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她。
我这么大胆宣言后,还称不上是朋友的他们异口同声地吐槽说:「你会不会太快了?」
现在是四月底,两星期前大学才刚举办开学典礼,但我已经有喜欢的物件了。对方跟我同科系,也同学年。在忘了叫什么厅的会场举办开学典礼时,我在会场的入口处和她对上视线后,不到一秒钟便对她一见钟情。所谓的一见钟情,就是要时间越短,才越美好,也越有价值。
「是喔~~你喜欢她啊……啊!吃!」
几个关系不止于「彼此认识」的男生围著麻将桌而坐,其中一个叫南瓜(绰号)的男生轻率发表感叹的话语后,拿走我丢出去的麻将牌。坐在他对面的番茄(绰号2)一边望著手边的麻将牌,一边摸著下巴发出「嗯~~」的声音。
「那个女生啊……她确实很可爱啦。」
「我就说吧!」我得意忘形地附和道,心想总算找到一个视力良好的朋友。不过,番茄一副还有话要说但难以启口的模样,看来似乎不是打从心底在赞美她。
「不过,我听到一些女生在说她的态度咄咄逼人。可能是因为这样,她一下子就被大家排挤,上课时我看她也是自己一个人坐。」
西印度樱桃(绰号以下省略)叙述完她的风评后,丢出手上的麻将牌。
「我想起来了,听说所有女生只有她没参加开学典礼前的集训。」
对话绕了一圈又轮到南瓜说话。番茄一副正在听牌的模样摸牌后立刻丢牌,麻将也绕了一圈轮到我摸牌。
我就读的科系有一个传统,每年四月一日都会以两天一夜的行程,举办一方面进行大学的相关说明,一方面让学生联谊的集训活动。也太多管闲事了吧!尽管大家都为此活动感到厌烦,但大部分的人还是以符合新生的表现乖乖参加,而我也不例外。几百名彼此不认识的学生,带著生疏的态度聚集到大学来,动作僵硬地搭上游览车,浑身不自在地度过一天。在老师擅自分组的小组里,不茍言笑地和其他成员一起默默行动,以「被丢进压力养殖场里」来形容这样的状况再适合不过了。
在压力养殖场里,我认识了南瓜,还有很想把他放进果汁机榨成果汁的西印度樱桃。到现在我还记不得他们的名字。参加集训时,他们两人在房间角落低调地庆祝了西印度樱桃的生日。我忘了起因是什么,但我当时也跟著一起庆祝,才会跟他们混在一起。
最后一个是番茄。番茄没有参加集训,我是在跟南瓜两人往来之间认识了番茄。他们三人关系密切得简直就像老朋友一样,而我一直觉得有些不自在,无法完全融入四人一起行动的模式当中,早晚应该会跟他们三人渐渐疏远吧。就这点来说,在藉由加入新团体来建立交友关系上,我可能走错了一步,而且是一大步。
顺道一提,听说他们三人昨天在这里大玩双陆棋。对了,他们今天也是翘课在这里打麻将,可说是顺利摆脱「好学生」的形象。
至于我呢,我因为怕她有可能跟我修同一堂课,所以不想翘课。
「就这点来说,或许值得展开攻势。趁现在还没有很多男生围在她的身边。」
「毕竟这就像去参加联谊之前的感觉,大家还不知道她有多可爱。」
「那这样,我们要不要也展开攻势啊?」
三人互说玩笑话,笑著互看彼此。
说得有理,我可不想看见其他男生围上来。看样子我还是早一点告白比较好。
听到我这么说之后,三人收起笑容再次把脸凑近互看彼此,但这次散发出来的气氛不同了。
「应该说这家伙是很有胆量吗?还是……性情奔放?」
「天不怕地不怕?」
「也可能是天然呆。」
你们把人家排挤在外,在那边交头接耳,这样让人很受伤耶!
我随便丢出一张牌后,发出攻击说:「怎么了吗?」
番茄张开符合他绰号的红润双唇,代表三人说:
「我问你好了,你这样秒杀就喜欢上她,到底是喜欢她哪里?」
「外表。」
我毫不犹豫地答道。除了这点之外,还有其他可以用来评价一见钟情的点吗?
反而应该说,看一眼就擅自评断她的内在比较失礼吧。我传达了强烈的自我主张。
西印度樱桃、番茄和南瓜都陷入沈默,也从我身上挪开视线。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到底是怎样!
「喔……既然你想告白,就去告白看看吧。对了,胡牌。」
几天前,我经历过这番最终得到不负责任结论的过程。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所以我决定跟你告白看看。」
她原本在拉面店的收银机旁操作饮水机,此刻停下所有动作。
饮水机的水流个不停,杯子里的冰块随之发出喀隆喀隆的声音。「啊!水快要满出来了喔。」我指著水杯提醒她装太多水,但她毫无反应,动也不动。
水不断从杯子里溢位,跟著被吸进饮水机的底座。我不禁有些担心她的衣服会被水溅湿。
「我要一个霜淇淋。」对著看傻了眼的店员点餐后,我再次把视线拉回她的身上。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过去,她都是那么美。脑中浮现这样的形容,但如此受限的形容根本不足以传达她的美貌。当然了,她那彷佛只要轻轻一碰,指尖就会被无声吞噬、慢慢融化似的乌黑发丝,以及直挺的鼻梁也是充满了吸引力。
最迷人的地方莫过于她的三白眼,发出足以让任何人招架不住的目光。没有什么比这点更猛的了。
(注:三白眼 指眼睛的虹膜(瞳孔)部位较小,眼白面积较大,所以眼球的虹膜除了左右两侧有眼白之外,上方或下方也会露出眼白。)
和她迷人的双眼互看……应该说被她瞪著看的那一刻,我陷入好感的漩涡之中。不过,以世人的眼光来说,或许就是因为拥有这样的眼球,才会对她产生那样的风评。
「你是白痴吧?」
她总算开口确认状况。我是说确认我是不是白痴。
「咦?」
「杯~~痴!」她使出卷舌功痛骂。
「啊?」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年纪未满二十岁,白痴级数就先超过二十,达到成人的标准。方便请你消失吗?」
她一边说话,一边总算放开饮水机的把手。水杯里装满了水,水面呈现表面张力,真不知道她要怎么费心拿起杯子。
她动作明显地从我身上别开视线,看向放在学生餐厅角落的大型电视机。电视萤幕上正在播放午间新闻,大肆报导著名女歌手今早自杀的讯息。
她装出对新闻报导极感兴趣的模样,刻意忽略我的存在。
「不好意思,你还没答复我。」「你干嘛说话那么礼貌?我们是同届的吧?」她回头看我了。
「我习惯这样说话,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改掉。」
「快改!恶心不舒服不自在。」
「改掉了。所以,答案呢?」
我一边从店员手中接过霜淇淋,一边向她寻求答案。「你听好啊!」她用著就像受不了小孩子不听话一样的口气说道,跟著叹了口气。
「看到一个白痴突然出现,你觉得我是那种会随随便便跟他交往的蠢女人吗?」
「喔……是。」
虽然我也不愿意,但在她的眼中我似乎是个白痴,如果否定她的说法,就会失去和她交往的机会。
所以,我势必要表示认同。她高高扬起眉尾,脖子也浮出青筋。
「……这真是头一遭,我竟然被一个白痴搞得这么难堪。」
很明显地,她在强调自己受到耻辱。如同长相给人的印象一样,她似乎是个容易生气的人。
有机会瞭解到她的个性,让我忍不住开心地嘴角上扬。
「先生,你还没付钱。」店员顶了一下我的肩膀。虽说是店员,但对方其实也是校内人士。连锁便利店现在也会进入校园设点,真的很方便。不过,相对地也会觉得怪怪的就是了。
她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拿起水杯,不小心把一些些水洒落在地板上。看著她做完动作后,我踩在水滴上用鞋底抹去水滴,试著让她僵硬的脸颊展露笑容。很遗憾地,效果不彰。
「对不起喔,我过去完全没有意识到你的存在,但从现在开始,我会努力让自己讨厌你。」
「啊,真的跟传闻中的一样耶。」
「什么传闻?」
「没有啦,大家都说你的态度咄咄逼人。」
「……这状况真的是……」
她空著的左手握起拳头,微微颤动起来。
「所谓的倒楣,应该就是我现在面临的状况吧。」
「嗯?」
「……你习惯用哪一只手?」
她的发问令人纳闷,看不出跟一路下来的对话有何连贯性。
「右手,怎么了吗?」
我举高右手挥了挥。
「是喔。再见。」
在只有她才懂的互动结束之后,她转身背对我,走了出去。
「明天见~~」
「不可能。」她一副痛苦的模样低喃后,走出学生餐厅。手上还拿著水杯。虽然那水杯是拉面店的物品,但没有人出面指责她擅自带走。站在吧台里的店员一脸感到可疑的表情注视著我,所以没有注意到她的举动。
嗯~~伤脑筋啊~~弄了半天,结果没有得到她答不答应的明确答复。
外面雨下个不停,她其实可以不用那么急忙离开的。而且,她好像没有带伞,会不会淋湿啊?
