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请杀了滚

  录入:↑谋杀亲夫

  换教室或课间休息上厕所时,原本会找我一起的芹香她们不再找我,已过了一个礼拜。

  现在不过才国中二年级的四月而已。黄金周就快来了。

  这种情况总是发生得很突然。

  原本直到昨天为止还一切如常,某一刻我开口讲话,却突然不再有人回应。吃营养午餐时,同一组的学生必须将桌子正面对着正面彼此靠在一起。分组时,我们没能够与平常交情不错的男生一组,反而是和无论问什么都以「是」、「嗯」、「没什么」回答、不晓得在想什么的青木等人同组。书桌也没有完全靠在一起,桌子和桌子中间还留着几公分的空隙,就像峡谷一样深。三个男生和三个女生各自排成一列,彼此将对方视为无物,只与自己同性别的同学说话。

  她们在聊电影。

  上个礼拜开始与棒球队津岛交往的芹香,约会时去看了场电影。我旁边的芹香和幸在聊天。她们聊到剧情内容、聊到演员好帅、聊到结局看不懂云云。

  连我的皮肤都感受到了尴尬讨厌的空气。尽管如此,我依旧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只是自己误会,于是勉强开口问了自己不想问的问题:

  「那部电影片长几个小时?」

  芹香和幸两人都沉默。没有回答。顺势看向营养午餐,互相使了个眼色,停止对话。

  我那个交际应酬用的问题就这样被抛在半空中。我不希望弄坏气氛,只装作是芹香她们没听见。在我面前峡谷对侧的男生们,一点也没注意到我们严肃的气氛。短暂沉默后,芹香和幸开始聊起另一个话题。这回我已经清楚明白状况,所以只是专心吃饭。食材煮到软烂的浓稠白酱牛肉,好难吃,而且都已经冷掉了。

  吃完午餐,午休时间,幸向我走来,仓促地说:「别放在心上。」芹香似乎去上厕所了,总之人不在教室里。

  「芹香虽然那个态度,你还是要继续和她说话哦。你主动不说话的话,我们的交情就会到此为止了。我不知道芹香会不会原谅你,不过我很佩服努力想要说话的安。」

  我什么也答不上来,只是盯着幸的脸瞧。『对不起,现在好像变成必须无视你。我没办法告诉你详细原因,不过这理由大概有水深两百公尺那么深。』昨天幸写了这样一封信给我。「安,拿去。」她一脸愤怒地把信递给我。我原本还很担心,没想到却是同时谄媚我和芹香的内容,让我幻灭——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甘心自己居然因为她的谄媚而松了一口气。

  水深两百公尺是什么意思我不懂。我虽然能够想像在构不着地的水里有多么不安、多么让人难以平静,但是深度这种东西,只要超过身高,脚都一样构不着地啊。社会课刚学过大陆棚和海沟.所以我应该没有弄错「深度」的意思才对。

  去年,我和芹香一起无视幸的时候,幸也是这种心情吗?但是那件事已经结束了。我羡慕现在已经脱离这处境的幸。幸当时被无视了多久?只要经过一样久的时间,我就能够再次与芹香她们聊天了吗?

  「今天会去社团吗?」

  「会。」

  「这样啊。」

  我参加的社团也和芹香、幸一样,都是篮球社。

  篮球社在社团活动风气鼎盛的我们学校里,算是小社团,不过人数很多,有些人是因为篮球漫画而入社。再加上我们学校篮球社比赛时的制服是红白蓝三色,一般认为很可爱。白底上有红色和蓝色两条斜线,正是法国国旗的颜色。

  「社团活动时可能也会很难熬,不过你和塚田她们……」

  「嗯。」

  我粗鲁点点头,幸也「嗯」地点头回应。

  「最好别让芹香看到你和她们走太近。」

  我只稍稍动了动下巴。

  有不少人想要介入我们的争执,把事情闹大。从上礼拜开始,与芹香不太合得来、同属篮球社的塚田等人突然开始和我说话。

  我,现在的处境或许进退不得。

  我应该等待不晓得会不会回来的芹香?还是另找新出路、前往新地点(加入新团体)呢?我都快要叹气了。六月就是全县大赛的预赛,我差不多该认真准备了。如果没入选,我哪一边也加入不了,岂不太痛苦了。

  男生们在午休时间的教室里喧闹。

  声音最大的总是那几个男生。教室里不晓得什么时候清洗、搞不好根本没人想到要洗的黑色窗帘里,卷着一名男同学,旁边还有一个人在帮腔,转动男生的身体。从窗帘里传出「快住手!」的尖锐笑声。看似无忧无虑的游戏。白费工夫的热情。男孩子总是这么悠哉,真好。——我心想。

  和芹香一起笑着,将那一类男生归类为「昆虫男」的事情,仿佛回忆般遥远。不晓得他们在想什么,唯有和伙伴在一起才会展现热情,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但是他们在班上却占有一定的人数。外表不帅,但集结成一个团体时,却像是拥有共同的意志,所以称为

  「昆虫男」。而命名者就是我。

  「昆虫男」与单纯不帅又无趣的男生们不同,更极端,感觉像吉祥物。就像现在这样,有的人会发出夸张怪叫,有的长得极娇小,也有的反而长得像大叔一样体格高壮。他们虽然同样不帅,不过类型相当丰富。

  我们班上的昆虫男首领是田代。他有类似龙猫一样沉甸甸的体型;与其说是胖,感觉比较像是壮。拱着小山一样的背部,眼睛和鼻子相对于脸来说有点太大,鼻子底下与下巴四周长着像胎毛一样的薄薄胡子。以肉眼凑近确认,会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那白色透明的胡子就像书上或电视上看见,刚从蛹羽化的成虫一样。

