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气温虽然很低,但是一过上午十点,温度却忽然上升,最高气温似乎会来到二十度左右。
制服底下的肌肤感觉到温度的变化,开始冒出汗水,风吹起来也很舒服。
在刚才的跑步途中,有一只白色蝴蝶翩然飞过眼前。
接下捕手传来的球,投手丘上的投手用手抓在帽沿。阳光相当强劲,从投手丘到本垒板那片略显苍白的沙子看起来仿佛是在发光。
站上打击区的人是新田东的一棒,矶部。
「棒子再握短一点。」
海音寺一希先对矶部说了一句,又弯下腰对捕手发号施令:
「永仓,要原田把球全部压低。」
「是。」
「球速不用太快,但是都要瞄准好球带的边缘。先来颗内角球。」
「是。」
巧收到永仓的暗号,从投手丘上投出一球内角偏低,接近好球带边缘的直球。矶部挥棒打击出去,三垒方向的滚地球被吉贞一把捞起,快传给一垒的高榇。
流畅的动作,几乎没有浪费任何时间。
海音寺的视线从三垒移到打者身上:
「要跟住球,别着急。」
听见海音寺的指点,矶部「呼!」吐了一口气:
「我知道。但是这球真的很低。」
「那当然,你的弱点就是低球。只要你能打得到这种球远和进垒点的球,就一定打得到横手投手的球。你是我们的第一棒,想办法上垒是你的工作吧?」
「榎本投得出这么低的球吗?」
「还不知道是不是榎本投球,也可能是二年级的荻先发。荻的控球可是一流的,而且还有曲球这项武器。甚至有可能比之前对上时更进步也说不一定。」
「怎么可能,榎本可是横手的王牌,应该是由他先发吧?」
「这可不一定。不知道会不会乖乖派他上场……再怎么说对方也有个老奸巨猾的角色。」
「老奸巨猾?」
「总之你要彻底瞄准低球。横手当然知道你不擅长打低球,所以一定会多投低球。我们要出乎他们的意料。只要你能上垒,我们得分的机会就会增加。永仓,同样的位置再来一球。」
「是。」
「等等。」
矶部离开打击区,重新握好球棒轻挥一下。
「矶部,用身体记住击球时机。没问题的,只要能打好原田投的球,其他投手的球应该都能够打出去。」
「说得也是。好,永仓,叫他投吧。」
「是。」
海音寺退后一步,与站在永仓后面的野野村说道:
「野野村,如果是你会怎么办?」
「你是说横手的先发吗?」
「没错,如果是你会让榎本还是荻先发?」
「如果是我,应该会找榎本学长吧。」
「是吗?」
球又滚到差不多的地方,吉贞轻快完成守备动作。矶部说了一句:「再一球。」
「因为是最后一场比赛,所以想用全国大赛的先发阵容出赛。以我个人来说,比起比赛的输赢,我会以感情为先。」
「感情为先……」
野野村一脸认真继续说道:
「如果是瑞垣学长,应该会派荻先发吧。」
「你知道瑞垣的个性吗?」
「我不太清楚,只是光看外表,就觉得他不是那种会为了感情放弃比赛输赢的人。」
「没错。很敏锐嘛,野野村。」
忽然响起「锵!」清脆的声音,打击出去的球穿越三游之间,一直滚到左外野。矶部一边发出「耶!」的声音,一边转头竖起大拇指。
「就是这个时机。永仓,再来一球,这次稍微偏外角。」
「是。」
接下来的一球飞得很高,高榇在界外将球接进手套。
「棒子要挥到最后,不要忘记刚才的击球时机。再来一球。」
汗水沿着矶部的太阳穴流下来。
海音寺双手交叉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诃:「如果是榎本的话就轻松多了。」
如果是榎本的速球,那么应该打得到。
但是正如野野村所说,那个瑞垣不可能会因为顾虑队友,或是重感情而派出速球型投手面对新田东打线。跟榎本相比,球速不快却能投变化球、能够正确把球投进好球带边缘的荻,用来对付新田东会更加有效。
「野野村。」
「是。」
「帮我跟他们说一下,从明天起的打击练习让高榇来投。」
「是。要练习打曲球吧?」
「没错,让他们的身体再次熟悉速球和曲球的时间差。接下来的练习要把荻当成假想敌。」
「既然如此,对方的捕手就是城野吧?」
「没错,你们就好好观察一下横手的新投捕搭档。」
「真是太好了。」
矶部打出去的球已经可以越过内野守备的头上。
「真是了不起。」
海音寺不由得出声称赞。野野村笑着问道:
「你是说矶部吗?还是……」
「我是说投手丘上的家伙。」
毫无误差地将球投到永仓手套的位置。
虽然不知道「端正」能不能拿来称赞投球,但是巧投出的球,那种没有丝毫紊乱的轨迹的确相当美丽。
要用放球点的准确、身体的柔软、投球姿势的安定等术语解说巧的投球动作虽然很容易,但是巧的球不受这些固有的僵硬名词局限,远远超过这些话语所能形容,只让人感觉到最为纯粹的美感。
