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永远虹路 第三章 黄茧 保科彩翔

  1

  我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星星的。打从懂事以来,我就常眺望夜空;上小学之后,更常看着星座幻想。

  成为天文学家是我的梦想,但是随着年岁增长,却不得不体认到自己的实力相对性地不足。虽然我的学力足以考上中等的国立大学,但是高中进不了想读的数理科,也考不上有天文学系的东大和专攻宇宙物理学的京大。曾几何时间,成绩单告诉我,我的梦想是无法实现的。

  即使如此,我还没情绪化到因此便轻易放弃人生的地步。

  我就是这么一个比任何人都适合「平凡」二字的男人。

  过了高三夏天,确定在升学考试中用不上以后,我在世界史的课堂上总是放空。

  最先在社会科教室窗边的桌上画下北斗七星的人是我。我画在左上角,隔周却发现勺子口的前端多一颗北极星;到了下一堂课,右端又多出仙后座。

  我画下鹿豹座,隔周便多了天龙座——如此这般,我和不知姓名的某人展开的奇妙笔谈,在不知不觉间将桌面化为星空。

  九月下旬,学生会警告我们天文社或许会遭到废社。由于现在的四个社员都是三年级生,明年春天我们毕业后,天文社势必会变成零社员的状况。如果我们无法在十二月之前招揽学弟妹入社,就必须将社办让给其他的文化社团。身为考生的我们已经不再进行天文社的社团活动,社办被我们拿来当成午休时间的集会场所,或是放学后的自习室使用。

  失去社办已经是件令人忧心的事,一旦废社,历代学长姐省吃俭用、终于在四年前买下的高精度天文望远镜,也将跟着化为乌有。难道学长姐们代代相传的会刊《岁时星日记》,就要在今年画下休止符吗?

  来者不拒的我们在社办悠闲度过的三年,是段和平又美好的时光。如果不能把这种时光传承给未来的学弟妹,将是种莫大的罪过,也是种令人忧虑的事态。

  现在仍在活动中的社团,只要确保下年度还有一个以上的社员,就能够继续保留。不过,我们四个人都没有认识的学弟妹。虽然希望天文社能够继续保留下来,我们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在这个关头,我突然想到那个星空的笔谈对象。

  其实我并未怀抱多大的期待。

  「你是几年级生?」

  我一面暗想对方八成不会回复,一面在夜空中留下这则讯息。

  隔周,桌上多了个小小的文字「second」。抱着轻松心态画下的涂鸦,直到此时才变得意义重大。或许我能找到人来接掌天文社。

  我从贴在教室角落的课表和过去的回复间隔来进行过滤,最后锁定两个二年级的班级:一个是来上日本史、以私立理科大学为目标的班级,另一个则是音乐科的地理选修班。下一次上课时间比较近的是音乐科那一班,明天第五节课就是地理。

  我在桌上画下猎户座,并用手擦去参宿四星和参宿七星,只留下些许隐约可见的痕迹。如果对方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一定会加以修正。

  隔天,我跷了午休后的课,前往社会科教室进行确认。为了避免被老师发现,我小心翼翼地从走廊的窗户窥探教室,目睹的是意料之外的光景:坐在那个座位上的,是个用忧郁眼神注视着黑板的美丽少女。

  现在天文社的四个社员都是男生,所以我一直以为画星座的人也是男生,没想到居然是这么漂亮的女孩……

  不,别误会,涂鸦的不见得是那个女生啊。别的不说,社会科教室在放学以后会开放给学生当自习室使用,所以,就连涂鸦的人是这两班的学生,都只是种轻率且过于乐观的猜测而已。

  打钟了,待学生全数离开之后,我连忙踏进教室,一直线走向那个座位,确认星座。

  参宿四星和参宿七星恢复了原有的光芒。

  那个少女就是夜空的笔谈对象……

  现在立刻追上去,或许能在她回到自己的教室之前拦住她。我冲出社会科教室,差点撞上某个学生。

  「啊,对不……」

  我把话吞下去。眼前正是那个少女,她行了一礼,闪避我的视线走入教室中,把手伸进抽屉里,拿出一本笔记本。那是她忘记带走的东西?

