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响彻天际的清唱剧 第一章 王子与公主的忧郁

  一回神,双眼总是对着南方天空。

  莱邦王国的第一王子,佛尔西斯莱邦,发现自己出现这种倾向。

  对方分配给他的房间,不偏不倚正对着南方王都札威尔的方向。由于圣葛林德里无数高耸入云的巨大石柱遮掩,视野颇为受限,况且肉眼也不可能看见王都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天天从几不可辨的石柱间隙眺望自己生长的城市,不时叹息。

  就连此刻他亦怅然若失地注视南方天际。

  这种行为无法改变什么,但现在的他的确束手无策,甚至不能擅自离开葛涅斯特霍克柩机卿的宅邸。时局极度混乱的此刻,身为王位继承人的他一旦轻举妄动,不但无法确保他自身安危,甚至可能连累相关人员。

  尽管背负王子这个威风八面的头衔,不过他本身既非特别优秀,更没有什么傲人的权力,老实说他不过是个软弱无力的少年,要是他拥有克里斯多福的好身手,或许便能自行化解困境,但目前的他只能算是个累赘。

  一筹莫展的他除了袖手旁观别无办法_对仅能站在平台眺望王都的自己,佛尔西斯感到非常无力。

  佛尔西斯大人。

  他闻言转头,只见宅邸主人葛涅斯特霍克枢机卿站在敞开的房门外。

  那一瞬间,佛尔西斯就从对方的身影里感受到憔悴的氛围。

  这位葛涅斯特霍克神官,原本便不是高大雄猛的类型这几天更是急遽衰老,整个人仿佛小了一圈。或许是佛尔西斯的错觉,但葛涅斯特的白头发好像增加了不少。

  气温也开始降低了,请您千万保重身体。

  身为玛乌杰鲁教教会的神官,同时亦是第一涉外局主要负责接待王公贵族的单位局长的葛涅斯特,目前负责保护佛尔西斯。莱邦的王公贵族们逃离因叛乱而治安败坏的王都,选择投奔比较接近王都、政治立场中立、拥有独立自治权的这个圣地圣葛林德。他们多半躲在葛涅斯特或其他神官的居所,等待世局稳定。

  不过,据说逃离王都的王公贵族超过半数都遭到叛军囚禁。

  父母应该已从其他路径逃亡但他甚至不确定两人是否平安。

  而且叛军阵营的刺客说不定就在附近,若是神射手或是一流的魔导士,据说还能从做梦也想不到的遥远距离发动攻击。

  对不起。佛尔西斯微微苦笑,凝视着经验老道的神职人员。不知不觉就养成眺望王都的习惯。

  他返回室内,阖上通往平台的门。

  说起来很丢脸我很不安,非常、非常不安。

  我可以体谅。葛涅斯特道:我们也一直努力跟陛下及王妃取得联系

  那就拜托了。佛尔西斯说完低下头。

  话虽如此其实他并没有太大的期待。

  自己之所以成功逃出王都,都要归功于克里斯多福他们的护卫。正确来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这群特务战技兵拥有超乎寻常士兵的战斗能力与特殊技能。

  然而,特务战技兵在王国军的地位并不高,由于他们年纪较轻,再加上原本是柏拉赫的私家军,反倒常常遭受蔑视,被迫执行不讨喜的任务。

  不过,正因如此,他们才在王国军里拥有屈指可数的实战经验,而这些肯定对护送佛尔西斯的任务大有助益。

  另一方面父母亲则是白宫廷骑士团琥珀骑士(AmberKnight)及宫廷魔导士团翡翠法阵(Jadecir_cuit)负责护送,从这两个组织的地位与性质考量,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尤其琥珀骑士这种近卫骑士团本来就是专门在急难时保护王族的部队。

  然而近年来均未发生重大战事的莱邦王国,军队素质显著降低。琥珀骑士这个最强精锐武力集团的名号可说早已过时,目前亦有不少毫无实战经验,甚至没有霸气纯粹为了替个人经历镀金,利用金钱和地位入团的装饰性骑士。他们或许善于在庆典仪式这类场合卖弄风雅,但是陷入绝境时,究竟能善尽多少骑士本分老实说连佛尔两斯都很怀疑。

