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苍空时雨 第一章 在雅各的天梯下躲雨

  舞原零央 前篇

  1

  如果每个人都能自然而然地爱上爱自己的人就好了。即使是我,也曾在夜里想过这种事。也曾想把心灵寄托于「梦想必定会实现」这类老套的鼓励,图个轻松。可是,就算梦想真的实现,就算我爱的女人真的也爱上我,那又如何?

  我的人生里没有命中注定的邂逅,长年以来描绘的梦想也没有实现。小时候以为梦想那么多,至少会实现一个吧?谁知长大以后面临的,却是惨不忍睹的未来。

  明天,我将迎接二十六岁生日。

  我想,接下来的一年一定也是这样度过吧。

  二十三点五十三分。

  在狂风吹拂之下,大雨毫不容情地拍打我的身体,将我淋成了落汤鸡。就像为了实践昨天梅雨季节来临的宣言似的,今天从一大早天气就很糟糕。

  虽然好不容易踏上了归途,情绪却一点也不高昂。我只想快点回家冲个热水澡——我一面如此暗想,一面回到屋龄二十年的老旧公寓。公寓入口,有个人脸部朝下地倒在地上。哪有人会冒着这种倾盆大雨在外面睡觉呢?我连忙冲上前去。

  倒在地上的是一名女性,在风吹雨打之下,她全身都湿透了。湿答答的头发挡住了脸庞,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知道她已经失去意识了。我摇了摇她的肩膀,看到她毫无反应,我便将她抱了起来。

  「你没事吧?」

  她没回答。我从包包中拿出手机,准备拨打电话。此时,我的手臂被用力抓住。

  「我……没事……请别报警。」

  那是道细若蚊蚋的声音。她的嘴唇苍白,毫无生气。其实我是想叫救护车,但听她这么说,便姑且先阖上手机。

  「你醒了就好。待在这里会淋湿喔,要我扶你回你家吗?」

  女人立刻摇了摇头,此时我才得以看见她的容貌。我对她的长相没什么印象,不过公寓里住了哪些人,我本来就不清楚。她看起来似乎二十来岁。虽然脸色苍白,全无血色,但是应该不至于马上死掉吧。

  「你走得动吗?」

  女人点了点头。

  「是吗?那就好。保重。」

  如果继续帮忙,或许反而会造成她的困扰——我如此判断,站了起来。然而,几乎同一时间,她用力拉住我的手臂。

  「请等一下!」

  声音近乎尖叫。

  「你现在还走不动吗?」

  「不……我不是这个公寓的住户……」

  我住的公寓是双层建筑,一楼和二楼各有七户。

  「你是来找朋友的?我替你叫人吧!几号室?」

  然而,面对这个提议,女人依旧摇摇头。

  「我没有朋友住在这里。」

  「那你跑到这里来干嘛?」

  女人说的话实在没什么条理可言。

  「呃……我有个不情之请……我的身体快冻僵了……」

  「你穿成这样,会冷是正常的。」

  虽然时值六月,但外头刮风下雨,她却穿着单薄的女用衬衫加针织外套,难免会感冒。

  「所以……呃,能不能请你借我你家的浴室用一下?」

  「啊?你要来我家洗澡?」

  女人老实地点了点头。

  「我全身抖个不停。」

  女人用求助的眼神凝视着我。

  「嗯,借个浴室倒是无所谓啦……」

  不过,哪有女人会对素不相识的男人提出这种请求啊?

  「你是认真的?」

  女人再度点头。

  「这栋公寓的套房很窄喔,浴室和厕所也是合在一起的。」

  「嗯,不要紧。」

  这个女人没问题吧?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要紧了,但是我也不愿意继续冒着风雨在这说话。

  「那就跟我来吧。」

  我带着她回家,心中的感觉已经超越担心,直达狐疑的境界了。

  我敲了敲浴室的门,扯开嗓门大喊,好让淋浴中的女人能听见我说话。

  「我把浴巾和替换用的运动服放在这里喔。」

  「谢谢。」

  从门的后方,传来了浴室中才会有的一种独特闷声。

  女人除了身上穿的衣物之外,没有携带任何物品。别说手机,连钱包也没有。照这么看来,她应该住在附近吧?可能是和父母或男友吵架而离家出走之类的。

  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她换好衣服,走出浴室。我常听别人说女人洗澡总是洗很久,而她的确也洗了很久。想当然耳,她穿着松松垮垮的运动服出现于房里,脸色也变得好些了。

