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呆坐在笔电前,全身上下无法动弹。
为了在表演前保留体力,其实现在应该要钻进被窝就寝才行,但身体却像是被地板吸住一样完全不能动。
在电灯全熄灭的漆黑房间中,只有无机质的液晶画面不停地闪烁着。
『我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你。』
对方送来的讯息,仅有一行。为谨慎起见悠重新收了一次,结果今天收到的讯息就只有这封。
为什么突然会发生这种情况,悠一点线索也没有。
陷入混乱的脑袋,拼命思索自己跟奏最后碰面那天的经过。
片断的记忆浮现于脑海中。
水族馆的翻车鱼。演唱会的门票。要给奏的生日惊喜。
理应没有一项疑点才是。两人并没有吵架,更不是在不和谐的气氛下道别。
奏那天确实跟自己约定好『我一定会到场的』。
悠下意识地确认对方前一封所寄来的讯息内容。
日期是两天前。
『演唱会很快就到了呢。今天你也在练习吗?我很期待,所以你要加油唷!也请代替我跟一树先生他们问候~我会祈祷你们演出成功。啊,对了对了。你知道圣诞夜还是另一个重要的日子吧?虽然我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不过我也会期待那个的。之后再传讯息给你吧。掰掰——』
奏的讯息内容向来比她本人的口吻轻松,乍看一点异样也没有。她在信中若无其事地暗示着自己的生日,想必是因为期待悠会送礼物给她,这当中丝毫没有任何正在为悠的事烦恼的语句。
然而明明很顺利,为何她会忽然寄『我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你』这种讯息来呢?悠为了搞懂奏的感受而不断反覆阅读她的文字,到最后甚至头痛欲裂。
「你到底是怎么了……奏。」
两天前奏所寄来的讯息,悠一收到后立刻就回覆了。
内容包括自己明白圣诞夜是很重要的日子。希望对方当天一定要到场。届时一定会有很棒的事会发生等,将自己所策划的惊喜隐约藏在字里行间才寄出去。
但关于这封讯息的内容奏却没有回覆。
可是,悠认为那是因为自己之前向奏提过,在演唱会前夕可能要练习到很晚,她为了不要打扰到自己,因此才不太回覆;悠丝毫不觉得可疑。
跟笔电放在同一张桌上的闹钟,正指着深夜零时。
明天——不对,应该说今天早上八点就得进入表演场地了。如果不多睡一会儿,自己恐怕撑不完演唱会。
要赶在演唱会前透过社群网站寄讯息给奏、追问她的真正用意,未免太仓促了。
况且也无法确定她什么时候会回覆,倘若熬夜不阖眼地待在电脑前守候,那简直就跟拷问没两样。
这么一来,就只能用更直接的方法。
在苦思一番过后,悠终于把手伸向手机。两人刚开始交往没多久时,由奏所赠送的迷你莱斯·保罗型电吉他手机吊饰,这时也无助地摇晃起来。
悠很不擅长讲电话。虽说写信也不是自己的强项,但和看不到表情的对象直接交谈这件事更令他深感压力。
为此,悠在近两年来根本没与乐团伙伴、双亲,还有奏以外的人通过电话。
在这当中,奏应该是自己最不会有抗拒感的通话对象才是,但如今却化身为最大的阻碍。
悠的视线再度扫向闹钟。
凌晨零点十分。
不知不觉当中,就耗去了十分钟。
这么晚了还打电话会不会太没礼貌了?
如此的念头从脑中闪过,不过悠同时也理解到那只不过是藉口罢了。正在交往的女友寄了无法理解的讯息过来,自己只是没胆去确认对方的用意。
「早知如此,睡前就不要开电脑了。」
悠对于团练完回家后自己的行动,打从心底感到后悔。
原本自己是以轻松的心情,想确认一下一树他们有没有什么事要联络,倘若方才不采取这项行动,就不会发现奏有寄信过来,现在也能抱着平静的心情入睡了。
结果,今晚悠恐怕是无法安眠了。
至少,在自己确认奏的真正用意以前,他是睡不着了。
他抗拒打电话,但孤独度过无法成眠的夜晚也教人难以忍受。
找一树商量会不会比较好?
我的女朋友寄了这种讯息过来,你怎么看?
「……算了吧,别闹了。」
这可是紧要关头的表演前一晚。一树他们应该早早便上床就寝了吧。随便拨电话过去,铁定只会换来对方快点去睡的说教而已。
况且不论找谁讨论,到头来这件事都只有奏自己知道。当时钟的长针转到数字八时,悠终于下定了决心。
悠以颤抖的手紧抓着行动电话,点了登录在通讯录当中的奏的手机号码。
『您拨的电话未开机,或目前收不到讯号,请稍后再拨。』
机械性的语音,毫不留情地传在悠的鼓膜上。
无言地切断通话后,悠又很快地再重拨一次。
连打了三遍,结果都是一样。耳边只响起了与奏温柔说话声截然不同的冰冷语音讯息。
手机没开,这是怎么一回事?
睡觉的时候为了避免被吵醒,切成静音模式是很普遍的。实际上,悠也会这么做。
然而,根据基本的设定,在静音模式的情况下,手机最后应该会转到语音信箱才对。实在不太可能是直接关掉电源,假使是故意这么做,除了很明确想要拒绝某人的联络外,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
「拒绝某人,果然是针对我吗?」
『我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你。』
每当悠想起那封讯息的内容,头就会痛得像是被尖锐的锥子刺入一样。
为什么?为何奏要拒绝我?
