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插曲 三上广树2

  过去

  「又输了——!」

  矮桌另一头的小彻丢掉卡片,往后仰躺到地毯上。

  因为母亲再婚,小彻也正式成了我的弟弟。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好几个月。

  厨房传来母亲慌忙准备晩饭的声音,而我则是苦笑着收拾散落的卡片。

  「你的战略就是太直接了啊。」

  我边说边假装不经意地看向小彻剩下的手牌,意外发现他还留着颇强的牌。看来他这次太舍不得用好牌了。想必也输得更不甘心吧。

  小彻慢慢起身,鼓起脸颊。

  「我这次有特别想过战略啊……才不是靠蛮力在打呢……」

  弟弟闹着别扭,却还是不忘帮忙收拾卡牌的模样挺可爱的。我这么想的同时,也在思考该给他什么建议。

  「我想想……小彻,所谓战略,不是只要藏好自己的王牌就好喔。某些状况下,你也需要在初期或中期拿出强力卡片——意思就是,懂得『随机应变』相当重要。」

  「『随机应变』是什么意思?」

  「就是看当下状况改变自己的做法。就算拿到的牌都很弱,这些牌也有很多用处喔。」

  我边说边把收成一叠的卡片往桌面敲一敲,好把它弄整齐。这是卡片上画有可爱动物图案,基本规则也非常简单的卡片游戏。表面上是给小孩子玩的,实际上却是莫名深奥的战略游戏。同时也是非常合我胃口的游戏。

  小彻虽然输了,但好像还是玩得很开心,又要求再玩一场。我先仔细洗牌,再像平常一样想着「希望小彻能拿到好牌」来发牌。

  「(不过,要是我放水了,他马上就会察觉,还会骂我呢。)」

  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迟钝还是敏锐。

  其实,小彻的技巧并不弱……自己这么说是有点奇怪,但果然还是因为我太强了。我本来就很擅长推敲别人的想法和预测未来发展,再加上对手又是熟知个性的家人,所以对我来说,小彻的手牌就跟全部摊开在桌上没两样。

  「唔……嗯……」

  「…………」

  我观察着小彻看向手牌的表情。

  「(哦……那是『虽然拿到了超好的牌,不过我可不会把这件事情写在脸上的喔!这场胜负我赢定了!哥哥你就好好看着吧!哼哼哼……』的表情呢……)」

  小彻的想法真的很好猜。他跟我不一样,基本上是个把事情憋在心里会很难过的人。像是当我住院的时候,要是父母买糖果给他,他就会跑来一五一十的跟我报告。说是就算知道我跟父母亲完全不在意这回事,也会觉得心里不太畅快。

  我的意思就是——三上彻这个人,是个彻底到令人傻眼的「好孩子」。

  他会这样,应该大多是受到亲生父母的教育方式影响吧。谅叔叔形容小彻的父母是「会开心抽走别人不喜欢的签」的人。被如此父母养大的小彻会是这种乖小孩,可说是极为理所当然的结果。

  不过,真正的问题是……

  「唔……唔唔……!真奇怪……游戏的局势好像……」

  「轮到你了喔,快点出牌吧。」

  「我……我知道啦!我知道要快点出,可是……呜……」

  游戏才在中盘,我这个弟弟就苦恼了起来,一开始的自信模样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弯起嘴角微笑,同时眯细双眼。

  「(真正的问题是……他原本就被教成这种好孩子,偏偏又体会过『在绝望环境下借由他人牺牲获救』的特殊状况啊……)」

  ——这时,厨房传来热水溢出锅子的声音。看来不太会煮饭的母亲又在火侯掌控上失败了。我姑且出声询问了一下,母亲却有些强硬地说:「没事,你们继续玩吧。」语气明显很急躁。

  即使如此,小彻还是很关心母亲那边的情况,想要过去帮忙。我阻止他这么做,继续这场游戏。

  「(……看来缺乏心理平衡的,不只是小彻啊……)」

  单就现状来看,我甚至会莫名觉得常吃超商便当等外食的母子俩生活时期,在某种意义上还比较健全。

  ……再婚之后,母亲的精神明显很紧绷。我在家的时候还有办法让她不要太过紧张,但想到这个家在自己住院的时候气氛会有多沉重,就忍不住郁闷起来。

  「(该解决的问题真多呢,唉……)」

  我叹着气把手牌放到场上,结果小彻马上发出了哀号。看来这一局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分出了胜负。