  「吹风机在那个镜子旁边,拿去用吧。」

  「不好意思。你人真好。」

  她那含忧带愁的眼神,对着我微微一笑。

  我眺望着女人吹头发的背影。她应该有一百七十公分吧?起先我以为她是二十来岁,实际上或许更年轻也说不定。她留着一头令人惊叹的乌黑直发,长度大约到肩膀下方。

  「呃……我知道这么请求很厚脸皮,请问这里有没有化妆品呢?如果有,可不可以把你女朋友的化妆品借我用一下?」

  「很抱歉,我家没有化妆品,我现在也没有女朋友。」

  「真的吗?」

  女人微微睁大了眼睛。

  「我骗你干嘛?」

  「不,我只是觉得有点意外……这样啊!原来你没有女朋友。」

  女人宛若再度确认似地轻声说道,轻轻地抓了抓头。

  「到了这个年纪,素着脸见人很需要勇气呢。因为我的眉毛很淡。」

  又不是要在这里久留,干嘛在意这种事呢?我真是搞不懂女人的想法。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我要泡红茶,你要喝吗?」

  「虽然被用『有的没的』带过让我很难过,不过请让我喝红茶。」

  我将茶包放进杯中,注入热水后递给她。我还附上了一壶牛奶,但她并没有使用。

  「喝完了就回去吧。」

  听到了我的话语,她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霾。

  我指着桌边的家用电话说:

  「电话借你打,你就找人来接你回去吧。」

  「……没有人会来接我。」

  「吵架了吗?」

  「不,我连吵架的对象都没有。」

  听到这句话,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不然我帮你出计程车钱好了。」

  「那个……请问你今年贵庚?」

  女人挤出笑容,用开朗的声音说道。显然是在转移话题。

  我叹了口气回答:

  「二十五岁。」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一点,我的生日来临了,所以或许应该说是二十六岁才对,但是我懒得特地去更正。

  「是吗,原来我们同年啊!」

  「咦?」

  这回可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了。

  「我也才刚满二十五岁呢。」

  这还真是个出人意表的事实。

  「你也未免太过惊讶了吧?你以为我比你年轻吗?没用的,就算这样恭维我,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喔。」

  ……是吗?算成学年的话,我们只差一年级。

  我再一次仔细打量眼前的女人。纯真的眼神、褐色的双眸和雀斑让她看起来显得有些稚气,但是五官倒称得上是美女。若问我喜不喜欢这一型的,答案或许是肯定的。刚见面时,她面如死灰,而现在体力似乎恢复了,露出了笑容。

  但是她也未免太瘦了吧。光是看从运动服中探出的手脚,就能知道这个女人有多么瘦弱。

  递红茶给她时,我看见她的左手腕上有疑似割腕的痕迹。那道伤口又粗又鲜明,或许也有可能是受伤或手术的痕迹。然而我没有积极介入他人不幸之中的胆量,所以并未插口置喙。

  「可惜我没有车,不然就可以开车送你一程。」

  八王子好歹也位于东京都内,而在东京生活是不需要用到车的。

  「你能够走到这里来,代表你家应该离这里不远吧?刚才我也说过,我可以替你出计程车钱;如果你家很近,要我送你回家也行。」

  我本来以为她年纪比我小,现在知道是同年代,反而变得不太好说话。

  「有家可归真好。」

  对于女人说出口的话语,我完全无法了解。她脸上面无表情。

  「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又不是小孩……」

  「我的确不是小孩。正因为如此,才无家可归。」

  「……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

  「工作呢?」

  「我没有工作。」

  「这样太奇怪了吧?那你到昨天之前是怎么生活的?」

  没错,除非她是突然间被扔到这个世界里,否则是不可能的。

  「到昨天之前,我还有钱,也还有归宿……求求你。」

  她双手放在眼前合十,低头请求:

