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深渊畔的长夜 第三话 不哭泣的坚强女孩

  「……死了吗?」

  总觉得自己低喃的声音不太真切。内心没有任何激动,相当平静地接受了对方提供的消息。也或许是因为,自己从未想过竟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因此当下不知该如何反应。

  「情报的来源呢?」

  「在『门之镇』曾有人和他接触过,就在今年的冬天。」

  「然后呢?」

  「被教会兵带走了。」

  「为什么知道他死了?」

  「被带走时就已经死了。」

  「这样啊。」贝亚托莉克丝手上把玩着刚买的香烟盒随意附和。

  这里是夜间的繁华大街。贝亚托莉克丝站在路边的香烟铺旁,漫不经心地借着街灯望着来往行人。抱着大件行李的旅客从眼前快步经过,应该是在寻找今晚的住宿吧?

  此处是坐落于北海洛教区西南端和西贝里教区边境在线的城镇——是通往首都的必经要道,也是观光客前往北海洛北侧的「门之镇」时投宿的城镇。

  「去『门之镇』可以见到你说的那位,曾与他接触过的人吗?」

  贝亚托莉克丝的目光就这么凝视着马路,对着身旁自言自语般问道。贩卖香烟的小店内,一名看守店铺的男子悠闲地盯着报纸,也同样自言自语般咕哝着:「如果妳想见他,我可以和知道他住处的人连络看看……不过,这不包括在妳朋友请托的部分,要额外收取费用。」

  「……无所谓。」

  贝亚托莉克丝在内心咂了咂舌,斜眼瞪着店员点了点头。即使可以不必特地经由他人而直接取得情报,但是却因为拥有众多合作网,所以多少得转手给那些情报网让他们分一杯羹,好收取更多的费用。所谓的情报站就是如此狡猾,吃人不吐骨头的一群人。

  「感谢光顾,那么麻烦妳三天之后再来,费用届时再支付也可以哦,我会给妳这个大美人特别的优待。」

  「谢谢。」

  贝亚托莉克丝毫无诚意地道谢之后,离开了倚靠的路灯灯杆,她看都不看香烟铺一眼,直接混进人潮中迈步前进。她边走边点燃香烟,然后将剩余的香烟连盒塞进风衣口袋,竖起衣领阻挡北方大地深秋的户外空气。

  进入身为首都教会中心的北海洛教区后,街上的气氛明显严肃起来。虽然教义中并未明文规定禁止抽烟,但很少人会在街上正大光明地抽烟。错身而过的行人中,有些人直接蹙起眉头,贝亚托莉克丝却视而不见,快步穿过人群。

  贝亚托莉克丝在琦莉面前总是有所克制,但独自一人时随自己高兴应该也无妨吧?

  (因为抽的烟和那个笨蛋相同品牌,可恶……)

  并非故意,但她和艾弗朗那笨蛋连喜欢抽的香烟品牌都相同。贝亚托莉克丝并不是刻意顾及琦莉,而是因为不想特别去留心这种事,因此在琦莉面前自然就很少抽了。

  (不可能死了吧……)

  她的双手插入口袋中,视线越过袅袅的香烟烟雾,望着夜晚的街道与经过眼前的行人背影,内心消化着截至目前为止听来的情报。

  艾弗朗在此镇得知有关琦莉母亲的消息,于是将便笺托付给方才的情报站,寄给在南海洛东部的自己。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情,和邮戳上的日期吻合。

  而且根据传言,同一年的冬天,首都的某个秘密机构发生被入侵的骚动事件,似乎还动用了不少警卫兵。除了知道教会出资成立的那个机构,似乎在高度能源文明时代的发电厂遗迹内,从事一些不可告人的事之外,详细的情形连情报屋的情报网也无法掌握。不过,那里恐怕就是之前艾弗朗说过(他本人并不想说得过于详细,是自己强迫对方说出),居住在宇宙飞船遗迹内的那名男子待过的机构吧?

  入侵者似乎在那个机构中掌握到什么秘密——这个话题在情报网之间持续沸腾了一段时间。有些人想购买相关情报,却听说即使动员许多人四处搜寻,但入侵者却自此行踪不明。不久后,传书有人在「门之镇」目击到与入侵者应该是同一人的尸体,身中枪伤的还体被教会兵带走,最后徒留众人遗憾,那个话题不久便自然而然消失了。

  去年秋天,从位于教区边境的此镇出发前往首都;同一年的冬天,潜入首都内的秘密机构;接着,尸体在首都必经要道的城镇发现——预想的行动路径以及应该是艾弗朗本人的目击情报并无相互抵触。这似乎是个准确率极高,值得信赖的情报……

  贝亚托莉克丝叼着烟,叹了一口气。

  两人之间,总有一个人会先被杀死或被逮捕的一天(由于这是极为理所当然之事,因此从未特别想象过),那个时候认为:即使多少会感到寂寞,但绝不可能会萌生多么刻骨铭心的情感。然而,现在的情况不同了。

  (如果真的死了,我可是会诅咒你。真是的……)

  拜托别将琦莉的一生丢给我照顾。毕竟我们只是短暂的约定,所以你得好好来带她回去。

  情报的可靠性似乎相当高……正因如此,才更希望是一场乌龙。

  §

  琦莉仰望钉在路灯灯杆上的金属路牌一会儿后,视线落在手中的老旧火柴盒上。

  她比对着牌子上的街道与印在火柴盒上的住址。

  「应该在更里面吧……?」

  目前的所在位置为四路十三号,而琦莉寻找的住址则是四路四十七号。刚刚经过这儿走进这条路的尽头后,面对马路的地址只到三十号,三十一号之后似乎必须折返,继续朝后走。

  这应该是酒馆之类的火柴盒。印刷已经模糊到几乎无法看出店名与住址,只有住址的部分有人用笔描绘出文字,这一点也令人费解。

  她们在傍晚前抵达了目的地——教区边境的车站。琦莉下车后便跟着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沉默寡言的贝亚托莉克丝,前往位于繁华大街上的香烟铺。那是一间极为常见的小店铺,店员也是一名长相普通、毫无特色且不亲切的男子。贝亚托莉克丝将一张罕见的纸币递给店员,说了一两句话之后,最后用手指了指卖场中某品牌的香烟。店员递出一盒贝亚托莉克丝指定的香烟和卖场中没有贩卖的老旧火柴盒。

  贝亚托莉克丝迅速确认火柴盒的两面后,交给琦莉:「我还有一点事情,妳先去这个地方。」

  琦莉一头雾水。

  「真摸不透贝亚托莉克丝在想什么。」

  转进四路十三号建筑物旁的小巷中,周围已经没有任何行人,琦莉才敢对着收音机低语。平常啰嗦到令琦莉心烦气躁的贝亚托莉克丝,对于这次旅行的事却守口如瓶。不过,这也是因为与某人在一起的关系,早已习惯别人懒得说明。因此,不加以追问的自己也要负点责任吧?