  「那是森林妖精的领域了吧?」自从芹香这么说之后,我们背地里就把那家伙称为「昆虫王」。

  班上的昆虫分类,主要根据是否与昆虫王田代隶属同一集团而定。

  「昆虫王」这称呼听来的确很蠢,不过我想这么称呼田代也无所谓。那家伙似乎非但看不起自己的昆虫同伴,也看不起我们,与我们面对面时一句话也不说,偏偏对他的昆虫同伴颐指气使。前阵子错身而过时,我听见他张着鼻孔,说:「我靠关系弄到还在制作的新动画」、「朋友是插画家」云云,也不晓得是真的还是吹牛。听着那家伙说话的同伴们,对于自己国王破绽百出的吹牛,也只是点点头,发出钦佩的赞叹。

  「那些家伙好像穿着一样的慢跑衫和三角裤。就像小学生一样。」

  芹香和幸两人都在笑,只有我没有。她们两人都有兄弟,所以能够拿这种事情说笑,但是我无法体会。芹香的男朋友津岛穿四角裤,她说哥哥觉得那好像拳击手短裤时,我也不晓得该作何反应。

  芹香从洗手间回来了。

  我还在想,难得她会一个人去洗手问,原来是和增田一起。增田隶属管乐社,个性爽朗,成熟懂事,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这么说来,去年我们开始无视幸,就是因为芹香当时像是发现什么新大陆似地告诉我们:「增田同学好像总是自己一个人去洗手问?」结果幸回答:「那有什么关系。」

  一想到她把立场中立的增田同学也卷进来,在洗手间里谈着和我有关的话题,我就忍不住胃痛。

  确认芹香回到教室后,幸快速离开我身边。她稍微合掌动动嘴唇,无声说了句「抱歉」,不过看得出来她打从心底庆幸自己不是标靶。

  我默然目送幸离开。

  卷着窗帘的男生离开了窗边。制服背后沾满了灰尘。那个白色让我感到莫名气愤。

  回到家后,我闻到油和香草精的味道。

  大概是刚刚有人炸甜甜圈。经常有人对我说:「真希望我妈像安的妈妈一样。」我妈既顾家,长得又漂亮,打扮时尚;有朋友来家里玩,她就像见到猎物的猛兽一样立刻端着点心到房间来。送来手工饼干和果汁没一会儿,又会到房间来问:「你们要吃牛奶羊羹了吗?」

  我们哪吃得下那么多啊!——芹香等人睁大眼睛看着我对妈妈发火。居然为了这种事情生气吵架,真是太奢侈了。有人甚至说我任性。

  「我回来了。」

  妈妈穿着围裙从客厅走出来。今天从她背后传来的依旧是电视的声音——以夸张的抑扬顿挫刻意念台词的声音。我不耐烦地脱下鞋子一边问:「你又在看啦?」

  ——明天永远是崭新的一天。

  ——失败时,随时想起这句话。明天是没有失败的崭新一天。

  ——对,还没有失败的一天。

  「嗯。」妈妈点头。

  「快到吃饭时间了。你要先吃点东西吗?我炸了甜甜圈。上面撒了肉桂糖粉。爸爸说过不喜欢那个味道,所以我们不吃掉就麻烦了。」

  看了看客厅,不出所料,小小的电视上正在播放《清秀佳人》(Anne of Green Gables,或译为红发安妮)的DVD。场景是主角安·雪莉(Anne Shirley)正和学校老师边走路边说话。

  妈妈最喜欢这段内容,以及故事最后安说:「如果我是男孩,就可以帮忙田里工作了。」马修(Matthew Cuthbert,安的领养人)对她说:「幸好你是女孩,你是我最自豪的女儿。」这一段。

  「不吃了。我回房间去了。」

  「这样啊。」

  我留下还有话要说的妈妈独自上楼。画面一转,接着场景来到了安居住的绿屋。我家妈妈不停反复观赏《清秀佳人》,让我都要忍不住担心DVD会被她看到磨损坏掉了。

  回到房间,把书包丢在床上,我顺势躺下。早上出门时还乱糟糟的床单,现在整理得笔直,棉被也收拾得整整齐齐。妈妈一如往常地整理过了。

  一出生就得到「安」这个名字的我,无法选择自己的名字。姓氏是再平凡不过的「小林」,纯正日本人的我却有个外国名字「安」。小林安。小学时,曾有人嘲笑好像搞笑艺人的名字,我真的还为此哭过。

  西式凸窗,手工缝制的俗气铺棉菱格月历,蕾丝编织的桌布。家中一切布置参考自以加拿大爱德华王子岛(Prince Edward Island)为故事舞台的《清秀佳人》DVD。有这种妈妈我也莫可奈何。

  小学时,我的读书心得和阅读心得图画等作业,几乎全被妈妈的喜好所统一。

  安搭船过河,船沉没,安抓着桥下柱子的场景是我的阅读心得图画。雀斑女孩被英俊男孩搭救。妈妈命名的图画名称是「救救我!吉柏(Gilbert Blythe,安的同学)」。妈妈很满意地认为没有其他小孩能够画出标题如此有趣的图画。

  平常总是轻声细语的妈妈,看到我把安的头发按照字面上所写,用鲜红色蜡笔涂成红色那瞬间,大喊:「不对吧!你到底在看哪里?红发不是这种颜色吧?亏妈妈还一直以为安是更有品味的孩子。」

  品味。

  既然我不会质疑过我妈的品味,照理说我在各方面应该要一帆风顺才对吧?