  「请问……」

  听我出声呼唤,回过头来的她露出诧异的眼神。

  「什么事?」

  「你喜欢星星吗?」

  她带着警戒的眼神凝视我,看来宛若星座的女神一样美丽。我想,她一定拥有再怎么高性能的望远镜也无法看穿的深奥心灵。

  她立刻察觉我的言下之意,瞄了桌上的夜空一眼。

  「喜欢。」

  女孩用极富特色的低沉嗓音喃喃说道。这就是我和舞原七虹相识的经过。

  2

  她兴味盎然地环顾社办,我则是畏畏缩缩地站在她的身后。

  我在九月这种尴尬的时期邀她入社,没想到她居然有兴趣,所以放学后我带她来参观社办。

  两年前,天文社还有女性社员,但是她们毕业之后,社办便失去光彩。不过我会这么畏缩,应该和天文社有没有女性社员无关。我是理科类组物理选修班的,班上女生本来就很少,所以我很怕羞。岂止没女友,我连女性朋友都没有。

  现在,社办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从没和这么漂亮的女生说过话,而她个子又高,视线高度和我差不多,拥有足以令我畏缩的优异条件。

  「那边的……」

  「啊,是!请问有什么问题呢?」

  我连忙回答,声音完全变成假音。她似乎觉得我的语调很好笑,掩着口微微地笑了。

  「请学长别用敬语,我是二年级生。」

  「啊,是。非常抱歉,呃,我会改过来。」

  我嘴上这么说,结果还是用敬语。她露出苦笑,指着社办中央说道:

  「我可以摸摸那个天文望远镜吗?」

  为了继续使用社办,我们表面上并未自社团引退,但其实在暑假前观赏完流星雨之后,我们便已停止社团活动。自那以来都没使用过的望远镜,化为社办的装置艺术品,满布尘埃。

  「啊,当然可以,我来说明使用方法。」

  连忙拍掉尘埃。

  「不要紧,我用过同一个厂牌的低阶机种。」

  这是句惊人的发言。

  带她来社办之前,我曾问她有没有参加社团,她说她是轻音乐社的。我心想,她看来这么时髦,就算感兴趣的只有星座占卜,也没什么好诧异的。

  「如果对天文观测没兴趣,我就不会接受你的邀请来天文社玩了。」

  说着,她把手伸向望远镜。就在这时候—

  「啊,我好想跟双胞胎结婚!」

  成了物品堆置处的社办深处传来一道呻吟似的声音。

  糟了。我没看见任何人影,居然因此疏忽大意。原来那小子在里面啊……

  她大概是吓了一跳,只见她缩起肩膀,对我投以害怕的眼神。

  「对不起,那应该是我们的社员不知火夕空。我们社团里有个怪胎……」

  他并不是会躲起来偷听别人说话的人,大概是又在说梦话吧。

  「喂,夕空!」

  我出声呼唤,他便从书本和资料堆积如山的桌子彼端采出头来。他揉着眼睛,看来刚才果然在睡觉。

  见到夕空之后,我可以感觉得出身旁的她在害怕。这也难怪,毕竟夕空的身高近一百九十公分,乱七八糟的长发还遮住大半张脸,从头发下露出的眼鼻又格外深邃,我刚见到他时,也误以为他是外国人。