  『那女人或许也有许多考虑。』

  收音机意外的替贝亚托莉克丝说话。虽然琦莉并未期待收音机认同自己的话,但内心仍感到些许不悦。她瞪着小巷的出口,边走边噘起嘴说:

  「下士也变得有点奇怪,最近似乎都附和着贝亚托莉克丝。」

  『妳在说什么孩子气的话啊。』

  「我没有。」

  被说是孩子气的琦莉,不禁语带不悦的回应。她压抑声调,尽可能以成熟的口吻继续说:

  「……你是不是隐瞒着什么事?」

  『没、没有隐瞒什么事啊。』

  「那么我知道了,因为贝亚托莉克丝是位美女。」

  『嗯,算是美女啦……我说啊……』虽然琦莉没有特别的意思,但收音机却慌张地反驳他自己的话:『妳可别想歪,俺刚刚说的是一般人的看法,和俺怎么想一点关系都没有。』

  琦莉也很想问问下士本身的看法如何,但还是先暂时将那个问题置于一旁,低头用可疑的眼神瞪着收音机。

  「那么,是不是隐瞒着什么事?」

  琦莉继续刚刚的质问。收音机的喇叭仅传来啪啦啪啦的奇怪声响,并没有即刻回应。

  「……下士,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如果有什么事……」

  当琦莉焦急得催促之际,正巧穿过小巷走出了后巷,看见躺卧在路旁的流浪汉投以狐疑的眼光,琦莉只好闭上嘴巴。

  那间香烟铺所在的车站前方,是一条相当繁荣的旅馆街。然而离车站越远,热闹的气氛就越像一场虚幻,不仅行人稀少,矗立的建筑物显得冷清寂寥,连路灯的间距也较为宽广。来到离车站有段距离的这里,已看不出丝毫因朝圣者而洋溢热闹气息的旅馆街风貌。路灯投射成光影交错的昏暗空间一角积着垃圾,垃圾堆中可以瞧见那些为了避寒而躲在其中的流浪汉。

  琦莉仰视街灯杆上的路牌,确认刻着四路四十七号的字迹后,视线移至眼前的建筑物。

  门上垂着一颗毫无装饰的电灯泡,朦胧映照着小小的招牌。

  现场演奏&酒吧「阿德鲁夫-萨克斯风亭」

  「现场演奏&酒吧……」

  琦莉低头看着手中的火柴盒,虽然店名模糊得难以辨认,现在却觉得似乎可以隐约判读出现场演奏&酒吧的字样。

  推开沉重的金属门,透出了些许暖气、酒臭味还有某种乐器的声音。是管弦乐吗?琦莉边想边将门再开启一些窥视内部,狭窄昏暗的入口那一头,笼罩着朦胧的黄色灯光。

  这间店并不宽敞,灯光适中的酒吧内设置了数张桌椅,不过座位上只坐着几个人。在零星突起的顾客头顶那一头,有一个小小的舞台,只有那里的灯光较其它地方明亮,一位将粗壮身体勉强塞进深色三件式西装的男子,正认真地低头吹奏管乐器。那是琦莉在寄宿学校的音乐课中从未见过,有着不可思议形状的乐器。

  『哈,原来是萨克斯风啊……』

  收音机满心感佩的小声叹息,琦莉也因而得知乐器名。

  当琦莉伸长脖子窥探时,恰巧与站在酒吧侧边吧台,正擦拭着玻璃杯的人四日相交。对方是一名穿着立领衬衫搭配黑色背心,穿着一身典型的酒吧老板装束,却相对失去特色的中年男子。

  「欢迎光临。」

  即使面对当场僵住的琦莉,老板的表情依旧毫无变化,仅以平板的语气说了这么一句后,又垂下眼开始擦拭玻璃杯。真是冷淡啊!脖子下方的收音机讽了一声。

  舞台上继续演奏着萨克斯风。琦莉的视线越过座位席间的顾客头顶、望着舞台,战战兢兢地往里面走去。

  老板瞥了眼站在吧台前的琦莉,低声问:

  「需要为妳准备汽水或是什么饮料吗?」

  「不用了。这个——」

  听到对方客套的淡然语气,琦莉连忙从大衣口袋抽出左手,在吧台上摊开紧握的准头。老板一见到琦莉出示握在手中的火柴盒,那对细长的眼睛只睁大了一下。

  「有人要我拿着这个到这里来……」

  「这不是我们店里的火柴盒。」

  接下来,琦莉完全被冷落一旁。她没料到对方会有那样的反应,心中感到相当困惑而陷入了沉默。贝亚托莉克丝仅指示琦莉前来这个地址,但她一点儿也不知道,来了之后该如何是好。

  当琦莉低头对胸前的收音机求救时,眼前的吧台上出现了一个玻璃杯。

  细长的玻璃杯中注入了淡琥珀色的液体。琦莉愣愣地盯着数个相连的小气泡从玻璃杯底往表面窜升,头上传来了老板的声音。

  「请喝。」

  「不好意思,我不能喝酒……」

  「这是姜汁汽水,妳喝喝看。」

  呼应着亲切的用字遣词,老板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柔和起来。在对方的催促下,琦莉坐上吧台高脚椅,手伸向不断冒着小气泡的玻璃杯。

  「妳在这里等一下吧,不久后就要开始了。」

  老板只说完这一句,便又继续默默擦拭玻璃杯的工作。

  什么东西要开始了?琦莉满头雾水俯视收音机,但收音机似乎也有着相同的疑惑,仅发出尖锐的杂音。琦莉将高脚椅转了四十五度,望着身后的酒吧。

  一对男女在中央的座位上谈笑着,离他们稍远之处,有一名男子倾着玻璃杯静静独饮。接着望向酒吧角落,一名客人趴在散落着数个空杯子的桌面上睡着了——即使加上琦莉,顾客的人数也可以用一只手算完。不仅如此,这里虽名为现场演奏&酒吧,但似乎没有人倾听舞台上的演奏,表演者在舞台上认真演奏的萨克斯风乐声,在酒吧中寂寥地回荡。

  以时间带来看,此时应该更为热闹才对。这是一间何时关门都不足为奇,冷清至极的店。

  (不知道贝亚托莉克丝在做什么……)

  琦莉浑身不自在的坐在椅子上,转回吧台。嘴巴轻轻靠近玻璃杯,将杯子一倾,冰块喀啦喀啦地触碰嘴唇。夹杂甜味与些微苦涩的复杂口感,以及气泡少了点的微弱碳酸刺激,瞬间于口腔内蔓延开来。

  由于无事可做,因此琦莉花了点时间,忍耐着将杯中的汽水喝光。期间除了中间座位的那对男女加点一次外,老板始终静静地擦拭着玻璃杯。单调的中板萨克斯风乐曲,就像是不停重复转动的唱片,整个酒吧弥漫着佣懒的气氛。

