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 八寻潭主

  潭面混浊况淤,看起来与其说是水,反倒比较接近一滩油。深水或许连光线都会吸进去,明明浅滩受到日照,反射光线,吸饱了光的粒子,但却黯淡死寂。连悠游的鱼影也看不见。甚至连从山坡上传来的唧唧蝉声都被吸入,继而消失。

  十八层地狱。

  八寻潭深不见底。每次看进潭内,林弥都会联想到九泉之下。

  「好深啊。」

  透马从巨岩探出身子,眺望潭水,踩着小心翼翼的脚步后退。

  「有够深的。」

  「当然很深啊。如果浅的话,跳进去的那一瞬间,这里就骨折了。」

  源吾拍了拍自己的脖子。他全身上下已经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

  「跳进去……真的要从这里跳进去吗?」

  「我们是为了跳水而来。你不也是打算那么做,才跟我们来的吗?」

  「不,欸,是那样没错,但是,我没想到这么深……而且比我想像中更高。少说也有两丈(译注.,约三公尺)吧?」

  「胡说。不到一丈啦。只是岩石尖端突出来,水又深,所以才会觉得高,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怎么会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的目测错误,绝对有两丈多。」

  源吾故意重重地喘了一大口气。

  「樫井,这里是我们从小玩到大的地方,就像自家后院一样,不可能会弄错吧!你这家伙真是的,为了一点小事就鬼叫。嗯?还是说……」

  「还是说什么?」

  「你怕了吗?」

  源吾咧嘴一笑。他的笑容看起来像是在嘲笑透马、表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也像是在激透马。或许是因为源吾的人格,尽管露出那种笑容,也散发着令人舒服的气氛,不会讨人厌。

  「潭水深度让你害怕了吧?嘿嘿,真没用。」

  马上调侃别人,是源吾少数的坏习惯之一。他本人没有恶意,也很少令对方不愉快,但揶揄就是揶揄。

  林弥的脑海中浮现野中充血的眼睛,受到自己的自尊与自负束缚的男人眼神。林弥一点也不认为樫井透马和野中是同一种人,但是剑道天分有时会使男人钻牛角尖,甚至使心胸变得狭窄。个性变得完全无法容许别人揶揄。

  「没错。」

  透马爽快地同意。

  「我没办法从这里跳入潭中。好可怕、好可怕。」

  因为透马太过爽快地同意,反倒是爱调侃人的源吾无法多说一句。他只是嘴唇蠕动了下,陷入沉默。

  透马依旧是个老实的家伙。

  老实得有趣。林弥不禁放松嘴角线条。

  透马似乎毫无封闭自我、想要隐藏内心想法的念头。即使曝露自己的脆弱或胆小,他也不以为耻。为何不觉得丢脸呢?无论是剑术或其他能力都拥有超凡入圣天分的人,不必封闭自我、隐藏弱点、伪装自己。难道是因为这样吗?

  「再说,我从小就怕高。我完全拿高没辄。我连爬梯子都不喜欢。从前,我很想当消防队的掌旗手,但是就算能够忍受火星,我也没办法爬上屋顶,所以死心了。」

  「消防队员啊……我有一阵子也曾经想当消防队员。」

  源吾打着赤膊,双臂环胸。胸膛和上臂都长了厚实的肌肉,那副身躯大概不是光靠道场的练习练就的。从他身上散发出成熟男人的气息。

  源吾已经和女人发生过了关系。

  有过男女关系之后,说不定绝对多少会改变男人的身体。

  林弥从源吾身上别开视线,仰望高空。自己好像在想不合时宜的下流事情,感到难为情。

  「因为那看起来确实很帅气、高人一等。」

  「对吧?令人向往吧?不过,如果爬不上屋顶的话,不管再怎么努力都没用。」

  「就算爬得上屋顶,家老的儿子也不可能成为消防队掌旗手吧。」

  和次郎委婉地插嘴道。

  「没错,不可能成为消防队员或裱框师傅。」

  林弥接着这么一说,透马夸张地皱起眉头。

  「生为家老的儿子并非我愿。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生为裱框师傅的儿子。」

  「天底下没有人是如愿出生在某户人家的。」

  「我没有抱怨半句。源吾跟和次郎也没抱怨。只有樫井一个人不停地发牢骚。」

  「我当然会想抱怨。我母亲曾是裱框师傅的女儿。她是进出小舞藩六万石俸禄的大名(译注:江户时代各领地的掌权者,地位相当于中因古代的诸侯)别墅的工匠女儿。而且是独生女。如果诸事顺遂的话,裱框师傅的女儿之子应该也会成为裱框师傅。但是在因缘际会之下,她却成了家父来到江户之后第一个纳的妾。」

  「哇,原来是这样啊。这么说来,令堂想必长得相当漂亮。」

  源吾挺身上前。

  「大概是家父喜欢的那一种美女。欸,既然正妻是那个老狐狸精,八成任何女人看在家父眼中都是美女。」

  「她去世了吗?」

  「嗯,那正是所谓的红颜薄命。从工匠的女儿摇身一变成为武士的妾。想必是因为忧劳成疾。真是的,染指进出家门的工匠女儿,最后还令她丧命,简直是甘拜武士下风之徒。」

  「樫井,是不配当武士。甘拜下风要做什么?况且,他好歹是家老,我认为『之徒』这种说法未免失礼。」

  和次郎还是委婉地劝戒透马的语气。但是受劝的一方好像一点反省的意思也没有。

  「对,他是不配当武士的家伙、无可救药的登徒子。害我也落得备受其扰的下场。」

  透马毫不隐瞒对亲生父亲的愤懑。

  「唉,够了,别再说了。」

  源吾把手当团扇似地擂一揭,打断透马继续说下去。

  「如果再听樫井抱怨,我们会在岩石上晒成肉干。热死人了。我先跳啦!」

  源吾起身伸了一个大懒腰,直接脚蹬岩石。

  「呜啊!」

  透马叫道。同一时间,听见水声。

  「那家伙,真的跳下去了。」

  「因为我们是为了跳水而来呀。那,我也要跳了。」

  和次郎迅速脱掉衣服,也跳了下去。和次郎比同一辈的任何人更擅长跳水,能够让身体笔直伸展,自然地没入水中。水声不如源吾跳水时响亮。

  「你也要跳吗?」

  「那还用说。」

  「你不害怕吗?」

  「我习惯了。再说,挺美的唷。」

  「美?」

  「嗯,很美。从潭底往上看水面,会感到不可思议。从陆地上和河中看四周景色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你没有从水中抬头看过天空吧?」

  「没有。」

  「既然这样,你不妨试试看。你会游泳吧?有些景色要把牙一咬跳进去才看得见。」

  「嗯……,原来如此。好像有点意思。」

  「而且很凉快。」

  「原来如此。好。」

  透马一点头,拔出腰刀,解开裤裙。

  「我也跳。但是,你要牵着我的手。」

  「什么?!」

  「手啊。牵手。第一次还是会怕。拜托你。」

  透马伸出右手。

  「你脑袋有问题吗?开玩笑也要适可而止!你几岁?两个男人牵手成何体统?恶心。」

  「那,你把我当成女人不就好了。我是第一次跳水。一个人跳,心里会不安嘛。」

  透马一脸认真。他似乎是真的在说服林弥。

  不对劲,林弥打从心底感到不对劲。

  昨天和透马面对面时的威觉,仍深深地留在林弥心中。

  那种速度、那种份量、那种轻柔。

  那种程度的使剑高手毫不害臊地说他内心不安。大白天,光天化日之下,发自真心地拜托我牵他的手。

  奇怪至极。

  「喂~,林弥。」

  源吾一面踩水,一面呼喊。

  「你在做什么?快点跳下来!」

  「我这就跳下去。不过,樫井要先跳。对吧?」

  「咦?对什么对?我不要一个人跳。」

  透马耸肩缩背,林弥用双手往他的背推了一把。

  「呜啊!新里,混蛋,住手!我叫你住手!呜哇~!」

  透马发出惨叫,落入潭中。林弥也调整呼吸,头下脚上地跳入水中。

  受到日晒发烫的身体被水包覆。或许是姿势不正,胸部和腹部重重击水面。然而,就连那种冲击也令人愉悦。林弥尽可能地往下潜,改变身体的方面。一口气从嘴里跑出来,化成气泡往上漂。

  从岩石俯瞰时,水面黯淡淤塞,但是从潭底往上看,却是明亮清爽的湛蓝。这是鸭跖草的花瓣颜色。宛如一整片湛蓝色的玻璃天花板在头顶上。

  对了,那支发簪……

  林弥忽然想起了发簪。

  大哥去世的很久之前,七绪头上插着一支圆头的小玉簪。玉簪一照到光线,就会发出淡蓝色的光泽;配上大嫂一头丰盈的黑发,美艳动人。

  或许是意识到林弥看得入迷的视线,七绪羞怯地笑着告诉他:

  「这是玻璃发簪。也叫瑠璃玉。」

  原来女人会在头发中插上如此美丽的物品。

  掠过心中、旋即忘却的思绪复苏。

  这么说来,那支发簪……大嫂怎么处理了呢?

  收进某个地方了吗?给谁了吗?丢掉了吗?如今,七绪头上的发饰是一把原木色的小木梳。

  喘不过气。

  林弥拨水,想要浮上水面。这时,一个黑影在视野角落移动,潭水缓缓摇曳。

  咦?

  林弥不小心张开嘴巴。体内剩下的空气跑走。好痛苦。林弥拼命地用双手拨水。湛蓝色的天花板迅速靠近。头露出水面的那一刹那,地面上的各种声音纷至沓来。

  水流声、风声、蝉呜声、在河滩嬉戏的孩童欢呼声、鸟叫声、竹林的树叶摩擦声。林弥感到惊讶,这世上竟然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而河水流动的声音掩盖一切,更是令他啧啧称奇。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影子是?