「永仓。」
拿下面罩,单脚跪地的永仓抬头往上看。
「让原田全力投球。」
「进垒点呢?」
「交给你。」
「了解。」
永仓跑上投手丘,在原田的耳边简短说了几句。矶部吸口气,轻咬一下嘴唇摆出打击姿势。野野村在永仓后面稍微弯腰。
外角偏高的球。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偶然,球从矶部最喜欢的进垒点飞过来。
挥棒落空。
「不打的话是坏球。」
「我知道。」
下一球的进垒点几乎相同,但是这次很靠近好球带边缘。永仓接球之后吐了一口气。
「永仓,如何?」
虽然对永仓问了一声如何,但是海音寺也不知道自己问的究竟是原田的状况、这一球的感觉,还是接下来这场比赛的胜算。
越过面罩可以看见永仓噘起嘴唇,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用右手轻轻握住球。海音寺也试着露出同样的笑容。
瑞垣,你要怎么办?你要如何打倒这个投手?
你自信满满地说你们拥有十年难得一见的阵容,那么你觉得这样的横手,可以从原田的手里拿下几分?要求除了门脇的选手全部握短棒,尽可能碰到球,还是靠门脇打出全垒打,之后死守仅有的一分……无论如何都相当困难啊。你应该已经被逼到绝境了吧,瑞垣?我等着看陷入绝境的你,还会使出什么方法。如果不把你那种看透别人的眼神、戏弄人的说话方式、自信的冷笑全部舍弃,那是没办法获胜的。你得使尽全力才行。你说想看见原田跪在投手丘上的样子对吧?我则是想看见你拼尽全力的样子。
不,我一定会让你拼尽全力,你最好有所觉悟。
「海音寺。」
矶部站在前面,拉着海音寺的脸颊。
「好痛,你在做什么?」
「因为你露出很奇怪的笑容。」
「咦?我有笑吗?」
「嗯,看起来就像木瓜在发现猎物之后,舔着嘴唇的样子。」
「木瓜?」
「我家的猫。虽然年纪大了还是很好色,这个时候总是追在母猫后面到处跑。」
「别把我和好色的猫相比。」
矶部耸耸肩,将球棒夹在腋下:
「怎么样?再不快点结束,会赶不及接下来的行程。」
「说得也是。帮我再跟大家确认一次明天的练习时间,然后伸展一下就解散……可以再帮我确认一下比赛当天的球场吗?」
「了解。」
「拜托你了。再见。」
「你还不回去吗?」
「我还有一件事。」
矶部缩起下巴,偷瞄一眼海音寺。
海音寺的视线落到矶部腋下的球棒,而且发现球棒的握把正对着自己。
不只是瑞垣,我自己也是身处绝境。
海音寺握住球棒,从矶部的腋下把球棒抽出来,单手轻挥金属球棒。
「永仓。」
「是。」
「你上打击区。」
海音寺把球棒递过去。收到命令的永仓没有回应也没有伸手,只是无言抬头看着海音寺。
「吉贞。」
「有——」
在三垒附近与东谷说话的吉贞转头用拖长的声音回答,一边跑了过来:
「是——有什么事吗?啊、难道是有便当吗?」
「去接原田的球。」
「咦?」
「永仓站上打击区,由你来当捕手。」
「咦——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
「学长刚才也看到我华丽的守备了吧?难道不觉得我还是适合守三垒吗?你也是这么认为吧?我刚才的守备真的很帅。」
「吉贞,你以为野野村为什么要一对一指导你捕手的技术?没时间了,快点准备。」
永仓站起来拿下面罩,脱掉护具,无言接下球棒。
「原田,不用手下留情,给我认真投。永仓也是一样,当成正式比赛来打。」
「咦——怎么这样?我不要,有人在我眼前挥棒,我绝对接不住球。我可以很有自信地说,我接不住。」
「接得住的。证明给我看你厉害的不是只有那张嘴巴而已。听好了,把这当成实际比赛。」
吉贞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终于选择闭嘴。从野野村那里接下捕手手套也只是用力耸肩。
矶部向前走出一步:
「海音寺,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别管。」
「怎么可能不管。当成正式比赛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接下来的比赛,你打算让原田和吉贞组成投捕搭档吗?」
海音寺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从投手丘飞进捕手手套的球。
「这是为了什么?你知道距离比赛只剩下多少时间吗?现在才更换投捕搭档有什么用?只会让原田产生动摇。」