不论怎么苦思,悠都毫无头绪。
别说与奏吵架了,两人之间甚至不曾有过险恶的气氛啊。
还是说那只是自己擅自这么认定的,对方早就对自己失去兴趣了。
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悠就立刻摇头否定。
「唯独奏不会那么做。我们的感情不是一直很融洽吗!」
悠以拳头狠狠敲打书桌跟地板,闹钟也跟着倒了下去。
充满血丝的双眼瞪着闹钟,悠拼命尝试将思路切到乐观的方向。
手机未开或许有其他理由吧。例如说不小心遗失了,还是位在无法收讯的深山或地底下等等?
「我不行了。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啊。」
悠终于趴倒在桌上。自己的思考逐渐飞向脱离现实的地方。
况且不论对方接不接电话,重点是那封讯息的真正用意,而那丝毫没有获得解答。
即使想直接找本人问,悠也不清楚奏她家的住址在哪。虽然大约可以判定她就住在这附近,但自己一次也没机会去登门拜访过。
一旦拨过一次电话后,悠就再也按捺不住了。无法克制自己的悠,每隔五分钟就打给奏一次。
为了确保电脑有新讯息传来能马上收到,萤幕也保持在【青】的个人网页上没动。
然而手机还是不通,【青】也依然维持沉默。
起初还犹豫要不要传讯息给对方,如今悠也无法忍耐地疯狂打起字起来。
『你还好吗?今天终于要举行演唱会了。』
『你的手机怎么了?我等你的来电。』
『我很担心你。请跟我联络。』
『你睡了吗?如果醒来希望你跟我联络。』
尽是些无伤大雅的词句排列,装出自己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同时也无能触及奏所发送的讯息的真正用意。
悠送完大量的讯息后,便枯坐着等待,然而直到最后奏还是渺无音讯。
时间来到五点三十分。外头依然是漆黑的夜色,但倒下去的闹钟却开始响起刺耳的噪音。
心灵的疲惫与睡魔,顿时让悠的视野扭曲成不规则的模样。
够了,我已经不行了。
悠倒在床上以毛毯盖住身体,内心同时发出阵阵的悲鸣。
停下闹钟的力气也早就消失殆尽。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快给我停下来。
不论内心如何呐喊,闹钟的铃声依旧不断响着。悠的头痛程度也剧烈上升,整个世界都被染上了带有敌意的色彩。
你到底是怎么了,奏。我完全搞不懂了。
倒在床上烦闷的同时,悠看见了不知是梦还是现实的幻觉。
在细雪无声无息飘落的夜晚,奏在一条毫无人烟的街道上。只有红绿灯孤单地闪烁着,交叉路口毫无其余人车通过。
面无表情的奏吐出白色的气息,而她的脸色比她呼出的气息更苍白。
终于,奏开始迈出颤颤巍巍的脚步。她在路上留下足迹,最后抵达了T字路口。右手边的道路后方则站着悠,一直在等待她的到来。
至于另一头的马路末端,则被雪完全覆盖什么也看不见。
『来我这边吧——奏!』
悠拼命招手呼唤着对方。
但奏似乎听不到悠的喊叫声。她就像个人偶一样表情毫无变化,缓缓地朝相反方向的道路走去。
『等一下!』
悠试图追上奏,但不知为何身体却动弹不得。自己膝盖以下的部位就像冰柱一样直接连接地面,一步也动不了。
『奏,等一下啊!』
在焦急当中,奏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另一头的道路深处了。
而就在同时,纷飞的细雪下得愈来愈激烈,转眼间就变成一场暴风雪。眼角滴落的泪珠顿时被冻成冰刃,割伤了悠自己。
身穿白衣的奏,终究像被雪覆盖般无影无踪了。
『奏——!』
悠扯破喉咙地激烈吼叫着。平时总是很在意周遭目光的悠,第一次发出这么大的音量叫道。那简直就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然而,奏并没有回来。
『奏……』
夹杂着冻雨的冷风,急速夺去自己的体温。悠的齿根直打颤,当意识逐渐离自己远去时,突然有个说话声在耳边响起。
『你,想见她吗?』
『是谁!?』
悠连忙回头,不知何时在他的身边,伫立着另一名少女。
她转动手拿的小洋伞,不知为何就只有那一块地方不会积雪。
少女的脸庞被伞遮住,然而从对方的举止与氛围判断,很不可思议地总觉得以前在哪里碰过她。
『不告诉你。』
少女以银铃般的说话声,这么回答道。
不,这不算回答吧。只是拒绝悠的质问罢了。
『我问你是谁。』
『天野悠。』
『那是我的名字!』
『你,想见她吗?』
无视发出怒吼的悠,少女重复问了刚才的问题。
『为什么,我非得回答那问题不可?』
『哼。你很想回答?』
『才不是!』
『那么,你想见她吗?还是不想?』
少女转动不止的伞停住了。
接着,指向奏消失的那个方向。