  「拜托请让我住一晚。」

  「住一晚?这是陌生男人的家耶……」

  「你是舞原零央,我是让原纱矢,我们已经不是互不相识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咦?喂,等等,你怎么知道我是舞原零央……」

  「当然是看名牌才知道的啊。」

  「不,我没挂名牌啊!你应该也不知道我住几号室……」

  「我说的是楼下的信箱,你写了全名吧?」

  「啊……嗯,是没错……」

  二〇三号室的信箱上贴着「舞原零央」的名牌。

  「一个人住却写全名,并不多见呢。」

  「话说回来,你真的无处可去吗?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连半个亲友都没有?其实你是来找人的吧?别打哈哈了。」

  我用认真的眼神说道,闻言,她的表情也变了,露出了宛如被父母责骂的小孩一般的神情。

  「欸,你可别说谎蒙混喔!」

  纱矢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开口说道:

  「……我说的话之中,或许真的有谎言。」

  她的口吻宛若怀抱着某种悲壮的决心。

  「不过,一个人会说谎,也是有理由的啊。我无家可归,虽然我不能说明理由,但这是真的。所以,如果不会造成你的困扰,希望能请你借我住一晚……不对,我知道一定会造成你的困扰,但我还是希望能请你让我多留片刻。」

  纱矢眼中含着泪光如此说道。我不太愿意留女人在家里过夜,但是总比看着她在我面前哭哭啼啼要好上一点。

  「好啦!我不会赶你走的,你别哭了。」

  「真的?你愿意让我留下来过夜?」

  「你都说成那样了,我总不能把你扫地出门吧?又不能把你丢给警察……」

  「太好了……」

  纱矢露出了放下心中大石头的表情,打直的腰杆也松缓了下来。

  「这张沙发看起来很舒服呢。」

  确定要在我家过夜之后,她便说要睡在厨房的沙发上。我拿了条冬天用的毛毯给她,她坐在沙发上,用毛毯盖住肩膀以下的部分。

  她真的打算睡在这里?

  「欸,你要不要睡我的床啊?或许在男人的床上睡觉会让你觉得怪怪的,但是这里太窄了,你的个子又高。」

  「这句话很矛盾耶,你不是比我更高吗?我睡这里就够了,我喜欢厨房的味道。」

  「喔……你不觉得湿气很重吗?」

  「阴暗的地方和狭窄的地方能让我有安全感。」

  「算了,你不介意的话,我也无所谓。」

  纱矢眼神呆滞地往沙发躺下。

  「老实说,我淋了很久的雨,已经很累了,现在感觉有点昏昏沉沉的,很想睡。请问我可以先睡吗?」

  「嗯,那我把灯关上罗。」

  厨房变得一片黑暗。

  「那个……」

  正当我打算离开时,背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嗯?」

  我回过头,但由于眼睛尚未适应黑暗,看不见纱矢的表情。

  「我……」

  「抱歉,我没听清楚。怎么了?」

  「……不,对不起,没什么。晚安。」

  「是吗……嗯,晚安。」

  哪些话是谎言,哪些话又是真话呢?那一天,让原纱矢就这么就寝了,直到最后都没有展露出她的真正面貌。

  她现在应该在一门之隔的厨房中进入梦乡了吧?

  屋外的雨势已然转小,我一面竖耳聆听雨声,一面凝视着黑夜。

  突然改变的日常风景显得有些可笑。

  2

  我一夜未眠。

  那是当然的,刚认识的女人就睡在隔壁的厨房里。

  现在的时间是十点。以一般上班族而言,这是个相当悠闲的起床时间,不过我每天都是在这个时间起床。因为我的工作从两点开始,一点半出门也还来得及。

  外头仍然下着雨,天空也依旧昏暗。我洗完脸,打开冰箱准备做早餐,纱矢摇摇晃晃地从沙发上站起身。

  「早安。早餐时间到了?」

  她一面揉眼睛,一面站了起来,脚步看起来相当不稳。

  「别担心,我会做你的份。」

  「你可以叫我纱矢喔。」

  她睡眼惺忪,露出毫无防备的微笑。

  「你不睡了吗?洗脸台下有全新的牙刷,你可以拿去用。」

  「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另外请问能不能顺便借我梳子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睡醒,她说话略带鼻音。