  「这哪是现场演奏&酒吧?根本没有现场演奏啊!」

  那对男女结帐离去时,男于在门口对着身旁的女子如此抱怨,琦莉这才察觉不对劲。

  此时差不多已经接近打烊的时间,但贝亚托莉克丝还是没出现。闲得发慌的琦莉浮现回去的念头时,听见了男子的话,她心头一震、转身望向酒吧。

  独自前来的男客也将钱置于桌上后离去,比刚刚更加昏暗的酒吧角落,只剩下那名酪酊大醉的客人仍趴在桌上熟睡。舞台上萨克斯风的演奏者,还有方才所听见的管乐声全都消失了。

  事实上,并不是消失了,而是其它客人从一开始就看不见这些景象。

  「差不多是时候了哦。」

  脑后传来老板的声音。琦莉转向吧台,其它仍有许多该整理清洁之处,但老板却依然只是擦着玻璃杯。琦莉一脸疑惑,视线再度转回酒吧。

  (咦……?)

  与数秒前完全回异的景象,让琦莉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双眼。

  方才的冷清就像谎言一般,酒吧内不知何时聚集了许多客人,显得热闹非凡。每个人都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谈笑着,还不时望着后方的漆黑舞台,似乎正等着什么开演。

  (这些人是……?)

  砰……砰——……

  此时传来弦乐器调弦的声音。酒吧的喧闹呼应着调弦声,顿时安静。

  在缓缓渲染开来的灯光下,舞台上的景象一点一点地浮现。刚开始称不上是音乐,只是团员们各自按照自我的喜好调着音,然而过不了多久,并非蓄意配合的乐声自然而然地彼此融合,开始演奏起中板的乐曲。

  琦莉在高脚椅上半挺起身,她的视线越过那些在座位上聆听演奏的顾客头顶,惊讶地凝视着舞台。那是一组四人乐团,是两种弦乐器加上一个鼓与萨克斯风的罕见组合,由负责弦乐器的一名乐手身兼主唱。虽然四个人全都是年约四十多岁、穿着深色西装的中年男子,但改变衬衫、领带和裤子吊带搭配方式的随性穿法,却略显帅气。

  简短的介绍词结束时响起了喝采。喝采尚未停止之际,紧接着就进入正式表演,换成快板的热闹乐曲了。

  似曾相识,不,是似曾听闻、相当耳熟的旋律——琦莉思考了一下,迅速领悟其中原由。

  『啊……』

  脖子下方传来收音机近似叹息的感叹声。没错!由于收音机的喜好,琦莉也有好几首歌曲重复听得足以朗朗上口。那是地下游击队电台播放的,被教会禁止的摇滚乐。

  『哦,真像是作梦一般,竟然能够听到乐团的现场演奏……活着真好,不,是死了真好……』

  「哈哈,好奇怪的说法。」

  琦莉小声响应着一副感动至极、陶醉低语的收音机后,也轻闭双眼仔细倾听弥漫酒吧的音乐与歌声。

  第一首曲目演奏结束,宾客中再度响起掌声。当琦莉也在后方小声拍着手时(下士只是小声喊着『安可……』,但想必他也在收音机内拍手喝采吧?)——

  「雪莉!」

  她听见有人呼唤着一个意外的名字。

  琦莉错愕地停止鼓掌,目光从远处的舞台移至眼前的酒吧。坐在席间的一名客人激动地踢翻椅子站起身,睁大双眼望着她。旁边的人听见声音也跟着转过头,琦莉不禁反射地在椅子上端正坐好。

  「雪莉!太好了,妳没事啊!」

  「这段时间妳怎么了……」

  以最初开口的男子为首,看起来像是常客的人们迅速往吧台周围聚集过来,陆续开口询问。琦莉瑟缩着身体抱紧收音机,抬头望着包围自己的人群。

  「不好意思,雪莉是我母亲……她已经去世了。」

  琦莉战战兢兢地开口。其实应该有更委婉的说法,但她仍直接说出口,围过来人们的兴奋情绪顿时被浇熄。「啊,说得也是。」不知是谁非常失望地说。

  琦莉觉得是自己的关系书气氛变得如此,于是在椅子上缩着身体。

  「喂喂,大家好好欢迎她吧!她可是雪莉遗留下来的小孩哦!」

  人墙后方传来一个音调沉稳的男声。客人们微微挪开了一个空间,站在琦莉眼前的,是刚刚一直在舞台上吹奏萨克斯风的男子。对方看起来较其它团员稍微年长且深具威严,这名男子应该就是乐团的团长吧?

  「妳是琦莉吧?」

  「……是的。」

  缩着身子的琦莉点点头,此时人墙又传来「哇!」的欢呼声。

  「琦莉?那个小不点?是真的吗?」

  「哇,妳长大了呢,和雪莉长得真像!妳还记得我吗?」

  「我呢?我呢?」

  「笨蛋,怎么可能记得,她当时还那么小。咦,那时候是几岁啊?」

  「啊、嗯……」

  询问接踵而至,琦莉根本无法回答,只能不断开合着嘴。乐团团长站在那群情绪高昂的人们身后,嘴角浮现出一抹笑容。

  「尽情欢乐一下吧!今晚要做一场最棒的现场演奏。」

  团长丢下这么一句话之后,又返回团员们正在准备演奏下一首曲目的舞台。

  第二首虽然是中板的曲子,但那是一首带着俏皮感的轻松乐曲。当演奏一开始,酒吧再度笼罩在热闹的乐声中。「这里,这里。」在围聚身旁的客人劝诱下,琦莉在靠近舞台正中央的座位坐了下来。

  突然成为话题的中心的琦莉感到不自在而全身僵硬,只好凝视着在头顶上交错的开朗喧闹。用鞋子或是指尖打着节拍聆听音乐的人们,单手拿着啤酒杯或玻璃杯,热烈谈论着过往的人——琦莉发觉,他们的对话中频频出现「雪莉」及「犹大」等字眼。

  「下士……」

  琦莉目光朝下低语了一声,沉浸在乐团演奏中的收音机,对于琦莉的叫唤完全没有反应。琦莉半无力地在心中苦笑,然后将收音机从脖子上取下,尽可能将它置于靠近舞台的桌子前。

  「雪莉曾在这里打工一阵子哦,带着年幼的妳突然来到此镇。」

  听见亲切的攀谈,琦莉转过头仰视坐在邻座的客人,对方就是第一位发现琦莉而开口大喊,是个亲切和蔼的微畔男子。

  「不记得了吗?」对方问道。「那也难怪。」见到琦莉摇摇头,男子颔首继续说:「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我已经失去了时间感……妳现在几岁?」

