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暗黑学院 第三章 杀人事件和圣母玛利亚的叹息

  1 地下室的恶灵

  天父耶和华用七天七夜创造天地,以神的形像造了亚当,再取出肋骨造出夏娃。然而,亚当与夏娃受到蛇的诱惑吃下智慧果实,被赶出伊甸园。堕落世间的人类明白了老死病苦。

  耶和华是与人立约的神,建方舟避大洪水的诺亚和先知摩西等也都是与神立过约的人们。最后的审判降临之际,异教徒因为惹怒神而遭逢毁灭,之后弥赛亚被派至人间,在它的统治下,成就了永远的地上天国——基督教这个教派认为耶稣正是「弥赛亚」。

  天使告知受胎的玛利亚产下神的儿子耶稣。耶稣受了先知约翰的洗礼,击退恶魔的诱惑,然后向人民显示医治的神迹并进行传道。最后,耶稣终于和他的使徒进入圣地耶路撒冷圣城,他看到理应是神圣祷告场所的神殿受到金钱与权力的污染而感到震怒,于是向民众布道。

  害怕耶稣的信仰会动摇民众,那些手握权力的主教与律法学者,计划和耶稣的使徒犹大交易,要他背叛耶稣,最后耶稣因此被判死刑。

  明白自身命运的耶稣甘愿受刑。

  头戴荆冠,背着十字架,他来到各各他山(注:又名髑髅地。),手脚被钉上十字架,受到痛苦的凌迟而死去。侧腹则遭长矛刺穿后血流不止。

  耶稣虽然死去,却在三天后复活。他将「天国之钥」托给彼得,并在使徒身上留下印记,最后在橄榄山升天。耶稣升天的十天后,聚集在一起的使徒看到天上突然出现火舌,据说那是圣灵变成火焰降临在各使徒身上。

  受托「天国之钥」的彼得死后,他的坟上建立起教会——这就是梵谛冈罗马教会建立的起源。

  我入学两个月了。

  我在图书馆写着基督教学的报告,偶而望向窗外,玛利欧他们在回廊一角朗读圣经诗篇;卡洛斯和西班牙人团体在校园中央踢着足球。那是卡洛斯平常的模样,可是第一次见他时,他似乎亢奋到完全失去理智,如今的他很适合阳光一类的形容。卡洛斯是和白皇子齐名、深受众人爱戴的黑皇子,衬衫下精悍的肌肉线条让人联想起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像。的确有一种美感,美丽确实存在大自然,包括绽放的花朵或八角形的蜂巢。

  亚伯那群人像彰显出自己和其他团体立场有别地待在不是很重要的场域,只见他们全聚在校园一角,不知在聊什么。校园里还有几个那样的小团体。我注意到一群都是学长又看起来不太正派的人。他们是群讨厌的家伙。走廊上擦身而过时,会看着我说悄悄话,还低声窃笑。我都假装没看到,但他们应该对我没什么好感。

  我不相信宗教。依我来看,基督教、天主教的神什么的,根本是精神分裂。

  家教霍普金斯也说过这样的话。博士很了不起。他是反基督教、也是无政府主义者。博士反对基督教的原因似乎因为他是犹太人,但也不相信犹太教,甚至斩钉截铁断定政治是愚人的学问,艺术与物理学则有改变世界的力量。博士的口头禅是:「向量分析和黄金比例是极为美丽的知识。」我也有同感。

  我叹口气继续写报告,然后在一堆资料中大海捞针——保管「天国之钥」的基督教会发展和组织化、教会内部的对立、宗教论争、十字军、以布教之名行侵略之实、圣战、破坏、迫害、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历史学得愈是深入,愈觉得人类是丑陋又爱逞凶斗狠的生物。

  不过,我最讨厌的是,「因为耶稣,人类从自己犯下的过错中获得救赎。耶稣为了我们的罪孽背负着十字架,所以祷告、忏悔吧,如此一来就能洗净我们的罪。」这样的教义。

  「总觉得很假……耶稣为了自身的信念死去的确是很伟大,但这样就拯救了我们,这想法不是很不合理吗?还有视女性与金钱是不洁的,这也难以接受……而且上天堂又要钥匙又要最后的审判,到底为什么啊?一定是神太严厉,要不然就是太小气。」

  我碎碎念着心声地写报告。这里是天主教学校,如果诚实将从家教那边学来的想法写进报告,就算我再怎么缺乏协调性也明白后果不堪设想。我会拼命完成让这里老师满意的报告,换言之——耶稣万岁!

  我一页一页翻着资料,不知何时视线停驻在宗教美术和教会建筑的主题。创造天地、赶出乐园、告知受胎、耶稣诞生、展现出医疗的神迹、最后的晚餐、背负起十字架的耶稣、永恒的神之国、歌唱的天使——在这些壮阔的主题,隐含人们壮烈悲伤的心思,他们希冀将最美好的心意传达至天堂,毕竟人类从古至今都怀抱着前往天堂的梦想。

  红色的夕阳从窗外射进来,我停下笔。

  这两个月我忙得焦头烂额。起床和就寝时间都固定的死板生活日复一日,这段期间第一次学会拉丁语、补习神学,然后不得不在周三的礼拜时间唱诗歌——需要配合学校的事多到让人觉得「随便你们」。

  傍晚时刻,舍监玛利欧会来图书馆。

  簇拥在学弟和中学部俊美学生间的玛利欧宛如天使长般英姿潇洒,他帮忙检查我的报告,也会指导我拉丁语这项学科上不足的地方,这只是舍监的使命感,但我依然非常高兴。玛利欧是大家的偶像,我也这样认为。学业稳定后,希望画幅以天使为主题的作品,虽然很长一段时间没碰画笔,可能画得不好,但玛利欧引起我的创作欲。

  玛利欧的声音忽然传来,「塞巴斯提安,你在发呆吗?」他看出我心不在焉。

  「啊,抱歉,我在想事情。」

  他回以灿烂笑容,「你在这边待两个月了,是不是想家了?没关系,很快就会习惯的,住宿生活还愉快吗?」

  「塞巴斯提安·富兰克林在这里吗?」

  图书馆某处响起了亮的声音,我回头看见亚伯站在那里。

  这两个月间几乎被他烦死,每到休息时间就带着侍从到班上。多亏他的热情,我没交到什么朋友。「照顾亲戚」乍听好听,但他只想把我收进势力范围,最近连发形、个性这种小事都可以挑剔。「塞巴斯提安,虽然你本来就长得不错,但应该要更注重外表一些。」这是亚伯的口头惮。这学校很不可思议,被面容好看的学生所环绕是展现地位的方法。我完全不懂。

  「亚伯,你怎么突然就来了?」

  「『怎么突然就来了』这句是多余的,难道我不能来图书馆吗?」亚伯态度强硬。

  「你要怎么样都可以,不过玛利欧在帮我修改报告,可以不要打扰吗?」

  亚伯浮出讽刺的笑容,和他的部下走向我们,然后插进玛利欧他们之间。他很在意玛利欧,不过后者不把他放在眼里,反而惹毛了学院中第三大派阀的亚伯。我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决定改变话题:

  「我正在拼命读书,明天是我第一次碰到综合考试。」

  大家沉默下来。圣玫瑰学院的考试制度非常严格,成绩不仅公开,置物柜的顺序也按成绩排列。亚伯抓抓头,学生憧憬且围绕在他身边是因为他出生名门,但本人对考试似乎不怎么有自信,置物柜的位置也显示出他成绩只是中上。而玛利欧当然是第一名。

  「别管这个了,我们正在准备茶会,你要不要一起来?」

  「什么茶会……我现在没有时间。」

  听到我拒绝,亚伯涨红着脸想说什么,玛利欧却打断他,「他现在要学拉丁语,也打算和我们一道喝,不好意思,先约好了,今天你就饶了他吧。」

  亚伯无奈叹口气,和同伙说一句「走吧」,就鱼贯离开图书馆。虽然将玛利欧视为对手,但亚伯很清楚赢不了对方。

  「玛利欧,谢谢你,三两下就让亚伯离开了。」听到我的话,对方微笑:

  「你指什么事?我要办拉丁语读书会,你负责茶会上的招待,这些都是真的。」

  在男性住宿生的世界,邀约茶会是一种好意的表现。我的心因为玛利欧对我展现出的好意剧烈跳动,甚至担心被附近的人听见。

  我们来到玛利欧的房间。这是舍监的住宿空间。格局比我住的大上好几倍,内部装潢简约,窗户围着铁栏,摆在窗边的桌子十分气派,上头堆着山高的神学书籍。房间中间有具燃烧煤炭的旧式暖炉。我和围绕玛利欧的学生一同随意坐在地上,暖炉上的水壶冒出蒸气。他从小型餐具橱取出杯子,然后将水壶的热水注入杯中递给每个人。

  「房子很旧,吓一跳吧?这原本是神父的房间。据说这届以前的舍监都是由神父负责,但到这届为了提高学生自主管理能力,我才住在这里。」玛利欧最后将热水倒进自己杯里,慢条斯理地坐在我们中间,「好了,接下来的谈话都要说拉丁语才行,犯规就要罸以挠痒之刑。」

