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如悍兹所说,秋高气爽的日子持续了几天。高空清透的蓝沁入眼底,时而飘几片美丽的鳞云。日暮时刻愈来愈早,晨晚刮起秋瑟的冽风,白天阳光依然和暖,柔煦包融着林树、青草、河水。
正值红叶的时节,或红或黄,林间染得艳彩缤纷,风儿吹过时,飒飒的丛叶隙间偶落下鶫鸟哔啾、哔啾的高啼声。
达达和奇奇并排趴在河畔石头上,凝视着流水。
「哥哥,河不会睡觉吗?」
「睡觉……,你是说停止流动?」
「我们睡觉时,河应该也睡了。」
「不会的,河会永远流下去。」
「它不累吗?」
「不会,河觉得流动好快乐、好欢喜。你看……」达达指着碎浪翻花的地点,流水拍击破水而出的大石块。「你看,河笑得多开心。」
「真的,它在笑呢。」
「一直匆匆向前,永远往前跑不停。我相信,河一定非常喜欢如此。」
「我们也赶很多路。」
「嗯,没错。」真的好辛苦啊,达达回想各种惨痛的经历,翻个身仰躺下来。无垠的青空,有如挥洒一片晶晶闪亮的光粒,灿烂得睁不开眼。
「奇奇,像我这样仰躺着,闭起眼睛。」感觉奇奇立刻翻过身。「眼睑里面是不是红红的?」
「嗯,是啊。还有暖暖的。」
「嗯,对嘛。」
一时,它们保持不动。
啪飒啪飒,身旁忽然传来拍翅声,达达立刻跳起来。什么?是什么?用力连眨几下,炫目的阳光下,暂时看不清任何东西。
「你们两个呀,在这里傻呼呼悠哉躺着,太没警觉心了。」听到说话声,达达才知道原来是母雀。
「小麻雀还好吗?」达达问道。
「已经康复了。」母雀答道,「不久就会飞,都是托你的福。」
「是吗?那太好了,真是恭喜喔。」
「你和弟弟相会了。」
「嗯,也跟爸爸团圆了。」
「那么,你们会在这里定居吧。」
「还不知道。」
鼠爸认为这一带太接近沟鼠的地盘,最好往上游走一点。目前没有沟鼠出没,但不敢保证那些侦察队几时闯荡到这里。从长远来考量,「帝国」恐怕不断扩大版图,最后并吞这块地。想挖穴定居,至少到上游数百公尺外才放心,鼠爸如此提议。然而,达达兄弟早就受够了旅行和冒险。
「我们会去更上游,总之先休息一阵才出发。」
「前面是公园,好开阔、好舒服喔。」
「那更前面呢?」
「穿过公园就是街道,车站的闹街。」
「是吗?那么,住在公园附近很不错。」
「你们一定要赶在冬天前安顿好,打造温暖的家才行喔。」
「是啊。」
「还有,不能像刚才一样,在光天化日下睡糊涂觉喔。」
「我们没有睡,只是闭目仰躺着……」
「冬天是什么样子?」奇奇问道,它将面临第一个冬天。
「很寒冷,变得冷飕飕。」母雀说,「我们会找不到食物,真糟糕……。对啊,我得赶快张罗吃的带回去,那孩子一定饿了。就这样,再见,保重喔。」母雀两三句结束,不等达达兄弟道别就迅速飞走了。
听完母雀的警告,两兄弟有点沮丧,仍在河滩捉迷藏、到草丛间躲猫猫,悠闲地玩耍整下午。行人偶尔路过,这时就躲进遮荫底下,悄悄屏息等脚步通过为止。玩累时,这才忽然惊觉日影偏西,空气转而冰冷。
它们回到洞穴,鼠爸和多兰姆正严肃交谈,悍兹在旁打瞌睡。
「啊,达达,我想再听你详细说一次。」多兰姆说,「就是去葛伦住的那座图书馆的路径……」
达达能说明如何去阿蓝家,却不知道通往图书馆的路线。
「我看,」多兰姆沉吟说,「反正不能冒险走你们尝试的下水道,里面会迷路、淹大水,简直是玩命。剩下街道这个选择,不用说,当然风险极高……」
「烦死啦,多兰姆,瞧你消极的。」悍兹跳起来,破锣声吼道,「听你的话都没指望,这样怎么行?放心吧,总有办法解决。」
「讲得轻松,下次给沟鼠卫兵逮到试试看。上回被识破,今后它们一定狠狠反击。」
「那就再把它们痛揍一顿,瞧还敢不敢……」悍兹挥了挥拳头。
「就算如此,我们的去向恐怕会泄漏葛伦的行踪。」莎拉说,「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嗯……」悍兹交抱起胳臂。
「换句话说,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多兰姆说,「必须格外谨惯,慢慢去找寻它。总之大致掌握方向,接下来是临机应变……,船到桥头自然直。」多兰姆的语气含着笑意。「这是你的口头禅。」
「那还用说,就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啊。不,总有办法解决。」悍兹哈哈大笑,朝多兰姆背上咚的一敲。「因为有我好悍兹同行嘛。」
深夜中,达达一家和三只沟鼠纷纷紧拥道别。
多兰姆在临别前的那席话,日后深留于鼠爸心底,久久难忘。那是当鼠爸郑重表达谢意,感激它们挽救自己全家时——
「应该感谢的是我们。」多兰姆说,「你们带来葛伦健在这个振奋的消息,让我们萌生希望。『希望』或『朋友』,这类字眼原本对我们不再有意义,可是有你们,重新带来欣欣向荣的气息。」
「追求川之光……」达达轻喃着。
「对!」悍兹朗声大笑。「有你们一家,让我们重新鼓起追求川之光、继续迈向前的勇气,因为我们失去葛伦后,仿佛变成行尸走肉。好,又要崛起奋战了,再不久,河川将恢复『光明』。」短暂沉默后,悍兹像是告诉自己,「一定会的,不,绝对成功。」它语气坚决说道。
三只沟鼠出发后,达达一家恢复血浓于水的生活,万分幸福地靠聚一起,讨论多采多姿的今后计划。大家终于欢聚了,还回到日夜思念的河畔。这个洞穴荒废已久,不过空间堪称宽敞,只是鼠爸不放心在此过冬。
「还是走远一点。」鼠爸最后表示,「这里太靠近沟鼠的地盘,每天提心吊胆的生活,恐怕你们吃不消。」
说什么提心吊胆,其实两兄弟今天照常到河畔石上悠哉睡觉,在河滩上乱溜乱跑,讲出来恐怕挨骂,还是保密吧。
「愈早动身愈好,天气变得相当冷,只能好好多休息一天,明天晚上出发。」
计划决定后,大小三只互相把脸埋在毛里,圈成一颗大球睡觉。
即将天明时,达达感觉不对劲惊醒,听见奇奇小声咳嗽。
「怎么回事?是不是着凉了?」
「嗯……,喉咙刺刺的……」
爱困的奇奇呢喃着,在达达的注视中呼呼睡去。达达跟着入睡,恍惚快睡着时,忽然觉得自己喉咙也不太舒服,不时无意识吞着口水。
2
翌日,达达一家等天暗后即时出发,重新展开溯河的旅程。又恢复鼠爸领先,奇奇中间,达达殿后的顺序,踏着坚定的步调前进。
当初离家远行,在不安和兴奋下感到雀跃的心情已不复存在。而从石见街道朝北行时,那种对前途充满晦念、怀着绝望悲凄的心情业已消失。历经沧桑中,达达成熟许多,奇奇也不再幼稚地闹脾气或使性子。甚至当达达走失时,它们体会到饱受折磨的失落和忧郁,以及重逢时的欣喜若狂,三颗心因此愈加紧系相连。只要大家同在,任何困境都能克服,这份笃定已深存于各自心中。
更何况,终点离此不远了。鼠爸说再走一、两晚,就可找到舒适的窝。先造临时巢穴,寒冬里继续拓宽洞内,只要储备粮食、从容整顿居住空间就行了。它们话语渐少,怀着爽朗心情前进。
不久空气的气息和触感起些微变化,一定是来到母雀提过的木原公园,有一片广大绿地。风转强,穿过茂密林间,随风飘来窒闷的腐叶土味。奇奇剧烈地咳嗽不止,鼠爸停下来说:「休息一下吧。」
「天快亮了。」达达说道。
「是啊,今晚走很多路。不过到公园里,前方来往的行人更多,有些人清早就来河滩,万一有人遛狗就不妙。我们躲在附近的隐密地点,白天静静等待。」
「要是有草丛茂密的地点最好,爸爸和奇奇先在那里等吧,我去找躲藏地点。」
达达说完,就向前走去。不料背后却出现一只野兽,努力克制着兴奋到几乎爆发哮喘,正鬼鬼祟祟地缓慢逼近。
对老黄鼠狼来说,连日奋战的日子感觉并不坏,至少没有饿肚子问题。自从吃过那一家三鼠的闷亏,让猎物轻松溜掉后,当晚黄鼠狼实在呕到极点。但它重新调适心情,又朝上游出发,越过桥头时,发现竟是万鼠钻动的乐园。接下来的日子,它每天享用鼠肉大餐。
可惜好景不常,耗子们不久提高警觉,外出一定组队成行。集团中甚至轮流派同伴随时监视动静,根本别想偷偷接近。就算一举猛攻,在几只训练有素的沟鼠健儿组成的联勤部队反击下,只能狼狈地负伤逃走。
耗子群中,大概有智慧型的家伙,让同伴假装成诱饵到处闲荡,引诱敌人误踏陷阱,这点也让黄鼠狼刮目相看。一只肥嘟嘟、慢吞吞的鼠仔吊儿郎当出现,在附近来回溜达。黄鼠狼暗想,居然有白痴啊,赚到了、赚到了。跳起来扑过去,那家伙倒很敏捷地开溜了。追到半路,不觉卡在长满棘刺的寻麻丛中,正想要挣脱,十几只耗子从八方围剿过来,把它逼向死角,瞄准要害大晈特晈一顿。沟鼠构思的高明作战计划,反让黄鼠狼几乎丢了性命。
布下寻麻陷阱时,黄鼠狼差点被制伏,抵死奋战才侥幸逃脱,从此它不敢轻敌,猎食格外戒惯恐惧。但在某种层面上,对黄鼠狼而言,往后日子增添不少狩猎的野兴和乐趣。纵使新伤累累,但它生性好斗,热中于掠食的残酷快感,对于每天的血腥恶斗总是乐此不疲。沟鼠也不是省油的灯,仔细钻研黄鼠狼的习性,反击更是变本加厉,甚至彻底调查它栖息的树窟窿后,发动鼠海战术攻来。黄鼠狼反应不如年轻敏捷的沟鼠,过上凶猛壮硕的沟鼠仗着势多来袭,还是吓得不敢迎战。
日夜奋战让黄鼠狼不禁厌倦起来,有意转移阵地。加上沟鼠军的攻势激烈,让它在勉强突破重围的翌日清晨,决心放弃这片乐土,前往上游寻找新猎区。
启程不久,就遇上梦寐以求的猎物。黄鼠狼过桥一阵便嗅到鼠味,蹑手蹑脚靠近一看,居然是上次的老鼠家族,当时在很远的下游处让它们轻松溜掉,不就正在眼前跑吗?被彻底摆了一道,黄鼠狼绝无法忘记那屈辱之夜,现在想起仍会脑门充血。终于找到雪耻的机会啦。都怪当时贪心,禁不起诱惑想一箭双雕,干脆一网打尽更好,到头来全扑了空。那种失态万万不能重演,确定先杀一只,继续盯紧行踪,稳取第二只、第三只小命。
闪电扑向猎物,张口猛咬下去,听见叽呜一声断了气,光想像那瞬间的陶醉滋味,就让黄鼠狼热血沸腾,期待如电流窜过全身。它小心谨惯地跟在老鼠父子后面,自己处于下风处,不必担心败露行迹。
黄鼠狼逐渐逼近,顺应风向一步步变更路线,朝侧方绕过去。没多久,三只老鼠停下来歇憩片刻。好家伙,机会来了!只见其中一只走向别处。嗯,抓来不费事,今晚拿它当消夜吧。
黄鼠狼小步、小步逼近,突然停住。趁现在!瞄准老鼠后颈,猛跳起来刚要咬下去……,忽然间,一只动物闪电般从旁窜来,扑向腾空而起的黄鼠狼。黄鼠狼被莫名其妙撞倒在地,还来不及反应,整个身体浮到半空中。原来那只动物的锐牙深深嵌入它的背脊,毫不费力将它举起来。
正是家猫阿蓝。它叼起黄鼠狼的身体,左摇摇、右荡荡,使劲甩到半空中。黄鼠狼栽在地上,与其说受伤疼痛,不如说是惊吓过度差点断气。阿蓝迅速冲过去,前足一伸,嘎唧踩住它。
「啊,阿蓝伯母!」达达叫道。阿蓝蹲在黄鼠狼身上,瞧也不瞧达达一眼。
「别叫我伯母!」它低吼。
「太好啰!」达达欢呼跑过来,脸儿咚的埋在阿蓝背上。
「啊,唉哟。等等,这样不行……」达达飞奔过来那瞬间,阿蓝微抬起前足,黄鼠狼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开始挣扎,阿蓝制不住这只困兽。黄鼠狼顺势躲开猫爪弹起身,四肢不停发抖,正想一口气冲进林荫中。阿蓝纵身跃起,应声把它扑倒在地。
「这团软嫩的肚肉,咬一口看看好了。」阿蓝喃喃说,听见黄鼠狼叽呜一声。「还有啊,这好臭、好臭的屁股也……」,又是叽呜一声呻吟。接着,喵吓呜——,传来很可怕、很耸动的猫吼:「给我听清楚,以后敢再对这两个孩子出手,叫你吃不完兜着走。」阿蓝嚷道,「我会随时监视,下次发生这种事,瞧我不咬断你咽喉。」阿蓝阴惨惨说完,便放松力道,黄鼠狼从它底下蠢蠢爬出来,踉跆跑上河堤去了。
「阿蓝伯母!」达达叫着,又扑在它身上。
「你们怎么这么粗心?黄鼠狼一路跟踪喔。不过那家伙没注意我跟来,也是一条糊涂虫。」
「又是那只黄鼠狼。老是阴魂不散,大概还想打我们的歪主意。」
「我狠狠教训一次,谅它不敢再来纠缠。」
「但愿如此,让你帮一次大忙喔。」
「今晚我难得走这么远,刚巧闻到黄鼠狼的气味,本来打算捉弄它,没想到你们就在前面,我吓了一跳。」
鼠爸和奇奇提心吊胆地走来,阿蓝用神秘的翠眼瞳,个别长长凝视了这对父子,视线又移回达达身上,说:
「你们团圆了。」
3
这时,奇奇露出紧张兮兮的表情。
「这……」它一副不敢置信的语气,颤声问道,「哥哥,你看这只,是猫没错……?」
「它是猫咪阿蓝,非常和善喔。不但找地方让我躲藏,还给我东西吃。」
阿蓝优雅地漫步走近,来到奇奇正上方停步,突然低下头,凑近窥看奇奇的眼睛。
「瞧瞧这……小滴滴的、圆不隆咚的,真是好、好好……」话说一半,阿蓝舔了舔嘴。阿蓝那对赤红的獠牙,看似沾染黄鼠狼的血渍,鲜烈地映在奇奇眼底。「这孩子,长得多香嫩……」阿蓝继续说道。奇奇咿了一声,当场瞬间僵直,软飘飘瘫坐下来。
达达又咚的趴在阿蓝身上。
「伯母,别闹了。」它说,「我弟弟年纪还小,它真会吓坏喔。」
「谁叫它称呼我『这只』嘛。」阿蓝哼哼轻笑,视线投向对岸夜空。「快天明了,我必须回家,回程相当耗时间。」它喃喃自语。
尽管如此说,阿蓝仍悠然舔着背脊和腹部,费不少时间理毛。又惊又怕的奇奇走上前,轻点一下猫尾巴,阿蓝摆了摆尾,奇奇赶紧跑到鼠爸背后悄悄躲好,听见它神气地低声说:「爸爸,我摸到猫尾巴喔。」
阿蓝朝达达头顶舔了一下,说:「团圆真好呢。」
「嗯。」
「伯母我呀……,不对,我呀……」阿蓝不小心讲错,咳几声掩饰过去。「要是有生小猫就好了」,它轻声说道。达达立刻说:
「有小孩才是大麻烦呢。」答得一副很了解苦衷似的,鼠爸听了,忍不住噗嗤发笑。阿蓝低哺说:
「傻孩子。」它又舔达达头顶一下。「好了,老婆婆会担心,我该回去了。」阿蓝站起来对鼠爸说:「它们都好乖。」鼠爸默默点了点头。阿蓝长长凝视达达好一会儿,忽然翻身一跃,跑上河堤离去了。
在草丛里沉睡度过白昼,达达一家等天暗后即时启程,顺便提防黄鼠狼接近,安然跑了一整晚。鼠爸缓缓减速度,不时停下来眺望四周,抽动鼻端嗅着气息,又继续向前跑,过程一再反复。当晨晖染亮时,它从疾跑改为缓走,步伐逐渐转慢,终于完全停止。这次真的不再前进,终于等到这一刻来临了。鼠爸环望着周围,轻声低喃:
「就是这里。」达达和奇奇立刻明白,这句柔和的轻语是多么具决定性。语调不带一丝紧张,而是非常、非常平静。自从离开家园后,鼠爸还是第一次语气如此轻柔。
这是一片宽广河滩,草木蓊翠繁茂,遇危急时,不乏可供逃逸躲藏的隐密地点。前方不远处河上架设行人专用的窄木桥,必要时可横渡对岸,桥畔还有一台饮料自动贩卖机。
「你们看见自动贩卖机旁边,有个垃圾堆弃场吗?那种地点附近总会散乱一些有的没的,绝对不愁食粮问题。这里是公园中央,距住宅很远,不像以前的家,可以轻易到附近的民宅找寻生鲜垃圾。公园有垃圾场就放心,何况这附近会落下很多果实。」
「可是我们住哪里?这地方感觉好冷喔。」达达边说边咳嗽。实际上早晚寒意渐浓,目前就连白天待在草丛里避风,大小三只都必须紧挤一团,否则冻得无法安睡。
「我看先挖个小洞,足够容纳我们一家在里面取暖吧。哪里才有好地点……?」鼠爸朝河堤略高处走去,到附近最高大的山毛榉树根旁,停下来观察环境。「好,就是这里。初春的河川水位会略升高,在此就安心……」
它说一半忽然打住,原来脚下地面突然膨动起来,有个棕色小东西蹦了出来。
鼠爸赶紧往旁边一跳,这回脚底下又膨动起来,冒出另一张同样的脸。接着这儿蹦一只、那儿蹦一只,达达全家看得傻眼。回过神来,有五只尖鼻抽动不停的小动物,把它们围在中央。
这五只小动物,叽嗦叽嗦、哇呀哇呀,齐声讲起来:「这什么东东啊」、「老鼠啦」、「老鼠是什么?」、「推什么推,好痛喔」、「谁推你呀」、「老鼠跟我们是亲戚」、「耳朵长得比我们的大」、「牙齿好尖啊」、「尾巴怪长的」、「咦,有小家伙跟着」、「什么小家伙,块头比我们大得多哩」、「会不会伤害我们?」、「那还用说」、「我快饿扁了」、「喂,叫你别推嘛」、「我没推啊」……。
鼠爸咳一声,清了清嗓:「请问,你们是……」,正想询问,五只顿时全部住嘴,紧盯着鼠爸不放。「你们是……鼹鼠的孩子吧?」
忽然五只就像听到号令,整齐划一喊道:「妈咪!」鼠爸脚下的泥土又膨动起来,两只带钩的锐爪咻的伸出来。膨隆、膨隆,泥土高高隆起,一只比鼠爸体型稍大的成年鼹鼠爬了出来。大鼹鼠眨着眨着,先盯住鼠爸半天,又瞧瞧在旁发呆的达达和奇奇,然后「唉哟」一声,踮小步快跑过来,突然伸手将两兄弟紧拥入怀中。
那对钩爪实在很恐怖,达达兄弟震了一下,鼠爸忍不住惊呼。这时,鼹鼠妈妈发出压过现场所有声量的高喊:
「唉哟,唉哟哟哟,好可爱的小宝贝们。哇,瞧瞧这小灰和小白,圆滚滚的眼珠多灵活。哇啊,触须长得多挺直。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达达,这是弟弟奇奇。」钩爪拥抱下的达达好别扭,仍不忘礼貌回答。
「达达和奇奇,名字不太可爱嘛。我这些孩子们,就叫莫啦、莫哩、莫噜、莫咧、莫啰……」鼹鼠妈妈唱名时,每个孩子按顺序小小点头。「我来给你们取更可爱的名字好了。哔……,那就叫……莫拉里伊诺……,莫里斯凯亚,怎么样?嗯,好名字,就这样吧。」鼹鼠妈妈朝达达一指:「你是莫拉里伊诺」,说完,又指奇奇:「你是莫里斯凯亚」。
这时态度非常坚决的鼠爸,快步逼到它面前说:
「不行、不行,这两个孩子就叫达达和奇奇,原来的名字才对。」
4
鼹鼠妈妈重新转向鼠爸:
「你就是莫拉里伊诺和莫里斯凯亚的爸爸?唉哟,满有男子气概的。倒是怎么没看到鼠妈?鼠妈在哪儿?你太太呢?」连珠炮问完,这次换它飕地逼近鼠爸。
「我太太已经去世。」鼠爸有些吓住,一点一点后退答道。
「那么,你现在恢复单身?」鼹鼠妈妈的语气忽然蕴含热情。
「可以这么说。」
「唉呀,我也一样。」鼹鼠妈妈脸上怦红起来,羞答答说,「这是宿命的相遇……」,刚才还在大嗓门的它,立刻压成轻声细语,露出妙龄少女般的娇态俯下脸。
「不,跟宿命扯不上边……」鼠爸话没说完,小鼹鼠们立刻全体扑上,开始喊:「爹地!爹地!」……。
等混乱稍微平静后,鼹鼠妈妈听完叙述,了解了事情经过。它依然故我,却显得比第一印象更聪明,是个务实的行动派。
「没问题,全包在我身上。你的意思,是你和莫拉里伊诺、莫里斯凯亚(是达达和奇奇,鼠爸气馁地插嘴,对方完全没当回事)准备搬来这片河滩,只是还没找到地方定居?」
「是的。」
「很简单,住我家好了。」
「不、这……」
「没关系、别客气,我家很宽敞。有好几间难得挖好却空下无用的房间,你们先暂且安顿下来,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看是要扩大房间还是作其他打算,反正随你们喜好就行。」
洞口隐藏在山毛榉树根下,达达它们受邀进鼹鼠穴参观,果然是气派豪宅,属于小动物温馨过冬的理想居家环境。
「好不好呢?」
「让我想一想。不过,会造成打扰……」
「你别见外嘛。」
「我们怎么好意思贸然搬进来……」
「莫拉里伊诺和莫里斯凯亚(是达达和奇奇,鼠爸的语气心灰意冶,不忘喃喃提醒一遍,对方根本没甩它),让我多添两个孩子。而且……,还能与你……」鼹鼠妈妈朝鼠爸抛了个很娇俏的媚眼。
「而且什么?」
「就是呀,嘻嘻嘻……我们朝夕相处,你不觉得好浪漫,快起鸡皮疙瘩了?长冬里,你我慢慢敞开心扉……,滋长爱苗……嘻嘻!」鼹鼠妈妈发出小羞喊,扭了扭身体。
「天啊!那么,好了,我看这样吧。」鼠爸酷酷咳几声,拉高音量打断它的话。「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老实说,我正烦恼今后该如何挖新洞,这项工作确实相当吃重,何况严冬快来了。」
对达达全家来说,这真是求之不得,总算确保舒适的河滨之家。达达一家有另外专用的出入口,共同生活也不至于局促不便。鼹鼠妈妈有时心血来潮,还把两兄弟紧搂在怀中,问道:「来,可爱小宝贝们都饿了吧?想要吃潮虫或蚯蚓之类的美食,还是肥嫩的蝶蛹?要不要很活跳的?」在鼹鼠妈妈强迫推荐下,它们有时忍不住嫌烦,不过这位母亲心地善良,个性率真又温和,两兄弟很快就非常喜欢它。
奇奇不久便和小鼹鼠们玩熟了,过去爱撒娇的么儿个性忽然一变,开始发挥孩子王的才能。它让五兄弟横排一列,在自己面前来回踏步。举行「阅兵」时,奇奇不是大嚷:「最近纪律差成这样,到底在搞什么鬼,嗯?」就是高喊:「给我听着,葛伦早该下地狱!」乐得玩起「老大游戏」。小鼹鼠们有听没懂,倒还满喜欢接受这种叱咜型的训练。喂、喂,杀掉葛伦怎么行?被鼠爸它们一说,奇奇搔了搔头,说的也是,从此改喊:「老大早该下地狱!