  「十六岁半。」

  「啊!那么应该已经过了十五年,没想到那么久了。」

  瞇起双眼回忆着往事,如此说着的男子仍然非常年轻,应该不超过二十五岁吧?接着,男子自嘲般轻轻笑了。

  「我以前也相当迷恋雪莉呢。虽然她带着小孩,但是人长得漂亮又不摆架子,所以是这里的常客所迷恋的对象。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和犹大在一起了。那个死脑筋的人究竟有哪点好?不是啦,犹大虽然是个好人,但我——」

  男子东扯西扯,结果变成失恋的诉苦。盯着对方侧脸静静聆听的琦莉,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对不起。」

  「没关系,哈哈。」

  看见琦莉慌张敛起笑容,对方反而不好意思地笑了。

  「别管我说什么了。能和妳见面真的很开心,妳实在是像极了雪莉。」

  「真的那么像吗?」

  琦莉回忆着在「砂之海」相遇的母亲容貌,询问对方。一头黑发、一双黑色的膛眸、朴实的脸型,或许外表上的特征确实相似。然而,自己尚未拥有母亲那种,令人印象深刻沉稳氛围的特征。琦莉总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具备那样的特质。

  「长得很像哦。」

  身旁的男子微笑附合,然后转过身、指着琦莉刚刚所坐的吧台方向。

  「妳自己看啊。」

  吧台前出现一名女子的身影。

  时而忙碌地四处端送着酒和菜肴,时而爽朗地与常客们交谈,偶尔歇口气聆听乐团的演奏。长及背部的黑发于脑后绑成一束,白色罩衫搭上简朴黑色围裙的打扮和她极为相称——

  「妈妈……」

  琦莉转身从椅子上站起,就这么呆住不动,凝视着伴随微弱的杂音,浮现在昏暗空问的那个景象。

  穿着围裙的母亲流露出和蔼的笑容,看着吧台一角。坐在昏黄灯光酒吧内较黑暗之处的,是一名常客。那砂色的落腮胡和粗壮的体格,清楚残留在「砂之海」时经历的记忆之中。

  另外,还有一人正无聊地坐在那名壮汉的双膝间。那是一个还无法认知自身事情的年幼小女孩,然而当母亲一走过去,小女生便抬起头、露出略微羞怯的笑容。

  (是我……)

  宛如播放着褪色的模糊影片般,酒吧一角映出三人幸福的模样,而背景音乐则是乐团的现场演奏——

  插图055

  「真的很像一家人。」

  身旁那名在椅背上支着脸颊、眺望相同景象的男子,感到怀念般地微笑着。

  「犹大是个冷淡的家伙,妳却和他相当亲密。虽然从外表看不出妳和他很亲,但只要我或其它人想抱妳,妳一定会用力推开逃走。」

  「哈哈哈……」

  连琦莉都觉得那是极有可能的事,她不好意思地笑着回应,硬生生将眼眶深处涌起的炽热液体压抑下来。她紧紧咬住双唇,在大衣下握紧拳头。

  还不能哭泣。

  早已下定决心,现在还不能哭泣。

  在映照着室内的昏暗灯光下,影像逐渐淡去。残影的碎片纷纷散开,变成了噪声粒子,最后融人黑暗之中。

  应该是过去众集在此的那些人们,其记忆残留在这个空间吧……总觉得似乎还可以看见什么。琦莉的眼神无法离开已不再显出任何影像的酒吧一角,就这么立于桌旁一动也不动。

  背后乐团演奏的乐曲变成了略微感伤,但带着些许暖意的慢板抒情歌。

  「我和母亲在这里待了多久?」

  琦莉的目光依旧无法挪移,仍处于若子出神的状态,询问着身旁的男子。「唔……妳们无法在此久留……」对方难以启齿般痛苦响应。

  琦莉缓缓移开目光,环视因乐团演奏而情绪高涨的酒吧。

  愉悦沉醉在音乐与酒精之中的常客们,还有虽然站在简陋的舞台上,却骄傲地承受着灯光照耀,继续演奏乐曲的四人乐队团员。

  眼前所呈现的,是热闹且平和的酒吧景象。然而,这里并没有酒吧之中特有的酒臭、烟雾和窒息的闷热,以及满溢着人类活力的那种浑浊空气与气味。

  琦莉回头望着身旁的男子。

  「你和这里的人是……」

  她犹豫了一下后开口:

  「是怎么去世的呢?」

  §

  约在八十年前的那场大战结束后,教会直接进行「疲惫社会之救济」,并顺理成章的以领导者之姿统治整个星球时,有许多音乐成为被限制的对象。依据教会的基准,那些低俗、粗暴且不信奉神的歌词,以六弦或四弦的弦乐器和鼓为主,弹奏着杂乱无章噪音的摇滚乐,也是被禁止的音乐种类之一。

  公然演奏那种野蛮音乐的现场演奏&酒吧,在教会眼中无疑和游击队电台一样,是企图暴动的异端分子所聚集的场所。因此一旦被发现,当然就会被教会兵驱离并彻底扫荡。

  教会兵袭击这家店,是距今约十五年前的事——

  「……他们彻底搜索,冷血无情的程度令人惊讶。或许是要给其它同业一个杀鸡儆猴,不仅是和这间店及乐团有所关连的人,连常客也全被逮捕,抵抗者则当场杀死。」

  在熄灭灯光的深夜现场演奏&酒吧中,只有吧台附近笼罩着微弱的黄色灯光,身穿黑色背心的老板正擦拭着玻璃杯静静述说。

  「原来如此……」

  贝亚托莉克丝在吧台上托着脸,盯着自己香烟前端升起的细缕烟雾,对于老板叙述的陈年往事,懒散地随声附和。

  贝亚托莉克丝在打烊前几分钟才来到店里,正思考着该如何对琦莉开口之际,深夜的秘密现场演奏开始了,于是她就这么倚在门口倾听乐团的演奏。虽然那不是她喜爱的音乐,但却有着一股令人怀念的味道。

  过了午夜,当演奏结束,聚集的宾客便相继消失。店内恢复原本的闲散与静谧时,留下的人只有老板和一名烂醉如泥的客人,另外还有在酒吧角落沉睡的少女。

  「在搜索的混乱之中,硬是将雪莉和琦莉两人托付给犹大,让他们先逃离此店。犹大说什么也不答应,但年幼的琦莉得有人保护离开,加上老板半威胁地说服:万一你被逮捕而使真正的身分曝光,那事情就不会只是以彻查禁乐善了。而是会被冠上藏匿不死人的重罪,那些无事的人全都会被杀死。有太多人不知道你的事,你想要牵连那些人吗?」

  在老板的叙述当中,屡次出现的「老板」另有其人。

  据说事件发生当时的老板,和乐团团长一同被视为主嫌而处刑。现在经营此店的男子,是过去乐团的其中一名团员,他在事件发生后数年才被释放。男子将已变成废墟的此处更换店名,悄悄开了新的店。「由于我的地位较低,类似嫌犯候补,因此从主嫌名单中剔除。如果一起被处死,或许会比较好吧?」男子自嘲说着并露出了还憾的苦笑。