  我家妈妈是个美女。

  虽然有奇特的个人喜好,不过长相标致仍是不争的事实。也许是天生体质的关系,她身材纤细好看。很能吃,但好像因为胃下垂的关系吃不胖。我甚至觉得电视上的女演员还远比不上我家妈妈的美貌。

  我会在漫画上看过「女人的价值取决于脸」,但我也了解有些事只靠脸也无力回天。或许这种人的确可以过着不算差的人生。但是,这世上也有像我妈妈这样的人,打从出生只想在这个长野乡下地方过一辈子,也不会憧憬要成为明星,几乎不会想过要离开这里。顺其自然、随波逐流,主动上门来的人事物也不拒绝,接受爸爸的求婚也是因为「没有其他人求婚」这模棱两可的理由。这就是我的母亲,美丽、出其不意又愚昧。

  说起她有多喜欢《清秀佳人》?她自己结婚时穿的是,设计在当时也算过时的公主蓬蓬袖礼服。因为「实现了少女时代的梦想」而心满意足拍下的照片,现在仍挂在玄关那儿。

  小学六年级时,我和妈妈去附近的电影院观赏重新上映的《清秀佳人》。当时播映还不到两分钟,妈妈就离开了座位。故事开演没多久,她在我旁边发出惊叹声。

  「有字幕?这怎么行呢。」(※日本播映的外国电影多半会加上日文配音且没有字幕。)

  妈妈不会看过没有日文配音的电影,就连这一次也没尝试看完,就带我去找电影院工作人员理论。——你们放的是给小孩子看的电影,这样怎么看?我还无所谓,这孩子……

  如果在电视上看到没有配音的电影,妈妈也会不高兴。「为什么礼拜天一早就播打字幕的片子!」

  鼓着脸颊气呼呼的妈妈,在身为女儿的我看来,仍像少女偶像一样可爱,我想,听到抱怨的电影院大哥大概也有同样想法。「是的,真是抱歉。」他低头鞠躬,替我们换电影票。我们看完HELLO KITTY演的《灰姑娘》之后,就回家了。

  「难得播了我最爱的《清秀佳人》,却是上了字幕的版本。」

  妈妈抬头挺胸对邻居、朋友这么说,让我觉得好丢脸。听不懂英文的人不是我。是妈妈。DVD重复看了那么多次却每一次都看配音版的人,也是妈妈。

  人漂亮不一定有内涵。我家妈妈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很肤浅。虽然时髦,但绝对不是因为有品味,只是因为人长得漂亮,身材又好,所以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裙子几乎都是类似窗帘布或壁纸的俗气花样,就连衬衫的蕾丝也宛如桌巾。全身上下价值几千日圆,全都购自附近的家庭大卖场。

  这就是我家。半吊子又缺乏独特风格。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是为了「想听演员自己的声音」而观赏字幕版电影,我最近也是这样。朋友告诉我:「《清秀佳人》的安太常做梦了,那个故事我看不下去。」这一点也带给了我全新的想法。我也曾经告诉过妈妈,她却一脸不明白的表情,只说了一句:「那孩子真奇怪。」只是暖洋洋地一笑,对于自己常识之外的事物不感兴趣,她甚至忘了我曾经告诉过她这件事。

  我自床上坐起,凝视着摆在房间角落的全身镜。

  遗传自妈妈的大眼睛。像日本娃娃一样剪齐的浏海。这是我觉得比较有个性、比较好看而自己动刀剪出来的。刚剪完那天,我必须鼓起勇气才敢去学校。心想如果芹香她们拿出来说嘴时,我准备用「剪坏了」、「早上来不及」等借口随便搪塞。

  岂料该说是意外还是我估计正确,她们居然称赞:「很适合你!」

  「安,好厉害,你好像模特儿。」

  从此以后,妈妈即使反对,我都是留这种浏海。隔年暑假,我认真整理头发后,觉得弄个东洋风模特儿的打扮也不错,于是我把有点翘、遗传自妈妈的褐色头发烫得笔直,并且染上带蓝色的黑色。学校老师会像在玩打地鼠游戏一样,搓揉把头发染成褐色的学生脑袋,不过染黑发的人肯定只有我一个,就连老师他们也没抱怨。

  我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既像妈妈又不像妈妈,我就像是妈妈的原石。

  我不喜欢那种无趣的生活方式。我没有办法像她那样。不希望像她那样。

  我从书包里拿出手机。自从和芹香她们的关系变成那样之后,我的来电数量急速减少。待机画面底下那一行跑马灯字幕,写着某处国中生自杀的新闻。

  看到那句话,我的胸口一紧。

  和我们同年纪的孩子自杀,或是卷入某些事件,或是杀人仿佛十分寻常似的。

  这种时候,我总会因为自己比他们慢一步,而有些焦虑。

  就连芹香对我不爽,八成也是因为我所说的那句话吧。

  进入四月,新学期即将开始之前的周六。

  第七危机(简称七危)在县民文化会馆举办巡回演唱会。在芹香的邀约下,我们三个好朋友加上芹香的母亲一同前往观赏。我妈也兴奋地一边送我出门一边说:「平常出现在电视上的偶像居然来到附近,真棒!」可是,我把妈妈的话告诉芹香后,她有些生气地说:「七危不是偶像也不是视觉系乐团。」并且开始拼命说明他们有如何如何超越称号的明星光辉与音乐成就云云。

  会场里有不少人显然不是本地居民,八成是追着人气鼎盛的第七危机而来。有些女孩打扮得和第七危机一模一样,也有人在卖纪念品的摊子前排队,一边以万事通的表情说明乐团在「福冈那场时~大阪那场时~」的演唱会情况。对话中全是粉丝才懂的专业术语,带着家长同行的我们简直无法匹敌。我猜那些人的年纪大约二十几岁,大概是粉领族或靠着自己赚钱。