  「你有低血压吗?话说你该不会感冒了吧?」

  「好像有点耶。」

  洗完脸回来的纱矢坐到桌边。

  「没想到你一个人住,还会餐餐做饭呢。」

  「那是因为有客人在,不然平时我是不吃早餐的。哎,偶尔做做饭也不错啦。草莓记得吃,今天不吃完可能会坏掉。」

  「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朝着盘子上的草莓伸出了手,并把视线移到我正在阅读的报纸上。

  「请问你知道周末的西甲德比战是哪一队赢吗?」(注:德比战(Derby)原指同一地区队伍之间的竞赛,在足球赛事中多用来形容宿敌激战。)

  「巴塞隆纳以两分之差获胜。」

  「又输了?」

  她露出懊恼的表情,看来她是皇马派的。

  「欺,零央,请问你从事什么行业呢?」

  「上班族。不过我是在补习班工作,所以生活作息和一般人有点不同。」

  纱矢秀气地在吐司上涂上果酱,送到嘴边。

  「你喜欢小孩吗?」

  「是不讨厌啦。」

  「最近的小孩怎么样啊?」

  「没有社会上说得那么糟糕喔。毕竟新闻都只挑那些夸张的报导。」

  「你一定是个好老师呢,我想像得出来。啊,不过感觉上,你似乎也很容易被学生要得团团转呢。」

  「真不想被把我要得团团转的人这么说啊。话说,我得去公所一趟,马上就要出门了。你今天打算怎么办?」

  「我?我完全没想过……」

  纱矢喃喃自语,手抵着嘴唇,陷入沉思。

  她未免太悠哉了吧……

  「请问放在那边的DVD可以借我看吗?」

  「啊?你还要继续赖在这里?」

  「我无家可归。当然,我知道这么做会造成你的困扰,但我还是希望能请你暂时让我借住在这,直到我找到落脚的地方为止。不过,这果然很难吧?」

  「呃,哎,我昨天是说过你可以留下来啦……」

  「我会去找工作,虽然可能得花点时间,但等过一阵子有钱了之后,我一定会付房租的。所以,求求你,请别见死不救。」

  她宛如被饲主掌握生杀大权的小动物一般,用害怕的眼神望着我。

  「不,我没有见死不救的意思……」

  「我一个人无法生活。如果你把我赶出去,我会死掉的。」

  假如她遇上了困难,我当然愿意帮忙。但是这个女人完全不说明事情原委,就算我想帮忙,也不知从何帮起。

  我叹了口气。

  「请别露出那么厌烦的表情,我会受伤的。」

  「我知道了啦!可是,你以后得说明原委喔!」

  哎,随她去吧!这种毫无防备地在陌生男人家过夜的女人,应该不会是什么预谋犯罪者,而 ,且我家也没有什么贵重物品或特别珍爱的收藏品怕人偷。

  我讨厌麻烦,不过这个女人虽然来路不明,却长得很漂亮,所以不禁让我想去相信她。连我自己都觉得男人实在是种单纯又愚蠢的生物。

  「我现在身上只有五千圆,给你。」

  我从皮夹中拿出钞票。

  「你拿这些钱去买些换洗衣物和必备用品吧。附近有间UNIQLO,买便宜点的,应该足够买齐一整套。我要换衣服准备出门了。」

  「呃……有备份钥匙吗……?」

  「没有。嗯,对喔。那我把钥匙给你吧。反正晚上你还会在我家吧?如果你已经找到落脚处要离开,就把钥匙丢进信箱里吧。」

  「是,老师,谢谢你。话说回来,这样有点那个耶!如果我其实是个江洋大盗,那可就好笑了呢。」

  我知道自己的脸颊抽搐了一下。

  「一点也不好笑。」

  「放心,我只偷心,不偷钱。」

  「你脑袋有洞啊?」

  3

  工作结束回到家时,时间已经过了二十三点。我敲了两次门后才打开家门。纱矢就站在玄关旁的厨房里。

  「你回来啦!工作辛苦了。」

  她身后的餐桌上摆放着豪华大餐。怎么回事?