不论悠如何定睛凝视,那个地方都是雪白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我想见她……应该吧。』
从悠口中冒出来的,是连自己都讶异的不干不脆答案。方才悠明明是那么担心奏,但被人重新问一遍后,对此又顿时失去自信了。
『哼——所以你不想见她?』
『才不是!为什么你老是说反话!』
只要跟这名少女交谈,悠心头就会莫名燃起一股无名火。
干嘛得让这种陌生人追究自己跟奏的关系啊。
『也许我能成为你的助力。』
彷佛看穿了悠的内心感受般,少女简短地喃喃道着。
可是,下一秒钟,她又犹如在否认自己刚才所说的话似地,单刀直入地彻底否定道:
『抱歉。我看果然还是不行。』
悠对方才还稍微有点期待的自己很火大,决定再也不理会这名少女了。
况且比起这些,他更担心奏。
『……是吗?我知道了。你不想见自己的女朋友吧。』
『………………』
悠刻意不回答后,少女突然收起伞。
接着,她意味深长地咕哝了一句:
『来日,再相会吧。』
原本隐藏在伞下的少女露出脸庞,正当悠连忙想看清对方的侧脸时……
尖锐的电子音促使悠睁开眼。
「……啊!?」
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觉中打起盹了。
悠慌忙从床上跳起来。
没多久之前还无比漆黑的窗外,如今已是一片清澈的蓝天。
把自己拖回清醒世界的原因,并非闹钟发出的噪音,而是滚落在枕边的手机的来电铃声。
「奏!?」
悠赶紧把手机抵在耳边按下通话键。结果他的期待落空了,电话另一头传来一树的怒斥声。
『你现在在哪?大家都在等你耶!』
「咦!?」
悠将手机抵在耳边,同时伸手扶起躺下的闹钟一看,原来已经超过乐团集合的时间将近两小时了。
他的睡意霎时被吹跑。
「对不起!我马上就赶过去!」
悠一把抓起搁在床边的吉他盒。
『难不成你还在家里啊?阿噤那家伙都快爆炸了。你有在听吗悠!』
后半段悠没在听。一股脑儿向似乎还想继续说教的一树道歉后,悠就挂断电话了。检视一下手机的纪录,发自一树他们的未接来电与讯息共超过十则以上。
然而,自己最关切的奏却完全没消息。
匆忙将行李整理好的悠,正打算走出玄关时又突然因一个想法而留步。
踏着僵硬的步伐返回室内,悠决定再检查一次社群网站。
无更新。
没回讯。
【青】依然保持沉默。
她整晚都在睡觉吧——悠勉强解释给自己听。
不过到了白天,更何况又是演唱会当天却依然不联络这点,悠就想不出任何藉口了。
即便如此,演唱会她还是会到场才对吧。
已经约定好了,奏一定会现身的。
悠像是在念咒一样重复说着,将想待在家里等待奏回应的念头抛开后走出房间。
户外照射下来的阳光感觉很刺眼。
明明是难得的圣诞节前夕,天空却万里无云到残酷的程度,看来要期待浪漫的雪花是不可能了。
不过或许是辐射冷却的影响,这阵子最寒冷的天候正毫不留情地袭向悠。
「好冷……」
悠缩着肩膀急忙赶往【SMOKE】。距离公寓最近的车站要走十五分钟。从车站搭JR还要两站才会到。
从地方都市来东京生活已经三年了。当悠试图抄近路,通过平日很少走的河川沿岸交叉路口时,突然被一股强烈的既视感所笼罩。
「咦?这里是……」
雪。红绿灯。无人的夜。
感觉自己好像在最近才看过相同的景色,悠不由得在斑马线途中停下脚步。
那是……梦里的场景吧。
记得自己身边好像有奏,以及另一个人……
正在等红绿灯的车辆冷不防按起喇叭,自己快想起来的梦中场面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行人用的灯志,不知不觉已变成红色。悠慌忙跑过路口,车辆驾驶则很露骨地对自己咋舌一声才扬长而去。
像这种微小的事不断累积起来,世界对悠而言又逐渐变成一个艰辛困苦的场所。
奏。好想见奏一面。
在前往会场的途中,不管是在街上或电车里,悠都凭最后残存的希望反复念着咒语。
只要跟奏碰面交谈,就能拯救我。
只有奏,能够填补我内心冰冷的空虚。
「抱歉我迟到了。」
悠终于抵达【SMOKE】时,排演早就已经开始了。
「你太慢了吧,阿悠。」
阿噤立刻抱怨道。面对这场格外重要的特别演唱会,他的情绪应该也非常紧绷。
康司也停下正在打鼓的手,默默瞪了悠一眼。
「奏她……」
本来想说明昨晚的事,但话到嘴边悠就噤口了。因为在意女友的讯息就整晚无法成眠,连这年头的国中生都不会这样吧。
「大家先休息十五分钟。悠趁这个时候去准备。很快就要正式排演啰。」
「迟到的错,你要在今天的舞台上弥补回来啊。」
擦身而过时,阿噤对悠这么低声说了一句。康司则沉默不语,钻进了连接往后台休息室的通道。
最近终于渐渐会对悠说出内心话的康司,表面上虽然没有直接责备他,但悠感觉双方好不容易缩短的距离又再次拉远了,让他感到很难过。
「之后再向那两个人好好道歉吧。」
一树指着往通道的门说。
「我造成大家的困扰了,真抱歉。对不起,一树。」
