你这样做──」

  孝巳还没说完,由香子就消失了。像是融化般咻的一声,消失在微暗的空中。下一秒,孝巳的眼前,距离围栏数十公分的另一端有个下坠的黑影。

  那正是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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