  「你这家伙!」

  随着这一句话,头被压入水中。水从鼻孔灌进去。思绪顿时停摆。

  林弥拨开按住头的手,让头露出水面,深吸一口气。

  「樫井。突袭很卑鄙唷!」

  「听你在放屁!亏你好意思讲那种大道理。真是的,居然把人踢下水。」

  「我哪有踢你。我只是轻轻推一下而已。」

  「不管是踢还是推,你都是卑鄙小人。我差一点就没命了。」

  「真会夸大其词。跳一次之后,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吧?」

  「嗯……是啊。」

  「而且,你跳得很好呀。又很会游泳。」

  「废话。我出生第一次洗澡用的是大河的水,泳技比起一般河童厉害多了。」

  「别在河里跟河童比赛,小心被夺走三魂七魄。」

  源吾从岩石上探出头来,嘻嘻傻笑。他似乎打算再跳一次。潭水冰凉,无法长时间浸泡,所以林弥他们会爬上岩石,待身体充分回温之后再跳入水中;一再反复,直到厌倦为止。

  「说到河童,我刚才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哎呀,是我眼花了吗?」

  岩石的侧面到处都是风化和水流凿穿所形成的天然洞穴,以适当的间隔排列,正好代替阶梯落脚。

  林弥一面攀爬岩石,一面告诉众人刚才眼角余光瞄到一个影子掠过的事。

  「那该不会是潭主吧?」

  源吾瞪大眼睛。

  「是八寻潭主。你们听说过吧?」

  是听说过。

  八寻潭里住着主人。

  相传是被天狗拦住水流的河川主人,或是投潭自尽的姑娘化身。真面目恐怕是一条大鱼,但是还没有人钓到或曾用渔网捕获,只有人曾声称看到。

  「好~!我再跳进去,亲眼一探究竟吧。」

  源吾挺起赤裸的胸膛。

  「住手!据说潭主出现是凶兆。说不定亲眼目睹会引来灾祸。」

  和次郎伸出手,「啪」一声地打了源吾的脚一下。

  「和次郎,别像个老头子一样,说那种迷信的话。不过是一条大鱼罢了。我岂会因为怕鱼而不敢潜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据说我是鱼鹰投胎转世,你知道吧?」

  「不过,喂!」

  源吾不顾和次郎的劝阻,纵身跃入潭中,发出比刚才更响亮的水声,水花四溅。

  「哇~」

  透马看了余波荡漾的水面一眼,摇了摇头。

  「原来大家说那家伙是鱼鹰投胎转世。他那么会潜水吗?他该不会能用嘴巴捕鱼吧?」

  「那是因为他皮肤黑。」

  林弥随地躺下,将变凉的腹部贴在岩石上。滴在岩石表面的水滴变成黑色的水渍,转瞬消失。背部感觉到日照舒适的温度。

  「因为在小舞,皮肤黑的人都会被说成是鱼鹰投胎转世,而皮肤白的人则是白鹭丝。」

  「噢,原来如此。对喔,这里有许多以鱼鹰捕鱼的渔夫。」

  「你看过吗?」

  「没有。」

  「夏季期间会在柚香下川以鱼鹰捕鱼。现在这个时期,镇民也允许出船。河上相当热闹,值得一看。」

  「真好。我好想去看一看。新里,你带我去。」

  「为什么我得特地替你带路?如果想去的话,你自己一个人去!」

  大哥意外身亡的那一晚,渔夫在藩主面前表演以鱼鹰捕鱼。林弥明明对于以鱼鹰捕鱼心无芥蒂,但是以鱼鹰捕鱼的期间,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前往柚香下川。

  「一个人的话会不得其门而入。师父在拜托你,身为弟子的,要乖乖顺从!」

  「去看以鱼鹰捕鱼,跟师徒身分无关吧。」

  「是喔,这样啊。原来你会说那种无情的话。那,我再也不陪你练剑了。无所谓吗?」

  「樫井,你昨晚在我家吃了几碗饭?说什么陪我练习,让人感恩戴德之前,请你仔细想清楚!今天早上,你也毫不客气地吃了四碗饭!」

  「那是因为令堂和七绪师母一直劝我多吃一点,我才会忍不住一碗接一碗。从今晚起,我只吃三碗。」

  「两碗就够了。」

  再说,别随便叫我大嫂的名字。林弥原本想接着说这句话,硬生生吞下了肚子。他讨厌自己心中卑微的嫉妒心。

  我是个多么善妒、卑贱的人啊。

  如此责怪自己令人痛苦。林弥不想讨厌自己。

  「喂,源吾没有浮上水面唷!」

  和次郎回过头来,表情一沉。

  「他大概会潜到没气了为止。这里是从小玩到大的地方。不用担心啦。」

  源吾生性贪玩,十分有可能在潭底追着鱼到处游。除了肤色黝黑之外,他的确是个像鱼鹰一样擅长潜水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也太久了。就算他气再长,应该也不可能继续憋气。我潜下去看看。」

  仿佛在等和次郎起身似地,源吾的脸破水而出;绕到岩石的侧面,默默地爬了上来。他直接仰头瘫倒。不寻常的模样令林弥把手搭上他湿答答的背部,摇一摇他。源吾的身体冷得令人不寒而栗。

  「源吾,怎么了?」

  「……有、有!」

  源吾上气不接下气,面无血色,嘴唇发白。

  「有什么……?」

  「在潭底……有黑影在动。我看见一对红色的眼睛……体型非常巨大的家伙。」

  「八寻潭主吗?」

  「……我想应该是。」

  啪喳。

  耳边传来水声。潭的正中央隆起,波涛起伏。巨大的尾鳍在水面下一晃。仅止于此。如此之后,潭水又像原本一样,恢复成悄然无声的一池墨绿潭水。

  「你们看见了吗?」

  和次郎声音嘶哑地低喃道。

  「那是什么?是鱼吧?」

  透马也低声说。林弥咽下唾液,凝视水面。太阳像是算准了时间似地被云遮蔽。四周转暗,风势增强。背脊发冷。

  「我们回去吧。」

  源吾站起身来,一把抓起脱下来丢在一边的衣服。

  有一条小径从大岩石通往河岸。前往大岩石的孩子们把土踩实,不知不觉间形成的小径。岸边覆盖野生的芦苇,随处七横八竖地躺着漂流木的残骸。芦苇的高度略高于林弥,完全遮蔽视野。每次起风,就会发出沙沙作响的声音。抬头一看,能够看见被花穗切割的歪斜天空。

  尽管夕阳西倾,却仍十分耀眼,热气从脚底下冒上来。羽虱忙不迭地满天飞舞,老鹰在歪斜的天空盘旋。这是一如往常的夏日风光。

  「心情一平静下来,总觉得有点不甘心。」

  源吾把手伸向芦苇的花穗,使蛮力扯断它。

  「如果我仔细看清楚它的真面目就好了。」

  「它只是一般的大鱼。」

  林弥如此回答。身在看惯了的风景之中,只觉得刚才的寒意和恐惧都是幻影。

  源吾把嘴巴扭曲成倒八字型。

  「就是说啊。一想到它可能只是一般的鱼,就有点恼火。」

  源吾往回走,甚至像是想要回到八寻潭。和次郎像是要制止他地摇了摇手。

  「它不只是一般的鱼。说不定是八寻潭主人。最好别想去抓它比较好。」

  「是吗?」

  「是啊。主人就是主人,最好别打扰它。用不着没事找事做,特地招来凶兆吧?」

  和次郎的语气十分认真,林弥不禁回过头来。源吾颤肩大笑。

  「和次郎,你相信那种迷信吗?」

  「因为我是普请方的儿子,我想严肃看待河川相关的传说。不管是造桥或建水霸,要是河水肆虐就甭提了。我亲眼目睹过家父他们辛苦工作的模样。」

  和次郎的父亲——山坂半四郎的右脸颊有个伤疤。十几年前,修缮架在柚香下川上的大桥过程中,被奔流的洪水冲走,虽然奇迹似地捡回了一条命,但是撞上岩石,脸颊被削掉了一块肉,那个伤疤便是当时留下的伤痕。三名普请方的同事和两名前往帮忙的平民被洪水吞没,五人的遗体都在隔天被人发现,只有半四郎一个人被冲走而得救。这件事未免太过悲惨,半四郎的幸运不足以祝贺,而且他脸上的伤痕惨不忍睹。

  「不可以小看……河水。要对它心存敬畏。这是家父的口头禅。」

  和次郎的话深植内心。林弥加强语气,代表他同意了和次郎的说法。

  「是喔,说的也是。和次郎说的确实没错。源吾,千万别想去抓八寻潭主人唷!」

  尽管受到林弥提醒,源吾仍藏不住心中的不满。

  「可是啊,身为武士之子,受到鱼的惊吓就黯然撤退,也未免说不过去。对吧,樫井,你认为如何?」

  「你问我认为如何,这个嘛……」

  透马将手抵在头上,按着前额。

  「发髻塌了,得重盘才行。」

  「谁在跟你讲发髻的事了。」

  「因为变成了这副德性。我得去重新盘过才行。真羡慕你们。还没剃掉额发。」

  「樫井,我说你啊,是不是下意识地瞧不起我们?」

  源吾从鼻子吁气。

  「怎么可能,我现在可是在新里家打扰的人,哪有可能站在那种看人脸色的立场看轻别人。我不是那么倨傲的人,对吧,新里?」

  「我不晓得。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倨傲的人,但你确实是不懂客气怎么写的人。因为你满不在乎地吃比我还多。」

  「喂喂喂,为什么那种挖苦人的话说得这么顺。你们的性格太差了。动不动就损我,不然就刁难我。真是的,我只不过是在意发髻而已。」

  透马轻声咂嘴。

  「说到发髻……」

  源吾叩了叩自己的鬓发,小水滴从濡湿的头发飞溅。

  「家父说不定会提早回藩。家母开心地说,他似乎在过年前就会回来。所以,我可能也会提早举行元服仪式。」

  林弥与和次郎同时出声惊叹。

  「那,是什么时候呢?」

  「还不晓得。我母亲似乎想尽早行元服仪式,继承一家之主的地位,进城任职,娶妻生子。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她也太操之过急了。」

  「母亲似乎都是这样。不断地想下一步要怎么做。明明我这个当事人完全置身事外。」

  「是这样的吗?」

  「就是这样。你也不要以为事不关己。因为你迟早也会走上同一条路。」

  源吾的口吻平淡,既不雀跃,也不阴沉。不过,话中带有比平常更成熟一些的味道。

  林弥抬头仰望天空,轻轻地深吸一口气。

  或许是因为夕阳微微西倾,天空略带红色。耳边传来吹过一片芦苇的风声。感觉到烘烤脚底的地面温热。从小到大看见、听见、威觉到的事物毫无改变。明明如此心想,但是在不知不觉间,一切都物换星移,正在改变模样。一年后,大伙儿大概不会再高声欢呼地从巨岩跳下水,也不会随性嬉笑玩乐了。

  大家会剃掉额发,背负家计,善尽职责地活下去。各有各的身分、家世、家规。各种想跨越也跨越不了的阻碍挡在眼前。

  我想要独当一面。

  急着尽早独当一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林弥自己。如今,这个想法也没有动摇。然而,现在不容动摇的念头旁边,多了一份如影相伴的感情。

  别人会笑他痴情,或者嫌他感情用事呢?