「向来认真的你会这样,想必是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吧。我虽然不会强迫你说出来,但如果有什么烦恼想商量尽管找我。」
「……谢谢。不过,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对悠而言当然是大事,可是对一树他们来说根本就无关紧要吧。
虽然悠想要认为只因一封邮件就大为动摇的自己实在很怪,但依旧难以压抑不时突然涌上的悲伤,即便是进入正式排演也无法集中注意力。
「你也差不多一点吧!」
曲子的开头错了几次以后,原本暂时收起怒气的阿噤又发飙了。
「再这样胡搞下去老子就不干了!」
每次阿噤用手指狠狠敲打键盘时,悠就不停向他谢罪。
然而自己的脑中全被奏所占据,道歉一点诚意也没有,这点悠本人最清楚不过了。
就连一树都为这种情况举双手投降,不时无奈地抓着头。他用像是在哄小孩的口气对悠说:
「我说悠啊,你也知道今天的表演对我们而言非常重要吧?除了邀请许多音乐界的同好到场外,影片投稿网站也对我们的表演颇为瞩目。这是我们乐团地位晋阶的一大良机。不论如何都要成功才行。」
「我明白……」
「既然明白就专心一点。这回表演的尾声安排了你的新曲发表,我们为此特地意制作的宣传影片评价还很不错呢。」
一树是为了激励悠才提起这话题的吧,但这番话反而更让悠沮丧了。
悠的新曲,本来是为了给奏当惊喜才制作的。然而假使她不在场,新曲就失去意义了。
在感到空虚的心情下,悠提出了一个明知绝不可能的建议。
「现在还来得及改曲目吗?我想把我的歌全部换掉。」
「嗄!?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那怎么可能!」
阿噤已经气过头甚至露出极其厌倦的表情,一旁的康司则默默地耸着肩。
后者的脸上,挂着不想理会悠的放弃情绪。
「你这家伙,真的不大对劲喔。」
一树的表情笼罩阴霾。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虽然我刚才那么说,不过你表现这么怪还是第一次啊。看来不能放着你不管了。不管是什么都说出来吧。」
一树温柔地把手搁在悠的肩上,悠紧绷的心弦也为之噗滋一声断掉了。于是自己把昨夜奏传讯息来以后的事,完全未经整理顺着情绪一口气说出来。
「………………」
等回过神,才发现大家都默默竖耳倾听。
在重要关头为如此无聊的事烦恼——悠本来已经做好被斥责的觉悟了,不过三人的反应倒是很让自己意外。
一树绷着脸交叉双臂并保持沉默,阿噤与康司则以一筹莫展的目光望着悠。
「是吗……小奏寄给你这样的讯息啊……」
尽管悠没有向其他人炫耀的意思,不过奏跟自己交往的事一树他们早就知道了。
实际上,他们也曾以乐团成员加上奏共五人的型式一起喝酒。即便是在那种场合,奏依然表现出娴静亲切的态度,博得了其他同伴的好感。
「那一定是原本要传给别人的讯息,不小心寄给悠了吧。无法取得联络也肯定只是巧合啦。」
或许是在反省自己不明就里便发飙吧,阿噤笨拙地安慰着悠。尽管情绪起伏激烈,不过阿噤毕竟是个率直的好人。
「我也有同感。」
康司亦轻轻点着头。
「她是个很有礼貌的人。想必是出了什么事吧。」
然而悠却对奏究竟出了什么事一点线索都没有。这才是最严重的问题。
之前默默聆听悠坦白一切的一树,边盯着墙上的挂钟边插嘴道:
「总之现在已经没时间了。我能体谅悠的心情,不过如今先专注在表演上吧。」
性格明快爽朗的一树,很难得会用这种不太干脆的口气发言。
想到自己的私事让伙伴们都遭受困扰,悠的情绪变得更低落了。
结果,正式排演只做了一遍,连调音试音都还没准备好就得上场演出了,在后台休息室待命的悠一行人就像在守灵一样安静。
平常总是会偷偷去窥探观众席的情况,再开心回来报告的阿噤,唯独今天屁股黏在折叠椅上一动都不动。
「正式上场前五分钟。麻烦你们了。」
配合工作人员出声的时机,悠像个机器人一样站起身。
都来到这个地步了再也无法逃避。让表演开天窗是不可原谅的,而且在悠坦白一切后大家临时召开的会议中,也决定曲目还是依照原来的安排。
对于认真聆听自己内心烦恼的一树他们,悠不论多么感谢都不为过。
然而,即便是被这么了不起的伙伴们所围绕,悠的心境依旧被薄雾所笼罩。
奏今天会来现场吗?
她会遵守一定会来现场的约定吗?
假如她的承诺只是谎言……
好害怕。
光是想像,双腿就不禁颤抖。
一步步迈向舞台的路程,对悠而言就像在走下炼狱的阶梯。
而那好不容易抵达的疯狂舞台,迎面照耀在身上的聚光灯,就好似燃烧魂魄的地狱烈火。
在刺眼的光芒照射中,悠下意识地搜寻着奏的身影。她向来所在的位置,都是从舞台侧看下去的右边最前列。
那块区域应该有个如梦似幻的纤细身影……才对。
悠拼命咽下几乎要从嘴中蹦出来的心脏,同时将视线滑过去,不禁在心底惨叫一声。
——骗人!