  「那群人是怎么回事?」

  当时我所说的话,只是未经深思的单纯感想。

  「高中生或大学生追星也就算了,超过二十岁还喜欢第七危机,未免太奇怪了。」

  芹香当时一脸惊讶地表情看着我,但我没注意到。

  根据多方说法,芹香她曾生气地向其他人表示被我这番话刺伤了。她的反应在我感觉只是「她以为我看不起她」。但我当时说的又不是芹香,也没有批评她喜欢的第七危机。

  和我不同,芹香与我完全相反,她很担心自己过了二十岁之后是否还能够继续追着第七危机。就像小学时有个同学很烦恼是否应该和最爱的父亲一起洗澡(虽然我觉得这种烦恼也很没意义)一样,他们同样害怕去思考自己有一天必须结束这一切,而我却毫不在乎地藐视他们的害怕。

  我们现在是国中二年级。

  「中二病」这个不晓得该说名誉或不名誉的词汇,就是在形容我们这些国二生。这个时期性知识开始萌芽,因此男孩子看来都很好色。国中二年级的孩子们不懂人情世故,想法很有弹性,因此才能够自由想像未知恐怖世界。一般人将这些思想像国中二年级的人,称为「中二病」,即使那些人已经是大人。但我们才是正牌的国中二年级学生,比中二病大人具备更多潜力。眼前最重要的目标姑且是后年的高中入学测验,不过在那之后还有漫长的人生。

  我无法想像芹香也会担心二十岁之后的未来。或许是因为我的心里一直认为自己根本活不过二十岁,所以始终感到平静。

  当天晚餐后、幸打电话来告诉我芹香现在怎么说我。社团活动时也是,两人一组的传球练习或半场团队练习时,她们为了避免和我同组,两个人坐得远远。偶尔看向我说话。

  『怎样?我可以告诉你哦?还是了解一下情况比较好吧?』这么问的幸声音中听来担心,但还有更多是期待。我犹豫之后,还是回答:「说吧。」

  听说芹香最近最常挂在嘴上的,就是副班导佐方特别偏爱我的事。

  佐方。

  一想到长相,我就开始不舒服而头痛。

  那个混蛋。去死一死算了,我说真的。

  佐方是体育老师,二十几岁的胖子。嗓门很大,经常用自以为是的命令口吻说话。再加上脑袋不灵光,但自尊心又很强。去年上滑雪课时,因为他是年轻单身的老师,所以可以轻松混入男同学房间,和学生一起聊「这年级的女孩子谁最可爱」的话题。当时他提到我的名字。

  八卦一下子迅速传开。

  男孩子拿我开玩笑,女孩子纷纷表示同情。来自女同学的视线很明显也掺杂着排挤。我一直担心这种情况总有一天会以诡异的形式爆发开来。

  虽说他是老师,也未免太奸诈。

  照理说佐方应该知道这件事被传开了,他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找我说话,上课时也会刻意偷看我。我只能从他的外貌和无礼的态度,猜测他国中时代一定没机会和女生交往、与华丽且欢愉的金字塔顶端无缘。现在这个对待方式一点也不公平。因为他是大人、他是老师,就想要跨越我们这个世界与生俱来的阶级框架,未免太卑鄙了。佐方那家伙如果现在也是国二生,个性和现在一样、与我们同样岁数,男同学们铁定不会搭理他,他喜欢的女孩子也一定会退避三舍,不想当他的学伴。

  我可以跟你赌,那家伙一定是昆虫男。

  我突然觉得好悲伤。芹香当时明明是最护着我的人,还说:「佐方好恶。」

  『芹香总有一天会懂的。』

  幸说完挂了电话。一会儿后,她又打了一通电话过来,以非常婉转的方式交代『绝对不要告诉芹香是我跟你说的』。第二通电话只说完这些就挂断了。

  如果说,我们学校最年轻的男老师是佐方,那么最年轻的女老师就是音乐老师小樱——樱田美代了。她去年开始在我们学校担任音乐专科老师。

  「其实我也是毕业于这间雪岛南中学,曾经在这里待了三年。我家也在这附近。对于各位来说,我是年纪与你们相差很多的同校学姐。请多指教。」

  小樱骑脚踏车上班。我们学校旁边是千曲川辽阔的河岸地,几年前规划的自行车道正好是我们上学必经的路。

  我们走河滨步道前往学校的途中,小樱总会开朗地按响车铃,超过我们,以音乐老师特有的丹田发声法,无忧无虑地对着学生大喊:「早安!」

  实际教过她的恩师目前仍在,她说:「德川老师也是我以前的老师。他从前很受欢迎呢。」她提到的男老师正是长相严肃的现任三年级学年主任,于是引起一阵骚动。

  真的吗,老师?

  告诉我们以前的事。

  樱田美代说「德川老师」的方式,听来莫名孩子气,还带有「尽管如此仍要说,这样才是成熟的女人」的娇媚。让人觉得她很有女人味。

  于是她成了「可爱」的代名诃。女孩子不分年级,有些人写信给她讨论自己的感情问题,男孩子更是个个心怀鬼胎,风云人物的男同学们捉弄她,就连昆虫男们也认定小樱一定会搭理他们,所以经常开心地叫唤「老师、老师」。

  芹香等人的无视在音乐课时最显著。

  小樱的课,女同学们一定会在她背后窃窃私语,小樱很担心她们是不是在谈论自己。为了合唱方便而让男女生分边坐,让女孩子们更方便凑在一起聊天。

  「好,大家安静。女同学请看这边。」

  没人听她的话照做,大家意味深长地互使眼色,小声模仿她的声音说:「她叫我们看那边呢。」让小樱困窘脸红,一方面又用她听不到的音量继续说:「真是够了。」

  樱田美代的悲剧就是成为老师。

  看着她,我心想,自己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不要成为学校老师。被爱与不被爱,我深深了解其中的平衡与反弹。

  过了一年后,原本受到大家喜爱、疼爱的小樱,在女孩子之间的评价明显下滑。就连写信给小樱的人,也一边写信给她,一边说樱田美代的坏话,传阅她的回信,批评她给的意见没用、没抓到重点,甚至连写字的习惯、用笔颜色俗气等都能够互相通报。就连非当事人的我也看过她的回信。

  但是,我一开始就注意到这些事情,大家好像后来陆续才发现。樱田美代固然比起其他老师年轻,皮肤白皙、头发又长,但仅止于此。那条长到脚踝的俗气裙子和廉价材料制成的萤光粉红色软趴趴衬衫,时尚品味和我妈很相似,搞不好她们是在同一家店购物。可是樱田美代没有我妈那么漂亮,再说,我妈已经那个年纪也就算了,樱田美代还很年轻却穿那样,没问题吗?