  我想要独当一面。我想保护那个人。不过,我想获得自由。我想斩断所有纠缠过来的事情,依照自己的想法生活。

  两种情感在林弥心中交战。明明没有地方受伤,但是某个地方隐隐作痛。

  林弥不经意地叹了气。

  他担心被人质问「你叹什么气?」,赶忙紧抿嘴唇,但是和次郎与源吾一句话也没说。只有透马压低音量问:

  「为何提早?」

  他的视线不是对着林弥,而是对着源吾。源吾看到他的视线,收起下颚。

  「什么为什么?」

  「上村的父亲为什么要提早回藩?想必有某种缘故吧?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被解除江户诘的职务。」

  「嗯……欸,话是这么说没错。」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是喔,应该是做出了什么非常不光彩的事,才会被解除职务。这么一来,欸,事情就说得通了。」

  「樫井,你少乱编理由。怎么可能有那种事。万一真是如此,家母岂会开开心心地开始进行全家大扫除。一会儿重糊纸拉门,一会儿缝制新的漂亮寝具,她忙得可起劲了。」

  「噢,原来如此。原来是小别胜新欢,夫妇要在新缝的寝具中享受鱼水之欢啊。这么一来,令堂想必一心期待令尊归来。上村,搞不好明、后年,你就有弟弟或妹妹了。」

  「不用你鸡婆。我已经有一个妹妹。一个就够了。不过话说回来,不知道该说你人不可貌相,或者人色看脸就知,真是个下流的家伙,实在不觉得你身上流着家老的血脉。」

  「你白痴啊,这跟血脉有什么关系?不管是将军或天子,做的事都一样啦!不同床共枕,怎么生小孩?总不可能土捏一捏,一个小孩就迸出来了吧?」

  「那种事别说得那么露骨!有违武士的本分。」

  「咦?源吾,你之前不是露骨地说女人怎样、男人怎样的吗?而且还说个不停。」

  「林弥,你站在谁哪一边?比起这家伙,我文雅多了,几乎可以登上教科书。」

  「是吗?我倒觉得你们是龟笑鳖没尾。」

  「呃……」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和次郎在背后低声搭话。

  「樫井觉得源吾的父亲回藩这件事不单纯吗?」

  「不,没有那么严重。我只是觉得事有蹊跷。但是连我自己也不太晓得,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透马停止说话,同时停下脚步,接着迅速伸展四肢,绷紧全身。

  怎么了?林弥想问,但也闭上了嘴巴。

  感觉到一股扎人皮肤的气息。

  这一带正好是一片芦苇的尽头,四周开始出现灌木的地方。因为河流大幅蛇行,所以一穿越一片芦苇,河面便忽然出现在眼前。水流湍急,不同于八寻潭,河声淙淙。林弥出生的很久之前,这里因为有马场,因此名叫马场原,这个地名如今也保留了下来。中间间隔一块平原,前方是另一片芦苇,那里已经没有人能通行的道路。小路穿梭在灌木之间,通往河堤。从那里经过田地旁边,与进入城邑的大街汇合。

  「谁?!」

  透马质问道。

  「天气这么热,蹲在芦苇间也挺辛苦的。不妨出来如何?」

  芦苇婆娑摇曳。

  一、二、三……六个男人三三两两地跑出来。

  透马轻声一笑。

  「热得要命还戴头巾,虽说是工作,但也真辛苦你们了。」

  一群男人以黑布遮住脸,额头一带和领口都因汗水而湿透了。每个人手上各自握着木剑。

  「现在是笑的时候吗?」

  源吾低声呢喃。

  「樫井,这些家伙是什么人?」

  「天晓得。但看来起码不是朋友。」

  林弥瞄了透马的侧脸一眼。饶是平常天不怕、地不怕的他,脸上也没了笑容,但好像也不怎么紧张。林弥试着一问:

  「他们冲着你来的吗?」

  「大概是吧。」

  「那,我们可以闪到一边凉快去罗?」

  「什么?新里,亏你讲得出那种冷血的话。我真不敢相信。」

  「哪有什么冷血不冷血的,这是你的个人恩怨吧?」

  「我哪知道。是对方擅自跑来找碴。我可是一点错也没有唷。」

  「看剑!」

  随着气势惊人的吆喝声,站在第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架起木剑,一个箭步扑了过来。动作凌厉,不是虚张声势。

  透马侧身避开,同时以手刀重砍对方的脖子。男人摔了个倒栽葱,趴在地上低声呻吟。

  源吾捡起木剑。

  「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好像很有趣。樫井,我助你一臂之力,你要感谢我。」

  源吾重新握好木剑,主动面向一群男人;瞄准正中央的男人,笔直朝他往下砍。对方以几乎呈水平状态的木剑接招。其他男人一下子在一旁散开。

  「他们要上罗。」

  透马的这句话仿佛是个讯号,五个男人一起冲过来。林弥能够清楚地看见他们的动作。动作虽然相当迅速,但是没有快到令人手足无措。比起自己和野中在道场使劲互砍,他们的速度差得远了。

  原来练习没有白费。

  不清楚透马的去向和真实身分,唯独剑的漂亮轨迹烙印在视网膜上忘不了的日子:受到焦急、焦躁与期待摆布的期间;一味承受野中粗暴凶猛的剑的时光,绝对没有白费,也没有虚度岁月。

  一点一滴都成了自己成长的能量。

  野中先生,谢谢你。

  林弥在心中道谢。

  林弥收脚逃过一击,立刻腰杆一沉。对方或许没想到林弥会避开,身体门户洞开,腹部一带出现破绽。林弥瞄准那里,往上一拳。

  唔!

  男人发出沉闷的呻吟,曲膝倒地。

  「呜啊!」

  林弥听见和次郎微弱的叫声,回头一看,和次郎脚底打滑,快被一个男人拿木剑往下砍中。

  「和次郎!」

  林弥抓起脚边的石头,发出呐喊。霎时,男人的气势减弱了。林弥朝他的脸部,投掷婴儿拳头大小的石头。男子脖子一缩,顺利避开。但是下一秒间,发出呻吟向后仰倒。原来是和次郎抬腿踹中了他的跨下。

  哇,大家都挺有两下子的嘛。

  明明被一群彪形大汉包围,大家却没有慌乱阵脚,反倒是气定神闲地见招拆招。

  思,大家都挺有两把刷子的。

  林弥赞叹。甚至以朋友为傲。

  「老虎不发威,你们把我当病猫!」

  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挡在林弥面前。他是自己刚才一拳痛殴的男人。他一抛下木剑,马上将手搭上刀柄。

  咦?他打算做什么?

  转瞬间,刀身反射夏日阳光闪烁。

  男人将白刃架在腰际,维持这个姿势缓慢地转圈运步。刀尖一直对准林弥,不肯偏移。

  亮出真剑,来真的吗?

  口中越来越干渴。总觉得蝉在耳内呜叫。

  「喂,片桐,住手!」

  被和次郎抬腿踹中跨下的男人站起身来,连忙挥手。事情演变令他心慌了。

  「把刀收起来!我们可没有受命拿刀砍人唷!」

  「少罗嗦!」

  名叫片桐的男人怒吼。充血的眯眯眼气得吊起眼梢。

  「我岂能被这种小鬼瞧不起!」

  片桐一撂下狠话,立刻斜砍了过来。林弥听见真剑的破空之声。

  林弥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将手搭上刀柄,拔刀出鞘的。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架起白刃与片桐对峙。

  「林弥。」

  和次郎跟源吾正要冲出来,透马挡在两人身前伸出手臂。

  「樫井,让开!不快点阻止他的话……」

  和次郎语气激动,源吾咬牙切齿。

  「随他去!」

  「怎么能随他去!」

  「不会有事,你们在一旁看着!」

  「怎么不会有事?!他们要互砍耶!」

  「我说不会有事就不会有事。新里会想办法化解僵局。你们最好不要乱出手。」

  「可是……」

  林弥一面架着刀,一面听着透马与和次郎的对话。透马的语气从容不迫,和现场气氛格格不入。

  喂,林弥。有生以来第一次要以真剑与人交锋,你还真是游刃有余啊。

  林弥对自己说。

  游刃有余?是吗?

  我不太清楚。但是,看见白刃光芒之后的混乱心情完全平静下来了。既不会惊慌失措,也不会手忙脚乱。四周看得一清二楚。

  片桐原本架在腰际的刀,改为架在头顶。高举的刀身像是长而难看的角,一点也不美。

  不管怎么架刀,真刀应该很美。像寒冬的枯树般,有一股凛洌之美。既没有装饰,也没有炫耀,毫无多余的事物,就只是纯粹的美。

  大哥结之丞的架式就是如此,和透马对峙时,林弥也感觉到了那种美。

  美丽的事物令人畏惧。唯独美丽的事物,令人不得不畏惧。

  任由激动的情绪摆布挥舞的剑一点也不美,而且不可怕。

  林弥调整呼吸,放松身体。

  手掌微微发热。心脏缓缓跳动。那是手持竹剑或木剑时,不曾感觉到的感觉。

  光线从四周消失。

  河川、树木、人影消失。

  感情消失。

  连恐惧、感叹、困惑;甚或愉快、悲哀、焦躁,自己心中的所有感情也悉数消失。

  唯独手握着剑的感觉鲜明。

  剑光一闪,一道类似薰成黑灰色白银的光芒袭击而来,它的动作虽然不慢,但也不快。

  身体自然动作。与其说是自己的意思,倒更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操纵移动。

  感觉击中了对方。手掌有些酸麻。接着……

  血腥味扑鼻而来。那无疑是血腥味。顿时,意识清醒了。一切逐渐恢复原貌。

  太阳的温热、风声、青草散发的热气、河流声、从灌木之间飞上天际的鸟叫声、流汗的味道……一切逐渐恢复原貌。

  红色花瓣在河滩的沙上凋谢。意识到那是鲜血的刹那,林弥感到轻微的目眩。

  西倾的夕阳直射眼睛。

  脚边发出低声呻吟。林弥睁开眼睛垂下目光,险些叫了出来。

  片桐蹲着,像个畏怯的幼童般蜷缩身子呻吟。上臂染成一片鲜红,流出来的血渗进沙地。

  「片桐,喂,片桐!」

  五个男人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其中一人大喊「好小子」,把手搭上腰刀。透马钻进那个男人与林弥之间,对蹲坐的片桐扬了扬下颚。

  「你不快点带他去看医生,会耽搁医治时间唷。」

  五个男人你看我、我看你。也有人蒙面布松脱,露出面貌,但好像没有多余的心思介意。透马刻意高声咂嘴给几个男人听,扒下了片桐的蒙面布,以它紧紧绑住肩头止血。

  「喏,别再拖拖拉拉!时间拖越久,这个男人的性命越危险。你们打算愣在那里,看着伙伴的血流干吗?」

  五个男人像是弹了一下,展开行动。有人背起片桐,有人抱着木剑跑了起来。一转眼间,众人消失在灌木后面。

  「简直是动如脱兔。唯独落跑速度之快无人能及。」

  透马耸了耸肩,浅浅一笑,然后面向林弥,脸上已无笑容,表情僵硬。

  「新里,你也快点收起来!」

  「咦?」

  「刀啊。你要拔刀出鞘到什么时候?唉,仔细擦干净唷。如果沾着血的话,以后就会生锈不能用了。」

  右手忽然变得沉重。林弥意识到手中仍握着白刃。刀身沾血。林弥以怀纸仔细擦掉血迹。手指僵硬,不听使唤,擦不干净。

  「林弥。」

  和次郎抓住林弥的手臂,盯着他的脸直瞧。

  「你不要紧吧?」

  「啊……嗯。」

  「没有受伤吧?」

  「嗯,我想,大概不要紧。没有哪里会痛……」

  连林弥都觉得自己的说法十分稚拙,像个嘴边无毛办事不牢的幼童。然而,脑海中一片白雾迷蒙,脑袋昏沉,无法顺畅思考。

  「当然不要紧。」

  透马弯腰捡起了什么。刺眼的光芒四散。

  「不必担心能够做到这样的家伙。」

  那是刀身的碎片。从刀芒算起五、六寸处折断。

  「新里。」

  透马在林弥眼前放开拎着碎片的手指。碎裂的刀身插在血迹斑斑的沙地上。

  「你记得自己怎么动作的吗?」

  「哎呀……嗯,隐约记得。」

  我怎么动作?怎么回击?怎么进攻?