  「这小子虽然长成这样,但基本上人畜无害。虽然是个变态没错,不过你不用这么紧张。」

  「喂,你怎么趁乱叫我变态啊?」

  夕空用低沉却锐利的声音抗议,不过他是变态是无可动摇的事实,我无意订正。

  「她是二年级的舞原七虹。为了天文社的存亡,我正在邀她入社。」

  「舞原?等等。」

  夕空对她的名字产生反应,从胸前口袋中拿出记事本翻阅。

  「我就觉得这个姓氏好像听过。」

  夕空笑逐颜开。

  「二年级里还有个叫『舞原吐季』的人,你和她是双胞胎姐妹吗?」

  「吐季是我的堂哥,他是男的。」

  「我的天啊!」

  夕空抱头仰天。他还是老样子,动作有够夸张。

  「是吗?那你已经没用处了。」

  夕空露出大失所望的眼神挥了挥手,宛若在叫她出去一般。这小子每年都在新生名册中寻找同样的姓氏,记在记事本上,期待会是双胞胎,并进行各种复杂怪异的妄想。

  「请你别放在心上,或者说请忘了这小子的存在。他是个变态,只对双胞胎有兴趣。」

  「彩翔,说话小心点,谁都没有资格嘲笑别人的梦想。」

  「你的梦想是什么?」

  听夕空说话明明只是浪费时间,她却问了这个问题。闻言,夕空露出贼笑说:

  「我来说明一下吧!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智慧生命体就是双胞胎。打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是两人为一人、一人为两人。这么美好的关系是绝无仅有的。我的梦想就是和双胞胎结婚。」

  她大可以不理会夕空,却微微一笑,继续发问:

  「你比较喜欢姐姐还是妹妹?」

  「人类的本质会透过他所询问的问题显现出来。看来,你很有前途。」

  不知何故,夕空变得心情大好。

  「志向当然是越远大越好,双胞胎的姐姐和妹妹都是我的结婚对象。」

  这小子对刚见面的女生胡说什么啊?

  「啊!我好想被逼问:『我跟姐姐你到底喜欢哪一个!说清楚!』而且要同时听到这句话:『今天你一定要在我和妹妹之间选一个!』」

  夕空似乎极为感动,开始用头猛敲铁柜。哎,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唉,这叫我怎么选呢?姐姐和妹妹我都喜欢啊!真让人为难!」

  真正让人为难的是你的脑袋。

  「如果不能和双胞胎结婚,我就进行另一项计划。没错,我一定要生一对双胞胎!」

  这小子到底要长篇大论到什么时候?

  「你知道生双胞胎的机率是多少吗?」

  她面露苦笑地摇了摇头。居然能够耐着性子听夕空说话,她真是个心胸宽大的人。

  「据说是两百分之一。你不觉得很残酷吗?当然,身为双胞胎狂热者的我也查过如何提高机率。听说接受不孕症治疗,怀上双胞胎的机率可以提升到两倍,但这依然是令人绝望的数字,对吧?平均一百个人里,只有一个人会怀上双胞胎。所以我决定了,我要读医学院,成为妇产科医生,用这双手接生双胞胎。」

  从妇产科医生正逐年减少的社会观点来看,这是个伟大的志向,但遗憾的是,这小子只是个单纯的变态。

  发表完妄想之后,夕空撩起他的长发,将自己的脸凑向凝视着天文望远镜的她。

  「啊!果然!」

  被夕空在眼前这么一叫,她的脸上露出怯意。

  「我看过你。你是不是在体验入社的时候来过一次?」

  「去年来过。」她一面后退,一面回答。

  我们学校的天文社很冷门,就算回溯历史,女性社员的数量也不多。不过,或许是因为名号听起来很响亮,每年四月举办体验入社活动、开放社办的时候,都会有许多女学生前来。我是完全没印象啦,不过夕空在这方面出奇地敏锐。他明明是个变态,却往往能够察觉到女生情感上的细微变化。现在回想起来,一年级时,两个学姐也特别疼爱他。

  「这个型号满新的耶。」

  她拿起附在天文望远镜上的目镜,问了另一个问题。即使近距离目睹夕空的变态言行,她依然不为所动。

  「嗯,几年前才买的。」

  这个望远镜是历代学长姐存了十几年的社费才买来的,是天文社的至宝。听说当时要价二十几万。所以,如果天文社在我们这一代废社,我们当真是无颜面对学长姐们。

  保留天文社的条件,是在十二月之前招揽学弟妹入社。

  「你可不可以入社?当幽灵社员也行。基本上,我们都会待在这里,只要天文社能够保留到明年,到时或许会有新生加入。」

  她用手掩着口,陷入沉思。

  我得设法说服她入社,或者,就算只是借用她的名字好蒙混过关也行。正当我如此暗想时,她指向上锁的书架问:

  「那边放的是会刊吗?」

  「是,没错,叫《岁时星日记》,有几期的内容等于是学长姐的交换日记,所以传统上只供社员阅览。从三十年前到现在的每一期都有保留下来,尤其是一九八六年的哈雷彗星号特别精采,是历年最厚的一期。那时候的社员比现在多很多。」

  她凝视着书架,考虑片刻之后——

  「暂时入社也行吗?」

  这句话成为她加入天文社的契机。

  由于她同时是轻音乐社的社员,因此社长破例由夕空继续担任。不过这么一来,至少天文社度过了废社的危机。

  在身为考生的九月,我离毕业只剩下半年。

  3

  成年以后,我常常想起这段恋情。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她吸引的?

  为什么我会爱上舞原七虹?

  在她入社之后,天文社的社员成为五人。我和不知火夕空以外的两个男生都要补习,几乎不来社办,但我们则把社办当成自习室使用,基本上每天都泡在社办里。

  轻音乐社在音乐科大楼里拥有两个录音室,但是由于社员人数过多,每位成员平均两、三天才能进行一次社团活动。久而久之,没进录音室的放学后,她就会前来天文社的社办,我们三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混熟了。

  我们念书时她就在一旁写作业,过上不懂的地方便询问我们,我们的距离因此逐渐缩短。

  我和她都是搭电车通学,同样是从离高中最近的新泻站上车,搭乘的路线也一样,因此,放学后我们自然而然地一起回家。在一同踏上归途几次之后,我发现了一件事。

  「舞原,你老是走靠车道的那一边耶。」

  听我这么说,她吃了一惊,修长的手指抵着淡红色的嘴唇。

  「保科学长的眼睛真尖。」

  「我好几次都觉得你那样很危险。每次一回过神来,就看见你走在左边。」

  我们的对话总是很难延续下去,不过,话原本就不多的我们,并不觉得只是并肩行走的这段时间很尴尬。一边凝视着车窗外流逝而过的闪亮稻穗,一边复习她学到的单元,这类话题在他人听来或许无聊,我们却觉得这种关系很舒适。

  不擅交际的她与社交能力绝对称不上良好的我,彼此外貌虽然不相衬,却能自然地共享时光。

  到了十月,学园祭的季节到来。我们去年制作星座图,举办了展示会,评价还不错。不过今年,考生点完名后就解散是向来的惯例。我随便买了些食物,和夕空一起窝在社办里念书。就这样,我们在远离学园祭热气的地方呼吸,过了中午,夕空的手机收到她传来的简讯。

  『两点在主舞台有演唱会,你们要不要来看看,顺便休息一下?』

  夕空开开心心地把简讯拿给我看,又一脸诧异地说道:

  「你为什么没和七虹交换手机号码啊?」

  我思考片刻,但是找不到可以成为答案的话语。

  要问为什么,单纯是因为现在天文社没有活动,没有互相联络的必要;没有联络的必要,我就不好意思开口向女生要手机号码。既然她和夕空交换了联络方式,如果我提出要求,她应该不会拒绝;但我害怕被她发现自己的心思,所以每天只能窝囊地期待她主动开口问我。

  和夕空暂时搁下书本,一起前往充当演唱会会场的第一体育馆。

  窗外的银杏树摇曳着变成金黄色的树叶。

  或许是因为有音乐科之故,美波高中的轻音乐社是规模和管乐社一样大的社团。能登上主舞台表演的名额只有三个,而获得表演权的她所属的乐团,在校外似乎也颇有知名度,会场中已经挤满人。听说她常在本地的Live House表演。

  唯一兴趣是天文观测的我,总觉得乐团是种花俏的玩意儿,对于在另一个世界歌颂青春的她,有时会感受到一种精神上的距离。别的不说,我根本无法想像在社办里总是文文静静的她,在大庭广众前唱歌的模样。