「你觉得如何?有希望吗?」
店员目睹了整个经过,我试著询问店员的意见。
「等你付钱后,我再免费提供回答。」
我掏出金额刚刚好的硬币付给店员。
多枚硬币互相摩擦的声音响起,屋外也同时传来大音量的麦克风声。世民研(正式名称为世界民族音乐研究会)不畏惧雨天,展开了户外演奏会。
很拼呢~~我抱著如支援连续剧的心情,隔著液晶萤幕表示赞扬。不知道是因为我的支援心意太廉价,还是天气为了配合她的怒气,隆隆雷声和演奏声交叠在一起。学生餐厅内掀起一阵骚动,在整个空间画出一道裂缝。
店员收下硬币并确认金额后,露出营业用的笑容礼貌答谢。接著,依旧挂著笑容说:
「不可能。」
果然不可能啊?
§
我很喜欢鞋子。
应徵工读生时店家问我为什么想来这家店打工,我给了这样的答案。天大的谎言啊!
不过,我带著清新感十足的爽朗笑容,说出简直就像至理名言一般的答案后,成功争取到鞋店工读生的头衔。这样就不会再被人家说我是家里蹲了。
对了,虽然中英字典里没有记载,但听说家里蹲翻译成英文是「NEET」喔。
(注:NEET 指尼特族,为Not in Employment, Education or Training的简称,泛指不升学、不就业、不进修或不参加就业辅导,终日无所事事的青年族群。)
「你去外面扫地一下。」
坐在收银机前面,发楞地观察著路人时,店长把扫把和畚箕递给我。小小的鞋店只有我一个工读生,所以想要逃过店长的监视非常困难。「好~~好~~」我接过扫把,踩著懒散的脚步朝向暴露在四月春光底下的店外走去。
从椅子上站起来时,半规管受到阻碍而感到一阵晕眩的事情就不提了。
雨已经停了。虽然中午过后雨势下得猛烈,但在那之后雨量便逐渐下降。天气预报乱骗人,还说什么一整天都会下大雨。
眼前就是十字路口,明明是在行人熙攘的地段营业,这家店却是常常没有客人上门。在店里时,我偶尔会喃喃说出这般看不出工作有何热忱可言的感言。店长还愿意雇用我当工读生,其实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花车里排满价格低廉的优惠鞋款,除了花车四周之外,我一路扫到离店面有些远、有行人在等红绿灯的人行道上。因为四周没有客人停留,所以打扫起来特别有效率,但如果以行销的观点来说,这样算是一种低调在妨碍营业的举动。把马路打扫干凈,就不会弄脏鞋子,这样还有谁会来买鞋子啊?尤其是像这种不会卖名牌鞋子的「当地鞋店」,更是不会有客人上门。
今天只有两个客人来店里买鞋,一个是脑袋迟钝的大叔,另一个脑袋清晰的大婶。
我站在远处环视挂著招牌的建筑物,写上「樱」字的招牌大幅度倾向右侧。高中肄业后,别说是抬不起头来,我几乎快成了啃老族。母亲在这时介绍这家鞋店的工作给我,听说这家鞋店二十几年前就在这里卖鞋子。那时候我和哥哥都还没出生呢。对我来说,这栋建筑物就像历史的一部分,跟在社会教科书上学到的德川先生或织田先生属于同等级的存在。我再次体认到在我出生之前,地球早已存在的事实。
彷佛一滩温水散开来似的和煦阳光笼罩下,我忍不住打起哈欠,跟著拿出口袋里的手表确认时间。现在是下午三点多,还剩下差不多两个小时。
我把手表收回口袋里。我不喜欢有东西绑在手上。还有一件同样不讨喜的事情,那就是带著不会响的手机走来走去。那东西现在应该在房间里蒙上一层灰了吧。
我重新回到打扫工作上。再过一个小时左右,人行道上就会挤满放学回家的学生,要在那之前打扫完毕纔有效率。我想起店长曾经做过这样的说明。
就我个人的理由来说,我也希望避免正面迎上一大群学生。到了放学时段,就跟平常一样躲在鞋店后面的办公室里,专心整理库存好了。
思绪跳到了另一件事情上。他今天也会出现吗?我挥动扫把的同时,也顺便左右来回转动眼球。我本来以为这家鞋店很难培养出老主顾,但出乎预料地,还是有人跟别人的癖好不同。虽然对方专门挑选花车里的廉价商品,但从我第一天来打工,他几乎每天都会出现。而且,还是个好男人。
他的身材高挑纤瘦,是个标准的花美男,我猜他是来自帅哥共和国的人。如果要以植物来比喻,他会是颠茄……咦?颠茄好像是用来形容美女才对喔?算了,无所谓吧,美丽是不分性别的。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在心里暗自称他为帅哥丸。一个会为我带来春天的客人。
(注:颠茄 英文名称为Belladonna,源自义大利语的bella donna,意指「漂亮女人」。)
他的年纪应该比我大两岁或三岁。还有,看他那样挥霍无度地大量购买本店的商品,我猜不是鞋子狂,就是散财狂。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氛围,让人觉得他可以在自然的状况下,用吸引力满溢的笑脸成功欺骗世界上六成的女性。即使做出「我的工作就是当帅哥」的难解发言,女性也都会原谅他。看这样子,同性应该都不会亲近他吧。
「哟?」我停下挥动扫把的手,打直弯曲的腰杆。
说曹操,曹操就到。帅哥丸以其具备的修长双腿越过十字路口的斑马线,带著如果要以色纸来比喻,会是偏金色的笑脸走来。他平常就呈现这般令人生羡的生态,让人忍不住想问:「有什么这么值得开心的吗?」我仅剩的一丁点认真成分隐隐作痛。
帅哥丸宛如一颗导弹似的接近后,对著已成为熟面孔的我打招呼说:「你好!」互看彼此后,尽管因为长相的明显差异而忍不住想要摇头叹气,我还是以平易近人的店员态度打招呼说:「你好~~」
我之所以能够持续打工下去,绝大部分是因为人称帅哥丸的他经常出没鞋店。人如果经历一段关在家里、固定只会见到某些人的生活后,就会留下非常容易坠入情网的后遗症。我亲身证明瞭这般内心的化学变化。话虽如此,但我不至于自恋到期待跟帅哥丸有更进一步的发展,还可以向人炫耀说:「我的男朋友超帅的~~」别看我这样,我还是有判断能力的。
照惯例,他没有走进店里,而是先在花车里物色。「嗯~~」除了二氧化碳之外,他还不吝啬地一边呼出大量的帅素(帅哥元素),一边一一鉴赏杂乱排列的鞋子。我把扫把当成演唱会特区的门票,占住他身边的位置。然后,我一边假装在扫地,一边和他闲话家常。没想到打工除了可以领薪水之外,还可以享受这样的福利,我决定下个月的母亲节要好好孝顺一下母亲。
「今天有没有看到喜欢的鞋子?」
我有一个坏习惯,即使物件比自己年长,我也不会礼貌说话。我哥则是正好跟我完全相反,他因为说话太过礼貌而经常被认定是坏习惯。
「我也不确定耶。毕竟店里卖的东西跟昨天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他露出苦笑,搔了搔鼻头说道。在口袋里摸索一阵后,他拿出像是从杂志剪下来的纸张。轮流看著纸张和花车里的鞋子,他又开始专心找起鞋子。
他到底在看什么啊?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顾虑到他是客人,所以我态度谨慎地说:
「帅……你很喜欢鞋子喔?」