  玛利欧露出调皮的笑容,周围的少年也笑起来。玛利欧立刻用拉丁语问我:

  「怎么样?宿舍生活还习惯吗?」

  「有些习惯,有些还没有。」

  老爱黏着玛利欧、叫皮特罗的少年问,「哪些不习惯?」他跟玛利欧一样高,同样都是白人,有着女性的纤细面貌。他说过自己长得像母亲,但很讨厌这副长相。

  「我不习惯必须和大家一起上课和作礼拜。我以前在家是请家教,学习时间很自由;也不太习惯亚伯这个人,他似乎是我的亲戚,但态度太强势,我不是很喜欢。」

  「是吗?我还以为你一定想跟在亚伯旁边。」

  「我暂时想自由一点。」

  「你要加入SC的话,我们随时欢迎。」玛利欧说。我觉得自己脸颊发热。

  「我想你差不多该知道了,告诉你圣玫瑰学院的秘密吧。」叫安迪的少年说,他是玛利欧派阀中年少组的一员,眼睛很大,一头茶色卷发。

  「这里的秘密?」我回问。身边的少年啜饮热茶,嘴角隐含些微的笑意。

  「首先是被封印的管风琴。以前圣玫瑰修道院有名非常热情的演奏家,为了向神献上最悦耳的音乐,日复一日勤奋练琴,终于有一天神出现在他面前。发光的手叠在他手上,赐下祝福。他往后的演奏受到极好评,名气远播梵谛冈,他因此志得意满……然而,神有一天再度来到他面前触摸他的手,那刻起他再也无法弹奏管风琴。神第三次在绝望的他面前现身,终于露出真面目,是的,他正是撒旦。

  当撒旦想盗取他绝望的灵魂,他拼命抵抗,将十字刺入胸膛,然后高喊对神坚定的信仰后死去……最后他得到救赎上了天堂吗?没有,他的虚荣心和灵魂被关入永恒黑暗,也就是被他的鲜血所溅洒、不祥的管风琴里……即使是现在,管风琴一入夜仍独自弹奏恶魔的音乐……只要听到这诱人的音色,不论谁都会沉溺在虚荣心中落入撒旦的陷阱。因此晚上去音乐馆,一定要捂住耳朵才行。」

  「白天就没问题吗?」我问。安迪点点头,然后嗅着空气中的香味,说:

  「别说这件事,塞巴斯提安,你好香啊。」

  其他学生也闻着,然后异口同声说:真的。

  「可能因为我每天都有点精油灯。」我回答。

  「哦,原来是这样。」安迪和其他人点点头。这时另一名学生也开口:

  「我听到更可怕的故事。教会后面的散步道不是有铺垫脚石吗?但有个地方没铺到,那里有时传来婴儿的哭声……以前圣玫瑰修道院,有名叫玛丽安的圣洁修女,和园艺师犯过错,也有人说被强暴。学校害怕传出去,抢走生下的小孩,避人耳目养在地下室。小孩被抢走,玛丽安拼命找她的孩子,这时教会后面的散步道传来婴儿的哭声,于是玛丽安从仓库拿出十字镐敲开那个洞。但柔弱的玛丽安只敲得开石头,她从石缝往下看,地下是间地下室。玛丽安拼命唤着自己的孩子,但孩子哭声愈来愈弱……最后终于听不见。绝望的玛丽安在校门那棵古老的樫树上吊自杀……被关在地下室死去的婴儿灵魂至今为了找妈妈啼哭不休。这时,樫树就会回应婴孩的哭声,飒飒摇动。」

  那位学生起身打开窗户,室外传来女人悲鸣一般的风声。

  「听,玛丽安至今还在哭泣。」

  我吓了一跳。今晚肯定会做恶梦。大家也惊呼出声。

  「我也听过类似的事。」叫麦克斯的少年插话,「玛丽安的房间墙壁还浮现抱着孩子的女人像。梵谛冈调查官之前来确认这项神迹的真实性,他挖掉一部分的墙壁,惹怒玛丽安,没多久就死了。」

  麦克斯和安迪同年,五管也很端正,但老低着头又不太多话,给人纯朴的印象。麦克斯和安迪的感情似乎不错,但经常被任性的安迪耍着玩。

  「你怎么知道梵谛冈调查官之后发生什么事?」

  「我父亲任职梵谛冈,这消息绝对没错。」

  「真的有没铺到石头的地方,我亲眼见过。」皮特罗的证词引起更大骚动。

  「地底下真的有地下室喽?」

  「太暗看不清楚,不过下次下课后带手电筒,大家一起探个究竟。」

  安迪提议。但一名叫做赫森、有点胖的高年级反对:

  「最好别随便靠近那里,我以前听学长说过『地下室的婴儿』,而且真实情况其实更可怕。圣玫瑰学院真的有玛丽安这位女学生,但不是处女怀孕,是成为受诅咒的黑弥撒活祭。她被绑在倒立的十字架上,被多名男性轮奸……玛丽安因此怀了身孕,可是她没堕胎,生下小孩,那名男孩因为长得太丑陋被关进地下室,可是似乎还活着。垫脚石下方的哭声就是完全不会说人话的那名男人的声音……」

  「可是,黑弥撒真的存在吗……」

  学生一听到黑弥撒就脸色铁青。我对深信不疑的他们感到不可思议,黑弥撒和天主教对我来讲都值得怀疑。家教老师说,中世纪魔女审判中证实的黑弥撒大多都起因于幻觉剂,还有强迫禁欲的神父陷入歇斯底里,又遭受到拷问和诱导说出来的话。

  「我在电视上看过关于黑弥撒的讨论,听说他们用雄鸡的血玷污祭坛,把圣母玛利亚打扮成娼妇,将基督像插入少女的阴道……还有其他说不出口的龌龊。」皮特罗说。

  「好想吐。」胆小的弗朗西斯开口,「别再说这么恐怖的事……」他看起来快吐了。

  「的确。聊污秽的事,恶灵会凑过来。」玛利欧一脸认真。

  「玛利欧说的没错,我们别再谈黑弥撒了。」

  学生窃窃私语,可是皮特罗紧接着说:

  「但这不是挺有趣吗?我听说的黑弥撒不是只有……性这种事,大家知道『黑色玛利亚』吧?天主教教义说:『圣母玛利亚在远离世上一切污蠛的圣所长大成人,食用天使给的食物,以圣洁的童女之身产下耶稣』。换言之,她是光的化身。但是,有光就有影,世界也不全然是白昼,还有黑夜,『黑色玛利亚』是睡眠与死亡的女神,她和诱惑人类犯罪的撒旦不同。『黑色玛利亚』是掌管夜晚的女神,从世界最底层的深渊带来智慧和灵感,为她举办的弥撒就是黑弥撒。」

  皮特尔的说法引起我些许的兴趣,「我可以了解睡眠和灵感的关系,我兴趣是画画,但很多时候都在晚上才有创作灵感。」

  「可是,」弗朗西斯说出消极的意见,「晚上才来的灵感……听来不是很恐怖吗?很难判断这是恶魔的呢喃还是圣灵的赐福,很恐怖。」

  玛利欧安抚弗朗西斯,「梦魇会在晚上出现,所以我们不得不小心辨别,但只要询问神父和修女,我们就可以明白怎么做到。」

  我稍微想想开口,「假设有人接受了什么暗示呢——也就是说,我们其实很难区别是神或恶魔的作为还是单纯的心理作用吧?譬如刚刚的管风琴演奏者,他可能实际上勤加练习,最后开花结果成为有名的演奏家,但本人却认为是恶魔搞的鬼,然后自取灭亡。」

  玛利欧看着我,「你的意思是神迹或者神的印记都只是『心理作用』?」

  「这种说法是亵渎神的,塞巴斯提安。」几名学生异口同声责备我。

  我当然不相信「神迹」和「神的印记」,但担心说下去会碰到魔女审判式针对个人的攻击,而且我不想惹玛利欧不高兴。

  「我不是在抱怨神或信仰……只是如果一个人没感受过『从外部得到灵感』这种感觉,就算去想这灵感从何而来,究竟是来自神还是恶魔,都不会有答案才是,重要的应该是自己所接受到的『什么』,所以说,就是……」

  我说不下去,这时玛利欧痛苦倒抽一口气,双手伸向我。我难以置信看着他的掌心,上头渗出很多血。「是圣痕,玛利欧的圣痕现象开始了。」学生骚动起来。皮特罗说着,「各位,不能打扰玛利欧与神对话,让他一个人独处吧。」并带我们走向门口。

