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雪色吐息 第三章 赏雪月夜

  1

  不知不觉间,季节流逝,已经过了半年。

  年关将近,在忙于工作、兵荒马乱的日子中,回想起舞原葵依的时间也渐渐变少。

  不知他和雪萤小姐是否重逢了?或是现在仍然独自等候着她归来?

  听到凛谈起约会的趣事,我也会感到羡慕,并体认到单身的寂寞。但这是我选择的人生。

  过年之后,我已满二十九岁了。一想到或许我会这么年复一年地独自活下去,就觉得有点心酸;但是上司想帮我安排相亲时,我又觉得自己并没有这么想结婚。我就是这种人。

  我没有老家,所以年假期间无乡可返,也没有返乡计划。

  年假期间不用工作,该怎么安排呢?不过,我也没有余裕奢华度假,还是读书吧。

  登门拜访他之后,我再也没去过舞原私立图书馆。相隔这么久,如果我又去玩,不知道他会露出什么表情?我想知道舞原先生的近况。坦诚面对自己的内心后,我发现自己还是想见他。

  说归说,但时间隔得越久,去找他就越需要勇气。早知如此,至少我会维持去图书馆借书的习惯;但是我不干不脆、拖泥带水,结果落到这种地步。

  即使想见他——或许正因为只是想见他一面——才格外需要勇气。

  没有借口,使得我裹足不前。楠木小姐、逢坂小姐和舞原先生一定都没把我放在心上,但我就是无法敞开心胸、放胆去做。连我都觉得自己既胆小又窝囊。

  还有两天就是年假了。

  如果我能在年假到来之前,对自己的感情做出结论就好……

  2

  半年前的梅雨季节。

  自从我告诉真奈,我去过图书馆员先生家玩之后,真奈对我的行动变得更加敏感。

  和前一个男友交往时,由于他处处束缚我,使得真奈倍感寂寞与不快。就这层意义而书,如今我也该为真奈的不安负责。但是,无法获得唯一的家人支持,还是令我伤心。

  我曾数度试着找真奈商量,但是她始终心怀抗拒,看来要她不再依赖姐姐并脱离茧居族的生活,还有很长的路得走。「快点被甩」、「快点清醒」……真奈对我说的话语,总是简洁到残酷一的地步。

  彼此犹如平行线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在反复考虑过后,我告诉真奈,为了不给图书馆员先生添麻烦,我已经没和他见面。

  闻言,真奈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在此之前一直希望我被甩的她,瞬间变成与我站在同一阵线。