「我看起来像吗?」
「你看起来可以像任何东西。」
长得帅的家伙的薄薄一层脸皮前方,总有彩虹的衬托。
「我是万花筒啊。」他一边嘀咕,一边拿起一双蓝色高跟凉鞋。唔!我嗅到女人的味道……是说,他来这么多次了,也没必要重新认知到这点就是了。他买的鞋子从以前就不局限于男鞋,这也是令人感兴趣的地方。帅气和神秘感似乎磁场相合。
或许两者彼此都是难得一见的存在,所以很容易结合也说不定。
开始感觉到店内投来上司的目光,我赶紧左右挥动原本静止不动的扫把。
「要是篮球漫画可以再次掀起流行就好了~~不然篮球鞋都卖不出去~~」说到店长,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后面的办公室里抱怨营运状况,听说他以前也是一个工读生已。
店长二十年前就来到这里工作,如今已是两边肩膀经常四十肩发作的大叔。这家鞋店原本就快关门大吉,后来生意突然莫名奇妙大好,再加上看见自己喜欢的类型的女生来店里买鞋,于是抱著想要再见到那女生的期待一直在鞋店工作,不知不觉中就继承了鞋店的经营权。
店长的工作意愿源头几乎跟我一样,难怪我们会合得来。
「对了,你刚刚是不是想说什么?帅什么?」
「率性决定事情不好。我本来是想这样提醒你,但后来又觉得这样太爱管闲事。」好牵强的说法啊~~
「喔……我会注意的。啊!我要这双鞋。」
「感谢您~~」
我接下他挑选的黄色鞋子,率先往收银台走去。
有一件无聊小事。小时候我一直以为「感谢您~~」是一个单字,还认定是英文单字。虽然这半年来我失去了很多,但还是保留些许羞耻心,所以打死我也不会说出这件事。
花车里的鞋子全是均一价的特价品,让我省了操作收银机的麻烦。他毕竟是老主顾,也熟知价格,所以在我开口之前,已主动掏出两张千圆钞票放在桌上。
「你是高中生吗?」
身为店员和客人,我和他隔著收银台面对著面,他一边接过找钱,一边若无其事地询问我的个人资料。虽然有种喉咙卡住的感觉,但我没有表现出来。
「曾经是。现在只是一个十七岁的普通女生。」
「这样啊……是喔~~这样喔~~」
或许是觉得我的回答出乎预料,他一副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模样拉长语尾。
「你是大学生?」为了帮他解围,我试著反问道。
「是大学生没错,但我也只是一个……」他说到一半停顿下来,用食指搔了搔脖子。
「嗯?」我一边递出装好鞋子的纸袋,一边微微歪著头。
他用腋下夹住纸袋,一副感到难为情、像是全身发痒难耐似的模样露出笑脸。他的表情和普通人比起来,两者之间存在著如钻石和铅笔的落差。
看见他如此毫无防备地展现魅力,我忍不住想吐槽说:「有夸张到让你难为情成这样吗?」不过,因为是以我的眼光在看他,所以在形容上,或许使用了名为「好感」的调味料做了大胆调味也说不定。
「一个喜欢绘画胜过鞋子的十九岁普通男生,差不多是这样吧。」
「哇!」第一个感受是惊叹,接著转换为名词的「绘画」,最后变成问句「咦?」
「这东西是拿来当题材的。先这样,下次见!」
他举高手指细长如幼竹般的右手道别,也向店长点点头后,走出店外。
我带著茫然的心情走出店外,目送他离去。
他走过的路面上,彷佛可看见青草钻出水泥地面,冒出嫩芽。
在他的面前,我就像经过长年使用的空调滤网一样发出淡淡的霉味。
「……呼~~」用鼻子呼气后,还真的隐约闻到了霉味。照理说,这时段大多会飘来晚餐的饭菜香夹杂汽车臭味的味道,或许今天的风向改变了吧。
背后吹拂而来的风撩起刘海,视野里随之出现好几道斜线。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我用手梳理好刘海后,叹了口气。
鞋子和绘画啊。这谜样般的搭配,确确实实地挖出令人生厌的事情。彷佛一阵热风卷起尘埃般,囤积在记忆和现实夹缝里的思绪碎片,胡乱拼凑出拼图。
一个比任何地方都能够放松心情的空间,成了这般幻想的舞台。我的家。
虽然原因不明,但我家玄关里也放著数量多得吓人的鞋子。
成堆的鞋子比我的家人人数还要多,种类和颜色也都不一。
在幻想世界里,鞋子们长出透明的脚不停跳来跳去。
他方纔的话语站在最前面,指挥著鞋子队伍。
……鞋子队伍笔直地朝向仓库前进,仓库里收著描绘到一半便放弃的图画,成了图画坟墓。好无力啊~~
§
「嗯……」该不会只有我的表层部位没有自知之明吧?
我坐在自己房间里的椅子上,一边让椅子往后倒,一边缓慢摇晃上半身仰望著天花板。在学生餐厅告白后没能够得到她的答案,反而被烙下白痴的烙印后,我翘了下午的课跑回家。升上大学后,这是我第一次浪费学费。可能是不习惯这么做,不禁对父母亲感到些许罪恶感。
不过,此刻让我的内心引起小规模地震的不是这件事。
此刻的问题是,如果把冷静掌握状况,并以客观角度目击事态的店员发言也纳入分析,只能得到「我被她甩了」的结论。她没有给我明确的答复,现在就做出被甩的判断还太早了。以我个人来说,仍抱著向波丽安娜学习的精神,并未舍弃一线希望。不过,身体却似乎早早气馁,陷入失恋的情绪。我感到全身无力,整个人变成消了气的气球。
(注:波丽安娜 美国小说《少女波丽安娜(Pollyanna)》的主人翁,是一个充满乐观思想的女孩,后来成为代名词,被用来形容乐观过头的人。)
我把双脚跨在升上小学便一直用到现在的书桌上,索性让其他存在来替自己支撑重力。回想起来,国中和高中刚刚失恋的时候,也是像这样身心不同调,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纔好。我这个人似乎尽管情感深处或身体就跟正常人一样陷入失落的情绪,情绪还是不会传达到意识的表面来。明明想要精神百倍地到外面跑来跑去,两只脚却像麻痹了一样,这般著急的情绪化为压力不断朝向我的五脏六腑施压。
「呜……」
我会不会告白错了时机?还是告白话语太陈腔滥调了?还有一个我最不愿意去思考,可能性却最高的原因,也就是我的长相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每次听到你说的话,都会让我觉得自己站在樱花已经掉光,还长出嫩叶的樱花树底下。要是她这么对我说,该怎么办?长出嫩叶的樱花树处处爬满毛毛虫耶!以前我和妹妹一起去特教学校对外开放的操场上玩耍时,妹妹曾经乱踢樱花树,结果发出一连串像引爆鞭炮似的尖叫声。
万一她对我产生像妹妹那样严重的厌恶感,别说是没希望,可能在那之前会先闹出问题吧。到时候就要担心她会跑去大学的性骚扰防治中心报案。
「呜……」
目前为止,脑中没有浮现「放弃」这个选项。伤脑筋啊,明天如果又在某处遇到她,我一定会忍不住随便就跟她搭腔。从以前大家就经常说我胆子很大,但我的行动力其实只是来自于思虑不周,所以不会伴随自信。
这不知道是第几次受到异性的冷漠对待了?第六次?不对,应该是第七次?只要告白成功,就可以交往好一段时间,但往往在最重要的起步就会摔得狗吃屎。我是不是应该想个好方法才行啊?