  此外,据说叛军势力甚至开始向琥珀骑士和翡翠法阵招手,真假如何不得而知但倘若内部出现叛徒,护卫部队就毫无用处了。

  况且即使侥幸抵达圣都,也不能就此安心。

  国际条约固然规定军队不能进驻圣葛林德,但叛军想必早就派遣大量暗杀者潜入。佛尔西斯迄今一直无法确认双亲平安与否,正是由于葛涅斯特他们的行动必须处处提防暗杀者。

  今后会变成怎样呢?佛尔西斯叹道。

  无法联络上父母,就连知己好友也不在身边。

  身边虽然还有几名侍从可是一旦亡国,他们就再无理由跟随自己。只要叛军继续占领王都,让佛尔西斯的王子头衔名存实亡,这群侍从多半会选择离开他,而他亦不忍苛责对方不忠、不义。

  数个月前那种理所当然的生活如今已不复存在。

  一切瓦解星飞,只剩断垣残壁。

  但最让佛尔西斯心情郁闷的,并非生活脱离常轨的不安。

  反倒是

  这国家不,这世界到底会变成怎样呢?

  我不知道。短暂沉默后,葛涅斯特如此说憔悴的脸孔浮现一抹嘲讽的笑容。一切都在上苍的掌握中或许只能这么说吧。

  对不起,问了无聊的问题。佛尔西斯叹道。

  佛尔西斯和葛涅斯特都很清楚,如今仰赖神明也毫无意义。

  他们至少自称代表神明意志的超级存在秩序守护者(PeaceWaker),乃是人类这个种族的管理者,不可能一一顾及每个人类的命运。只要他们认为那有助全体人类存续,瞬间屠杀数干数万人也无关痛痒正如前几天的王都事件。

  但事件并未就这样结束。

  就像佛尔西斯失去原本的正常生活,王都的居民们,甚至是全世界的居民们,都失去自己的立足点。

  一旦承认世上确实有君临于人类之上、行动原则异于人类价值观和伦理的超级存在,结果将会如何?更何况那个超级存在还宣告:为了把文明化为白纸,将铲除九成人类。姑且不管有多少人相信那是真的但肯定有许多人如今活在惊恐之中。

  走错一步,世界各地便将兴起暴动,势必引发无数的流血事件,造成大量死伤。

  佛尔西斯大人的担忧其来有自。葛涅斯特神色凝重地道:然而,我们目前也只能等待。

  说得也是。他也明白那是唯一结论。

  佛尔西斯叹了一口气,在沙发上坐下。葛涅斯特疼惜地凝望那样的他接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向房门。

  只希望这件事能让您开心些

  什么事?

  进来吧。葛涅斯特说完两道人影进入室内。

  其中一位是身材壮硕的男人。

  佛尔西斯记得他,那是这几天负责保护他的圣道骑土(ClericalS0ldier),贝尔肯斯丹何库力欧。抵达圣葛林德至今,他也见过其他几名圣道骑士,但唯独贝尔肯斯最令他印象深刻。贝尔肯斯的外表与其说是神官,更像是战士或山贼一类不过也正因如此,由他担任护卫更令人安心。

  至于另一位佛尔西斯也见过。

  克里斯!

  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特务战技兵少年说完,微微一笑。

  ※※※※※

  夏侬猛然将视线从洗衣桶抬起。

  他感到有气息正逐渐接近营地外围的伪装幻影,于是挺起瘦长的身躯,起身将刚洗好的衬衫往附近树干间的晒衣绳一挂。那不耐烦的动作、无精打采的表情,跟这类家事非常契合。

  终于回来了啊他咕哝完,朝那股气息迈步。

  顺便一提,他的爱用长刀还是靠在附近的树干上。

  因为那是熟人的气息。

  我们回来啰。欠缺紧张感的声音才刚响起部分风景便开始抖动,接着浮出一辆由四匹马牵引的马车。

  驾驶座上有两名身材高挑的女性。

  其中一名女子跟夏侬同样黑发黑眼。五官亦十分相似但带着一股慵懒氛围。虽是美人胚子,不过懒洋洋的态度让她显得格外平易近人。

  另一名女子留着一头及颈的亚麻色短发,跟前那名女子截然不同,带着一股傲然气息。虽是美人胚子,不过毫无半分柔弱的感觉,犹如在山野间奔驰的肉食野兽。

  两人是夏侬的双胞胎姐姐拉蔻儿以及基亚特帝国第三公主赛内丝。

  比预定时间慢很多哪。

  听见夏侬的抱怨,拉蔻儿微笑应道:因为在街上遇见老朋友

  在圣葛林德?夏侬皱眉问。

  嗯,丹何库力欧先生。

  丹何库力欧?

  贝尔肯斯大叔。拉蔻儿这么一讲,夏侬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那家伙吗?可是他虽说是玛乌杰鲁教的神官,我记得是异教检察官嘛,怎么会在圣葛林德出现?