  「不懂姐姐魅力的男人最好去死」、「玩弄姐姐的人工作的图书馆,最好倒掉」……对真奈而言,他变成另一种意义上的敌人。一知道姐姐的恋情不顺遂就变成这样,真是有够现实。

  之后,不知是不是顾虑到我的心情,真奈不再提起图书馆员先生的事,也不再央求我去图书馆借书给她看。她真是个替姐姐着想的好妹妹。

  年假结束,恢复正常上班的公司里兵荒马乱。由于过年期间没上班,工作全累积到年假过后。那件事便是发生在这个时期的某个夜晚。

  我回家吃完晚餐,正想早早上床睡觉时。

  「姐姐想跟真奈一起睡吧?」

  随着这句颠三倒四的话语,妹妹抱住我。

  入秋之后,真奈索性不铺自己的棉被,每天都一脸理所当然地钻进我的被窝。

  我不想被真奈看到自己的睡脸,便背对她睡觉,但她有时从背后抱住我,有时握着我的手,总是紧黏着我不放。

  明天还得早起,别管她,睡吧。我没理会真奈,沉沉睡去。不知多久后,真奈摇晃我的肩膀叫醒我。

  我看了闹钟一眼,时间是深夜两点半。

  我被真奈从熟睡状态硬生生地吵醒,因此意识仍然朦朦胧胧。我翻个身,只见真奈面带笑容地凝视着我。

  「……干嘛?」

  「姐姐,你想跟真奈一起去上厕所吧?」

  这孩子大半夜把姐姐吵醒,在胡说什么啊……

  「真拿你没办法。既然你都这么说,真奈就陪你去!」

  「……你白天又看了什么恐怖的电视节目吧?」

  「快点去厕所嘛~」

  真奈无视我的话语,继续说道。

  我好不容易才熟睡的……

  现在正值隆冬,光是离开被窝,身体就冷得惊人。我陪真奈前往步行只需五秒钟的厕所,之后又火速逃回被窝,然后,我还来不及闭上眼睛,黏在背上的真奈便再度提出问题。

  「姐姐,你现在还会想和那个图书馆员见面吗?」

  由于刚陪她上完厕所,我的脑袋变得格外清醒。

  「难免会啊。你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问问而已。」

  我觉得真奈在说谎。真奈一直很顾虑我的感受,我不认为她会因一时的好奇心重提旧事。

  「真奈,你有什么烦恼吗?」

  「……没有啊!」

  平时,我除了工作以外从不碰电脑;网路也一样,只有工作时才会上网,所以在家里几乎没机会碰电脑。但是真奈在做什么,我大概心里有数。

  真奈开始茧居以后,我回家时,她大多会登出游戏,但最近她连晚上都忙着打电动。会不会是她交到亲密的朋友,决定应邀参加网众呢?我心中对此暗自期待。

  「你是不是交到要好的朋友?」

  「真奈不需要朋友,只要有姐姐就够了。」

  「你最近晚上也在打电动呢。网友现在也常邀你参加网众吧?如果你到外面的世界去,或许会交到男朋友喔。」

  「真奈对恋爱没兴趣。姐姐还不是,每次谈恋爱都受伤。」

  她戳到我的痛处了。

  「可是,你很烦恼吧?你会问起图书馆员先生的事,也是因为……」

  「别说了。」

  有个物体抵着我的背部,应该是真奈的额头。

  「姐姐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任何事都可以找我商量。」

  「真奈要睡了。」

  虚假的鼻息声从背后传来。

  只要真奈往外面的世界踏出一步,能够正常交友,我就很幸福了。

  真奈已经足不出户一年半以上。

  该怎么做,才能让她脱离茧居生活?我打从心底怨恨完全无力帮助妹妹的自己。

  3

  比起不做而后悔,不如做了以后才后悔——虽然我没有豁达到这种地步,但是我已经疲于烦恼,最后做出一个半是自暴自弃的决断。

  够了,见面以后再想吧!最坏的情况,顶多是快愈合的伤口又裂开而已。

  过完年后,周末的假日。

  宛若要拭去我的踌躇似的,这一天的天气极为晴朗。我踩着脚踏车,前往舞原私立图书馆。虽然相隔半年没来,但图书馆的外观并无任何改变。

  楠木小姐和逢坂小姐不知是否仍精神奕奕地在工作?希望她们还记得我。如果她们已忘记我,我会很难过的。

  在理由不明的紧张感包围下,我踏入馆内。

  我漫步于书架间,但视线和心都被柜台吸引着。

  「啊,佳帆姐。」

  一道开心的声音传来,回头一看,逢坂小姐正朝我挥手。

  她还是老样子,和妖精一样可爱。她光顾着向我挥手,抱着的书籍从手臂滑落至地板。她慌忙捡书的模样也很可爱。

  话说回来,或许因为现在是冬天,她的肌肤简直像新雪一样白皙美丽。她到底几岁啊?

