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该是刹那间的事。
可是对於深刻体会事情全貌的少女而言,那却像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结束。
惊讶加速的心跳拖长了时间。甚至来不及阖上眼睛、捂住耳朵。彷佛故意向少女示威,瞬间被缓慢地消费。
结束的刹那终於开始。
少女蓝眸里映照出一个平凡无奇的地方都市。
对乡下地方来说,算是有相当规模的城市。无数的建筑物并列其间,还有更多的人们在这里阔步前行。理所当然的人们,理所当然地度过平凡生活的地方。
那是直到昨天为止少女生活过的世界。
也是一瞬间以前确实存在那里的世界。
然而少女知道那已不过是一抹残影。
没有声音,没有光线,但杀戮迅速、确实、不允许例外地污染了城市。
路上行人冷不防被揪住喉咙,从屋内奔出的人们在地面爬行。马匹翻倒、鸡只晕厥、狗儿不住痉挛。所有生命尽皆陷入苦闷,然後──
破裂。
红雾包裹著痛苦翻滚的身体,鲜血自全身喷出。体液从眼睛、耳朵、嘴巴,以及全身无数的裂伤中喷洒开来。
但惨状并未就此结束。
血液开始起泡。
体液瞬间沸腾,蒸发成气体。
内脏、神经、肌肉煮沸的人们激烈抖动。伤口业已停止出血,红色泡沫不断涌现、迸裂,犹如在追击失去未来的濒死之人,要给他们最後一击,破坏从体内扩散。
然而没有尖叫,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们也许曾经开口惨叫,喉咙炸裂般地震动不已。可是,传达惨叫的媒介却已消失。完全听不见人们与家畜的倒地声,以及在地面痛苦挣扎的声响。毁灭无声、无情地包覆整座城市。
气压急遽降低,接著出现真空裂痕,沸点下降。
这并非自然现象,绝对不是偶然发生的事件,其中铁定有人为操纵的力量。
战略级攻击性魔法。
话虽如此等少女晓得这个词汇时,已经是多年後的事。就对军用魔法一无所知的她来说,这根本是超越常理的天灾地孽。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顾少女的痛苦,灭亡静谧地蔓延。不论昨天、今天或明天,原本理应永远存在那里的东西,竟轻易地失去意义,走向灭亡。不分男女老幼、无关喜怒哀乐,彷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毫不留情。
少女无力反抗,当然不可能有能力。她甚至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晓得,只要当时再接近城市几步──进入魔法有效范围里的话,她将跟其他人一样全身破裂、血液沸腾而死。
她只能眼睁睁地目睹这一切。
所有生物体在少女眼前停止呼吸、全身迸裂,最後被自己体内涌出的血潮煮乾而死。
死、死、死、死、死、死
所有人、所有人都难逃一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痉挛尖叫。
她眼前不远处就有乾涸的尸体,体液从全身伤口流乾、蒸发的尸体,犹如在冀求不可能存在的救援枯瘦如柴的臂膀竭力朝少女的方向伸来。
「啊啊、啊、啊啊啊」
城市仍在原地。没有生命的顽强建筑在真空状态下亦不会毁灭,由无数建筑构成的城市漠然地持续存在。
但是,里面已看不见任何会动的东西,那里已经变成了彻底的废墟。
「是我」
少女捂住自己的嘴巴。
就像深怕听见从口里无意逸出的骇人话语。
「是我造成的吗?」
残酷至极的话语。她知道说出来会伤害自己,但即便如此,声音仍旧脱口而出,或许是希望有人出面否定她,不,纵使是敲碎她最後希望的话语亦无妨。
「不是我造成的不是吧?」
然而无人回应。既没有否定的声音,亦没有肯定的声音。
少女的周围没有任何人,所有人都消失了。
「不是吧?不是不是这样有谁在吗谁都好」少女梦呓般地喃喃自语。「随便谁都好告诉我不是这样告诉我啊」
回应的只有冷酷的寂静。
空虚的蓝眸闪烁著微弱的真摰祈求,映照出毁灭之城。彷佛只要不断投射视线,时光就能倒转,人们与昔日的熟悉风景就会复原。
可是,奇迹没有出现,并没有。
「谁」
城市沦为废墟巍然屹立,物体般的尸首散落四处。太阳自地平线彼方消失,天空染上夜晚的漆黑。时间无情流逝,奇迹终究没有出现。
即使如此少女仍继续注视废墟。
因为除了注视以外,她已没有任何可做之事。
**********
「爱尔菲缇娜。」
爱尔菲缇娜在他人呼唤下回过神来。
硬生生地将沉溺在虚幻中的感官拉回现实,清楚意识到现实的自己。回到不切实际的「现在」,反而让她的意识更为混乱。
有时她会为幻觉所苦。
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尽管儿童的智慧有限,但她没多久就明白那是「过去」或「未来」的情景。
可以看见发生在不同时间的事件,挣脱「现在」这种时间的拘束能力。
不,称之为能力或许会有语病,因为她无法自由操控,那几乎形同发作。就结果而言,她也经常无法判断自己所看到的逼真景象,究竟属於过去抑或是未来。如果像现在这样有某些地方跟自己的记忆吻合,那么还能判断这是过去发生的事。