  异教检察官一般是被派往玛乌杰鲁教影响力较弱的边境。不过他们毕竟是玛乌杰鲁教的神官,在圣葛林德出现倒也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只是正如当事人所说,他是遭到降职的神官,从贬职这个角度来看,他应该待在边境巡逻才对。

  听说是被召回来担任圣道骑士,好像是为了对付叛军。

  嗯,他那种身手,的确很适合当护卫。夏侬一边回想贝尔肯斯那仿佛可以徒手绞杀猛兽的体格,一边说道。

  你们还真是交游广阔。赛内丝苦笑道。

  历尽沧桑嘛尤其是这两年。不过,贝尔肯斯这家伙身份倒是挺微妙的。

  贝尔肯斯上次明知帕希菲卡是废弃公主,仍然放了他们一马。

  至少可以肯定他对帕希菲卡、夏侬和拉蔻儿颇有好感,照理说重逢是值得欣喜的事。

  可是一想到前几天的王都之战,以及当时秩序守护者释放的念波,贝尔肯斯的想法也可能生变,他再怎么说都是玛乌杰鲁教的神官。

  为防万一,我还是问一下,你们没被人跟踪吧?

  这我有特别注意啦。赛内丝说完耸肩。嗯~~不过要是薇妮雅他们被霍克枢机卿捉起来拷问,就不关我的事了。

  咦?对了,克里斯和薇妮雅呢?

  两人明明跟拉蔻儿他们一起去购物兼侦查,但附近完全没有克里斯多福和薇妮雅的气息。

  克里斯多福去见王子,薇妮雅也跟着去了。赛内丝答道。

  王子?

  拉蔻儿对一脸诧异的夏侬轻轻颔首。

  佛尔西斯莱邦,你至少该听过吧?

  听是听过对方是帕希菲卡的亲哥哥,夏侬当然不可能没听过,可是他们俩怎么会突然搭上线?

  一个是特务战技兵的少年,一个是莱邦王国的王子。

  不晓得内情的夏侬,完全猜不出两者之间有何联系。就常理而言,王子可不是想见就能随时见到的对象。

  他是王子的旧识,这次叛变也是他负责护送佛尔西斯王子到圣葛林德来的。

  这倒是初次听说。夏侬蹙眉道。

  事到如今,克里斯多福当然没有隐瞒的必要,大概是双方重逢后有太多事情必须交代,所以一时没有提起。

  王子据说目前躲在玛乌杰鲁教第一涉外局的霍克枢机卿那里。

  玛乌杰鲁教的高级神官吗?

  枢机卿是辅佐教皇的最高阶神宫,拥有教皇选举权,是负责教会行政要务的大人物。

  原本是负责接触各国王族的老头,据说啊,他同时兼任第六涉外局也就是肃清使(Purgers)这个单位的局长。

  又是一个令人怀念的名字啊。夏侬苦笑,他曾多次与教会暗杀部队肃清使交手。

  换言之,佛尔两斯投靠的对象克里斯多福前往的地点,就是那个肃清使的传说中头目的家。

  这又是一个微妙的关系。

  克里斯多福如今没道理再攻击、背叛夏侬他们这种机会之前多不胜数不过,夏侬也无法预测他跟霍克枢机卿、佛尔西斯王子的接触将导致何种结果。

  至少玛乌杰鲁教跟夏侬他们是敌对关系。

  跟教会相关人员接触这件事,或许该多加防备。

  话说回来,王都事件对玛乌杰鲁教教会,特别是对高层有何影响,目前因情报不足,终究难以判断。

  嗯再怎么说,我想不可能真的拷问薇妮雅。

  那小子也不可能容许吧?我听说佛尔西斯王子个性敦厚,有他在场,应该不会发生什么怪事。赛内丝道。

  她和拉蔻儿正是如此认为,才没阻止克里斯多福他们前去。

  我想也是。正当夏侬点头同意时

  那个那个佛尔西斯王子

  夏侬转向那怯生生的声音。

  帕希菲卡站在相隔一小段距离之处。

  (她听见了吗)

  夏侬暗自皱眉。

  虽然他们并不是在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是我的双胞胎哥哥吧?