  大家都离开玛利欧的房间后,我问,「圣痕是什么?」

  皮特罗回答,「玛利欧去年圣诞节后就时不时出现圣痕现象。圣痕出现时,他会陷入恍惚状态,神也会现身和玛利欧说话,为了不打扰他,我们会离开。」

  我受到极大冲击,脑海一片混乱。目睹的现实、宗教的神秘和坚信的事物之间产生剧烈的冲突。可是,我知道玛利欧不是会恶作剧和乱说话的人……

  2 神用杀戮之器降下制裁

  度过忙碌的时期,三月四日的这一天,平贺双手提着塞进整组调查用具的波士顿包,和罗贝多一同踏上前往美国的旅程。这趟飞行非常漫长,罗贝多在机上一直睡,但受到失眠所困的平贺无法在狭窄飞机座位上睡好。飞机降落前的广播响起,罗贝多醒过来并打了一个呵欠,平贺眼睛底下则浮出黑眼圈,他一整晚的脑海都转着良太、恶魔契约书,偶尔拿出铜板的复制品仔细端看。到美国时,平贺疲惫不堪。当地是早晨六点,换乘几次电车,他们搭计程车到达目的地——圣玫瑰修道院。平贺昏昏欲睡坐在剧烈摇晃的计程车中,反复浅眠一下又被摇醒的睡眠。罗贝多反而睁大眼睛欣赏窗外风景。虽然这里是美国,但看起来像墨西哥的景色,大地上零星散落着贫困村落,路边生长着仙人掌。

  当罗贝多喃喃自语起,「还要多久才到啊……」看似睡着的平贺却突然醒来,他从波士顿包中拿出笔电开始写信。罗贝多从旁边看着信件内容。

  「罗兰,我们即将到达当地。若有什么发现会立刻通知,请您随时待命。

  平贺」

  罗兰是协助他们的梵谛冈情报局成员。平贺关上电脑,朝罗贝多一笑:

  「终于快到了。」

  「是啊,要不要问问司机还有多久到?」不擅长英文的罗贝多说,于是平贺用流畅英文询问司机。对方用一副很高兴的样子滔滔不绝地说起话。

  「他在说什么?」

  「再五公里就到了。」

  「他光这样就说了那么多话吗?」

  「不只是这样。」平贺微笑,「他说他祖父在这附近见过巨大幽浮。就在黎明前的夜空中,一台像怪物的幽浮慢慢飞过来。不过他祖父从以前就以爱吹牛的个性出名,所以可能是祖父乱编的。」

  「原来是幽浮啊……」罗贝多认为这件事情很无聊地苦笑。

  只见平贺继续和司机聊天,后者双手偶尔因为夸张的比手画脚离开方向盘。他从中捕捉到「尺」这个英文单字,心想他们应该在讲幽浮尺寸。不过,每当司机双手离开方向盘,他就背脊发凉。他拿出圣经做简单占卜。方法非常容易,默念三次耶稣,接着说「请向我指示道路」,然后随意翻页,映入眼中的句子就是答案。罗贝多依此占卜。

  亲爱的弟兄啊,

  有火炼的试验临到你们,

  不要以为奇怪,

  似乎是遭遇非常的事,

  倒要欢喜,

  因为你们是与基督一同受苦……

  前途堪忧。试炼是什么?什么样的试炼在前方等他们?罗贝多稍微活动颈项,接着为了减缓身体的紧绷看向窗外。周遭立着十字架与墓碑。

  「这里是乱葬岗,一般人不太来这种恐怖的地方,啊,但对客人你们来讲应该不稀奇吧……」司机用英文说个不停。平贺笑着回答,「说的也是呢」并翻给罗贝多,接着继续谈笑风声。罗贝多感到无聊地开窗,稍微呼吸新鲜空气。冶冽的风拍打脸庞。这时,平贺吐着白色气息指前方,「罗贝多,那是什么?」

  一辆巡逻车停在黎明前寂静的墓地角落。红色警示灯转动着,周遭还有闹哄哄的人群。平贺与罗贝多盯着巡逻车,发现旁边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神父。

  「奇怪,前面发生什么了吗?」听到罗贝多的话,平贺点点头并示意司机停车。

  「抱歉,可以在这里停一下吗?」

  「嗯?观光吗?没问题。」

  司机说完便停下来。平贺与罗贝多跑向巡逻车。

  在那里等着他们的只是惨剧的序幕。

  天空被薄薄云层覆盖,白日阳光蒙胧得宛如彩霞。幻影一般轮廓模糊的景色中,警方人员和刑警在墓地的巡逻车附近忙碌走动。四周拉起封锁线,四名神父一脸茫然伫立在封锁线外。罗贝多认出他们是即将前往的目的地——圣玫瑰修道院的相关人士。他最初接下这项调查时就认为事情不会那么顺利,等着他们的是不寻常的事件。这么思索着的罗贝多转头看平贺,后者正好奇眺望现场,接着两人穿过寂寥墓地走向巡逻车。

  冷冽的风吹拂,这是一个寒冷到阵阵冷风会渗进衣服的冬日。封锁线间驻足来往的刑警之间,一名男人躺在其中。

  是尸体。

  平贺与罗贝多画着十字圣号望向尸体。

  尸体体型结实,身穿黑袍。上衣及裤子看得出血迹。头部吓人,只见鲜血覆满整颗头颅,几乎看不出原形,从中喷出的部分脑浆溅洒在附近地面。燃烧殆尽的红白蜡烛竖立在头颅附近。

  罗贝多忍耐着呕吐的冲动转开目光,平贺饶富兴味地观察尸体。一会儿后,平贺延着封锁线走到主教身边,罗贝多跟在后面。然后平贺用拉丁语向他们攀谈:

  「请问各位是圣玫瑰修道院的人吗?」

  听到平贺的问题,主教与神父都转头,「是的,请问您是?」

  「我想梵谛冈当局应该有与各位连络,我是奇迹调查官平贺,他是罗贝多·尼可拉斯神父。」

  主教眨眨眼睛,终于想到似地回应,「对了,好像是三月五日会过来吧?你们是平贺和尼可拉斯神父吧?长途飞行想必很累。我是主教约翰·桑托斯,他们三位是彼得·奥璐佳神父、司提反·罗素神父及雅各神父。」

  「请多指教。我是平贺。」

  平贺与他们握手,接着以日本人的礼仪行礼。虽然他乍看像谦卑有礼的青年,但罗贝多明白他实际上是一位自信自负的男人。

  「究竟发生什么事?」

  约翰面有难色地说,「恐怕是杀人事件……」

  「是的,一看就知道了,对当事者而言也很遗憾。不过主教和神父为什么会在这里?」

  彼得耸耸肩,一副他也不懂,「根据停在附近的车,这位被害人是我们学校人事长克劳斯·贝克神父。警方为了死者身分请我们过来。」他是金发、淡蓝眼睛,温柔亲切的神父。

  「确定真的是他吗?」

  这次换约翰主教皱着脸回答,「体型和服装看起来都是他,但面目全非,我们也无法断定。」

  雅各说,「总而言之,这具尸体真是惨不忍睹。」他有红褐头发和咖啡色眼睛,样貌拘谨,似乎有点神经质。

  他们看来都被眼前严重的事态所困。平贺和罗贝多也难掩内心冲击,一到当地就面临到杀人剧的洗礼。而平贺套话一般开口:

  「犯人到底是谁?究竟发生什么事?」

  「这个我们也想不出来。」约翰主教沉痛地深深叹气。

  「对了,平贺,你们是为了调查神迹来的吧?」彼得问。

  「对,没错。」

  约翰主教「唔」一声紧闭嘴巴,接着思索半晌,「平贺、尼可拉斯,你们能先去修道院等我们吗?我们得配合警方调查。事务局的里昂,罗素会去接待你们。」

  「明白了,事务局在哪一栋?」平贺没有继续追问,干脆地问。

  「在院内后方、连接正前方礼拜堂右边回廊的建筑物一楼。啊,但不是修道院那边,是后方校舍那。一进去就看得到事务局,应该很容易找才是。若找不到,请再随意找人问问。」

  「我知道了。是在院内后方、连接正前方礼拜堂右边回廊的建筑物的一楼。」平贺重复一次约翰的话,再次凝视杀人现场,似乎想将画面烙印在记忆深处。接着平贺与罗贝多回到计程车,再度出发。

  「这是偶发的杀人事件,还是与这次的调查有关?」罗贝多问。

  「到底是怎么样呢。如果这次的杀人事件与修道院内的人际有关,对方有必要选在调查官来的这天引起骚动吗?」平贺沉默半晌,露出思考的眼神。这时他脸上的表情全然消失,这代表他已经进入备战状态,「不过……现场看起来施展过黑魔法,说不定是崇拜恶魔的人特别布置来嘲讽梵谛冈的。」

  「唉,一来就遇到棘手事件,神父成为黑魔法的牺牲品还被杀掉,希望别和神迹调查扯上关系才好。」

  罗贝多不知道怎么面对如此盛大血腥的欢迎场面,陷入纠结时,计程车停下来。平贺心中似乎下了新决定,他拿着波士顿包走上石板路。罗贝多知道平贺是遇上愈值得挑战的事,心中愈会迸发斗志,他或许即将打开潘朵拉的盒子。