她只能旁观,无法选择观看的景象。有时幻想会描绘出非她所愿的不幸,她也没有否定那种恶梦的力量,只能拉回自我意识,从景象中逃离。
「嗯」
追忆的声光逐渐远离。
此刻,淡淡的黑暗包围在她四周。
她站在漆黑弥漫的广大空间里,大量设置的烛台正发出微弱的抵抗火焰,因此还不至於伸手不见五指。
这里是所有自然光源都无法透入的岩盘底层──岩石广场上横亘著沉重的黑暗。
若要让一切暴露在光明中,蜡烛的火光实在太过微弱,数量也过於稀少。
但爱尔菲缇娜并未感到不安。
只要看得到眼前的景象就好。
只要看得到伫立於自己身旁的背影。
只要这双眼眸里映照著他的背影,她就一无所惧。就算被黑暗包围,就算全世界都被幽禁於幽暗中。
他的身材绝对称不上魁梧,跟其他男子相比,甚至可说有些矮小。但对爱尔菲缇娜而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却显得非常宽阔。
或许那是被他收留时的回忆所造成的错觉。
空腹与脱水状态使得意识模糊。那时,她只感到他背负自己行走的背脊。她还记得宽阔而温暖的背脊触感十分舒服。
爱尔菲缇娜内心默想。
自己一定是从那时起就一直凝视这个人的背影。
仅仅凝视这个人的背影活到现在。
安心、意义、目的、喜悦。
所有东西──爱尔菲缇娜生存所需的一切尽在那里。那就够了,她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只要看著他的背影,她的世界就了无遗憾。
「爱尔菲缇娜。」
他回头,确认似的再度呼唤她的名字。
出现那里的并不是人类原本的「脸孔」。
──而是面具。
一张黑黝黝的假面覆盖住原本的脸孔。
打从两人相遇起,从未改变的脸孔。因为是人造品,既不会衰老,亦不会被情感扭曲。
那个单调的样式,在某些人眼中或许是非常滑稽的东西。唯一堪称为造型的,就只有为了传递视线与声音所穿凿的三个长孔──眼睛与嘴巴。没有任何其他装饰,甚至像是个极端抽象的骷髅头。
可是,从第一次相遇开始,爱尔菲缇娜就未曾有过恶心或不愉快的感觉。只要看著那张光滑奇异的脸,她的心中就会感到不可思议的宁静。
不,也许不是因为那张面具本身,而是由於隐藏在眼窝深处的瞳孔。
翡翠色的瞳孔在随意刻成的孔洞深处闪烁,宛如宝玉般柔美。即便隔著面具仍清晰传来的?柔,总是令她感到心弦震动般的喜悦。
「你会帮我吧?」他以跟年纪不相称的沉稳口气问道。
不,爱尔菲缇娜并不晓得他的年纪。事实上,别说是他的长相,她对他的一切几乎都一无所知。她只知道那个宽阔的背影还有他的温柔;但对爱尔菲缇娜而言,那就够了。
「爱尔菲缇娜你会帮我吧?」
面对他的执意询问,爱尔菲缇娜移开视线。
她不知该如何拒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她觉得自己没有才干,根本不认为自己能够肩负他所说的重任。她并不像他有坚强的意志,也不像他那么温柔,更没有聪明才智。跟他的器量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那个我我」
可是她说不出口,无法拒绝。
对爱尔菲缇娜来说,背叛他的期待是极为恐怖之事。他是她的唯一,若是无法帮他,便如同失去生存意义。
不知他如何看待爱尔菲缇娜的迟疑假面男轻轻点头。
「这的确是欺骗大家,但它的效果应该足以弥补欺瞒之罪吧?」
尽管只有一刹那,但敏感的爱尔菲缇娜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犹豫。
说谎。犯罪。
那绝对不值得称许,那是卑鄙的行为;然而,那也是必要的事。光是在美丽的高处畅谈精美辞藻没有任何意义。从圣人的纯净口里编织出的话语,没有半点真实性。引导人们穿越憎恨与绝望的幽谷求生那绝对不是一件美丽的事情。
所以他要说谎。
为了拯救人们、为了引导他们的善意谎言。不论多么痛苦、多么哀伤,他仍然选择说谎,然後在没有表情的那张面具下,独自承担那项罪孽。
然而若是有他陷落的泥沼,她也想共同身陷其中。
爱尔菲缇娜如此深切认为。
「没问题,你很有魅力喔。」
她感觉面具下的他在微笑。
「我」
爱尔菲缇娜住口不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话就是绝对,如果他这么说,那就不会错。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否定,只要他这么说,那就是正确的。因为他才是无法撼动的唯一真实。
──爱尔菲缇娜根据过去经验知道,只要在心中不断催眠自己,自信就会自然涌出。
(对,我很有魅力。)
「没问题,你办得到的。」
(对,我办得到的。)
对自己反覆施加咒语,那是她内心覆盖的面具。
忽然他的语调变了。
「爱尔菲缇娜你帮帮我好吗?」
彷佛在拜托亲密友人一桩小事。
那句话朝仅剩最後一丝踌躇的她背後推了一把。
──你帮帮我好吗?
那句话在脑中反刍,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後终於开口:
「好。」
简短但明确的承诺。
只不过,尽管如此她对自己的回应仍因犹豫而微微颤抖,暗自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