  「在这里开始营业后不久,只要过了打烊时间就会感觉到有人的样子。越晚越热闹,接着还会听见令人怀念的音乐,我知道是同伴们回来了。或许就是为了提供一个让同伴们尽情狂欢的场所,我才得以存活下来。」

  「老板,你是不是拥有感应能力?」

  「只有一些而已。」

  贝亚托莉克丝上下晃着嘴角的香烟,深感兴趣地抬头望着垂眼颔首的老板。虽然除了琦莉之外,也曾遇过感应能力强的人类,但这的确是相当难得的事。

  「听说雪莉也拥有这种能力。因为她的女儿拥有更强的资质,所以雪莉才会带着孩子离家出走。她并没有告诉我们来历,所以详情我也不清楚。」

  「最终还是不知道有关那孩子父亲的事啊……」

  贝亚托莉克丝喃喃自语地思索着。名为雪莉,来历不明的女子带着年幼女儿辗转来到此店,开始在这里工作,然后与常客犹大相识(听说这个男子也是突然出现,在镇上协助消防工作)。教会兵来搜索的时候离开了这里,之后便不知去向。将此事与先前听艾弗朗提及,在「砂之海」经历之事串连之后,恐怕是他们原本打算直接逃往西贝里却失败了。因此采取迂回的路线,从极东的港口经由东贝里进入西贝里。

  总之,已经可以确定琦莉的父亲并非犹大。关于这一点,早在和艾弗朗谈论之时,两人均猜测到应该不可能了。根据艾弗朗所言,那个极为禁欲主义、正经八百的男人,并不是那种未考虑自身立场,就不负责任让人生下小孩的傻瓜(因为你是笨蛋,所以会冲动地做出这种事吧?当自己半揶揄调侃艾弗朗时,对方竟然露出不是开玩笑也不太认真的老实表情,真是个大傻瓜)。

  这么一来,琦莉的父亲到底是谁呢?

  贝亚托莉克丝觉得,如今这已不是那么重要的事。因为对那孩子来说,与身世和过去所发生的事情相较,现在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

  贝亚托莉克丝移动支着的下巴,转头望着酒吧。不知何时喝得烂醉如泥的客人,正趴在角落的桌子上流着口水昏睡着,她的目光无视这人,移向酒吧后方。

  昏暗之中残留着一盏微弱灯光,照着无人的舞台以及在舞台前方桌上托着颊,正熟睡着的少女侧脸。舞台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未曾使用,积满了灰尘。而刚刚那些在酒吧中发出喝采的常客们,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桌子上的收音机传出夹着噪声的微弱弦乐声,取代了乐团的现场演奏,微微环绕着少女周围的空间。

  (该怎么办啊?真是的……)

  贝亚托莉克丝叹了口气。

  她以为只要来到这个城镇,或许就能掌握到艾弗朗的行踪。如此一来,便可以将那张便笺拿给琦莉、告诉她事情的原由,再由她决定今后的行动……

  但目前得知的讯息,只有或许已经死亡的不祥情报。

  贝亚托莉克丝感到极为火大。她仔细一想,自己为什么得为了琦莉和那个笨蛋的事情如此伤神。不管是生还是死,反正那个笨蛋根本就懒得用一根末梢神经去留意,自己究竟有多么担心这一类的事。

  「老板,给我一杯酒,最烈的酒。」

  贝亚托莉克丝再度转向吧台,倏地开口。仍然擦拭着杯子的老板为难地蹙紧眉头。

  「早就已经打烊了。」

  「事情是可以变通的啊!给我酒——」

  无法再这么继续下去了!贝亚托莉克丝嘟哝着往烟灰缸捻熄香烟。

  注入琥珀色液体的玻璃杯一置于眼前,贝亚托莉克丝随即仰头一饮而尽。「啊——那么贵的酒,慢慢品尝啊……」老板手上拿着来不及端出的冰桶,夹杂着叹息叨念。

  §

  「尤利乌斯少爷。」

  尤利乌斯让外面的守卫看一下自己的脸,便穿过拘留所的门。他一走进建筑物内,独囚房的守卫便从里面上前迎接。

  嗯!尤利乌斯简短回应,跟着前方的守卫在并列着多人牢房铁栅的走道前进,两人的脚步声在单调无趣的水泥墙与天花板之间异样地大声回响。几名有如断了气般、躺在多人牢房角落内的囚犯射来吵死人的眼光后,又马上嫌麻烦似地挪开视线、翻过身。

  尤利乌斯瞥了一眼宛如被吸走生气的囚犯们那潦倒的模样,弥漫于建筑物内的铁锈与排泄物味道让他不禁皱起眉,都已经来了数次仍无法习惯这种气味。他无意去适应,因此不予理会。

  「尽管如此,也不需劳驾您特地从首都前来……」

  「没关系,反正刚好放温书假。听说可以说话了?」

  「姑且可以这么说。」

  通过多人牢房的区域,钻过为了隔开通道而装上锁的铁栅门,走下非常陡斜且狭窄的阶梯后,就进入一整排有着小格子窗户铁门的独囚房区域。和多人房比起来,此处因为使用率低,而且人数稀少的关系,污秽的气味多少淡了一些。尤利乌斯放心地喘了一口气,取而代之的,是铁锈的气味更加明显。从墙壁与地面渗出的湿冷空气紧紧黏附在皮肤上,尤利乌斯的身体微微颤抖,他竖起披在神宫服上的外套领子。

  守卫在位于最里面的某间独囚房前停下脚步,透过小窗户确认了内部状况后转过头。

  「虽然能开口,但不知能不能对话。」

  「没关系,我会试着和他交谈看看,开门吧。」

  「可是会有危险——」

  听见对方畏怯地响应,尤利乌斯皱紧眉头、回视守卫的脸。

  「他的行动力已经恢复到那种程度了吗?」

  「不,我想他应该还无法动弹,可是……」语气含糊不清的守卫窥视着尤利乌斯的脸色,接着又理直气壮地继续说:

  「他是不死人啊!」

  「那又怎么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去控制乱咬人。」

  「……」难不成把他想成猛兽的一种还是什么了吗?