  两人首先前往教会,进行简短的祷告,然后进到回廊来到校舍。

  正如约翰所述,一进入校舍就看得见事务局的标示。

  事务局一半嵌着玻璃,因此可以仔细观察里面。有六张桌子。一名上年纪的男性凝重地坐在其中一张桌边盯着电脑。他的头发几乎花白,残余几络亮茶色的发丝。那是身形消瘦、容貌严肃的男人,身穿一般西装,应该不是圣职者。

  「请问您是里昂,罗素先生吗?l

  里昂听到平贺的敲门而从电脑前抬头。他有对蓝色瞳孔。里昂关掉电脑过来开门。

  「抱歉打扰你工作。我们从梵谛冈来的。我是平贺,他是罗贝多·尼可拉斯。」

  「我听说两位的事了。」

  「约翰主教正在忙,所以先来打扰您……」

  里昂遗憾地表示,「啊,是那桩骇人的杀人事件吧?我听说时也吓一大跳。那是圣玫瑰学院有史以来的第一件惨剧。严格自律的克劳斯神父竟死得如此凄惨,真没想到我们学校竟然发生这种事……」

  「过世的神父在学校教什么?」

  「是教神学的。神父对教育抱持很大热情。不只学业,他也很鼓励学生运动,深受爱戴。这样的人竟遭遇到这种惨事,真难以置信。比起这些,学生若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很伤心。」

  「是啊,我们也很讶异。」罗贝多说。

  平贺专注观察里昂的行为举止,由于看得太露骨,罗贝多佯装咳嗽又对平贺使眼色。平贺才注意到他的提醒,自己咳了几声后一笑。

  「那么……这时应该怎么做呢?何时能着手调查神迹?我们想见见提出童女怀孕申请的多洛丽丝。」

  里昂瞄了下时钟,「多洛丽丝已经住进我们学校的附属医院……现在仍是就寝时间。关于这件事,请您在白天休息时间和约翰主教商量。我只负责带你们去进行调查所住的地方。」

  里昂往前走。平贺与罗贝多互看一眼后跟在身后。他们走到回廊再穿过教会,这时看见又黑又重的铁门,里昂打开铁门,右手边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

  眼前是笔直延伸的空间。一边墙上并排几幅圣画像及圣者雕像;另一面则有一半黄一半浅橘的彩绘玻璃窗所制成的铁窗,同时还有各种眼熟的神秘符号装饰上方,包括象征全能的神的А与Ω;希腊文中象征耶稣、神子和救世主的头文字——ⅠⅩΘΥ∑;拉丁文中代表犹太人的王、拿撒勒的耶稣的文字——ΙΝΔΙ;以及于希腊文中意味耶稣和胜利者的ⅠС ХС ΝΙКА等。建筑的最深处,有一座祭坛,上方有被鲜花和烛台包围着的圣母子像。

  「一楼是祷告的地方,二楼是神父的居所,对面是修女的居所。这些建筑是利用捐给圣玫瑰教会的老旧洋馆改建而成。是拥有悠久历史的洋馆,在美国很少见。」

  里昴说着走上楼梯。此时平贺似乎察觉什么,冷不妨地问:

  「刚刚我们见到司提反神父了。你们两人都姓罗素,请问有什么关系吗?」

  罗贝多一听,想着的确是这样。而走上螺旋楼梯的罗素面无表情回答:

  「司提反是我儿子。我们都是——抱歉,你们应该还不晓得这件事,学校的人事长克劳斯·贝克、约瑟夫·哥德利、康拉德·诺克司,还有我和妻子玛丽安娜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的战争孤儿。我们被前任校长米海尔·伯朗主教和现任校长兼理事长约翰,桑托斯主教所收养,然后一同前往两人被派任的圣玫瑰教会……那是战后几年,圣玫瑰变得非常荒凉,因为前任管理者被逐出海外,教会也因为战争被迫关闭。于是米海尔主教与约翰主教致力重建教会,我们这些孤儿将他们当成亲人,接受教育,然后长大成人。除了我与玛丽安娜,其他人为了协助他们的信仰,都走上圣职者的路。我虽然没走这条路,但让儿子和女儿担任圣职者,除了长男……我和玛丽安娜有子孙满堂的福气,生了八名儿女。我想至少要报恩,因此才让孩子成为圣职者。尽管我没成为神父,但是虔敬的天主教徒。」

  「原来如此,发生了各式各样的事。」

  「……都是些不足挂齿的事。」

  每踏上木阶梯一步,就传出一声吱嘎声。这是年代久远的阶梯,扶手被人们的手弄脏又被腊反复打磨得发出黑色光泽。阶梯中央乍看磨损得较严重,但应该不是刮伤或损伤而是天然的木头痕迹。这座楼梯由坚固木材制作,建造当初肯定很精细,作工精致的扶手呈现出优雅的曲线,扶手顶端装饰着狮头雕刻。

  走到楼梯三楼,一侧全是如公寓般的木门。木门中间都有十字架框的小圆窗。

  「最里头那间是空房,弥撒开始前,请在里面等待。因为有时差,你们想必很累,可以称作休息。门没上锁,请直接开门……」里昂说完便立刻下楼。

  为了采光,走廊墙壁上有一扇大窗。天花板则被五根柱子与图样复杂的窗饰支撑。其他三扇尖拱型双开窗的上半部装饰着宛如圣彼得大教堂里玫瑰窗的精致装饰。平贺小心打开一扇,外面是小露台,还能一眼望尽对面修道院及庭院。他接着轻轻关窗,走向最里面的房间。脚下地面磁砖是种称为Losange(注:法文的菱形。)的菱形磁砖,其中绘着百合纹样或圆形花窗图案,蓝、白、葡萄色和黄色的配色相当鲜艳。

  一打开最里面的门,「嘎」的一声,发出宛如古老大门特有的声响,眼前赫然出现昏暗的房间,好像一个四方形洞穴。打开门旁的电灯开关,两盏蜡烛形状的电灯在两侧墙上亮着蒙胧的光。夜晚时刻,这种程度的光线多少派得上用场,但白昼时分被日光遮掩而察觉不出。天花板也很矮。

  这是一间格局方正的房间。没一件多余的家具及摆饰。床感觉很硬,床的小边桌立着一盏灯;衣柜简单细长;还有一组小小桌椅,桌上则竖着一座十字架,后方墙面画着圣像画。画的主题似乎是描违山上讲道。

  罗贝多看到房间有些失望,只好在内心复诵「贫穷、贞洁、服从」的誓言,接着关上门,将沉重的波士顿包放在地上。

  房间没开暖气,非常冷。正对着门的墙上有扇窗,是房间唯一一扇。窗框是铁制的,但内部窗棂由铅制且在中间嵌入雾玻璃。窗户也没设正式锁头,取而代之的是前端呈螺旋状弯曲的简易窗扣。打开窗扣拉开窗户,看得见石墙和修道院间的狭长温室,其中有一位看起来像神父的人走来走去。是很平凡的风景。这时冷风吹进来,罗贝多很快关窗。

  时钟指示八点。但意大利是十二点,午夜就寝的时间。

  罗贝多心想好险在飞机上睡过,然后坐在床上。虽然很想好好休息,但首先关于这件突如其来的杀人事件,该怎么又要向上头报告些什么?如今毫无头绪,无法做出结论。

  「平贺,这件事也要报告吗?」

  「对,当然,先如实报告状况,再慢慢找出真相。」

  平贺制式回答。他不是在得出结论前轻易说出内心推测的人。全部状况都需要经过思考慢慢发酵,最后才能提炼重点。但被长途旅程和失眠所困,思考能力明显变迟钝,这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方法。话虽如此又无法立刻睡着,一直失眠,反而变得很亢奋。

  现在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将科学调查需要的工具从波士顿包里拿出来整理。于是平贺不理罗贝多还躺在床上,开始整理起来。

  他将室内服挂进衣柜,再将冲洗照片的工具摆在里面,因为显影需要暗处。他接着在桌上放着观察各种化学反应的试验药、烧杯和烧瓶。笔电则放在边桌上。因为没电或手机充电时需要的插座,只有床边立灯专用的一个,而立灯碍手碍脚的,他将之塞进床底,同时将重要的铜板复制品放入附密码锁的手提金库里,藏到床底下。

  不到三十分钟,住处俨然成了小型化学实验室。一切就绪,平贺大大松口气。

  罗贝多正惊叹平贺难得动作如此迅速,这时,院内响起庄严的钟声,打破四周的寂静。弥撒开始了。他们听见其他房门一一打开,神父纷纷走出来。罗贝多将调查用到的七项工具放入肩包走出房间,平贺戴上隐藏式麦克风,两人快步跟着神父下楼。

  神父共七位,所有人如同军队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走在回廊,往教会前进。抵达教会的同时,修女也从对面入口进来。圣职者以熟稔顺序走上祭坛,点燃烛台的火。平贺也走上祭坛帮忙点烛台。

  祭坛中央有座以两根石柱支撑的装饰拱门,中央摆着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神像。这座耶稣像栩栩如生得如真人,经历岁月风霜,反而酝酿出写实的皮肤质感。耶稣脚下是一只金色盒子,盒子表面雕刻着祂诞生时,手捧各式供品的天使浮雕。箱上盖着玻璃盖,仔细一看里面有张赤红天鹅绒布,布上躺着一把样貌古老的长矛。