  「佳帆姐,你过得好吗?」

  「很好。逢坂小姐,你没感冒吧?」

  「嗯,我很健康。」

  她笑着点头,继续说道:

  「我跟你说,之前,我拿打工存的薪水和爸比、妈咪一起去游乐园玩。佳帆姐,你喜欢游乐园吗?」

  说来遗憾,除了校外教学以外,我从未去过主题乐园。我倒是曾想过要和真奈一起去玩。

  「晚上的花车游行好漂亮,好像星空在行进一样,让我好感动!以后我还想再去,所以我要努力存钱。」

  「把打工赚来的薪水用在家人身上,真了不起。」

  「是吗?」

  妖精小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家人当然是最重要的啊!」

  她毫不迟疑地断然说道。看见她的笑容,我的心中隐隐作痛。

  是吗?也对……

  虽然我不好意思说出口,但对我而言,妹妹也是最重要的,因而我完全能够理解妖精小姐的心情。

  「楠木小姐也过得好吗?」

  「她最近太忙了,有点累。」

  妖精小姐看起来倒是很惬意。工读生和课长的职责及工作量想必是天差地远。

  我一直觉得图书馆里设有「课长」这个职务很不可思议,此时机会难得便开口询问,这才知道原来这间图书馆里有服务课和企画管理课,馆员全都是分属于这两个部门。妖精小姐和楠木小姐一样,都是隶属于服务课的。

  我瞥了主柜台一眼,鼓起勇气问道:

  「馆长过得还好吗?」

  「唔,应该不太好吧。」

  虽然这个答案在我的预料之中,但是实际上听到,仍不由得心酸。他的太太还没找到吗?

  「馆长已经好几个月没来上班,我好担心他会不会被开除……」

  「喂,你对读者暴露太多图书馆的内情了。」

  书架彼端传来一道清澈的声音,仔细一看,原来是楠木小姐。她从缝隙间朝我行个礼,随即绕过书架走过来。

  「星乃叶,你在这里聊天,会影响其他读者。」

  「对不起。」

  妖精小姐垂头丧气地道歉,模样煞是可爱。她这类言行举止看来颇像个国中生。

  「好久不见。上一次和结城小姐说话是……」

  「半年前。对不起,你这么帮我,我却没向你报告一声。」

  她露出苦笑,瞥了谘商区一眼。

  「如果时间允许,要不要坐下来聊聊?我正好要休息。」

  「风夏姐,你好奸诈喔!我也想要跟佳帆姐聊天啊!」

  「抱歉,不过工作归工作。」

  楠木小姐摸了摸妖精小姐的头,然后指了指谘商区,朝那里迈开脚步。我用眼神向不满地嘟起嘴巴的妖精小姐道歉后,也跟了上去。

  我走进谘商用的包厢,和楠木小姐面对面坐下来。

  她好像变瘦了,是因为疲劳及心力交瘁而消瘦吗?

  「馆长的事,星乃叶告诉你了吗?」

  「她说馆长已经好几个月没来上班。」

  楠木小姐露出苦笑。

  「馆长的主要工作是处理文书,所以他并不是完全没做事。只要有网路和电话,业务联络完成不成问题,必要的文件也可以用邮寄的。」

  「可是,她说馆长或许会被解雇。」

  「有时候我觉得,干脆辞职反而对他比较好。不过,只要馆长没那个意思,经营者是不会主动开除他的。别的不说,本来就是他的亲戚逼他来这里当馆长。」

  「舞原先生为什么不来工作?」

  「你这么问,表示你没听他本人提过?」

  「对,这半年间,我不曾和他见过面。」

  楠木小姐凝视着我,宛若在揣测我的心思,接着才沉重地开口。

  「你向馆长告白了,对吧?」

  「你怎么知道?」

  「他本人跟我说的。」

  他看起来不像是会把这种事告诉别人的人,听楠木小姐这么说,让我有点惊讶。

  「你的告白改变了馆长。知道你真挚的感情后,他决心不再逃避。馆长一直不敢承认妻子的死,不断逃避现实;只要遗体没找到,他就能把心灵寄托在渺茫的希望上。」

  「可是,或许她实际上真的还活着……」

  「我没跟你说,他的太太是在什么情况下失踪的吧?」

  楠木小姐带着忧郁和哀伤的眼神,继续说道:

  「馆长的嗜好是爬山。每逢假日,他们夫妻俩常一起去爬山。四年半前的那一天,天气预报失准,他们在山里的简易木屋休息时,天气突然变坏。山里的天气多变化,转眼间就下起暴风雨,登山客只剩留在原地等候或下山两个选项,而他们选择提早下山。馆长的太太因为工作的缘故,不能延误回家的时间。」

  楠木小姐一面挑选言词,一面继续说道:

  「虽然他们决定下山,但没人能够保证山路完好如初,所以馆长把太太留在木屋,自己先下山确认道路。但这时候发生一起意外,山路因为雨水而坍方,馆长滑下山坡,虽然运气好没有生命危险,但他一时之间无法动弹,只能在雨中冒着失温的危险等待气力恢复。不久后,他的气力恢复了,便放弃下山,忍着痛楚回到木屋,但这回轮到他的太太不见踪影。」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馆长的太太应该是担心迟迟未归的馆长,独自冒着暴风雨出去找他吧。然后,她就这么断了音讯。当然,后来也曾进行大规模的搜索,但是如今已过了四年,还是没找到她的踪迹。」

  我不知道她失踪时的状况,才天真地以为她或许还活着。可是,照常理推断,在暴风雨的山中消失的她,活着回来的可能性……

  「我对他做了什么啊……我根本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却不负责任地给他希望……」

  「我不是要安慰你,而是真的觉得你这么做反而比较好。既然大规模搜索没找到人,或许她还活在世上的某个地方——馆长把心灵寄托在这种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虚假希望上,虚度光阴。与其如此,就算是把剑插入他的心脏,也该把馆长拉回现实才对。」

  我不是不懂楠木小姐所说的道理,也认为要把馆长拉离充满倦怠感的世界,像我这种不明就里的女人正是最适合的人选。可是,即使如此,这个一直逃避的世界对他而言……

  「馆长把你向他告白的事告诉我。他是个从不谈隐私,也对八卦话题毫无兴趣的人,却把这件事告诉我。这正代表馆长的心中产生了很重大的变化。」

  所以,我被他拒绝是有意义的吗?

  「下定决心的馆长说要请假一阵子,这是为了再一次寻找妻子,而且这次馆长要亲自去找她。其实馆长已做好觉悟,可是,如果没有确实的证据,他无法往前迈进,也无法绝望。我听说失去太太以后,馆长辞去了当时的工作,像行尸走肉一样活在无可奈何的日常生活中,气力也日渐衰退。他的亲戚担心足不出户的他,才逼他来当私立图书馆的馆长。他搬到这个城市,在精神伤痕累累的状态下回归社会。站在部属的立场看来,他就像个人偶。馆长只做最低限度的工作,像个没有意志的人偶。」

  说到这里,紧张的神色终于从楠木小姐的脸上消失。

  「馆长说要去找太太时,我总算在他的眼中看见生气,总算看到他的眼神带有意志。唤醒他的人就是你,结城小姐。」

  我是个一无四处的平凡女人,为何大家都如此善意地解读我的举动……?

  「听说馆长每天都在找她,无论刮风下雨都不间断,独自寻找着。」

  我光是想像就感到一阵晕眩。必须拼命寻找已死妻子的宿命。就因为我的鼓励,他……

  「而在三个礼拜后……」

  楠木小姐的表情依然垄罩着阴霾。这代表——

  「馆长在河口附近的草丛中发现她的遗骸……」

  舞原雪萤死了。经过四年后,她终于回到心爱的人身边。

  和最爱的妻子重逢,却无法抱紧她,也无法直视她,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啊!伴随破碎的希望获得的结局,究竟有什么意义?