  他喊了一声「呜哇——!」之后便丢下手牌,再次躺到地板上。我在收拾卡片时顺道看了一下他剩下什么牌,发现状况就和我猜的差不多凄惨——剩下的都是很弱的牌。他想得太深入,到头来又回到了原本的蛮力战略。

  小彻太过率直的个性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时,躺着的小彻嘟起嘴说:

  「哥哥遇到这种要用头脑的游戏就太强了啦。强成这样,肯定觉得很好玩嘛。」

  听到他这样闹别扭,我……看着桌上几乎和我预料的如出一辙的牌局回应他。

  「……其实有聪明脑袋,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好喔。」

  「哇,听起来好像在挖苦人。」

  「不,头脑好也很麻烦喔。像我就总是想吃甜的东西,可能是大脑想要摄取糖分的关系吧……不像你只要有酱菜就好。」

  「这次是真的是在挖苦我吧!」

  「哈哈哈,对不起嘛。不过,跟小彻对决很好玩喔。」

  「那当然啊,因为我很弱嘛。」

  「不是,是因为你有时候会做些远远超出我预测的荒唐事。而且,就算你没有那样,也是常常做一些让人看了忍不住嘴角上扬的事情。」

  「什么嘛。」

  我收拾着卡片,开心地对噘起嘴的小彻说:

  「也就是说,像这样全力以赴跟小彻对决,就是我最幸福的时光。」

  「……什么嘛。」

  说完,小彻马上脸红到连耳朵都红通通的,并把视线撇向一旁。这个反应让我忍不住笑出来时,他也爬起来帮忙收拾卡片,还低着头不让我看到他的表情……小彻他还是一样……是个「好孩子」呢。

  他缓缓拿起这个游戏里最强的狮子卡片,苦恼地说:

  「唔……刚才有拿到最强的狮子,结果还是输了。我真的觉得自己怎么样都赢不了哥哥。不只是卡片游戏,所有事情都裸不了。」

  「你这样说就太高估我了,小彻。很多时候就算有想出战略,也是无可奈何……应该说,实际上反倒比较容易遇到这种情况。」

  我边说边用指尖夹起在这个游戏当中最弱的卡片……兔子,然后直直看向拿着狮子卡的小彻。

  「比如说……身体很虚弱的我,就算有想好战略,也不可能在运动击剑上赢小彻吧?」

  「啊……」

  小彻有些尴尬地低下头。他似乎很在意自己比别人健康,而我却又有患病的事情。虽然这么做有点过分,但要教他一个道理,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拿生活周遭的事物举例。

  我转过兔子卡片,让小彻看不见卡片上的图案。

  「不过,兔子可以让自己看起来完全不像兔子,甚至能利用这招让狮子也产生戒心,进而回避直接战斗,或是制造和他人交涉的余地……有时候还可能出现分明对方比自己强上很多,却能让对方顺着自己的意思行动的局面。这就是所谓的战略。」

  「那这样果然还是聪明的哥哥最强嘛。」

  「不,并不是这样喔,小彻。」

  我再次把兔子卡翻到正面,跟小彻的狮子卡片面对面。

  「最重要的,是不管兔子想出的策略再怎么狡猾,直接面对狮子的话,还是会因为战力上的压倒性差距败阵的『真相』。也就是说,能确实看清『真相』,不会被像我这样的骗子瞒骗的人,才是真正最强的。」

  「…………」

  小彻听完我的话之后就双手环胸,沉思了一阵子……忽然,他拿起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的苍蝇拍,快速挥向我的额头前方。他挥出的风微微吹动了我的浏海。