  「请问你吃过晚餐了吗?其实啊,我对做菜小有自信,今天煮了一桌拿手菜喔。啊,这是收据。你有记帐的习惯吗?」

  「不,没有。」

  我一面说道,一面接过超市的收据来看。合计二千四百七十一圆是也。

  「喂……」

  「啊,请别担心,我是配合冰箱里的东西,设计了一星期的菜单以后,才把必要的东西买齐的。内衣裤之类的必需品我另外买了。啊,化妆品我可是含泪割舍了喔!」

  「不,我是叫你买换洗衣物……」

  「我穿这种衬衫就行,只要麻烦你再借我两、三件就够了。」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察觉。她围着围裙,所以我一时之间竟没发现她身上穿着我的衣服。那套衣服是我洗完以后晾在屋里还没收下来的。

  「话说回来,你明明身无分文,用起钱怎么这么大胆啊?」

  我已经超乎傻眼,觉得有点想笑了。

  「不,其实我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很怕被你骂。」

  「哎,我是有点傻眼啦!这些我可以吃吗?」

  「可以,请尽量吃。」

  这是自制可乐饼吗?我拎了一个放进口中,老实说,相当可口。或许是因为我肚子饿了吧?

  「请坐下来吃吧!别急,不会跑掉的。」

  「你也一起吃啊。」

  「我待会儿再吃,让我多欣赏一下你吃得津津有味的侧脸吧。」

  她居然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么思心的话。

  「来,你也尝尝这道腌菜。这个酱汁我大力推荐喔!」

  「……真的,很好吃耶。你加了梅子吗?」

  「是啊,没错。很令人惊艳吧?」

  桌上的每道都是功夫菜,而且还热腾腾的。或许她是记住了我昨天回家的时间,特地配合我而做的吧?

  我已经很久没和别人一起吃饭了。不知何故,不是独自一个人吃饭,令我觉得很开心。

  吃完饭,在日期转换之时,母亲打电话来。

  这几年来,我找遍各种借口推托,已经将近三年没回家了。母亲打电话来,便是催促我偶尔要回去露个脸。

  之前的健康检查说我肾脏不好;现在的工作做起来有够痛苦,真想辞掉……母亲的牢骚源源不绝,我一面听,一面随口附和。

  『过年你也说不能回来,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肯回来啊?』

  「没办法,过年期间有特别讲习啊!」

  『真是的,不知道我死了你会不会回来……』

  「哎,死了当然会回去。所以你要保重身体啊!」

  我家是单亲家庭,父母在我懂事前就离婚了,我只在照片中见过父亲。

  我从小就背负着母亲的期待而活,但是过不了多久,我便对这样的人生感到疲惫,趁着升大学时逃离了家乡。自此以来,我的胸中便怀着模糊的芥蒂,与母亲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4

  第二个夜晚。

  纱矢依然睡在厨房的沙发上。连脚都伸不直的沙发睡起来应该很不舒服吧?后天是星期三,不用工作,去量贩店买组便宜的寝具好了。

  幸好我有点闲钱。我不抽烟,不喝酒,对赛马、小钢珠之类的赌博性娱乐也完全没有兴趣。我的嗜好是听音乐和看电影,在这方面花钱绝不手软,但从未因此压迫荷包。犹豫就买,先买再说——最近的我甚至有这种倾向。即便如此,这两种嗜好仍然花不了我多少钱。