  严格说来,她算是内向型的女生,话也不多。她站在舞台上最显眼的地方发光发热的模样,我看了一定会觉得很不习惯吧。即使如此,我对于舞原七虹创作的歌曲还是感到无穷的兴趣。

  我想……我大概是在那个时候坠入爱河的。

  与其说是充满希望,不如说是充满悲哀比较贴切的歌声,如泣如诉地直捣我的心脏,在胸中最脆弱的部位融化。我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被她紧紧抓住了。

  她一面拨弄琥珀色电吉他一面高声歌唱的模样,和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吹奏口琴的模样,都像是浑然天成一般自然。

  她唱的几乎都是她的自创曲,我听过的只有一首。但是听了她的歌,我开始强烈地希望能够多了解舞原七虹这个人。

  4

  不知不觉间,十一一月和冬天的气息一起到来,三年级生开始上特别编排的课程。

  上午上完必修科目,吃完午餐后,我前往班导所在的数学科教务室,讨论今后的出路。我窥探教务室内,看见班导正在解答同学的问题,不好意思催促他,便在走廊上浏览布告栏,等待同学出来。

  「保科学长。」

  正当我的视线移向去年的国、公立大学录取榜单时,背后突然有人呼唤我。

  回头一看,原来是舞原七虹,她的身边还有一个脸蛋漂亮得令人害怕的男生。那个男生的容貌,完美得好似屏除一切多余事物、精雕细琢的艺术品。我曾经见过他,每天都搭着佣人开的加长型轿车来上学,几乎天天迟到的二年级生…,

  那个男生正在观赏雪景,她敲了敲他的肩膀,并替我介绍。

  「这是我堂哥吐季。」

  近看之下,他果然生了一张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漂亮脸蛋,但是眼神却有种人工感。被那双清澈细长的眼睛一瞥,我产生一股被看穿一切的错觉。

  「你的朋友?」

  「天文社的学长。」

  「谢谢你平日对七虹的照顾。她是个冷淡的家伙,希望你别嫌弃她,请继续和她当好朋友。」

  他彬彬有礼地向我低头致意,我也连忙自我介绍。

  之后,我和他们聊了些今后的出路,以及三年级生在这个时期上的特别编排课程等无关紧要的话题。

  舞原吐季用手机确认时间之后,说道:

  「我和绿叶有约,先走一步。」

  「嗯,过年的时候在本家见。」

  听她这么说,舞原吐季回以模棱两可的微笑之后便离去了。

  目送他离去之后……

  「果然不是只有我这样。」

  她一脸开心地喃喃说道,但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吐季难得不怕生。保科学长有种让人不紧张的特质,或该说存在本身就很自然。」

  「这是在夸奖我吗?」

  「你可以这么想。」

  虽然我见识浅短又不懂女生的心思,但我感觉得出她的微笑是发自内心,并非硬挤出来。

  「你和堂哥的感情很好?」

  「普通,我们两个的妹妹感情比较好。」

  这倒是我头一次听说。仔细一想,我们好像从没谈过彼此的家人。

  或许该说她神秘吧?不露空隙的她向来缺乏日常生活感,所以,我完全无法想像她的妹妹是什么样的人。

  「我妹妹是普通科的,我要和老师讨论她的事,才请吐季替我带路。」

  原来如此,谜底揭晓了。我才在想,为了使用餐厅而跑到别栋校舍的人不少,但是,音乐科的她跑来数学科的教务室做什么?

  「我还以为他是你的男朋友呢。」

  我坦白说出自己的感想,谁知她却皱起眉头。

  「如果学长是真的这么想,我有点难过。」

  「咦?为什么?」

  对于我的疑问,她在一瞬间露出不愉快的眼神,但又立刻恢复为面无表情,用比平时略微低沉的声音说道:

  「请你自己想。」

  说完,她便把视线转向窗外。呃……我踩到什么地雷吗?

