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四章

  「演奏得真棒,你们好帅喔。」

  演奏结束后,杏奴跑来跟我们每个人握手。

  「好啦,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你们立刻收拾乐器,快点开溜吧。」

  我们动手收拾起乐器,过了一会儿,小屋里的粉红色投币式电话就响了起来,杏奴拿起话筒。

  「喂,我是川井。哦,我也吓了一大跳。水坝是吗?已经没有半个人在了,好像逃走了,大概是某个地方的笨蛋小鬼吧……,是,我明白了。」

  杏奴挂上话筒。

  刚才那位大叔可能是醒了吧,仓库传来「咔啊咯叩」的声响,杏奴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嗯——,可以先把那位大叔放出来吗?放心,他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

  三分钟后。

  我们待在放置播音器材的房间里,四个人全都低下头,大叔那双犀利的眼神正对着我们。

  「您就原谅他们嘛,好不好?武丸先生,您之前不也说过自己高中时代很调皮吗?」

  杏奴开口打破尴尬的沉默,大叔把两颗大眼珠转向成俊,喃喃问了一句:

  「你制服上的字,是去车站前的『近藤洋品店』绣的吗?」

  一时间,成俊露出愣怔的表情。

  「喂,金发的,你不讲话我怎么会知道啊。」

  「是的,没错,是上一届的学长叫我去那里绣的……」

  「这样啊,一点都没变呢。」

  大叔接着问。

  「你晓得背后的『4』代表什么意思吗?」

  「知道。」

  成俊一副拼命回想的模样,喃喃念道。

  「背后的四染上死亡色彩 打架最强我们不败 琵琶湖的龙撕裂大地——」

  「龇牙咧嘴翱翔天际。……很好,及格。那好吧。」

  大叔的嘴角浮现一抹诡谲的笑,接着说道:

  「我是琵琶农业第五代的背号四号——『鏖【译注:日文意指赶尽杀绝。】之武丸』。」

  成俊的下巴都快掉下来。

  「我听过您的大名……您是第二次湖北之乱时的……」

  「呵,那件事就别提了。」

  喂喂喂,拜托一下,这种剧情留给少年漫画杂志去画就好,飙车族的故事本身就够复杂了说。

  「你们几个快逃吧,公所的人十分钟左右就会赶来罗。」

  大叔——鏖之武丸看着手表提醒我们。

  「乐器我会想办法,你们只要到伊吹町的公所柜台找水质管理课的川井就可以了。」

  意思是之后再去领回乐器吗?

  「听好了。你们几个,绝对别半途而废喔。」

  我们向大叔和杏奴低头行礼,接着坐上箱型货车,按照预定计划朝岐阜县境出发,后方可见杏奴朝我们挥手的身影。

  第二天晚上,爷爷来到我的房间。真是难得。

  我坐在书桌前迎接爷爷。

  爷爷坐到床上后,深呼吸一口气,接着喃喃地说:爬个楼梯也很累人哪。

  「秋佑,你看看这个。」

  爷爷把《湖北新闻》递给我。负责传播湖北在地新闻的地方报纸上,刊登了有关我们的报导。

  可疑人物入侵姐川上游水坝

  九月二十七日上午十一点过后,伊吹町临时职员川井朋美(二十二岁)与隶属湖北猎友会的农民武丸真一郎(五十六岁)巡逻姐川水坝周边时,目击数名可疑人物离开附设的广播设施。入侵者疑似于离开前利用广播设施的器材在姐川流域播放噪音,所幸两人都没有受伤。

  「耳朵重听的人能够长命百岁哪。」

  爷爷冷静地说。

  我凝视着今年七十七岁的爷爷那张满是老人斑的脸颊。

  「因为耳朵差的话就听不见不好的事了,那样就不会对心脏造成负担。」

  「这样喔。」

  「我耳朵重听,说不定还能再活二十年呢。」

  爷爷笑了一下。

  「……嗯。您要尽量活久一点喔。」

  「阿公昨天去了姐川的农地一趟。」

  心头一惊。我知道,自己现在眼睛睁得老大。

  「就算耳朵再怎么重听,亲人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仍会传到头脑里,真是不可思议啊。」

  爷爷沉默了半晌。

  「血缘关系是无可争议的,幸也曾在高中的校舍丢火焰瓶,当时他也是十七岁,说是要『打倒帝政』。」

  幸也是我爸的名字。

  「秋佑,你跟幸也很不一样。该怎么说呢,我觉得你的做法比你阿爸那时还要开朗多了。幸也都是独自行动,感觉很阴郁。不过秋佑,我看你好像都有朋友陪在身边,所以阿公就放心了,因为你也跟你阿爸一样不擅长社交,我一直很担心哪……,阿公在拉包尔见识过地狱,所以大部分的事情都能够置之度外。」