阅兵典礼结束后,这回由奇奇带头,一、二!一、二!边发号施令,边让五兄弟编成纵队练习行进。有时奇奇突然往空中一弹,向前一跃,左跳跳、右蹦蹦,后面的小鼹鼠们随时应变,必须做同样动作。跳太慢或弄错方向的孩子,会被奇奇小念一句。
等到玩腻了,奇奇开始让它们玩相扑。两名一组比赛,摔倒就算输。奇奇提议采用锦标赛的方式,最后晋级决赛的冠军可以获得大橡实。可是相扑大会每次优胜的,不用说,都是块头比五兄弟都大的奇奇。「冠军,奇奇——」奇奇大喊,亲自把大橡实颁给自己,又朝小鼹鼠们挤挤眼,大家为它啪啪鼓掌。
其实,鼠爸和达达多少有些惊讶。自从五只小鼹鼠成为手下后,奇奇陆续想出五花八门的游戏,自己带头让大家玩得起劲、玩得尽兴,它的潜能借此得以充分发挥。其中,比如说用橡实当足球踢的游戏,小鼹鼠们加上奇奇总共六名,均分成两队比赛抢橡实,只能用后脚踢,先踢进对方阵地就算获胜。奇奇认真拼的话,会让自己队伍得胜,因此它有时会故意摔倒让对方赢。
此外,还有滚松果赛跑的游戏。这种接力跑,就是各队分别推滚两颗松果,派三名选手轮替出场,看由哪队先推到终点。奇奇这队有设差点,使用较大的橡实。可是这颗橡实又大又重,除了奇奇,另外两只小鼹鼠嘿哟、嘿哟费好大劲,根本推不动。这项游戏就有点差强人意了。
五兄弟之中,就属最小的莫啰身体较虚弱,运动神经不太发达。玩相扑时三两下便被推倒,踢橡实足球时,不管怎么奋力努力跑,总是摸不到球边。于是奇奇故意把球传给莫啰,让它痛快一踢,球也不知飞哪头去,还是称赞它:「哇,好厉害!帅劲射门!」
当孩子王虽然爱逞能,奇奇为小鼹鼠们精心设计愉快的游戏,不久它们便哥哥、哥哥的称呼起来,非常崇拜它。鼹鼠妈妈很欢喜,没事便将「小奇是我家大儿子!」这句话,自豪地挂在嘴边。顺便一提,在鼠爸挥汗说服下,鼹鼠妈妈总算放弃莫拉里伊诺、莫里斯凯亚的称呼(是啊,叫达达和奇奇也行,我觉得这名字还算可爱啦。当然莫拉里伊诺和莫里斯凯亚更好听,勉强总不是办法……)。于是达达全家放一百个心,深深吁了口气。
这段期间,奇奇的一举一动,鼠爸和达达只有旁观苦笑,忙着储存冬粮。从果实为主的食物,到人类在公园游玩时撒落的饼干或巧克力碎片,耐心聚少成多,倒有相当可观的收获。
麻雀夫妇来访时会亲子同游,达达在河畔救起的小麻雀还不会飞很远,但能在公园树林间飞飞停停。麻雀夫妇则为达达一家展开新生活,感到欣喜万分。一切前景,似乎美好而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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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鼠爸很久以前便隐隐不安,那就是达达和奇奇的咳嗽问题。来新家居住之后病情日渐加剧,不但咳嗽,还流鼻水、淌泪、闹头痛,最后轻微发烧不断,起床变得佣懒无力。
「我和奇奇怎么感冒一直没好呢?」达达问道。鼠爸面露难色,没有回答。其实鼠爸连日来同样有喉咙异痛的症状,尽管不像它们咳那么严重,体内总是沉浸滞闷的倦怠感,心情无法开朗起来。
「大概不是感冒。」鼠爸说道。
「是什么病呢?」
「可能是水土不服引起。」
「水土……,这里有东西会伤害我们?不是跟旧家一样,都在河边吗?」
「即使是同一条河,以前我们住在更下游,对这附近可说一无所知。达达,你有没有发现这里没有其他老鼠?」
「啊,真的……」
这附近有鼹鼠、有水禽,有一次还恰巧目击到獾出没。如此说来,确实从没见过老鼠。达达一家曾抵抗沟鼠军队,当时尝过不少苦头,因此不论遇上任何鼠类,立刻陷入极度恐慌。就某种意味上,目前没遇到同类反而庆幸。不管是沟鼠或玄鼠,这片河滩丝毫没有鼠影出现,仔细想想还真是匪夷所思。难道这片土地情况特殊,导致老鼠无法栖息?
某天小鼹鼠们来找奇奇,想结伴到外面玩。鼠爸担心奇奇成天闷在洞里,便叫它出去玩,到外面透透气,奇奇点了点头,显得无精打采,拱着背懒洋洋出去了。此后,鼠爸为这件事自责好长一段时间。
或许有不祥的预感,达达本能地跟着外出。
奇奇爬出洞外,在几簇草丛间跑啊停、停啊跑,晚来几步的达达跟在后面。整起事件就发生在刹那之后。
啪飒啪飒,猛烈的扇翅声响起,扬起漫漫灰沙,达达差点被疾风刮倒,四爪紧扣在地上稳住身体。一瞬风过,眨眼望去,原本在前面的弟弟,就像变魔术般突然消失了。同时头顶上传来奇奇「啊!」的轻呼,呼声立即远去。
仰望天空,逆光刺眼看不清,感觉有巨大鸟影猛然升空,盘旋半圈后,朝对岸森林飞去。达达拉回视线,拼命东张西望,在附近奔跑搜找着奇奇。该不会被羽翼扇扑弹落到草丛里?它应该很快就会窜出头来,天真无邪地问:「哥哥,刚才好猛喔,那是什么?」……可是,奇奇不见了。
鼠爸察觉外面发生意外,匆忙赶到洞外,对着失神颓坐的达达:
「怎么回事?奇奇呢?」它急声问道。达达只恍惚望着爸爸,半天说不出话。
「奇奇呢?奇奇在哪?」鼠爸眼睛布满血丝,朝四周张望。五兄弟呆站在不远处,就像玩推挤游戏般,聚成一堆窣窣发着抖。鼠爸窜到它们面前,大声再问一遍,其中有两、三只怯怯朝天空一指。
「咦,怎么?发生什么事?」
「有鸟。」一只悄声说完,接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起来:「真可怕」、「那只鸟好凶喔」、「突然飞来的」、「超大只耶」、「翅膀一下遮住太阳」、「喂,推什么推呀」、「我没推啦」、「奇奇被抓走了……」
「什么,奇奇它……」鼠爸说。
「奇奇好可怜,被抓走了。」
鼠爸激动的目光转向达达,瘫坐在地上的达达呜呜抽泣起来。
达达只瞥到麈土霎时扬起和鸟影远去,相对地,小鼹鼠们隔一点距离,有几只清楚望见鵟鹰飞近、猛然俯冲而下,其中还有目睹到伸爪攫住奇奇的恐怖一幕。只不过当时它们惊吓过度,被恐惧的魔魇制伏而呆若木鸡,只能赶紧闭上双眼,唯有片段景象烙印在眼底。
不过,有目睹全程悲剧的目击者,就是刚巧来达达家玩的麻雀夫妇。
当时两只麻雀停在大山毛榉的树冠附近的枝上,这棵大树底下正是鼹鼠的巢穴。麻雀来附近却没有直接到洞口,而是暂时观察动静,原来是对鵟鹰心存戒心。那只猛禽就停在沿河堤步道的电线上,朝它们投来不怀好意的视线。鵟鹰的主食是老鼠或青蛙、昆虫等陆栖小生物,偶尔会袭击麻雀之类的小鸟。
鵟鹰伸展双翼,从电线起飞朝此滑翔而来,两只麻雀暗想不妙,但发觉对方的目标竟是爬出洞外的奇奇时,已来不及发出警告。像今天这种清朗好日,奇奇在土地和碧草浮衬下,偏白的毛色格外醒目。鵟鹰猛冲而下,粗壮的锐爪牢牢将它抓住,迅速升空逸去。
公雀立刻振翅起飞,母雀紧追在后。对方是展开双翼宽达一公尺的鵟鹰,麻雀夫妇自知不敌,当然不敢妄想夺回奇奇,只盼是否有隙可乘,争取侥幸机会而已。不,它们没有意识这些。几次来访中,已将奇奇视为家人,因此目睹它遭遇横祸,单纯只是反射行动想助一臂之力。
鵟鹰朝对岸森林飞去,或许是心理作用,从远方观察,鸟爪上的奇奇好像在拼命挣扎。它还活着吗?麻雀夫妇鼓翅尽力追赶,鵟鹰的飞速奇快,距离愈拉愈远。
达达哭个不停,哭到泪如泉涌般。这不仅包含痛失珍贵亲人……的悲痛欲绝……,还包括对自己在场却让遗憾发生的自责之念。光是想像奇奇被袭击当时的心情,达达就觉得好恐怖、好心痛,无法承受。
「你当然无力保护它。」鼠爸说,「这无可奈何,我们只能放弃。」
好想放声大哭,这份心情,鼠爸不亚于达达。不,或许更强烈。鼠爸告诉自己不能崩溃,至少现在不行,在达达面前必须坚强。
「可是、可是……奇奇还是小孩,我应该提高警觉才对。麻雀妈妈说过,我们兄弟太没警觉心,傻呼呼的。果然没错,糊涂虫……」
「爸爸才是糊涂虫。」鼠爸说,「都是我叫它去玩,赶它外出的。奇奇身体不舒服,遇到外敌来不及迅速逃走,居然还叫它去外面。都是爸爸笨蛋,该负起责任。」
「可是我就在它身边,那么近……」
「你没遇到袭击就该感谢上苍,真是不幸中之大幸。至少这点就很值得庆幸。」
「庆幸什么啊!我宁可自己被抓走!」父子俩再度无言。
连鼹鼠妈妈也变得一声不响,它分别给鼠爸和达达一个长长深拥后,带着小鼹鼠们返回巢穴,静悄悄关在另一间房里。
达达哇哇痛哭几个小时,哭到后来麻木,缩成一团动也不动。日暮后,夜色更浓时,传来啪飒啪飒鼓翅声,啾啾啾、啾啾啾的啼叫,呼唤着老鼠父子。鼠爸从洞口小心探出头,麻雀夫妇正在外面兴奋地等候。
「嗨……」有气没力的鼠爸打声招呼,母雀连忙抢先说:
「奇奇还活着喔。」
6
母雀是这样叙述的:
「我们知道追不上鵟鹰,还是锲而不舍。说实在的,距离一下子拉好远,差点以为没指望。就在那只鵟鹰飞到森林上空时,另外一只同伴立刻来袭击。」
「另外那只不一定是鸢鸟喔。」公雀插嘴。
「说的也是。我们忙于追逐,没看清楚对方。它们开始抢夺奇奇,我们事后猜想……另一只会出现的原因,可能是抓走奇奇的那只鵟鹰有弱点,才会引来攻击。它确实双爪抓住猎物,可是奇奇显然没死,并没有受重伤,还在努力挣扎呢。那么巨大的猛禽,扑袭猎物时一定会勒紧脚爪,让猎物当场窒息死亡。」
「可是鵟鹰没这么做。」公雀又说,「或许是做不到,可能脚爪受伤不能使力,或是太生嫩不善于狩猎,反正一定有什么原因。其他猛禽瞧出破绽,认为有机可乘,就从旁飞来趁交错而过时,伸腿踢中抓住奇奇的鵟鹰。果然正中下怀,奇奇掉落下来。对另一只猛禽来说,只要在空中接住就大功告成,没想到奇奇避开它的脚爪,直往下坠……」
达达和鼠爸屏息仔细聆听。
「两只猛禽纠缠成一团,在空中抢抓奇奇。」母雀继续说,「可是互相牵制、彼此阻挠的结果,双方都期待落空,奇奇穿过林叶间摔到地上。如果仅是如此,两只鸟绝不会死心,奇奇最后还是难逃一劫。幸运的是刚好有两个小学男生经过,相信他们也吓一大跳,原本边走边聊,谁知道天上突然啪啦掉下老鼠。」
「我们俯冲到现场时,」公雀说,「刚好看见其中一个男孩蹲下,小心拾起奇奇,轻轻放在掌心中。」
「奇奇还活着……?」鼠爸气急败坏地插嘴。
「昏迷状态,睡得死死的。不过,你先听我讲完。」公雀眼看鼠爸呼呼大喘,伸出半边翅膀拍拍它的背脊,继续说,「少年们面对面蹲下来,脸孔凑在一起,弯腰紧盯着手中的奇奇,表情很认真地讨论半天。我们好担心他们虐待奇奇,就留在附近树上观察。你不晓得那年纪的小男生呀,就会欺负小动物。」
「曾有野孩子拿木棒戳坏我们的巢,弄得七零八落,相信你们也听达达说过吧?」母雀接着说,「人类的野孩子就是这么过份,我们真的很担心。不过两人站起来后,我们马上知道他们很善良,跟那些野孩子完全不同。其中一个男孩从书包拿出塑胶铅笔盒,将里面东西全放到书包其他口袋里,我们起先不知道那是什么用意,后来发现他将奇奇轻放进铅笔盒,阖上盖子,捧着那盒子在胸前,避免摇晃地慢慢向前走。另一个孩子同样满脸忧色,与他并肩一起走。」
「我们沿路在枝头上飞跃,保持一点距离尾随在后。」公雀又说,「来到林间空地时抬头一看,那两只猛禽还舍不得猎物,在奇奇坠落的地点上空缓缓盘旋。真是活该!不过我们还是很担心,猜不出男孩们究竟想对奇奇做什么。我太太说,大概要找地方埋奇奇……」
达达听了大惊失色。
「不过,幸好不是如此。从木原公园西南口出去,走进住宅区的街道,立刻会有一家动物医院。你们知道什么是动物医院吗?不知道?就是人类饲养的动物生病或受伤时,会被带去的地方。动物医院有一种叫医生的人,会帮忙喂药或包扎,而替动物治好身体不适的,也是这种医生。这种人有的专为人类治病、有的专替动物治疗,后者叫作兽医。不过,这不是重点。小学生们把奇奇带往动物医院,我们保持距离追踪飞去,确定他们走进医院时,真是好高兴。」
「因为啊,」母雀继续说,「那间『田中动物医院』我们很熟呢,是常去寻找食物的地点之一,平常总是受他们照顾。小庭院中有喂鸟的饲料台和饮水区,随时装满谷粒和新鲜水果。医院里有兽医和他太太、受雇的一名护士,只是三人营运的小型诊所,相信他们都是爱护动物的人。我敢保证,奇奇进那间医院一定非常安全。」
「就算如此,」公雀说,「奇奇仍是生死不明。不说别的,它从高空摔下来,先前又被鵟鹰凶猛抓住。那两个小学生不到十五分钟就走出医院,笑得甜蜜蜜回家了。其中那个男孩,使劲挥舞着装奇奇的铅笔盒跑走了,看得我一瞬间呆住,随即发现奇奇留在医院……」
「我们一直监视医院里的动静。」母雀说,「就是轮流在各窗户附近,隔着玻璃观察屋内,却看不出任何异状。那间医院生意清淡,今天也静悄悄的,只有两位客人上门。医生在起居室无聊看着报纸,太太在庭院整理花圃。不过,刚才终于看见奇奇了。」
父子俩猛盯着母雀,原本握起拳头,不禁捏得更紧。
「诊疗室旁有一个充当仓库使用的小房间,从窗外窥看几次,都没见到奇奇的踪影。不料刚才张望时,发现角落桌台上新搁着动物专用的铁笼,奇奇就在里面。然后啊……,你们猜我看到什么?」说明这么久,母雀这才浮现满意的笑容。「奇奇正捧着苹果片在啃呢。好疲倦般慢慢、慢慢啃着,真的有在吃哟。」
「万岁!」达达和鼠爸欢呼一声,相拥在一起,又抱住麻雀夫妇,差点没将它们推倒。
「先听、听我说完……,后来我们在窗外努力拍翅、啼叫,奇奇都没发现,一定是累坏了。不过总算确定奇奇平安无事,火速赶来告诉你们,这就是事情经过。」
「真是太感谢了!」鼠爸叫道。
「可是今后有什么打算、该如何和奇奇重逢,这些我们就……」
「嗯……,这些下一步再想,总有方法解决。」鼠爸兴奋到极点,「只要得知奇奇还活着,我们开心极了,狂喜得几乎冲上天。你们知道吗?我刚才还胡思乱想,那只猛禽抓走奇奇,可能把它从脑袋嘎滋嘎滋吃光了。唉唉,这半天真是无情煎熬啊。现在我才明白,不管是动物医院或哪里,那孩子在世上某个角落,居然还活着、会呼吸,吃着又脆又香的苹果片!是你们带来大好消息,啊,这世界多美好……」
「是啊、是啊。」母雀有些不耐烦,打断陶醉在滔滔不绝中的鼠爸。「没错,实在太美好了。不过我们必须回去,孩子在巢里等了一下午,肯定饿得发昏。」
「啊,是吗?」鼠爸这才发觉,麻雀夫妇到公园对面的动物医院探查到深夜,为这项艰钜任务做了极大牺牲。「真是非常抱歉,都是为了奇奇、为我们……」
「没关系。」母雀说得很干脆,「要不是有达达帮忙,我家那个快饿扁的傻儿子早就没命了。我们夫妻只是尽点微薄之力。好,该回去了。老公,回家。明早我们再来一趟,仔细讨论今后的对策。明天见。」
两夫妇轻轻点头示意,立刻飞走了。
达达和鼠爸掩不住兴奋,回到洞里立刻摇醒鼹鼠妈妈,告诉它麻雀夫妇发现的消息。鼹鼠妈妈刚睡得香甜,被叫起床时心里有点呕,听到一半,眼睛开始闪闪发亮,最后大声欢呼:
「唉哟!我那可爱的大儿子还会活蹦乱跳!在什么dòng wù yī yuàn吃苹果等妈咪呢。多美满啊!好,大家起床、起床,开始点名。莫啦、莫哩、莫噜、莫咧、莫啰……」每只爱困的小鼹鼠右啊一声,拖拖拉拉起床。
「唉呀,鼹鼠太太。」鼠爸有点惊慌说,「不必叫醒孩子们……。辛苦一天,大家都累了……」
「说什么傻话!好,出发了。」
「咦,去哪里……?」
「当然去偷袭啊。大家组成突击队,准备杀进么dòng wù yī yuàn,抢回小奇!」
「不,杀进也未免太……」
「这是小奇争夺战!势必血洗战场!不成功、便成仁!」
或许奇奇每天重复的「军事演练游戏」从记忆中苏醒,还在恍神的小鼹鼠们迅速排成纵队,一、二!一、二!边喊边在狭洞里踏步行进,练习蹦蹦弹跳。唉呀呀,闹得惊天动地!鼠爸急得猛冒大汗,努力开导鼹鼠妈妈,现在奇奇暂时很安全,今晚先休息,有计划明天好商量,总算劝它打消念头。达达在旁拼命忍住笑,幸福地捧着肚皮。
7
夜深后,田中医生在就寝前,来到诊疗室隔壁的小房间探视。小笼里的白鼠蜷成一团,正在安心熟睡。他走到铁笼前,脸孔忽地凑近细栏,白鼠这才惊醒,一蹦钻进木屑片堆里。放在饲料盒的苹果片上,留下晈啮的痕迹。田中医生松了口气,确信它应该能度过危机。
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今天下午医院来了两个少年,田中医生接过他们的铅笔盒,打开一看,里面有只沾满泥血、蜷缩一团的小白鼠,正奄奄一息发着抖。少年们纷纷说是从树上掉下来的,医生实在想不透,老鼠没事在树梢上干什么?就用脱脂棉仔细拭净白鼠身上的脏污,细心检视一番,发现侧腹有两处受创,像是被锐物严重撕裂的割伤或戳伤,伤口还在流血。背上到腹部有几处轻微擦伤,倒是没有大凝。
然而,侧腹那两处伤势相当严重。田中医生在伤口各缝几针暂时防止出血,问题就在于是否伤及内脏。
「暂时让它住院观察,你们先回家吧。」他对少年们说。其中一个有点害羞问道:
「请问……多少钱?」
「看诊费?我想一下……,十万圆吧。」
「这么贵……」少年眼睛瞪得滚圆。
「十万圆跑不掉。一般来说,替老鼠诊伤的医疗费是这个行情……」田中医生爱开玩笑,那张严肃面孔总是正经八百的,不习惯的人还真会哭笑不得。「不过今天你们爱心助人,不、爱心助鼠,就算免费吧。」
「太好了。刚才来医院时,我们很担心零用钱不够付。」
「不提这些。你们摸过老鼠,回家前记得去盥洗台洗手唷。」
「好的。医生,这只老鼠能救活吗?」
「不晓得,还很难说。」
「要是能救活就好了。」
「这只老鼠还小,身体不够强壮,没什么体力,却受这么严重的伤……。不过,只要能度过今晚,我想应该没问题。」
两个小学生商量好等老鼠健康后,绝对会由其中一人饲养,然后踏上归途。
田中医生拍摄X光片,发现骨骼没有异状,症结在于两处深伤和伤口失血。他没有马上吊起可怕的点滴,而是判断先观察情况,在脱脂棉上沾点水分让老鼠吸舔,把它放进小笼里休息。晚餐时还在里面放些苹果片,将笼子移到小房间的桌台上。
就寝前一看,发现苹果有吃过一点的痕迹。这只老鼠应该有救,田中医生暂时放下心。
木原公园旁的田中动物医院,可说是生意清淡的诊所。在某种意味上,正因为田中医生的医术太过高明所致。
比如说,惊恐的饲主抱着无精打采的犬猫来看病,田中医生直接一句:「不过是小感冒,让它在温暖地方好好休息就没事了。」既没注射也不开药,仅收取形式上的诊疗费就让他们回去了。结果饲主反而神经紧张,又到别家兽医院为宠物作验血,领一大堆抗生素才完全放心。
另一方面,看似无明显症状的狗,田中医生一看就宣告必须紧急住院。彻底检查后发现是初期癌症,他就发挥精湛技巧,亲自执刀进行手术。饲主却不肯认同,带着狐疑眼光审视他,暗想哪有那么严重,这家伙该不是庸医,只想借着乱开刀骗钱吧。
此外,曾有人带来的家猫被野猫咬伤,导致伤口化脓,田中医生便训他一顿:「怎么让它恶化成这样?动物不会叫痛喊苦,只会乖乖忍耐的。」于是有些人认为医生爱摆臭脸,嫌他说话没人情味,许多饲主渐渐不来求诊了。
然而真正重要的,是田中医生永远只说正确的事情。这位四十多岁的医生高高瘦瘦、略带点驼背、个性相当沉静,总是面无表情开玩笑,让周围的人不知所措。但在鲜少情况下,遇到真正开心的事,他会露出少年般的笑容。
田中医生是难能可贵的良医之一,他具有兽医真正需要的最高资质。这种资质不是最崭新的医学知识,不是营业上的灵活沟通术,而是与动物刹那间心灵契合的感应力,以及对弱小者、疾苦者的悲悯情怀。治疗时遇到打针或引发疼痛,他一定先对患伤病的动物轻说一句:「抱歉喔」。这种时候,在医生中有真正感同身受也有无动于衷的人。是否有心,动物一定能切身感受。其实伤病复元的最大力量,并非来自于抗生素或专精医技,而是温暖动物身心的体贴和怜悯。
隔天早上一看,虚弱的白鼠目光透着些许光采。
「好像度过危险期了。」曾几何时,太太来到旁边说道。
「是啊,看来没有伤及内脏,这只老鼠大概可以救活。」田中医生应道。
「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居然从树上掉下来,究竟是……?」
「可能是被大鸟抓走。鸟将它捉回巢时,在空中遇到状况,不小心摔落猎物……」
「好可怜。」
「实际情形不可而知,若是真的,只能说是奇迹生还啊。好了,来准备开诊工作吧。」