  片桐的剑术力道虽猛,但是动作单纯,笔直地从头顶下击而来,无论是要避开或接剑都轻而易举。腰部一沉,接住砍过来的剑;反弹回去的那一瞬间,发出一声闷响。片桐手握断剑,重心不稳;腋下、肩头、胸部、腹部都门户洞开。林弥展开行动。呼吸和身体的动作极为自然地一致。接着……

  片桐就在脚边呻吟了。

  「是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透马眯起眼睛。

  「那是怎么一回事?」

  在这之前一直沉默站着的源吾趋身上前问道。透马没有回答他,注视着林弥。眼神像是在品头论足,又像是在试探,而且异常老谋深算。

  源吾失去耐性。

  「喂,樫井,回答我!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啊……。我说,上村。」

  「什么事?」

  「你觉得我和新里谁比较强?」

  「什么?」

  「我在问你,如果我们在道场以竹剑……或者以木剑比试,你觉得谁会赢?」

  源吾的眼珠子左右游移。

  「咦,欸,这……」

  「不用说,当然是我吧?三战两胜,新里恐怕连一胜都拿不到。」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那又如何?」

  源吾望向林弥、眨了眨眼。

  不是或许,而定铁定如此。无论三战两胜增加到十战六胜、二十战十一胜,结果都一样。

  一胜都拿不到。

  「新里连一胜都拿不到。不过,换作真剑,那又如何?」

  透马又眯起眼睛。眼中的光芒凝聚,变得锋利。

  「喂,新里,如果以真剑和我对峙,结果会如何?你认为会跟在道场练习一样吗?」

  和次郎跟源吾交换眼神,一起将目光转向林弥。好像三人在质问他结果会如何,林弥下意识地退后半步。

  「那种事……我不晓得。我怎么可能晓得。」

  声调高了八度。不自然的高音令他无地自容。

  我为什么会这么惊惶失措?

  「是啊,你不晓得。因为我也不晓得。我完全预料不到,哪一方会赢,或者平分秋色……两败俱伤。」

  透马的语气平稳。太过平稳,反而感觉阴沉。

  「两败俱伤这种说法也很吓人。」

  和次郎低喃道,像是打哆嗦似地耸了耸肩。

  「我曾听师父说过。」

  透马忽然蹲下来,开始将刀的碎片埋入沙中,再在上面堆积碎石。看起来好像一座小坟墓。

  「他说,以真剑对战,完全不同于手握竹剑或木剑。道场中最强的人,若以真剑和人互砍,不见得会存活下来。有人手持真剑,在赌上性命的战役中才会发挥真正的本领。这种人虽然少,但不是没有……。我当时年幼,年纪还太小,几乎听不懂师父这段话的意思。不过,欸……如今我终于稍微了解了。」

  透马唐突地站起来,把脸贴近林弥。

  「新里,你太晚出生了。」

  沾着沙子的指尖按在林弥肩上。明明只是被轻轻推了一下,但林弥却重心不稳。

  「哎呀,说不定是太早出生了,但是不管怎样,你都应该诞生在战乱时代,不是吗?」

  蚱蜢一面宪宪窣窣地呜叫,一面从两人之间穿越,发出昆虫的骚味。

  「诞生在以白刃交战,堂堂正正地砍倒对手的乱世。」

  「我并……」

  林弥想要吞下唾液,但是口中干渴欲裂。

  「我并不想砍人。」

  「你想变强吧?」

  「我想变强。不过,我并不想砍人。」

  「两者一样吧。」

  「少胡说。怎么可能一样。我只是想穷究剑道。」

  「穷究之后又怎样?刀除了砍人之外,有其他使用方法吗?变强等于是擅长砍人吧。」

  不对!

  这种说法不对。剑绝对不是杀害人的事物,而是用来保护人的。大哥也是如此,他实力坚强,威风凛凛地一直保护着我、母亲大人,以及大嫂。

  所以,我要向大哥看齐……

  「刀迟早会遭人废弃。」

  透马仰望天空。偏红的夕阳照在他仰望的脸上。

  「凿子和刨子是用来制造物品,铲子和锄头则是用来耕种作物。刀可就无用武之地了。产生不出任何东西。只是用来砍人而存在。那种东西,早晚会消失。」

  「那,樫井会舍弃刀吗?」

  源吾语气轻佻地插嘴说道。气氛忽然缓和下来,林弥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如果能够舍弃的话,我倒是想舍弃。坦白说,我的个性不适合当武士。我避之唯恐不及。」

  「是喔。但是,身为樫井家的儿子,那也由不得你。真是令人遗憾。」

  「上村一说,听起来一点也不遗憾。」

  「好说。我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哪敢同情家老家的后嗣,何况命运是天生注定的。武士之子大概只能以武士的身分生活。欸,武士有武士的难处,商人有商人的苦处。别抱怨,要甘之如饴地接受命运。」

  「要是像你这么头脑简单,大概就无忧无虑了。真是令人羡慕。」

  「啊,你在看轻我吧?」

  「我怎么会看轻你。我根本就把你看扁了。」

  「你真是个令人火大的家伙。」

  源吾气得耸肩。和次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樫井,你晓得刚才那些家伙的底细吧?」

  「嗯。」

  「他们是谁?」

  「八成是老狐狸精的爪牙。肯定是想给我点颜色瞧瞧。」

  「正室夫人派来的人?假如这是真的的话,这种行为简直要不得。」

  「那个老太婆本身就是只不祥的狐狸精。不过,欸,这次学乖之后,大概就不会为非作歹了,但是为了小心起见,我今晚会警告她一声。也给你们添麻烦了。」

  「真是的,害我们大受连累。我不侈求酒,但请我们吃点小菜也不为过吧。」

  源吾咧嘴大笑。

  「我知道一家店吃得到便宜又美味的菜肴。今晚在那家店请我们一顿如何?」

  「休想。我爱吃新里家的饭。要我在别的地方吃饭,别开玩笑了。」

  「原来是不想请客啊。小气鬼。为人的肚量太小了。」

  「敲诈别人的家伙肚量又有多大?」

  林弥一面听着源吾和透马斗嘴,一面悄悄摊开手一看,回想刚才这里感受到的触感。

  第一次砍人的身体,使人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我八成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感觉。或者迟早有一天,我会忘记呢?假如我忘记那种感觉,习惯杀人,麻木不仁的话……

  大哥会作何感想呢?

  有一个念头突然窜上心头。

  大哥曾经砍过人吗?万一他砍过人的话,这和他的死状有何关连呢?

  「林弥。」

  和次郎轻轻地将手放在他肩上。

  「我们回去吧。」

  「……嗯。」

  凉风从河川吹来,脖子上的汗水干了,鸟在头顶上声音嘹亮地啼叫。一只老鹰画出弧线,盘旋飞上云霄。

  接纳老鹰的天空已经失去绚烂的光芒,散发出初秋的气息。

  小舞藩家臣之长——樫井信卫门宪继的宅邸鸦雀无声。不过,这座宅院总是安安静静。照理说包含打杂的侍女在内,人数应该相当众多,但大多时刻都阴森死寂。

  说不定是因为有病人的缘故。

  信卫门的正室——和歌子虽然产下两名男丁,但是体质赢弱,长子不到二十岁便英年早逝,今年十八的次子保孝这几年也卧病不起。和歌子想尽办法,找来名医和僧侣,但是无效,保孝越来越衰弱。当然,他尚未娶妻生子。

  充满叹息、泪水、死亡征兆的地方阴暗、阴郁重重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

  透马从一开始就不习惯樫井的宅邸。他认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习惯。

  这种阴暗、沉重、阴郁的气氛实在令人心情沉重,喘不过气。

  每次经过樫井宅邸气派的长屋大门,透马就不由得感觉到自己是外人。尽管如此,却不会痛苦、悲伤,只是感到无以复加的寂寥。

  好像灵魂涂满了寂寥这种情感。

  「不管怎么说,孩子终究还是会回到父母身边。你的父亲可是樫井大人唷。唯独这一点是天翻地覆也不会改变的事实。唯一的父亲在召唤你,你总不能装假没听见吧?阿透。」

  火速启程前往小舞!收到父亲信卫门寄来内容几近于命令的信时,熊屋的爷爷——裱框师傅佐吉如此对他晓以大义。

  「开什么玩笑?!之前把我关在江户宅邸,理都不理我,事到如今,叫我去我就去吗?我不去。我才不要离开江户!」

  「你又没有被关起来。动不动就溜出宅邸,整天窝在熊屋乱挥毛刷。阿透,樫井大人尽量给你自由了。阿菊……你母亲生下你不久,抱着你回到熊屋时,樫井大人马上就寄了一封信来。信上写着:能够在母亲身边健康长大,是这个孩子的幸福。」

  听说母亲菊是引人注目的美女,但她的父亲佐吉却是个下巴方正、眉毛浓密,长得一副顽强的模样。然而,透马十分清楚,祖父既不顽固,也不固执,反倒是个个性直爽,有话直说的江户男子。透马也知道,祖父虽然长得浓眉大眼、阳刚味十足,但是比一般人更善感,个性温和。就是因为知道,透马才敢抱怨、发牢骚。他只能对这位祖父撒娇。

  「如果觉得我这样比较幸福,我希望他让我一直在这里过着悠闲的生活。爷爷,父亲他根本不把我当作一回事。他一回到领地就抛下我不管了,不是吗?现在这样算什么?!领地正室的两个儿子不能当后嗣,立刻就叫我回到他身边,耍人也该有所分寸吧!我又不是一颗棋子。我是有血有肉的人,才不会依照父亲的意思行动。」

  「其实,我原本想当馅饼师傅。」

  佐吉盯着装了寒糊的瓮,嘀咕说道。寒糊是将趁寒冬煮好的生麸,发酵三年的发酵物,浓稠而带黄色。长年看惯了的那个颜色仿佛刺激眼睛似地,佐吉眨了两、三下眼睛。

  「馅饼师傅?」

  「是啊。我从小就非常爱吃甜食,想当馅饼师傅。但是,父亲擅自决定让我到裱框店当学徒,所以不得不放弃梦想。我根本没有机会发表意见。就这样一直当裱框师傅当到了这把年纪,继续做着和馅饼毫无关系的工作。」

  「你不后悔没有当成馅饼师傅吗?」

  「我不后悔。父亲的选择没错,我的个性适合当裱框师傅。否则的话,我做不了四十年。我想说的是,天底下的父亲都是这样。看似自私自利,其实都是在替孩子着想。不过,有时候经过千思百虑,还是会稍微判断错误。」

  「商人和武士不一样。父亲是武士,只会考虑到樫井家的利益。爷爷,我不要去小舞。我一辈子都不想去。」

  透马闭上嘴巴,收起下颚。浆糊毛刷在眼前飞过,撞上墙壁,反弹落在泥地上。寒糊在透马的脚边飞溅,黏呼呼地黏在脚上。

  「你要叽叽咕咕地发牢骚到什么时候?!」

  佐吉的咆哮声响彻工作室。声音大到令正在整理拉门纸的年轻工匠起身。

  「你这样还算是熊屋的孙子吗?!没出息地一直抱怨你不要去。差不多该下定决心,勇往直前了!混帐家伙!」

  透马捡起掉在脚边的毛刷,闻到浆糊的味道。

  「透马。」

  佐吉接过毛刷,轻声呼唤孙子的名。

  「不可以看不起武士。更何况樫井大人不同于三餐不济的流浪武士。他是有身分、有实力的武士。如果他有心的话,我们根本毫无反抗能力。既然大人决定召唤你到小舞,不管你怎么挣扎,横竖都得去。哪怕是你逃走或躲起来都没用……只是白费力气而已。」