  虽然有同学称赞她长相很像来自冲绳的偶像,但是在我看来,她双眼的距离太远、轮廓扁平,很像墨西哥钝口蝾螈。一边弹钢琴一边「啊、啊、啊、啊」示范从低音到高音的发声练习时张开嘴巴的方式,以及扁鼻子往上翻的样子,老实说已经到好笑的地步了。好丑。再说,虽然她算年轻,实际年龄已经三十三岁这点也是致命伤。女同学们发现到这一点时,心早已远离去年才三十二岁的小樱了。那个人是欧巴桑。

  女同学们鲜明的目光已经如此定位樱田美代,不过男同学们很单纯,仍然因为催眠作用而憧憬着她,这一点更让女同学们厌恶。女同学们表面上当然没有放弃或干扰她上课,但是嘲笑和背地里说坏话的情况与日俱增。小樱这个昵称也是用来挪揄她被男同学们这么一喊就很开心。

  即使樱田美代是个美女,学校老师对于学生来说只是像艺人一样的娱乐对象,无论女孩子多喜欢年轻老师,仍会有另一部分的人会讨厌。无论多么努力还是会被人指指点点,所以回避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别当老师。

  「今天我们上音乐欣赏,要听的作品是舒伯特(Franz Seraphicus Peter Schubert)的〈魔王〉(Erlkonig)。这首作品,每年都会成为每个孩子最有印象的曲子,问问三年级学生最有印象的上课内容或音乐的话,这首曲子一定排在前几名。」

  她说魔王耶。

  好好笑。

  什么鬼啊。

  背后传来窃窃私语。

  我知道〈魔王〉,那是我最喜欢的作品。

  每次因为家里那位少女心妈妈而累积许多压力时,我总会听这首曲子。

  妈妈不知道。

  我的书桌抽屉里摆着我真正喜欢的东西。全都摆在里面并且上了锁。那些是从旧报纸上剪下来的新闻,几乎都是与死人有关的报导,和我同龄的孩子自杀或杀人。其中还有男学生上课时刺杀女班导的内容。这是上上个月发生在滋贺县的案件。

  除了人为事故之外,还有雪山山难意外、飞机坠毁意外等报导。能够在团体之中存活下来的人与无法活下来的人。身旁有人死了,自己却还活着,光是想像那是什么样的心情,就让我打冷颤,鸡皮疙瘩从脚底一路往上窜。

  我无法想像这些事实际发生在自己身边,但只要社会上一发生这种事,我就会像被吸进去般地着迷。也可说是受到吸引吧。

  在网路上看到有出版社专门出版真正尸体照片的摄影集、以伤口和绷带为主题的速写作品集。我曾经去附近的书店找过,不过这附近找不到。从我家到学校另一头镇上最大的书店去找,那儿也没有任何这个出版社出版的书。

  《临床少女》

  人偶摄影集。从头到尾都是受伤女人偶的照片。小而薄的摄影集却要价七千日圆,我实在买不起,所以去店里翻阅了很多次。

  其中一张照片的内容是水槽里有一条从肩膀根部切断的白皙手臂,少了一条胳膊的女娃娃从水槽另一侧的玻璃外盯着那条手臂看。这张是我的最爱。娃娃以没有表情的眼睛凝视着自己的手臂在铺着蓝色沙子的水槽里迎着光,仿佛接纳了一切。

  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过自己喜欢这类东西。

  现在也是如此,我没有打算告诉任何人我知道〈魔王〉这首曲子,或是听了歌词中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德国诗人。代表作有《少年维特的烦恼》等)的诗之后有什么想法。或许是因为那样太引人注目。一步之差就会像樱田美代一样,成为别人的娱乐对象。

  「有没有人自愿念课本的三十二页?」

  小樱要求自愿者。吵吵闹闹的我们没有回答,仿佛在无视她。这种时候,小樱不会指定女同学。她知道男同学喜欢自己,所以采用最安全的策略,找男生起来。

  「麻烦德川同学。」

  一说出名字,男同学们立刻骚动四起。只是要他念个课文而已,还有人吹口啃大喊:「小将军,咻!」

  男同学那一区最前面一名脸色铁青的修长男生站起。

  德川胜利。

  他不耐烦地站起,脸上浏海很长。我和德川的眼睛都不好。每次一到春季健康检查的视力检查项目,医生就会叫我配眼镜。可是我总觉得自己如果戴上眼镜,就会被列入没品味那群人的圈子,所以我始终不肯配,对于隐形眼镜也没什么好感。一方面觉得配眼镜花钱,再者这双眼睛在一般生活中也没造成什么不便。

  德川也是不晓得为什么不戴眼镜。他好像有配,上课时偶尔会从书桌里拿出来戴上,但是基本上也只是这样。

  教室里也替眼睛不好的学生准备了专用座位。虽然座位的分配是同一组的人必须坐在一起,但因为我被迫坐在前面的关系,我和德川虽然不同小组,却经常坐在一起。

  瘦弱到快要倒下的德川,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开始朗读课文;他的整张脸几乎贴在课本上,念书的速度异常快速,仿佛只想早一秒念完。