田中动物医院就这样一如往常迎接早晨。这对夫妇没有小孩,太太在处理家事之余,还兼顾照料动物和担任会计。另外聘请一名护士,在客源减少的情况下,田中医生考虑必须辞退她的工作。
又过一天,白鼠仍虚弱无力,田中太太放在笼里的乳酪和苹果片,却已能各吃几口。次日它开始在笼中缓慢爬动,两夫妇见了十分欢喜。隔天清晨,田中太太想到户外取报纸,顺便照常清扫玄关前面,打开门一看,赫然发现非常奇妙的物体。
就在玄关前的磁砖上,而且是从家里打开门,视线恰好落下的位置,有两只灰鼠拉直身体,软绵绵瘫倒在地上。活像是汉字的数字「二」,大小两只,整齐并排躺好,手脚前后甩出,就滚躺在门口。一般妇女看见准会哇哇吓跑,田中太太不愧是兽医的内助,不管老鼠或蛇都见怪不怪。她只是想不透,怎么老鼠会死在这么显眼的地方,实在不符合它们的习性。
是谁恶作剧?故意捣蛋?念头乍闪而过,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于是先蹲下来,食指朝大只的侧腹轻轻一戳,老鼠突然震一下,好像点到痒穴,扭动差点弹起来。原来还活着嘛。不料大老鼠翻个身,改成四脚朝天,完全睡死不动。朝小只的摸一下,也会动。它还仰起上半身,酷嗽、酷嗽小咳几下,又躺下来,动也不动。
田中太太右手轻捧起大老鼠,左手捧起小老鼠,两只都软弱无力,感觉微微发着抖。大只的忽然微睁眼缝,偷瞄田中太太一眼。
「老公!」田中太太呼唤医生。田中医生来到玄关前,不禁吓了一跳,只见太太手心各趴一只老鼠,人还伫在门口,露出半困惑、半担心,还带点好玩的神情。
「怎么回事?」
「捡到的。」
「哪里捡的?」
「这里,门口前面。」
「死老鼠?」
「不是喔,还活着。」
「真的?……让我看看。」
太太伸出双手,田中医生轻点一下,果然两只都会动,小只还猛咳个不停。
「好像很虚弱,先带回诊疗室观察吧。最近跟老鼠真有缘,这就奇了……。」
8
两只老鼠放在诊疗台上,田中医生用听诊器检查,心跳稍快,整体并无异状,没有受伤迹象。
「只是虚脱而已。大概找不到食物,饿得半死吧。」
「真可怜……」太太隔着他肩膀注视说。
「拿去公园丢掉好了……」
「唉呀,好过份!」太太责备说,「拯救动物不是你的职责吗?」
「话是没错……」医生有点气怯,「可是,这是老鼠啊。不需要特别照料……」
「老鼠就不是动物?不说别的,两、三天前,你不是帮小学生带来的小白鼠治疗吗?这两只却见死不救?」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嗯,这只小的还没长大,比那只白的大一点而已。」
「我要喂它们。」太太坚持说,「记得好像有饲养黄金鼠的笼子。」
医生目送妻子离开诊疗室,叹了一口气。不管如何,她就是言出必行的个性。
田中太太找出一个附有滚轮的笼子,这是几年前,有一只连田中医生都回天乏术的黄金鼠死后,饲主留放在医院的铁笼。医生在笼底铺好厚厚的木层片,将两只老鼠轻放入笼里。太太在饲料盒里装满葵瓜子和胡萝卜碎片,饮水器中盛满清水。两只老鼠依然倒卧不动,偶尔轮流微睁开眼,悄悄观察两人的举动。
「先放在较暗的地方,看看情况如何。」太太按照医生的指示,抱着铁笼走向后面去了。护士稍后来上班,准备开始看诊时,田中太太笑容满面地回来。
「两只灰鼠正在啃饲料,吃得很起劲,好像根本没生病,在笼里快活乱跑。刚才怎么会虚脱呢?」
白鼠渐渐有起色,顺利拆线后,伤口形成薄膜逐渐愈合。另一方面,两只灰鼠活泼好动,那天清晨为何死气沉沉倒在玄关前,真是百思不解的谜。
「它们当时想装死让我们领养吧。」田中医生半开玩笑说。
「是啊……这很难说。」太太正色地回道。
医生认为两个鼠笼放在一起容易造成紧张,就将灰鼠的笼子放在客厅角落,小白鼠的笼子则搁在诊疗室旁,就是称为预备室的小房间里。某天为了替猫做避孕手术,必须留住医院一晚,只好借用那间预备室。田中医生将白鼠的笼子拿到客厅,试放在灰鼠的鼠笼旁边。
果不其然,三只陷入疯狂亢奋的状态,彼此隔着铁栏紧盯不放,吱吱、叽叽的叫唤不停。
「我看还是不行,把小白移到厨房吧。」田中太太说着,拿起白鼠的铁笼正想走向厨房,老鼠们的骚动更激烈了,两只灰鼠来回猛窜,笼子喀答喀答摇得直响。
「等等,别急。」医生说,「你的笼子借我一下。」医生抱回白鼠的铁笼,反将两个笼子紧靠一起,骚动立刻停止。老鼠们一声不响,默默隔着铁栏探出鼻端,彼此专注嗅着对方的气味。「没想到这么合得来,干脆放在一起好了。」
「最好别这样。」太太反对说,「小白还没完全复元,万一被欺负怎么办?它还好小呢。」
「我想……没关系,你看。」田中太太凑近医生,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大灰鼠正频频舔舐白鼠的脸。
「真的呀。」
「没错吧?就种类来说,这三只都是玄鼠,属于同一族群。它们的集体意识很强,群居比较安心。」
田中医生打开笼门,伸手想抓白鼠。起先白鼠东逃西窜,隔壁笼里的大灰鼠高吱一声,它立刻安静,顺从地任医生抓取。医生打开灰鼠的笼门,轻轻将白鼠放进去。
三只老鼠立刻紧紧靠一起,变得相当镇静。如果竖起耳朵,还会听见吱吱吱、吱吱吱的微叫,彼此像在热切交谈。
「唉呀,马上变成好朋友。」太太高兴地说道。
翌日是周六,事先已告诉小学生们在中午诊疗结束时来医院,圭一和新太在正午时分抵达。
「哇,变得活泼多了。」小男孩们兴奋欢呼。
「嗯,伤口大概还会痛。」
「怎么会有这两只呢?」
「它们也受到照料。这阵子,老鼠偏爱往我医院跑。」
「医生,新太家说老鼠很不卫生,绝不能带回去,所以由我来饲养。」圭一开心地说。
「没办法。」新太满脸沮丧。「妈妈说松鼠或黄金鼠还可以,要养耗子就免谈。可是黄金鼠还不是老鼠,医生,您说对不对?」
「是啊。黄金鼠或天竺鼠很可爱,可是普通老鼠,唉……,就是老鼠罢了。令堂一定这么说,是吗?」
「天啊,可是这样好奇怪。动物都很可爱呢。医生,您不觉得吗?可不可爱,都是人类决定的,这样太过份了。」新太噘起嘴。
「没错,我也这么觉得。」医生深深点头,这时太太正好端果汁来说:
「唉呀,是谁说要把灰老鼠丢到公园里的?」
「啊,那是因为……」医生神色有点慌张,又问:「对了,你们觉得这两只灰鼠怎么样?」
圭一望着三只老鼠众成一团,彼此将脸埋在对方身上,就说:
「它们感情真好。」
「是啊。圭一,你家能不能收养它们?我做过检查,身上没有寄生虫。」
「这个……,要问妈妈的意见。」
「会生一窝喔。」新太说。
「不用担心,它们都是雄的。」医生说道。
「这只小灰鼠有时会咳嗽,好像……」
「嗯,我想它得了过敏。」
「过敏?」
「因为木原公园里有一种丛生植物……,穗上开满淡紫色小花,你有没有看过?」
「好像没有……」
「河畔特别多,分布很密集,叫作长刀香需,它的花穗形状很像长刀,因而有此名称。这种植物散发出强烈气味,造成老鼠体内产生抗拒,咳嗽就是过敏反应的症状吧。我曾读过一篇研究,木原公园没有老鼠栖息的原因,正是因为长刀香需所引起。小白刚来也曾呼吸困难,我以为是受伤所致,后来判断应该是过敏。住在家里与外界隔绝,一周后它就会病好,相信小灰鼠也很快恢复健康。」
「这样就更不该把它们放回公园呀。天气愈来愈冷,一定会冻死。」田中太太说。
「我跟妈妈说说看。」圭一说道。
男孩们喝完果汁回家,夫妻俩再度凝视着大小三鼠。大灰鼠站起后脚,含着探询眼神直视着田中医生。
「怎么了?但愿圭一家能收养你们。」医生轻声对它说,大老鼠迅速擦着脸。这时,太太发出小惊呼。
「怎么回事?」
「我遗失一只耳环,针座松脱了。」
9
其实,田中医生有个烦恼。由于母校有职缺,大学方面聘请他返校任教。既然在此开业,求诊病患愈来愈少,而他常自认为更适合执教或研究工作,索性歇业去当大学研究员也好。
「这件事,你觉得如何?」他询问妻子的意见,田中太太说:
「我想你该自己作主。」她仅如此表示,没有明确答覆。
这天,医生在午餐时重提此事。
「我觉得自己不适合开业,还是该在研究室做更艰深的研究……」
「可是,这样好吗?」太太微偏起头,难得紧盯他的双眼。「阿纯或许会这么认为……」她说道。每当太太想郑重表达意见时,就会直呼医生阿纯。
「嗯?」
「阿纯很喜欢动物吧?心底很希望救助受伤生病的动物,对不对?」
「没错啊。」
「它们恢复健康时,你总是真心流露出喜悦的表情。不管我感冒还是病好,你都没当回事呢。」
「嗳呀,提这些……」
「不过,最后必须由你自己决定。」
「我是说病患愈来愈少,上个月还亏损……」
「这些都不要紧,我相信人有所谓的天职,一生从事所爱的志业最幸福……。啊,不说这些,我那只黑珍珠耳环,究竟掉到哪里去呢?」
「那对耳环是我当实习医生时,努力储蓄微薄薪水送给你的礼物吧?是满高级的珍珠喔。」
「卖什么人情嘛。我明白,总会找得到……」
客厅角落的方笼里,老鼠们正专心聆听这对夫妻的交谈。
过几天,就在某日中午。
「奇怪,麻雀又来了。」太太说道。两只麻雀停在客厅窗户的外栏上,隔着玻璃朝室内窥望。
「最近它们常来,好像是同样那几只。怎么不去庭院呢?谷米都放在饲料台上。」
「它们好像很中意我们家呢。」医生说着缓缓走向窗前,轻推开十公分宽度,麻雀立刻飞走。他保持不动姿势,不久飞来一只,另一只也飞回外栏上。医生避免惊动小鸟,缓缓打开窗户,麻雀们迫不及待想飞进屋,终究不敢贸然行动。
「麻雀好像很关心小白它们。」田中太太说着,注视客厅角落棚架上的鼠笼,然后转望窗外的麻雀。原来麻雀们朝三只老鼠不断拍翅,啾啾叫个不停。老鼠也一样,三只并排踮起后脚,脸孔紧贴铁笼的缝隙,热切注视着麻雀,还神情略带兴奋般吱吱直叫。
「啊,还有一只……」医生说道。眼看更小的麻雀飞来,乖巧停在两只中间。
「好像是亲子呢。」太太说道。
「这就不知道了,或许是吧。倒是我觉得有点冷,虽然让麻雀失望,还是关上窗户吧。」
三只麻雀在紧闭的窗外流连不去,医生稍后重返窗前,已不见它们踪影。
「小白健康多了。」
「嗯,我想过几天就会痊愈。」
「啊……,你看、你看!」太太兴奋叫道。原来白鼠跑进笼里的滚轮,开始旋转玩起来。「啊,变得很活泼,太好了。」
田中太太回头望着丈夫,医生微微含笑不语,只眯眼凝视着白鼠。骨辘辘、骨辘辘,活泼的老鼠不断跑着滚轮。
几天后传来好消息,圭一来电表示可以全部饲养。
「爸妈起先都说养老鼠好奇怪,我说既然和同学救过老鼠,应该对这条生命负责到底。」
「嗯,负责到底?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很会讲道理嘛。」
「是啊,爸爸也这么说,他还刮目相看喔。」圭一自豪地说道。
「不过,另外两只……」
「小白鼠是很可爱,不过妈妈说,其他两只都是普通灰鼠,让她很为难。但我坚持说三只老鼠感情很好,不能分开,妈妈才终于答应。」
「是吗?那太好了。」
「可是,妈妈担心老鼠带病菌。」
「这点不用担心,我有彻底作检查。那么,下周欢迎你随时来带它们回去,我会详细教你饲育的方法。」
「好的,医生,真谢谢您。」圭一说完挂上电话。
田中医生心想这就放心了,来到铁笼边,小灰鼠正起劲跑着滚轮。这笼子怎么看都太老旧,滚轮不是新式塑胶轮,而是由细铁丝制成,旋转时发出嘎唧嘎唧声,大概是有歪斜或螺丝松弛。医生认为可能快故障了,必须告诉圭一最好重买新笼。
「怎么样?转啊转的很好玩吗?」医生对小灰鼠说,「有好人家收养你们,圭一绝对会悉心照料,真幸运喔。」
今天照常生意清淡,护士闲来无事,在诊疗室专心翻阅杂志。医生来到窗边仰望天空,连日来寒云阴沉密布,根据气象报导,今年将是酷寒冷冬。医生深深庆幸三只老鼠能住在温暖人家,不愁没有粮食度过严冬。
发现三只老鼠失踪时,是在隔天清晨。
田中太太从二楼寝室步下客厅,赫然发现笼门敞开,里面的老鼠无影无踪,随后下来的医生也当场愣住。
「是你最后关笼子吧?难道没有好好关紧?」
「不,我真的有关紧!」太太认真起来,「洗过碗,替它们补充饲料后就关上门,还仔细将门栓插入栓孔,这点我记得很清楚。对呀对呀,这笼子很老旧,我还特地摇一下笼门,确认有没有关紧。」
「当时三只都在里面?」
「它们钻进木层片堆里。不过的确都在,绝对没错。」
「怪哉,怎么回事?该不会野猫溜进来伸爪拉起门栓,硬打开门……」
「猫哪会钻进家里?」
「是啊,说得也对。」
医生仔细检查笼子,整个滚轮横倒,轮轴松脱导致轮子掉落,轮上还脱落三根铁丝幅条,散落木层片堆中。
「真想不透,到底发生什么事呢?」铁笼是在关门后,门上栓孔与笼子栓孔交叠成一直线,再用大头针状的细门栓由上往下插入,贯穿两方栓孔后卡紧。这根门栓已被抽起,随链子荡然垂挂一边。
「该不会……」
「什么?」
「不,这想法太荒谬了。如果说拆下轮上的铁丝,插进门栓顶部的洞孔,再用力拔起细栓的话……」
「可是谁会这么做?」
「我只是假设而已,万一老鼠在笼里拿铁丝……」医生难为情地笑笑说,注视着太太。原以为她会说别开玩笑,没想到她带着严肃神情若有所思,轻轻点头会意,只说:
「圭一会好失望。」
「是啊,他那么努力争取来的。」医生也神情黯然。
两人在铁笼前偏头纳闷了许久。三只老鼠还在家里某个角落?还是从缝隙偷溜出医院了?最后医生说:
「唉,只能向圭一道歉了。先准备今天的就诊工作吧。」医生重新打起精神般低声自语,匆匆走进诊疗室。忽然他又冲回走廊上,呼唤太太:「喂,快来、快来。」
「怎么回事?」
「你来看一下。」医生拼命忍住笑,浮现奇妙透顶的表情。太太走进诊疗室,朝医生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诊疗台的正中央,不偏不倚,就是正中央,放着她一直寻找的那只黑珍珠耳环。
「啊,你在这里找到的……?」
「不是、不是,先前这里当然空无一物。至少昨天深夜来关灯时,还没有放在诊疗台上,这点我绝对敢保证。」
「那么,夜里会有谁……」
「你认为呢?」
「不晓得。」
两夫妇面面相觑。
「阿纯,你该不会跟我想法一样?」太太轻声询问。
「恐怕是的。」
「天啊,不会吧?」
「这很难说。」
「唉呀,难道……,太神奇了。」
「……大概算是谢礼吧。」
田中太太和医生同样,像被呵呵搔痒、拼命忍住笑似的,浮现非常奇妙的表情。接着两人哈哈笑开怀,田中医生露出满是好奇心、少年般爽朗的笑容。
「这世间就是有无法解释的现象。小裕,我决定辞退大学的聘请,今天打算致电请辞。我还是想当兽医,一直做到老态龙钟为止。不论生意清淡,或是每月辛苦筹经费,我都坚持下去。在这里继续为动物治疗是我的职责,我想帮助受困和病弱的动物们,你愿意协助我吗?」
田中太太只弯起嘴角,报以深深的、温暖的微笑。
10
其实当时,达达一家仍留在田中动物医院里。不,岂止如此,是在田中夫妇的脚畔附近屏息不动。当夫妻俩发现耳环,像傻住似的、像着魔似的,总之笑得开心极了。那时达达它们就在垃圾袋里面。
该如何逃到外面?
「说不定窗户或门有留缝隙。」达达说,「阿蓝家就是这样,半夜我们总是溜出去到附近散步。要是有缝隙就方便逃走。」
「那是养猫人家才这么做。」鼠爸说,「主人特别为阿蓝留下出入口,可是这间医院就不见得如此。何况我们没空在屋里寻找,人们现在起床开始活动……。对了,你们看看这个。」
鼠爸指的正是昨夜诊疗结束后,护士在前晚整理好的一袋垃圾。用过的注射针筒,或有感染之虞的沾血纱布等「医疗垃圾」,当然需要另行谨惯处理,交由业者丢弃。此外的一般垃圾,则扎紧袋口放置在诊疗室角落。
「清晨时,人们会从家里把这种袋子提出去放在路边。」
「嗯,路上到处都看得到。」
「赌赌看这袋垃圾吧。」鼠爸毅然说,「我们钻进袋里,希望能随袋子搬出去。爸爸来挖不起眼的小洞,等一下……」鼠爸挤进垃圾袋和墙壁间的缝隙,起劲朝袋子咬破一个小洞,稍微撕开洞口。
「洞太大容易露出破绽。好,奇奇,你先进去……,乖乖别动喔。……然后,达达……」鼠爸跟着扭钻进去。这时,田中医生走进了诊疗室。
喂,快来、快来,医生呼唤太太时,三只老鼠正躲在垃圾袋里的面纸和纸屑中,屏息聆听两人的交谈。两夫妇哈哈笑成一团,但老鼠们可没有闲情分享欢乐。好了,接下来能不能随垃圾袋到户外?能顺利脱身成功吗?鼠爸当然无从判断,其实这天早上,刚巧没有收垃圾。
事情回溯到昨日下午。
达达走进滚轮,不停转着跑,田中医生凑近铁笼问道:「怎么样?很好玩吗?」又对它说,「有好人家收养你们,圭一绝对会悉心照料……」
医生离去后,三只老鼠面面相觑。
「谁是guī yī?」奇奇问道。
「就是捡到你带来医院的男孩嘛。对了,他不是来探望你好几次?」鼠爸答道。
「那么,以后我们就住他家啰?会是什么样的家庭啊。」
「我们要住圭一家?去住多久?」达达厉声问道。鼠爸露出为难的神情,一语不发。
「唔……,住太久会烦喔。」奇奇悠哉地说,「笼子住得好腻,我想跟小鼹鼠们玩,想见鼹鼠妈妈。」
「爸爸,我们要住多久?」生气的达达瞪着鼠爸。
「我想……,一直、大概永远吧……」鼠爸慢吞吞回道。
「永远就是……一直住到死、住一辈子?」
「对,应该是的。」
「我讨厌这样,会完蛋的。」达达愈说愈激动。
「可是……」鼠爸说。
「这样太、太过份……」
「嗯,爸爸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换个角度想,我们来医院几天了?大概有十天吧。住在这么温馨的人家中,每天有美食填饱肚子,只要清闲度日就行了。好好待在笼里,不必担心鸟或黄鼠狼来袭击。」
「可、可是……」
「你先别急,还记得前几天医生提到的事吗?那座公园里好像生长一种对老鼠有害的植物,你和奇奇感冒总是不好,应该就是那植物造成的。其实来医院这几天,你们的咳嗽和倦怠不是都好了?我的喉咙也变得很舒服。这十天里,我们全都养胖许多。」
达达气冲冲问道:
「那么爸爸的意思,是想住在这种四方铁笼里,转着滚轮过一辈子?这就是您说的幸福?」
「是否幸福……,还是未知数。至少在野生老鼠中,一定有很多同伴羡慕我们的境遇。」
「我喜欢玩滚轮喔。」奇奇说着,走进轮子里跑起来。「哥哥自己还不是说滚轮好好玩,每天转啊转的跑好久。」
「是没错啦……」达达表情有些尴尬,不禁想发笑,语气变得镇定许多。「爸爸,不管其他老鼠感受如何,您认为呢?」
「怎么说才好……。达达,当时我们为了潜入医院——尝试装病的方法——不惜拿性命作赌注。为了与奇奇相见,那是最快捷的方式。麻雀夫妇说过医院的人很亲切,因此孤注一掷。幸好计划进行顺利,我们不但重众,奇奇的伤势也快痊愈了。这时才发觉我们被关在这个方形牢笼中,下星期将交给别家收养。当时全副精神投注在寻找奇奇,没有空去思考找到它后,该如何重回河边。」
「那就现在来想办法嘛。」
「这几天爸爸当然有想,可是这种铁栏坚硬无比,稍微试一下,鼠牙根本拿它没辙。」
「怎么办……?」
「只能静待时机,最近一定有机会……」
达达啧了一声臭起脸,不再应声就钻进木屑片里。啧、啧,借口一大堆,都讲明了有温馨家庭喂养才能填饱肚子,在爸爸心底,一定想永远赖在这里。绝不会错,没骨气、胆小鬼,明明说好要住河边,都一言为定了。
夜晚来临,达达还在啧、啧,心里啧个没停,放进新饲料时,它索性赌气钻进木层片堆,根本懒得露脸。鼠爸很了解它的心情,没说什么随便它去了。
不觉进入梦乡,等达达清醒时将近黎明,鼠爸和奇奇靠在一起熟睡。哼,算了,达达暗想,反正都不仅我的心。它忍不住走进滚轮,无意识想抚平情绪似的跑起来。
跑啊跑,达达发觉自己无缘无故玩起这东西,不禁火冒三丈。在同样地点,骨辘辘、骨辘辘,永远永远,不管怎么跑,连一公分也跨不出去。难道就这样原地转到死,耗完一辈子?晓晨的光迅速染亮水面,在河畔让胸腔吸满沁凉空气,那一刻,体内盈满了幸福感。追着奇奇跑、奇奇追着来,尽情奔驰草丛间的兴奋。夕晖浴上背脊,回到爸爸等待的家,那无法忘怀的温情,舒惬的疲劳。此情此景,将永远不能回味了。教我一生都得转这玩意?可恶,我才不要!