没有把心意传达出去就不会有开始,这样的想法一直都是我的原点。只不过,通常会在开始的那一剎那就宣告结束。
「呜啊……」
「我回来了。笨蛋哥,你怎么啦?」
妹妹爬上楼后,主动搭腔说道。她一身外出服的打扮,似乎是刚打工回来。前阵子关在家里的时候,她一天到晚都穿著睡衣,所以看到外出服的打扮感觉颇为新鲜。
「你回来了啊,什么怎么啦?」
「我听你一直在那边呜呜叫。怎样?你被警察盘问,护身符终于被没收走了啊?」
妹妹站在走廊上,以揶揄的口吻询问我在烦恼什么。「那东西没事。」我瞥了一眼平常上课用的包包后,说明起烦恼的原因。我们兄妹的关系良好,好到可以互相倾诉感情的事。或许是我们常有机会一起玩耍,才会感情要好吧。
「没有啦,我今天跟喜欢的女生说我喜欢她,结果被甩了。」
「要是没说什么就被甩,那就太搞笑了。」
妹妹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真不知道她对恋爱话题到底感不感兴趣。
「其实也发生过不少次这样的事喔。从旁看来,似乎很容易就会看出我的爱意。」
「喔~~也对啦。」妹妹一副想起什么似的模样露出僵硬的笑容后,轻轻压低下巴。说到妹妹的态度,她明明粗鲁得很,但因为五官长得稚气可爱,所以同学擅自替她贴上「花瓶」或「天生爱装乖」的标签。对于性格面,她本人似乎也有自知之明。
「对方是大学的同学啊?」
「没错。」
「开学到现在不是才过两个星期而已,已经感情这么要好了啊?」
「没有,今天才第一次交谈而已。开口第一句就是告白。」
「……如果对方这样还答应你,我愿意让你归化成帅哥共和国的国民。」
这家伙真的没救了。妹妹露出带著这般怜悯意味的眼神,从高处看著我。
「帅哥共和国啊,好好喔,你的长相够资格和住在那种国家的人交往。」
即便性别不同,看到一个人的美还是会把对方视为羡慕的物件。或者应该说要看物件,羡慕也可能变成忌妒。
「……没那回事的。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是喔……」
以妹妹的个性来说,难得会有如此谦虚的反应。会不会是在外工作累积接待客人的经验后,个性自然就会慢慢转为成熟啊?是说,我从来没去看过妹妹工作的场所就是了。没办法,妹妹命令我不准去。到了一定的年纪之后,看见父母在教学观摩日出现就会觉得难为情,妹妹可能是类似这样的心境吧。
我的视线忽然停留在妹妹自然垂下的双手。
「你怎么了?手怎么脏脏的?」
被我这么一说后,妹妹低头看著自己的手掌心,一副这才发现的模样发出「啊~~」的一声。
「工作结束后我忘了洗手。等一下再去洗。」
「打工也挺辛苦的嘛!」
我说出不痛不痒的慰劳话语。
「是啊~~你不打工吗?」
「我喔……不知道耶。如果顺利和她交往,有可能会需要用到钱喔。」
「不可能。」天啊!这是今天第三次听到这句话。「你不是刚刚才说被甩了?」
「搞不好到了明天她会改变心意啊。」
「对于感情的事如果会期待有好运从天而降,就没救了。」
妹妹一副自己是恋爱高手似的高姿态发表意见后,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怪了?我这个当哥哥的人怎么没有印象妹妹经历过一段交友经验丰富的学生时期。
我发楞地注视著空荡荡的走廊,并试著想象妹妹在通往大人的阶梯上,反复上下同一个踏阶的身影。想象到一半时,画面多出我的身影,我拉住妹妹的脚踝不想被她追过去。
这时,妹妹像影片倒转似的倒退跑回门前。
「哥,我问你喔,你看过我画的画吗?」
「嗯?」这问题来得真突然。「当然看过啊,我还很佩服你画得那么好呢。」至少比我好。
妹妹摸著下巴发出「嗯」的一声后,一副颇为享受的模样点点头。
「我想也是,那就好了啊。先这样啰。对了!等一下可以吃饭了喔。」
「收到。」我们家的晚餐时间还是一样那么早。
妹妹再次消失在走廊上。我也重新抬头仰望天花板上的电灯。
我不禁忌妒地心想:「那丫头真是幸运。」显而易见地,妹妹拥有得天独厚的主角资质。
虽然从很多地方感受得到她本人过分小看自己,认为自己只是不起眼的家里蹲或市井小民,但在自然的状况下,她一直处在故事的中心一路走来。我一直在旁观看,时而还会分到一杯羹,所以可以挂保证。除了长相之外,妹妹还拥有比常人水准略高一阶的才华。虽然并非完美,但她具备足够的要素,大大拉高可获得命运青睐的机率。
虽然妹妹现在处于休息状态,但早晚有一天势必会重返舞台。
不,说不定她在毫无自觉之下,早已被卷入故事之中。好比说,跟那个经常到鞋店的家伙……叫什么来著?好像是叫高丽菜太郎,还是男爵马铃薯之类的家伙之间的故事。
因为有一个这样的妹妹,我变成以配角身份站在命运阴影处的哥哥。其实也不用证明,看大部分的人都说我是白痴,也知道我多么没有存在感。
不过,哪怕当不了配角,我也有我的坚持点。
我不希望她被从帅哥共和国出差来到这里的主角们抢走。
在文武两面都当不了主角的我,能够找到的唯一出路就是恋爱关系。
「……决定好了!」
虽然被甩了,但指尖还没有感觉到没希望的触感。
现在还不到必须放弃的地步。甚至应该说,如果我的爱意会因为这样就轻易结束,未免对她太失礼了。嗯~~非常有利自己的正面解读。
在睡前好好思考一个晚上,找出其他告白方法好了。嗯!就这么办!
§
隔天也是早上十点钟离开家门。我到现在还不会骑脚踏车,所以是走路去打工。
好麻烦啊~~每吸入一口户外的空气,嫌麻烦的情绪就会随之膨胀。
真不想出门啊~~胃部深处隐隐作痛。
以前每天去上学时,都会有这样的感觉。这是一种抗拒日常的反应。
托这般反应的福,我体会到自己又开始隶属于某团体,但不知道这样是好或坏。虽然不觉得心情轻松,但可以换取粮食,得到一丝丝安心感的回报。跟某处保持著关系的事实化为后盾,让我除了拥有零自信之外,还能够保有一些什么。
「如果以这样的角度来思考,那家鞋店好像变成了很有价值的存在。」
我一直认为鞋店平常只是基于兴趣,才会在街上占一块空间持续营业。
该说是有自虐的倾向吗?父亲的个性卑微且内向,所以就甭提他了。现在是连具有社交能力的母亲也说自己顶多只有鞋店这个门路,所以鞋店可说是相当珍贵的人脉。鞋店若是在今年之前就关门大吉,真不敢想象我二十四小时和房间墙壁作伴的日子究竟要持续多久。「想象」理应是一种自由奔放的行为,却让我害怕得双脚发软。
在我出生三年前,有一位不知名的功臣促使鞋店生意兴隆,虽然无从得知当时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但我在此献上感谢之意。依我的猜测,可能是一位运动选手在因缘际会之下穿了鞋店独家开发的测试鞋款。该选手虽不至于厉害到登上世界第一的地位,但至少达到全日本排名第十七左右的水准。这时,电视台的现场转播碰巧拍到以斗大字型印在鞋子上、设计花俏俗气的品牌名称「樱」,掀起只持续一个月的小规模流行风潮。应该是类似这样的小奇迹吧。
我询问过店长,但店长只知道笑著敷衍我说:「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好了,差不多可以从家里的院子走出去了。今天天空上的云朵颇多,户外的气温宜人,很适合举办运动会之类的活动。
我一边在住宅区前进,一边模拟万一遇到住在附近的阿姨该如何巧妙应对。不需要言语,我也感受得到大家对我的认知是「只有在快递送货来的时候才会走出屋外、老是穿著睡衣的女孩」,完全被大家视为「○○家的头痛小孩」。如今我尽管感到不安,还是以工读生身份重新回到社会。如果大家知道这事实,肯定会展开「你很棒喔」的言语攻击。那种夸奖话语只会带来彷佛喉咙深处被黏答答的手抚过似的感觉,让我的五脏六腑浸泡在名为压力的酱菜瓮里。
只要事前预想好状况,让自己练习在听到夸奖话语时可以不要动肝火地轻松带过,等到了戏码正式上演时,就能够顺利应对,不会气得火冒三丈。不过,如果对方过于缠人,我可不敢保证血管还能保有足够的韧度。
在距离我家半径三百公尺的范围内与人擦身而过时,我一一打了招呼,超出范围后便互相装作没看见,悠哉地走在闹区的角落。这时段已过了学生的上学时间,我之所以能够坦率地心存感念,有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可以等到这个时段纔出门。这样就可以避免遇到以前的同学。