  应该是。夏侬看着走近他们的帕希菲卡,轻轻点头。

  是吗帕希菲卡说完便不再言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果然还很在意爱尔梅雅王妃的事吗)

  夏侬悄悄叹了一口气。

  关于爱尔梅雅他们尚未告诉帕希菲卡,当时她看着死去的女人就是她的亲生母亲。目睹庇护自己的女人死亡已经让她深受打击,他们认为在她心情平复以前,暂时瞒着她比较好。

  事发至今已一个星期。

  她外表看似恢复正常其实只是不愿让旁人担忧,故意装成平常的样子。爱尔梅雅的死亡,铁定在她内心形成某种阴霾。

  这件事也让帕希菲卡想起至今很少留意的刻意不去留意的亲生父母。

  倘若没有死于这场叛乱,她目前还有两位亲人。

  父亲,以及双胞胎哥哥。

  可是跟他们见面,将对帕希菲卡造成什么影响?

  克里斯说最迟明晚回来。

  我知道了。夏侬对拉蔻儿点点头。

  ※※※※※

  他这阵子想必是饱经风霜。

  明明分开没多久克里斯多福总觉得重逢后的佛尔西斯比过去憔悴许多。不管是好是坏,以前的王子有一种出身优渥者特有的悠闲自在现在却荡漾着走投无路的憔悴氛围。

  为了不让旁人担心,当事人故意维持平时的态度,然而,或许是因为生性老实,在第三者眼里显得格外生硬那姿态反倒让人心疼。

  不过,跟克里斯多福这位朋友聊了一小时后,佛尔西斯的心情大概舒坦不少,逐渐恢复成克里斯多福熟悉的王子。

  可是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享受完重逢后的短暂喜悦、称不上闲话家常的对谈后佛尔西斯语气一转问道。

  如果是我可以回答的问题。克里斯多福嘴里这么说,但早已猜到佛尔西斯接下来的问题,就算对方一见面就问他也没什么好讶异的之所以拖到现在,可能是佛尔西斯也有所顾虑。

  我妹妹世人称为废弃公主的双胞胎妹妹,还活着吗?

  佛尔西斯大人

  佛尔西斯原本就晓得克里斯多福并非普通的贵族养子,而是隶属于执拗之矢(ObstinateArrow)的特务战技兵,同时也晓得他肩负调查废弃公主的任务。正因如此,佛尔西斯才认定他知道废弃公主及其相关内情。

  克里斯多福目前确实握有许多关于废弃公主的情报。

  然而

  她活着对吧?从克里斯多福欲言又止的态度看出端倪佛尔两斯微微苦笑道。

  对不起。克里斯多福咬唇低头。

  回想起来,自己明知帕希菲卡尚在人世,以及佛尔西斯很担心她,却一直隐瞒那个事实。一方面是因为克里斯多福有难言之隐,另一方面也是出于保护之心,不愿告诉王子这种过于残酷的现实。

  佛尔西斯并无责备他的意思,但

  我遇见佛尔西斯大人以前,就知道她尚在人世。我也隐瞒了爱尔梅雅王妃大人的母亲委托我调查她的事。

  倘若对方认为这是一种背叛克里斯多福也只能默默承受。

  然而

  你不必在意这种事的。佛尔西斯反倒柔声劝慰。我了解你的职务很严苛,要是基于私情泄漏机密情报,那就失去军人的资格了。我反而很感激你现在愿意承认。

  我不知该如何感谢您的谅解。克里斯多福说完,又低下头去。

  他非常了解佛尔西斯的言论是出于他宽容的性格,同时也非常明白他是个温柔的少年,一个顾虑他人更甚于自己的少年。

  但即使如此,克里斯多福的脑里依旧掠过一丝不安莫非佛尔西斯是认为两人交情不过尔尔?

  对克里斯多福而言,佛尔西斯不但是王子,更是少数重要的朋友。

  正因如此,他不希望佛尔西斯放弃两人的友情。

  这对目前的他来说,是难以承受的煎熬。

  佛尔西斯大人,克里斯多福盯着地板道:我向您发誓,再也不会对您隐瞒任何事。

  克里斯我

  是我自己不想对您有所隐瞒,不过这么一来,我可能必须告诉您非常残酷的事。

  佛尔西斯不知如何看待他这番言论,以沉思似的双眸凝视眼前的友人最后他语气极度温柔道:你说吧,不用担心。

  前几天克里斯多福仍低着头说。

  他知道那不是值得称许的态度但就是没有勇气正视对方。

  爱尔梅雅王妃过世了。

  他先是听见对方吸气的声音。

  接着片刻沉默后,他又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

  是吗?佛尔西斯就只说了这两个字。

  然后,沉默再度占据室内。

  克里斯多福也不能一直低头,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挺直上半身,望着默然伫立的佛尔西斯。