那里只有像恶梦一样虚无的幽暗,张着血盆大口而已。
随后在表演途中所发生的事,悠已经记不清楚了。
自己虽然想努力达成主唱的任务,但听众应该也能很敏锐地感觉出来他无心投入的态度吧,因此会场气氛一点也不热络。
再加上悠明明是负责主持的,但他的脑中却一片空白,只是傻傻地呆站在舞台上。
「……咕!」
不论环顾观众席几遍,都没有奏的踪影。
这项事实,让泪水不自觉就涌上来。不由自主发出的呜咽声,也透过麦克风在整个会场响彻着。
看不下去的一树主动把主持棒接过去,不过自己这种悲惨的模样,应该会深深烙印在每位到场者的记忆中吧。
「呃,大家在这么冷的天气还大驾光临,真是非常感谢。」
一树虽然拿起麦克风,不过现场没人拍手。
「难得的圣诞夜,有男女朋友的人应该满脑子都在想要怎么度过一个激情的夜晚吧,不过在上床之前请先欣赏我们的演出。」
「还是跟以前一样冷毙了啊。」
背后的康司咋舌一声,悠则无动于衷地听着。
「哎呀,不过就算是没有对象的单身朋友,我们也热烈欢迎喔。」
一树单调的麦克风喊话持续着。尽管想搞笑却让人觉得很冷,认真严肃的谈话又颇无趣,现场还有客人在强忍着哈欠。
由于这次的表演气氛实在太闷了,还有些常客途中就露出扫兴的表情离席。
不管是对悠这群乐团成员,或是胸中满怀期待光临的客人们,这都是一次最糟的圣诞夜吧。
这之后悠又不知道唱错了几次歌词,还不时因胸口被堵塞的感觉而陷入沉默。
平时总是能表演超绝演奏技巧的康司与阿噤,大概也被这种冰窖般的氛围给吞没了吧,不停犯下几乎不可能出现的低级失误。
努力挣扎着试图让场子热起来的一树,到最后也只能以无奈的表情默默弹着贝斯。
「刚才那首是大受欢迎的曲子『Melody』。谢谢大家的欣赏……」
如拷问般的时间流逝着,终于撑到了演唱会的最后。按原先安排这里应该由悠大方地接过麦克风,发表为奏制作的新曲才是。
但,既然她并不在现场,这么做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眼见悠始终保持沉默,一树只好以手势对同伴下令。
这时观众发出了尖叫声。
「那么最后一首是大家都耳熟能详的。纪念我们乐团成立五周年,就用我们最初创作的作品『Hemispere』来结尾吧!」
为了把这场面好好收拾掉,一树决定再演奏他们最熟的曲目。『Hemispere』是在悠参加乐团之前,由一树与康司等初期团员制作的歌曲。
康司拿起预备的吉他,而一树则临时顶上主唱的位置。
在一旁看戏的悠,觉得那两人的身影好遥远。
有一种自己独自一人被世界抛弃的昏沉感觉。
我在这里,也是多余的人啊。
『果然,早知道就不要拜托天野了。』
自从与奏邂逅后自己曾一度遗忘的内心空虚又复活了。而且空洞比以前更深更大,彷佛无底的黑洞般吸走了悠的情感。
一树卯足全力的『Hemispere』,成为当天最火热的一首歌曲。不过那距离听众如痴如醉还有很遥远的距离,当演唱会一结束客人就迅速收拾准备离去。
原本还准备了安可曲,不过既然听众不愿留下当然也用不着了,演唱会就在这种七零八落的状态下收场。
「……混帐!」
从舞台两侧退场后,阿噤用力踹着墙壁。尽管在一树的劝慰下他没有继续开口咒骂,不过他很明显无法接受今晚这种结果。
另一边,康司也边玩着前发边紧咬嘴唇,彷佛在拼命按捺着什么。
一返回后台休息室,一树立刻为今天的演出做总结。
「今天,大家都很疲惫了吧。」
「……是啊是啊。简直快累死了。」
一屁股坐在折叠椅上,把腿翘上桌子的阿噤表情苦涩。而一树则像是要缓和这种气氛般,确认自己钱包内的钱。
「那么,严肃的话题姑且搁下不讨论,大家先一起去喝一杯吧。」
「不要。」
康司突然打断一树的发言。
他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因不甘与屈辱而颤抖着。
「今天我想回家了……让我回去吧。」
「啊——说得好。我也有同感,不如回去拉屎睡觉算了。」
阿噤跟康司站在同一边。这么一来,一树似乎也找不到话继续劝慰两人,坐回椅子上默默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
无法忍受这种沉重不堪的气氛,悠假装为了上厕所而站起身。结果他连衣服也没换,就直接披上外套逃离后台休息室了。
没有一个伙伴出来阻止自己。
悠冲上昏暗的阶梯后,边吐出白色的水气边拿出手机检视。
然而,还是没有来自奏的电话。
她直到最后的最后,依然对悠保持沉默。
「果然啊。」
悠已经隐约有这种预感了。
看着没有来电纪录的萤幕,自己不惊讶甚至也不悲伤。
只不过,为什么会变成这种结果的无限疑惑,以及无边无际的空虚感,依旧如冷风般贯穿自己的身体。
商店街播送着想让全世界都洋溢幸福的开朗歌曲——铃儿响叮当,但在悠听来也只是在讽刺自己罢了。
街道上手勾着手的恋人们来来往往,即便这是悠眼熟的场所,但自己却有一种被拉进异世界的错觉。
悠的步伐尽量朝着没有人潮的方向迈去。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恰巧通过一座寂静无声的儿童公园前方。
确认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后,悠便坐在攀登架旁的长凳上。仰望天空,满天星斗令人厌恶地闪耀着。
悠无法忍受地撇开视线,身体顿时颤抖起来。
感觉冻到骨子里了。平时演唱会结束时,体内应该会有大量肾上腺素才对,根本不可能觉得冷。
想买罐热咖啡的悠视线挪向自动贩卖机,但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
「糟糕。」
咋舌一声后,悠反射性地站起来。
他把爱用的莱斯·保罗型电吉他放在后台休息室了。
直到今天为止,悠在打从国中时代获得那项重要的宝贝之后,时时刻刻都将它放在自己伸手可及之处。
悠正急着想要返回【SMOKE】时,却在公园出口停下脚步。
「……怎么办?」
陷入烦恼的自己,没办法继续踏出下一步。
后台休息室同伴们阴沉的脸孔,一一浮现在脑海中又消失。
重要的特别演出已经被自己搞砸了,今晚悠实在不想再面对一树他们的表情。
「……明天再去拿也没差。」
就算放在后台休息室一晚,也不至于被人拿去扔掉吧。
在百般迟疑之后,悠再度于夜晚的街道上徘徊起来。
但是,在这圣诞夜中,自己不论去哪个地方都只觉得与周遭格格不入。
少了奏在身边你这家伙就一点价值都没有了——走在街上时,悠总觉得每个路人都对自己如此笑着指指点点。
捣住耳朵,悠逃也似地奔回自己的公寓。
虽然好不容易抵达自己的房间,但身体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就连想淋个浴都很困难。悠就像崩塌的建筑物一样,直接倒在床上。
「奏……」