我从分散开在大马路旁的私人店家前面走过,进到已经拉开铁门的鞋店。「早~~」打招呼后,店长从后方的办公室走出来,开朗地打招呼说:「早啊!」别看店长这样,据他所说,以前是个轻浮男呢。「哪!」如今已四十岁的他把工作围裙递给我。「谢啦!」接过围裙后,我一边绑上围裙的绳子,一边习惯性地心想自己真是越来越适应了。
「你先去擦一下花车,然后帮忙排鞋子。」
「收到~~」
一如往常,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擦拭店外的花车。我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准备拿抹布和水桶。金属材质的花车已多处生锈,烤漆也剥落得厉害,支撑花车的四支脚架已经腐坏到随时可能折成两半。花车不知道已经用了多少年,但原则上,店长似乎打算一直放在店门口直到不能再用。
虽然店长不肯说出事情的全貌,但听说是多亏了这座花车,鞋店才得以存活下来。花车和二十年前的事想必也有所关联吧。我不讨厌这种有所坚持的想法,所以即使擦拭花车的工作不会带来什么好处,我还是愿意付出一定的细心程度把它擦干凈。
在水桶里装了水之后,我把两块抹布泡在水桶里搬到店门口。我忽然觉得自己像小学里负责打扫教室地板的值日生。我会有这样的联想,就表示我的言语形容和感受还是以学校为基准,想到这点和目前的境遇之间的落差,让人不禁感到一阵落寞。我有些羡慕起哥哥未来四年还可以继续当学生。哥哥拥有受到保证的前途,而我只是注视著他的背影在原地徘徊,哪儿也去不了。
在花车旁边搁下水桶后,拧干抹布。我几乎每天持续做著这样的动作,手指根部长出的水泡也全破了。到了现在,已经升华到不会因为只是碰到水就觉得痛的境界。
我没有帮忙做家事,也没有参加什么运动社团,所以双手的肌肤还很光滑柔嫩。趁现在好好保养,将来当个手部模特儿好了。太危险了,差点就被这种天真看待未来的想法吸引过去。我抱著斩断天真想法的心情用力拧干抹布,从花车的脚架开始擦拭起来。
如果动作粗鲁地拿著抹布上下擦拭,抹布会被花车裂开而尖起的部位勾破,所以严禁火速打扫。我第一天上班就把两块抹布变成了破布,所以已经学会这点。
趁著好邻居「马路」上的车子都停下来时,我吹起口哨。车子开始动了后,便暂停演奏。原因是我不想被破坏音质。再说,在马路上行驶的汽车声也挺值得一听的。目前来说,一般的家用汽车尚未搭载自动驾驶系统。
只要听到汽车声传来,即代表车内有人。如果车内不再有人,想必会令人相当寂寞。
吹口哨和汽车轮流上场,替我排解无聊。
到了中途时,口哨声因为其他原因停下来。这次不是因为车子,而是有人路过。
外表看似大学生的女生从店门前走过。那女生虽然不是穿著制服,但从包包和鞋子的挑选款式看得出来还是学生。看见对方散发出脚踏实地的感觉,我难掩忌妒的心情。
在我失去一切的状态下,天外飞来一条救命绳,我拼命地抓住绳索度过每一天。我的内心被清晰明确的不安情绪占领。我要继续这样当工读生吗?我要在鞋店打工到什么时候?一直不找正职,就这么打工到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
想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不认为这家鞋店可以永续经营,更重要的是,我不可能忍受得了这样累积毫无价值的时间在过日子。
我一定要开始做些什么。这般焦虑感在背后追著我跑。引起不安情绪的焦躁感活力充沛,毫不客气地啃噬我的血管。这状况跟不具实体的寄生虫寄生在体内没什么两样。
找工作?考大学?这两种选择都让人倍感沈重,难以做出选择。
绘画……就算已经放弃了,也一样难以做出选择。怀抱梦想是属于可以从容不迫的人的权利。
「唉……我不敢想象五年后的自己。」
试著思考后,我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哥哥以前曾经过分高估我是主角,真不知道他在我这个派不上用场的人身上看见了什么。还有,过去曾经认同我的画作的那些视力有问题的大人也一样。
「你的手没有在动作喔!」
店里传来业务上的抱怨声。
「收到~~」我快速做起动作。很幸运地,抹布没有被勾破。
我决定不去正视不安的情绪,把注意力转移到现有的福利。
不知道他今天会不会也从帅哥共和国来到鞋店考察喔?我满心期待。
§
「我喜欢你,跟我交往吧!」
「这句话昨天已经听过了。」
「我是在想我昨天的用词太过礼貌,你可能不喜欢,所以重来一遍。」
「喔~~原来你那颗烂掉的脑袋是做了这样的解读啊。」
「嗯!」
「杯尔~~痴!」她实在卷舌卷得太厉害,骂人听起来像是在说什么商品名称。
告白后的隔天,发现她为了上第三节的性别论而出现在校园时,我改变说法试著再次传达爱意。照惯例,再次光荣阵亡。想了一整晚的作战计划宣告失败。好了,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她坐在教室的角落,那几个蔬菜提供的资讯无误,她旁边的座位空著。我装自然地在旁边空位坐下来后,她立刻挪动到隔开一张椅子的位置。「尽管感到迟疑,我在不得已之下,还是前进一格坐到她旁边。」「谢谢你跟我分享独白,让我知道一个脑袋里开满季节错乱的向日葵的人在想什么。方便请你消失吗?」
她笑容可掬地(但目光怒视前方)做出赶我走的手势。「这间教室很小,应该没有保留空位的多余空间。」教室里聚集了前来修共同科目的同届学生,我环视比电车车厢内更加热闹的室内一圈,并发表必须有效利用空间的见解,以取得隔壁座位的就坐许可。
可能是已经放弃继续挪动座位,她在显得老旧的木桌上托腮注视著,那锐利的眼球和目光像是要贯穿我似的。虽然不觉得害怕,但我很自然地进入备战姿势。
「……你是跟踪狂吗?」
「当然不是!因为我对你根本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却能够说喜欢对方啊,花海先生。樱花已经雕谢了喔!」
「就是因为想要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你,才会这样跟你搭讪啊。」
对于我的说法,她难得反应相当平静,只发出「嗯」的一声。
「我想要让自己接受对你一见钟情的事实。」
「拜托你不要说这种话还一脸正经。你或许感受不到羞耻心,但我讨厌这种快要被你害得必须多承受羞耻心的感觉。」她一边这么说,一边把托腮的手挪到嘴边。
刚才被她的发言打断话题,我趁机拉回话题说:
「而且,一路来我学习到想要建立人际关系的时候,如果只是抱著希望对方认识我的被动态度是不行的。如果希望对方认识自己,就要采取行动。毕竟对方对这方不感兴趣啊。」
毕竟我不是当大咖主角的人,在那边等待就会有人主动前来的机会少得可怜。如果我没有主动搭腔,恐怕每天都会在没有跟任何人交谈之下度过一整天。
她别开脸眯起眼睛注视著远方,目光失去了焦点。
「你还真是正向思考啊。我可以勉强不讨厌这点。」
「不讨厌?哇!超开心的!」
「……真是个不懂什么叫挖苦和讽刺的人,好累啊。」
看来白痴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压力。她自言自语地这么嘀咕后,谈话就这么中断了。
长针指出上课时间的时刻,老师还没出现在讲台上。我打算先做好准备,于是开启包包拿出用来抄黑板的笔记本,还有每次在课堂上分发的讲义。「哎呀!」东西拿到一半时,收在包包最里面的护身符从教科书上滑出来。
我用视线追著就这么从桌上往下坠的护身符。
护身符彷佛被地板紧握住似的交缠声音响起的瞬间,不知何物在我的后脑勺炸裂开来。
那感觉就像不可能起任何变化、一片宁静的水面被丢进一个巨石。
在陷入冲击的错觉中,意识瞬间拉远。
幻觉中,我看见扭曲的波纹在我和她之间延伸开来。
她不发一语地朝向桌底下伸出手,捡起护身符。这时,我的目光回到焦点上。「啊!小心你的手!」虽然刀身被手帕包住了,但为了谨慎起见,我还是出声叮咛她。
她没有对我的话语做出反应,而是一边看著放在掌心上的护身符,一边说:
「这是刀子啊?」她抓住刀柄的前端发问。
「是啊。在我家附近捡到的,就像护身符一样的东西。而且,它的刀刃已经生锈,顶多只能发挥拆信刀的功能。」如果用刀柄打人,还是会痛就是了。