  「也就是说……我只要在开始玩卡片游戏之前,就先用武力打倒哥哥就好了吧?」

  「————」

  小彻面不改色地以纯真眼神说出这番话,让我不禁紧张地吞了口水……这孩子真的是个不注意,就会冒出轻松超出我想像的想法……已经到有点不正常的地步了。

  「……真是的,小彻真是个令人伤脑筋的孩子。」

  我说着轻拍小彻的头两下,他就露出腼腆的笑容……不过,他似乎察觉了什么事情,马上又生气的皱起眉头。

  「可是,要是开始玩起卡片游戏,哥哥又拿到狮子卡……得到比我强的力量的话……」

  他说到这里,我先是笑了一声,才用有些调侃的语气继续小彻没说完的话。

  「哈哈哈,那样的话,你应该不管怎么挣扎,都赢不过我吧。」

  现在

  本体原本的灵魂、心灵和知识融入异世界的其他肉体中,进而产生新的不同人格。

  我打从一开始就很神奇地不对这种奇怪情况抱持排斥感。

  若说得极端一点,这是可能破坏自我认同,导致「三上广树」这个人格消失的大事,我却从来没有感到恐惧和不自在。

  因为不论是单独成立的「三上广树」人格,还是与诺伦加德里的另一个灵魂结合后所产生的新人格,我都认为他们是「我自己」。

  我在两个世界所表现出的个性,确实截然不同。

  但两边都不是演出来的——

  「(不对……搞不好两边都是演出来的呢……)」

  意识往来的夹缝间,只剩下灵魂在此飘荡的我露出苦笑。

  我本来就是个容易以整体角度看事情的小孩,在弟弟风人过世后,这状况又更严重了。

  明明是自己的人生,却总是有种在看着别人的感觉。

  在诺伦加德这个异世界里,这种感觉可说是达到了极致。

  若要形容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像「角色扮演游戏」。

  虽然自己不完全等于主角,但影响角色大致意志和抉择的,却一定是身为玩家的我。

  ……或许就是因为我抱着这种感觉吧。

  明明我接下来就要杀死自己的弟弟了,内心却意外平静。

  「(看来……我果然是很冷酷的人啊,小彻。)」

  小彻每次都夸我「很温柔」、「很可靠」……但事实并不全然如此。这就跟玩游戏的时候,不管自己怎么想,总之先帮助别人的状况一样。只是因为接受请托比较保险,风险也低,利益又多,才会那么做。这样的判断中毫无慈悲心可言。

  行为本身是善是恶无所谓。毫无考虑符不符合伦理的余地。

  永远只是带着平静的心情选择最符合自己目的的行动。

  正因如此——

  我现在甚至不惜杀死弟弟——小彻。

  因为我现在有了无法退让的目的——也因为对我来说,那么做无疑是「最符合自己目的的行动」。

  经过不晓得已经是第几次的意识往来,我再次回到了诺伦加德。

  灵魂进入能力明显比三上广树原本身体好又轻盈的肉体以后,我开始详细检查自己不在时的记忆。

  ……看来,事情正按照事前定好的计划进行。意识往来时,我的「意识」会暂时离开诺伦加德的肉体,但我的「知识」跟「目的」似乎依然会存留在「他」的体内。值得庆幸的是,他到目前为止不曾采取会违背我想法跟目的的行动。

  「(不过……就算他再怎么优秀,也会因为魔人太随心所欲,让作战没办法完全按计划进行就是了。)」

  眼下诺伦加德里最让我头痛的就是魔人了。魔人们比小彻带领的勇者一行人还难处理。他们的思考逻辑跟人类有根本上的不同,而且他们虽然很聪明,却又充分保留魔物本能,所以非常容易根据「当时的心情」这种不确定因素行动,我实在无法准确预测他们会做什么。

  「(算了,没关系……反正现在的我有不必依靠各个魔人的『力量』。)」

  目前……诺伦加德的我正处于重大局面——正准备和掌握一切关键的人物进行最后一次的面对面交涉。

  花了一点时间让意识完全固定在肉体上后,我慢慢睁开眼皮,接着——

  「(小彻……虽然对你很过意不去,但我差不多要拿出狮子卡片了喔。)」

  ——我对眼前的「协助者」露出了柔和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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