达达自暴自弃起来,愈跑愈快,滚轮喀答喀答横转着摇晃。可恶!猪头!边气边狂跑,再跑、再跑,偏跨不出去。烦死了,讨厌鬼。内心呐喊的瞬间,只顾跑的达达后腿朝轮子用力蹬去,胡乱往前一跳。
刹那间,不知怎么回事。啪唧一声,什么东西松脱了。达达被抛向前方,撞上铁栏反弹回来,在木层片上连翻带滚几下。担心的鼠爸和奇奇凑近它,鼠爸问道:
「喂,还好吗?」
「我没事……」达达缓慢爬起来。
它们回头一看,发现整座滚轮横倒,轮子脱离轮轴滚在一边。
「啊,是我弄坏的……。医生夫妇看了,会不会生气呢?」
11
鼠爸走近轮子开始仔细检查,不久一副显得格外兴奋的语气,转身对傻住的达达说:
「喂,来看一下。」
「对不起,我绝不是故意的……」
「不,没什么,你帮了大忙。」鼠爸从木屑片堆上拾起五、六公分长的铁丝,高高举到头顶。「这个!就靠这个。」
「咦,那是什么?」
「就是滚轮的配件,刚才受到撞击掉落。太棒了,达达,干得好!」
「我做了……什么?」
「爸爸一直想,有铁丝就办得到,太好了、太幸运了!」鼠爸乐得差点没手舞足蹈,达达兄弟不明白它为何狂喜。「我不是说过,最近一定有机会吗?没想到时来运转。」
「用这根铁丝能做什么?」
「反正你们看着好了。」
鼠爸握着铁丝来到笼门旁,一端高举到头顶,另一端伸出铁栏外,开始忙碌起来。
「呣……,好难……,难是难……,不过……」它嘀咕嘀咕不断努力。「好,插进去……,终于插好了……。可是,这……」
仔细观察中,两兄弟总算明白爸爸在忙什么。
锁住笼门的门栓顶部有一个洞孔,孔上拴的链子与铁笼相连。鼠爸将铁丝插进门栓顶上的洞孔,想借此抽动门栓将它拔出来。
「伤脑筋,还是不行……」鼠爸努力挺直背脊,勉强伸手构到门栓顶端,费一番劲将铁丝平插入洞孔,但身高不够,无法从上面抽起门栓。
「唉唉,没力了,手脚好麻……」鼠爸累得瘫坐下来。
短暂休息后,它立刻起身重新尝试,达达和奇奇瞧得捏把冷汗。
「没想到机会这么早来。」鼠爸说,「我想这是千载难逢,错过就不知何时再有良机。就算下次有希望,那时已是隆冬,寒冷季节回河边只会冻死。」它像是告诉自己,「必须把握目前,就趁现在,非打开笼门不可。趁人们早上发现以前,愈快愈好。」
鼠爸将铁丝举到头顶上,伸直背脊再度尝试拔开,仍然没有成功。
「果然不行……」鼠爸抿紧唇,失望地正想考虑放弃,达达忽然说:
「爸爸,您先别动。」刚说完,它纵身跳上鼠爸的肩头。鼠爸踉跄一下勉强站稳,努力避免摇摆。铁丝一端插进门栓洞孔,鼠爸高举双臂支撑着铁丝中央,另一端由达达抓住使劲往下拽。这是运用杠杆原理,将插进洞孔的铁丝那端抬高,再往下压低,借着力道一点一点拔动门栓。
「好,行了……,还差一点……」鼠爸打直腰杆高举铁丝、肩上骑着达达,筋骨实在不堪负荷,浑身颤抖不停。两只胳臂完全麻木,真的……再也……举不动了。它瞥向门栓,大约拔起一半左右。才一半啊……,鼠爸伏下眼,紧紧阖上双目。脚下开始抽筋,身体剧烈地左右摇晃。
「达达,怎么样……?还没好吗……?」
「嗯……,好像就是……拔不出来……」听见达达说道。还是不行啊,鼠爸心想。就在快支持不住时,达达低喃:
「好吧,不然这样……」只听见达达嘿的一喊,鼠爸忽然感觉肩膀变轻,这时铁丝被猛力往下一拽,从它手上弹落。原来达达抓住铁丝一端,直接从爸爸肩膀一跃而下。
鼠爸摇晃着倒下,达达滚到一旁,父子俩连忙抬头望着那根门栓。好了,结果如何呢?
被拔起的门栓随链子垂挂着缓缓摇荡,笼门开启一条细缝。
「万岁,太棒了!」鼠爸想喝采,口中却透着气喘吁吁,达达和奇奇欢呼着拥抱在一起。喘息恢复平静后,鼠爸站起来,
「走吧。」它说,「快天明了,我们必须趁医生他们睡醒前设法离开医院。」
一推笼门,唧嘎应声而开,鼠爸、奇奇、达达依序走出笼外。
铁笼放在棚架上,手脚搭着沿途的隔板减缓下滑速度,鼠爸快速滑下地面站稳,奇奇、达达跟着滑下来。
「奇奇,伤还痛吗?」达达关心问道。
「不要紧,就快好啰。」奇奇坚强地应道,挺起胸脯。
客厅窗户关得密不透风,显然无法出去,所幸通往后侧的拉门没有关紧,留一点缝隙,三只老鼠穿越来到走廊。它们对田中家的内部格局当然一无所知。正前方的门扇关闭,左侧是通往二楼的楼梯,便朝右侧前进。客厅旁门户紧闭,走廊尽头的拉门略露一点细缝,鼠爸毫不迟疑地溜进去。
这里是诊疗室,它们对这个房间依稀有印象。
「医生就是在这里帮我疗伤。」奇奇说道。
「我们刚开始也来此,这一定是治疗用的房间。」鼠爸说。
那么,能从这里脱身吗?旁边的毛玻璃门扇是关闭状态,门下没有缝隙。那窗户呢?鼠爸从座椅跳上桌台,跃到铝门窗的窗缘,来回仔细观察后还是找不到空隙。
「达达、奇奇,找找看是否有缝隙或小洞,无论多小都无所谓。」
「这个盥洗台……」传来达达的声音。回头一看,确实有座盥洗台,两兄弟跨坐在边缘朝里面窥看。鼠爸爬下地面,重新沿旁边的棚架往上爬,纵身跃上盥洗台。
鼠爸拿起装在排水孔上收集垃圾的金属滤网,朝排水管里张望。能不能像葛伦住的图书馆一般,穿越下水管到外面去?
「这个管口太小不行,连奇奇也无法通过。」鼠爸说完来不及阻止,奇奇一头钻了进去。
「不行,别乱来。」鼠爸慌忙按住它的背脊。「我说别硬闯,喂,万一卡住怎么办……?」不出所料,奇奇上半身钻进去,倒栽葱卡在排水管里,后脚挣扎着乱摆乱踢。
「啊,……不行,……钻不下去……」奇奇的喊声模糊传来,鼠爸和达达急忙拉住它,费好大力气拖出来。奇奇双脚一伸,呼的深吁了口气,捧着一个闪亮东西。
「奇奇,那是什么?」
「不知道,就卡在水管转弯的地方。」
那个小物体,是在银色金属上镶嵌一颗散发黑光泽的圆珠。
「啊,这一定是……」鼠爸和达达同时想起来,奇奇手中的东西,与当时田中太太曾说遗失其中一只、高举另一只给医生看的黑珍珠耳环非常相似。
「原来掉下水管没被冲走,能找到它,田中太太一定很开心。」达达说道。
「就放在显眼的地方吧。奇奇,把耳环给我。」鼠爸从奇奇手中接过耳环,衔住跳下盥洗台,爬上另一张座椅,跳上房间中央的诊疗台,将耳环轻放在正中央。假如没有田中医生治疗,奇奇势必小命难保。更何况田中太太在这十天里,让达达一家充分享用鲜美的食物,让它们在安全地点休养,在这趟充满艰辛的旅程中,善意化解了它们身心内沉淀的强烈疲惫,至少该聊表感谢之意。
鼠爸跃下诊疗台,两兄弟已在此等候。
在诊疗室四处行动中时光飞逝,早晨终于来临。最后鼠爸急中生智,就是想出躲在垃圾袋里借人手提到外面的奇计,必须先暂时找到藏匿处才行。刚才二楼不断有动静,看来医生夫妇已经起床。
三只老鼠钻入垃圾袋,随后田中医生走进诊疗室,接下来就是与太太进行那段交谈。
「他们发现耳环了。」奇奇说。
「嘘,别出声。」鼠爸提醒。
两人稍后离开,不久田中太太返回来,随手拿起藏着老鼠的垃圾袋走向别处,她没有发现鼠爸咬的破洞。
光线穿过半透明塑胶袋,霎时明亮起来。终于到外面了?不料垃圾袋被用力一抛,袋上有东西立刻覆盖来,陷入一片漆黑,田中太太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怎么回事?」鼠爸低声轻喃。
其实今晨不收垃圾,田中太太将整袋放入厨房侧门外的垃圾桶中,顺便盖起盖子。
老鼠们想从破洞钻出去,马上被塑胶桶壁挡住,它们挣扎着出来,爬到垃圾袋外面。事到如今它们还算幸运,否则到收集垃圾日为止,将整整两天被困在垃圾桶里。幸好田中太太当时很匆忙(瓦斯炉上的水壶快滚了),随手抛下垃圾袋,没盖紧桶子就赶快回厨房。
塑胶桶里堆积许多袋垃圾,袋子小山似的隆起,盖子直接往袋上一放,桶盖之间便露出细缝,刚好可以爬出来!
「好,出去吧,跟爸爸走。」鼠爸轻跃下地面,奇奇、达达陆续下来。
风儿吹拂来,是阔别已久的外界清风。三只老鼠浑身一颤,不是起于寒意,而是兴奋、紧张,难以言喻的喜悦。它们奋勇地踏上前程。
12
奔向河,奔向水,奔向川之光。
又展开旅程,重新开始。三只老鼠心情很开朗,在某种意味上,田中动物医院的日子好比生活在乐园,匆匆即逝。奇奇完全康复,鼠爸和达达成天好吃好睡,今后想继续过这种生活,也并非没有机会。但是,「我讨厌这样,会完蛋的」,达达这番话,道出全家心灵最深处的感受。无论多安乐、多舒适,在四方笼里转滚轮的生活,感觉就是讨厌、就会完蛋,活着并非为了如此。
所谓活着,比如说奔跑。深夜,三只老鼠跑在水银灯四射的黑暗中。所谓跑,不单是四肢律动,而是让身体、脸孔沐在风中。脚底板紧踩地面、踢踏地面,往前、直往前。嗅着树香草芳,浑身感受气息转变。深夜的木原公园清寂无声,风穿过梢间,丛叶奏起沙沙鸣响。
从动物医院脱身时,刚巧遇到晨间通勤上学的时段,大量人影通往公园,达达它们一路心惊胆战,保持高度警戒心,边跑边找地方掩护,终于抵达公园入口。爬下短石阶跑进去,发现穿越公园到车站的人潮络绎不绝。鼠爸评估之后,认为继续行动恐怕有危险,而且达达发现最底下的石阶后方角落里有个小空隙,于是白天一直潜伏在此。待天黑后,三只老鼠朝河畔出发,趁着夜色尽快赶路。
「爸爸,找得到路吗?我们跑多远了?」休息时,达达问道。
「让我想想……」鼠爸偏起头思考。「那天到医院也是晚上,因为有麻雀夫妇带路,只要跟着走就行了。当时无暇去想该如何认路回来,不过爸爸大概知道方向,反正先到河边就能推测地点。我们的目标是河边,可从河的气息得到线索。达达,你的感觉呢?」鼠爸仰起头抽动鼻端,嗅了嗅空气。
达达也抽动鼻端。的确,目前它们前进的方向,有某种气息仿佛难忘的呼唤,乘风破浪而来。
「有水的气味……」
「对,闻到河水的味道吧?还有声音……」
达达闭起眼聆听,林间的喧喧叶语、群草摆舞……。起初只是如此,凝神细听一阵,有一缕眷恋难忘的声响,融入群声,穿透其间,轻微而确切飘传过来。
「是水声……潺潺的流声!」
「没错。」鼠爸心满意足地说,「刚才爸爸就听见了,这里距河岸不远。天快亮了,在公园中央待一整天,相信你们也吃不清吧?何况公园里危机四伏。我们再加把劲,趁今夜设法回到鼹鼠妈妈的家。」
「嗯,好啊,一定很快就到了。唉,好想早点看到河喔。」
「奇奇怎么样?跑得动吗?」
「当然啰。不过……」奇奇也模仿窣窣动着鼻端。「你们有没有闻到一点臭臭的?」
「是啊,的确有呢。」鼠爸起身,旋转了一圈。「有一股刺鼻的怪味……」
附近的树根旁生长一丛丛植物,开着密麻如长穗的淡紫小花。
「就是那种花。奇奇、达达,你们不能靠近它。还记得医生提过吗?公园里有许多对老鼠有害的植物,或许就是指那东西,你们会咳嗽和疲倦,一定是它引起的。」鼠爸打个大哈啾。「不能留在这里,好,我们走吧。」
鼠爸点跳两三下,正准备开跑,达达却站在原地没动。鼠爸停下转过头,纳闷问道:
「怎么了,达达?」
「爸爸……,那一带有紫花穗……,这附近也有……。啊,还有那里……」
仔细观察之下,正如田中医生所说,公园随处可见到名叫长刀香需的丛生植物。三只老鼠感到浑身发毛,僵立在原地。
天已明,潺流愈加响亮,达达一家决定闯越公园,在朝阳下前进,幸而公园几乎没有通勤上学的人影。而巨大的肉食类猛禽,曾让达达全家饱受惊恐,因此它们轮流对高空保持警戒。前进速度虽慢,但是历尽沧桑总算带奇奇回到公园,万一再有不测,就前功尽弃了。
穿过高大树林,出现一列铁栅栏。从栏缝窥看,斜坡下方已是河畔。
「太棒了!」奇奇叫道。
「那座桥……」鼠爸谨惯地左右张望,指向右侧五十公尺外的木桥说,「我还记得那个标的物,鼹鼠太太家大概在那附近。好,走吧。」
来到木桥旁谨惯地观察,确认没有人影,它们迅速过桥到对岸。经过饮料自动贩卖机的前面,直走下河滩。是流水草木的景观……,终于回到怀念的地方。
「哇啊,哥哥回来了!」
奇奇被小鼹鼠们扛着走进洞里,鼹鼠妈妈忽然飞奔出来,一张脸被泪渍糊得湿答答。
「唉哟、唉哟,小奇……」它再说不下去,将奇奇拥在怀里好紧好紧。到头来,奇奇只好挣脱它说:
「啊,好闷喔,快没气了。」鼹鼠妈妈接着紧紧抱住鼠爸和达达,让它们差点没窒息。
「了不起!居然从dòng wù yī yuàn夺回小奇。你们是怎么进攻的?敌人有几只?消灭几只?」它连珠炮似的提问,鼠爸有点吓退说:
「不,稍后再慢慢说明,我们赶了一晚上的路,累得快虚脱……。尤其是奇奇,身体还不胜负荷。」鼠爸像是自言自语,又呻吟般低喃,「倒是这片河岸,真的到处开满紫花穗啊。」
奇奇和鼹鼠一家闹哄哄的好不开心,只有达达听见鼠爸的呻吟。喧闹告一段落,大家返回窝里休息,达达仍仔细思索鼠爸那句话。夜深后,达达平静地问道:
「爸爸,我们不能留在这里,是不是?」鼠爸一瞬愕然盯着它,立刻带着只好死心的语气,静静地说:
「是啊,必须离开。」它说,「只要有那种植物茂密生长……,相信我们迟早会生病。」
「怎么办呢?」
鼠爸不置可否地摇摇头,默然不语。
13
翌日清晨,麻雀夫妇来访。它们声称是到田中动物医院的庭院吃饲料,顺便探望达达全家。从窗外观察客厅时,发现笼子空荡荡,不禁吓一大跳,猜想该不是回到公园,就一口气飞来。大家为重聚而欢喜后,鼠爸再度道谢,又问:
「有件事想请教你们,这条河的上游是什么样子?」
「河到公园外就不见了。」母雀说道。
「不见?」
「就是潜到地下。前面是街道,有大楼、有车站,是非常热闹的大街。」
「河应该会延伸才对。」
「没错,从车站另一头流出地面,不断、不断地延伸。至于流向哪里,我并不清楚。」
「我想知道一件事情。这一带还有那一带都有开满小紫花穗的植物,你们看见了吗?那种植物到处在这片河岸丛生呢。」鼠爸简洁转述田中医生提过的事,说明植物会导致老鼠生病,然后问道:「它会沿河边生长吗?还是只限于这座公园而已?」
麻雀夫妇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对达达一家来说,这是非同小可的问题。
「请等一等,我们去看看,马上就知道情形。」它们说完迅速飞走。
两小时后,麻雀们带着一脸同情回到原处。
「我说啊。」母雀表示,「这是攸关你们生死的问题,因此费点时间详细勘查。那种植物只生长在木原公园,尤其聚集在公园里的河边,一片花海喔。不过,上下游都没有看见。鼹鼠家族和麻雀不受影响,偏偏只对你们鼠类有害,太不可思议了。这里绿意盎然,又适合居住,真可惜啊。」
「只要到车站另一头的上游,就没有那种植物?」鼠爸惯重地确认。
「是的。」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该怎么说呢……,车站那一头就是河川,沿岸有细长的公园,对面是一般住宅区……」
「好,我明白。非常谢谢你们专程去勘查,我们这就出发。」
「去那种地方,开什么玩笑。」两只麻雀大吃一惊,「那是车站另一头喔。一路上是人潮混杂的闹街、公车停靠站、电车铁轨、车站大楼……,太夸张了,免谈、免谈。你们这种小动物,想要穿越车站那头,根本是作梦。会被车碾死,会给人踩扁,绝对不可以。」
「我们别无选择。」鼠爸平静地说道。
「可是……」
「这是唯一的生存之道,我们是河畔老鼠,必须临水而居。从开始旅行我们就下定决心,好不容易来此,地点不合适也只能继续向前。达达、奇奇,对不对?」小老鼠们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不过,梦想很难实现呢。」公雀说,「你们想趁晚上穿过车站?就算是夜里,还是人来人往。」
「总有方法解决。」鼠爸语气轻快地说,「过去我们都能克服重重困难,或许关键问题,在于……」鼠爸有所顾虑般欲言又止。全部视线投在它脸上,屏息等待下一句。
「鼹鼠太太是否愿意让我们走。」说完,鼠爸咧嘴一笑。大家噗嗤笑起来,让悲壮而紧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不少。
不出所料,鼹鼠妈妈听完说明,立刻闹得天翻地覆。小奇都奇迹生还了,以后大家开心相众,度过好个温暖的冬,这些全商量好了,怎么,你们居然想走闹街、闯车站,到好远好远的地方(什么nào jiē、chē zhàn的,人家不懂啦)。唉哟,谁敢相信哪,绝不让你们去冒险。
可是留在这里,我们和奇奇都会生病,鼠爸提出意见,鼹鼠妈妈却说管它大小病,只要有我驱驱邪、念念咒,消除病魔就安啰、有备无患就行啰。讲些不着边际的话,到头来甚至豁出去说,我们全家同行,我要带莫啦、莫哩、莫噜、莫咧、莫啰,跟你们去住新天地,让你们见识一下,鼹鼠族的毅力不是盖的。它态度相当认真,坚持到底,绝不肯妥协半步。跟着来,只会碍手碍脚嘛。这句话,鼠爸差点冲口而出,总算硬生生吞回去。继续耐心开导它,想带五个孩子在人群中穿梭旅行,这种计划的实现机率有多渺茫。
鼠爸费了半日时间,汗如雨下般苦苦说服它,总算奏了效,鼹鼠妈妈打消念头。我们必须趁冬季来临前找到新家,非要尽快出发不可,请开心为我们送行吧。鼠爸这番话,终于让鼹鼠妈妈理性接纳了。
当晚,达达一家在离情依依中,分别与小鼹鼠们相拥后,就出发了。
「遇到什么困难,记得随时回来喔。」鼹鼠妈妈静静落着泪说,「这里是你们的家,我会每天打扫,好让你们随时方便回来住。」
奇奇抽泣起来,脸埋在鼹鼠妈妈的腹上好久好久。五兄弟中最小那只也是最崇拜奇奇的莫啰,紧挨在它脚边闹着说:
「哥哥,别走啊!」平日奇奇必须关照动作缓慢的莫啰,对身体瘦弱的它特别爱护,就像亲弟弟一般。奇奇爱逞强当孩子王,其实难脱么儿的撒娇习性,或许如此,潜意识才与莫啰产生共鸣。莫啰跑不快,反应比较迟钝,常被其他兄长取笑,因此很容易感到气馁。但是它非常喜欢挖洞,总是乐此不疲,在为达达一家拓宽居住空间时,它也热心帮忙。「好厉害,是挖洞天才喔!」奇奇有机会就不忘称赞它,让莫啰唤起自信,逐渐能跟兄长们一起堂堂行动。
奇奇离开鼹鼠妈妈,蹲下来摸摸莫啰的头说:
「保重喔,莫啰。」
「哥哥……」
「下次有机会,再一起玩足球吧。」
「……」
「要锻链身体,成为优秀的挖洞好手喔。」
「……」
该出发了,鼠爸催促说。奇奇大叹一口气,低头抢先冲出洞外。目送它背影的小鼹鼠们一齐喊:「再会,保重喔!」莫啰的啜泣更响亮了。
鼠爸和达达再次回首与大家点头致意,返身便朝奇奇追去。河水在暗底浮闪白辉,漆黑寂静的森林上空,繁华街的路灯晕映着朦胧的光。
14
三只老鼠来到隧道前。
河水从漆黑的洞口轰隆轰隆流出来。鼠爸听麻雀叙述有部分河段潜入地下时,其实多少期待能穿越这段地下河道,直接抵达车站那一头。然而窥探之下,它立刻打消念头。比起从图书馆辛苦通过的狭窄下水道,这条隧道显然规模更为可观。当时水位在短时间内暴涨,结果鼠爸和奇奇遭大水冲走,眼看目前的水量和流势,若再落入卷涛中必死无疑。隧道两侧有类似堤岸的狭窄边缘,沿着走太过危险,不说别的,光是在这条隧道前进,就必须与水流逆向而行。
三只老鼠跑到河堤步道上,这是从旧巢穴附近一路延伸,越过几座桥,沿河通往此地的散步道。然而步道到此为止,这是木原公园的出口,无路前进。接下来必须横越繁华街和车站到另一头,在那里方能与河重逢。
眼前就是马路,必须先穿越。天色尚未明,汽车和货车过往不绝,传来嗡隆嗡隆的地鸣。天亮后,车流量应该会增加吧。
「白天不能行动。」鼠爸说,「今夜到此为止。一路跑来,你们有点累吧?先等到晚上,凌晨车辆一定最少,到时店家打烊,行人也会减少。好,我们再到河堤下面去。」
三只老鼠走下坡道,重返隧道附近,找到树下窟窿安顿下来。休息片刻便到公园长椅和垃圾桶附近觅食,奇奇已能独当一面,靠自己努力寻找食物。
早晨到来,悠闲度过时光。以前天色转暗就立即出发,这次日落后,鼠爸频频外出侦察,总是摇着头返回。车影人影依然充斥整条街。
深夜终于来临。
它们静候在人行道上,估计穿越马路的时机,这个时段,几乎不见车辆通行。
「好,走吧。」鼠爸呼唤一声,率先跑向马路,来到路中央。一台摩托车突然从十字路口转角出现,迅速冲过来。鼠爸迟疑一下,判断可以避开,全速奔向对面的人行道。回头一看,发现奇奇傻在马路中央进退不得,直盯着摩托车朝自己呼啸冲来。慌张的达达在旁提醒它,奇奇浑身发僵,偏偏呆住不动。鼠爸正急得团团转,望见对面车道有一辆汽车驶来,吓得差点停止呼吸。
摩托车通过后,奇奇才恢复神智。
「好,快跑!」鼠爸呼喊。不知两兄弟是否听见,只见它们跑过来,好不容易跃上爸爸等候的人行道。
「啊,好可怕……」奇奇吁了口气想解释,鼠爸打断它,大喊一声:
「快跑!」鼠爸带头往前冲,两兄弟迟疑一下,赶紧追上去。行人从四面八方走来,它们窜进楼房的阴影下,暂时松一口气。
「刚才对不起,那声音好震撼,我都吓傻了。」
「反正没事就好。不管走多远,先前进再说,设法尽量趁今夜穿过这条街。」
它们一路沿着阴影在人行道上前进。深夜,此处的行人远比石见街道更多,或许等到凌晨就全无人影,但等那时出发又将天明。鼠爸心中盘算,多少冒点风险尽量赶路,最好能彻夜穿越繁华街。
朝这个方向大致不会错,总之是溯河而上。这点与往常一致,不同则在于河流由此潜入地下。即使流向地下,河依然是河。脚下有怀念的河水淌流,指引它们勇往直前。这想法,给予达达一家莫大的勇气。
「那里有一栋高楼,应该就是车站。」鼠爸说道。
一座霓虹竖立型看板,收放在打烊餐厅旁的小巷里,老鼠们就躲在看板后方。这座看板上生动画着白兔举起前足的图案,原来这间餐厅就取名为「拉比亭」,达达它们当然不了解。鼠爸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指向远方的电车站大楼,达达和奇奇从看板旁探头窥望,注视远灯照亮的建筑物。
「我们要去那一头吧?」
「对,没错。麻雀夫妇说过绕右侧直走,就可看见穿越车站到对面的马路。好,该走了……」鼠爸正准备动身,忽然吓一大跳,惊慌退回来。「等一下,又有人群冲来……」
其实那是搭末班电车下车的乘客,有些人归心似箭,匆匆穿过木原公园前往对面的住宅区,有些人走到车站广场的停靠站旁,排队等候公车。
「这样不行,根本没办法穿过人群。我们再等一会吧。」
它们静静躲在看板下方,这段期间,好几辆公车来去匆匆,广场变得空旷而寂静,行人愈渐稀少。
「好……,达达、奇奇,接下来要碰运气了。可能找不到藏身处,没有空注意周遭状况,因为停下来茫然张望反而更危险。爸爸打算直接到目的地,你们要随时紧跟着跑。也许突然停下来,也许临时改变方向,但千万不能走失喔。要记住,这次分散的话,永远没机会团聚了。」
两兄弟神情紧张,点了点头。
鼠爸迅速冲出去,两兄弟尾随在后。首先来到人行道尽头,横越一条小路,跳上对面的人行道。迎面走来一对情侣,鼠爸见状立刻闪往路旁,从人行道路砖一跃而下,隐身在人行道和车道之间的落差地带,继续沿路往前跑。却听见背后飘来讨论:「咦,刚才有……」、「什么?」、「刚刚好像看见几只老鼠……」、「眼花啦,马路上哪有老鼠。」、「可是,我真的看到……」。
沿着路砖继续跑,来到车站大楼前面。附近的灯光炫亮耀目,过往路人相当多。路边有团体在演奏乐器唱歌,开始围起人墙。鼠爸当机立断,决定先穿越车站广场中央。末班公车驶离后,附近空荡不见行人。
穿过广场中央真是很恐怖。老鼠这种动物,唯有静静伏在洞穴或狭缝里才感到最安心,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绝不会自寻死路跑向没有掩护的空旷地。不过此时非比寻常,必须鼓起绝大的勇气。
喝!鼠爸为自己打气一声,变更行进方向,朝广场中央直奔而去。两兄弟在后面不敢掉以轻心,紧盯爸爸的一举一动。街灯照得灿烂明煌,三只老鼠完全暴露灯光下,所幸附近杳无人烟,因此得以加快速度。鼠爸想起离开公园时的马路惊魂记,边跑边转头,喘吁吁地喊着:「别停下来,奇奇……」。不待回答,鼠爸继续往前跑,一口气从计程车前方冲过去。
由于专注驶来的计程车,无暇顾及从车站走来的男子。那个人脚步踉跄,从摇晃徘徊在广场中央的模样,可知是喝得烂醉如泥。鼠爸急忙变更方向,两兄弟紧追在后。「哦,是啥?耗子啊……」背后传来那男子的粗浊嗓音,它们不顾一切向前跑。
对面的人行道就在眼前,右方是警察局,那么左方呢?有群年轻人高声喧谈着走过来。警察局旁有阴暗角落,先去那里再说。
它们斜闯过人行道,冲进那片角落。所幸那群年轻人聊得正起劲,完全没发现老鼠从眼前跑过。在杂草丛深处,三只老鼠各自随意躺下,等激喘恢复平静。心脏扑通扑通猛跳,与其说是因为全速狂奔,不如说是害怕所致。鼠爸伸出手,温和轻抚着奇奇和达达的背脊。
15
警察局与隔壁大楼之间有金属网墙相隔,三只老鼠沿网墙跑进小巷,穿过巷子来到加盖顶篷的商店街。此时人影虽少,商店街灯火通明,让达达一家无所遁形。
鼠爸毅然往前跑,两兄弟跟在后面,所幸多数店家已打烊,只盼别被路人撞见,尽量贴近楼缘向前跑。来到全日营业的牛肉盖饭店,有几名穿西装的上班族站在店前,绕过这群人(听见有人「咦?」一声,它们无暇回头,迅速往前奔),直接来到街角。
终于转进岔路,离开明亮的商店街时,当真松了一口气。没多久,鼠爸随即发现这里气氛不太寻常,酒吧和餐饮店杂然林立,让它相当困惑。闪亮的霓虹看板零星分布的细巷中央,出现醉汉蹒跚的身影,店门前稀疏站着客人,起劲交谈就像起口角冲突。没有时间折返另寻途径,唯有一鼓作气闯过去。
它们贴着店家边缘跑,眼前的酒吧忽然开门,客人走出店外。鼠爸吓一大跳,紧急停下来,奇奇迷迷糊糊跟在后面,迎头撞上爸爸的屁股,摔得四脚朝天。它立刻翻身爬起来,动也不敢动。三只老鼠屏息等待店门关上,客人步向商店街远去。
「好……,走吧。」它们继续出发。
心惊胆战地跑,结果趁没人注意时顺利穿过酒吧街。附近是错综复杂的街巷,绕进弯弯曲曲的路径,达达和奇奇分不清方向,鼠爸则大致还能掌握。偶尔遇到路人或自行车突然出现,不得不紧急停下,奇奇记取刚才教训,留意鼠爸忽跑忽停的时机,顺利配合前进。
「或许是那里……,从那里左转……,这样就……」
鼠爸指的地点,可远远望见十字路口。它们无意识地绕一圈,来到从车站前方沿着高架铁路延伸的道路。从十字路口向左转,即可钻入高架铁路下方到对面,绝对是这条路径没错。
岂料接近十字路口,哐、哐、哐,噪音愈来愈清晰,透露非比寻常的气息。三只老鼠有些退却,从路口转角朝左方窥探,纷纷吓了一跳。马路上亮煌煌的灯光,许多头戴安全帽的工人分众几个地点,来回忙碌地走动。掘削机上下抬放伸臂,发出眶、眶巨响,翻挖着柏油路面。
路中央竖一块招牌,达达它们当然看不懂,上面大字写明:「瓦斯施工——车辆请绕道通行」。
施工地点对面确实有高架铁桥,穿越就能抵达车站另一头。可是能成功闯越这片混乱区吗?达达凝视着鼠爸问道:
「他们到底会不会在早晨前结束啊?」
「这很难说。」鼠爸若有所思低喃着。观察一阵,发现路人们在工人指挥下,皆走有缆绳围绕的工地旁铺设的窄道。我们是否能闯越那条窄道呢?