没有球远的普通直球依然笔直进入捕手手套。永仓看也不看投球练习,只是不断挥棒。
「一希!」
矶部的手指抓住海音寺的肩膀:
「你别闹了,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做这种事?你给我说清楚。」
海音寺不管抓住自己肩膀的手指,看着矶部说道:
「你要我说明?」
「没错,你给我好好说清楚。不只是对我,还有对他们。」
矶部用下巴指向三垒方向。毕业生都不打算回去,全部望着投手丘。
「大家都为了跟横手的比赛拼命练习。虽然没有那么在意输赢,还是希望以最佳状态和横手比赛。大家都是这么想的,这种事你应该最清楚,不是吗?」
「我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更换投捕搭档?原田和永仓的状况都很好啊。只有一场,只有一场比赛喔。最后的这场比赛,我们的实力和横手不分上下……不对,应该是我们占优势,不是吗?」
海音寺点头同意矶部的话。没有办法预测这场比赛的胜负,在还没有听到宣布比赛结束的声音之前,不知道鹿死谁手,再怎么预测也没用。这就是棒球。但是拥有这对投捕搭档,对我们来说的确是个很有利的条件……
矶部的手放开海音寺的肩膀:
「海音寺……原田没有跟永仓以外的捕手搭配过吧?」
「嗯。」
「像这么快的球,除了永仓之外没人接得住。这样原田不是很可怜吗?」
「什么?你说谁可怜?」
「当然是原田。」
海音寺不由得看着矶部的眼睛。他也知道自己因为惊讶而张大嘴巴。
「他真的很可怜。我曾经当过一年的投手,所以可以稍微了解他的心情。站在投手丘上,却对自己的捕手不甚了解,是件相当痛苦的事。会因为不知道该投到哪里而畏缩。应该说会感到寂寞,还会想逃离投手丘,总之就是相当痛苦。你何必一定要原田尝到这种苦头?」
「矶部……会说原田可怜的人,你可能是有史以来第一个。」
「管他是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都无所谓。」
「不,没想到你是这么了不起的家伙。」
「现在才注意已经太晚了。我是不是了不起不重要,总之不要做这种事了,马上停止。」
啪!吉贞的手套发出声响,那是能够渗入人心的声音。吉贞从手套里拿出球,深吸了一口气。永仓原本注视捕手手套的视线,也因为跟着球的轨迹而与海音寺四目相对。
吉贞忽然站起来跑向投手丘,小声说了什么之后,用力拍了一下表情几乎没有任何改变的原田后背,接着又跑回来。
「吉贞,可以了吗?」
「嗯,要说可以也可以,但是也可以说完全不行,不过没办法了,所以应该可以。」
「那就开始吧。」
「了解。」
「永仓,上吧。」
简单做过伸展运动之后,吉贞擦掉额头的汗水戴上面罩。
「等一下,吉贞和永仓都等一下,待在原地别动。」
矶部绕到海音寺的面前,挺起胸膛说道:
「海音寺,你是我们选出来的队长,我也认为我们没选错人。因为有你,我们才能努力到这个地步。我很清楚因为是你当队长,我们才能撑到现在。但是一希,接下来的话我真的是不说不行,你的眼光到底看向哪里?跟我们注视的是同一个地方吗?」
「没时间了,有什么想说等一下再说。」
「听我说!好好回答我的问题。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场比赛,以横手为对手,属于我们的最后一场比赛。现在只要把全部的焦点集中在这上面,不就够了吗?」
「我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你是真的认为要赢过横手,就得更换投捕搭档吗?」
「矶部……悠哉,拜托你……」
「只有一场比赛,唯一的一场啊,一希。如果是大赛我还能够理解,要打好几场比赛就得考虑更换投手或捕手的状况,这是理所当然。但是为什么现在要做这种事?只有一场比赛而已,而且比赛的时间近在眼前。一希,让原田在最佳状态投球吧,让永仓来蹲捕吧。捕手不是永仓就不行。就算是原田,心理状态不够稳定还是会被打出去。上一场比赛我们不就尝到那种苦头了吗?」
海音寺把视线从矶部身上移开。
他忽然想到,矶部已经决定就读隔壁城镇的高职。在与横手的比赛结束之后,各分东西的未来就在等着我们。从二年级开始,一直都是我们两个人防守三游防区。在球势最强劲的三垒,矶部总是毫不犹豫趋前面对飞球。有他在的三垒就是令人安心。
马上就要告别了。还有几天,再一场比赛。
不知道矶部怎么看待海音寺这几秒钟的沉默,只见他推开海音寺,往前走了一步:
「原田,到此为止。已经够了,回去吧。」