  他的神情虽有难以拭去的阴霾,但没有惊慌失措或号啕痛哭的征兆。

  尽管称不上早有觉悟,不过应该并不意外。

  在佛尔西斯静静的目光催促下,克里斯多福娓娓道出自己对爱尔梅雅死亡一事所知的一切。

  包括爱尔梅雅被叛军逮捕。

  包括严厉的拷问与精神探查魔法导致她体力衰竭。

  包括她绞尽最后一丝力气保护偶然囚禁于隔壁牢房的废弃公主,最后力竭而死。

  以及,废弃公主还不晓得她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佛尔西斯静静聆听他果然受到相当大的冲击。

  根据他过去说的,父亲巴路提力克对他十分冷淡,倘若那是事实,他最亲密的家人便是母亲爱尔梅雅。

  听见对方死亡的消息,不可能不震惊。

  可是

  母亲大人佛尔西斯等克里斯多福说完,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询问:临终时是怎样的表情?

  只是我的感想可以吗?佛尔西斯对克里斯多福的提问默默点头。王妃看起来非常满足。

  这绝非劝慰之词,而是货真价实的感受至少克里斯多福如此认为。

  死者的表情森罗万象,克里斯多福至今目睹过的多半刻划着痛苦、恐惧或愤怒的情绪。人类害怕死亡,正因如此,那才是濒临死亡者该有的表情。

  正因如此,克里斯多福才会对爱尔梅雅临终时的脸孔那么印象深刻。

  她的脸上没有憎恨或不安。临终前的数小时肯定饱受折磨但却没有怨恨任何人、哀痛任何事的表情,爱尔梅雅就像陷入沉睡,一脸安详地离开人世。

  自己死时希望也能浮现这样的表情克里斯多福打从心底如此期盼。

  我想是因为终于见到长年牵肠挂肚的女儿,再加上在女儿的守护下溘逝,所以感到非常满足。

  佛尔西斯静静聆听克里斯多福的感想。

  短暂沉默后他感慨良深地喃喃自语:果然很像母亲大人。

  最后,王子露出极其平静的微笑但也更加让人不舍。

  ※※※※※

  搞什么?你一直在这枯等吗?

  薇妮雅闻言抬头。

  她和克里斯多福一起前往某位神官家。

  尽管不像贵族宅邸那么豪华,但门面也颇为气派,对方想必是担任要职的人人物。她一被带到这个房间应该是会客室等待克里斯多福时,就晓得这里也价值不斐。装潢并非特别豪华,配置却十分宽敞,家具也净是手工细致、造型大器的物品。

  此外,室内没有半点灰尘,打扫得非常仔细,插着当季花朵的花瓶亦显出主人对访客的细腻心思。

  然而

  薇妮雅就是坐立难安。

  她很清楚玛乌杰鲁教的黑暗面,曾经亲眼目睹人称肃清使的暗杀部队,因此终究无法相信玛乌杰鲁教是世人称道的博爱集团。

  正因如此,一听见这里是玛乌杰鲁教的神官而且还是身居要职言的宅邸,她便不由得神经紧张。

  克里斯多福既然让她同行,应该不至于危险,但独自坐在这个房间,脑海就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她努力压抑不安的情绪,等待克里斯多福回来,可是

  真拿那小子没辙。

  啊!薇妮雅忍不住惊呼。

  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一位身材魁梧的神官就站在她旁边。

  那是遵照克里斯多福的请求,带两人到这间宅邸的人物。

  换作在闹哄哄的市区或许难以察觉这男人明明有一副威风凛凛的身躯,照理说一动就足以扰乱空气、让地板嘎吱大响,居然能无声无息地逼近她。

  看起来也不像有故意蹑手蹑脚

  呃

  贝尔肯斯,贝尔肯斯丹何库力欧。神官伸出拇指朝自己一比道。

  啊,对不起。薇妮雅向来善于记取他人的容貌和姓名但这阵子状况不太好,大概是因为最近发生太多事了。

  哎呀~~无所谓。贝尔肯斯那张小朋友近看不免会吓哭的脸,竟浮起亲切的笑容。不过,那小子还没回来吗?已经两个多小时了吧?帅哥果然对女生特别冷淡喔。

  啊不,不要紧的。

  你挺坚强的嘛。

  不没这回事。薇妮雅淡淡苦笑道。

  等待并不痛苦,相较于不确定克里斯多福的想法而苦恼不堪的那段日子,一、两个小时的等待根本不算什么,因为她知道对方一定会回到自己身边。

  这些暂且不提

  对了贝尔肯斯大叔你好像认识拉蔻儿。薇妮雅忽然想起之前的事问道:是在哪认识的呢?