「你们看到马路损坏不堪了吧?那么,恐怕等到早上也不会结束。」鼠爸说话时,掘削机的噪音毫不留情地掩没声量,为了让兄弟俩听清楚,它必须重复好几次。
「该怎么办?」
「我看……只能碰运气……」鼠爸迟疑地说。今夜它将「碰运气」这句话,不是放在心底,就是挂在嘴边,不知反复呢喃多少遍。
「能不能成功还是未知数……,不过……。咦?奇奇,怎么了?」鼠爸忽然往旁一瞥,发现奇奇垂下头颤抖不停。
「不舒服吗?」鼠爸又温和问道。
「嗯——」传来奇奇细弱的回答,「那声音……,哐、哐……,好可怕……」确实是惊心动魄的噪音,伴随地鸣传来,掘削机的挖臂每次猛力敲撞柏油路面,不仅是奇奇,连鼠爸和达达也跟着微晃。「我总觉得好难受……」
这是理所当然,鼠爸心想。今夜来此,大家神经异常紧绷,再继续受危险逼迫,恐怕奇奇会精神崩溃,我们终究还是无法闯过工地啊。鼠爸思索时,忽然间……
「哇!」附近响起一声尖叫。原来从车站走来两名年轻小姐,望见三只老鼠在路口转角进退不得,忍不住惊叫起来。达达一家只顾注意掘削机的施工噪音,以致忽略背后有路人出现。
「快跑!」鼠爸说完,朝前方纵身一跃,正要全速向前冲,忽然改变主意,放慢脚步回头看去,奇奇刚慢吞吞动身,达达在旁激励它,不料奇奇没跑几步,又四肢无力了。站在转角的小姐们露出又怕又好玩的神情,尖叫连连闹成一团。两兄弟追着鼠爸,全家先穿越马路,朝车站反方向跑去。
鼠爸决定改变途径,只要绕些远路,穿过铁路另找新路就行了。不料绕进去发现变成一条细径,形成交错分歧的杂巷,它们在迂回中转来转去,完全失去方向。
最后大家筋疲力竭累倒在垃圾桶下,顺便找些生鲜垃圾暂时充饥。
「糟糕,伤脑筋,好像找不到出路。」鼠爸说道。
「对不起,是我害的……」奇奇说。
「不,这不能怪你。」
「我不要紧了,还能走刚才那条路。我们回去吧。」
「现在找不到原路。何况不应该尝试,风险太大。」鼠爸又说道。
「那种很像怪兽的可怕机器会一直动不停,哐咚、哐咚猛撞地面呢。」
「人类就会自找麻烦。修道路、毁掉它,然后重建、又毁掉。」
「他们连河面上也铺路啊。」达达说。这句话,让大家不约而同想起成长至今的河畔故景,一时沉默无言。
「好,我们再走一程。」鼠爸说道。
在漫无目标中前进,时间一刻刻流逝。感觉草木的气息渐浓,不禁忘我的奔去,来到略宽的路上,忽然眼前浮现乌黝黝的茂林。
「这是……木原公园,我们又回来了。」
「绕一大圈,又重返原地?」达达发出叹息。
「你看,更远那边……,就是我们离开公园时的入口。快天明了,没办法,先回公园度过白天,可以充分休息。」
它们整天待在那条流经隧道的河畔树荫下。只要在水声潺潺的地点,庆幸的是就能获得安宁。
翌日晚上,又奋勇出发。鼠爸提议这次要挑战车站另一侧,前往车站左侧的街道。然而一路跑,都没发现横越铁路的道路,不是让行人撞见发出惊叫、被一脚踢开,就是饱受车灯威胁,它们在混乱中再度迷失方向。东奔西跑来到一栋楼旁的小巷暗角,终于找到避难处,父子一头钻进看板后面,方才喘了口气。
「咦?这地方……,爸爸,这座看板我有印象。」达达说道。
正是白兔举起前足的「拉比亭」看板,它们又回到车站前面了。
只好躲在兔子看板后方,等待长昼转暗。车站广场的停靠站不断有公车抵达,吐出一批乘客,又搭载其他乘客驶去。
第三天晚上,鼠爸尝试从正面闯关。连日观察中,发现这栋称为车站的建筑有可供人进出的出入口。依照鼠爸的推测,可从入口直接穿越车站大楼,到达另一头。
达达一家估计末班电车的乘客蜂拥出站后,等行人零稀之际,想尽办法来车站前。不料恰巧有群年轻人出现,在路边组成乐团演奏,达达一家卷入嘈杂中,正惊慌失措时,周围开始形成人墙。它们躲进弃置在行道树旁的瓦楞纸箱下,幸好可以临时躲藏,却困在原地无法脱身。
演奏终于结束,人群散去,三只老鼠战战兢兢爬出来,车站大楼的入口已无情拉下铁门,紧紧上锁。
它们垂头丧气回到白兔看板下。
「还是行不通嘛。」达达没好气地说。
「刚才好吵喔。」奇奇大叹路边演奏团的表演,简直就是五音不全的噪音团。「我耳朵痛、头好胀,差点没昏倒。」
「是不是没希望到河边了?爸爸,我们要永远在原地打转?」
「这……」鼠爸低头陷入沉思。「我有个点子,可是很荒谬,你们会以为爸爸疯了……」
「什么点子?说出来听听嘛。」两兄弟纷纷问道。
「唔——,大概行不通。」
「什么?是什么点子?」
「事到如今,只能孤注一掷。这次才叫碰运气……」
「对啊,试试看嘛。」达达迫不及待地说,「一定行得通。我们到现在,还不是总有方法解决难题。」
「那就是……」鼠爸显得毫无把握,小声吐露一句,「搭乘人类的交通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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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中午,车站广场一时不见人影,弥漫昏昏欲睡的寂静。一辆公车驶进停靠站,猛然吐出一批乘客,停在站前等待下次发车。司机步下公车,紧张和疲惫引起浑身关节酸痛,他用力伸个懒腰,走进客运公司的休息室饮杯茶水。
人行道上当然是路人交错,他们只顾与身旁的家人或朋友、情侣谈天,内心各怀心事,不会专心注视地面,因此谁也没留意到——有三只小老鼠沿着车道旁窣窣向前窜,轻巧跳上敞开的公车门口踏阶,一溜烟钻进车厢里。
司机返回车内发动引擎,等候片刻,乘客陆续上来,不久发车时间已到,公车缓缓行驶离去。依旧是千篇一律的日常即景——除了三只老鼠躲在车厢某处之外。
「听好,要乖乖别动。」鼠爸悄声说,「目前一切进行顺利,接下来只要随时注意情况,不可以出声,绝不能被人类发现。不知这班公车开往何处,尽管如此,我们只能姑且试试看。」
它们紧卡在驾驶座后侧靠窗的座位和窗户缝隙之间,三只蜷缩成一团,脸孔埋在彼此身上,外表看来像是毛皮球,并不太醒目。只要没有诧异仔细地观察,恐怕谁也没想到这是一团鼠球吧。公车每站必停,保持稳定速度前进,乘客寥寥无几。
这是达达全家有生以来,第一次搭乘交通工具。实在是太神奇的体验了,机器轰轰低吼的声音直接震撼体内,不断轻微横摇、纵晃。「本站是**站……,准备下车的乘客,请在公车停稳后下车……」,女播音员的广播响起,公车减速靠站,停在站牌前,紧邻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乘客鱼贯而入,下车则是改走后门。
公车开动、停止,减速、加速,身体感受来自各方力量,被挤来挤去。奇奇觉得好玩极了,要不是鼠爸凶巴巴瞪着它,难保它不会兴奋得哇哇叫,四处乱跑。
「喂,别闹了……,给我安分点。这调皮鬼……,叫你别动还动……」起先鼠爸非得不时在它耳边悄念几句才行。身体被横推竖挤倒还好,万一震动滚出来,被人发现可就惨了。关在狭小的密闭车厢中,想要脱身比登天还难。
鼠爸担心的当然不仅于此。这辆公车,究竟是否能带我们经过高架铁轨到另一头?
过了片刻,鼠爸起身缓缓爬上座椅,站起后脚努力伸长背脊,勉强望见车头窗外的风景,苍翠绿意绵延的景致飞入眼底。啊,这班车不行,鼠爸恍然大悟。这是木原公园,公车沿公园行驶,正在折返原路。那么拼命努力到车站,公车却让一切心血化为泡影,正在逆转我们的旅程。究竟该怎么办?
果然如鼠爸所见,这辆公车从车站南下后改为东行,又直线南下抵达另一个私铁车站,并不是穿越铁轨的北向路线。
「不对、错了。」鼠爸回到两兄弟身旁。「我们搭错车,不知会被载往哪里。」它呻吟般说道。达达难掩失望,倒是奇奇乐得享受第一次搭车经验,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
路线会尝试错误,这是预料中的事。鼠爸推测公车最后一定会驶回起站,决定赌注一试。白天空闲时,它不时观察停靠站的公车进出,发现有几辆与这班同样的公车出发后再度驶回原站。
「既然遇到状况,你们要更仔细藏好,耐心静待不动。总之不能让人类发现,接下来只能尽量小心……」
它们头也不敢抬,随着车厢频频震晃。老鼠尽全力跑也要费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的路程,这台巨大机器仅花几分钟就轻松通过,真是神奇而炫目的体验。
反复广播抵站,反复停车开车,漫长时间过去了。终于等到公车静止、熄灭引擎,这一刹那,获得纡解的安闲气氛漫布整车厢。乘客全部下车,司机深深吁气起身,并没发现老鼠就步下踏阶。原先不断的震动声和广播停止,车厢充满寂静,感觉说不出的诡异。
「我们回来了,好,趁现在……」鼠爸一声令下,大家随即行动。说时迟、那时快,一名乘客从敞开的车门冲上来,将零钱投入收票机。三只老鼠连忙蹲下,鼠爸趁机朝窗外瞥去,大吃一惊。外面的景象与起站的站前广场完全不同,同样是广场,规模显得略小,周围皆是低楼矮房。
「不对,这不是原来车站。」鼠爸悄悄说,「先别急……,对了,说不定车子还会从这里出发,循同一路线的反方向回去。爸爸相信绝不会错。好,我们再忍耐一次。达达、奇奇,加油!」两只小老鼠点点头。
刚才飞快行驶这么久,究竟被载到多远的地方?万一不小心在此下车,后果不堪设想。这里是完全陌生之地,花一辈子也绝不可能走回起站,那就永远不能与那条怀念的河重逢了。
结果不出鼠爸所料,片刻后,由另一名司机进入车厢驾驶离去,折返原路回到原先车站。
或许搭乘交通工具的体验太刺激,回程时奇奇疲累不堪,睡得很香沉,鼠爸总算不必为它提心吊胆,不禁松了口气。
许久后终于回到起站,日照变短的初冬斜阳残照,已飘起黄昏的暮气。
乘客相继从后门下车,司机接着从前门离去。老鼠们等车内空荡无人,匆忙跃下座椅跑到门前,咚、咚、咚,三步轻跳下踏阶。好了,总算回到原地,先暂时躲在路砖旁。
「干脆放手一搏,试试别辆吧。」鼠爸提议。
「啊,既然这样……」达达立刻说,「那里还有一辆。」
达达从刚下来的公车底部空隙窥看,原来旁边另停一班车,车门敞开,没有引擎声。
「不过,那辆没问题吗……?」
「放心啦,爸爸。走吧!」达达说完迅速冲去。等等!背后传来呼唤,心急的达达没听见,一口气穿越公车底下,直奔对面那班车的门口踏阶。来到车前仰头一看车厢,吓得它险些跳起来。
司机居然在座位上。再朝旁边窗户望去,里面载满乘客,司机和窗边乘客像是目不转睛盯着它。啊,糟糕,怎么办?达达不知所措,吓得陷入狂乱。
忽然,噗噜噜……,引擎随发动声启动,车门喀锵关上缓缓驶去,抛下达达一个怔怔站在路边,身影暴露在四面八方中。唉呀,糟糕,这下惨了,焦急让它慌得不知所措。
这时,「快、快,赶快回来。」背后传来鼠爸呼唤,达达回过神,转身匆忙跑回去。鼠爸和奇奇正在原先那班公车的前轮旁等待。
「太莽撞了,欲速则不达喔。」鼠爸心平气和地说。
「嗯……,扑了个空。……对不起。」
「没关系。倒是你看看后面。」
三只老鼠是在原先的公车底下,车尾其实还有另一辆。
「我们去探查一下。」
到车门前,同样是敞开状态,没看见司机。爬上踏阶到车内地板上,战战兢兢探头环视车厢内,空无一人。
「来吧。」鼠爸呼唤。三只老鼠爬上驾驶座,仍躲在座位与窗户的缝隙间,接下来唯有等待。这次又会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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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客陆续上车,司机回到驾驶座,不久,噗噜噜……发动引擎出发,这些步骤它们逐渐习以为常。车内乘客皆有座位,但比原先那辆更拥挤。
鼠爸蜷伏不动,努力凭直觉注意行驶方向。首先是绕车站圆环一圈。这班车该不会又沿木原公园南下吧?
公车在公园前的道路右转,因此是朝西行,与铁路呈平行方向往西驶去。传来广播的通知声,靠站停车,乘客下车又驶离。同样过程不断反复。
鼠爸微睁着眼观察周围,司机冷不防伸手过来,吓了它一跳。手缓缓晃来晃去,差点摸到达达它们。大家屏住息,瞪着那只手迅速抓走身旁的毛巾。司机擦了擦脸,继续专注着前方,把毛巾往后随手一抛。
毛巾正中达达的屁股,它差点弹起来。达达望见爸爸在旁示意安静的眼神,只好拼命忍住别乱动。
前方车窗投入火红的夕照,公车无止尽朝西行。啊,还是不行,鼠爸焦躁起来。这次又失败了,失望感重重落在心头。
这时,司机突然方向盘转右,公车九十度转向行驶。目前是朝北,若朝北行的话,也就是说……。
鼠爸站起后脚拉长背脊,望见公车前方巍然矗立一座庞然大物,直接横切过它的视线。那究竟是什么?好像是高架铁路。真的没错吗?半信半疑中,鼠爸害怕被人发现,赶紧又蹲下来。不久,窗外渐转阴暗。公车会穿过铁路桥下吗?但愿如此。一定是的,绝对不会错。啊,听见电车从上方驶过。公车随即来到明亮的地点。
越过铁轨了!没错,应该不会错,只要绕往车站后面就行。我们还真的到这么远的地方啊。刚才公车与铁路保持平行往西,这次只要反向朝东,回到太阳升起的方向就对了。对老鼠来说,真是迢迢千里的路程。
鼠爸脑中,不断出现各种不安念头。这辆公车究竟继续驶向何处?是距车站愈来愈远?还是朝河边折回一点路程?不管如何,这样傻呼呼坐下去,到头来又得绕回车站广场的停靠站。必须设法逃下车才行,可是如何做到?
唯有公车靠站开门时,迅速窜下车。所幸出口紧邻驾驶座,就在通道对面,但在外等候上车的乘客会猛冲上来,必须钻过他们脚边才能下车。
这种情况下,要想悄悄行动而不被察觉是不可能的事,一定会露出破绽。一只老鼠还容易,三只列队闯关简直是梦想,稍不留神,就会被一脚踢飞。不,踢飞还算小事,说不定被踩得稀烂呢。想到这里,鼠爸吓得汗毛直竖。
司机忽然忙着转动方向盘,大概驶入复杂路径,左转右转绕过好几个街角,遇到斜坡道、拐弯路,鼠爸逐渐丧失方向感。迂回中,或许正一刻刻远离河川。再磨蹭下去,届时又得穿过高架铁桥,返回车站前面。可是绕一圈后,说不定朝河畔驶去。假使如此,再等一下也好。或许这样才对,或许吧,或许吧……,纷纷思绪在鼠爸脑中盘旋,令它烦闷不已。
管它的,烦也没用。只能试试运气,如此而已。
广播再度响起,公车渐渐减速。该下车,还是再等一阵?怎么办?鼠爸刚要起身,又坐下来。达达凝视爸爸的眼睛,等待暗号指示。下车吧?……唉,不行,太慢了。公车靠站打开门,一群中学男生蜂拥上来。啊,好险没冲出去,鼠爸望见心情一松。刚才若是出去,绝对被人一脚踹飞。
然而,这想法反让鼠爸更加举棋不定。谁也无法保证下一站是否发生同样情形。但是再犹豫不决,结果又绕回铁轨下方,返回原先出发地。必须决定地点才行。
广播接着响起。好,就在这站下车。
「下次停车开门时,我们就冲出去。」鼠爸悄声说,「听好了,达达、奇奇……喂,奇奇!别睡啦!」
乐天派的奇奇又呼啊呼睡着了。对这孩子来说,坐在车里摇来晃去很舒服,这也是因为车厢充满暖气,变得热烘烘的缘故。
「快起来,奇奇!下次开门要一口气冲下车喔。」
「嗯……」奇奇大吐一口气,咕噜咕噜讲梦话。
摇醒奇奇时,公车缓慢减速终于停止。天啊,又太慢了,现在来不及出去。
这站居然只有一名老妇拄着拐杖蹒跚上车。她哎哟喂低喃着,慢吞吞爬上踏阶。鼠爸见状啧了一声。老婆婆动作慢,轻松就能溜过脚边嘛。公车关上车门继续前进,鼠爸一个劲儿啧个没停。白白错过大好机会,气死了,都是这悠哉小子害的!
好,又到下一站。这次非出去不可。
「达达,快叫醒奇奇,准备冲出去。」鼠爸说完站起来,伸长背脊注视着窗景。它不再抱任何期待,只是暂且确认环境而已。
天啊,这究竟是……。顷刻间,它不敢相信眼前景象。
路旁是延伸的护栏,里侧是步道,而步道对面是……平缓的草坡,尽头就是……水流!是河流!公车正沿着河畔行驶。
当然这段河畔风景是初次目睹,但鼠爸立刻明白——就是那条河没错。正是鼠爸和达达挚爱的,是在岸边成长以来,每日眺望四季变幻,啜饮水流,时而游泳嬉戏的那条河川。绝对是它的上游。
「是河!看到河了!」鼠爸叫道,「我们回到河边了,而且到车站另一头。万岁!终于抵达了!」
达达高喊太好啰,开心跳起来。父子俩的欢呼终于惊醒奇奇,不料接下来竟是乐极生悲。
其实奇奇这孩子有睡迷糊的毛病,睡得正酣时突然被叫醒,会突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睡梦中,奇奇嘿哟、嘿哟爬上山,感觉山头好近,可是怎么爬也爬不到,离自己愈来愈远。恐怕是长征旅途中所受的苦难经验,以这种方式具现在梦里。
奇奇在梦中忽然听见「看到河了!」、「万岁!」的欢呼。什么?真的?真的吗?爬上山头就看到河了?奇奇立刻蹦起来,半睡半醒中,一口气冲上眼前这座山丘。奇奇以为是山丘,其实正是司机的后背。
说来说去,这只能怪运气太坏。对鼠爸和达达来说,与人类关在同一个铁箱里,摇摇晃晃被飞快载往别处,这经验实在不敢领教,而奇奇却满喜欢这种体验,心情不觉松懈下来。感受上的差异,终于在紧要关头招致惨痛的后果。公车来到绝佳地点,老鼠一家只需静待时机,等靠站时小心翼翼冲出去,就能顺利下车。
岂料这时突然引发天大骚动,爬上司机背脊的奇奇,从肩膀轻跳上帽子,踮起后脚望着窗外大叫:「啊,真的耶!是河!是河!终于爬上山头啰。」不料受惊的是司机,感到背上一阵痒兮兮,有小动物忽然跳上他头顶,吱吱吱叫个不停。握住方向盘不能抽手,他只能摇头晃脑想甩掉那东西。奇奇趴在帽上,四爪紧紧扣住以免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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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奇奇叫唤的不仅是司机,坐在斜后方第一个座位的中学女生,听见吱吱声突然一抬眼,赫然发现司机帽上趴着一只老鼠。活生生的,就在她眼前,慌张地奉牵爬窜。女生大喊:「哇啊啊,有老鼠——!」司机立刻紧急煞车,乘客们差点从座位飞出去。
车内一片哗然,司机紧急煞车后拉住手动排档杆,伸手往头上摸去,触到一团温温、毛茸茸的东西,吓得起鸡皮疙瘩,赶紧抓住那顶帽子——连同上面的奇奇——用力朝走道抛去。这回奇奇总算清醒,赶紧逃到座位下,鼠爸和达达立刻跳下来追去。
「有老鼠?」、「对啊」、「太夸张了……,不会吧。」交谈声此起彼落,起先是窃窃私语,转眼变成大声呼喊:「天啊,真的有呢。」
「跑到那边去了。」……「好恶心,是老鼠没错。」……「啊,朝这里跑来。」……「咦?怎么颜色不一样,不是同一只。」……「喂,有好几只喔。」……「这班公车居然耗子到处跑啊。」……大呼小叫中,鼓噪愈来愈高亢,怒骂、尖叫、细嚷混成一片。原本车内几乎坐满,有近一半的乘客站起来盯着脚边东张西望。
「我要下车!下车!不想搭了。」一名中年妇女大嚷。「什么烂公车,嗄?到底有没有清扫干净啊?我要告你们公司。」略上年纪的男士怒气冲天地骂道。司机打开后门,首先离去的是最早发现老鼠的中学女生,陆续有几人慌忙下车。
鼠爸和达达紧追着朝车厢后方逃命的奇奇,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达达和奇奇惊恐地注视爸爸。这下该怎么办?无暇考虑脱身方法。四面八方尽是腿墙,在人腿夹攻下左窜右逃中,骚动愈演愈烈。鼠爸被皮鞋趁机踢了一脚,摔飞出去时,幸好就落在敞开的后门前方。
达达迅速奔向后门,父子俩在混乱中冲下踏阶。到车外,它们发现奇奇没跟来。奇奇,在哪里?