「矶部!」
「别开玩笑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球队,怎么能让你这样乱来。」
「所以我叫你等一下,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我告诉你,捕手不是永仓就没办法投球是不行的,投捕搭档之间光是互相依赖是不行的。这才是之前那场比赛,我们最应该学到的教训不是吗?所以、所以就如同我所说,一定要无论捕手是谁都能投球才行。」
矶部用力挥手:
「这种事不是你该管的!这应该是野野村他们的事。」
海音寺不由得咽下一口气。周围的气压没有任何剧烈变化,但是耳朵深处响起一阵尖锐的声音。这让海音寺感到呼吸困难。
「原田和永仓究竟有什么弱点,像我这种人是不会知道的。但是就算不知道也无所谓,因为那跟现在一点关系也没有。没有弱点的投捕搭档根本不存在,不过他们在对上横手时还是派得上用场,可以压制横手不就够了?我们所想的不是只有这件事吗?其他就是野野村他们的事。但是你……这不是已经毕业的我们该管的事。」
矶部说到这里,用内衣袖子擦过嘴角:
「你管的太多了。海音寺……一希,你以为你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
矶部用夹杂着急躁和责难的眼神,对着海音寺如此问道。这是三年来在比赛当中从未见过的眼神。
是啊,我到底想干什么?我以为我是谁?我是真的尽全力用全副心思来思考球队、原田、永仓还有学弟的事吗?
海音寺仔细审视自我内心的每个角落。
我该不会纯粹只想试试看而已吧?只想试试自己感觉、想到的事……试着改变那对投捕搭档,想用自己的手来将他们变成自己喜欢的模样。我一直相信自己有能力改变他们……不是这样吗?既然这样,既然这样……我竟然如此傲慢,如此目中无人。
耳朵深处令人不愉快的声音持续回响。
「请让我打。」
一旁响起低沉的声音。虽然只是近乎呢喃的声音,但却能够清楚听见,甚至连同耳朵深处的恼人噪音也一起消失。
「永仓。」
「拜托请让我打。」
手里握着球棒的永仓低下头来。矶部不知道喃喃自语说些什么,脸上表情显得很难看。
「不是因为海音寺学长的命令,而是我自己想打。请让我站上打击区。」
矶部将下巴抬起来,轻咬一下嘴唇:
「永仓……你真的想打吗?」
「是的,」
「可是原田怎么样?」
「巧?」
永仓无声地笑了,接着摇头说道:
「那家伙只管投球。」
「但是……」
「他只管投球,除了投球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想。海音寺学长……」
「嗯?」
「因为巧是投手。」
「我知道。」
我知道,我非常了解,永仓。
「肚子饿了——」
吉贞一屁股坐在地上:
「海音寺学长,我受不了了——进入红色警戒状态,已经完全没有能源了。再这么饿下去,我真的会死。」
海音寺面对矶部说道:
「矶部,拜托。让他打吧。」
矶部没有看着海音寺,而是把脸转向投手丘。
原田轻松把球传给一垒的泽口,球在绕了内野一圈之后又回到投手丘。
「随你们高兴。」
矶部的视线依然看着投手丘,嘴里吐出这句话。
「要打吗?」
「当然要。」
豪回答吉贞的问题,轻轻踏平脚下的土。
「这样啊——果然还是要打。那就没办法了——那我也一起来吧,真是拿你们没办法。啊——肚子好饿。」
敲了一下捕手手套,吉贞对着豪说声:「喂,永仓。」
「什么事?」
「第一球是变化球。」
「变化球?阿吉,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我早就想说一次这种台词了,嘿嘿。」
「还有心情开玩笑,你还满轻松的嘛,吉贞。」
「开玩笑?」
戴上面罩的吉贞忽然笑了:
「说不定是真的喔。」
接着轻声发笑,对着永仓眨眼睛:
「关于原田的事,你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吧?好好期待即将飞过来的球吧,永仓同学。」
确认打击姿势的豪握紧球棒,暂时闭上眼睛,放松盾膀和手指的力量。
野野村一言不发站在吉贞的后面。
没错,正如吉贞所说。
轻轻弯下膝盖,收紧下巴。
对于原田的事,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还有很多事不了解。不过就算不知道也没关系。
笔直凝视投手丘上的投手,调整自己的呼吸。
并不想要去了解,对方也不希望自己了解。现在要做的事,只有把朝着好球带飞来的球打回去而已。