  后面座位的人传纸条给坐在我隔壁的幸。我只瞥到一眼,上面写着:『小樱喜欢小将军』。

  我当作没看见,静静坐着。

  芹香等人对我心血来潮的无视不知道要持续多久,真希望早点结束。等回到教室,她们注意到德川的座位就在我旁边,真不晓得她们又会如何借题发挥了。

  德川胜利的父亲就是小樱的恩师,也是三年级学年主任兼英文老师的德川老师。因为与江户幕府德川将军同姓,所以他们称德川老师「将军」,而身为儿子的德川胜利则是「小将军」。虽然他是老师的儿子,但并不表示他擅长念书,外型也与严肃又挺拔的父亲德川老师一点也不像。他的头发乱糟糟,弯腰驼背,整个人白皙瘦弱软趴趴,极少说话,是个搞不懂他在想什么的昆虫男。他虽然不会和其他人一样卷着窗帘或拿扫除用的拖把当刀剑挥舞,却会在一旁笑看那些人的行为,与其说他是昆虫,他更像是植物。那单薄到惊人的身材也很像杂草。

  德川念完写着〈魔王〉与舒伯特说明的页面后,小樱用旧式播放器播放CD。

  我偷觑了德川一眼。

  平常我们的座位相邻,所以我知道德川上课时经常在没有笑点的地方怪笑,或频频啧啧出声。每次听到他发出「啧」的声音,我就不想坐在他隔壁。他刚刚也啧了一声吧。

  播放器正在播放着〈魔王〉。

  歌声之中穿插着从音乐教室各个角落发出的窃笑。「请专心听。」小樱露出夹杂愤怒与悲伤的表情,拍了两下手。

  儿子诉说着呼唤魔王父亲到来的经过。

  我的心只想飞到其他地方去。我想闭上眼睛,沉浸在音乐里妄想。我可以沉浸、陶醉在音乐中,而芹香她们办不到。她们是一群只在乎眼前现实的人,这一点我去年底开始便注意到了。

  我想像着各种事物。平静的森林、暴风雨、水槽、尸体、人偶、手臂、死亡本身。

  中二病,或许我就是最懂的人。我就是中二病。

  「小樱,下礼拜要做什么?我想再听一次〈魔王〉。」

  下课时,津岛举手发言。他上礼拜才向芹香表白,两人目前正顺利交往中。他是棒球社,理了一颗平头,制服衬衫有点邋遢的穿法很帅气,能够毫不畏惧地与老师站在同等地位说话这一点也很帅;除了芹香之外,他也深受其他女孩子的喜爱。

  「津岛同学,你刚才根本没在听啊,老师可是看在眼里呢。」

  小樱仿佛被无形的手搔痒似的,缩缩脖子微笑。

  我听见空气冻结的声音。旁边的幸转头看向后面。我不想被卷进去,所以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粗神经的樱田美代与她身后的黑板。

  我清楚听见芹香啧了一声。与德川的不同,她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

  我一个人回教室的途中,经过教职员室前面。

  我们班的副班导,年轻的胖子佐方站在那儿。我感觉情况不妙,转身想走。「小林。」但是佐方看到我,严肃地叫住我并走了过来。

  好想逃走。

  等一下是导师时间前的扫除时间。「先别管扫除了。」佐方把我带到教职员室旁边的会议室里。

  芹香已经先回教室,不过有几个同学看了看我和佐方之后走过。我的心里很不安。早知道早点回教室就没事了。

  「你最近好像都是独来独往,和齐藤她们出什么事了吗?」

  现在才刚进入春天,还不是盛夏,佐方的圆鼻子底下已经渗着汗水。明明也没在运动,却不断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脖子和额头。残留明显痘疤的脸颊上有一块块红斑。我稍微屏住呼吸,不想和这个人呼吸同一个房间里的空气。

  我一边盯着佐方嚅动的厚唇,一边问:「中村老师呢?」我们班的导师是年过五十的大婶,不管学生是不是会念书、长相好不好看或者在班上受不受欢迎,她都一样疼爱。她会在早上和放学前的导师时间做最后结语,不过其他琐碎的事务多半是由副班导佐方负责。

  直到去年,佐方还只是普通老师,没有专门负责的班级。成为我们班副班导是他首次拥有自己的导师班,就连学生也看得出他那热血过头的干劲。

  「中村老师也很担心你啊,小林。是我害你被大家排挤的吗?」

  听他这么说,我瞬间鸡皮疙瘩四起。

  不是因为你是老师或大人,而是因为你。我的人生里头没有能够容纳你这个人的位置,连一公厘也没有。

  「不是。」

  我感觉全身上下沾满了看不见的飞虫,很不舒服。佐方被汗水弄湿的衬衫底下塞满了圆形山丘般的赘肉,让人觉得既肮脏又难以忍受,只想马上离开会议室。

  「我没有被排挤。」

  「可是——」

  「没事,老师,我还是回去打扫了。」

  小组一起扫除固然尴尬,因为芹香和幸不跟我说话,就连问一句「畚箕借我」也没有,但是起码比现在好。

  离开会议室走上楼梯的途中,我看到二楼楼梯平台处展示着每个年级去年比赛入选的画作。我感觉佐方仍从会议室的门缝里看着我,所以摆动手臂,小跑步离开,直到来到这些画作前,我才能够停下脚步。

  长统袜和裙子之间露出的部分有些刺痛。我一抬起脸,很自然地看向其中一幅去年入选的作品。

  参与社团活动而奔跑的自己、回家路上骑着脚踏车的朋友们、自己的手掌心等众多作品罗列,并各自冠上「射篮!」、「归途」、「我手中握住的东西」等题目。

  入选全县大赛的众多画作之中,唯有一幅贴着金色折纸花。

  全黑的色彩

  黑色、蓝色、毒辣的红色、燃烧般的花朵、花瓣像流血似的绽放。野兽的獠牙、枯木、鸟。月亮与太阳描绘在同一个地方,任由颜料随意流动般的黑暗覆盖其上。

  这幅画作的标题是《魔界的晚餐》。

  看不懂。品味和其他作品差太多了,也很难想像这幅画适合挂在学校楼梯的平台上。

  这幅画的作者是小将军德川胜利。德川隶属美术社。以我们学校的男生来说很罕见。

  听到这幅画在全国大赛中获得金牌奖时,我们多少有些佩服,但实际看过作品后,所有人吓了一跳。为什么会有这种作品混在其中呢?所有人说不出话来。这画看起来很像电玩游戏的外盒或动画、轻小说的形象插画之类的抽象画,也像是专业画家描绘的奇幻小说封面。事实上他大概就是受到那些作品的影响吧。