  爷爷从前隶属于海军,他不是什么高阶的军官,只是一名普通的出征士兵。

  他鲜少提及拉包尔的往事。

  恐怕是因为他体验过想说也说不出口的辛酸痛苦吧。

  真正的心灵创伤,多半是无法向任何人倾诉的。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只能默默带进坟墓里。

  那种跟人聊聊就能痊愈的心痛,或许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虽说我没有资格评论这种事。

  「秋佑,我这老头子是不懂你想要做什么,或是对什么不满,只是……」

  爷爷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阿公都站在你这边,幸也应该也是一样的。」

  忽然间,脑海浮现沉默寡言的父亲脸孔。

  「大学什么的,不去念也没关系。阿公靠耕田维生,也是这么走过来了。你还有一块应该继承的肥沃土地,扎根大地的人是最坚强的……,懂吗?秋佑。时到时担当,无米煮番薯汤。」

  时到时担当,无米煮番薯汤(船到桥头自然直),是吗?

  我有一种被这句话拯救的感觉。

  回过神时,我已经掉下男儿泪。

  「秋佑,要好好重视朋友,绝对不能背叛他们。」

  爷爷踏着缓慢的步伐走出房间。

  我并不清楚爷爷知道了多少,不过,我觉得自己似乎全被他看透了。

  杏奴真的是个好人。

  她好像完全没跟警察提到我们的事情,而且,她还偷偷地帮我们处理掉遗留在现场的酒瓶与啤酒罐(事后去公所找她时才知道的)。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被抓了。

  原因就在于鼓上贴着「GAJYUMA-RU」的原创贴纸。

  第三天,我们整日挨了少年课的刑警一顿骂,最后由警车送回家。

  老爸对于回到家的儿子只有一句简短的评语。

  「你还真有革命精神哪。」

  老爸露出一脸得意的笑容这么说道。印象中,老爸只有在看「男人真命苦」的录影带时才会笑,因为左翼派的都很喜欢阿寅(老爸好像把我们的行动误解成左翼运动了)。

  一个星期后,学校的公布栏角落贴着一张公告。

  三年A班 浅妻彰

  三年D班 新城秋佑

  三年D班 中出郁哉

  以上三人因破坏校内风纪,处以停学一周。

  停学期满。

  我们三个全被叫去校长室。

  进去之后,沉默持续了五分多钟。

  校长让我们站在办公桌前,自己则默不作声地看着文件。这个做法实在有够卑鄙,被迫站着的一方,内心确实会产生某种不安情绪。

  校长摸了一下头(假发),突然说出意想不到的话。

  「浅妻彰同学,你已经是第二次受到停学处分了吧?」

  浅妻无语地点了点头,脸上闪过一抹紧张的神色。

  「很遗憾,请你在这个月底离开学校,你被退学了。」

  浅妻一脸错愕。我代替说不出半句话的浅妻大吼:

  「这是为什么?我和中出同学也做了相同的事,我们同罪!浅妻同学并不是带头的人,但为什么只有浅妻同学要退学!」

  校长沉默了一下。

  「他已经两度闹上警局,我们才不得不采取这种处分啊。」

  校长顿了一顿。

  「像你这样的学生可是本校创校以来的首例。当然,站在校方的立场,希望你能够主动退学,如果你不答应,那就只好强制退学了,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怎么可以这样!」

  我大吼。

  浅妻脸色铁青。

  校长拍了一下浅妻的肩膀。

  「我看你好像挺优秀的,只要在大检【译注:大学入学资格检定的简称,于1951年起实施,2005年更名为高等学校毕业程度认定考试。】重新挑战就行了。」

  校长接着又说:

  「……十八岁呀,你已经过了无法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年纪吧?还是说你想叫我帮你收拾烂摊子呢?」

  乡下升学高中的老师尽是些这样的家伙,他都肯为死了好几百年的战国武将的一生流泪了,却毫不在乎地剥夺活在当下的年轻人的未来。

  第二天起,我拼了命地募集取消浅妻退学处分的连署签名,由希和郁哉也来帮忙,可惜募集到的数量不如预期。

  在准考生即将进入备战状态的时期,谁还有闲情逸致去多管闲事——校园里弥漫着这种气氛。

  班上还有个同学说:「要是引发问题,害我失去学校的推荐要怎么办啊!」我狠狠地瞪着那个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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