此时奇奇被乘客团团包围,留在车厢走道上进退不得。
有人类的腿墙堵挡,不可能追上鼠爸和达达。它往座位下躲,想藏在阴暗角落,不料有男子蹲下胡乱伸手想抓,只好朝走道跑去。奇奇瞥见爸爸它们逃向后门,也想跟去,好几双鞋子气势汹汹围堵来,根本闯不过去。朝反方向跑,同样被腿墙阻挡,两旁皆行不通。人们紧盯奇奇的一举一动,层层围堵逼它无路可逃。
瞧瞧这里、那里,面前尽是人类带着嫌恶、愤怒的可怕吊眼,再也走投无路、没处可躲了。人们究竟会怎么处置我?恐惧让奇奇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只能拱身趴在地上,瑟瑟发着抖。脑中一片煞白,完全失去思考。
「踩扁它。」有人嚷道。「别这样,多不卫生。」另一个声音说。「有没有棍棒之类的?」还有人提议。司机拿着夹纸用的合成硬板走过来,他满肚子气,被乘客斥骂公车不清洁,令他光火极了。公车里居然有老鼠,何况好几只,真该死,准是清理人员失职,回公司非把那人痛揍一顿不可。不,在这之前,先教训这只可恶的小耗子。
「请让开点,我这就一下打死它。」他粗鲁说着,推开乘客来到奇奇面前。浪费那么多时间,害得行程被拖延,非赶快把它解决掉出发不可。司机半蹲下来,朝着在地上低头发抖的小白鼠,高高举起硬板。
忽然公车后方传来一声尖喊:「等等!」司机握着硬板的手举到半空,只见一个穿棒球服的小学男生推开乘客走出来。少年将手中的儿童专用手套和球棒放在地上,缓缓蹲下来俯看老鼠。「喂,别摸它,当心咬你喔。」有人嚷道。少年没有理会,伸出右手的食指尖,轻轻抚摸老鼠的背脊。
「你是……」他说着,老鼠立刻停止颤抖。「你跟小白很像啊。」
少年正是圭一。就是捡到鵟鹰爪中掉落的奇奇,带它去田中动物医院的男孩。圭一在市立棒球场结束练习后,恰巧搭上这班公车正要回家。
恼怒的司机朝他咆哮:
「喂,这是你养的?你搞什么鬼,居然带好几只老鼠上车?」
「不是我养的。」圭一镇定地说道。
「可是你叫它什么小白……」
「因为以前在兽医那里有一只老鼠就叫小白。」
「这几只不是从你书包跑出来的?」
「不是。」
「对啊,老鼠是从车头跑过来。」在旁的主妇帮圭一说话。「可是这孩子坐在最后面呢。」
对嘛,说的也是,有人说道。甚至有人调侃,该不会是运将自己带上车的吧。司机相当难堪,清了清嗓说:
「是吗?我明白了,原来不是你的宠物。那么,我得先把它处理掉。」说完又高高举起垂下的硬板。
「等一下!」圭一叫道。他蹲着伸出右手,轻抓起奇奇放在左掌心,举到与视线同高处,目不转睛地窥望奇奇的眼睛。
「你不可能是小白吧?不过,万一……」
奇奇也凝视圭一的双眼。少年那茶色眼瞳中,有它——一只脸上沾尘的白鼠,映得好小、好小,正定定回望它自己。我曾被人这样举起来,放在掌心里,奇奇想着。的确,曾经有一次。同样的触感,同样的掌心,让它从绝处逢生的正是这掌心。
圭一保持同样高度托着白鼠,缓缓站起来,走向公车后门。大人们被少年毅然的气势所震慑,不由得纷纷退开让他通过。
少年走下车门踏阶,跨过护栏来到步道,再次蹲下来。掌中的白鼠抽动鼻端,忙着不停转来转去,突然发现什么似的立刻停止转圈,朝某方向站起后脚,触须动啊动不停。
圭一顺着白鼠的视线望去,几公尺外的行道树旁,有两只灰鼠正注视着自己。当时圭一认为那两只老鼠在场很自然,并不觉得惊讶。事后他为自己当时的反应,感到十分匪夷所思,甚至纳闷不解。无论圭一怎么解释两只老鼠其实在等小白,爸妈都不肯相信,说他八成在编故事,让圭一很不服气。
圭一将手掌放到地上,小声说:「快去吧。」
白鼠犹豫一下,从他掌中轻跳下来,正想朝行道树飞快跑去,忽然想到什么又停下来回头注视他。圭一翻过手掌,用手背轻挥了挥,去吧、去吧,作势要它快去。白鼠直接冲向行道树旁与灰鼠们会合,大小三只相聚后,又深深凝视少年。
圭一蹲着挥手道别,三只老鼠凝视他几秒后,由最大的灰鼠带领下突然跑起来,一步跳过步道,消失在坡岸草丛中。
圭一站起来,握拳使劲敲一下掌心。太棒了!他心里暗喊。练球时不是没挥出一支安打,就是当守备传球漏接,尽管状况频出,今天还是运气真好、太幸运了。他感觉一股温情涌起,在体内扩散。
19
鼠爸和奇奇、达达一口气跑下斜坡到河岸。
岸上有步道,正进行铺建混凝土护岸的工程,步道旁围起栅栏以防行人落水。这里与它们熟悉的有丛草延伸至水畔的优雅天然景致相较之下,显得十分煞风景,不过终究是那条念念不忘的河川。从栏缝探出半身,丰沛的河水悠然缓流,绿藻在澈水中漂漂摆摆,它们没有交谈,痴痴眺望风景片刻。
「终于到了。」达达说道。
距暮晚尚早,今天搭乘人类的交通工具,在车内被发现而演出大逃亡,它们疲惫得无力再行动。发现合适的树根旁散着几块大石头,就一起挤入石缝,借树干遮风从容休息。抵达目的地的安心感,让至今过度紧张而压抑的疲劳一举浮现。
三只老鼠紧靠着入睡,就此度过一夜。不料隔日清晨就有人散步遛狗,忙着通勤通学的人群穿梭于步道上,扰得无法安睡。
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寒冬已至、早晚气温远降,单靠石头或草丛已无法遮挡御寒。即使彼此紧挨着取暖,寒意侵入体内,冻得牙关咯吱打战,往往从断续浅眠惊醒。它们必须尽快筑好避寒的完备巢穴。
估计中午行人稀疏的时刻,达达一家到附近探险,首先沿河南下,步道铺着五彩地砖,道旁是带状延伸的绿地,有修剪整齐的矮树丛点缀。麻雀夫妇曾提到河从车站另一头出现,岸边有狭长的公园,应该就是指这个地点。
约前进一百公尺,来到水势汹汹的隧道前。河川在此转为暗渠,应该到车站前面的木原公园浮出地面。河水被空荡荡的隧道黑暗吞噬,它们凝视这幅情景片刻,忽然感到一抹空虚从腹底缓缓升起。
跑上斜坡一看,是车流喧嚣的马路。
「你们看。」鼠爸指着远方大楼。「那就是车站,我们果然来到车站另一头。」
此处也设广场,不如有公车停靠站的对面广场宽阔,但人车喧杂显得热闹非凡。
「我们遇到许多状况,还是抵达旅程的终点。」鼠爸说,「既然越过车站与这条河重逢,接下来就只剩赶快筑穴过冬。」
「好,我们来挖洞,合力很快就能完成。可是在哪里挖才好呢?」达达问道。
「先找适合地点。麻雀夫妇曾说车站附近有狭长公园,公园对面是宁静的住宅区,去那里比较好……」
「这里不是很好吗?我和奇奇都累昏了。」
「话是没错……,可是这地方距车站太近,又是一座公园,常有路人来往,不能安心定居啊。」
「没关系,热闹一点才有趣嘛。」
「河滩铺盖混凝土,你还愿意住吗?」
「唔……这样不太好……」达达犹豫地说。
尽管在讨论问题,它们心情很悠闲,事实上旅程告一段落,今后只要多费点力找寻更佳的地点即可。在这附近掘洞不失为好选择,总之能住在河畔。
它们回到河堤走下斜坡,所幸步道没有路人,可沿着栅栏欣赏河面风光,悠然朝上游漫步。不久,鼠爸说:
「你们看那边有阶梯,就从那里去河岸吧。」
可开闭的栅门附设于栅栏上,由此通往河边。穿过栅门,可从混凝土护岸壁上镶嵌的阶梯走下河滩,栅门当然上锁禁止进入,老鼠却能轻易钻过栏缝。它们跑下阶梯到河畔,护岸壁下方,有一条沿河建造的细窄混凝土岸缘。水位变浅露出河床的地点,生长着芦苇和香蒲丛。它们沿岸缘悠闲地回到上游。一会儿,鼠爸喃喃问道:
「那是什么东西?」
距岸缘大约八十公分的地点,有直径二十公分的洞穴。混凝土坡台从洞口延伸到水面,鼠爸爬上坡台进行勘查,两兄弟随后跟上去。
「好像是排水口……」鼠爸低喃着走进洞里。在布满灰尘的幽暗洞中前进不到一公尺,就遇到土沙堆成小山,无法再深入洞内。
「这里是出水口吗?」奇奇问道。
「对,以前大概是……排水管。水从管道深处冒出来流进河里,看来荒废多时,积这么多沙土。而且你们看,土全是干的。」
「哦——。」
「怎么样,不是很理想吗?」鼠爸突然语气充满兴奋。
「咦,什么意思……?」
「就是定居啊!这里能成为最棒的巢穴!你们看,里面好暖和。」如此说来,走向土沙堆堵的洞内尽头,来自河面的寒风不易刮入,里面充满暖呼呼的空气。
「真的,比外面暖和多了。」
「外出觅食有点不便,但地点十分隐密。怎么样?在这里过冬吧。重新堆积沙土,在洞口多填塞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寒气。」
「河水会不会淹上来?」达达问道。
「水位高涨当然就得离开。我想暂时不必担心,这里地势相当高。」
当天它们忙得不亦乐乎,将堵塞在老旧排水管深处的小碎石和泥土堆到管口,完全封填至顶上仅留一处小洞。管内愈来愈温暖,不需大费周章就建好鼠穴。
旅程结束了,找到舒适的家。我们真的终于展开崭新生活了,三只老鼠如此坚信不移。
20
空中突然传来啪飒啪飒的振翅声,达达和奇奇吓得缩成一团。猛禽对奇奇利爪袭击的记忆,让它们余悸犹存。拂晓微明中,两兄弟就站在混凝土岸缘,然而,降落在它们面前的却是母雀。
「你们到了,终于来到这里!」母雀欢喜叫道,「终于抵达了,我以为不可能。」
「是啊。」达达感到自豪说,「我们遇到很多状况,过程虽然辛苦……」
「你们出发后,我偶尔飞到这附近寻找,猜想你们不会成功,正打算放弃……。不过太好了,真是太庆幸了……」
达达和奇奇吃些散落在餐厅后面的菜层和面包层充饥,正走在返回新家的途中。住闹街附近很方便的理由之一,就是得以从容觅食。在人烟稠密的地方认真寻找,到处不乏可供老鼠享用的食物。下一步只需留心别被人发现,两兄弟已很快学会避免引人注意的技巧。当初奇奇曾是那么胆小,怕听见人类脚步声,等到习以为常,甚至乐得一溜烟钻过路人脚边,达达必须时常劝它别惹是生非。
达达和奇奇沿着岸缘前进,告诉母雀搭乘公车冒险和发现新巢穴的经过,然后来到新居前面。刚在旧排水管住几天,它们就对这宝贵的「家」产生认同。母雀感动地眺望这个「家」,这群生长在河畔的老鼠千辛万苦来到新天地,幸好很快找到如此气派的河滨之「家」,母雀由衷为它们感到欣喜。
「鼹鼠太太一直很担心,我这就飞回去告诉它,奇奇它们找到非常美好的家,一切都安顿好了。它说不定会问:『有比我家好吗?』还赌气起来呢。」大家眼前仿佛浮现鼹鼠妈妈抗议闹别扭的模样,不禁噗嗤笑起来。
这时鼠爸返回巢穴。过去觅食是全家同行,最近达达能发挥成鼠般的判断力,因此尝试分组行动。除了收集更多街上讯息,最重要的还是因为集体行动过于醒目。
母雀很高兴再度见到鼠爸,与老鼠一家简单聊几句后,就匆匆飞回去向大家转告好消息。
这日清晨飘起雨,雨势不大,寒风飞夹冷雨刮来,刺在身上如针扎。父子们整天待在窝里,回忆旅程的种种经历。真的遇到好多状况啊,居然能克服难关呢,大家讨论着度过时光。
鼠爸开始模仿老大的怪腔,那家伙曾把奇奇的尾巴抓住倒吊起来。鼠爸装出恐怖兮兮的声音:「哦,你是小奇奇啊?」这一吓唬,逗得奇奇露出肚皮笑翻了。达达倒是很想念阿蓝伯母,期待下次见面。大家都为莎拉和多兰姆、悍兹感到担忧,不知它们是否顺利与葛伦重逢。达达小声念着葛伦作的诗,鼠爸和奇奇安静地聆听。
外面风雨飘摇,洞里是温馨暖和,再也没比待在舒适窝里听雨音、全家闲聊着悠闲度过更开心了。聊累了,就从洞口出神凝视着冷雨滴落河面,泛起涟漪变化。
夜里雨歇,过半夜,感觉饥肠辕辕又想活动筋骨,一家决定到街上觅食。鼠爸先让达达和奇奇外出,自己打算单独行动。
鼠爸在黎明前返回,两兄弟还没回家。它轻啧一声,猜测该不会又在哪里贪玩,转念一想,只要有达达在就不必多虑,大可放心。鼠爸累到极点,街上迷路后,它在同一角落徘徊浪费不少时间,回家倒头便沉沉睡去。
不知熟睡多久,突然附近响起人类的交谈声,鼠爸一惊跃起。究竟怎么回事?
那些人起劲地大声谈论,渐渐走到排水管前,鼠爸屏息潜伏不动。忽然响起轧哩轧哩、喀哩喀哩的刺耳噪音,堆在入口前方的沙土零星崩落。手会不会伸进洞里?鼠爸害怕起来,心想干脆趁现在冲出去,又担心逃走失败。
然而没有再发生任何异状,交谈声逐渐远去。太好了,有惊无险,鼠爸松一口气。走向洞口,从土沙堆上探头一看,奇怪,怎么头顶到东西伸不出去。到底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情?
鼠爸拨开土沙堆,眼前出现一整片细孔铁网。它慌忙拨开全部沙土,检查入口附近,每个角落都嵌紧铁网,找不到爬出去的缝隙。这是刚才那些人来装设的,我被困在里面了!
原来他们正是市政厅的职员,以及承办河川管理的土木公司从业员。其实当达达一家抵达的前几天,曾大规模进行秋季河床的积叶清整工作,当时发现这条老旧排水管出口的铁网盖脱落。水管已无用途,露出空洞有碍观瞻,暂时决定择日重新安装。由于非紧急施工而暂缓处理,终于在今晨由负责人员来加装新网。这种简单工作转眼完成,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一转眼功夫,将带给一只小动物和它的亲人多么沉痛的打击。因为谁也没想到,当时排水管出口的土沙堆后面,有一只老鼠正屏息静待。
我被困住了,鼠爸心底发出呻吟。浑身压在铁网上,使尽全力一推,文风不动。咬咬看吧。好粗的铁丝,根本啃不动。糟糕,真麻烦,这下惨了。这时,达达兄弟回到洞前。
「爸爸,抱歉晚回来了。奇奇这小子……,咦,这是什么?」
「人类来装设的。你帮我看看,能不能从外面拆下来?」
两兄弟惊慌地仔细检查,发出困惑的低吟。
过去不曾注意在排水管外侧的混凝土壁上,左右两侧和下方均设有嵌口,铁网是由上往下插入,牢牢嵌住。达达和奇奇在管外,与在里面的鼠爸合力又摇又扯,铁网毫无动静。看来往上推就能拔出来,但镶上牢固铁框的网片太重,光凭三只老鼠合力根本推不动。
「真伤脑筋。」鼠爸平静地说。面临困境时,它语气反而更冷静。这是达达兄弟旅行至今面对无数危机后,对爸爸的一项了解。鼠爸总是如此反应。
「这片网子推也推不动。我看只有一个方法,就是走进管里。」
「可是里面被土沙掩埋……」
「挖挖看吧,这是唯一方法。现在里面没有水,原本这是排水管,应该能通往别处出来。事到如今,只能考虑这么做。」
鼠爸立刻采取行动,达达兄弟爱莫能助,只能在外面担心守候。
「刚才那些人可能回来,要当心点喔。」鼠爸停下转头对它们说,「外面很冷,川风直接吹来,你们最好到可避风的树荫下躲藏……」
「没关系,别管我们,爸爸。」达达急躁地说,「我们没事,一切很好。爸爸加油,继续努力挖喔。」
「是啊,我知道。」鼠爸微微一笑,又开始行动。挖啊挖,掘出沙土朝背后一踢,愈积愈高,鼠爸的身影被土丘遮住,渐渐看不见。
它的双爪早已渗着血。嘿呀,要是有挖洞专家悍兹在就好了。嘿呀,这碎石怎么这样尖呀?手好痛、背好酸啊。嘿呀,洞里究竟被沙埋多远哪。嘿呀……。咦?这到底是什么?
21
鼠爸摸到的,仍是一片铁网。与入口的铁网盖完全一样,由上而下纵面截断排水管。鼠爸不断、不断挖刨,由上往下、从右到左,钜细靡遗地检查铁网。不行,没有缝隙,完全没有破洞。彻底堵死,没有出路。难道就这样?
鼠爸俯下脸,用头使劲顶住铁网,用力推、再推、再推。后脚缓缓滑动,抽回来重新踏稳。嘿啊、嘿啊,再推、再推、拼命推。铁网仍无动静。鼠爸开始感到虚脱,保持头顶住铁网的姿势动也不动,绝望的阴霾在心中扩散。可恶,怎么办才好?
鼠爸双爪挂在网上使尽全力摇撼,铁网轻轻颤晃,丝毫不起任何作用。
这时,更糟的事情发生了。当它再度使劲摇撼,忽然手一滑松开,力道过猛向后摔倒。倘若如此还好,不料撞到身旁土丘,霎时全塌下来,一颗较大石粒落下,正中左脚关节,剧痛之下,鼠爸晕厥了几分钟。
好不容易起身,鼠爸费九牛二虎之力缓缓爬动,慢吞吞爬回刚才挖开土沙的地点。时而边休息边慢慢调匀呼吸,耗费许久来到排水管口,只见达达和奇奇屏气凝神,脸孔一直紧贴在铁网上等候消息。
「爸爸,怎么样?里面能走吗?」
「我看……,结果还是不行。不能通往别处。」
「真的吗?」
「是死路。同样装设铁网,跟这片很像,爸爸没办法抽动它,实在无可奈何。」鼠爸没有提起左脚受伤的事,它不垦让两个孩子更担心。
「怎么办?」达达问道,身旁的奇奇双眼盈满泪水。
原本快乐的「家」,一眨眼变成「牢笼」。何况不是安适放在人类家中,每天坐等享受丰盛美食的安全「牢笼」,而是在严酷大自然中兀自出现,剥夺鼠爸的自由,让它与可爱孩子们天人永隔的邪恶「牢笼」。
「出入口都被铁网阻隔,真糟糕。」鼠爸静静地说。感觉被锐痛贯穿的左脚关节,似乎在诡异肿胀下麻木,转成铁鎚规律敲击似的钝痛。
「怎么办?爸爸,该怎么解决呢?」
「让我想想……」鼠爸将脚痛暂抛脑后,专心思索今后该如何脱困。它低头思考,绞尽脑汁却无计可施。自从展开搬迁之旅,曾遇过各种危机,但在面临难关、眼前出现阻碍时,鼠爸总能克服,或以绕道方式突破困境。而这次,可以说是濒临绝望。
「这个……,总之靠爸爸的力量无法拆除,里面那片也一样,铁丝咬不断的。所以……该怎么办?……爸爸想……,人们一定是有什么理由才装设铁网……,下次大概还会来拆掉……」鼠爸像是争取时间解释般,缓缓低喃着。它自己也知道这些话多么欠缺说服力。
「什么时候?爸爸,人们何时来拆?」
「不知道……」鼠爸靠着铁网闭上双眼。「真拿它没辙啊。」接着鼠爸睁眼朝孩子们淡淡一笑,它们正用充满不安的眼神,眨也不眨凝视着自己。「喂,你们整张脸贴在铁网上,小心变成格子脸喔。」
达达和奇奇早已哭成一团。
「糟糕,爸爸,怎么办?该怎么办?」
「好好,别哭了。喂,达达,你更不能哭,做哥哥的别让奇奇担心喔。」
父子们隔着铁网相对度过一天。兄弟俩被「家」拒绝在外,暴露在寒冷河风中,其实比鼠爸情况更凄惨。下午时,它们总算见识到处境有多危险。一个放学回家的少年从对岸步道倚着栅栏俯看河川,发现对面护岸壁上的排水口前蹲着两只小老鼠,便开始朝它们丢石头。石子击中岸壁弹开,第二颗命中排水管上的铁网,引起激烈震晃。
「危险,喂,赶快逃。」鼠爸叫道,「到河堤上找地方躲起来,先找避风处,然后……」两兄弟早已一溜烟不见。对岸的少年眼看老鼠跑光,啧了一声,重新背好书包悠哉离去了。
深夜,两兄弟返回洞前,鼠爸仍靠着铁网休息。左脚关节疼痛异常,等麻痹略消,这回才真的痛彻入骨。看似没有骨折,只是严重碰伤,唯有伤处疼痛无法站立。达达将衔来的胡萝卜碎片塞入铁网缝隙,说:
「爸爸,食物来了。」奇奇也衔着较小一片,同样塞进缝隙里。鼠爸道谢吃起来,两兄弟暂时留在原地,寒冷得简直无法忍受。
「达达,这里整晚会很冷。」鼠爸温和地说,「先去找温暖地方休息吧。这时节不能躲在河堤草丛里避寒,你们到街头巷里寻找箱子下歇息。爸爸会把这些沙土重新堆好遮风。」
「讨厌,不要啦。我要跟爸爸在一起。」
「留在这里会活活冻死。喂,达达,别使性子!」鼠爸怒喝一声,「奇奇万一冻死,你要负责喔!好了,快去!」
两兄弟吓得边哭边离开了。都是我说得太无情了,鼠爸想。竟然逼那孩子「负责」。说起「负责」,明明该由我担负全责才对。
达达和奇奇听从鼠爸的话到街上,在餐厅小巷旁的垃圾桶下奉奉发着抖忍受冻寒。长夜结束,晓晨终于来临,两兄弟观察通学通勤的人潮告一段落,就各自衔着为爸爸准备的饼干碎片,回到河岸的排水管前。鼠爸原本说要重新堆沙御寒,终究还是作罢,在管内躺卧板眼休息。听见孩子们来,就拖着左脚慢慢走近铁网。
「爸爸,您的脚怎么了?」达达问道。
「嗯,受点小伤,不要紧。昨夜你们怎么样?都在哪里呢?」
「在街上巷子里,发现暖和的地方。我们都没事,倒是爸爸,您的脚……」
「没什么大不了。」鼠爸毅然答道,不再提脚伤的事情。
父子一时陷入沉默。鼠爸脑海里反复出现、抹消一个念头:我会被困在这狭小空间里,就此度完一生。而这一刻,念头再度浮现。是的,绝不会错,只能如此……。
此时,一只鸟从天空振翅翩然飞下。
「达达、奇奇,最近过得好不好?一切顺利吗?唉呀,怎么回事……?」原来是母雀。公雀也飞下来,望见隔着铁网的鼠爸,不禁目瞪口呆。
听完事情原委,麻雀夫妇随即了解事情近乎绝望,不知该如何安慰。
「真是飞来横祸。」母雀轻声自语,「这片铁网,我们实在爱莫能助。怎么办,找谁来帮忙才好?」
谁能伸出援手……,达达不停思索着。葛伦曾保护在台风天受困的达达一家,多兰姆一行曾搭救被沟鼠囚禁的鼠爸和奇奇。而捡到奇奇送往田中动物医院的,则是一位刚巧路过的男孩。可是就这一次……,我还认识谁,能为了抢救爸爸而义不容辞?有没有认识什么巨大威猛的动物,足以抽起这片沉重铁网?