  黑夜的雨遮住了月亮,没有任何光线射入的狭窄公寓中一片漆黑。

  「你还醒着吗?」

  纱矢从厨房微微拉开拉门问道。

  「零央,请问你是哪里人?你不是东京人吧?」

  「我是新泻人。」

  「啊,果然是新泻呢。我也是新泻人。」

  她的声音掺杂着近似喜悦的感情。

  「这还真巧啊!」

  「听你的腔调,我就在猜你是不是新泻人了。新泻人发『一』的音不是和其他地方的人不太一样吗?还有,你的语尾也有个腔调。」

  「好惊人的洞察力。」

  纱矢略微自豪地笑了。

  「你在补习班里当老师,应该很受欢迎吧?」

  「女人说的『很受欢迎』有九成是恭维吧。」

  我向来不把这类话语当真。

  「不过,那个年纪的女孩正值情窦初开的时期吧?」

  「谁知道?我工作时没在想那些。」

  「那你一定是很认真地在为学生着想吧?」

  「谁知道呢?如果光为学生着想就能干这行的话就好了。补习班毕竟是营利事业,风评不是用钱买得到的。」

  「这是非正式发言吧?」

  「你啊,最好别太相信我说的话,因为我是个信口开河的人。」

  闻言,纱矢轻声笑了。

  「当老师怎么可以信口开河呢?不过,你的课应该很有趣。」

  如此这般,她净说些讨我欢心的话语。

  「是不是所有学生都觉得有趣,我不知道。不过,哎,我自认对国中生说了许多没遇见我就没机会听到的事喔。」

  「比如说?」

  「比如圣诞节并不是耶稣的生日。」

  「是吗?」

  「耶稣是在牧羊人的见证之下,在屋外出生的吧?但是从以色列的纬度判断,十二月底那么冷,牧羊人根本不可能会在原野过夜。听说耶稣真正的生日应该是在十月。而十字架也是起源于异教。」

  「小孩应该很喜欢听这些。」

  听了这句话,我轻轻笑了。

  「哎,要论在八王子教社会科,能出我之右的人全都右转离开了。」

  纱矢噗哧一笑。

  「什么意思啊?」

  「就是右转的意思啊。」

  「真是的,满口胡扯。」

  「我已经说过啦!别太相信我。」

  大学二年级的夏天,我开始在现在的补习班打工当讲师,理由是薪水很高。我不讨厌小孩,也不怕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结果,毕业后我继续留在补习班工作,当了一年的约聘员工之后,最后成了正式职员。

  做这份工作,并不是因为我想做,而是随波逐流、净挑好走的路走,不知不觉就变成如此了。我对现况没有不满,但是也没有让人心满意足的成就感。我过的是不好不坏的人生。

  沉默片刻之后,问题再度从厨房飞来。

  「你说你没有女朋友,那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我略微思索。

  「老实说,我总觉得年纪越大,越难谈恋爱。」

  「你这句话真难懂。」

  「或许是因为过去老是迷迷糊糊地作美梦,以为真命天女真的存在吧。」

  「什么意思啊?」

  「我一直以为有一天可以遇到这样的人,结果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二十岁后半。其实我只是想找个舍得来的对象,然而看到的却净是别人的缺点。」

  「所以你并不是不想谈恋爱?」

  没有命中注定的邂逅,长年以来描绘的梦想也没有实现——这一点没有任何改变。不过,纱矢这个奇妙的女人闯进我平淡无奇的生活中,她的存在让单单憧憬夏日色彩的寻常日子略微改变了颜色。

  被人依赖的感觉不坏,她为了笑着度过平凡的每一天而付出的努力,也让我感到佩服。正因为我觉得她很漂亮,每当她对我露出笑容,我也会不由得感到心花怒放。

  每当纱矢突然沉默下来时,她所散发的那股朦胧感令我不安。回家打开门时,虽然屋里的灯亮着,我的心头却总是七上八下。有时我会想,她是否会像突然出现的那一天一般,毫无预警地消失无踪?

  纱矢借宿一周后,在附近的超市找到了兼职工作。由于时机不凑巧,她得再过三周才能领到第一份薪水。等她领到薪水以后,她打算怎么做呢?

  我对纱矢流落在外的原因依然一无所知。纱矢曾说过她总有一天会告诉我,但是在那之后,我从未再提这个话题,而她也像是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似的。

  有件事让原纱矢并没有发现。

  如同她另有隐情一般,我也有事瞒着她。怀有秘密的不只纱矢一个人,所以无论她的隐情是什么,我若想开口问,就代表我也必须说出自己的秘密。

  惬意的时光同时也带来破坏均衡的恐惧。就这样,犹豫不决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如此这般,让原纱矢出现后,正好过了一个月。

  那一天,同样下着哭泣般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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