「是喔……」尽管四周有人,她毫不在乎地解开手帕,让刀刃暴露在外。我担心会被周遭的人责怪或传来尖叫声,紧张地环视四周,但大家都跟同学聊得起劲或趴在桌上睡觉,所以没有受到众所瞩目的对待。真没礼貌,我就算了,至少要把目光放在她的身上吧!我完全忽略整个经过,愤慨地大表不满。
「你还是有最低限度的危机意识嘛。」
她扬起嘴角说道,似乎觉得我慌张的模样很好笑。她让短刀和桌面保持平行,用没有被晒黑,也不见任何黑斑和皱纹的手指轻抚生锈的刀刃。
「这刀子根本都生锈了嘛。」她一副有些失望的模样说道。
「毕竟是有岁月的东西。」
「比起你那明明还很年轻却像浆糊一样的脑袋,这刀子的形状还比较完整,真是连刀子都不如啊~~」
她一边像呼吸一样自然地痛骂我,一边在手上把短刀翻面。
「不过,你竟然会随身携带这种东西,难道意外是个恐怖份子?还是危险人物?」
她斜眼瞪著我,一副在鉴定我的模样。
「应该两者都不是吧。我也从来没跟人家打架过。」
「是喔,那我不就期待落空。」
「真的喔?你本来对我有所期待啊?嗯,真值得开心。」
「……怪了?难道我是个单纯的人,单纯到可以跟一个纯白痴应对?」
她态度马虎地用手帕随便包起短刀,还给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多心,完成包装作业的指尖和手背看似染上了淡淡的樱花色。虽然她的脸色看不出变化,但可能是血液回圈变好了吧。
「你听我说……那个……你……」
「啊!我的名字是——」「你不用告诉我。性别论又不会考你的名字叫什么。」为了阻止我说下去。她举高掌心挡在我的嘴前。
我乖乖闭上嘴巴,把短刀收进包包里,然后满怀期待她在「你听我说」之后会说什么。或许是察觉到我散发出愉快的氛围,她突然摆出感到无趣的表情,转头看向正面。她重新托起腮,像在闹别扭似的闭上眼睛。
「有什么值得让你那么开心的?明明才正要开始上无聊透顶的课。」
「喜欢的人就在身边,这应该是可以无条件表示肯定的事情吧。」
「你听我说。」她又这么说了一遍,试图重握主导权。
「嗯。」我握住自动铅笔,点点头答道。
「我清楚知道你喜欢我了。」
老师总算出现了,她看向正面眯起眼睛说道。
「不过,伤脑筋耶。我完全想不到你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喜欢。这样的关系不可能成立的,只会是一条单行道。」
她耸了耸肩,做出彷佛在说「你说是不是太搞笑了?」似的老外动作来否定我的情感。
「的确很伤脑筋。尤其是我。」
「刚刚说你这家伙正向,我现在觉得你只是眼球位置被固定住而已。」
「那我问你,你以前都喜欢上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我想想啊。」
她用拇指的指腹抵著嘴唇陷入思考,但立刻停止动作,瞪著我说:
「为什么我必须揭露个人资料让你知道?」
「不是啊,我很想变成那样的人嘛。」
「你想升变啊?那你不会走到敌方阵地展开突击就好。」
(注:升变 日本将棋或西洋棋等棋盘游戏中的特殊走法,指兵到达敌方底线后,可升变成其他棋子。)
在她气势十足的话语说完隔一秒钟后,老师透过麦克风为自己迟到几分钟一事致歉。让这些话语左耳进、右耳出之后,我趁著带有杂音的麦克风声停顿下来,看向仍怒瞪著我的她,开口说:
「我不会要求你喜欢上我,我只是想要成为你会喜欢的人而已。」
就算保有坚定的自我,如果这个自我是个没有价值的东西,就应该早早舍弃。我是个没有自信的人。如她所说,我缺乏被某人喜欢的要素。不过,我并非连胆量也没有,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以半吊子的状态待在她身边。
听到我的话语后,她嘴巴张得开开的,一副搔痒难耐的模样搔抓手背。
「我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吗?」
「没有啊,我只是在想你真是白痴。竟然可以说出这种话也不会脸红,肯定是有哪条神经断掉了。」
「哈哈!白痴啊……看这状况,我可能要改善这点才行。」
「你很像少女漫画里面的主角。」
「有吗?」
「有。」
「既然你这么说,那应该是真的很像吧。」
「真的,我没骗你。」她这么强调后,对话就此结束。
不过,她把我看成是主角啊……这感觉虽然不赖,但我忍不住对命运感到猜疑,总觉得背后应该有什么隐情。
后来我们不是看讲义,就是抄黑板,一直沈默不语地上课。
不过,很不可思议地,我感到充实。只要不被她否定,我似乎就能够感到满足。
不错,很容易满足。
§
「便宜归便宜,累积起来也是挺贵的喔。」
看著堆高在收银台上的鞋盒和结算金额,帅哥丸又名美男太郎的他露出苦笑说道。他今天也在中午过后晃啊晃地现身鞋店,全身散发出彷佛可独力解决地球空污问题的氛围。拯救地球的同时,他还顺便想要拯救这家鞋店的生意,从花车里一次挑了五双鞋搬到收银台来。虽不确定动机是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但整个过程描述起来,差不多是这样没错。
「今天也是感谢您~~」
「感谢您经常光顾。」
店员和店长异口同声地向老主顾表达谢意。看起来不像顺风耳的帅哥耳朵接收到谢意后,帅哥眼睛随之勾勒出笑容曲线。「哪里,我只是顺路经过而已。」哟?应对态度还表现得这么轻松!他那甚至让人觉得可恶的成熟表现,跟我们家的哥哥相差十万八千里。
毕竟哥哥的个性很像精灵,他的思考模式就跟白痴外加脑袋烧坏的人差不多。虽然罕见,但有时会有女生爱上哥哥这样的个性,有时也会和哥哥一起到家里来,有时我也会因为搞不懂世上人们的「眼光」而深深叹息。
「就是平常金额的五倍喔?」
「对啊干些*#@%&……」
「抱歉,我听不太清楚你说什么。」
照理说,在鞋店打工属于服务业性质的工作,我这种随便应付的态度妥当吗?我猜他是因为度量大,所以顺利形成完美的个性,否则不是我爱说,如果换成其他人,百分之百会被我这种含在嘴里懒散说话的店员惹得不开心。他真是个理想的客人。
根据我的经验,不分男女,有很多越是长相好看的人,人格也成正比地越显优秀的例子。因为他们可以从容不迫地面对他人。他们不会忌妒同性,也不会对异性欲求不满。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别人就会主动靠近。
就这样和多数人接触后,在待人处世上也会变得圆滑。这是良好的回圈。感觉也很像打篮球时,抢下篮板球的选手会为球队带来良好的比赛节奏。
我抬头仰望,看著肯定是度过如此美满人生的他。好高喔,我说的果然没错。
「嗯?」或许是觉得我的目光可疑,他轻轻歪著头。
趁势问问看好了。我的脑袋还来不及否定这样的念头,嘴巴已经抢先一步说:
「问你喔,虽然以前我可能已经问过同样的问题。」
「什么问题?」
「你买那么多鞋子要做什么?」
他把视线移向马路,一副在记忆里寻找有没有回答过我的模样。比起正面,这男人的侧脸更美得像一幅画。我像在物色物件似的扫描著他的侧脸看时,他突然转头看向这方,我急忙放低视线看向手边的鞋子。
「昨天我应该有稍微跟你提过,我说是拿来当题材用的。」
「啊……对、对喔。」虽然不记得了,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不过,我好像没有好好跟你说明过。毕竟没机会跟你交谈那么多。」
他这口气是什么意思?是觉得遗憾吗?我不禁因为自我意识过强而脸颊发烫。不知道是为了掩饰难为情还是怎样,我的手自动在收银机上敲来敲去。那声音真吵。
他完全不在意我的态度转变,像在描述梦想似的骄傲模样说:
「从以前我就很想画一幅画,为了画那幅画,必须有很多鞋子。」
「喔?」不知道为什么,一旁的店长有所反应。喂!不要介入人家的谈话!我发出恐吓的目光后,店长先是像乌龟一样缩起脖子,跟著指向店里的墙壁说:
「你该不会是以那个为模特儿吧?」
店长指出的方向,有一张用大头针钉在墙壁上的相片。可能是已经老旧了,相片受到日晒而泛黄。相片里的美丽女孩依旧露出灿烂的笑容……我很想这么说,但很遗憾地,相片里只出现两个男人。其中一人正在丢鞋子,左手臂上还刺著刀子。鞋子丢出的方向有一个上班族打扮的男人蹲在马路上,其四周散落一地的鞋子……这什么情境啊?