  「你的意思是『那种人才不可能是我的男朋友』?」

  「我是对保科学长的本质感到失望。」

  她连看也不看我一眼,用带刺的语气说道。

  「咦?不过,我从没见过长得那么帅的男人,觉得你和他很登对……」

  「你不用再说了。」

  「可是,我觉得情侣难免有登不登对的问题……」

  过去我从未看过她不高兴或是情绪激动的模样,然而,此刻她回过头来时,竟对我投以轻蔑的视线。

  「别再让我失望了。」

  「等等,我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吗?如果是,我道歉……」

  「保科学长有时候太过多虑,但是在重要的地方却反而思虑不周。」

  我完全听不懂。她是在指责哪一点?我不过是说,我以为她的堂哥是她的男友而已啊。而且她刚才对堂哥说「过年的时候在本家见」,那应该也不是感情不好,她为什么这么不高兴?

  我大为动摇。她露出情感上的变化,以及焦虑到无法掩饰变化的地步,都让我感到困惑。

  冷汗从背上滑落。

  我还以为自己对她而言,勉强算得上是特别的人,为此不禁感到羞愧。

  「你是考生,请集中精神在念书上。再见。」

  她面无表情地瞥了无言以对的我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去。后来,直到那个礼拜结束,她都未曾在社办露面。

  5

  进入寒假,到了正月。随着毕业典礼接近,不上课的日子越来越多,我和舞原七虹见面的时间大为减少。如果不去社办,我和她根本没机会见面。

  二月时,我为了跟老师讨论复试的事,来到睽违已久的学校。

  上午办完正事之后,我到社办去散散心,发现夕空独自在看参考书。他家住得近,现在依然每天都在这里念书。

  「夕空,会考考得如何?」

  「很难说,或许考不上本地的国立大学。」

  夕空淡然说道,看起来不怎么沮丧。

  「那你要改考邻县的学校吗?那边的医学系录取分数比较低。」

  「如果考不上本地的大学,我就去关东。我爸妈说读私立的也行,我已经考上两所了。家里有钱真好。」

  这小子还是老样子,连一般人会放在心里不说出口的话也直言不讳。我不知道夕空的父母是从事什么行业,只听说是某间公司的老板,所以这小子考虑升学时没有任何金钱上的限制。

  「彩翔,你要按照原定计划去北海道吗?」

  成为天文学家的梦想在刚进高中时就已经放弃了,不过,我还是可以把眺望星空当成兴趣。我想在拥有美丽天空的城市生活——这么一点微小的心愿,不会造成任何人的困扰。

  「我会在前期考试一次搞定的。」(注:日本国立大学入学考试系各校分别招生,分前期及后期两次考试,考生可自由选择参加。通常列为第一志愿的大学,大部分名额放在前期考试,后期考试用于补足不足之人数。)

  「老说这种话,小心阵前失蹄。」

  「我会注意。」

  我环顾社办,望向书架上的《岁时星日记》,发现刊物斜斜地摆放着,似乎有几期被人抽走。我确认空白处,少的是三年前的两期。

  「谁把过去的期刊拿走了?」

  「七虹。她每天都来社办。」

  这是句出人意表的话。

  是吗?她每天都来社办啊:

  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会考的前一天,她写了封信替我打气。那已是近一个月前的事。

  我坐在长桌的另一侧,从包包中拿出参考书。

  「她虽然没说出来,但心里一定很寂寞。我本来要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她,可是她说怕打扰你读书,所以拒绝了。不过,她心里其实很挣扎,每天都来社办就是最好的证据。」

  「她只是喜欢和你聊天吧?」

  这点不难理解。夕空虽然是个怪人,却表里如一。面对他时或许会觉得烦躁,但绝不会感到不安。像她这样在人际关系上总是和人保持一定距离的人,面对夕空,应该反而会感到安心。

  砰!长桌被敲一下。我抬起头一看,夕空穿着室内鞋跳上桌子。这小子的脑袋生来就欠缺「常识」二字。

  「怎么回事?」

  他跨了一步,在我的眼前着地并瞪着我。

  「你再说这种话,我就要向七虹告白喔!」

  我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咧。

  「干嘛向我报备啊?」

  「可以吗?」

  我叹了口长长的气。

  「我看你好像误会了,所以我把话说清楚。如果你认为,我和她以后有可能交往,那你可就大错特错。她才不可能喜欢上我这种不起眼的男人。」

  「你在说什么啊?」

  夕空轻蔑的视线刺痛我,我忍不住说出心底话。

  「我每天照镜子看到的都是自己,因此很清楚自己有几两重。」

  「你是白痴啊?」

  「我不是,所以才这么说。」

  当然,我曾想过若能和她这么美好的人成为情侣,那该有多好?