投球,打击,守备。所谓的棒球,就是这么单纯。
正午的阳光、轻吹的风、落在场上的云影、投手丘上面对自己的投手与七名野手。
单纯又美丽,自己也是被这份单纯所吸引。
咻~~
吉贞吹了声口哨:
「要开始了。」
吉贞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豪,也许只是无意识的低语。
压得很低的白球往打者的内侧飞来。吉贞的捕手手套发出声响,接着球便滚出手套。
「啐、我明明做了曲球的暗号。」
「下一球是喷射球吗?」
「没错没错,老实告诉你好了,也有可能是滑球。」
刚才那是控得相当完美的内角低球。
竟然能够接得住。
真是了不起,豪对戴着面罩的吉贞由衷感到佩服。光是要接住球就已经用尽全心全力了吧?即使如此,还是很了不起。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能把捕手这个特殊的守备位置练到这种程度,更何况飞来的还是那种球,他依然能够接住。这不是光靠努力或才能就能办到的事。
吉贞又开口说道:
「快挥棒啊,光是站在那里看谁都会。如果光是站着,无论是邮筒或幽灵都可以。」
「说得也是。」
「挥挥看啊,永仓。」
豪没有回答。
第一球是投得很好的内角低球。豪试着深呼吸:
「阿吉。」
「什么事?」
「这种球还不行。」
这种球还不够看。投得好的球根本不会这么温和。
下一球飞来。同样的进垒点,同样的球速,这是豪一直以来接的球,比任何人都还要熟悉的球。应该已经相当习惯……才对。
豪迈出脚步,手掌传来球棒击中球的冲击。跟用手套接球不一样,这种冲击不会慢慢传进身体里,就好像被完全不同的坚硬物体刺中。
「啊、真可惜。」
野野村发出叫声。
球高高往上飞,在非常靠近右外野边线的外侧落下。
啐。豪咋了一下舌头,重新握好球棒。
还是太慢。挥棒的速度还是太慢。
「右外野手,起步太慢了,还要再快一步才行。」
矶部也下达指示。
吉贞站起来噘起嘴巴,眼睛瞪着豪:
「笨蛋,你为什么要打中球?」
「啊?」
「你把球打出去,我不就接不到了吗?你在想什么啊,真是的。」
「什么真是的,不是你要我挥棒的吗?」
「挥棒和把球打出去完全不一样。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有人在我眼前挥棒,我是不是也能接到球。话说回来,你不是为了让我练习才站上打击区的吗?你到底知不知道?」
「啊……」
「我可是天才吉贞,你和原田就像我的跟班一样,要为了主人好好工作。」
野野村从后面一把抓住吉贞的球衣:
「够了,快给我蹲捕。像你这样每接一球就说一堆废话,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
「咦?这是我为了打乱打者节奏的好方法,可以说是动脑的作战方式。」
「守备的节奏也被你搞乱了。总之快点蹲捕就对了。」
「是——」
吉贞继续噘着不满的嘴唇,蹲下去摆出手套。豪把视线移回投手丘。
刚过中午的阳光照耀球场的每一个角落,让空气也跟着摇晃。球场上的温度甚至给人直接跳过春天,已经来到初夏的感觉。豪慢慢将手指靠拢,用力握紧球棒。
无论捕手是谁都可以投球。
这可是你说的,巧。
我知道,像这种事情我早就知道了。但是你不知道,你投的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接住的球。
豪摆出打击姿势。
如果只有一球或许能够接住,但是要持续接你的球,究竟得花费多大的心力,你是永远不会知道的。 、
那种快感、那种痛苦、那种满足、那种焦躁。
明明完全不了解,也不曾试着了解捕手,竟然敢说这种大话,你这个笨蛋。
一阵风吹过球场上的沙,将这些沙稍微吹离地面。离开巧的指尖瞬间,球将一片白色光芒反射回去。
豪的球棒挥到一半就停止。飞向好球带外侧的球擦过朝着它移动,准备抓住它的手套,落地之后便往后方滚去。
巧在投手丘上轻轻旋转手腕,吉贞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把球回传给巧。接住球的巧调整一下呼吸。
努力要将球投进好球带的力量,以及想要从体内迸发的狂野力量。这两种力量在巧的身体里互相对抗,让他的呼吸显得紊乱。此时的巧想起刚才被打到右外野的飞球,和球远完全吻合的脚步、确实运用身体重量的挥棒、只慢了一点的击球时机。
半调子的球对这个男人当然不管用,因为这个男人比谁都还要了解自己的球。
永仓豪吗?