我在鞋店打工已经有一小段日子,现在才第一次注意到相片的存在,但得到的不是感动,而是问号。另一方面,他和店长正聊得起劲,把我排挤在外。
「喔!是的,就是这个。我猜的没错,那果然是这家店的鞋子。」
「对啊,好令人怀念喔!」
「您该不会当时也在现场吧?」
「是啊。不过,当时我拔腿逃跑了。」
「哇!请务必跟我分享当时的状况……」
「要我分享是没问题。不过,你看!」店长一边笑,一边指著我的脸。
他的注意力原本完全被四十岁大叔带走,这时总算回到正途,难为情地对著我展露微笑。那感觉像是为自己表现出孩子气的兴奋态度感到丢脸一样。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很想画出像那张相片一样的画。所以,我一直在确认哪些鞋子搭配起来最好。」他别开视线,加快说话速度说明瞭购买目的。
为了绘画啊~~
「绘画……美术。」
抓住商品的右手加重了力道,不小心捏垮纸箱角。
「不是那么了不起的大事啦。我现在的状态还只是处在『纯粹兴趣』和『够资格当展出作品』的夹缝间,千万不要觉得我好像格调很高。」
他那谦虚的说话态度压迫著我的左肺。
「你喜欢画啊?」
我想起他昨天离开前告知的嗜好,一边控制不让说话声音变得颤抖,一边问道。
「是喜欢没错。」他不带迟疑地表示肯定后,递出万圆大钞准备付鞋子的钱。「谢~~」我一边以暧昧的店员态度应对,一边找钱。
我把鞋盒一一装进蓝色的大袋子里。装完鞋盒,把袋子放上柜台后,抓著高度超过我身高的袋子递给他。
然后,我装出给袋子顺便问一下的态度,趁著袋子正好挡住我和他的视线那一刻——
「那下次可不可以让我看你画的画?」
我从柜台里探出身子,这么做出提议。
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不应该这么提出要求的。
事到如今,对别人的绘画感兴趣又能怎样?你可不可以不要被冲动冲昏了头啊!我忍不住对自己感到难以置信。
对于我的反应,他也瞬间瞪大眼睛。不过,他立刻扬起嘴角,接过袋子说:
「不用等下次,今天也可以喔。」
「咦?」
「等你打工结束后,我来接你。要不要来看我的画?」
彷佛后脑勺被球棒爽快地敲了一记的冲击感贯穿全身,那股力道虽不会让人觉得疼,但有种牙齿全掉光,被换上爆米花的感觉。
鼻孔吸进异常凉快的空气,一阵痛楚扩散开来,宛如鼻子深处的血管被冻伤了一样。
彷佛舌根被剪断似的,我楞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我偶尔也想听一听别人的评价。」
「告啊。」突然口齿不清。我绝对不是要告人的意思,应该说我这个举止可疑的人纔有可能被告。
「你几点下班?」
「几、几点来著?」
我向店长求救。正面传来的窒息感和压迫感把我逼退到墙角,我的目光被迫往旁边逃离。店长一边露出笑容嘲笑我如此狼狈的模样,一边当起我的代理人告知下班时间。
「知道了。」他点点头回答后,摇晃起蓝色袋子。
「到时候我再过来。先这样啰,请努力工作吧。」
帅哥丸发出「哈哈哈」的笑声,轻快地跑回去了。
持续发楞中的我走到店外目送他离去,挥挥手说:「保重喔~~」回到店里后,看见店长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模样坐在椅子上,我搭腔说:
「店长。」
「干嘛?」
「我被帅哥共和国的居民邀请了耶。」
「是啊。」
「可是,我的护照过期了耶。」
「嗯……那还是用得上护照的领域吗?」
「应该说,我几乎是第一次被男生邀请耶。」
「忽然想到一件事,未来如果可以去宇宙旅行,不知道搭火箭的时候是带护照就行吗……」
「去他家?可是,万一他是自己一个人住,那个……嗯,呃啊,我的胃抽筋了。」
「好烦喔,都不知道答案。」
我和店长应该都觉得对方很吵,彼此为对方的无聊烦恼感到厌烦吧。
顶著不同发色的两颗头在店里摇来晃去,寻求著答案。
§
「啊!番茄他们在走路。」
「你除了携带刀子之外,是不是还服用违禁品?」
「不是啦,那是还称不上朋友的同学绰号。」
我轻轻指出方向说道,指尖的另一端可看见南瓜、番茄和西印度樱桃正准备下坡往大学的正门走去。不知道他们三人是不是排成一列,事实上我只看见在最后面的南瓜的庞大身躯。不过,庞大身躯的左右两侧时而会长出手脚来,所以另外两人应该也在场吧。
西印度樱桃就住在大学正对面的公寓,不知道他们今天是不是也打算聚在公寓房间里,尽兴玩棋盘游戏或扑克牌。真羡慕他们感情这么好。我这么想的同时,也接受自己没有受邀的事实。毕竟我跟他们连手机号码也没交换过。
不过,如果偶然遇到,我也会排在最后面,加入火车噗噗跑的游戏就是了。
对了,她一直低著头,看也没看一眼我指的方向。
「对了,刚好问你一下,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不愿意。还有,什么都还没开始你就说刚好,要不要重修一下国语啊?你不要在自己的脑袋里想出结论,还期待对方会一一猜到你思考的内容好吗?」
她一脸不悦的表情用鼻子哼了一声后,把在二郎腿上托腮的手挪到嘴边。下课后她一直心情不佳,或许应该说,这纔是她的正常态度吧。也就是说,我可以不用为此担心。「走开!」她每分钟会用各种说法发出三次以上的命令,而我现在也越来越能够享受被命令的乐趣了。
性别论下课后,看见她加快脚步试图逃跑,我也跟著她走出教室。现在我们来到盖在大学中央的山丘上、高高耸立的大楼入口附近。在吸烟区的长椅坐下来后,她开始斜眼瞪起阶梯下方的一切事物。我也在她的旁边坐下来。
「所以我说真的很难懂。」
彷佛识破我心声似的吐槽话语传来,但没有任何意图。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所以下课后我还可以侥幸继续跟她在一起。
轻风不停吹拂而来,为建盖在山坡上的大学披上一层轻柔的薄纱。为了避免头发被风吹乱,她用手按住头部侧边。她这姿势也很可爱呢~~我在一旁大饱眼福时,她的瞪视目光从在阶梯下方有说有笑的团体,迅速转移到我的身上。
「如果你有朋友在那边,就快去啊!」她又发出「走开」的命令。在她的眼中,我就像老是对她摇尾巴的小狗,她心情好的时候会赏我一块肉吃。对此,我没有任何不满。
「我跟他们没有感情好到称得上是朋友。我们是很速食的关系,应该再过一个月的时间,就几乎没什么机会碰面了。」
「我跟你的关系还不敌你们,你却一直缠著我,实在很难理解你的优先顺序。」
她再次把视线拉回脚下的方向。有一群男生坐在另一张长椅上抽烟,香烟的烟雾随风飘来,她完全不在意那群男生的注意目光。那群男生交头接耳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可能是在评论她的容貌,也可能是在质疑我怎么会坐在她的身边。我猜如果是同届学生,就两者都有可能吧。
一群女生爬上阶梯而来,其中一人和我对上视线,并在经过时轻轻点头跟我打招呼。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我还是点头做出回应。想起来了!是跟我参加同一个研究会的女生。
「可以帮我拿酱油吗?」「好。」我记得参加集训时,好像跟对方这么交谈过。
那女生的五官和发型都像沙画呈现出来的感觉一样工整。
包含那女生在内的一群女生像被吸引进去似的消失在中央教室大楼的自动门后,我观察著她的反应。她连看我一眼也没有。如果看见刚才的互动,不知道她会不会说些什么?我只能以静止的画面,想象她忌妒我的交友关系的模样。
「你在大学交到朋友了吗?」
「如果有那么美好的存在,我肯定会不惜踹开你也要去见朋友。」
「喔~~也就是说,我是你第一个交到的朋友啊……超开心的~~」
幸福的气氛在四周扩散开来,整个人感觉轻飘飘的。
「……看你说得像真的一样,我更是满肚子的火。」
她一副不悦的表情毒舌地补上一句:「别忘了,我也有选择朋友的权利。」
「嗯~~那有没有其他像是高中一起升上来的朋友?」
「是有几个跟我念同一所高中的同学,但算不上是朋友。」
「是喔。」
「你跟那位番茄同学是同一个菜园出来的?」
「不是,我跟他们是在开学前的集训认识的……你好像没来参加喔?」
「是啊,我不习惯参加集体活动。」
「好巧喔!我也是耶!」
她又看了我一眼。这次的凶狠程度没有增强,只是普通凶狠地瞪著我。
「也是啦,看你这种个性也不难猜出来。」
「没错,我是那种会破坏团体和谐气氛的人。看到除了我之外的其他所有人都露出厌烦的表情,其实待在现场还挺痛苦的。」
「才挺痛苦的而已喔!」她带著嘲笑的意味低喃道。在那之后,她忽然左右张望起来,不知道在寻找什么。她甚至回头看了背后一眼,看起来像在巡视,也像是有所戒心。
「你不习惯参加集体活动,干嘛还去参加集训?」
「我从小被教育就算不喜欢青菜,也要乖乖吃下去。」
「你有一对很好的父母亲。刚刚那位番茄同学也是一样的道理?」
「虽然我没有特别意识到这点,但应该是吧。」
「你身边除了番茄同学之外,还有什么蔬菜会长出两只脚走路?」
「南瓜和西印度樱桃。」
「西印度樱桃是水果耶!」
她表情僵硬地展露笑容,看似开心地晃动著肩膀。从我认识她以来,这是她看起来最开心的一次。
「所以啊。」
我试图偷看她的表情,结果她又摆回臭脸,别过脸去。
「怎样?」
「我们好像磁场挺合的喔。」
「不~~我们是同类相斥~~」
她用著像在唱歌的语调,毫不犹豫地否定我的说法。在风声的伴奏下,还真的很像是歌词。她的声音很像敲打高纯度竹炭时的声音。
她不客气地盯著我的脸到处看。我心想如果状况反过来会很正常,然后一边感受这显得不可思议的画面,一边也注视著她。「不好意思,可以麻烦让视线保持单行道吗?具体来说,就是希望你不要和我眼神交会。」「好~~我知道了~~」「你这个人真是嘴巴说说而已。」「听说眼睛比嘴巴还会说话喔。」「我不想听你这种像是有所关联,但其实毫无连贯性的日语。」「好~~我知道了~~」
观察完毕后,她嘀咕说:「以客观的角度来说,七十五分。」接著又说:「我说你啊……」
「嗯?」
她说到一半停顿下来,抓了抓手背。这会不会是她的习惯动作?