  我也知道胸口的痛楚是恋爱造成的。可是,无论容貌、性格及将来的发展性都是平凡无奇的我,怎么配得上她呢?她不可能喜欢上这样的我。

  夕空啼笑皆非地俯视着我,接着用挑战的口吻说:

  「我喜欢七虹。虽然她不是双胞胎,但是我从没看过这么可爱的人。」

  「你的性癖好很病态耶。」

  「不过,很遗憾的是,我知道七虹的心不在我身上,所以我不会抱着必死的决心告白。可是你不一样吧?」

  「哪里不一样?」

  「你可别后悔啊!」

  要胡乱臆测或是期待我们的关系,都是你的自由,不过——

  「夕空,你知道我们现在是处于什么时期吗?我们正面临升学考试耶。」

  「别逃避。」

  「你今天干嘛一直针对我?」

  「因为我每天都看到七虹寂寞的表情。」

  「我觉得这样不像你。」

  「怎么样才像我,不是由你决定。」

  夕空既没说笑,也没搞笑,而是开门见山地说话。这种事三年难得发生一次,换句话说,进入高中以后才认识夕空的我,头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

  我半是震慑于夕空的魄力,于是说道:

  「知道啦!等我考上大学以后,我会正视自己的感情。现在先让我专心应考吧!」

  6

  一切按照计划,我通过前期考试,考上志愿中的国立大学。

  放榜一个礼拜后,美波高中举办了较其他学校稍晚的毕业典礼。

  我不是会在这种场合掉眼泪的类型,不过回顾过去,心中仍是涌现不少回忆。我的高中生活并没有任何值得后悔之处,但实在太过平凡,称不上是「如梦似幻的每一天」。

  毕业典礼结束、和同学道别过后,为了将这三年来陪伴我最久的风景再一次烙印在眼底,我决定前往社办。

  我的高中生活是从数理科甄试落榜的挫折开始。即使如此,有星光照耀、朋友为伴,还谈了场小小的恋爱,我想,这三年应该称得上与懊悔无缘^

  我打开吱吱作响的门,某种物体随着破裂声攀缠而来,令我不禁往后仰;待我用手拨开白烟,才发现舞原七虹正在烟雾之后微笑。我望向她的手,这才知道她用拉炮迎接我的到来。

  飞出的彩带黏在我的身体和制服上,火药味刺激着鼻子。

  「学长,恭喜你毕业。」

  她是为了道贺才在这里等我?

  「啊……嗯,谢谢。」

  「喂喂喂,你的反应未免太无趣了吧?难得七虹替你庆祝,就算用装的,你也该表现得开心一点啊!」

  在社办深处开口训诫我的果然是夕空。

  「对不起,吓到你了。」

  她露出孩子般的淘气笑容,替我拿下头上的彩带。

  我是个平凡的男人,生长在一般家庭,没有值得特书一笔的专长或才能,每天过的是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却有朋友为如此微不足道的我准备惊喜,却有朋友等待这样的我。这应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