巧大口吐气,汗水流过脸颊。
真是恐怖的打者。
曾经有过在投手丘上不知所措的痛苦经验。在与横手的比赛时,手里虽然握着球,但却没有办法将自己的力量注入球里。在那段时间里,自己终于了解以投手的身分持续站在投手丘上,究竟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不过这还是巧第一次对打者感到有点恐惧。
恐怖的打者。
这是巧的切身感受,站在打击区的打者其存在感不断刺激巧的五感。站在那里的不是只有「打者」这个名词,而是有着清楚轮廓、活生生的人。
所以才会令人恐惧。
巧擦了一下汗水,凝视捕手手套。
吉贞似乎没有打算打暗号。不知道是没有多余的心思打暗号,还是……随便我高兴投到哪里都没问题。
真的是个奇怪的家伙。这么一想,整个人忽然放松了下来。巧转动脖子,用眼角余光看向站在旁边的海音寺。
——害怕吧。
重复咀嚼海音寺在寒风中说过的话。
队长,你所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吗?
巧把球贴近嘴唇,重新将球握紧。将对打者的恐惧吞进去。
吞进去,不论是畏惧胆怯怀疑还是困惑,在吞进去之后就要溶解,变成灌注在球上的力量。这才是所谓的投球,只有能做到这件事的人,才是真正的投手。
我希望能够一直当投手。
双手高举过头,视线看向捕手手套。将全身的力量灌注在一颗球上面,跨出脚步。挥动手腕,接着把球投出去。
豪的腰部旋转,球棒笔直往前推。挥棒的声音响遍整个球场,感觉就好像盛夏的阳光,让皮肤感到疼痛。
接住球的吉贞像是要护住手套一样,整个人向前倾。球没有从手套里滚出来。
豪仰望天空,呼了一口气。
「好强,我真是太强了。」
吉贞站起来丢开面罩,放声大叫:
「你看!我接到了,永仓。有人在我面前挥棒,我也没漏球。」
「嗯。」
「很厉害吧?我真是太强了,超级帅的——」
「嗯,我承认你很厉害,吉贞。」
「哇啊!」
吉贞张开双手跑向投手丘。
「原田——」
「怎么了?呜哇,快住手。」
忽然被人抱住,巧踉呛后退几步。
「笨蛋吉贞,你在干什么?快放开我。」
「为什么?我要跟你分享我的感动。」
「有什么好感动的,笨蛋。」
「因为我接住你的球了,你应该感到感谢与感激。高兴吗?来,老实把你的喜悦表现出来。让我亲一个。」
「哇啊!不要、快点住手。放开我,不要贴得那么紧。」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老实一点嘛。」
矶部忍不住笑了,就算蹲在地上还是笑个不停。
「阿吉,你别太得意忘形了。」
「对啊,挖个洞把你埋了喔。」
泽口和东谷抓住吉贞的手,用力把他拖走。
「原田。」
海音寺正在叫他。巧将手套夹在腋下,站到海音寺面前。
「辛苦了,一定累了吧?」
巧不能否认从自己体内深处涌出的那种紧张和缓之后的放松与疲劳,于是他点点头:
「真的很累。」
「我想也是。嗯……」
「海音寺学长。」
「嗯?」
「谢谢你。」
海音寺的眼光短暂移到巧的身上,但是又马上移开,不停四处张望:
「不用向我道谢。我也没做什么必须让你道谢的事……还有,道谢这种事根本就不适合你,原田。」
左右摇头的海音寺像是要切断什么,接着叫了豪的名字:
「永仓。」
「是。」
「能赢吗?」
「可以。」
「就算只有直球也能赢过门脇?」
「是的。」
「这样啊。」
海音寺像刚才的豪一样仰望天空,这才轻拍豪的肩膀:
「抱歉了。」
「不会。」
矶部挥着手说道:
「海音寺,快一点。真的没时间了。」
又拍一次豪的肩膀,说声「再见。」的海音寺一次也没有好好看着巧的脸和豪的眼睛,就这样转身离开。
巧的视线从海音寺的背影拉回自己的手心,发现有个人影落在上面。
「巧。」
看到巧抬起脸,豪隔了一会儿才提出问题:
「有带作业手套吗?」