  或许是错觉,总觉得佐吉的肩膀看起来缩小了一圈。

  「既然是白费力气,就别再挣扎了。不要哭哭啼啼地被人拖走。最好抬头挺胸地前往小舞。」

  「爷爷……」

  「自哀自怜也无济于事。如果去小舞是你命中注定,就勇敢地面对命运。你的母亲也是这样走过来的。再说,熊屋永远在这里,我也会一直在熊屋当裱框师傅。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不会改变。」

  我等你回来。佐吉接下来八成要说这句话,但是他吞下肚没说出来。布满皱纹的喉结微微上下移动。

  透马咬紧牙根。

  吱吱嗄嗄的倾轧声在体内回荡,沉闷混浊的声音。

  去小舞继承樫井家,那意味着远离熊屋。纵然获得江户诘的职务,到江户走马上任,既然背负着樫井家的名声,就不能轻易造访熊屋。即使再怎么希望以工匠孙子的身分行动,那也是不容许的事。

  透马喜欢熊屋,喜欢佐吉。

  四、五名工匠把佐吉视为工头,天天进出熊屋。有人住在店里、有人通勤,也有人四处漂泊。有人默默地认真工作、有人性情不定但手艺精湛,也有人是性格开朗的半吊子。统称为裱框师傅,但是这群工匠各自拥有不同的特性,而管理他们的佐吉的怒骂声、笑容和气魄;工作室中你来我往的轻快闲聊、活泼的气氛、裱里的声音、上等浆糊的气味、毛刷硬梆梆的触感、烹煮伙食的气味、画在纸拉门看板上的达磨漆黑图画……生活在熊屋的人、熊屋内的所有事物都令透马喜爱。一想到这里是母亲出生的地方,透马更是为之心夺。

  说不定自己能够以裱框师傅的孙子身分,而不是以武士之子的身分生活。

  有一段时期,透马真心希望如此。当时,一名性情温和的男近侍因为败血症,说走说走。他在藩邸内好歹也分配到了一间房间。那名男近侍死了之后,几乎没有人搭理透马。新的近侍既不侍候他,也不会将父亲从领地寄来的信件和物品交给他。虽说是一家之主的儿子,但是从一开始就不能指望有母亲当靠山,没有人想和失去父亲关爱的庶子的现在和未来扯上关系。虽是别墅,但规模宏伟,比熊屋大上几十倍。然而,透马总是独自一人待在宅院内。不过,透马几乎不曾安份地在宅院内度日。

  如同佐吉所说,透马经常任性地溜出藩邸,窝在熊屋;鲜少遭到责备,即使偶尔遭到责备,父亲顶多也只是做作样子,念他几句而已。

  透马一点也不感叹父亲抛下自己不管。父亲默许他任意行动,反而令他开心。所以他心中有梦想,怀抱希望。

  说不定自己能够以裱框师傅的孙子身分,而不是以武士之子的身分生活。

  透马没有想到,这个梦想如此轻易地破灭。命运宛如惊涛骇浪,在一转眼间吞噬、粉碎虚幻的愿望和希望。

  勇敢地面对命运。

  原来如此,确实是这样没错。若是自哀自怜,蹲在原地,只会轻易地被冲走。只好站在命运的浪头前进。

  「只要不放弃,道路就会自行开启。」

  如此教导透马的是新里结之丞。他以剑术师父的身分来到宅邸。当时,透马六岁,前一年刚失去母亲。不知是基于同情心,或者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透马展现关爱;使他遇见了新里结之丞这名师父。唯独这一件事,透马如今也对父亲心怀感谢。

  结之丞一见到透马,马上问他:「你喜欢绘草纸(译注:江户时代附插图的时事读物)吗?」结之丞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叫他「幼主」;对他说话既不会毕恭毕敬,也不会对他投以品头论足的视线。只是问他:「你喜欢绘草纸吗?」透马回答:喜欢。

  「是嘛,那我念一段给你听吧。」

  话一说完,结之丞便抱起透马,将他放在膝上,从怀中掏出一本对折的中本(译注:江户时代的书籍规格之一,大小约为长七公分、宽十公分)摊开。

  「从前从前,在伊予国有个男人名叫半本郎苇芳。

  这个男人三岁就力大无穷,足以将庭院的松树连根拔起。」

  透马微微感觉到类似母亲膝盖的柔软,但是坐起来明显不同的感觉。低沉而年轻洪亮的嗓音、强壮手臂的触感、语带小舞这个陌生地方乡音的说话方式、比母亲高的体温,都是透马第一次接触到的。

  这个人明明是来教导剑术的,为什么念绘草纸给我听呢?真奇怪,他真是个怪胎。

  透马起先有点困惑,但是立刻受到绘草纸吸引。衣着华丽的年轻武士挥舞长剑,和大章鱼战斗。章鱼被砍下的触手占据了第一页的下方;浪花四溅。

  「从大章鱼手中救出萱奈公主。

  半十郎在这之后娶公主为妻,成为伊予国领主,贤能地治理当地。」

  结之丞阖上草纸。

  「如何?有趣吗?」

  「如果更长一点会更有趣。」

  「哦,是吗?」

  「故事一下就结束了,好无趣。而且……」

  「而且什么?」

  「章鱼好可怜。只是爱上了来海边弄潮的公主就被杀死,好可怜。」

  「原来如此。经你这么一说,果真是如此。这只章鱼又不是罪大恶极。」

  结之丞点点头。在他的催促之下,透马接着说:

  「用不着杀它。饶它一命,把它赶到海里就好了。」

  「换作是你的话,你会这么做吗?」

  「我会这么做。我也不会砍断章鱼的触手,这样它好可怜。」

  说到这里时,透马忽然感觉喉咙哽咽。在此同时,有一股温热在眼皮内侧慢慢散开。那在一眨眼间化为奔流,以顶起眼球之势溢了出来。

  透马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呢?他大为吃惊,意识到那是眼泪,连忙停止呼吸。

  不能哭。

  他一直如此约束自己。

  哭的话会变凄惨、会悲伤。勉强支撑自己的自负会瓦解,所以不能哭。并非因为自己是武士之子,也不是因为自己是男人,而是因为一哭就会遭人怜悯、被人同情。明明不是真正担心或同情自己,只是一时的怜惜和安慰。透马讨厌必须接受对方好意的感觉。与其接受那种假好心,不如忍住泪水抬起头来。

  我才不会哭!

  就算嘴唇破裂、牙齿折断,男子汉应当打落牙齿和血吞,继续咬紧牙关。我才不会哭!

  结之丞轻轻抚摸透马的背。那与其说是抚摸,倒不如说是一个宽大的手掌靠在背脊上。明明只是这么一个小动作,透马却渐渐全身放松。原本憋住的气息、僵硬的身体、用力咬合的臼齿都放松了。透马呜咽哭出声,泪止不住;在刚遇见不久的男人膝上痛哭失声。他不晓得为什么,但觉得旦哭无妨。在这里可以不用忍耐。尽情地哭也无所谓。

  透马一径地哭个不停。过了多久的时间呢?内心充满了痛哭流涕之后微微的疲倦及心安,倚靠在宽厚结实的胸膛上。脸颊像是浆过了似地僵硬。

  「刀就是这么一回事。」

  结之丞说。说话方式和刚才没有两样。

  「一旦拔刀出鞘,就必须砍人才能还刀入鞘。需要赌上性命的心理准备。毫无心理准备地拔刀是一种愚昧至极的行为。」

  结之丞说的话太过令人费解,透马几乎都听不懂。然而,他十分清楚,以师父的身分现身的这名年轻男子既不怜悯自己,也没有看轻、侮蔑自己。他是真心在对六岁的自己诉说。透马心跳加速,能够理解这一点。

  「我要教你的不是如何拔刀,而是剑术。」

  「剑术……」

  「没错。说不定会对你有帮助。」

  「对什么有帮助?」

  「对活下去有帮助。」

  结之丞将透马从膝盖放下来,对他咧嘴一笑。感觉真的是咧开嘴巴笑。结之丞像个想到恶作剧把戏的儿童,状似愉快,散发出轻微的放纵气息。透马没想到大人会那样笑。

  透马也对他咧嘴一笑。柔和的微风轻抚过僵硬的脸颊。

  透马沉迷于师父教的剑术。如果依照结之丞的指导动作、停止、挥舞竹剑,就能切身威觉到自己体内产生的力量。那溶入血流中,变成肌肉,铭刻在骨头上。那股力量确实一天比一天更强大。

  我能够变强。能够变得强大。

  能够相信自己的这股愉悦感受该怎么说呢?原本缩成一团的五内获得舒展的快感该如何形容呢?

  我想变强。我想变得更强、更强大。

  透马说出了打从心底期望的愿望。

  师父,我想变得更强。

  「变强要做什么?」

  结之丞问他。

  当时,从开始练习之后过了半年。时值夏季,别墅庭院中垂悬的紫藤花盛开,聚集在花中的蜜蜂发出振翅声。风变得又湿又重,突如其来的骤雨拍打地面。

  「如果变强的话……」

  透马噤口。话哽在喉,无法妥善说出来。明明想告诉师父的话确实就在心中,但却无法表达出来,令人焦躁难耐。

  他心想:如果变强的话,就会看见未来的路;能够掌握自己的方向。年幼的透马还没开始担心自己的前途,只有茫然的不安。他认为,自己大概会这样随波逐流,前往某个地方。

  「能够去我喜欢的地方。」

  答案悄然脱口而出。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有。」

  「哪里?」

  「熊屋。」

  「熊屋?」

  「爷爷的家。我想回去。」

  这是真心话。我想回去熊屋。那里有母亲、有祖父;有浆糊、树木和纸张的气味。我在那里长大,过着幸福的日子。

  突然和母亲一起被召见到小舞藩别墅藩邸,是在母亲去世的几个月前。母子一抵达,便被带领至内侧的和室,等待一阵子。透马在母亲怀中打盹许久,听到声音醒来时,发现抱着自己的不是母亲,而是一名五官扁平的老婆婆。母亲缩拢纤细的身子,低垂着头,好像就要这样消失不见。

  「妈妈。」

  透马想触碰母亲,拼命伸长手臂。老婆婆说:不行。发出线香气味的气息罩在脸上。

  「幼主,不行动。」

  老婆婆力气大得惊人,脸上像是戴了面具似地面无表情。

  因为点着方形纸灯,所以大概是日暮之后,而且羽虱在纸灯周围飞来飞去,所以季节大概是晚春到初秋之间。纸灯的光线照出老婆婆面无表情的脸,令人毛骨悚然。紧闭眼睛的过程中,透马又睡着了,醒来时一人里在被子里。他不晓得昨晚在和室内发生了什么事、父亲是否坐在纸灯旁的蒲团上、母亲和父亲之间是否有交谈,就这样迎接早晨的到来。

  明明太过早逝的母亲容貌和身影都模糊不清,但是不知为何,唯独那一晚的事情清晰地烙印在脑海中,未曾消失;就连羽虱撞上纸灯的微小声音都记得。

  那一晚之后,母亲就开始在宅邸内生活,不管透马怎么请求,母亲就是不肯回熊屋,而且不到过年就去世了。透马寻思:母亲是决定在这里过一辈子,基于自己的意思而留在别墅的吗?或者是被强迫的呢?

  母亲想待在这里吗?或者百般不愿却被坏人软禁呢?