大概是疲劳之故吧,眼中的天花板开始打转了。就这么睡死或许也不错——讽刺的是,他虽然累,但唯独脑袋特别清晰。
悠努力闭上眼,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多次,最后终于确定不仰赖酒精的力量实在没办法入眠。
爬下床后像是条毛毛虫一样匍匐来到冰箱前。悠连走路的力气都不剩了。
连把罐装啤酒的拉环打开也让悠感到不耐烦,他一口气将液体咕噜咕噜灌进胃中。
「咳咳!」
用手背抹去流到下颚的啤酒汁液,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对准了桌上的笔记型电脑。
就像被蜡烛火光引诱的飞蛾般,悠摇摇晃晃地走向那边。
打开电脑操作滑鼠,进入【青】的个人网页。
对方的日记栏有新的文章。
更新时间是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十点四十分。
距离现在仅仅十分钟。
「这是……」
悠的心脏发出悲鸣。以发抖的手点下去后,日记的内容以全萤幕显示出来。
十二月二十四日『今晚太棒了』。
大家好——今晚真是超美好的圣诞夜呀。
我不但去了之前就期待已久的演唱会,还从男友那得到充满惊喜的生日礼物。
至于礼物是什么要保密。不过,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一晚的回忆的。
悠看不懂文章的意思。
自己浑身动弹不得,只能不断重复扫过相同的字句。
然而愈是反覆阅读,自己内心的混乱与不安就愈是增加。
奏没有来演唱会。
这是事实。理应是事实没错。
那么,她说从男友那得到礼物又是怎么回事?
本来要献给奏的乐曲最后根本没公开发表,那她为什么会写出这种日记呢?
思考出来的答案,只有一个。
她跟自己以外的男人去了其他演唱会,并且在那边得到生日礼物。配合前一天她所传来的讯息『我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你』,情况就完全吻合了。
在圣诞夜与生日前夕,奏感到十分苦恼。
奏同时跟两名男子交往,又同时被双方邀约一起度过圣诞夜。她一直拖到最后一刻都没法决定要跟谁在一块儿,然而最后,她选择了悠以外的另一人。
一旦真相大白后事情就简单多了。情节很单纯,而且是经常上演的平凡故事。
「也就是说……我被甩了吗?」
虽然实际用嘴巴说出来,还是一点现实感都没有。自己怎么样都无法相信奏劈了腿。
「我一直都以为,你很喜欢我啊。」
明明如此,但昨夜突然送来的那封讯息——
『我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你。』
『我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你。』
『我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你。』
多么任性的说法啊。
那个既温柔,又体贴、稳重,还有点俏皮,总是露出温婉微笑的奏。
对自己告白提出交往要求时那副害羞的模样。
那些全都是骗人的吗?
搞不懂。
奏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一点也不了解。
「早知会这样,当初就应该多跟她聊聊了。」
奏是那种不主动谈论自己的类型。而悠也不是那种喜欢对他人隐私追根究柢的人,因此两人相处时陷入沉默的比例还满频繁的。
即便如此,悠向来觉得只要奏陪伴在自己身旁就够了,但搞不好对方心里根本就不是这么想的。
脑中不断浮现过去与奏共度的情景,同时悠继续阅读【青】的日记。
看着看着悠又坐立难安起来,于是下定决心再打一次奏的手机号码。
『您拨的电话……』
然而,结果还是没变。
不论怎么乐观思考都难以承受的现实,毫不留情地试图让悠窒息。
奏已经彻底拒绝自己了。
对方已完全不想取得联络,就连悠本人都清楚领悟到这点。
事到如今,想要问出她真正用意的方法与机会,再也不会出现了吧。
要是之前有好好听对方说话就好了,即便现在才在后悔也已经太迟了。
好难过。
悠下意识地捏烂了左手中的啤酒罐。啤酒泡沫从罐口冒出来,把原本就没好好清扫的地板搞得更脏。
就这样过了十分钟、二十分钟。
悠已经变得空荡荡的心,最后终于萌生了一项决定。
忘了奏的事吧。
与其痛苦地思念对方,不如快刀斩乱麻断个干净。
悠在电脑萤幕上开启奏的讯息,将滑鼠指标移到视窗下方。那里有回覆用的输入框,只要在框框里头输入文字就能回应发送者。
悠以铁青的表情开始输入讯息。
『既然你说你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我。』
打到这手就停住了,犹豫了一会儿后又全部删掉。
悠一边托腮思索,一边又重新将奏寄来的讯息内容读一遍。
『我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你。』
尽管简洁,却毫不留情的一行文字。光是这一行字,就让悠体验到了世界崩溃的滋味。
既然如此,干脆就让它毁灭得更彻底吧。自己主动让关系恶化到完全无法恢复的程度,就没必要再去烦恼奏的事了。
『你——』
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一样,悠的手指敲打着键盘。
『你如果觉得那样就好的话,我——』
自己的动作就宛如想尽早打完这段文章。
『你如果觉得那样就好的话,我也无所谓。』
敷衍又冷漠,任凭他人处置的言语罗列在蛋幕上。
没错。说真的,我也不确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奏。
因此,奏想怎么样我都不在乎。只要今晚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会忘记她了。一定可以忘掉她的……对吧。
假如自己睡得着的话。
「可恶!」
悠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同时滑鼠指标移到送出键上。
只要把鼠标对准并点下去,自己应该就能从一切的烦恼中解脱了,恢复到从前那种安稳平静的生活。
那是一个没有奏的静谧世界。
乐团就退出吧。
彻底背弃世界,不干扰其他人,这么一来也就不会被其他人加诸恶意,能独自一人蛰伏在黑暗里活下去。
反正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比较适合这样的人生。两年前与一树他们的相遇,还有后来跟奏的邂逅,都只是无谓的绕远路罢了。
「只要按下去,就能获得解脱了。」
为了替自己制造动机,悠刻意把这番话说出口。
但,事情真的会那样吗?