  「要不要一起拍照留念?」

  她从书包中拿出数位相机,夕空立刻从旁一把抢走。

  「我来拍。来,你们一起站到天文望远镜前面。」

  我们在他的催促之下并肩而立。

  「保科学长,笑一个。」

  在她的催促之下,我拼命挤出笑容。但是该怎么说呢?就根本上而言,我果然是个笨拙的人,显现在数位相机小荧幕上的表情有点僵硬,但是,双人合照中的她笑得很幸福。

  接着,我替她和夕空拍摄合照,我们小小的毕业派对就此落幕。

  在正门口和骑脚踏车通学的夕空道别之后,我和她一起走在仍有些许凉意的三月天空下。人家说「三寒四暖」,今天应该是归类于「寒」的那三天吧(注:「三寒四暖」意指冬天时若连续冷了三天,接着便会有四天左右温暖的日子。这是朝鲜半岛、中国大陆东北、日本等地常见的天气型态。)。

  一如平时,当我回过神来,她又走在我的左边。

  「你什么时候出发?」

  「大概五天后。」

  「时间过得真快。」

  放榜之前,时间流逝的速度缓慢得教人痛苦,但是,现在回过头一看,记忆中的高中生活似乎流动得格外快速。

  「舞原,你想上哪所大学?」

  「我想上东京的艺大。」

  「你果然要读音乐系?」

  「对,我想进有大众音乐课程的学系,从事更正式的乐团活动。我实在无法放弃。」

  「无法放弃当歌手?」

  「这是间接的理由。」

  「间接?」

  面对我的疑问,她只是轻轻一笑,随即改变话题。

  「我总觉得和保科学长像是最近才认识的。学长怎么不早一点在桌子上画星座?」

  听她这么说,我忍不住笑了。

  「那是我们认识的契机呢。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居然敢那样突然找你说话。」

  「我觉得很罗曼蒂克。」

  我们聊着这些无关紧要——要问有没有收获的话,收获量远比期待值低——的话题,不知不觉间便抵达新泻站。

  我们在月台上等待电车进站。

  「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搭电车。」

  她喃喃自语,我无言以对。

  坐上电车后,只要再过三站,就是她下车的车站,届时,便是别离的时刻。我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和电邮信箱,没有联络的手段。

  如果我现在询问她的联络方式,或许我们的故事还可以再继续一阵子。虽然我即将搬到遥远的北海道,但是或许仍能与她继续交流。

  我握紧口袋中的手机。「要不要交换联络方式?」如果我这么说,她应该不会拒绝。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待我的,不过,就算她觉得我有点烦,应该还是会告诉我电话号码吧。

  「……舞原。」

  听我挤出声音,她露出笑容,但是电车在这时候进站了。

  错失机会的我没能继续说下去,只能够走进电车。

  7

  电车行驶的速度似乎比平时更快。

  远方连绵不绝的山峰棱线仍是白的。

  转眼间,电车驶过两站,真正的别离逐渐逼近。

  「保科学长。」

  眺望着车窗外的她突然呼唤我的名字。

  「恭喜你毕业。」

  「嗯,谢谢。」

  电车开始缓缓减速。

  「有一件事我觉得很遗憾。」

  「遗憾?」

  「今天是保科学长最后一次穿这套衣服吧?」

  月台的风景流动于车窗彼端。

  「我很喜欢保科学长穿制服的模样。」

  我寻找着话语。我想,此刻我脑袋转动的速度,大概不输进考场的时候,但仍找不到适当的公式及解答。

  「再见。」

  随着这句理所当然的话语,她走出车门——带着泫然欲泣的忧郁眼神。

  「再见。」

  在我喃喃道别的同时,车门关上了。

  毛玻璃彼端的她似乎说了两个字。我听不见她的声音,只能从嘴唇的动作想像她的话语。

  「傻瓜」。

  似乎是这样的字眼。

  我无从确信,也无从确认,更找不出她这么说我的理由。

  我们的季节就这么结束了。

  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在某处重逢——我这个肤浅的希望,直到十年后的今天仍然没有实现。

  成年后,我在脑海中描绘的舞原七虹,依然和手边唯一的一张照片——夕空寄给我的毕业典礼那天的照片一模一样。

  每当凝视着她那和表情僵硬的我正好相反的美好微笑,我总是不断后悔当初没把「我喜欢你」说出口。

  不知她在和我没有交集的未来之中,现在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在星空辽阔的北方大地,我至今仍常如此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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