  哦~~以前发生了一点事。贝尔肯斯语气轻松地回答:我原本是异教检察官,某次遇上一个打算毁灭圣都的异教集团,就是在那时认识的。

  异教集团

  一个信奉废弃公主的集团,打算利用大型魔法轰掉圣葛林德。!!听见对方泰然自若的说法,薇妮雅反倒不知如何接口?

  废弃公主的守护者拉蔻儿,以及认定废弃公主是邪恶化身的玛乌杰鲁教神官贝尔肯斯薇妮雅虽然没有把两人的相识幻想成令人莞尔一笑的温馨故事,但也没想到竟是那种杀伐情节。

  可是呃那个

  嗳!最后那个废弃公主原来是个冒牌货。贝尔肯斯耸肩道。

  薇妮雅见状,硬生生吞下正要说出口的话。

  换言之双方相遇时并非处于敌对的立场,这位神官搞不好在认识他们时,并不知道帕希菲卡是废弃公主、拉蔻儿是她的守护者。

  既然如此,她就不能随便乱说话。

  正当薇妮雅自我警惕时

  那些家伙大概也没想到,偶然误闯秘密基地的这群入居然才是正牌。贝尔肯斯又若无其事地道。

  咦?薇妮雅胸口一紧。

  这男人莫非

  我就猜可能是这样。贝尔肯斯静静望着薇妮雅道:你果然也知道吗关于帕希菲卡卡苏鲁的真实身份。

  他说完,淘气地或许当事人这么认为对她闭起一只眼。这个凶悍粗犷的男人这么一眨,反而酝酿出一股莫名的可爱可惜薇妮雅没心情还以微笑。

  你!薇妮雅猛然从沙发站起。

  贝尔肯斯的那番话当然是为了套她话的陷阱。

  而薇妮雅中计了。她虽然一句话都没讲但那就等于肯定贝尔肯斯的猜测。贝尔肯斯既然是玛乌杰鲁教的神官,从这一瞬间开始,薇妮雅和克里斯多福就变成他的敌人。

  然向

  我不会强迫小姑娘说出废弃公主的下落,别这么紧张嘛。贝尔肯斯一边苦笑,同时语气悠哉地说:唉~~毕竟秩序守护者大人说了那番话,应该有不少人正到处找她。

  薇妮雅一脸不知所措地站着。

  他的样子不像在说谎,如今也不必故意说谎,即使骗过她一个人,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可是你

  我啊贝尔肯斯一时表情困惑地搔头,实在不觉得那个小姑娘会变成毁灭世界的剧毒。

  当异教检察官这么久,该怎么说呢?就好像染上职业病一样,明明是玛乌杰鲁教的神官,却忍不住质疑那些教义。

  嗄?薇妮雅对他出乎意料的告白频频眨眼。

  说到玛乌杰鲁教的神官,就是将人生奉献给信仰的一群人,不论世人如何质疑,神官们绝不可能怀疑玛乌杰鲁的教诲薇妮雅如此深信。

  这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真实。玛乌杰鲁教徒相信的真实、异教徒信奉的真实,何者是对,何者是错,我想事情没有那么单纯。

  这就是所谓的见解不同吗?所以啊就算有人说只有这是对的,其他都是错的,我也没办法轻易信服。

  嗯,说来你或许不相信我对他们没有敌意。那个秩序守护者大人的神谕未必就是真的,恶魔冒充神明的故事也很常见。

  嗄

  没错!贝尔肯斯表情一肃。不过,一旦确定他们真是邪恶化身,是筑起尸山血海的妖魔鬼怪那时老子就可能与他们为敌。

  贝尔肯斯说完耸肩薇妮雅仿佛看见怪物似的瞅着他。

  ※※※※※

  两位少年间溢满了深灰色的沉默。

  在夕阳射入室内的倦怠光线中,克里斯多福和佛尔西斯默默倾听冰冷的寂静。

  克里斯冷不防染上黄昏光线般的声音道。

  语气非常自然,温柔沉稳的声音一如平日,完全无法想像他大声喊叫的模样那种语气和声音很适合佛尔两斯。

  可是此刻他的声音里淡淡渗出一种决心。

  是。克里斯多福回应的声音十分僵硬。

  你也知道我妹妹目前的下落废弃公主的下落吧?佛尔西斯喃喃地问。

  是,我知道。

  她一定很恨我和父亲大人吧?