  无从得知。透马不明究理地在宅邸内生活至今。

  我讨厌这里,我想回去熊屋。

  即使回去,母亲也已不在,他起码明白这一点。可是他想回去。如果回去熊屋就不孤单。有人会展开双臂抱起自己,将自己紧拥入怀。

  「是喔,熊屋啊。」

  结之丞抱起双臂,「嗯」地轻声低吟。透马抬头看他的脸,握紧拳头。

  「不过,我不回去。我要待在这里,请师父教我剑术。」

  我想回去熊屋。

  我想跟师父学剑。我想跟师父在一起。

  两者都是真心真意。

  「透马。」

  结之丞松开双臂,蹲了下来;高度和透马的视线同高。

  「不要放弃唷。」

  结之丞将手搭在透马的肩上。

  「只要不放弃,道路就会主动拓展。如果放弃的话,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透马凝视师父的眼睛。

  「哪怕是被一百名敌人包围也不能放弃。只要不放弃,你就还没输。要记得这一点!」

  结之丞起身背对夕阳,成为一个黑影。看起来宛如耸立的高山般壮丽。

  后来到回藩之前的两年内,结之丞只要有时问就会陪透马练剑,告诉他各式各样的事。练习之后,结之丞会说起和透马同年的弟弟的事、小舞的渔夫以鱼鹰捕鱼的风情、山河之美、美味的乡土料理。透马像在炉边听故事般听结之丞说;仔细聆听,沉迷其中,陌生的风景和人物令他心荡神驰。

  「师父的弟弟是个怎样的人呢?」

  透马曾经这么问。当时,练习完毕,透马像平常一样坐在师父身旁。

  「弟弟?你对林弥的事感到好奇吗?」

  结之丞反问,透马连忙摇了摇头。

  「我并不好奇。」

  这句话是骗人的。自从听结之丞说了林弥的事之后,透马就对新里林弥这个人非常好奇。提起这个名字时,师父的语气就会变得柔和一些,眼角露出微笑。

  结之丞比任何人都疼爱年纪可以当自己儿子的弟弟,透马察觉到了这一点。师父想必也会像这样教他弟弟剑术。小舞是一块山川壮丽的土地。有一个男孩八成一面等着大哥归来,一面挥舞竹剑。透马好羡慕,甚至感到嫉妒。「林弥」拥有所有自己没有的事物,令透马羡慕得要命。

  「我和林弥谁能变强呢?」

  透马找碴地问道。

  「师父,我们谁会变强呢?」

  结之丞直视透马,摇了摇头。

  「……不一样。」

  「不一样?什么不一样?」

  「你和林弥的剑道不一样,大概不能相提并论。」

  师父的话含糊不清,不算是回答。然而,透马无法进一步发问。因为结之丞思绪百转千回地将目光转向天空,他的眼神阴郁。

  「师父……」

  一只大手放在透马头上。

  「透马,不必和别人比较。你会变强。只要相信这一点!」

  转向透马的眼中,阴郁已经消失。

  「是。」

  没错,我能变强。我会变强。

  透马抬头挺胸,直视师父的目光。

  这两年过得充实。透马长高、力气变大,磨练技巧,获得相信自己的方法。

  自己不是一味被时势推着走的人。

  透马在结之丞离去的寂寞中,自觉到这一点。他抬起头来,紧抿嘴唇。而目送师父背影的那一天,透马第一次溜出宅邸,到深川元町造访祖父。他凭自己的力量抵达了熊屋。

  一心认定相隔遥远的地方,其实只在徒步一刻之遥。

  「哦,你来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大了。」

  佐吉对气喘吁吁冲进屋的透马笑道。两人好久不见,但佐吉的笑容中令人丝毫感觉不到这段期间流逝的岁月。

  除了男近侍之外,没有人察觉到透马擅自外出,而且近侍当时及后来都以搀杂和善与怠惰的宽容,默许透马外出。

  只要不放弃,道路就会自行开启。

  确实如此。

  师父传授的教诲,如今也雷犹在耳地存在心中。如果深呼吸,它就会频频颤抖,飘散芳香。

  透马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伸手抓起在祖父面前一字排开的毛刷之一。把柄上盖了(熊)这个漆黑的烙印,那是裱框师傅佐吉爱用的毛刷。

  「这个我带走了。」

  透马将毛刷揣入怀中。

  迅速地下定了决心。

  我不会放弃。我要站在命运的浪头。我不要受到父亲的想法摆布,而是以自己的意思前往小舞。如此下定决心的话,就会明白在那里想做的事、该做的事。师父平静的口吻与眼神清晰地浮现眼前。

  收到父亲的命令信稍早之前,得知结之丞遭人暗杀的消息。在那之前一年中一、两次的来信中断,完全断绝音讯地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透马对这件事实在放心不下,想要知道结之丞的情况,到处探听。终于掌握到的是小舞藩士新里结之丞,半夜在路上遭人袭击丧命这个惊人的消息。而且,已经是接近两年前的事了。

  师父遭人杀害?

  功力莫测高深的师父会被人从背后砍杀?

  令人无法置信。不,我不相信。除非亲眼见证,否则打死我都不信。

  我要去小舞,亲自确认。那正是我该做的事。

  透马将毛刷塞进怀里深处。

  「爷爷,我要离开一阵子。敬请期待我的旅行见闻。」

  「噢。这样我也打起精神了。」

  「后会有期。」

  「喝水要注意唷。」

  佐吉对着透马的背影喊道。

  「不要没有节制地大吃大喝唷。你这个贪吃鬼,如果不先确定当地的食物适不适合你的胃就塞进肚子,可是会大吃苦头唷。」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

  「在我眼中,你永远是三岁小孩。」

  「爷爷才是呢,都已经老大不小了,酒要少喝一点,还有大声骂人的毛病要改一下。」

  「胡说!半吊子的家伙只有那张嘴变得比一般人更伶牙俐嘴。吵死了,快滚、快滚!」

  佐吉像在赶苍蝇似地摆了摆手,弯腰面向工作桌,就此不再抬起头来。

  爷爷……

  下次何时能见面呢?这该不会是今生永别吧?这样道别好吗?

  透马压抑念头,硬生生吞下肚,离开了熊屋。

  女佣点燃悬挂的纸灯。笼罩在微暗中的走廊稍微变亮。和白天的暑气呈反比,日暮一天比一天早。如今抬头看见的天空已变成绛紫色,不知是怎样的夕照,一、两道靉靆的细云边缘染上艳红。

  和昨天在新里家仰望看见的天空迥然不同。

  透马自言自语。

  天空瞬息万变。昨天和今天的天空不尽相同是理所当然的,时刻也不同。虽然理智上明白,但还是心有所感。

  透马强烈地觉得:樫井家散发着阴郁和寒冷的气氛,会招来不祥的景象。

  又一盏灯点亮。

  幼主身旁不可招来邪气。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最重要的是赶走阴暗。

  一位名僧侣如此进言,和歌子不惜砸下重金收购高价的蜡烛。从黑暗造访时到完全离去为止,从不间断地一直点燃蜡烛。有时候甚至派人在庭院焚烧篝火。保孝的寝室四周围着一圈纸灯。因此之故,樫井的宅院内宛如白昼,令人联想到江户的吉原(译注:江户时代,位于江户郊区,获得官方认可的妓院聚集区)也是如此。

  浪费钱。

  如果能以蜡烛治病,就不需要医生了。

  这样下去的话,城邑岂不是没有蜡烛和燃油可用了吗?

  夫人似乎真的打算全部买下。到处盛传,樫井的家产会全花在买蜡烛上。

  和歌子豁出去的行径引起了宅邸内外的揶揄和责难的耳语。她对于那种声音和信卫门的责骂丝毫不以为意,为了卧病在床的儿子继续点灯。

  母爱真伟大。

  透马佩服,并真心感叹。接近偏执的母爱令人畏惧,也令人动容。要嘲笑她愚蠢很容易,但世上恐怕只有母亲能够不顾世人嘲笑,为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做到这种地步。

  愚蠢、可怕,但是令人动容。真正了不起。不过,爱之适足以害之。若是因为关爱过头而失去理智,沉迷于错误的偏执,则会贻祸身边的人。

  透马眯起眼睛看摇曳的火焰,故意踩着粗鲁的步伐走在走廊上。刚才将纸灯挂在柱子上的女佣回头,轻声叫了什么;伸长手臂时袖子翻起,露出了上臂。微弱的火光照出白皙的肌肤。

  她是和歌子贴身的年轻女佣;年纪应该和透马相去不远,但透马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母亲大人在房间吗?」

  女子毕恭毕敬地低垂下头。透马问她。女子以出奇清晰的语调回答「是」。

  「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房。」

  「阿房啊。那么我问你,哥哥今天的情况如何?相当糟吗?」

  阿房挺起上半身,悄悄吸气,然后简短地回答:

  「昨天,突然发烧了。」

  「高烧吗?」

  「烧得相当高。」

  「原来如此,所以暂时有性命危险。因此医生终于做出了病危通知,要母亲大人做好心理准备,对吧?」

  「保孝幼主的病情好转了。现在烧退,情况稳定了。刚才说他想喝热糖水,夫人今晚吩咐我煮米汤。」

  阿房四两拨千金地避开透马直截了当的问话,巧妙地岔开话题。她似乎是个相当机灵的女孩。

  「那真是太好了。母亲大人想必很开心。」

  「是啊。」

  光问这一件事就够了。不,还有另一件事。

  「你知道片桐这个男人吗?」

  阿房蹙起柳眉,朱唇微启。

  「……您指的是年轻武士片桐吗?我不太清楚。」

  「是嘛。你去忙吧。」

  年轻貌美的女孩身在眼前。若是在江户,透马会逗弄她一、两句,但在樫井的宅邸,透马就不方便那么做了。他不想随便调戏对方。

  透马快步走到大娘的房前,从腰际卸下刀脆地,尽量悄声地说:

  「母亲大人,我是透马。您在吗?」

  没有回应。耳边微微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

  「打扰了。」

  透马打开纸拉门,和歌子坐在书案旁。果然点着亮晃晃的纸灯。

  「吵吵闹闹的。有什么事?」

  和歌子对透马投以尖锐的目光。下颚尖细的瘦长脸和眼白多的丹凤眼,实在令人无法不联想到狐狸。她绝对不丑,然而,五官和娇媚可爱扯不上边;显得冷若冰霜且尖酸苛薄。

  「我有两、三句话想说。」

  「透马,我累了。如果不是急事,明天再说。」

  「那是燃眉的急事。」

  「哎呀,瞧你说的。闲赋终日,老是悠悠哉哉的你会有什么燃眉的急事呢?呵呵呵。」

  和歌子以手捣口,朗声大笑。

  这个死老太婆!你尽管逞口舌之快挖苦人,待会要你好看!

  透马在心中啐了一句,膝行靠近和歌子。

  「母亲大人,下次再做像今天这种举动,我可不会善罢甘休唷。我是来向您传达这件事的。」

  「什么?你刚才说了什么?」

  「请您不要装傻。我知道母亲大人派家臣袭击我们。」

  「哎呀,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透马,你该不会是要我背天大的黑锅吧?真是可怕。」

  透马把手伸向一旁的刀。和歌子收起下颚,脸颊唰地变白。

  「透马,你想做什么……?」

  「片桐身受重伤。您当然知道吧?他保住了一命,但是之后说不定会留下后遗症。如果运气不好的话,身体可能会残废,一辈子再也无法握剑。母亲大人,这可是您害的唷。因为您受到嫉妒心驱使,设下了无谓的诡计。」

  和歌子脸色惨白,表情僵硬地面向一旁;嘴唇微微颤抖,说不出话来。

  「我听说昨晚,二哥病危。母亲大人,您是不是因为担忧过度而有些失去了理智呢?所以才想派人攻击我。」

  「住嘴!」

  和歌子站起身来,身体颤抖。以女人来说,她算身材高挑的。

  「居然说我失去理智,简直是目无尊长!你只不过是妾生下的孩子,少跟我要嘴皮子。你听好了,千万别忘记!继承樫井家的人是保孝,不是你这种卑贱的人。正室之子保孝、保孝他……为病所苦,而你却活泼乱跳,岂有此理!无论谁放任这种情形发生,我都不容许!」

  透马也站了起来。

  束缚这个女人的是什么?