  这种作品没问题吗?——众人固然惊讶,但没有怀疑过这幅作品能够入围。比起班上动漫宅画的漫画风格插画,德川的技术无人可敌。东京的评审们一定也认为这作品虽然缺乏国中生应有的清爽感觉,但仍不得不认同它确实优秀。

  和今天音乐欣赏的〈魔王〉一样,德川的画也遭到众人耻笑,女孩子们批评好恐怖、好恶心。而我也配合芹香她们说了一样的话。

  属于昆虫类植物男的德川,别说是和女孩子了,就连能不能和男孩子好好说话都不知道,画出这种作品的确可怕。但是,我喜欢这幅画。虽然不晓得他画的是什么,很像毕卡索那种抽象领域,不过标题的《魔界的晚餐》打动了我。

  我不是受到魔界吸引,也不免想吐槽那是什么鬼题目,我很惊讶学校作业居然能够使用这种标题。

  我经常前往的书店后侧。我想起在那儿翻阅的那幅沉在水槽里的人偶手臂照片。

  德川的画尽管完全不同,但仍有相似之处。而我必须隐瞒自己很喜欢,这一部分也很相似。

  放学前的导师时间上,佐方说明着回家作业。

  最近,出大量的作业成了佐方的习惯。他激动地解释在期中考前这段期间,大家必须加紧特训,这是升上国二的第一次大考,必须提高全班的平均分数云云。于是他印了好几张五科考试科目的讲义,发给我们带回家。

  「老师,这样子我们就没空念自己的书了。」班长笠原说。「我们不想写老师的讲义。」

  他眼镜后侧的眼神满是厌烦。我明白他的意思。

  没上补习班、考试前也不念书、成绩真的很差的学生,原本就不会写佐方出的作业,而且写了也没用;相反地,成绩好的学生有「自己的书要念」,体育老师佐方出的这些难度偏低的家庭作业讲义根本没抓到重点。

  听到笠原的意见,班上半数同学点头。「莫名其妙。」佐方却冶哼了一声,说:

  「所以说,什么叫做『念自己的书』?这世上有为了别人而念的书吗?所有的书都是为了自己而念吧。你们别找借口了。」

  笠原蹙眉。坐在教室后侧椅子上的班导中村老师一副怎样都好的样子,把一切都交给佐方处理。

  「老师,您想说的或许是『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会成为我们自己的一部分』,但是我们知道什么样的内容适合自己。您能不能相信我们,让我们用自己的方法念书呢?不要发这些讲义——」

  「所以说,这个作业也是念自己的书啊。写了也不会白费工夫。」

  所以说、所以说、所以说。

  佐方的口头禅逐渐引起全班反感。

  无论男生女生全都一脸不耐,不管是对于作业,或是对于佐方不死心地要继续进行的这场导师时间的现场气氛。还有一部分是对于「是否该放任我们的副班导从四月这个时间点开始得意忘形」的隐约反感。

  「老师,我想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所以说,你别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所以说,我是为了你们着想。」

  口气完全瞧不超人。佐方无论任何场面,头上都顶着大人的权威。

  骚动的同学们彼此互相皱起脸,吐舌摇头。

  就在这个时候。我旁边的人突然自百自语地开口。

  「请把『所以说』的前面说出来。」

  我抬头看向隔壁。说话的人是德川。

  对我来说,那声音像是耳畔呢喃一样清晰,只是那个微弱渺小的声音似乎没有其他人听见。

  原本就驼背的德川背部拱得更厉害。他看着讲台上的佐方,长头发遮住了侧脸,所以我完全看不见他的表情。

  「小林。」

  原本吵闹不休的教室,因为佐方喊我的名字,突然安静得令人害怕。

  我僵硬地坐直身体,把脸转回前方,只见佐方微笑看着我。我们的视线对上时,我开始后悔自己把头转向他。

  「你刚才有在听吗?小林,你怎么想?」

  他像是为了某些原因找我报仇。

  我好希望他去死。在现在这个场面询问特定一人的个人意见,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吗?我貭希望你能稍微想想,这样做对我来说是多么危险。

  我站起来。全班同学看着我。

  眼睛深处好痛。我吸了一口气。

  「『你怎么想』是什么意思?」

  「所以说——」

  我还没问完,他就先开口。

  「请把『所以说』的前面说出来。」

  佐方一脸惊讶地看着我。旁边的德川没有改变姿势。我顺势一鼓作气说出口:

  「老师从刚才就一直说『所以说』、『所以说』。既然以『所以说』开头,我相信前面应该还有想要说的内容。但是,从刚才开始,老师您的每句话都是以『所以说』开头,我们不了解整句话的前因后果。」

  「所以说——」

  说到一半,佐方住嘴。

  这时候,班上的男生、女生全都哇地大声欢呼。

  干得好!