  或许是察觉到尤利乌斯逐渐失去了耐心,守卫嘴中含糊道歉后,取下挂在腰上的一串钥匙。他小心谨慎地将钥匙逐一插进四个钥匙孔中,最后打开门闩。伴随着生锈的磨擦声响,厚重的铁门被推了开来。守卫的身体往侧边一闪,挪出可勉强供一人通过的空问。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是我的责任……」

  「我知道,我一个人去谈。一进去后就将门关上。」

  「知……」

  守卫的话还没说完,便赶紧后退两步挪出门前的空间。尤利乌斯步上对方刚刚所站的位置,当他一踏入独囚房,背后旋即传来沉重的声响,随即被关上的门还确确实实地上了门闩。比开门时的动作还快啊!尤利乌斯在心中嘲讽着。

  低矮的天花板仅垂着一盏电灯泡,铁锈色的灯光映照着整个独囚房。这是一间相当狭窄的囚房,只需五步便可从一端走到另一端。尤利乌斯很快地跨出了一步,因此与蜷曲躺卧在房内角落的人影之间,隔不到三步的距离。

  「喂,还活着吗?」

  尤利乌斯开口后静待了半晌。过了几秒,人影微微动了一下,挪动贴在地面上的脸颊仰望尤利乌斯,但立即又兴趣缺缺地闭上了眼。

  尤利乌斯叹了一口气、放弃对话,隔着三步的距离观察对方。

  对方的体力似乎尚未恢复,看起来相当孱弱。然而,除了贴在右眼和右脸颊几乎覆着半张脸的大块纱布之外,醒目的外伤大都已经消失了,终于又恢复到像个活人的模样。

  上个月来探望他的时候,对方的脸部还残留着犹如被辗毙的尸体般惨不忍睹的伤痕,根本无法辨认,也不能张开嘴。还因为喉咙受创而呈现无法说话的状态。尽管伤势如此严重,但似乎仍保有意识。由于每隔一个月前来探视情形时,对方总是用仅剩的一只红铜色眼睛瞪着自己,因此对方应该认得自己。即使是不死人,右手的义肢也无法自行康复。歪曲的金属骨架和缆线相互缠绕,变成破铜烂铁的义肢自上臂垂下、横躺于地上。

  尤利乌斯想起去年冬天刚捡到这名男子时的事。虽然只是将他丢在这里,但经过半年后,他竟然可以从那个几乎没有呼吸的状态恢复到这种程度,让尤利乌斯亲眼见识了不死人的实际生态,也再次感受到那种未知的不安。

  ……但也有一种对方如此凄惨,程度应该也远超过一般人的感想。若是普通人早就死了,而对方却无法安祥的蒙主宠召,只能慢慢啃噬着有如被折磨杀害般的痛苦,一点一点的再生。

  「……什么事啊……」

  可能是感受到紧盯的视线而不悦,对方郁闷的皱着眉开口。那声音依然沙哑,说话也还口齿不清,不过这是带回对方后,第一次听见他开口。

  「你进入首都有什么目的?」

  「……」

  尤利乌斯以拷问的语气提出质问,对方却来个相应不理。好不容易差不多可以与他对话,此时沉默却又再度降临。尤利乌斯无奈地将语气和缓一些,话锋一转改问私事。这也是他始终最想问的一件事。

  「来首都的只有你一个人吗?琦莉呢?」

  对方这次并没有漠视他的问话,经过一段冻结般的空白时间才不悦地冷淡回答:

  「……没有必要告诉你——」

  「我说啊……」尤利乌斯短叹一声:「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吧?如果没有我,你早就死了。」

  「多管闲事,小毛头。」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小鬼。」

  对方不悦地咂舌又重复说了一次。他自己的态度岂不是更像小孩吗?尤利乌斯即无力又不满地噤口不语。

  那年冬天在横渡「砂之海」的船上与他们初次相遇,至今已经快两年了。当时自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小,事实上,也许真的很孩子气。然而自己从那之后汲取了许多知识,身材也长高了。最近除了神学生的课程和工作外,自己也开始接受武术的训练。

  印象中,以前得抬头仰视对方,而现在却是低头俯视。这当然是因为对方躺着的关系,不过两人的身高似乎仍有段差距。相信再过几年,自己的身高与年龄一定可以追过对方,如此一来,应该就不会被琦莉视为小孩了吧?

  「琦莉到底怎么了?她还好吗?她不知道你在这里吧?」

  「……烦死了!这与你无关吧?」

  「不是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难道琦莉不担心吗?」

  尤利乌斯想办法克制着因对方一贯无情反应而涌现的焦躁,耐着性子反问。不清楚这家伙究竟是基于什么样的原因独自来到首都,也不知道琦莉目前在哪里做什么?但至少可以确定,发现这家伙后的半年来,他们两人完全没有联络。

  「你不想见她吗?如果知道她在哪里,我可以帮你联络——」

  「你烦死了!」

  尤利乌斯热心地猛说,但对方不愿继续对话的冷漠反应让他沉默。就在此时,对方再度微抬脸颊,紧闭的左眼略略睁开,让人联想到赤红血液的红铜色眼眸朝上直瞪着他。

  「……你再继续这个话题看看,我就杀了你。」

  可以感受到对方那更加低沉的声调中带着威吓,尤利乌斯不禁吓得屏住气息。不知何时会被咬——刚刚守卫那句被自己所否定的话,倏地充满现实感、浮现脑中。而且有种两人之间原本相隔三步的距离,顿时缩短至眼前的错觉。

  然而,对方瞬间涌起的杀气旋即消失在真是麻烦的情绪氛围里。

  「你回去吧,我累了。」

  对方又恢复了原有的语气,话一说完便偏过头,脸贴着地面再度合上眼。看来似乎是用了所有的力气说话。

  尤利乌斯悄悄将下意识屏住的气息细细吐出。「知道了。我这个星期会待在镇上,所以我会再来。」他努力以沉稳的语气说完后转过身去。

  尤利乌斯对着小窗使了个眼色,守卫松开门闩打开门。

  「没事吧?」

  「什么东西没事吧?」听见耳边的私语,尤利乌斯忍不住以不悦的声音回问,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表情僵硬。

  当他懊悔地穿过门时——

  「尤利乌斯。」

  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尤利乌斯的内心怀着些许畏怯转过头。昏暗的独囚房一角,声音的主人仍然像是一团破布般躺着,薄薄的嘴唇微微开启,似乎想说什么。

  「……算了,我累了,下次再说。」

  结果说出口的只有这几个字,接着对方又像是断了气般一动也不动。

  下次?这意味着不反对自己再来喽?尤利乌斯感到一阵茫然,仅简短回应了一声「嗯。」点了点头便走出牢房。

  说起来,这似乎是对方首次认真地呼唤自己的名字。

  §

  在酒吧角落的置物柜中找到了拖把和水桶,于是将酒吧内的所有椅子全扣在桌上;以拖把拖完整个店内的地面之后,从桌上取下椅子的同时约略擦拭了一遍。而吧台和厨房中那些即使动到应该也无妨的地方,她也简单收拾了一下,另外还清洗了水槽。由于从一大早便开始动手,因此整理至今,距离傍晚的开店时间还有一阵子。

  『妳也做得太多了吧?』

  「因为闲得发慌啊。」

  置于吧台一端的收音机发出了快晕倒的声音,但琦莉仍在张望店内,这次开始着手打扫后方的舞台。并非她热爱打扫,只是一旦动手就要做得彻底。

  舞台似乎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使用过,地板及音响器材上堆积的顽固灰尘值得好好清扫。虽说是深秋时节,琦莉仍挥着汗水在水桶上方拧干抹布。就在此时,她感到背后有人。