「嗯。」
「那就去吃饭吧。」
「嗯?去哪里吃?」
「树上。」
野野村在叫大家集合,东谷和泽口还拖着吉贞不放,菊野与爱知也加入他们,引起一阵小骚动。旁边的高榇催促大家赶紧整队集合。
春天的球场被光线与少年发出的声音填满。巧的眼光看着海音寺将装有球棒的袋子背在盾上,准备离开球场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外。
耸立的树似乎要抱住整个天空,将无数巨大的枝哑向上伸展,比之前看到时还要雄伟。站在树根抬头向上看,层层叠叠的树枝就像是网子将青空分隔开来。如果一直向上看,还会感觉自己好像被囚禁在网眼状的不可思议胶囊里。
「我先往上爬,再拉你上来。你慢慢爬就行了。」
豪把手放在树干上的小窟窿。仔细一看,树干上到处都有这种仿佛像是要显示岁月痕迹的窟窿。豪利用这些窟窿,以慎重但不符合体型的灵活动作往上爬。
「嘿,相当熟练嘛。」
巧不由得感到佩服。泽口笑着回答:
「那当然,小时候就常爬。嗯,对我来说就好像自家院子一样熟悉。」
「什么就好像自家院子,这里本来就是泽口家的院子。」
「啊、是这样吗?越来越会吐槽了嘛,原田。」
「托你的福。」
「话说回来,你有爬过树吗?」
「没有。」
「咦——这样没问题吗?这不是光靠运动神经就可以爬上去,不熟练是不行的。你要是受伤可就糟糕了。」
正当泽口绷起脸如此说道时,忽然听见某个类似从鼻腔发出的动物叫声。
「啊、是梅丽。它好像发现原田了。好厉害,它很高兴地跑过来了。」
「真的假的?」
泽口家的羊梅丽,不知道为什么相当喜欢巧,从初次见面就热情地靠到他身边撒娇。巧是第一次看见、触摸羊,老实说真是吓了一跳。从来没想过羊是这么巨大又有存在感的动物。
「原田,快点爬上来。以它冲过来的速度,你被撞到一定完蛋。被羊打败有点逊。」
「才不只是有点逊。话说回来,为什么随便把羊放出来?」
豪叫着他的名字:
「巧,把手放到那个窟窿,然后把身体撑起来。接着把脚放在凸出来的地方。知道了吗?按照我所说的爬上来。」
「了解。」
巧把手伸进窟窿,脚踢了一下地面便跳到树上。模仿刚才豪的动作,慢慢用手摸索可以立足的地方,不一会儿就开始冒汗。实际爬树比在一旁观看还要困难,如果上面的人没有下达正确的指示,或许连一开始的树枝都爬不到。靠在树枝上安心喘气之时,可以听到令人背部发痒的「咩~~」叫声从下面传来。
「原田,梅丽跟你说好久不见,还说很想见你。」
「吵死了。」
泽口高声笑了起来。
「巧,注意一下,接下来把脚放在那边的树枝,靠近树干那里的。然后往这边的树枝……对,就是那里……」
从原本遭到囚禁的胶囊里不断往上爬。出乎意料之外地没有受到什么阻碍,竟然有可以自由活动的空间。风也静止下来,树枝一动也不动。吸进肺里的空气,有一点绿色嫩芽的味道。
「来吧。」
豪把手伸过来,巧抓住豪的手,把身体拉上去。
在比较粗的几根树枝之间,架有几片厚木板。
「这是什么?」
「以前泽口和东谷做的,现在还很牢固。」
巧抓住树枝,试着在木板上站起来。
风景在巧的眼前扩展开来。
眼前是一整片刚插完秧的稻田,一看就让人觉得很丰饶的黑色土壤正在发光,与散布在各处被草覆盖的绿色稻田形成微妙对比。巧从豪那里得知那些绿色的地方,不久之后将成为莲花田。远方峰峰相连的山脉矗立于大地,山上笼罩一层春天的云雾,看起来就像腾空浮在蓝色地平线上。感受到今天温暖的天气,开始绽放的樱花、田间小径的蒲公英,和巧不知道名字的纯白花朵自然散布在这样的景色当中。一只白鹭鸶轻轻降落在附近的田里,踏着悠然的脚步。
燕子朝这边飞过来。
一只,两只,三只。
燕子在空中一个回旋,在相当靠近地面的地方滑翔。白色的腹部闪闪发亮,尖锐的叫声此起彼落。
原来如此。
巧的视线看着四周,不断深呼吸。
那家伙就是在这种环境之下成长吗?