「你身边其实应该不缺女生吧?」
「没那回事喔。我被甩过六次……啊!加上你的两次,现在总共八次。」
「不过,应该有两倍的女生对你有好感。你是那种类型的人。」
「是吗?」
「是啊。」
「那有可能真的是吧。」
「相信我,真的是啦!」她像在叮咛似的说道。
最后,她以一句「白痴差不多都是这样」终结了评论。
她拿出淡红色的手机,确认出现在液晶萤幕右下角的时刻后,开口说:
「你可以去上课啊?」
「我第四节没有排课。」
「真够倒楣,我也没课。」她一边咋舌,一边收起手机。
「……哈哈!」
「干嘛?不过,你本身已经够恶心了,所以这样笑也不会觉得特别恶心。」
「我是在想原来你也有滥好人的一面。」
「啊?」
「不是吗?如果想要摆脱我,只要骗我说要上课就好了啊。你没有若无其事地临时扯谎骗我,证明你应该是个好人吧?」
「……唔!」她原本摸著手背的指头竖起指甲,指甲随之陷入肉里。她的反应好可爱喔~~
不过,以我的立场来说,就算她不讲道理地对我拳打脚踢,恐怕也只会说一句「好可爱喔~~」就让事情落幕。我不是被虐待狂喔!被她的三白眼一瞪就会觉得背后一阵寒意,完全是一种坠入情网的反应。
她原本按住头发的手朝向我伸来。我本来以为她想要正面挥出拳头,还是戳我的眼睛,结果她的手来到我的胸前便停住了。少了固定物的发丝随风扬起,不停摇曳的发丝遮住了她的脸颊和耳朵。
「刚刚那把刀子借我看。」
「咦?」
「我喜欢刀子类的东西。」
她像是随便找个说法这么说之后,弯一弯手指催促我拿出短刀。
「怎么觉得你有点像在掩饰难为情的感觉。」我心想如果这么说出口,她应该会用手戳我的肚子,结果一试之后,果真被用力戳了肚子,害我差点喘不过气来。在那之后,我在包包里翻找,一边注意不要让讲义被风吹走,一边拿出短刀。她粗鲁地抢走短刀。
「小心你的手!」
「我爸妈都没你啰嗦!」她解开手帕,再次让短刀的刀刃暴露在外。
她入迷地低头看著短刀,感觉都快要伸手紧抓刀刃的部位。她不会是真的很喜欢刀子类的东西吧?如果真是如此,假日陪她去购物时,地点一定就是选在刀具卖场了。
「你已经做好用这把刀刺人的心理准备了吗?」
她用刀尖指著我,以像在挑衅似的口吻问道。
「如果我回答……只要是为了你我愿意呢?」
「我会跟你说你很适合去参加新兴宗教,彻底当你是白痴。」
「伤脑筋耶……我其实是挺认真的。只要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我真的愿意不惜伤害他人。」
我用食指的指腹抵住刀尖。
如触碰到图钉般的微弱刺痛感爬上肌肤。
「你就是这种表现很像少女漫画里的主角。」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说道。
奇怪了,我明明不是当得了主角的优秀人才啊!
「不过,少女漫画好像很多都是女生纔是主角。」
「这种小事一点也不重要。」
她缩回短刀,重新握好刀柄。女生还是比较适合拿菜刀……我差点这么脱口而出,但她似乎拿短刀比较好看,所以我决定闭上嘴巴安静欣赏。
对我来说,她的存在近似美术馆,而且馆内还有很多很多感觉新鲜的画作。我不禁自嘲地心想:「在我的认知里,现实世界里的美术馆明明是一个比抓蚱蜢更无趣的设施,现在却拿来比喻她。」
「你听我说。」
「嗯。」
「过去我喜欢上的人当中,没有像你这种脑袋秀逗的人。」
所以,请不要抱持任何期待。她这么补充一句后,轻轻抚摸起短刀。
「我不在意。反正我只要努力让自己的个性跟现在相反就好。」
啊!但这样不就会变成完美无缺的人吗?基本上,人只要反过来,任何人都会变得完整吧?
嗯~~她要求的水准相当高。没办法,毕竟如果水准没有那么高也配不上她。
她一脸不开心的表情嘟起嘴巴。这般孩子气的表现和平常的她有所落差,所以更觉得可爱。没多久,她张开形状扭曲的双唇,像是死了心似的,以自暴自弃的语调慵懒地说:
「……对你——」
「啊!我的名字是——」「谁理你叫什么名字,不要打断我说话。」
「是。」
「对你,我一点也不喜欢,不过……」
「也不讨厌,是吗?」
「放心,我会颁一个『最会打断别人说话』的奖给你,但你可不可以先闭嘴?我准备要说无聊透顶的话,所以很不爽,想要赶快讲完它。可以请你配合一下吗?」
「好……」
在她的烦躁情绪施压下,我轻轻点了点头。
她发出两声咋舌声后,不是瞪著我,而是瞪著阶梯下方说:
「我虽然不喜欢你,但可以跟你交往。」
「啊……?咦?」
叩~~一场槌球比赛展开。我的眼球被看中适合拿来当小球(好烂的比喻),轻易地被槌击出去。我一点也不觉得痛,但眼前的世界忽然扭曲变形。
我陷入错乱之中,呈现樱花瓣形状的杂讯在视野里交错。樱花明明已经雕谢光了啊!
这不是过了开花时期才开花,也不是因为季节错乱而开花,电波的开花宣言让我的五感陷入酣醉。
「我不会再说第二遍。我不喜欢做不必要的事,本来就是不必要的事,谁还要不必要地再说一遍。」
「耶!万岁?」我从长椅上跳起来,朝向天空举高双手……呃?
「你干嘛像半蹲一样的姿势举高双手!很丢脸耶!快坐下来,不然就请你消失好吗?」
她又搔抓起手背,一副感到厌烦的模样抬头看著我。
「不是啊,我在思考不喜欢却要交往是什么状况。」
而且,现在的画面还十分诡异,她手上拿著短刀,保持刀尖指著我的姿势做出交往宣言。以客观的角度观察这状况后,忽然觉得我很像被人拿著短刀恐吓。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
「我就是不懂字面上的意思。」
「那就别管那么多,尽情表现开心就好了啊。」
「真的吗?那么……好!万岁!」
我用力举高双手,像要追过香烟烟雾似的伸直背脊做出万岁的手势。高中参加运动会时也曾经心不甘情不愿地举高双手为人加油,但此刻高举的双手感受到截然不同的情感。趁著这个机会我准备也高声喊出爱意,结果在我深深吸入一口气的时间点,被她踹了小腿胫一脚,只好照她所愿闭上嘴巴。
姑且不论关系有无进展,但事态已经有了变化。接下来只要寻找到光明就可以了。
「看你这么开心,早知道就不要说出来。」
她一边不带笑容地只发出「呵呵呵」的笑声,一边把短刀丢给我后,以她的方式表现出笑容满面的模样。
不过,她的三白眼里看不到一丝慈爱。
她展露微笑,但嘴角扬起后,变得更像表情丰富的诅咒面具。
「相对地,你要好好保护我。以理想的状况来说,就算你死了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