  蹲着转过头,穿着黑色背心的老板一脸呆愣,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前。

  「啊!」

  琦莉慌张站起身,不由得将抹布置于身后。

  「对不起,我擅自做主。因为承蒙您的照顾,所以……」

  「不,妳误会了。」

  老板也慌忙说道。他环视变得整齐光亮的酒吧走了过来。

  「真不好意思,妳帮了我一个大忙啊。」

  「没关系,我曾在类似的店打过工,不知不觉就干劲十足。」

  琦莉边打扫边想起在南海洛西部的「巴兹&苏西咖啡屋」打工时,那令人怀念的一个月。和贝亚托莉克丝在南海洛东部四处迁移之际,也曾经历了因断然说出:「自己的伙食费自己想办法。」的贝亚托莉克丝时而出现时而搞失踪,完全将阴晴不定的女人发挥到极至,白白浪费了投宿旅馆的费用,因而寄宿餐饮店打工帮忙的时期。

  来到这间位于教区边境的现场演奏&酒吧,至今已经是第三天了。由于没有时间与经常毫无预警外出的贝亚托莉克丝好好交谈,因而无法决定接下来的行动。于是琦莉顺理成章的得以借住在此店二楼,为了答谢提供自己食宿的老板,琦莉决定协助店内之事。不过老实说,店里几乎没哲顾客上门,因此营业时间能够帮忙的事很少,所以琦莉才会决定今天在开始营业前清扫一番。

  「这剩下一点,让我做完。」

  继续打扫之前,琦莉拿起水桶想更换清水时,发现站在面前的老板鞋子前方落下一滴水。

  琦莉讶然看着地面上形成的小水渍,抬起头。

  「啊,不好意思。」老板吃了一惊、用一只手捂住脸,以手掌拭去滑落脸颊的水痕。

  「我觉得雪莉好像又回来了。以前提早来店里练习时,她经常像妳这样打扫……真是不好意思,让妳瞧见我不成熟的一面。」

  「不,没这回事……」

  琦莉说完后接下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这么双手提着水桶低下头。伫立着两个人的寂静酒吧,被尴尬的沉默所包围。

  老板像是要掩饰般轻咳了一声,再度开口:

  「如果妳不介意,可以一直待在这里。」

  「唔……」

  难以回应的琦莉再度陷入沉默。了……对不起。」她依然提着水桶低下头。

  「我没办法一直待在这里,因为我要去找人。」

  「啊,是那个红头发的……」

  老板顺口说出后骤然打住,而琦莉也几乎同时倏地抬起头。水桶内的一行水飞溅出来,弄湿了琦莉的双脚。

  「红头发……难道你认识哈维……」

  听见自己询问的那个名字后,琦莉觉得那好像是一种珍奇之物,双唇有一股不协调感。那是长久以来,自己在说话与思考时自然而然避开的名字——

  琦莉咽了一口口水,用沙哑的声音再一次说出那个名字。

  「哈维曾经来过这里吗?」

  「啊——不,我没有询问过他的名字。而且有人要求我不能说——」对于禁口这部分,老板露出不妙的神色含糊带过。对于这个从未听闻的事实,琦莉愕然地仰望老板。

  「是谁要求你不能说——」

  『啊……啊——……』

  吧台上的收音机发出有如挣扎般的奇怪声音。

  贝亚托莉克丝依照约定,三天后再度前往那间香烟誧。虽然知道了在「门之镇」和艾弗朗接触过的清道夫姓名和住处,但她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在无法决定接下来的行动之下,推开现场演奏&酒吧「阿德鲁夫-萨克斯风亭」的大门。

  正值黄昏时刻的现在,差不多要开始营业了,店内当然没有那种一开店就前来消费的奇特常客。当贝亚托莉克毫不客气、鲁莽地走进酒吧时,坐在吧台前的黑发少女转过头来。

  「妳回来啦,贝亚托莉克丝。」

  「啊,嗯。」

  贝亚托莉克丝用很像艾弗朗经常使用,但却不得要领的语气响应。站在吧台内的老板,脸部奇怪地抽搐着;而吧台上的收音机,不知为何正对着她发出令人烦躁的噗哧噗哧杂音。此时,坐在高脚椅上的琦莉转过身,面对着贝亚托莉克丝开口:

  「知道哈维的行踪了吗?」

  「嗯——约略知道了一点线索……」

  贝亚托莉克丝玩弄着束起的金发,绷着脸回应。当她顺着对话、本能的回答后,心脏差点蹦了出来。

  「欸!啊,妳妳妳在说什么?」

  迅速岔开话题却完全失败的贝亚托莉克丝,语气霎时变得结结巴巴。看见琦莉抬头直盯着自己的目光后,贝亚托莉克丝以求助的眼神四处游移;吧台内的老板露出非常抱歉的僵硬表情,置于吧台上的收音机则发出意味着穿帮了的杂音。

  「啊……」

  贝亚托莉克丝的嘴开合了数回。

  「啊——」

  像是喘气般长叹了一声,沮丧地垂下头。

  「这是怎么回事?瞒着我与哈维取得连络了吗?」

  琦莉的语气沉稳,但那隐含着不容分说魄力的质问,却直刺贝亚托莉克丝垂下的头顶。贝亚托莉克丝微微拾起头,琦莉的双手置于膝盖,端坐在高脚椅上盯着自己。

  被琦莉先发制人的贝亚托莉克丝,失去了顽强抵抗的力气,于是垂下肩膀回答:

  「并没有和他取得连络……」

  「听说哈维寄来一封信,这是真的吗?」

  钦,连这个也说啦?这个蠢老头!贝亚托莉克丝斜眼瞪着收音机。「贝亚托莉克丝。」琦莉催促的声音让她赶紧挪回目光,投降地叹了口气,然后将手伸进风衣的内侧口袋。

  贝亚托莉克丝塞给琦莉一个破烂的信封。琦莉从椅子上站起身接了过来,看了看信封的正反两面后打开,抽出一张像是不带任何感情、标准解答般的便笺。

  「呜——总之,之前告诉妳有人调查妳母亲的事情并且传来情报,那个人就是艾弗朗。然而收到这封信后,他突然音讯全无,根本不晓得是生是死。而且这封信也没什么吧?就是因为这样才没办法对妳开口啊!所以这全都是那家伙不好,嗯,一点都没错……」

  零点一秒即可阅读完毕的内容,琦莉却盯着便笺一动也不动。贝亚托莉克丝抓住机会陈述了一堆借口,然而没多久,她的声音就越变越小,最后沉默下来。

  琦莉凝视手中的纸张,平静地开口:

  「下士也知情对吧?原来你们两人一起瞒着我。」

  『啊,啊,不,并不是瞒着妳。』

  吧台上的共犯结结巴巴地肯定回答。「……这样啊。」琦莉仅随声响应了对方,接着抬头望着贝亚托莉克丝。

  「那么哈维现在人在哪里?」

  「我刚刚不是说过了,不知道……」

  「妳刚刚不是说有线索了吗?」

  「呜……」

  贝亚托莉克丝顿时语塞,目光飘向收音机,然而对方却无法插手帮忙的样子。

  「贝亚托莉克丝。」

  琦莉再次催促。「……啊——烦死了。」贝亚托莉克丝也懒得敷衍唐塞,完全豁出去了。

  「我知道啦!我说,我说总可以了吧?」

  贝亚托莉克丝下定决心后,态度猛然一变。会如此隐瞒,还不是为了这个受托照顾的女孩和那个少根筋的男子,为什么自己还得被谴责?贝亚托莉克丝反而半恼羞成怒地挺起胸膛,双手往腰际上一插。

  「这都是因为妳想听,完全不关我的事喔——听好了,所谓的线索是,他可能已经死了。」

  当她全盘托出在首都秘密机构发生的骚动和「门之镇」那位清道夫目击者等,从贩卖香烟的情报站得知的讯息时,琦莉的目光始终停驻在斜下方,面无表情地聆听。

  当然有可能只是不实的传言,不过被教会兵带走这一点若是属实,应该不可能还活着吧?最后贝亚托莉克丝撇着嘴,一副虽然不知道真假,不过如何,妳没话说了吧的表情闭上嘴。

  此时,现场陷入一片静默。贝亚托莉克丝提心吊胆地等待琦莉的反应。

  「……这样啊,原来这么重要的事只有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没有哭泣也没有愤怒,琦莉只是用平静得反倒让人觉得恐怖,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低语。平常总是冷冷清清的酒吧,这时候却有顾客极为不凑巧的上门了,话题也因而被迫中断,直到隔天早上部一直被置于一旁。

  虽然问题一点儿都没有解决,然而当下能够将事情含糊带过,让贝亚托莉克丝不禁松了一口气。不过——

  「……被摆了一道。」

  隔天早上。

  贝亚托莉克丝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门口茫然低语。

  店里的二楼一角,那问是雪莉和年幼的女儿曾经使用过的寝室,但是昨天以前睡在这里、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琦莉,却已不见身影。

  行李全都收拾干净,也不见包包与大衣,像是回报感谢照顾般,整理得相当整齐的床铺上,只留下一台破烂不堪的小型收音机。

  贝亚托莉克丝奔向床边一把抓起收音机,发现收音机的电源被关掉了,她粗鲁地打开电源。

  「喂!」

  『喂,等一下,琦莉!』

  「人已经不在啦!」

  『什么?』

  两人同时发出简短的叫嚷后,默默地怒视对方。稍微冷静后才又继续展开对话。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和平常一样上床睡觉啊,就和平常没两样。但是一大早却突然爬起来开始收拾行李,俺想阻止却被她关了电源。』

  「可恶!她先故意装做理解的样子,让我们失去戒心——」

  贝亚托莉克丝抓起收音机的提带奔出走廊,穿着睡衣的老板正巧从斜前方的房间走了出来。应该是因为夜晚工作的关系,一脸睡眼惺忪的老板嘴里念着:一大早在吵什么啊?贝亚托莉克丝半迁怒地揪住老板的衣襟问道:

  「往『门之镇』的火车是几点?还来得及吗?」

  §

  铃铃铃……

  列车开动的铃声尾音嘎然停止,乘客们的嘈杂声也莫名随之减弱,微妙的宁静顿时笼罩整个月厶口。

  「等一下,我要上车!」

  车站的站务人员确认了火车的前后方,正要比出可以发车的信号之际,琦莉跳上了火车,由车厢间的车厢门奔进车内。

  她的背倚在车厢门的内侧,不断喘着气。乘客们一脸诧异地从包厢席探出头来,于是她赶紧找到空位躲了进去。当琦莉坐下将运动包置于座位旁时,砰的一声,车身传来像被往后拉扯般的震动,窗外的景色缓缓朝后方滑动。

  琦莉深呼吸调整气息,目送着流逝而过的月台景色。

  (对不起,妈妈……)

  脑海中突然浮现这一句话。

  过去母亲和年幼的自己相依为命,然后和犹大相遇。那是一位对母亲而言,假使与全世界的人为敌也想守护的人,这个镇一定充满了他们两人无数的回忆。虽然酒吧的老板也希望自己能够永远留在此地,不过,她现在有非做不可的要事。

  去找他不就好了吗?妳并不是只能待在这里默默等候——

  那个废弃车站站长所说的话语,从背后推了踌躇的自己一把。

  自己至今为止究竟在磨蹭什么呢?如果一开始就不打算乖乖等候,赶紧去找他就好了。绝对可以找到,并且见到他——

  然后对他大发丰骚。

  琦莉伸出大衣口袋里握着东西的右手,然后摊开手心。手心上放着廉价的打火机和一个皱巴巴的信封。琦莉握紧打火机,从信封中抽出一张同样不平整的便笺。

  撇开漂亮与否不谈,十分潦草的字迹与冷淡文体所组成的内容,并未达到最低限度的沟通,大概是以左手疾笔写下的吧?印象中亲眼见到哈维写字,只有在投宿旅馆时的签名,还有当琦莉一时心血来潮书写教会史报告的开头,从旁纠正拼法时(也因为这样,自己完全忘了一些简易单字的拼法)。便笺上的笔迹和残留在记忆中的笔迹完全相同。

  琦莉凝视着便笺,内心不禁涌起一股怒火。

  什么嘛!只潦草书写重点,即便是一句话,多写些什么也比这个好。

  什么都不说就这么消失,一年半载毫无音讯,当自己忧心哈维是否已经无意回来的这段期间,原以为他做了什么,没想到竟然是在调查母亲的事情?自己明明没有拜托他,但他就可以留心到这种事。可是为什么脑袋却完全没有思考过,这段时间自己究竟是以何种心情在等待呢?那个人根本就是天生少根筋。

  (我一定会抱怨……)

  你觉悟吧!琦莉在心中宣告着,双手紧握住打火机和便笺。

  闭上眼有如祈祷般,紧握的双手用力顶在额头前。

  我绝对会狠狠对你抱怨一番,所以……

  「你一定要活着……」

  没有人响应琦莉的低语。那个在旅行时总是陪在身旁、从未分开的收音机被自己抛弃了。只有从座位下方传来的规律震动与乘客压低音量的嘈杂声,有如不真切的微弱杂音,包围着这个独自乘坐的四人包厢席。

  (这是第一次单独旅行……)

  怀抱着孤独、不安、焦躁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火车朝着通往首都必经的城镇——「门之镇」,一路往北奔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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