「奏……我……」
当奏温柔的笑容浮现在脑海中,悠的眼眸深处不禁流下一抹眼泪。即便如此,他还是咬紧牙关,在握住滑鼠的那只食指上使力。
【回覆完毕】
确认萤幕上出现这些字的瞬间,悠便哭着整个人崩落到桌子下了。
从隔天起,悠就不再外出。
整天在床上翻来覆去,只吃之前储备的泡面打发三餐。
在充满臭汗味的毛毯包裹下度过除夕、新年,等回过神才惊觉一月已经要结束了。
一树他们几度用手机联络自己,不过悠一点也不想接。
最重要的演出因为悠的错而以失败告终,现在他根本没脸去见那些伙伴,就连搁在表演场地的吉他都没去拿。
不论怎么打电话悠都不接,因此一树他们这回改成传简讯了。
一开始是针对悠不接电话的怨言,以及要求悠来讨论关于以后表演的事,但由于悠都没有回应,所以简讯内容也逐渐改变了。
『你还好吗?大家都很担心你。快跟我们联络吧。』
除了一树以外,康司跟阿噤也纷纷传讯过来。
『打电话来吧。任何时候皆可。』
如此简洁的文字是出自康司。
『你再不跟大家联络老子真的要发飙啰。上次的表演不顺利,也不全然都是阿悠的问题啊。结果你却一肩扛下所有责任,这让我很不爽。我们不是好伙伴吗?』
「伙伴……吗?」
阿噤的简讯内容不只这些,不过悠看到一半就把手机关掉了。
伙伴这个词汇令自己很烦躁。
够了,所有一切都麻烦透了。
不管是奏,还是乐团的事,悠都打心底希望能重新来一遍。
「可恶!」
悠一边紧抓着手机,一边抱住枕头把脸埋进去。尽管感觉呼吸逐渐变得困难,但想到要继续在这个必须烦恼人际关系的世界度日,这种独自一人的痛苦还要好太多了。
好想退出乐团……
圣诞夜当天,蓦然浮现的这种念头,随着日子过去逐渐在心中增强。
而这时阿噤他们传来的简讯反而变成最后一根稻草。
每天收这些简讯实在教人非常难受。
「决定了!」
在难以压抑的冲动驱使下,悠从原本倒卧的床上跳起身。把枕头扔到一边后,他猛盯着手机的液晶萤幕不放,开始随心所想地打起文章。
『我从今天起退出【环球】。之前谢谢各位的照顾,以后也请你们继续加油,我会帮大家打气。那么永别了。』
连悠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文章很见外,不过如果顾虑太多讯息就没办法打完了。
悠盯着画面过了大约三十秒,便对所有乐团成员同时寄出讯息。
由于可能会有人很快就回讯,因此悠将一树、康司、阿噤的电话都设定为黑名单,最后甚至把三人的手机号码与电子邮件信箱都从手机通讯录删除。
如果可以,悠甚至也想把手机换掉并更改门号,但对穷学生的他来说这个要求稍嫌过分了。
即便如此,这样总能跟一树他们保持距离了吧。
那些人应该还不至于直接杀来自己住的公寓,就算真的跑来也可以来个假装不在。
「我最不擅长跟他人交谈了。」
操作完手机后,悠再度躺回床上。他手臂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上的漏雨痕迹,感觉那就像自己内心的空虚一样。
最近每当一下雨,那块貌似心脏的黑色扭曲水渍,轮廓就会逐渐往外放大。
悠完全没有与父母联络,正月也没有回老家省亲。
「这样子真的好吗?」
寒风从半敞开的窗户缝隙中偷偷钻进来,抚弄着悠的脖子。
就在同时,如今自己内心才萌生出是不是犯了天大的错的疑惑。
一树他们,确实很担心我啊。
脑海中就快浮现那群亲切并已经合作好几年的伙伴的脸孔,悠慌忙用力搔起脑袋。
「就这样吧。自己一个人还是比较轻松,而且我不想再给他人制造困扰了……」
为了切断那些依恋,悠在只有自己一人的房内喃喃自语着。
「我想跟这个世界彻底割离,独自活下去!」
边呐喊边从床上爬起身,悠把写字桌搬过来并启动笔电。
「最后只剩下一个问题……」
那就是关于奏的事。
『你如果觉得那样就好的话,我也无所谓。』
圣诞夜,在送出这封讯息之后,悠就一直努力忘却奏的事。
悠本来想删除在水族馆合影的档案,也打算扔掉挂在手机上的莱斯·保罗型电吉他吊饰。
然而,到最后他还是无法删除任何一张照片,吊饰也不知道该放到哪去,终究只能塞进自己的钱包里。
「这吊饰,还是扔掉比较好吧?」
……不,根本没地方可扔。
无处可宣泄的思念在半空中摇摆不定,打从失去奏的圣诞夜开始,已经过了一个月了。
才想说圣诞节结束了,但不知不觉间情人节又紧接而来。马路上国中女生们的兴奋谈论声,反而把悠的情绪推下了谷底。