  这枝长矛由两个部分组成,再以金属插鞘连接。还有一根粗大的钉子插在矛尖上,上头用许多细小的金、银、铜针固定。长矛底部有两只金色十字浮雕。

  平贺在美国博物馆中见过一模一样的长茅,这或许是它的复制品。这是一度刺入耶稣腹部、称为圣枪的长矛,好几十把存在世界各地。不过怎么想都是假的,但对信徒而言,圣枪真假无关信仰,拥有真实的信仰之心就够了。因此,即使经过调查判断真假,这些圣枪仍是信奉对象。

  祭坛右侧放着一架管风琴,左边有座青铜制的圣母子像被百合花朵环抱。烛火则绕着祭坛本身。点燃烛台的工作五分钟左右就结束了,他们一起坐在祭坛数来第一排位子。如今只剩约翰主教穿着弥撒用的绿道袍留在祭坛,他垂着脸坐在椅子上,静静等待大家集合完毕。

  不久,教职员一行人零零散散地走来坐在第二排位子上。人员约二十五名。接着从左右侧门进来的是带着圣经与诗歌集的学生。排成两列的学生规矩从前方入坐。除了脚步声以外,听不见任何声音,全场弥漫严肃的气氛。

  确认教会的位子坐满了,约翰主教慢条斯理起身。

  「今天弥撒开始前,要跟各位通知一件非常遗憾的事。」

  约翰的话让学生起了一阵小小骚动。

  「今早我们收到本学园人事长克劳斯·贝克神父意外身亡的通知。」

  学生间传出惊讶倒抽一口气和悲鸣的声音。

  「我相信这很难以置信,听到的那刻我也怀疑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克劳斯神父对各位的教育相当热心,和大家都建立了良好关系。他人品高筒,经常倾听学生烦恼,因此受到每人的爱戴。」听到学生啜泣,他说,「各位同学安静,请安静下来。不需要过度伤悲,我们相信克劳斯神父如今回到神的怀抱,迎向天国的大门。让我们为克劳斯神父祈祷冥福,进行一分钟的默祷。」

  回应约翰神父的话,每个人都握拳祷告,闭上眼替死者祈福。寂静的默祷结束,约翰看着弥撒的与会者。

  「各位,请看彼得前书一,四章十二节到十八节。这部分的经文能对遭遇悲惨状况时的信徒给予安慰。亲爱的弟兄啊,有火炼的试验临到,不要以为奇怪,似乎是遭遇非常的事,倒要观喜,因为你们是与耶稣一同受苦,使你们在他荣耀显现的时候,也可以欢喜快乐。你们若为基督的名受辱骂,便是有福的。因为神荣耀的灵,常住在你们身上。你们中间却不可有人因为杀人偷窃、作恶、好管闲事而受苦。若为作信徒受苦……」

  讲道途中,窸窸窣窣的声音愈来愈大,平贺很快察觉理由,他摇着一脸茫然的罗贝多肩膀,然后指着祭坛的方向。

  百合花围绕着的玛利亚像,双眼居然竟然流下眼泪。

  难道是玛利亚为了悼念克劳斯的逝世而发生神迹?有人不自觉从椅子上站起,怔怔看着这幅景象。

  「怎么了各位?请安静。」约翰神父似乎不晓得自己身后发生如此神奇的事态。

  几名修女与神父发出惊呼,「主教,玛利亚像!」约翰不解地转头,随即露出惊愕的表情,接着立刻在胸前划十字圣号,同时教会中也有人划十字圣号或祈祷起来。

  是新工作。

  平贺与罗贝多快速起身,前者从肩包拿出两种不同的相机快步走向祭坛,连续照下正在流泪的玛利亚像,只见闪光灯闪出眩目的光线,在教会中产生七彩光辉。可是祭坛下方却因愤怒和困惑一片哗然,受到神迹感动的人们用冰冷眼神刺向两位神迹调查官。两人工作时,已经受到很多次这种眼神招呼。那是在人们深受感动的场合上做出不适宜行动时,责难他们愚蠢、侮辱神迹的眼神。

  约翰安抚会场众人,「各位无需紧张。正在拍照的是梵谛冈的奇迹调查官平贺神父与尼可拉斯神父。他们获得教宗赐予的权限,对这次的神迹进行调查,我们继续作弥撒吧。」

  平贺默默从肩包拿出滴管,采集玛利亚像流下的液体。这是为了分析成分是否为真正的眼泪。接着他拿出尺测量雕像。高一百六十公分,基座宽为四十公分,上半部——雕像头部宽度是二十公分。他迅速记下数字。雕像很轻,内部是中空的。重量约十几公斤。罗贝多将玛利亚像流泪的画面从头到尾都用摄影机拍下

  期间,弥撒一直进行。讲道完,管风琴响起,大家齐声唱起敬拜诗歌。

  现在是意大利凌晨一点二十分。整整两天没睡,平贺一脸倦容。只要一累,他眼睛底下就会出现眼圈。说不定现在是平贺脑袋最迟钝的时候,而罗贝多猜对了,在平贺昏沉的脑中,如今只盘旋诗歌的歌声。

  耶稣是我亲爱朋友

  担当我罪与忧愁

  何等权利能将万事

  带到主恩座前求

  3 「存在」的惶恐

  「致罗兰,今早圣玫瑰的人事长克劳斯·贝克神父遇害身亡。地点是在邻近学院的墓地。从现场情况判断,似乎与黑魔法有关。此外,弥撒时,铜制的玛利亚像出现流泪现象。

  先报告这些,待我休息后展开正式调查。

  平贺」

  平贺寄出给梵谛冈的信件,再也无法抵挡睡魔侵袭,睡意到达顶点。他处理好滴管中的眼泪,放进显微镜并调整分析机,接着躺在硬梆梆的床铺休息。他不知道自己睡着与否,但身体醒着,在意识的底层中绷得紧紧。与其说是处在半梦半醒,更像在清醒下作梦,各式各样的场景宛如万花筒一般不断变化。

  异教的神像、脑浆和鲜血四溅的嫩绿草皮、管风琴雷鸣般的声响、低沉嗓音合唱:RICH……RICH……RICH……来自地底的声音是恶魔的耳语吧?玛利亚像流下眼泪。这时一阵强风刮起他的身体,他往下坠落,停下时,自己站在圣彼得大教堂。

  小心恶魔化身成神、人或动物靠近你。乍看是扫罗大主教的人影在阴影中大喊。平贺害怕得几近冻结,此时描绘在圣彼得宝座彩绘玻璃上的鸽子倏地活过来展翅高飞,雪白羽毛飘落四周。

  平贺进入浅层睡眠,在半梦半醒间缓缓思考。这里的确在发生什么。然而难以判断是神的祝福、还是扫罗说的恶魔陷阱。两者或许没多少差别。神迹到底是什么?如果经历超越人类智慧的现象就是神迹,真有办法查出是谁引起神迹吗?

  不安的思绪紧揪胸口,不是第一次了,平贺经常出现这种症状。像焦虑症或轻微忧郁症。裹住万物的模糊面纱正一个个被刺破,连自己是否存在也怀疑起来,这种恐惧总令他无法睡得安稳。仔细一想,人体百分之七十由水构成,换言之,人类如同飘泊在汪洋上小岛的细胞,被俗世的浪潮拍打。也许哪天月球引力所引发的潮汐会同样发生在人体身上(注:指的是biotide理论,因为人类体内百分之七十是水,地球同样百分之七十是水,因此如果月球的引力可以影响潮汐,应会对人体产生影响。)并产生混乱,而人类会因此失去形体化为液态。这种事极可能发生。

  这时,平贺醒了。

  我在想什么傻问题。他苦笑起身,看着墙上的十字架和圣画像,没来由的惶恐如潮水退去。

  科学将人们带到无边无际的时空,令人惶恐不安;但信仰同样将人们引领到辽阔的时空,却为人心带来平安。这很不可思议,光是如此,信仰就有存在的价值。发达的大脑将人类冲进看不见尽头的思想之海,但就算溺水也会抱持希望到最后一刻;为了生存,人们希冀看见可以让自己获救的岛影,是幻觉也无所谓,站在平贺的立场,那就是耶稣和玛利亚。

  平贺看一下时间,不知不觉间睡了两个小时。

  罗贝多不在这里。

  自己平均睡眠时间是三、四小时,不过两小时就够消除疲劳。他绷紧神经,脑袋运转起来。他们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他们要以奇迹调查的名义调查神秘的铜板,找出圣玫瑰修道院的秘密而扮演间谍。为了弟弟良太的生命,必须让梵谛冈满意。为了这项不知道通向何种终点的使命,他必须解开现实中几起不可思议的事件。

  离午休将近三十分钟。平贺慢慢起身,决定冲洗相机的底片。他调暗灯光,准备两种显影剂,一种是相机,一种是红外线相机。再把底片浸在显影剂里,只见负片影像逐渐显现,最后小心翼翼用镊子夹起底片再挂上衣橱附的衣架,关上门,慢慢等底片晾干。然后他走向书桌,审视罗贝多介析玛利亚像眼泪的结果。