  没这回事。克里斯多福随即斩钉截铁地否定。

  佛尔西斯讶然眨眼。

  克里斯多福慎重起见似的用坚定的口吻补充道:我可以保证绝无此事。

  过去为了拯救那些将他们无情撵出塔尔斯镇的居民,他们不顾性命安危,特地赶回敌人严阵以待的小镇。

  这次也是,只因王都居民素未谋面的人们被当成人质,明知是陷阱,仍毅然返回好不容易逃出的这个国度。

  憨直的一群人。

  倘若他们狡猾一点,可以憎恶别人、痛恨别人、嫉妒别人就能藉此正当化对自己有利的选择,他们的未来势必大为改观。

  是是吗佛尔西斯浮起既非微笑、亦非哭泣的暧昧表情,点点头。她现在在哪里?

  这克里斯多福一时无言以对。

  他知道对方一定会问这个问题,而且自己才刚对佛尔西斯发誓不再隐瞒任何事。正因如此,回答一点都不难,他也应该回答。

  但即使如此,克里斯多福还是拿不定主意。

  因为他已猜到佛尔西斯的下一句话。

  我想见她。

  一如预料的要求。

  可是,克里斯多福还是倒抽一口气。佛尔西斯大人

  克里斯,拜托。佛尔西斯毫不犹豫地低下头。

  王族绝不轻易向人低头,不能向人低头。不论他们想不想要,这都是支配者的权势与责任。这种落落大方时而倨傲怠慢的态度,亦是身为王者所必须的。没事就向人道歉、乞求的主子,谁又愿意将自己的命运交托给他呢?

  然而佛尔西斯现在默默低头。

  克里斯多福也明白这并非王子的命令,而是友人的请求。佛尔西斯明知他们目前所处的困境,依然请求他暂时抛开一切。

  佛尔西斯大人,克里斯多福跪地,仰头注视默默垂首、表情真挚的王子。我明白您的心情可是她目前的处境非常危险,也可能让您身陷危机

  我以前说过了吧?佛尔西斯说着微微抬头,露出孱弱但坚毅的笑容。我们是双胞胎,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另一半。既然她有危险我更想见她一面,免得日后遗憾,不我认为自己有这个责任。

  面对语气跟平时一样温柔但态度坚定不移的佛尔西斯,克里斯多福再也无反驳的理由。

  ※※※※※

  结果克里斯多福他们到晚上都没回来。有不少地方基于保安理由,傍晚以后便禁止居民外出,他们也可能是为了避免麻烦,选择在圣葛林德过夜。

  众人吃过晚餐,再度埋首于各自的工作。

  拉蔻儿和赛内丝在商讨末日寒冬(Fimbulwinter)的调整及新战术,赛菲莉丝(Zeffiris)和赛内丝的部下们则忙于龙巨人的修理及调整。

  至于雷欧波尔特,他似乎有了新的灵感,正专注地进行剑术修炼。

  而夏侬

  你在保养?

  夏侬闻言,头也不回地点点头。

  依旧宛如异教神像般跪坐在地的龙机神夏侬就坐在对方的爪子上保养长刀。

  嗯,虽然区区一把刀也无法改变什么,但毕竟是老爸的遗物。

  说得也是嘿~~咻!

  龙机神的爪子相当巨大以帕希菲卡的身高而言,坐在上面有些勉强。她双手撑起身体,在夏侬旁边坐下。

  怎么了?没事做吗?夏侬朝妹妹瞥了一眼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帕希菲卡微微皱眉娇嗔:可爱的妹妹为了增进跟哥哥的感情,才特地主动搭讪耶。

  是是是~~夏侬应道,内心略感宽慰。虽然不可能马上恢复正常,她至少比前几天平静多了。

  帕希菲卡盯着继续磨刀的哥哥侧脸,过了一会儿

  喏,夏侬哥。

  什么事?

  假如我想跟那个双胞胎哥哥见面,你会怎么办?

  夏侬用布轻轻拭去刀刃上的磨刀粉,收好长刀,接着转头正视帕希菲卡。

  你没事胡说八道什么?见了又能怎样?夏侬望着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问。

  什么又能怎样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如果对方在附近的话,可以见个面呀。

  不行。夏侬想也不想就拒绝。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你不觉得恶心吗?简直就像分裂生殖。

  夏侬哥,你难道没有身为双胞胎的自觉吗?

  闭嘴,我平常都尽量不去想这件事。夏侬一边胡扯,同时在内心叹气。

  爱尔梅雅王妃之死,果然让她有些神经质。一听说佛尔两斯王子在附近,就一直耿耿于怀。

  更何况对方可是王子殿下喔!王子殿下!夏侬边说边故意强调殿下两个字。一个来路不明的丫头跑去跟对方说请跟我见面~~,对方也不可能点头答应。

  什么叫来路不明啦!