  「办完葬礼后,回到这里的馆长像个死人一样,我看了不忍心,劝他休假一阵子。这个安排究竟正不正确,我到现在还是没把握。」

  我也有失去家人的经验,能够想像失去爱妻的他有多么痛苦。

  「如今已过了四个月,馆长的长假还没结束。有些文件得请他亲自签核,我都会趁着送文件的机会送饭给他,顺便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

  楠木小姐并不是单纯好管闲事,她是个富有同情心又重情义的人。不然,她怎么会如此关心上司?

  「不清楚馆长究竟有没有活下去的意志,这一点让我很害怕。身为他人妻子的我,不能过度干涉他,我也不打算这么做。可是,我真的很害怕。」

  她一脸抱歉,眼中却带着些微的期待光芒凝视着我。

  「过去追求馆长的人,一旦知道他绝不可能爱上自己,便轻易地离他而去。不过,你明知得不到他的心,却还是祈祷他能够幸福。我想把希望寄托在这样的你身上。」

  她用凛然的声音对我说道:

  「到头来,能够给人慰借的还是爱,对吧?我很期待,或许你能够拯救他。」

  4

  那一天,我依然加班到很晚,回到家时,日期已经快变成隔天,面我明天也得早起。

  我迅速吃完晚餐、洗完澡,快快钻进被窝,准备迎接明天的到来,但是背上立刻传来真奈的体温。

  「姐姐,你睡了吗?」

  当我开始打盹时,真奈略带鼻音的声音传入我耳中。

  「……勉强醒着。」

  「姐姐,你还喜欢那个戴眼镜的图书馆员吧?」

  一个礼拜前,这个睽违半年的话题再度出现于我们之间。那一天我也有这种感觉——最近真奈怪怪的。

  「我不是因为他喜欢我才喜欢上他的。就算没希望,也不会成为我不再喜欢他的理由。」

  「……这样啊。」

  真奈紧紧抓住我的手臂。

  「真奈……最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

  我背对着妹妹,无法确认她的表情。要回头看很简单,但是有时候没人看见自己的表情,反而比较容易开口。我是否该维持这个姿势?

  「如果你有烦恼,可以跟我商量。」

  真奈抓着我手臂的力道变强了。

  我还是转向她吧。我起床开灯,真奈似乎觉得刺眼,一面揉眼睛一面黏到我身旁。

  「真奈,你一直有话想跟我说吧?」

  「……最近公会的人,每天都邀真奈参加网聚。」

  呃,「公会」是什么?应该是线上游戏的用词吧?

  「打从一个月前开始,每天都有人邀真奈参加网聚。傻子才会在冬天出门,所以真奈一口拒绝了,但是,他们真的好烦,一下子说要一起去吃饭,一下子说要去打保龄球,还说要去KTV续摊……」