对了,有的,唯有它。
可是好远啊。非常、非常遥远……。
22
麻雀夫妇迅速起飞,猛然升上某高度后绕转确定方向,全速朝南方飞去。一口气越过车站,到木原公园……,终于看见河了。接着只需沿河飞行,与老鼠一家溯河的路径反向前进即可。到小木桥……,是鼹鼠太太家附近。昨天告诉鼹鼠太太,奇奇它们已经抵达新居,它听了欢喜露出笑容。假如知道老鼠一家正陷入苦境,不知它会多痛心啊,可是现在无暇转告它。
继续飞……,就是在这片草丛附近第一次遇见达达。起先公雀以为是达达虐待杀死小麻雀,追着刚见面的小灰鼠又骂又啄。原来小麻雀困在岸边快溺水,结果被达达救起,如今它健康成长,即将长大独自寻找食物了。
「这次让我们来救达达它们吧。」母雀说道。公雀没有应声,却以加快鼓翅速度代替回答。
继续飞……,来到迫村桥……,据说这里是沟鼠的地盘。大型鼠类有时会扑杀弱小麻雀当饵食,最好别降下地面。麻雀夫妇略飞往高处,一口气纵贯而过。高度愈高、迎风愈强,在风力阻挠中摇晃前进,速度稍微减慢。
不断向前飞,终于来到复田桥,这是一座气派的混凝土桥,石见街道上车流喧扰。麻雀们一路飞来,翅膀开始不堪负荷,越过桥,降落在河畔步道上休憩片刻,顺便寻找食物。仅找到些许谷粒补充体力,它们即刻出发。愈来愈接近目的地了,附近许多树木遭砍伐,河滩被推土机夷为平地,景象满目疮痍。麻雀夫妇能体会达达一家为何决心搬迁的苦衷。
哪个才是标的物呀?先听达达是怎么讲的,它说以前的巢穴是在「一棵高高壮壮的山毛榉树根下」……,「对岸也有山毛榉树,可是最近刚被砍掉了」……,这算是哪门子的线索?笨小子。说什么树被砍倒,这样谁晓得上哪里找呀?从惨不忍睹的景观来看,这片河岸的山毛榉树恐怕都被砍光……。达达还说什么「就在河面变宽,水流慢一点的地方」……,就是指这里吗?……可是前面景象也差不多……,天啊,搞糊涂了……。
另一方面,上游的车站那一头,事态在毫无进展下随黄昏暮去,黑夜沉落。深夜后的鼠爸恢复孤单,因为它非得连说带训,逼孩子们返回街上的藏身地点。虚弱的鼠爸躺在排水管里,回想刚才对达达说的那番话。
「达达,你去河堤上找合适的地点挖穴。」鼠爸说,「你已经成年,一定能做到,还有奇奇帮忙。奇奇,你会吗?」奇奇点了点头。「躲在垃圾桶旁边根本无法过冬,必须建造能彻底在洞里御寒的窝才行。」
「可是爸爸呢?我们一起挖洞嘛。」达达跺着脚说。
「爸爸会努力想办法在这里过冬……」
「那我每天送食物来。」
「嗯……。总之你能独当一面,可以自力更生了。」
「这是什么意思?爸爸,那您怎么办呢?」
「爸爸的任务是协助你独立求生,这项任务已经结束、完成了。或许时机有点早,但现在的你足以胜任,一定没问题……」
「我不懂爸爸的意思。」
「你的任务就是同样帮助奇奇。然后,你将遇到一只美好的雌鼠,生育下一代,继续协助你的孩子们,让它们也能独当一面。然后你会死亡,你的孩子再生育下一代,如此生生不息。就像这条河,永远、永远源远流长。我已达成任务,达达、奇奇,能与你们这么优秀的儿子一起生活,爸爸真的、真的很幸福……」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奇奇,我们走吧。爸爸是怎么回事,头脑有点怪怪呢。爸爸,早上我会带食物来喔。好,我们走吧。」
达达语尾颤抖起来,它勉强把话说完,不想让奇奇发现自己眼眶泛泪,抢先迅速跑走了。奇奇有点迟疑,丢下爸爸好吗?奇奇望着鼠爸,眼神如此诉说着。鼠爸朝它挥挥手,去吧、去吧。奇奇追着达达,频频回头望着爸爸离去了。鼠爸闭上了双眼。
我说的应该没错,鼠爸似乎在说服自己般重新思考。不过,仍有些言之过早。你已经成年可以独当一面,屡次对达达说明这些,其实那可怜孩子还想跟奇奇一起捉迷藏、追蝗虫。把它当成鼠对待,时机有点过早。不过达达这孩子很有担当,一定能靠自己建巢穴,它心底一定很了解爸爸叮咛的用意。
仰望对岸的树林上空,一片无垠的灿丽星辰。葛伦曾说人类认为那是「星座」,将星星分布描绘成图。人类啊,真是好奇怪的生物。唉,多美的银河。终日仓皇度过,许久不曾如此悠然眺望星空了。
然而,星星究竟是什么?晶亮闪烁浮现空中,真不可思议。是谁不让夜晚太暗、太寂寞,而将美丽神秘的光粒洒在天空?凝视闪烁的星辰,身体似是悠悠飘起,种种不安烦忧、脚痛、口干,甚至河或孩子的将来,都变得无关紧要。是的,的确不再重要,一定是的。对我来说,这都不再重要。我会努力、尽心活过,唯有这点最重要。今后让达达和奇奇来,它们会继承任务,这样就足够了。
达达能隔着铁网传递食物,却无法运送水,从这点来看它毕竟仍是孩子,此事出乎鼠爸的意料之外。今天鼠爸干渴无比,却没有要求水喝,它了解这样做只会造成达达它们的困扰。只要有雨,至少可舔一点雨露,但这非长久之计。尽管粮食充足,在没有补充水分的情况下,死期即将不远。鼠爸重新眺望美丽的星空,缓缓阖上眼。
在空气飘起微明,群鸟啁啾的时刻,达达和奇奇来到洞口前。父子隔着铁网相望,一时无言以对。于是达达打破沉默:
「昨晚爸爸说的事,我考虑过了。」它缓缓说,「如果一定要建造巢穴,就让我来挖吧。可是爸爸,您……」它呜咽说不下去,又沉默片刻。鼠爸和奇奇眼中噙着泪水,默默无语。
这时,咆呜、咆呜,忽然高吠响彻四方,听见噗咚一声巨响。在啪恰啪恰水花四溅声中
「呜哇,水好冷,冻死了!可是真过瘾!」妲米快活欢呼着,朝它们逐渐接近。
23
黄金猎犬妲米恰噗恰噗溅着水花跃过来,哗隆一声巨响,跳上混凝土岸缘。它噗噜噜使劲一抖,水花四处飞,淋得老鼠全家变成落汤鸡。
「嗨,达达!嗨,奇奇!你们过得好吗?好久不见啰。」巨犬说道。
「妲米、妲米,真的是你?太好了!简直不敢相信,没想到你真的来这么远的地方……」
「是啊。小子我昨天在家里院子玩,眼前突然飞下两只麻雀,吓了我一跳。然后啊,不晓得是怎么回事,麻雀说你们遇到困难,又吓了我一跳。然后啊……,算了,等会儿再说。你就是鼠爸?」
巨犬突然出现,与达达兄弟像朋友般亲密聊起来,鼠爸瞧得目瞪口呆,听见妲米询问,就嗯的点了点头。
「是这片铁网没错吧?只要拆掉就行了。唔,可是怎么拆啊?」
「往上推,只要推上去就行。」达达叫道,「你一定做得到,绝对没问题!」
妲米站起后脚,前足搭在护岸壁上想衔起铁网上端,网框很细,总是无法顺利咬住。费好大劲总算咬紧,缓缓伸直背脊。喀哩、嘎哩哩、喀哩嘎哩,沉重的铁网一点、一点往上移。
「对,干得好,妲米!再往上推一点!」达达叫道。忽然铁网从妲米嘴中滑落,喀恰一声又卡回原处。
「等等,等等。」妲米说,「呜哇,牙齿好痛,这东西很难咬住。没关系,我掌握诀窍了……」它拉长身体,再度紧紧衔住网缘,缓缓往上推,铁网下露一点缝隙。
「趁现在,爸爸,快出来!」鼠爸不等达达呼唤,从缝隙连滚带跑冲出来。
「成功了,真棒!妲米,可以放下了喔。爸爸出来了……」
铁网从猎犬嘴中掉落,三只老鼠已紧紧相拥在一起。达达安心之余,身体暖得快要融化。你已经成年可以独当一面了,爸爸不知说过多少次,可是还不行,没有爸爸,我还是无法做到。妲米欢喜望着它们彼此拥抱、互相拍拍背脊,才说:
「这里不能好好谈天,我们去上游吧。」说完,它率先奔下混凝土岸缘。老鼠们正想跟去,鼠爸刚要走就蹙眉蹲下,妲米回头看见,立刻折返回来。
「鼠爸,抓住我的项圈,这就带你去。」妲米说完坐下,下颚一下子接近地面。
巨大的狗脸直逼到眼前,鼠爸不禁退缩,达达和奇奇却在旁边,好啊、好啊开心点头。鼠爸于是决心抓紧猎犬的项圈,费一番功夫爬上它后颈。
「出发啰!」妲米喊道,立刻往前冲,澎隆、澎隆晃荡着身体,沿河畔的细窄岸缘飞奔前进。速度之快让鼠爸晕头转向,只能紧紧抓住以免摔下。妲米冲上石阶,一步猛跃过栅栏。鼠爸拼命抓紧项圈,身体浮在半空中左摇右摆。妲米穿过步道跑上河堤半坡,进入大荒地野菊丛里忽然停下,鼠爸差点顺势被抛出去,总算稳住身体。
「呼——。」妲米趴下来,重重喘了口气,转头问道,「有点小颠簸吧。鼠爸,还好吗?」
「嗯……」鼠爸手脚直打战,好不容易爬下地,也呼的安心喘了口气。只见一只麻雀迅速飞下来。
「啊,太好了!妲米找到正确地点,还拆起那片铁网!」公雀欢呼说。
麻雀夫妇按照达达提供的线索,挨家挨户去搜寻。达达努力回忆,只是勉强提供的讯息不明确,线索唯有旧巢穴对岸有一户距河不远的住家而已。麻雀夫妇费不少力才找到妲米,过程中曾发现两只拴在狗屋旁的大型黄狗,就靠近呼唤名字,结果不是毫无反应,就是高吠赶走它们。即使知道妲米原本没被拴绑,能在庭院自由跑动,不过还是……」
在草丛茂密的小庭院上方不知来回飞几次,都没看见描述的猎犬。天色渐昏暗,正要放弃时,它们再度飞过这家上空,忽然朝下一看,有只黄金猎犬咬住泄气的足球,呜夫、呜夫大声低吠,摇头晃脑甩着那颗球。就是它!麻雀夫妇迅速飞下去。
那呜夫、呜夫中,夹着噶噜噜……,一种发自喉间、有如地鸣般的恐怖低吼。若是平时的麻雀夫妇,光是稍稍接近低吼的猛犬,就吓得魂不附体。可是如今顾不得许多,说不定它就是妲米,一定没错。也有可能不是,但刻不容缓,只能去试试、只能冲下去。这对夫妇可说是奋不顾身。
麻雀们俯冲而下,差点摔落般勉强停在庭院草丛上。满脸惊讶的猎犬凝视它们,立刻停止低吼,微偏起头,露出探询的眼神。麻雀们望见那双大眼瞳中的安详目光,心中的恐惧和畏缩顿时消散,立即确定它正是妲米。
「没错,小子我就是妲米!」猎犬用力将球抛向半空中,兴匆匆吠道,「我刚散步回来,自己单独去的,不能告诉主人。百分之百不会被发现,所以不用担心,我家主人真的少根筋呢。对了,小子我是女生喔。还有啊……」
麻雀夫妇气急败坏地说:
「妲米,喂,够了,别说啦!」母雀叫道,「达达、达达的爸爸……」它情绪太激动说不下去。
「达达?啊,老鼠达达?它和奇奇都好吗?它们什么时候回来?」
「达达它们遇到大麻烦了。」公雀接着说,将老鼠一家终于找到新居、排水管口却加装铁网、鼠爸被困在水管里面的经过,简单说明一番。
「装铁网?那么,达达的爸爸不就钻不出来了?」
「没错!它好像有受伤,这样下去会饿死!」
「我必须跑一赵。」妲米沉默一下,立刻说,「非得去救它才行。要走很远吗?」
「是的,相当远……」
「马上出发,拜托你们带路喔。」
「那当然。」
妲米来到庭院角落,弯身钻啊挤的,勉强穿过栅栏下刨挖的洞穴。来到外面小巷,它使劲摇摆身体甩掉泥土。「这样就行了。好,我们走吧。」
24
「真的好远啊。」妲米说,「走了一整夜。」
「昨夜好辛苦。」公雀说,「我们都急死了,你还半路跑去河里玩水……」
「唔,抱歉、抱歉。那座大公园和以前我家附近的河景很像,当时还没有讨厌的施工,好怀念喔。只不过踩一下水花嘛,你们一直催啊催的。」
「怎么没看见麻雀妈妈?」达达问道。这时达达和奇奇爬上河堤来会合,三只老鼠、一只狗、一只麻雀围聚在树丛里。
「我太太在木原公园的……,对了,正好在鼹鼠家附近。当时它体力不支,不能再飞行,拜托我继续带路。既然充分休息,它应该很快就来。」这对夫妇真是疲于奔命。
「可是没想到,」公雀继续说,「才刚出公园就和妲米走散了。」
「是啊,走着走着就落单了。」妲米说道。
「我被一阵劲风横扫刮走,沙子飞入眼里。等看清楚时,妲米不见了。没想到你能独自穿越铁轨,来到车站这一头。」
「是啊,好辛苦。我在那里浪费很多时间,不是迷路到处乱绕,就是差点被怪人带走,好险赶快逃。还被流浪犬找碴……。唉,伤脑筋。」
「唉唉,我太太来了一定骂我,重要关头竟然没帮上妲米。」公雀难为情地说。
「没关系,我的方向感很好。」妲米自豪地说,「知道只要找到不断延伸的河就好了。那里的道路弯来弯去,当我穿过铁路桥下……,再看到河时高兴极了。后来很简单,听说你们在河边,我一路沿河畔找过来,从对岸栅栏缝俯看发现你们。然后走下岸边,渡过河…
于是,达达一家重新向妲米和公雀诚挚地道谢。
大家欢谈一阵,达达兄弟只淡淡提起旅程经历,光是如此,妲米就听得目瞪口呆。妲米说到达达家附近的河滩在施工后情况惨重,摇摇头深叹了口气。还说推土机在达达家附近出现,巢穴一定被夷为平地。老鼠们早有心理准备对故乡死心,乍听到消息时,仍不免沮丧万分。
然而它们趁早离开家园,经历许多危难,如今全家暂且平安,总算在此相聚。鼠爸幸而在妲米的帮助下化险为夷,与孩子们重聚一堂,实在是太好了、太棒了。大家说说笑笑,恢复开朗心情。不要紧、没关系,总有方法活下去,就是如此。只要活着,就有好多欢喜的事……。谈得正热络,忽然妲米仰望天空。
「啊,下雨了……」它说道。原来几时已开始滴答答落起冷雨。
「我差不多该回家了。难得和你们重逢,好想一起玩喔。可是跷家一整晚,主人一定非常担心,而且我饿坏了。下次再来好好玩,必须回去了…
「大白天在街上或公园到处走,不会有人捉你吗?」
「这点不用担心。」妲米说着前足一伸,得意指着项圈上附的小圆牌。「这叫作吊牌,就算被人捉到,只要有这块牌子就能将我送还主人。」
妲米举起右脚时,大家发现它腋下沾满血迹,全都一阵错愕。
「喂,妲米,这伤口……,你受重伤了?」
「啊,你是指这个?」妲米并不以为意,「迷路时,有几只恶霸流浪犬不让我通过,遇到一点麻烦。」
「可是伤口还在流血,一定很痛……」
「是啊,有点痛,不过没关系。我不喜欢打架,躺下露出腹部表示愿意服输。可是那些家伙很难缠,联合好几只一起扑上来,我想认输也很难受,只好小斗一场。唉,小子我,明明人缘很好呢。」
达达仔细盯着伤口,泪水再度润湿眼瞳。
「妲米,真的、真的谢谢你。走一整夜到这么远的地方,还跟恶犬决斗受重伤。都是为我们,实在……」
妲米露出愣住的表情,像是不知为何接受道谢般偏起头来纳闷,漆黑的大眼瞳凝视着达达说:
「没什么。」仿佛理所当然的语气,「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听到这句纯真的话,达达泪水泛出眼眶,淌啊淌不停。「妲米,你真好。」达达叫着奔向它,哇哇边哭边抽噎,奋力伸出小双臂,紧紧抱住猎犬的粗颈。
不过妲米个性活泼好动,加上急于动身,等不及慢慢闲聊话别,说了声拜拜,就一个大飞跃冲下堤坡步道。它转头望着达达全家,思索一会儿,又迅速奔上来。
「咦?妲米,怎么了?」
「达达,你指着我,说一声砰。」
「啊,为什么?」
「别问了。快指着我,说砰。」
达达莫名其妙,只见妲米摆起坐姿,迫不及待般哈哈喘息。达达伸出一只手,小声说:「砰——」。妲米立刻舌头一缩、嘴巴闭紧,用力高竖起两片垂耳,全身直直变成木棒,往地上咕隆一例。
「天啊,妲米,怎么回事?」
没多久,妲米轻快蹦起来,又吐出舌头,哈哈喘息问道:
「怎么样?好不好?酷不酷?」它焦急地环视大家。
「什么……意思?」
「就是刚才的表演啊。『砰』啊,玩『中弹』游戏嘛,最近刚学的。每次表演主人都好高兴,一直夸我乖。」
「原来如此。嗯,我懂了……」完全没概念的达达有点被吓到,仍说:
「唿,是啊,好酷……」
「好酷?好酷?真的好酷?小子我,很棒吗?」
「嗯,好酷,你真酷!最棒的狗!」有点困惑的达达,还是极力保证说。妲米咚、咚、咚,边跳边原地转一圈,迅速冲下河堤。它停下回过头,咆呜、咆呜,高吠两声,一口气朝车站奔去。
「那孩子会迷路,麻雀……」鼠爸话没说完,麻雀夫妇已抢先行动,迅速追着妲米飞去。
留下达达全家一时怔怔留在原地。
「妲米真是好孩子。」鼠爸幽幽说。
「嗯,我们是好朋友喔。」达达说道。
「朋友真好。」奇奇说。
「是啊,朋友真好。」达达说着,大家一时陷入沉默。
25
鼠爸左脚无法使力,不能继续跑,倒还能缓缓走路,于是三只老鼠穿过簇簇草荫前往上游。正值早晨的通勤通学时刻,步道上出现去车站的熙攘人潮,无人留意距步道不远的堤坡上,有三只老鼠正窣窣窜动。
「住那条排水管真是异想天开。」鼠爸说,「这附近太多人,虽然有河,毕竟是属于人类的地盘。把排水管当成鼠洞却造成意外,归根结蒂还是在于人为因素,必须找更僻静的地点才行,这次一定要建造能够安心生活的巢穴。」
落起雨来,中午前是丝丝细飘,午后逐渐转强,蒙蒙灰云凝垂的阴空落下冷雨,敲打在它们身上。
「这时赶路有点辛苦,还是前进吧。没有充裕时间避雨,冬天来临了,必须尽快到适合地点,找到可过冬的巢穴才行……」
「我们不要紧。」达达说,「可是爸爸呢?脚会很痛吧?」
「没事,不太严重,慢慢走就没问题……」
实情并非如此,每走一步,阵阵剧痛回荡全身。有时被泥泞绊住脚,滑倒在雨湿草地上,激烈的疼痛直窜脑门,真想当场蹲下来。鼠爸告诉自己,不能让孩子看见自己脆弱的模样,就装作若无其事地前进。爸爸的痛苦和顾虑心情,两兄弟大致都能体会。
队伍是以达达领先,鼠爸居中,奇奇最后的顺序前进。达达注意四周动静,决定以隐密的林荫和草丛底下作为路径,由它负责开路,鼠爸紧跟在后。奇奇则是殿后,随时注意后方,顺便留意不时快要停下的鼠爸。最虚弱的成员安排在中间保护,是达达家远行的一贯原则,也是在自然情况下形成的顺序。
雨中行程总是迟迟不前,过去前进的节奏总是快跑、停下观察环境、迅速往前冲,目前却只能配合鼠爸的步调,尽量放慢脚步缓缓前进。如果遇上黄鼠狼袭击,绝对招架不住。每次仰望天空,仿佛有鵟鹰或鸢鸟飞掠而过,结果全是畏惧引起错觉。纵然如此,每次都让达达不寒而栗,吓得四肢发软。
不时边休息边走河堤,近傍晚时,终于来到磁砖步道的尽头。公园的整备工程到此为止,前方上游没有沿护岸壁修筑的步道,唯有这条河,两岸尽是原生的自然河滩。没错,前面河岸已经没有铺盖混凝土!