「喂——东谷来了。」
听到泽口在下面大叫,豪把挂在木板上的绳子垂下去。
「做什么?」
「你看就对了。」
豪对着巧露出笑容:
「你是不是好奇心很重啊?」
「应该不是。」
「说得也是,的确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喂,你到底在做什么?」
豪把绳子拉上来,可以看见绳子绑着一个白色塑胶袋。坐到木板上的豪用下巴指着包裹:
「东谷家的寿司,天满寿司特制的超大卷寿司。」
「我们也要上去了——」
听到东谷的声音,下面的树枝也开始摇晃,梅丽在树下不停叫着。抓着树枝的东谷突然大声笑起来:
「原田,怎么样?要不要我把梅丽带上去?」
「笨蛋,别太得意忘形了,东谷。」
由下往上逐渐移动的声音发出越来越大的回音,在这个空间里回响。跟在投手丘上听到的风声有点相似。
「豪。」
豪正在打开包裹的手指停下动作。
「什么事?」
「我说你——」
白鹭鸶忽然发出展翅的声音起飞,长长的嘴里似乎叼着什么,但是已经没有办法确认。头上也传来各式各样的鸟鸣。巧心想这些不同种类的几十只小鸟,应该是一边发出警戒的声音,一边低头看着这些突然造访的侵入者吧?
「——从小时候就开始做这种事吗?」
「爬树吗?」
「嗯。」
「没错……还有常去钓鱼,但是这里是我很喜欢的地点。不过很久没来了,几乎都快忘记了。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穿着球衣上来。」
「喔——」
「下次也把青波带来吧。他一定会很高兴。」
「这个嘛。」
巧坐在木板边缘,双脚腾空。青波最近很有精神,在那天深夜挖过洞之后,并没有因此生病或是感到沮丧,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只是变得稍微沉默寡言。
今年就要升上五年级的青波,看到这样的风景会有什么感觉?巧不认为他还会跟以前一样,只是因为兴奋而红着脸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而且如果是几年前的自己站在这里,应该会有与现在完全不同的想法吧?巧试着将这种心情说出来:
「小时候如果来到这个地方,不知道会不会也觉得这里很有意思?」
「你说谁?」
「我。」
「你吗……很难想像你会觉得爬树有意思。」
「是吗?」
「而且如果在小时候遇见你,我一定会跟你大打出手,根本不想再见到你。」
「或许吧。」
「巧。」
豪轻轻弯曲手指,把手伸出去。受到豪这个动作的影响,巧的身体也在无意识之间动了起来。他将自己的手心朝上,手指稍微张开。
豪的指尖放在他的手上。
「很棒的一球。」
「嗯。」
「最后的一球……」
用力往巧的手心拍一下,豪点头说道:
「真的很棒。」
「那当然。」
有人在摇晃树枝。两个人站起来往下一看,发现东谷正在下方的树枝喘气。
「糟糕,我的身体真的变差了,光是爬到这里就觉得很累。」
「那是因为你一直只练游击区的守备,才会变成这样。」
听到巧说的话,豪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东谷则是故意板起一张脸。
「来吧。」
巧扶着树干,对东谷伸出自己的右手。东谷毫不犹豫抓住巧的手,巧也把东谷拉上来。
「泽口呢?」
「说要去采草莓给大家吃,还说要顺便把梅丽带回小屋,不然原田就下不去了。」
「这样啊……那家伙真是好人。」
「没错。」
东谷一边喘气一边转头看向巧:
「泽口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你到现在才发现吗?」
「对。」
「太慢了。都认识一年了,你应该早点发现。」
巧试着耸耸肩膀。
远方可以看见燕子在空中交叉飞行。
豪说了一声:
「夏天到了。」
「嗯。」
眼前的风景代表夏天即将到来。无论是接下来的那场比赛还是盛夏,自己都会站上投手丘投球。虽然不清楚未来会发生什么事,但是这点都是可以确定的。
我要投球。想要继续投下去。
「夏天啊……」
东谷大大伸个懒腰。风吹动树枝,绿色气息包围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