  真的耶,老师,请把『所以说』的前面说出来。

  「所以说——」

  「又说了!」

  笠原愉快地大叫,不断鼓掌。

  众人仿佛在看笑话。

  话是他自己说出口的,但我还是惊讶地眨了眨眼。佐方像是被口头禅诅咒,在滑稽的时间点嘟起嘴,红着一张脸瞪着我。我转开视线,不发一语地坐下。

  那天负责结束导师时间的人是班导中村老师。她说:「佐方老师,够了。」

  佐方忘了把作业的影本发给大家。直到两位老师结束所有事情离开之前,我能感觉到他肥厚眼睑底下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但我无视之。

  两位老师离开后,我慢吞吞站起身。背起书包时,才发现背后满是汗水。

  这时我才想起德川。看向旁边,他已经不在了。我想他会不会气我抄袭他的话,却见他已经混入昆虫王田代率领的伙伴们之中,一起走开。

  「安。」

  背后有人叫我。我一回头,看见幸和芹香站在那儿。明明每天都会见面,但我真的好一阵子没有从正面看到芹香的脸,感觉有些怀念。

  「芹香。」

  「一起回家吧,安,你今天好酷。佐方超不爽的。」

  我可以回应「在说这些话之前,你应该还有其他该说的话吧?」或是「下次改由我和幸一起排挤芹香好了」诸如此类,但是,几个礼拜不见的芹香的微笑让我感到生气之余,也让我无比安心。我快要哭出来了。原本以为等一下又要忍受芹香的视线,前往参加如坐针毡的社团活动,从今天开始再也不会了。

  我说不出话来,一时也不晓得该摆出什么表情好。我站在原地。芹香脸色稍微一沉,走近我,说了一句:「对不起。」

  排挤这种事总是突然就发生,然后突然就结束。总是这样。我虽然明白,但身体好像从中心开始融化一样变得好热。

  进入黄金周了。

  刚开始的两天有社团活动,我、芹香和幸都去参加了。能够在全县大赛预赛之前把问题解决,真是可喜可贺。剩下的几天假期,我、芹香和以前班上的朋友一起去购物、看电影。如果带着沉重的心情放假,所有事情一定都会变成灰色,而且看来很无趣。

  从那天之后,佐方的责备之意很明显,他也曾露骨地瞪着我甚至无视我,跟之前勤快找我谈话的样子大相径庭。可能之前的行为算是「过度」,现在这样才是「普通」吧。我虽然觉得心情低落,但还能够忍受。

  芹香回来了,笠原等人也对我刮目相看,佐方的行径也不再那么叫人害怕。只要想到原本失去的朋友又重修旧好,其他就没什么了。

  我一直想着必须与德川胜利谈谈。

  我们今年首次同班,却连一次话也没说过。虽然座位就在隔壁,但有人掉了橡皮擦或自动铅笔,也不会互相帮忙捡。把手伸到快抽筋的程度就能够捡到的话,也没必要说话。

  我不至于感谢有他帮了我,但是抄来的话直接让我成为班上的英雄这一点,让我有些内疚。

  黄金周最后一个休假日。

  从书店回家的路上,我偶然遇到德川。

  离开那家摆着没人买的人偶摄影集的书店准备回家,我戴着耳机,大声听着音乐播放器里的音乐,一边踩着脚踏车横越学校附近。走过天桥时,看见德川站在底下的河岸边,以平常的姿势站在草丛里。因为浏海遮住的关系,这次我仍旧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不过,那个站姿及乱糟糟的头发,是德川没错。还有那个像电线杆一样纤细的身材。

  他独自一个人。

  虽说原本就很难想像他会和朋友聊些什么话题,不过今天的他是独自一人。感觉好像违反了昆虫男必然团体行动的定义。于是我下了脚踏车,望着他鬼魂般的站姿。

  他突然以意想不到的动作快速动了起来。

  德川快要折断般的细腿朝草丛延伸出一条清晰的黑线又立刻缩回。晚了几秒我的脑袋才明白眼睛看到的资讯——他正在踢某个东西。

  吓我一跳。

  这不像德川会有的举动。又一次,德川以那张平常放空的脸很难想像到的方式,用力踏向某个东西。

  车子开过我身旁的马路。我感觉着它的引擎声与风,眼睛紧盯着德川。他的脚部动作愈来愈大、身体轮廓线模糊、手臂舞动。直到德川离开之前,我就这么一直看着。德川踢了好几次、无数次之后,终于像失去了兴趣,跨上停在附近的脚踏车,朝着与学校相反的方向离开。

  休假日脱下学校的立领制服后,德川的打扮仍是一片黑。他的背影逐渐变小。我看着他骑上自行车道前面的道路,弯过转角后消失。

  德川消失后,我往下走向他刚刚站立的河岸边草丛,心脏不停地狂跳。我放倒脚踏车、滑下草地这段期间,原本急切的心情变成了担心德川会不会折回来,这个猜测此刻压迫着我的胸口,折磨着我。

  德川胜利。

  小将军。

  昆虫男。

  看不出在想什么的侧脸。

  即使所说的话被人学走,也无动于衷,没有看向我。所以我也一直觉得无所谓。毕竟虫这种东西,无论对他做什么都不会反击,也不可怕。

  德川原本站的地方落着一只白色塑胶袋。是附近超市的袋子。「长田蔬菜肉品超市」。我看到袋子上露出一部分熟悉的店名标志。袋子里似乎装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孤零零弃置在草丛中的袋子表面有好几处擦破的痕迹。袋子底下漫出红黑色的浓稠液体。袋子上头绑住的袋口处沾到红褐色的擦痕。

  液体仍然继续从袋子底下朝着四面八方扩散,形成小小的水洼。

  我听见自己咽下唾液的声音重重沉入肚子里,而我的嘴唇和口腔因为失去水分而瞬间干涸。

  刚才还特地急急忙忙跑下来,现在却不敢再靠近。但是,我无法转开视线。

  袋子底下的液体持续扩散,就像袋子本身有伤口似的,一阵阵地朝着整片草丛蔓延。

  魔界的晚餐。

  我不晓得为什么想起德川胜利获得金牌奖的作品标题。手指像麻痹般变得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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