  他忽然心想。

  身为家臣之长的正室的自尊吗?对于出身的骄傲吗?对于儿子的执著吗?无处渲泄的满腔怒火吗?事与愿违吗?

  受到什么束缚,挑起怒火,为了寻找心灵依靠而如此愤怒。

  透马在心中暗自摇头。

  女人真是莫名其妙。

  和歌子的借口狗屁不通。透马事先就充分预料到了,她会抛出一堆不合理的借口。透马原本打算嗤之以鼻,也打算警告她,阻止她继续做出愚蠢的行为。

  自己于理站得住脚。透马原本胜券在握,认为对方八成会不堪一击。结果呢?大娘站得笔直,抬头挺胸地睥睨自己,而自己震慑于她的气势,节节败退。

  女人不讲道理,相对强势;顽强又难搞。不只是大娘,连从容接受命运的母亲也一样,说不定连阿房这名女佣也不例外。如果认为女人柔弱,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总之,我希望您稍微保持平静的心。」

  透马边后退边说。

  「否则的话,下次说不定会有人白白丧命。那并非母亲大人的本意。」

  这不是威胁。今天勉强只有一人受伤了事。然而,透马隐约有预感,下次不会如此轻易收场。

  下次会有人丧命。

  无论是家老的正室,或者名门出身的女儿,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因为区区一个女人心中的怒火而失去性命。

  「死人……欸,透马,你打算杀人吗?」

  和歌子的表情突然一变。黑眼珠游移,转为类似迷路幼童的面容。

  「那可不行唷,武士不可以胡乱拔出腰刀。那必须要有相当的觉悟和决心。意气用事地杀人是愚蠢至极的行为,你要谨记在心。」

  「啥?是……」

  「人不分身分贵贱,都有生命,你不可以草率对待人命。你不知道爱惜生命这句话吧?它的意思是……」

  「是……哎呀,我十分清楚,敬请放心,我一点也不想杀人。那么,我告辞了。」

  透马一面后退,一面来到走廊上;阖上纸拉门,汗一口气飘了出来。

  居然叫我爱惜生命?!亏你说得出口!

  透马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凉爽的晚风令汗涔涔的肌肤感到舒服。

  总觉得被反将了一军。说不定和歌子的演戏功力比自己技高一筹。被她巧妙地含糊带过了吗?不,也许正好相反,和歌子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派出歹徒,却又劝人爱惜生命的前后矛盾。说不定她天生爱装糊涂。无论如何,只要她的宝贝儿子身体情况稳定,八成就不会再做出今天这种愚蠢行为。应该不会有下次了。和歌子看起来正在内心深处,对自己这次的举动感到羞耻。

  她虽然心高气傲、讨人厌又傲慢,但是没有泯灭人性。起码她知耻……不是吗?

  我也太天真了吗?

  透马将双手揣在怀里走路。

  可是啊,那个女人做的事也不是毫无意义。

  心思从大娘咻地飘到了紧抿嘴唇的少年身上。他一脸看起来钻牛角尖、过于耿直的神情。

  新里林弥啊。

  片桐袭击他的那一刹那,林弥避开白刀,顺势转守为攻。动作犹如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冗赘。在新里家的庭院以竹剑交手时,他拖泥带水、磨磨蹭蹭的动作简直像是骗人的。林弥仅以一刀就封制住敌人的攻击,打倒对方。有两下子。尽管如此,林弥似乎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行动的。

  有趣,真是个有趣的男人。

  透马以舌尖舔了舔嘴唇。或许是因为汗水的缘故,有点咸。林弥仰慕亡兄,热切地想要穷究剑道。他一心一意、憨直地想往前冲。

  起先,林弥不懂得转弯的热情令透马厌烦。透马之前认为,为了剑道付出自己的一切很愚昧。如今他也那么认为。

  然而,和结之丞练剑,却是黑白日子中唯一色彩缤纷的时光。结之丞充分带给了透马没有人给过他的亢奋与满足感。

  我有无限的进步空间。

  自觉到且能够相信自己体内有超乎常人的天分那一瞬间,心情爽快,人生充满了色彩。身心填满了清新的空气。有一阵子,透马以那种自觉、那份自信为心灵支柱而活。确实有过那么一段时期。

  但是如今……

  透马将手搭在刀柄上。腰际沉甸甸的。原来刀这么沉。为何要在腰上悬挂这种重物行走呢?透马问自己:这种重量具有什么意义吗?

  结之丞离去之后,透马去了几间道场。师父留下教诲:切勿厌倦、怠于磨链自己!要随时琢磨剑术!透马想遵照这些教诲。但是,那些道场中既没有剑道,也没有为人之道。

  道场外到处都是道场之间的势力斗争与勾心斗角,而道场内则是充满了门人之间的嫉妒,以及假借练习之名,行阴险的严酷训练之实。

  小鬼头一个,少得意!

  透马经常被人这么骂。被人嘲笑是妾生下的孩子、商人之子的次数更是数不清。透马的剑术越是出类拔萃,越是树大招风,处境艰困。他也曾被几名弟子围殴,被痛打到失去意识为止。

  武士空有一身武艺,内心修为匮乏。

  熊屋也有嫉妒。有时因乖僻、嫉妒、嫉恨而互相擦出火花,有时在心里闷烧。有谄媚、揶揄、吵架。透马也曾看过激烈的口角争执,以及鲜血飞溅的互殴。不过,经过那种龃龉和争吵之后,会完成漂亮的一幅挂轴,或做出雅致的源氏阵子(译注:正中央有糊纸木窗的纸拉门),一定会有物品产生;能够产生物品。越是亲眼目睹工匠令人赞叹的工作情形,透马心中越是刻画出武士的没内涵。

  好重、好重。只能用来砍人的道具多么沉重啊。

  透马早已对武士这种身分死了心。他确信,武士迟早会消失;冷眼旁观一心想穷究剑道的林弥。甚至有一股嘲笑他的心情,觉得这家伙一无所知。

  但是……

  透马如今觉得,他真是个有趣的男人。

  深不见底,高深莫测。令人无法预测,他会在何时如何脱胎换骨。

  难道师父看出了他的天分吗?

  这个念头掠过脑海。

  师父看出来了吗?透马轻声呢喃。

  像师父这样的杰出人物,是否看出了弟弟的本质呢?倘若师父看出来了,打算怎么引导他呢?

  透马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即使频频揣测,也掌握不到一丝真相。如果想要掌握真相,就必须采取行动。没错,唯有展开行动才能获得想知道的真相,以及想掌握的事实。

  透马又舔了舔嘴唇。

  这是他内心雀跃时的毛病。佐吉经常骂他那是坏习惯。说那看起来狡滑、擅于耍诈。

  「你娘也一样,有用舌头舔嘴唇的毛病。每次我都会对她说:好端端的一个美女,形象全毁了。然后,阿菊这家伙就会露出像是受到惊吓的狸猫表情,回嘴:那爹爹你也改掉乱挖鼻孔的毛病。真是的,我说一句、她应一句!」

  佐吉嘴上抱怨,但是语气柔和。从母亲悄然端坐的身影,看不出豁达、泼辣的这一面,透马好像接触到母亲的真实个性,佐吉毒舌的说法,令他感到愉悦。他曾经为了听佐吉说这件事,故意舔嘴唇,而被佐吉用沾满浆糊的毛刷重击脸部。

  透马缓缓地舔嘴唇。

  自己刚才露出了何种表情呢?

  八成在暗自窃笑。

  他在内心一一细数接下来必须探听的事。看来没有时间无聊了。

  继续在被悬挂纸灯照亮的走廊上前进。父亲的寝室在内侧。如果见得到,透马打算见他一面,告诉他自己要暂时在新里家打扰。他心想:事先明确告知自己的所在地,以免事后麻烦。他最不希望的是父亲瞎猜,以为自己跟和歌子处不好而离家出走。他才不和心胸狭窄的大娘一般计较。年轻的透马受到自尊心驱使,往内侧前进。

  他停下脚步。

  走廊弯曲的前方笼罩在黑暗中,没有半盏悬挂纸灯,勉强残留在空中的夕阳余辉也没有照进那里,走廊和庭院都没入了黑漆漆的黑暗深处。回头一看,烛火刺眼。

  明明同样是宅邸内,但两个世界之间却像是画上了明确的楚河汉界。漆黑的阴暗前方浮现着若有似无的灯火,那里是信卫门的房间,他似乎在房内。

  透马对霎时伫足的自己咂嘴,朝微光迈步前进。

  明明特地将自己叫来小舞,信卫门却刻意不和透马见面。他打定主义要跟透马在江户时一样,对他漠不关心。透马猜不透,那是为什么。

  抵达小舞的两天后见到父亲,他出乎意料地苍老。脸和身体明显失去肌肤弹性,白发也很显眼。他看起来不只是上了年纪,而且疲惫不堪。反倒是佐吉显得相当年轻,神采奕奕。

  那一天,透马只是简短地向父亲打声招呼就告辞了。十多天后,父亲把透马叫到寝室,展开了以下的对话。

  「你稍微习惯这个地方了吗?」

  「渐渐习惯了。」

  「是嘛,各方面都跟江户不一样吧?」

  「好像截然不同,又好像完全一样。」

  「是嘛,你有许多必须学习的事。要加油!」

  「是。」

  两人只进行了这段交谈。从此之后,两人连眼神也没有交会过。透马只有一次从远方看过父亲出勤的身影。

  信卫门虽然言明有许多事情要学习,但既没有命令儿子什么,也没有指点他任何方向。没有叫他去私塾,也没有说要替他请老师。

  总之,透马和在江户藩邸时一样,放牛吃草。明明在来之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会受到某种程度的束缚,但是绑在身上的绳索松弛,有绑等于没绑。

  谢天谢地,这种情况正合我意。透马忍不住又舔了舔嘴唇。

  每天能够随性度日,天底下没有比这更惬意的生活了。透马十分清楚其价值可贵。不是凭道理,而是以自己的厌觉理解。那种东西无法透过修练获得,也不是刻苦努力就有收获。孤独背后自由自在的日子,是需要运气和觉悟才能到手的东西。透马不信神佛,但他认为这是上天的恩赐。

  而新里家则存在着那份恩赐。空气柔和,没有束缚人的枷锁,能够轻松地呼吸。透马从以前就比一般人更擅长寻找那种地方,他对此比对剑术更有自信。

  在那么舒适的家庭出生长大,假如新里林弥不是一般的开朗少年、假如他心中抱持着类似这种漆黑的阴影,是为什么呢?和仰慕的大哥离奇死亡有关吗?不,八成不是。林弥是否从刚出生时,心中就抱持着那种阴影呢?