  要不就说形迹可疑吗?

  人家才没有形迹可疑咧!帕希菲卡皱眉道:如果没有那个讨厌的预言,本姑娘可是公主殿下耶。就算夏侬哥这种来路不明的家伙哭着说请跟我见面~~,也见不到的喔!

  我为什么非得跟你这种可疑分子见面不可?

  谁可疑啦!还有你一直没大没小地说什么见面,基本上用语就错了,是谒见喔!谒见!就是拜见公主殿下啦!这种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要心存感激才行。

  原来如此,就像付钱参观珍禽异兽吗?来路不明的怪丫头。

  不许你再说了!

  正当两人东拉西扯时

  夏侬。扛着长骑剑走来的雷欧波尔特叫道。

  嗯?怎么了?

  不好意思,能不能陪我练剑?我一直掌握不住那种实战的直觉。

  唔,正好我也好一阵子没用刀了。夏侬说完,站起身。

  对不起,帕希菲卡大哥借我一用。

  没关系、没关系,借多久都可以。帕希菲卡对彬彬有礼的雷欧波尔特微笑接着也从龙机神的爪子跃下,走向前方。

  嗯抬头看着暗红色的天空帕希菲卡偷偷叹了一口气。

  虽然刚才反射性地否认,其实她的确闲得发慌。

  目的或许不同,不过夏侬、拉蔻儿、雷欧波尔特、亚菲,甚至是赛内丝他们众人不是忙着商讨保护帕希菲卡的作战计划,就是在磨炼武艺。

  这种时候唯独自己无所事事,她总觉得非常抱歉。

  干脆来替大家准备餐点吧?

  晚餐已经结束,就算是帕希菲卡这种笨手笨脚的人,准备明天的早餐应该也不成问题。

  她下定决心后,走向跟众人相隔一段距离的临时石灶。拉蔻儿他们刚采购回来,食材的种类与分量都很充足。

  就在此时

  嗄?帕希菲卡停步眨眼。

  因为她感到某种白色物体穿过视野一隅。

  咦?错觉吗?

  她回头张望,可是没发现任何可疑物,只有这一星期以来看到不能再熟悉的森林景象在眼前静静延伸。

  唔~~是太累的关系吗?她咕哝完,准备再走近石灶,刚一转头?!帕希菲卡愕然僵在原地。

  眼前出现一名少女。

  毫无脉络、征兆仿佛突如其来地涌现她转头之前还空无一人的地点,这时俏生生站着一名少女。

  帕希菲卡忍不住扬手防御。

  两人隔着伸手可及的距离,虽然不晓得少女的身份,但倘若对方是敌非友,她已经踏入了有效攻击范围。随便转身的话,那一瞬间就可能遭受致命攻击。

  可是

  你、你是谁?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话虽如此从少女身上感受不出明确的危险性。

  帕希菲卡反而觉得少女全身弥漫着一股疲惫不堪的氛围,至少没有准备攻击别人的感觉;不过,这也可能是为了让她松懈的演技

  你是谁?帕希菲卡又问了一次。

  少女只是静静站在原地。

  少女约莫十五岁跟帕希菲卡年纪相当。

  或许是因为灰色短发、白色肌肤,以及灰色眸子之故那身影犹如一幅褪色的图画。存在感极为淡薄,尽管肉眼可见,但稍不注意就会融入风景,无法分辨少女带有这种虚幻的氛围。

  少女实在不像敌人,以一位随时准备杀人的人来说,过于缺乏气势有一种靠不住的感觉。那种仿佛老爱揪着某人衣袖亦步亦趋的柔弱神情,怎么看都感受不到任何敌意或杀气。

  这时

  告诉我少女对帕希菲卡的提问置若罔闻却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反问:笼中的鸟儿果然还是会憧憬天空吗?

  咦?

  莫名其妙的问题。

  不知对方到底有何意图的帕希菲卡不停眨眼但少女不以为意,自顾自地续道:

  就算知道外面的世界充满了老鹰、猎人那些可能威胁鸟儿性命的各种危险鸟儿还是想到外面去吗?对出于怜惜而将它放进笼中的主人鸟儿是否会心怀怨恨?

  等等等,你在说什么?

  焦点凝聚于无限远方的灰眸映照出帕希菲卡。

  接着

  告诉我求求你请你告诉我律法破坏者(ProvidenceBreaker)灰发少女一字一句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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