  计算盐分浓度的试纸证浸泡在培养皿的液体,那是从玛利亚像上采集的泪水。如果是眼泪,就会出现特定反应。平贺用小指指尖沾了液体谨惯舔一下。无味无臭。

  根据这些判定的解答是,这并非人类的眼泪,只是一般的水。

  平贺盖起培养皿的盖子、密封后再写上「样本一」。

  然而,真正的问题是水为什么会从玛利亚像的眼睛流下来。

  平贺取出晾干后的两条底片,透过墙面的灯观察。一般相机拍摄的底片显现的是玛利亚像眼睛盈满水后流下来的模样。接着他观察红外线相机拍的底片。

  正负片相反的底片上,白色是温度高的部分,黑色则是低温的部分。玛利亚像头部明显呈黑色,从色调来看温度应该不到两度。雕像下半部是白色,但到头部就如同渐层转为深黑。环绕四周的蜡烛火焰显出白色。平贺相信雕像的温度变化是起因于围绕雕像的烛台火光。然而,雕像冷却的方式却非比寻常。一般来说,迅速的冷却速度经常发生在寒冷的冬天,但今天教堂中所有人反应都很剧烈,因此可否假设玛利亚像只在今天才突然变冷?

  目前还解不开。为了确认这件事,他必须请教约翰主教。平贺看一眼时钟后离开住处。一抵达事务局,映入眼帘的是正忙得团团转的员工。里昂看到他后打开门。

  「我差不多能和约翰主教谈谈了吧?」

  「现在没问题。请从走廊直走,里面数来第三间房间就是主教的房间。」

  「谢谢。」

  平贺走在走廊,花了一些时间才到房间,不过他很不解,因为走廊最里面的房间也挂着校长室的门牌。换句话说校长室有两间,而里昂说的是最里面数来的第三间,所以约翰应该在自己面前这间房。平贺犹豫地敲敲门,里头传来约翰的声音,「请进」。他一进房就听见祥和的音乐。

  「请坐。」约翰正熟练削着苹果皮。平贺不客气地坐在邻近的椅子。约翰笑说,「请别介意我。为了健康和防止老年痴呆,喝果汁是我每天的例行公事。」

  他将切块的苹果丢进果汁机。水果篮还有橘子、柠檬等水果。按下开关,机器发出嘈杂声响,最后才停下来。趁着这段时间,平贺观察房间寻找铜板线索。这时约翰将打好的果汁倒入杯子,津津有味喝起来。不管怎么看,都找不到线索。这差事果然不可能如此简单。他死心地轻咳几声,聆听萦绕房中的音乐。

  「这是……华格纳歌剧帕西法尔乐曲吧?」

  「是的,就是这首。你很清楚呢。我非常喜爱这首曲子,一有空就会放来听。」

  「我也很喜欢这首曲子,华格纳是德国代表的作曲家。」

  「哦,您对德国文化有兴趣吗?」

  「不只德国文化,我对各个国家的文化都很有兴趣。」

  约翰露出感兴趣的眼神。

  「主教,我想该进入正题了。」

  「您是想说神迹调查这件事吧……」约翰皱眉,思索半晌开口,「请给我一些时间。如您所见,这里环境特殊,不只教会、修道院,还附设学校。学校周围也有大批媒体,我不希望在这种敏感时刻引起更多骚动,也不希望正值敏感年龄的学生恐慌。光是克劳斯的死及玛利亚像流泪、彰显神迹的事就让他们心烦意乱。院里发生神迹固然开心,但青少年时期,这些孩子情绪还不稳定,一点小事都会让他们紧张不安,我很担心。」

  「我明白您的苦心,所以我们会万分小心。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以前经常发生玛利亚像流泪这样的事吗?」

  约翰露出惊讶的表情,「这是神迹,是第一次发生。」

  「是吗?不过玛利亚像变得相当冰凉,主教可有什么想法?」

  「变冶?我完全不晓得……看来这次不只神迹调查,不论是克劳斯神父的死还是流泪的玛利亚像,都是不祥之事发生的前兆……我有这样的预感。」

  接着,约翰主教凝重地表示:

  「关于安娜·多洛丽丝修女,我会和她事先说明并取得同意。但为了避免成为学生话题,你们能私下见她吗?如果这件事从学生口中传出去,媒体一窝疯报导,如此会造成学院生活的不便。我不希望形成如此事态。我不会让各位等太久,这一、两天就会安排。」

  「我非常明白,关于调查内容,我对媒体也有守密义务,不能让外人知道。要不然这样如何?我们先调查安娜·多洛丽丝申请的神迹,就是浮现在她住处墙面上的玛利亚及幼年耶稣像,这样可以吗?」

  「好的,这件事可以马上进行。我请人带你去安娜·多洛丽丝修女的房间。」

  「不用,只要告诉我地点,我一个人去就好。如果其他人在,我注意力会被分散。」

  「是吗?她的房间是在修女院入口数来的第五间。」

  「第五间吗?我知道了。」

  「关于圣母子像,过去也有神父前来调查这项神迹的真伪,但很遗憾,听说两个月后就身亡。你们调查时,请务必对圣母子像抱持敬意。」约翰主教说完后问平贺,「您身为奇迹调查官,对今早的神迹有何看法?」

  「我们还没找出特定原因,不过一有结果会先向梵谛冈报告,因此无法先将内容透露给您们。」

  约翰的口吻透出遗憾,「是吗,这样我只好等梵谛冈的通知了。」

  「对了,我刚刚来此处时有点迷路,隔壁房间也挂着校长室门牌。那也是神父的房间吗?」

  「不是,隔壁是蒙主宠召的米海尔,伯朗主教使用的房间。二次大战后,复兴圣玫瑰教会的米海尔主教比任何人都渴慕且尊敬天父。对知识的追求也很狂热,他相当热爱古书。房间收藏着米海尔主教收集到的珍贵书籍,平时都上锁,禁止一般人进出。我们至今无法相信米海尔主教已经过世。因此,除了书本,摆设也维持米海尔主教在世的状态。大家都感受到米海尔主教的灵魂仍在房里指引着我们。我有迷惑或烦恼的时候,也会向米海尔主教祷告。」

  「真是德高望重的主教呢。」

  「……是的,确实如此。」约翰轻轻颔首。

  4 杀人事件与降灵会之谜

  听到克劳斯神父的恶讯,我受到不小打击,其他同学肯定更哀恸。弥撒一结束到休息时间,仰慕克劳斯神父的学生便众在一起悲伤哭泣。我来学院不久,不会和克劳斯神父深谈,所以也没有和大家一起悲伤的理由。但一名拥有神圣且严谨态度的人在这座弥漫诡异气氛的学院中离世,还是让我有些感叹。

  上课时间,我睁着双眼注视眼前,但意识已经神游到别处,好不容易熬到空虚的上午课程结束,午休一开始,我慢步走向住宿生的餐厅。明明没有食欲,却还是要被迫吃饭实在很痛苦。而且进到餐厅时,亚伯那群人已经等在那里。我很想避开他们,但他们向我招手,显然帮我安排好座位。

  真不想过去,但惹恼他们也很麻烦,也找不到其他一起吃饭的人。我这么想,最后索性放手一搏到柜台领午餐,接着坐亚伯他们安排的座位。亚伯滔滔不绝的高谈阔论就要开始了,我作好心理准备,闹哄哄的餐厅倏地一片寂静,因为午间新闻正在播报克劳斯神父的事。

  「接下来要播报的是一则杀人事件。今天一早在墓地发现一名被殴打致死的男性尸体。男性已确认是神父克劳斯·贝克先生,六十三岁。尸体是邻近居民遛狗时偶然发现,克劳斯遗体的地面上围绕着倒五芒星的手绘大圆,警方据此特殊情况研判,可能是受到异端宗教影响的随机杀人犯所犯的仪式杀人,并表示相同事件可能再度发生。」

  新闻结束后,餐厅顿时掀起大骚动。

  「杀人?」

  「可是主教说是意外……」

  「为什么克劳斯神父会被杀!」

  惊讶及哀叹此起彼落。在这之中,卡洛斯反应特别剧烈。他铁青脸,手中托盘掉下来,摇摇晃晃地快要昏倒。周围学生连忙到卡洛斯身边问,「卡洛斯你怎么了?」

  「克劳斯神父的死让他受到太大打击吧?克劳斯神父在足球社当顾问,卡洛斯是社员,他们师生关系很好。」亚伯少见地带着微妙的口吻。

  「画着圆形和倒五芒星,然后插着白色与红色的蜡烛……这看起来好像我们的降灵会啊。」亚伯的跟班、一名叫卢卡斯的少年说。

  「为什么会这样?降灵会应该只有住宿生才晓得啊?」

  「……所以住宿生中有人跟这件事有关喽?」

  少年自顾自嚼起舌根。

  「降灵会是什么?」我一问,大家都「嘘」的一声。沉默一阵后,亚伯开口:

  「降灵会就是一种召唤太古精灵的秘密仪式。」

  「为何要做这种事?」

  「主要是占卜。受邀来降灵会的人会提出各种问题,精灵都会回答。当然精灵不是直接现身,而是透过降灵会的灵媒,灵媒会借由灵应盘来显示答案。」

  「灵媒是什么?」

  「灵媒是由历代灵媒指名的人,进行仪式时会戴上面具,不让人知道真面目。反正就是神秘人物。」

  我想起来这里的第一天,那些穿着黑斗篷、戴着面具奔跑在校园的家伙。

  「因为塞巴斯提安是新人,应该差不多要收到灵媒的呼召吧?」

  「呼召的方式是怎样?」

  「夜里将黑色信封插在门缝间,信里写着降灵会的日期、时间和地点。之后只要避开警卫耳目到地点去就行了。」

  少年安静聆听着,似乎真的相信灵媒拥有召唤太古精灵的能力。又或许足因为畏惧。我不相信神,也不信任恶魔或太古精灵,只能推测仪式或许和神父的死有关,真实身分不明的灵媒也很可疑,是杀人犯的第一候选人。

  「我如果受到呼召,就要揭开灵媒的真面目。」我信心满满。

  「这么做很危险,如果受到灵媒诅咒怎么办?」亚伯战战兢兢地说。

  「我不相信诅咒,而且天主教的教义不是说,占卜和施展魔法就是对神的背叛。如果这是真的,神就会保佑我。」

  「塞巴斯提安,你行事作风真鲁莽。是不是遗传到你母亲啊?」亚伯语带讽刺。

  我有点恼火,但不想因无谓的小事起争执。争吵这种事,只有认同对方时才会成立,亚伯不是这种人。亚伯是个对自己小小的势力紧抓不放,贪心又胆小的人。

  「可是,灵媒真的在我们之中吗?」卢卡斯低声说着令人不舒服的事。

  「因为没人看过灵媒的真面目啊,虽然说代代由圣玫瑰学院的人继承,但说不定真面目是古老的恶魔……」

  「如果是恶魔,我就更想揭开对方的真面目了。」我有些害怕,但还是逞强。

  「别再说下去了,克劳斯神父都被那么残酷的手法杀害。听你们这样说,我会睡不着。」

  「放心,耶稣和玛利亚会守护我们的。」玛利欧站在一旁,露出笑容。

  「就是说啊,今早玛利亚还流下眼泪。」

  名为亚蒙的中年级少年说。亚伯瞪着亚蒙,很不高兴对方认同玛利欧的话。

  「我今天开始要带着十字架睡觉。」卢卡斯说。

  5 圣母子像的调查

  这是玛利亚像第一次流泪——平贺思索着这个走出校长室,他单手抱着笔电穿过中庭往修女院前进。如果玛利亚像流泪是自然现象,过去应该发生过数次相同状况,但事实上至今从未出现一样的事,因此这并非自然现象。难道是神迹?

  不对,当然不是这样。因为那不是眼泪,是水。眼泪会有硷性反应,但玛利亚像流下的水呈弱酸性,也检验不出眼泪成分,包括电解质、葡萄糖、蛋白质、黏多糖或脂肪等。有什么事被忽略了?平贺烦躁地叹口气,一定是显而易见的关键。他觉得脑袋比平常更难使。四周飘散植物的香味,他深呼吸一口气。

  温室中有一道人影。平贺下意识走进去,和安静地将摘下的香草放入篮里的神父说话。

  「闻起来好香,您是在摘香草吗?」

  男人转头,他身材娇小,留着一头黑发,还有炭灰色眼睛,他见到平贺就浮现出和蔼可亲的笑容。

  「是的。这里是我的药草园。香草香味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治疗疾病。所以过去圣玫瑰教会就有用香草替信徒治病的传统。不过现在有附设医院了,不能只靠香草。话说回来,我的名字是汤玛仕·赛门。我负责管理这座药草园,也是美术老师。」

  「原来是这样。我叫平贺,受梵谛冈所托来调查神迹的。」

  「我有听说。另一个人是罗贝多先生吧?」

  「您和罗贝多见过面吗?」

  「是的,他来过这座药草园。平贺先生您的黑眼圈真重,是睡眠不足吗?」

  「是的。」

  汤玛仕笑着递给平贺一把香草,「请您试试看,把这些摆在床边会有安眠效果。」

  「谢谢您。」平贺闻闻香草,类似薰衣草的香味,沉重的脑袋顿时轻松起来,「我先去办正事了。」汤玛仕举手道别,平贺也走出香草园。

  他走到修女院,看见几名修女在挂着十字架的祭坛中祷告。平贺没跟她们打招呼就直接上二楼,接着打开第五间房间的门。房里装潢和平贺他们房间一样。

  「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罗贝多拿着白袍、橡胶手套站在房间,他正准备开始,脚旁摆着烧瓶。

  神迹申请提及的幼年耶稣像出现在窗边的墙上,平贺走近窗户,凝视周围类似耶稣像的图案。那看起来像缠着布衣的孩童和母亲,不仅身影,连眼鼻都清晰可见,头部还能见到圣画中经常出现的光轮。虽然部分墙壁连同一半的母子像都被去世的调查官挖掉,但完全无损完整的形像。

  走得远点,凝神细看墙面被染黑的部分,黑渍似乎骚动起来,宛如鸟兽或恶魔一般匍匐其上。再定睛一看,鸟或犀牛似的图案逐渐融化,米老鼠从中跳出——平贺无奈叹气,那些想像力丰富的孩子,会像这样从这种黑渍和木头纹理中见到有意义的图案。这是一种相信万物中都存在精灵的泛灵信仰。拥有坚决信仰的人,和这种孩子很像。浸淫在信仰中的人,容易陷进纯粹的轻微催眠状态。如果是有信仰的小朋友,不会从黑渍中见到兔子或马,而是见到耶稣或者天使。

  然而,母子像却不是这样,影像清楚到像被画出来。

  平贺像鹦鹉一般歪头,问罗贝多,「为什么墙会被挖掉?」

  「啊,好像是之前的调查官怀疑是画的,所以挖下来。他会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不过正如我们所见,母子像也印到墙壁里头。」

  「是吗?真是奇怪。」

  「前一个调查官的死因果然与破坏母子像有关吗?」

  「各位怎么看?」一名神父出现,他是红发蓝眼,表情神经质的神父,「幸会,我是法兰斯高,在这里教数学。」

  「幸会,我是平贺。」

  「我是尼可拉斯。」

  两人轮番和法兰斯高握手。法兰斯高的手湿湿黏黏,似乎患多汗症。

  「两位是来调查母子像的吧?」

  「是的,这的确是我们的目的。」罗贝多轻松回答,但对方有些紧张。

  「请小心,因为之前调查的调查官过世了。」

  「我们听说了。」

  「这样吗?这样就好。」法兰斯高说完就默默离开。

  「他怎么回事,我们才要调查就泼人冷水。」罗贝多耸耸肩。他回头时,平贺正专注望着母子像。

  平贺眯起眼睛,屏除内心对于宗教的成见,保持客观地漠然注视整块黑影。这只是罕见的错觉,如果是身为科学家的自己,单凭这句话即可作结。但母子像太过鲜明,过去的调查官判断人为而挖掘墙壁也情有可原。

  扫罗大主教说过,必须毫无矛盾地接受自己是科学家又是圣职者的身分,但很难。因为关键不在偶然出现在此的黑影看起来像耶稣,而是为何出现宛如耶稣的图——因此才称之为神迹。这才是恰当的解释,因为没有这些黑色痕迹呈现出耶稣的必然性。

  像这样怀疑神迹是一种懦弱吧?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世上有绝对的存在——平贺无法断定自己心中确实没有这种想法。况且,梵谛冈也运用科学技术调查奇迹,难道梵谛冈也抱持同样的质疑吗?探查神迹的真相,在信仰上有何意义?当今需要去证明神迹也属于科学的范畴吗?

  抑或是——确定有科学无法解释的存在,才能相信信仰的确凌驾科学?信仰会输给科学吗?又或者有什么方法能将乍看立场极端相反的两者论点结合?然后人是不是就可以渡过思考的汪洋,抵达以神为名的鸟托邦?