  「真奈,你觉得那些人怎么样?」

  「呃……很方便?」

  真狠。或许她用疑问句,已经算是好的。

  「人家好意邀你,你这样很没礼貌耶。」

  「因为他们有时候会为了保护真奈而死掉,还会送稀有宝物给真奈。在那个游戏里,一个人过不了关,所以真奈才勉强和他们打交道的。」

  「可是,这次你是真的在犹豫吧?」

  「不知道。真奈搞不懂他们为什么想和真奈见面。真奈放了他们那么多次鸽子,为什么他们还继续理真奈?」

  说穿了,真奈是感到不安。

  她缺乏自信,认为不会有人当她是朋友,因此裹足不前。为了避免自己受到更多伤害,她无意识地预先设下防线。

  「我能够理解大家想和你见面的心情。」

  「为什么?真奈爱说谎,又任性……」

  「对自己诚实这一点很可爱啊。」

  真奈在学校有许多辛酸的回忆。她没有容身之处,也没有朋友,日子过得很寂寞,因此难免裹足不前。

  不过,真奈,放心吧!姐姐懂你,绝对会站在你这一边。

  「你想怎么做?」

  「不知道。」

  「其实你很想参加网聚吧?」

  真奈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大大地摇了摇头。

  「不是想不想见面的问题,真奈怕他们见面以后会失望。」

  怎么?其实你也想参加网聚嘛,只是自己没有发现而已,所以,你才会害怕他们对你的期待破灭。

  我不知道真奈交不交得到朋友。

  不过,踏出勇敢的一步,绝对能够改变真奈。

  所以,身为姐姐,我要替她加油。

  5

  我今天难得准时下班,坐在回家的电车上,想起了舞原葵依。

  他飘怱不定、难以捉摸,态度也很冷漠,但是他的背影发出哀号,让我无法置之不理。

  他是个笨拙又脆弱的人,我想保护他。

  现在的我,有想要保护的人。

  我一面揣测他这半年来的近况,一面前往他的公寓。季节已由夏天转为冬天,但是坐落于安静住宅区的公寓依然一如往昔。

  鼓励烦恼的妹妹如此简单,为何一轮到自己却畏缩起来?如果他露出困扰的表情,我就把伴手礼交给他,立刻打道回府吧。我连退路都已先构想好了,抱着买来的现成餐点按下门铃。

  和半年前一样,心脏强烈鼓动,直至发疼的地步。如果没有爱上他,是否就不会经历这种痛苦的感觉呢?

  一阵脚步声传来,门缓缓地开启。

  室内的暖气外泄,他错愕的脸庞从门后露出来。

  舞原葵依……

  他应该很久没理发了,原本就偏长的头发如今已几乎及肩;脸颊凹陷,曾经锐利的双眼宛若失去生气一般无神。我看着他开门的手,见了那苍白骨感的轮廓,不禁悲从中来。

  舞原先生凝视着我,面露苦涩的表情又垂下头来。

  面对预料之外的沉默,我感到困惑。

  该怎么办?这代表什么?他在等我开口说话吗?还是想赶我走,却连这点气力也没有?

  「……好久不见。」

  从我口中发出的,是寻常至极的日常招呼。

  「听说舞原先生最近无精打采的,让我很担心。你瘦了吗?这样不行,必须按时吃饭喔。」

  我尽可能装出平静的模样,继续劝诫低着头的他。

  「我带了些吃的东西过来,先放在这里,请记得吃。那我先离开……」

  我害怕听见他的回答,语尾在冬天的寒气中融化了。

  我把手中的超市袋子放进玄关。

  「再见,晚安。」

  低着头的他应该看不见,但我还是行一礼之后才离去。

  走出公寓大厅,来到自行车棚,我仰望天空。

  满月将天空照得灿然生光,非常美丽。

  冬天的晚风冷得刺骨,连心中的热度都夺走。虽然我不认为有其他方法,但是面对自己的无力,我还是好想哭。

  我构思了许多话题,却没设想过连对话都无法展开的情况……

  还是买罐热咖啡,垂头丧气地回家吧。

  正当我打开自行车的车锁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怕挡到住户,慌慌张张地把自行车牵出来,可是抬起头之后,我不由得哑然无语。

  虽然长发遮住半张脸,四周又一片昏暗,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但我可以看出那是道身材修长的黑影。