「那里有垃圾桶。」达达低喃,「我和奇奇去看有没有食物碎屑。爸爸,您在这里等一下。」
浑身湿透的鼠爸默默点头,就地坐下。汗流浃背的鼠爸无力说话,蹲在草丛中闭起双眼。总之先歇歇脚,后面还不知要走多远的路。
「吃饭啰。」听见达达的声音,鼠爸睁开眼,面前放着一小截热狗。「这是人家吃剩的热狗面包留下来的,面包已溶化在雨水中。」
「你们吃过了吗?」
「嗯,饼干之类……,不过都烂糊糊的。」
鼠爸津津有味的吃着热狗,稍微恢复体力。「好,出发吧。」
它们从堤坡来到步道,钻过步道尽头的铁栅缝。雨中看似无人会突发奇想来散步,所幸没发现任何身影。从混凝土堤跳下半公尺下方的原野,鼠爸左脚窜过锐痛,幸好落在柔软土面上,并没受到猛力冲击。穿过草丛走近河畔,朝上游眺望景致,一时让三只老鼠流连驻足。
「太好了,环境很理想。」达达赞叹说。
这里是自然河流,两岸有翠堤微坡倾缓,形成绿意盎然的河滩。在此适合老鼠隐藏,有浓密的矮林草丛,可以玩追逐赛或躲猫猫。散发讨厌气味的紫花穗植物,当然不会在此出现。芦苇丛顺河畔延伸,落雨中稍稍加速的河流,恰啵、恰啵,频频向岸聚来小波。
「这里真好。」鼠爸同样有感而发。
「和以前的家附近很像。」奇奇说道。
「河堤对面就是我们上次搭公车的马路,只要到对面更远的住宅区街上就能觅食。」
「这片河滩比我们的故乡更开阔,树林好茂盛。」达达说道。
它们沉默地眺望景致片刻。
「好,接下来是做窝,必须挖建巢穴。可是雨中不能行动,先找地方避雨休息一下吧。实在好累,累坏了。啊,那是……」
鼠爸注意到有个飞盘,是人们彼此抛接玩耍的塑胶圆盘。不知是谁弃置在此,一端倾斜搁在河滩的大石块上。三只老鼠走向飞盘,钻到底下。
「有这东西真好,最适合躲雨。」
它们彼此紧靠在飞盘下。在精神紧张中缓慢前进,其实比跑跑停停更累,压力更大。经过一整天折磨,大家筋疲力竭,发现避雨地点心情一松,疲劳顿时浮现,转眼全进入梦乡。
最先醒来的是达达,它感到不太对劲,忽然从睡梦中惊醒。好像有不寻常的感觉。那究竟是什么?思索中,它忽然惊觉那种怪异感,并非发生什么不寻常,而是有某种东西消失。是一直响在耳畔的淅沥声,消失了。
不知不觉,雨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是周围漫起异样的宁寂,从四面八方压迫鼓膜。雨停了?不,这寂静、这无声,绝非仅此而已。达达起身走出飞盘外观看。
已入夜,对面车道投射的街灯,将河滩浮衬得皓白。
飘雪了。
26
曾几何时,鼠爸出来与达达并肩而站。
「爸爸,下雪了……
「嗯,糟糕,这下惨了。」鼠爸咬紧唇。
奇奇飞奔出来,欢闹着跑来跑去。
「哇啊,这是什么!好厉害、好壮观喔!」对奇奇来说,是生平第一次看雪。
「喂,奇奇,小心点。不然……」鼠爸还没说完,奇奇咻溜猛滑一跤。
「看吧,跌倒了……,还好吗?」
「我没事。你们看,好神奇喔,银色世界!」奇奇仰望天空,陶醉欣赏着不断翩翩、飘飘,绚丽舞落的冷花瓣。就这样仰躺眺望着天空,不久它开始左右滚来滚去,享受身体沉入雪堆的感觉。
「好好玩呢。哥哥,我们来赛跑,跑到那棵大树根下。」
鼠爸当然不像兄弟俩有闲情逸致。该怎么办?雨几时转雪,堆积可观成为雪景。大雪纷飞,是很快会停,还是继续不断?泥土冻结的话,根本不可能挖洞。
目前有三种选择,首先是暂时留在飞盘下等雪停。另外是到河堤对岸的住宅区街上,暂时先找屋檐或垃圾桶下避难。最后则是继续走河滩,到树根窟窿或石头下寻找更合适的避难地点。好了,该怎么办?选哪一条路?
在这趟漫长旅程中,鼠爸唯一犯下致命错误的,恐怕就是此刻的判断了。它选择第三条路,继续前进。
第一个选择,是因为鼠爸很清楚在不知积雪多少的情况下,当然不能一直待在小塑胶飞盘下。
尽管如此,对于行动不便的鼠爸来说,想要爬上河堤穿越车水马龙的道路,也是毫无把握。何况进入住宅区街上,恐怕撞见人类或猫,拖着伤脚想逃也难。
另一方面,这片河滩正是决定展开新生活的场所,举家来到此,千辛万苦才抵达目的地。不要再离去……,鼠爸相信这是唯一的解决方式。或许受焦虑和脚痛折磨,迫使它轻率认为前进是最好的抉择,没有深思熟虑就采取行动。
鼠爸可说从来不知下雪有多可怕,昔日遇上雪天,只需待在窝里度过,并没有在暴风雪中长途跋涉的经验。
事实上,关东地区目前突然受到季节反常的大寒流侵袭,入冬以来第一场雪已骤转成豪雪。当晚气温以每小时摄氏二、三度的速度下降,有好几名流浪汉冻死街头。鼠爸当然毫不知情。
「好,走吧。快点,我们去找更好的避难处。」
「真的找得到……?」达达半信半疑地问。
「当然了,那还用说。」鼠爸说完急忙出发,那不再是平日的冷静语气,而是略显高昂、急躁。两兄弟感觉爸爸举止有点不寻常,讶异地面面相觑。达达对奇奇摇了摇头表示别担心,立刻跟着鼠爸出发,奇奇紧随在后。
起先有活泼的奇奇鼓舞士气,大家相信在雪中前进并非难事。
这三只老鼠在东京近郊的平地生活,从不知该如何与严酷的大自然搏斗,不久领教到狂风暴雪中,在野外行进是多么艰苦的考验。不说别的,光是凛冽的寒风就教它们吃不消。夜更深,气温直线陡降。
雪地愈来愈难行,左脚每次陷入雪堆,鼠爸不得不拼命忍住呻吟。奇奇变得沉默寡书,专心赶路以免脱队。
不久,演变成梦魇般的行军。雪势愈来愈猛,手脚迅速冷麻失去感觉。
先找个树根窟窿……,可是四处都没有。寻找过程中,雪愈积愈厚,林荫根部全覆上一层白。若以老鼠的纤小前爪挖翻,将被坚硬的凝冰阻挡。这是飘雪夹雨形成的粉雪,在最先冻结时形成的润湿冰层。而冰层随气温渐降,冻成粗颗粒状,凭老鼠的爪子根本不可能挖开。
再走、再走……,路过一棵又一棵树……,鼠爸它们的爪子被地面力道反弹,前足纷纷渗出血丝。
到树干下避风休息几次,每次停下来,渗入毛皮的水分瞬间冻结,好冶好冷,简直坐立难安。它们轮流使劲摩擦对方的身体取暖,没有显著效果,结果草草结束休息,继续艰辛赶路。
「恐怕不行了……」鼠爸不禁轻声自语,传入两兄弟耳中。奇奇轻靠近达达,附在耳边悄声问道:
「哥哥,爸爸说我们可能不行了……」
「嗯。」达达没好气应道。
「哥哥,我们没事的,对不对?」
达达不知该如何回答。
又经过漫长时间。……咻咻刮向脸颊的雪片狂舞中,究竟在这雪原上跋涉几个小时了?大家愈走愈慢,鼠爸脑中麻木,无法正常思考,当然两兄弟也一样。奇奇终于打破沉默:
「爸爸,我走不动了。」说着,它停下蹲在雪地上。
「再忍一下,很快就到……」
「不行,我真的没力气了。」奇奇悲凄的回答,其实正反映鼠爸的心声。鼠爸左脚硬得几乎不能动弹,勉强拖着剧痛的脚缓缓前进,现在每踏一步,就必须为自己吆喝打气。
「爸爸,我们在这里等雪停吧。」奇奇说。
「待在这种地方,体温会被渐渐剥夺,到时就……」鼠爸犹豫着不肯说出「死」字。
「我们能不能回到刚才的飞盘那里?」达达问道。
「恐怕找不到地点,飞盘已被埋在雪里,何况不可能抵御这种酷寒……,奇怪,怎么冷成这样啊……?」两兄弟无言以对。
「奇奇。」鼠爸说,「就在那里……,你看,十公尺外的地方,有几座隆起的雪丘。你去那里看看,大概是灌木丛吧。去试试看,想办法加油走到那边。」
奇奇一点头,嘿、嘿、嘿,对自己发号施令往前走,鼠爸和达达跟在后面。
终于到灌木丛旁,老鼠们隔着纷飞的雪花仔细凝视前方。愈往前愈幽暗,十五公尺外已被漆暗吞噬。已经没办法,真的不行了,鼠爸想道。它试挖身旁的小雪丘,耐心挖开变硬的雪层,雪落崩散,果然露出草丛。
「来,奇奇,进里面去,在这里避寒吧。」鼠爸说道。奇奇钻爬进去。
「达达,你也进去……」鼠爸又说,达达没有听从,只认真表示:
「爸爸,你听我说。」
「什么事?来,快进去……」
「就算躲在草丛里,也绝不可能御寒。」为了别让奇奇听见,达达压低声说话,肺部冻得呼吸短促,只能发出微弱的嘶哑声。
「不,可是,总比在雪地上……」
「绝对不可能。爸爸,我想您也知道。」
「我去找找看。爸爸您既然走不动,就和奇奇在这里等,我到前面去找避难处,一定找得到。你们在这里休息。」
鼠爸默然无语。或许达达是对的,这是拯救全家人的一线生机。唯有如此。
「好,达达,拜托你……」
27
听到此话,达达立刻小快跑向前。孤零零奔向愈浓的幽暗中,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无助感。可是我必须找到安全场所,否则大家一定会冻死。
先前配合鼠爸和奇奇前进,现在单独行动可以跑更快。达达跑啊跑、跑啊跑……,不久被雪块绊住扑了一跤,咕噜咕噜连打几个滚。
毕竟不能太莽撞,要更谨惯才行。达达爬起来仔细注视前方,有没有人造物之类的……,比如说,附近是否有长椅或垃圾桶、儿童游乐设施?或像堆放的木材、随意摆置的木箱等等……,至少瓦楞纸箱也好。总之有雪隆高的地点表示有覆盖物,先找雪丘才行。
达达瞪着满布血丝的眼睛拼命张望,小快步往前跑。有没有遖蔽物,有没有呢?狂风打起漩涡,上游刮来的风迎头痛击,雪粒直飞入眼睁不开来。忽然强劲的河风横扫腹部,达达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摔倒。
达达以为单独行动更有效率,一旦跑起来,立刻明白即将体力不支。尤其麻痹的脚爪踢踏着雪原,还要不时左右移动重心前进,以免被席卷的暴风雪刮飞,这是非常消耗体力的动作。寒意深渗体内,一刻一刻,愈来愈严酷。
有没有遮蔽物?有没有……,什么也没有。
达达拼命跑、拼命跑……,速度减慢……,跑不动了……只能往前走。尾巴好痛,感觉快断了……,脚好痛、浑身好酸啊。横扫的骤风咻咻吹来,达达被刮倒了。爬起来,继续走。啊,不行,没留神差点折返原路。确定河水声,改变方向重新前进。这次是正面迎风,跨出一步,就被风推回来。与其说走路,不如说是向前爬。
有没有遮蔽物?有没有……,完全没有。
好冷、好冷啊。踏出一只脚,换另一只脚,唉,怎么还在原地踏步。已经不行了……,不,怎么能放弃?奇奇和爸爸在等我,必须赶快找到安全的避难处,回到它们身边。可是……,跨不出去、一步也跨不出……。奇奇、对不起,爸爸、对不起。
达达终于停下来。奇怪,刚才那么冶,现在完全没有感觉。浑身变麻木,只是好想好想呼呼睡。你在发什么呆,达达责备自己。现在不是想睡的时候,奇奇和爸爸……,可是不行,抵抗不了睡魔……,堕入好甜好美的睡梦中……。我很努力,爸爸,相信我……。可是,不行了,原谅我……。
达达身上堆起雪,愈积愈厚。不久它将被大雪埋覆,就像略大的鹅卵石,再也辨不出形貌来吧。恐怕谁也不知道,雪堆下,躺着一只小老鼠。
这时,有个身影缓缓靠近。
一百公尺的下游处,小小雪窖里——
鼠爸蹲伏不动,在幻梦中冥思。
……是的,我们曾一起在雪里滚着玩,当时刚与你邂逅。你是那么美的雌鼠,有一对榛果色眼瞳。那双眼和近纯白的毛色,奇奇都传承下来,真是庆幸啊。
你曾说,自己一定更适合住在北国,一身白有雪地掩护,这样就不易引来鹞和鵟鹰的攻击吧。没住在北国不要紧,我答道,今后让我来守护你。个性腼覥的我,也会讲出不自然的情话。虽然害羞,是发自心底认真告诉你,不管是鸟是猫是鵟鹰,我永远不会让你受危险。我会守护你,一起携手生活吧。
能与你共组家庭,我真的好幸福。在河畔玩耍,待在窝里谈天,夫妇联手摆猫一道、取得美味可口的食物。时光短暂,却开心无比的岁月……,年纪轻轻的你因急病早逝,我才知道体内有流不尽的泪,日复一日,深陷悲泣中。我甚至相信,活着没有意义。但是有达达和奇奇这两个优秀儿子,是你留给我的。我不能死,它们是我必须守护的骨肉……。
可是,唉,事情演变至如此。我必须由衷向你道歉,对不起,真的是我不好。
鼠爸重新抱好奇奇。奇奇,别睡了,不能睡着。至今不断的呼喊,已不成声调。再也喊不出来,身体僵麻不能动弹,只是想睡,昏昏欲睡。
只要停止抗拒被引入沉眠中,被甘美的黑暗吞噬,是不是就能与你重逢?耳畔是否就能响起你那温暖的语声,让我抚着你那柔滑羞丽的毛皮?如果可以,我愿意接受。达达和奇奇一起来,我们全家终于团圆了。
啊,不行。吸入黑暗中,只是想睡、睡意朦胧……。
28
三只老鼠即将死去。
这是在银河系边境,绕着某个恒星公转、有地球之称的渺小行星上发生的事情。
自一百几十亿年前发生宇宙大爆炸,此后以光速不断膨胀,若从宇宙的无垠浩瀚来看,地球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粒而已。不过这颗尘粒上至少有海洋、有大陆,高山雄峙、江河流淌,从阿米巴原虫或黏菌,到大象或鲸鱼等,无数生物在此竞存。
如今其中最嚣张、傲慢、耀武扬威的,就是一种称为rén lèi的野蛮哺乳动物。由于自私的rén lèi任性妄为,导致这美丽的绿色行星,如今正不断混乱、衰落。而另一方面,rén lèi本身也为荒谬理由,彼此争斗、杀伐,实在愚蠢不堪一提。不过,随他们去吧。反正rén lèi在地球上维持不久的繁荣,在无限的宇宙看来,只不过是瞬息而逝的插曲。
这颗尘粒般的小星球上有座小岛,岛上有一片小平原,在一条小得不能再小的河畔,此时此刻,三只老鼠即将死去。身上的积雪逐渐夺去它们的体温,心脏将停止跳动。
这是无关紧要的,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地球上顷刻之间发生,无数微不足道中的小事一桩罢了。
然而这件事非同小可,关系着三只渺小动物——曾经那么努力、那么拼命、历经漫长而遥远的旅程,是否会在此耗尽生命的余光?这是足以匹敌宇宙命运的大问题,令人手心冒汗、紧张关注的大事件。是的,我敢如此断言。
怎么说呢?其实道理很简单。无论是老鼠或任何动物,生命本体就是一项奇迹。以某种特殊而复杂的方式组成的蛋白质分子复合体,在某种机缘下突然蕴宿生命。出生、生存、交欢、死亡,衍生出如此不可思议的循环,而生命的光辉、温情、欢愉,借着代代相承得以延续。这不是神秘,又是什么?不是奇迹,又是什么?
开天辟地以来历经悠久岁月,宇宙毁灭前又将经历漫长时光……,相形之下,渺小老鼠在世上的短暂生涯,真的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而这一瞬间,就是伟大的奇迹。令人难以置信、应该感到敬畏的惊异。
这项奇迹,此刻宛如吹灭火柴端上的小焰苗,将从世上消逝。刹那的火焰,集结庞大的记忆。啊,飞溅着露珠跑过草丛,那夏日清晨的喜悦;在和煦阳光烘暖的枯叶上咕隆打滚玩耍,那暮秋午后的舒畅;寒意未消的时节,发现何时林树齐抽着新芽,那早春晨晓的惊奇……。这一切,将于此刻完全丧失,化为乌有吧。
这样好吗?真的好吗?
29
达达微睁开眼睛。有谁轻摇自己的背脊,凑在脸旁大声呼唤:「……喂!你醒醒!快醒来!……」达达立刻闭上眼。怎、怎么了嘛,烦不烦哪。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才睡在这里。就是想睡、好想睡,别来管我,拜托。
「睡着会冻死!……怎么,原来是你。达达?这不是达达吗……?」
它认识我……,究竟是谁?达达又微睁开眼。对方蹲在一旁,抓住达达的触须揪啊揪的。
「好痛喔……,别揪了……」达达总算嘶哑说话。
「你们总算来了?喂,你爸爸在哪里?奇奇呢?」
听到奇奇的名字,意识变得清楚不少。奇奇和爸爸……,对啊,我留下它们,来这里找避难地点。它们在后方的下游处,在某地方等我回去,我不能在这里睡觉。达达努力连眨好几下眼。快清醒,我要起来!奋力撑住冻僵的手脚,一口气想爬起来——身体只是微微一晃。
「振作点,起来!」对方喊道,抱住达达的背脊,使劲灌注一股活力。这嗓音……似曾相识……,是老爷爷的声音……,正是鼠爷爷……。
「鼠爷爷……?您是邻居的老爷爷?」
「对,没错。我才想你们全家该抵达了,没想到耗这么久。」
它就是鼠爷爷,达达一家住在难忘的故乡,直到道路施工被迫离开为止,老爷爷曾经是邻居。就是奉劝它们离开故居,河川将施工铺设盖子的老瘦玄鼠。
「你爸爸和弟弟呢?」
「嗯……,在那一头……」
「哪一头?」
「就是那边……更下游……,它们在等我回去……。我必须回去……。唉,可是我得先找到避难处……。明明来找地方……,怎么办……?」
「避难处?包在我身上!」鼠爷爷说道。
「是吗?真的……?」
「没错,那当然!」鼻外绕一圈白的鼠爷爷,仰天哇哈哈豪爽一笑。「当然有了!是我打造的气派居家!就在你面前这棵大榆树根上,我费时三周挖掘完成。这可是鼠类专享,特制顶级、阔气十足的豪宅哪!空间很宽敞,多添几名住户也不成问题。你们是老邻居,干脆一起生活如何?大家有一箩筐鲜事可聊,喔喔,乐趣无穷啊。」
于是笼罩在达达脑中的迷茫困惑,轻轻烟消云散。鼠爷爷又说:
「其实,我是想了解积雪情况才到外面探视,发现远方好像有什么缓缓在动,犹豫是该去观察究竟,还是置之不理。还好我是充满好奇心的性格,努力清理雪路,专程来一趟,没想到居然遇到熟面孔,真是太好了,谢天谢地。你在这里躺到早上,包准冻成冰块。」
鼠爷爷先到这片河滩挖建巢穴,还表示愿意让我们居住。问题一次解决,太好了、太棒了。……不,等等,还有件事没解决。
「鼠爷爷。」达达说,语调已恢复正常。「我必须回奇奇和爸爸身边。它们很虚弱,爸爸脚受伤,几乎不能行走。不知是否赶得及,我还得尽快回去,可是无法保证能立刻找到它们。大雪一直下,到处白茫茫……」
鼠爷爷毫不迟疑地说:
「好,我们去找。达达,由你带路。」它说完率先出发,达达跟着踉舱追上去。我究竟单独走了多远?路程或许并不长,只是不断落雪,完全淹没足迹。
沙、沙,每踏一步就陷入深雪中,拔起脚继续前进。无休无止的反复动作,两只老鼠奋力往前走。
「怎么样,在这附近吗?」
「唔——,还要再往前一点。」
「达达,你确定?」
「让我想想……」
然而,放眼望去尽是白,毫无标的物或线索,假使如此……,爸爸!奇奇!达达放声呼喊。仔细听,没有回应,该不会已经……。它拂去杂念,声嘶力竭地高喊。鼠爷爷也喂、喂,嘶哑地呼叫。无论多大声,被吸入寂静飘积的雪景,呼声戛然而止时,不留任何余响。听见的,唯有河水声。恐怖的白和宁寂,独独傲然支配四周。
没有回音……,奇奇和爸爸该不会凶多吉少……,是我的疏失,我必须负责,这念头一浮现,让达达不寒而栗,它深受打击,差点当场瘫坐下来。若在这趟旅程之前发生这种事,当时真的只是孩子的达达,必然会放声大哭吧。事实上,它真的好想当场坐下嚎啕哭泣,博取身旁鼠爷爷的安慰:真可怜,这孩子,多可怜哪。难以抗拒的冲动,一时俘虏了达达。
不,不是哭泣的时候,达达斥责自己。我要找到它们,唯有的至亲,弟弟和父亲。只有我能做得到。既然已找到避难所,接下来只要寻获爸爸和奇奇,将它们搬送至安全地点即可。
在哪里?在哪里与它们分散?「达达,拜托你。」当时爸爸说着,拍拍我肩膀,那个地点……。快想、快想起来。可是漫无目标的雪地中……,难道没有任何线索?赶快想!达达不再徘徊和胡乱呼喊,突然停下脚步,努力吞下一股悲从中来的强烈情绪。
或许就在这瞬间,达达终于脱离无忧无虑、纯真烂漫的孩提时代,唯有独自承受艰辛和痛苦,默默咬牙活下去,才是象征真正意味的成熟,可独当一面的成鼠。达达以克制的冷静声音,对鼠爷爷说:
「您先安静一下,让我想一想。」这是鼠爸面临一筹莫展时,必有的沉稳语调。鼠爷爷立刻住口,目不转睛望着它。
达达低下头,专心陷入沉思。
「我去找找看。」当时自己说完,单独离去的那个地点……,爸爸和奇奇好像蜷缩在杂草丛里。毫不起眼的茂丛……,当时已被雪覆盖,爸爸挖开的洞穴,此刻恐怕也被积雪完全掩埋吧。
草丛附近有没有标的物,比方说树木之类的?可能没有。唉,如果它们留在容易辨认的大树根下就好了!不,现在说这些都无济于事。附近的河景是否有什么特征?完全没有。总之完全没有印象。那么,河堤边呢?也没有。唉,绝望了。
想想看,再想想!河堤更上方……,是马路。达达抬起头,视线转向大雪阻断行车的马路。路上有设置规律间隔的路灯,投射来的灯光,让河滩的景象微朦乍现。街灯正下方的河滩格外明亮,街灯间的中段地带则最幽暗。那么,当时是在亮处还是暗处?
达达想起与它们离别后,逐渐步入幽暗的无助感。对了,爸爸和奇奇就是眼看前方愈来愈暗,感到沮丧无比,才留在原地进退不得。这么说,分离的地点应该在亮处,就在街灯正前方。那么街灯在哪里?
达达回头注视背后,眺望刚来的方向。那盏街灯……大概不是,与我昏倒的地点相距过短,我独行的距离应该更长。达达转头望着前方,那就是下一盏,或是更远那一盏,绝对不会错。
达达不发一语,却踏着充满自信的脚步缓缓向前走,鼠爷爷紧跟在后。来到街灯正下方,立即判断不是此处。这是平坦的林间空地,没发现任何茂密的草丛。
继续往前走,灯光变淡,周围转入幽暗,近乎一片漆黑。接着下一盏街灯光芒照射来,愈来愈明亮。渐渐……渐渐……,来到最亮的地点。
就在街灯正前面。雪白地上起伏不平,表示有几丛草埋在雪中。就是这里,一定没错,应该是的。达达心中祈求——
「爸爸!奇奇!」它朝四面呼喊,又专心聆听。没有回音,唯有落雪不断,以及比平时更急速的潺潺声。
「鼠爷爷,我相信是在这附近。一起找找看!」说完,达达逐一挖着伸手可及的茂密草丛和杂草堆。鼠爷爷也帮忙挖掘。啊,雪好硬,怎么这么硬啊。没有……没发现……不在这里……。
有了!就在翻挖到第四堆雪丘时,立刻摸到湿透的毛皮。「这里!」达达喊道,鼠爷爷慌忙连滚带跑赶来。
鼠爸埋在雪堆下,蹲着将奇奇紧抱在身躯下。它阖眼毫无反应,奇奇也一样,父子俩的躯体冷如冰。唉,我太迟了。达达瘫软下来,连痛哭的力气也尽失。冰冷的麻木感形成凝块,宛如周围雪景,从五内渐渐膨胀,朝体外凝厚扩散。鼠爷爷拼命摩擦奇奇的身体。没用的,现在一切太迟了。是我耽误时间,都是我害的,我该负起责任。都怪我不够坚持,最后还是回天乏术。啊啊,奇奇、对不起,爸爸、对不起。此时,鼠爷爷忽然叫道:
「活着,还有气息!」这叫声,贯穿凝厚的麻木感,直抵达达心中。它飞跳起来奔向鼠爸,伸爪放在那脸颊上。爸爸微睁开眼了!
「唔,达达……」鼠爸呢喃着凝视达达的双眼,泛起一丝微笑。
「爸爸,啊,太好了!」
可是,奇奇呢?奇奇怎么办?
「奇奇、奇奇,听得见吗?」达达边喊边努力摩擦它的脸。奇奇仍双眼紧闭。还是不行,没有救吗?就在这时,
「嗯……。真是的,哥哥,我等好久呢……」一句细小却清晰的声音,传入达达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