  平贺如老鼠不断在滚轮上奔跑一般思考着,接着倏然醒悟自己此时没空思考形而上的问题,这里一连串的调查工作都关乎良太的性命,只要抱持平常心,迅速且公事公办就好。今后将出现怎样和铜板有关的事件呢?必须沿着这条细线直通铜板的位置。

  「罗贝多,我们开始调查吧。」平贺说,罗贝多同时装备上准备的白袍与塑胶手套。「啊,在那之前……」平贺似乎想到什么喃喃自语,然后打开桌上的笔电。

  「致罗兰,请查询调查过圣玫瑰神迹的母子像的调查官姓名,以及他是否安在。

  若已死亡,请告知死亡的原因。」

  寄完信的平贺看着罗贝多,「三十分钟后会有答案吧,在这之前先别出手。」

  「你也相信诅咒吗?」

  但平贺没回答罗贝多。平贺的作风就是不说含糊其词的话。总之,平贺先进行一些没疑虑的例行公事,包括从各角度拍摄母子像照片。拍摄时,他如摄影师一般讲究。拍完后,电脑通知收到信件。平贺打开信件,罗贝多也站在旁边。

  「致平贺,二十一年前,调查过圣玫瑰母子像的是阿雷格理·卡缪神父。阿雷格理神父向调查委员会提出的报告是,认证圣玫瑰母子像是神迹的结论过于草率,但报告提出的十三天后,因为支气管炎引发的心肌梗塞而蒙主宠召。」

  罗贝多与平贺互相对看一眼,「调查官真的死了……」罗贝多原以为这是捏造的,因此感到震惊。他看向平贺,平贺手抵着下巴思索。青年过一会后回信给罗兰。

  「阿雷格理神父的遗体,可有解剖验尸?

  平贺」

  对方立刻回信。

  「平贺,你这问题很没水准耶。梵谛冈这种地方可不会解剖验尸圣职者的遗体。

  罗兰」

  罗贝多看见内容,露出「这是理所当然」的表情看着平贺。青年点点头,「等我一下。」就留下友人自行离开。他五分钟后回来,拿着两个口罩,「戴上这个再工作。」他似乎想通什么事,然后将口罩递给罗贝多,自己也戴上。首先得找出产生黑渍的原因。平贺小心挖了一部分有黑渍的墙面放入培养皿,接着再挖一些没黑渍的放入另一个培养皿。

  「这样就可以了。」平贺将培养皿盖上盖子。

  「真的这样就可以了?」罗贝多诧异。

  「嗯,这样就够了。」

  两人带着培养皿回房,用显微镜观察。黑发青年从石头间取出黑色胞子。

  「这是黑霉,属于 霉类。」平贺盖上培养皿的盖子,用显微镜观察墙壁碎片。「碎片里附着石绵。」

  罗贝多避免干扰调查,坐在床上默不吭声,这时他探出身体问,「所以?」

  「这两者都是进入人体后,会引起类似结核病症状的有害物质。」

  「原来是这样,阿雷格理神父才支气管炎导致心肌梗塞……」

  「是的,尤其麴菌特别危险。放着不管,可能一个月后整个肺部都是麴菌。这样就会出现病症类似结核或支气管炎的麴菌症。阿雷格理神父恐怕是受到麴菌感染,误用支气管炎或结核病的药。」

  「这样啊,和诅咒无关。神父当时打掉这么大范围的墙壁,想必吸进大量麴菌,怪不得会病逝。」

  「虽然提出现实的解释,但也没办法保证那里没有神秘魔力的存在,所以也不能断言和诅咒无关。」

  平贺关上窗户与电灯,将拍下来的照片感光冲洗。两种底片中,红外线底片出现的是陷进墙壁的黑线条,中央是一大块灰色,表示墙壁的这些部分呈现出低温。与一般底片相比,灰色处的黑渍颜色最浓。

  平贺小声叨念,「这怎么回事?」接着恍然大悟夺门而出,罗贝多连忙跟在后头。想通事情的时候,平贺脚程飞快,他冲下楼梯,穿过回廊绕到修女院后方,然后凝视着安娜·多洛丽丝修女的房间四周。年代久远的建筑常会有常春藤攀爬外墙,看来并无异常。

  「如果再走近一点……」平贺嘀咕着暗想:怎么办?有梯子就好了。接下来他绕建筑物走一圈到中庭,呼唤打扫庭院的汤玛仕神父,「打扰一下,汤玛仕神父。」

  「……是的。」对方微弱地回应。

  「汤玛仕神父,不好意思这么突然,请问有没有能到修女院二楼的梯子?」

  「梯子吗?」汤玛仕神父眨眨眼,惊讶地问。

  「是的,梯子,我们调查需要用到。」

  「原来如此……仓库里有为了剪枝使用的梯子。我去拿来,你等等。」他将扫把收到地上后缓缓跑远。一会后,他腋下抱着长梯摇摇晃晃走回来,「这个可以吗?」

  「这就够用了。」平贺接过长梯,汤玛仕像小孩子一般摇摇头:

  「梯子很重,我来拿。」

  「那么请放到修女院的后面。」

  汤玛仕默默点头,他拿着梯子时不时差点跌倒,最后终于拿到修女院。平贺跟着他,罗贝多靠在墙面看着他们。平贺指出想要架梯子的位置。

  「再稍微往右。」

  「右边,是这里吗?」

  「嗯,这边就行了。」平贺跨上梯子时,汤玛仕担心地问:

  「你要爬上去吗?」

  「正有此意。」

  「请小心别摔下来,我在下面扶着。」

  平贺看着那张认真的表情点点头后爬上梯子。抵达目的地后,他拨开缠绕的常春藤往里面窥看,终于找到让他了然于心的东西,眼前墙面长着青苔和黑霉,并且装饰有圣母子的浮雕,黑霉沿着浮雕蔓延。这是安娜·多洛丽丝的房间到邻房墙壁湿度很高的证据。平贺下楼梯时,汤玛仕憋着气扶住梯子。他看起来紧张又认真。

  「谢谢,汤玛仕神父,你让我可以安心爬梯子下来。」

  「真是太好了。」汤玛仕喘着气。

  「汤玛仕神父,我有点事想请教你。」

  「什么?」

  「这四周墙壁里有水管什么的穿过去吗?」

  汤玛仕歪着头,「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庭院中会流出水的雕像和喷水池的水是循环的,所以水管可能穿过这里……」

  「雕像与喷水池的水管……」平贺立刻探查周围确认雕像的位置。这里有三座雕像,其中一座在修女房间附近,因此水管会穿过这边的墙壁也不奇怪。保险起见,平贺将一部分常春藤铲下,确认里面果真有水管,而且靠近房间的水管出现裂缝。渗出来的水宛如驶在路上的车子一般沿着母子像的浮雕流着。

  「神迹的真相是这个浮雕和水管。」平贺边说边走下来,「水管一部分破裂,水渗到墙壁,然后流进母子像的浮雕。不过印得还真清楚。圣母子像大部分是左手抱着耶稣,但黑渍却是反方向,就是因为这样。」

  罗贝多接受这个说法,「我也觉得有点奇怪,原来是这种理由。」

  汤玛仕走向两人,「应该不需要梯子了?」

  「不用了。真的非常谢谢你,汤玛仕神父。」

  于是汤玛仕拿着梯子走回仓库。

  「如此就解决了一件事。」

  「是啊。」但还有一件事想确认,因此平贺回答得心不在焉。两人一同来到修女院,接着敲敲邻房的房门。

  「请问是哪位?」从房间传出来的声音很清晰。

  「我是平贺。」

  「梵谛冈的人吗?有什么事吗?」

  「是的,我想看一看房间里的状况。」

  「想看看我的房间吗?」对方有些讶异,似乎很困扰,接着便沉默下来。

  「我们不会打扰太久。」

  「……请进。」

  平贺打开门,年轻修女神情紧张地伫立在里面。她身材纤细,轮廓蕴藏古典美,有一头稚气的刘海,她睁大蓝色的双眼且紧抿着唇,露出战战兢兢的样子。拥有如此优异的外貌,却依然选择成为修女,平贺认为这需要觉悟的勇气。

  「不好意思,请问你的名字……」

  「我是多洛缇亚。我没做任何亏心事。」多洛缇亚态度强硬地戒备着。

  「多洛缇亚修女,我不是怀疑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我是来调查神迹的。」

  「我和神迹无关,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多洛缇亚拒绝他们的态度极为强烈,不仅如此,房内的空气也不对劲,或说是味道不太对劲,那是动物的气味,不过得像平贺这种嗅觉敏锐的人才察觉得出来,只是他无法判断那是什么味道

  「我知道。我不是找你,只是想看看这房间而已。」

  「这里?」

  「我只想看看窗户附近的墙壁。」

  「请进。」

  平贺走过多洛缇亚身边来到窗旁,观察修女房间的墙壁。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如他所预料的确实有黑渍的印子,但比安娜修女房里的淡上许多。

  「可以了。」

  「……就只是这样吗?」

  「是的,还是您有什么要给我看的?」

  「怎么可能?当然没有。」多洛缇亚大力摇头,「我要上工了,再不过去的话……」

  「了解,那我们也告退。」

  平贺他们走出多洛缇亚住处,而多洛缇亚立刻拿着圣经快步走出去。离开时,她频频回头看平贺。青年吸着走廊的空气,确信多洛缇亚房里的确有奇特的味道。她之所以那么紧张,是隐瞒了什么吗?平贺歪着头伫立在地思考者。不过,这种感觉就像齿间卡着东西无法拔除一般令人不耐,也如困在没有出口的迷宫一般令人不舒畅,平贺试着控制自己胡乱奔流的思绪,然而远方树林的窸窣、门扉开关的声响、修女踏上走廊的脚步,都不断骚动他。

  解决完一个问题,也只是踏上即将面临的悲惨事件的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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