  说不定是我想太多了。但是……

  除了林弥之外,今天另外两个同行的少年脸孔忽然掠过脑海。上村源吾黝黑的国字脸和山坂和次郎思虑周严的白皙面孔,恰似鱼鹰和白鹭鸶。

  小舞这个地方有许多奇怪的家伙。是因为人文风情?或者是因为三个怪胎碰巧凑在一块儿呢?

  起风了。潮湿的风发出水的气味。小舞的风总是如此。不像江户的风,又干燥又轻盈。富含河川、雨水、山雾等各种水的气味,令人心情沉重。

  透马打了个哆嗦,背脊窜过一阵凉意,全身起鸡皮疙瘩,耳朵内侧火辣刺痛。透马腰杆一沉,手按刀柄。

  「谁?!」

  透马对黑暗质问。

  「谁在那里?!」

  没有回应。没有传来人在动的动静或气息。然而,有人,有人潜藏在没入黑暗中的庭院里。尽管是一瞬间,全身都感觉到了异状,不是心理作祟。

  透马闭上双眼,调整呼吸。

  什么也触碰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

  睁开眼睛,拔刀出鞘,同时跳到庭院,刀往黑暗一挥。白刃挥舞的那一刹那,晚上的空气仅仅摇晃了一下。

  连一片枯叶也没有落下。

  这是怎么一回事?

  透马还刀入鞘,自言自语。

  刚才那是什么?

  有人吗?或者潜藏着魔鬼呢?

  魔鬼?胡说八道。人世是属于人的。既然没有神佛,也不存在鬼怪。人世是属于人的。如果有东西,就只可能是人。可是,刚才那是……?

  转动的视线碰上了胭脂色的灯火。那是从信卫门的房间透出来的烛火颜色,令眼睛刺痛。

  怎么可能。

  透马在庭院奔跑,冲上走廊,将手指搭在黑檀木的把手上。

  「打扰了。」

  话还没说完,就先拉开门。正要踏进房内的脚停在门槛上。

  这次惹眼的是女人裸露的小腿肚,肤白胜雪。

  信卫门脸颊松驰的脸一半隐没在黑暗中,面向透马;指尖没入女人的双腿间,没有要挪开的打算,以和之前见面时一样、没有抑扬顿挫的语气问透马:

  「有什么事?」

  透马自认为自己胆识过人,对于大部分的事都处变不惊。然而,跃入眼帘的丑态却令他有些慌张。比起来,父亲浑身是血的尸体反而还处于想像的容许范围内。

  「不,呃……我太鲁莽无礼了。」

  透马正想阖上纸拉门退出房门外时,女人抬起头来。

  是阿房。

  她衣领不整,气息紊乱,头发披散在脸颊上。先前的凛然韵味荡然无存。

  男人奸诈,女人也不遑多让,是狡猾的生物。

  不知何故,心情突然静如止水。透马对于一时慌了阵脚的自己感到羞耻。

  「父亲大人。」

  透马隔着纸拉门跪在地上。

  「有没有发生怪事?」

  「什么怪事?」

  透马弓身,听见衣服摩擦的声音,女人的衣服从鼻尖掠过,闻到甘甜的气味。不只是香气。其中杂夹着若有似无的野兽气味;芳香与体臭。原本平静的心脏「噗嗵」地跳了一下,透马屏住呼吸。比起床上丑态及白皙小腿肚,蕴含野兽气味的香气更加媚惑淫靡。透马热血沸腾,心跳变得更加剧烈。腰部一带冒汗,黏呼呼的感觉挥之不去。

  阿房的背影映入透马的眼中,宛如融入黑暗中般远去,唯独余香令他满脸发烫。从纸拉门对面发出父亲的声音。

  「透马,你指的怪事是什么?」

  语气中好像略带微笑。透马总觉得父亲完全看穿了自己心中蠢动的情绪,脸颊泛红;以略低于平常的嗓音回答:

  「刚才,我在庭院感觉到了一股诡异的气息。」

  「有人在吗?」

  「没有。」

  「既然这样,应该是你的错觉吧。」

  错觉?意思是我一个人在对幻影发神经?

  脸上忽然露出一抹微笑。

  不可能。

  「户外一片漆黑。人们不是常说,黑暗有时会模仿人的气息吗?你是不是被暗夜欺骗了呢?」

  「……或许是如此。」

  父亲大人,我才不会被黑暗或人欺骗。

  透马嘴上应和,却在心中不以为然地低语,挺起腰杆。父亲想赶自己走,适度地敷衍回应,比被女人的余香挑起的情欲更强烈的念头萌生。

  别小看我!

  透马最恨被人侮蔑、瞧不起。带有侮蔑的视线烧灼肌肤,傲慢的语气刺穿五脏六腑。每次遇到那种视线、语气和态度,透马就会感到焦躁,想要反抗。无论挨揍、挨打、遭人痛骂或被人疏远,都远比逆来顺受地闷不吭声好。透马一直抱着这种想法而活,接下也会忠于自我地活下去。

  所以啊,父亲大人。您可别太小看我。

  「父亲大人。」

  「什么事?」

  「您和谁在一起?」

  透马感觉父亲稍微倒抽了一口气。气氛为之凝结。

  「你这个不识趣的家伙。如你刚才所见。」

  「在阿房之前,不是有客人吗?」

  「没有。」

  透马听见啜饮茶水的声音。

  「今晚没有任何人来。」

  「……是吗?」

  原来如此。父亲打算装傻到底吗?所以客人是必须装傻到底的对象。不从大门造访,而是混入黑暗上门之辈不可能是正派人士。

  透马耸了耸肩。

  这个房间里除了阿房之外,还有别人。透马猜不透那个人和黑暗中的气息有何关连,但是八成有人。

  然而,透马压根没有进一步深入追究的意思。无论谁访谒父亲,透马都管不着。只要让他明白,从江户叫过来的儿子不是听命行事的棋子就够了。

  「恕我一再失礼。告辞了。」

  「透马,慢着!」

  「是。」

  「听说你整天待在新里家吗?」

  「是的。」

  透马犹豫了半晌,但是老实回答。

  「因为到小舞造访师父的老家,是我的夙愿。」

  「是喔,夙愿也未免太夸大其词了,不过……你那么崇拜新里吗?」

  「师父除了剑术之外,还教了我许多东西。我想,如果师父没有到江户,我在江户会一直过着乏味的日子。」

  信卫门低喃「是嘛」,闭口不语。像是受到这段沉默的影响,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父亲大人,师父的死法果真是如同传言所说吗?」

  信卫问没有回答。透马不以为意,继续说:

  「我实在无法相信,师父会没有拔剑,背部受伤。」

  「不管你相不相信,新里结之丞都是被人劈开背部而死。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假如能够一刀砍倒师父,想必是厉害得吓人的剑术高手。功力如此高深的剑士,恐怕找遍小舞……不,找遍全日本也没几个。顶多一、两个,八成不到三个。这么一来,不就能够锁定犯人是谁,杀人凶手呼之欲出了吗?犯人如今仍逍遥法外,令我有些不解。」

  这是透马一直想不通的疑问。能够不让结之丞拔刀而击毙他,功力简直接近炉火纯青。若是技巧出神入化的高手,应该猜得到是谁才对。

  踏上小舞这块土地之后,透马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四处走遍了城邑的道场,打算找出剑术超越结之丞的剑士。他比谁都清楚,新里结之丞的剑术有多么精湛。

  迅如疾风、力道沉重、狂暴如雷、柔若无骨;行云流水、动作优美、强韧坚毅且气势万钧。

  有人能够超越他的剑术吗?

  难以置信。不过透马曾听说,遥远的异国耸立着高度凌驾富士山的高山。世界之大,无法断言没有剑士的功力在结之丞之上。为了亲身确认这一点,透马仔细巡访城邑。起点是鸟饲町。虽然在那里遇见林弥他们是一大收获,但是寻找杀人凶手是徒劳无功。别说胜过结之丞了,到处甚至都没有能够和他旗鼓相当的剑士。一个也没有。

  信卫门叹了一口气。

  「你打算成为徒目付吗?新里的事已经过去了。事到如今,额外调查也无济于事。」

  「我已经展开调查了。我不打算让师父的事继续成为悬案。」

  「乱来!你的任务是继承樫井家,延续香火。不是调查命案。你可别忘了做好这项心理准备!」

  「继承人有二哥在。」

  「保孝?成天卧病在床的病人能成什么大事?」

  「这可难说。二哥几度战胜病魔,苟延残喘。那种人意想不到地坚强。说不定明年春天,雪融之时,他就完全康复了。」

  透马暗自祈祷:二哥,你一定要痊愈。我希望你康复。这么一来,我就不必和这个家纠缠不清,能够随心所欲地过日子了。况且,透马虽然毫不同情同父异母的二哥保孝,但是对于以瘦弱身驱持续和病魔作战的男人感到敬畏。

  保孝被说成「体弱多病的废人」,遭到父亲嫌弃,是否会顽强不屈、固执地存活下去呢?说不定二哥也是体内暗藏强韧生命力的勇士。

  透马听见父亲轻声喘息。

  「我好像有点放纵你过头了。」

  「在二哥的身体情况稳定之前,请继续放纵我吧。二哥完全康复时,我会回江户。这样才不会让家中掀起无谓的风波。」

  信卫门忽然放声大笑,洪亮沙哑的哈哈笑声响彻黑夜。

  「你年纪虽小,却通达世故。简直像个手腕干练的宠臣。」

  这句话听起来也像是在讽刺,但透马爽快地回礼。

  「父亲大人过奖了,愧不敢当。」

  「但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别对自己太过自信,世上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世上人心险恶,透马再清楚也不过。因为他并不是在百般呵护之下长大。

  「今年之内,我会提出申请,立你为继承人。不管事情如何演变,我都不许你回江户。」

  透马抬起目光。羽蚁爬在纸拉门的门框上。黑暗更加浓重,光线只有淡淡的纸灯灯火。尽管如此,却看见羽蚁的翅膀微光闪烁。

  「你今后的生存之道由我决定。就某种层面来说,绝对不轻松。你要好自为之!」

  「是!」

  透马垂下头。信卫门命他退下。

  透马缓步走在幽暗的走廊上。

  父亲的其中一句话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不去。绝非「我都不许你回江户」这句话,而是更随口说说的一句话。

  今年之内,我会提出申请,立你为继承人……

  今年之内?

  为何那么从容?距离年底还有几个月。之前一个劲地催我前来小舞,正式提出申请未免太慢了吧?

  这么一想,来小舞之后,说放纵是放纵,说忽视也像是忽视的日子也很匪夷所思。从信卫门刚才的口吻来看,他已经放弃了保孝。尽管如此,他却没有试图看清新立为继承人的儿子的为人、学问、剑术,以及其他各种技能。

  为何呢?

  令人莫名好奇。

  透马停下脚步,将视线转向漆黑的庭院。

  吹起一阵微风。

  啪喳。

  发出水声。大概是水池中的鲤鱼跃起。这个声令透马想起了白天在潭里看见的巨大尾鳍。

  潭的主人是凶兆,会引来灾祸。

  山坂是否说了这种话呢?

  啪喳。

  又一个水声。不知是害怕黑暗,或者是在瞄准水面上的昆虫,鲤鱼忙不迭地游动。

  「凶兆啊。」

  透马站在黑暗中,低喃一句;一道汗水沿着背部笔直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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