  「……舞原先生。」

  他穿着凉鞋,衬衫外只披一件针织衫,衣着十分单薄。他穿这样到外面来会着凉的。

  「谢谢你的餐点。」

  许久没听见他的声音,听起来细若蚊声,几乎快融化在风中。

  「请记得吃。」

  舞原先生含糊地笑着点点头,之后——

  「……要不要聊聊?」

  意外的话语传入耳中。当然,我求之不得。

  「我也想和你聊聊。」

  「那回屋子里吧。」

  我把自行车归位,在他的催促下,跟着他迈开脚步。

  他驼着背,但个子还是很高。

  如果可以,我想温暖他寂寞的背影——我不由自主地如此暗想。

  在他的带领下进屋一看,虽然屋内物品杂乱无章,但是比半年前整洁许多,脏乱的情况简直不能相比。

  他打开只有调味料的冰箱,一脸抱歉地抓了抓头,又拿起我买来的宝特瓶装红茶。

  「我从以前就不注重饮食,不知道该吃什么才好,而且肚子一饿就睡着,打从学生时代便是这样。」

  「你的爸妈应该很担心吧。」

  「或许吧。高中有宿舍,我入学以后一个人住宿,常因为营养失调而昏倒送医。」

  「这样怎么行呢?」

  他干笑了几声。

  「是啊,这样不行。我从以前就是这样,没有危机意识,总是依赖周围的人。说真的,像我这种窝囊废居然当馆长,实在太可笑了。」

  「得感谢所有馆员才行。」

  舞原先生的精神状态比我想像中的还要稳定,和他说话并未令我感到不安。我想像的是关在家里、变成废人的他,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过不久……

  「……我去找雪萤了。」

  舞原先生用冷静的声音说道。

  「我本来以为我早已经知道结局,但人类是种纵容自己的生物,其实我的心底深处还是寄望着根本不存在的希望。」

  我知道这番话的后续,也知道结局。舞原先生或许也察觉到我已经知情,但还是继续说:

  「无论是以什么形式都行,我希望她还活着,但是我的希望落空,雪萤死了。」

  如同楠木小姐所言,他最爱的妻子早在很久以前就死了。

  他的心情只属于他自己。虽然我也失去家人,但是我无法真正理解他的心情。即使如此——

  「……如果我能分担你的痛苦就好了。」

  我的心声在不知不觉间脱口而出。

  「你的爸妈已经过世了吗?」

  「是的。」

  「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我十二岁的时候。」

  「你当时年纪还那么小,却克服了父母死亡的悲伤。」

  「毕竟已经过了很久。」

  我不认为时间可以解决一切,但我知道人是会随着时间经过而遗忘的生物。

  即使是不愿遗忘的强烈爱情和难以承受的丧失之痛,健忘的大脑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削去记忆。模糊的痛楚渗入时间的洪流之中,在不知不觉间化为疮疤。

  「只要时间经过,伤痛就会缓和吗?」

  「会。不过,只会缓和而已。」

  他露出诧异的眼神,我将自己所知的未来告诉他。

  「爱造成的空洞,只能靠爱填补,至少我是这样子。我能够克服父母死亡的悲伤,是因为有妹妹在。我必须保护妹妹,所以在悲叹之前,得先往前看才行。我想,就是因为有必须保护的家人存在,才让我免于痛苦的折磨。」

  「这可就伤脑筋了。」

  他脸上浮现犹如苦笑的可怜笑容。

  「我已经没有任何必须保护的人。」

  「那你要寻死吗?」

  他看着我的双眼瞬间眯起来。

  「我喜欢你,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如果抱着哀伤继续活下去是一种爱,那么追随心爱的人离开人世也是一种爱。无论你选择哪条路,我都不会责备你。」

  他愣愣地看着我。

  「你果然很奇怪。」

  「不会啊。」

  「一般人都会对死者的家属说『不能死』或是『连往生者的份一起积极活下去』吧?」

  「因为我觉得,如果我是你,一定想寻死。」

  个性相似的人不见得合得来。能够共同堕落或许是种幸福,但是前方若没有救赎,两人的命运便会就此终结。

  或许有一天,遭受失去的伤痛束缚的他和我将会无法前进。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触碰他的伤痛。如果舞原先生伤心,我也想和他感受同样的痛楚。

  「你的脑袋里究竟装些什么啊?」

  他半是失笑地喃喃说道。

  「如果你不嫌弃,下次我们边吃饭边聊吧?站前有间古典的咖啡厅,或许能帮你转换心情。」

  他面无表情地考虑片刻后,半是叹息地说:

  「哎,也好。总比死掉好。」

  爱是痛苦的,有时沉重得几乎让人凋零。

  不过,我们可以努力。唯有努力是永远被允许的。

  只要我不停止努力,我和他的故事就能够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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