「我真是个没用的家伙……」
以往最投入的乐团活动都能舍弃了,偏偏奏的手机号码就是舍不得删除。
察觉到自己还是依依不舍地等待着不可能会打来的电话,悠就陷入了强烈的自我厌恶中。
而自己总会重读过去奏传来的讯息,这种悲惨的状态,更是加深了那份自我厌恶感。从开始交往的那天起直到最后一日,悠每天都会将这些大量的纪录从头到尾看一遍,同时忍不住回忆起那一刻发生的事。
『今天真开心呢。下次想跟你一起去吃巧克力百汇。』
这是发生在,两人刚开始交往没多久的时候。
邀请奏去逛神田的乐器街后,她传来了这样的讯息。那天晚餐是在附近的拉面店吃的,奏非常高兴地享受那碗蒜味浓郁的豚骨拉面。
找女生去吃大蒜拉面也太扯了吧——事后一树还这么吐槽悠,不过奏津津有味啜饮汤汁的侧脸他永远也忘不了。
「结果,到最后都没有机会去吃巧克力百汇啊……」
在后悔的苛责下,悠的目光又移到了下一封讯息。
『那个,明天呀,我有个想去的地方,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至于是哪里就敬请期待啰。』
这是在奏第一次主动邀悠,要他陪自己血拼的日子传来的。
奏难得积极的态度,让悠紧张兮兮地提早三十分钟抵达碰面地点,还为了怎么在车站消磨时间伤透脑筋。
『让你久等了~』
准时赴约的奏,把悠带去了位于台场的大型购物中心,悠陪她在那边欣赏了许多高级舶来品店的橱窗。
『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悠一边在意自己的钱包份量,一边怯生生地问道,结果奏只是笑着说『光看这些可爱的衣服就够开心了』。
「真怀念啊……」
奏天真无邪的笑容再度鲜明地浮现,光是回顾这些讯息就让自己眼皮下渗出了泪水。
当时,要是买衣服给她,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明明看不见人,却可以浏览她的发言。」
这种状态真是太痛苦了。
一直像这样被过去囚禁的话,自己永远也无法朝将来迈进一步吧。
感觉新年好像根本没有降临在悠身上。
「因为我时时刻刻都抓着手机不放,才会在意她吧。」
悠叹了一口气后,把手机塞进书桌抽屉里。才刚把抽雁锁住放松下来,过不了五分钟自己又开始烦躁起来。
结果,这回换成打开笔电查看【青】的网页了。
紧接着……
「啊……」
悠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暂时陷入停滞状态的【青】日记网页,出现久违的更新了。
悠紧盯着文章的内容不放。
一月二十七日『晚餐与烟火』
昨天跟由佳还有真理惠三人一起去观赏烟火秀了。
红蓝黄的烟火亮晶晶地反射在河面上真的好美唷。
之后又去站前有名的餐厅用晚饭。点了稍微有点奢侈的顶级肉套餐,接着又用桃红葡萄酒干杯。剰下的时光就是每次那种女性聚会的气氛了。
聊到关于由佳男朋友的事,我因为一直都是孤独的单身状态,只能勉强应和着由佳她们的话题——
感觉有点寂寞呢。
不过我不会认输,还是得持续加油。人要时时刻刻保持着希望嘛。
大概是药生效了吧,今晚就先去睡啰。晚安安!
「………………」
读完【青】的日记后,悠只能愕然地半张着嘴。
确认一下更新的时间,上头记录的是一月二十七日,上午十点四十一分。
「奏她,并没有完全消失啊。」
悠忍不住吐放心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那也只维持了一瞬间而已。下一秒钟,更为强烈的不安感便反扑回来。
原本试图努力忘却的对象再度现身于视野可及之处,这所带来的喜悦与困惑令悠感到不知所措。
在那封关键讯息寄来之前,『青』的日记几乎是每天更新的。
但不知为何,最近这一个多月日记始终处于停滞状态。
奏对自己的感情姑且不论,悠还是一直很担心对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此外,她这回所写的内容也大有问题。
不论怎么反覆阅读,悠都无法掌握奏的意图。她的日记内容充满矛盾,几乎可称得上破绽百出。
难道是有人假扮奏,刻意要捉弄来这个网页的访客吗?
不过,以文体与笔法来看又只可能是奏本人所写的。化身为【青】这个网路ID的奏,总是判若两人般地开朗大方,而『晚安安——』这个小细节中也出现了她独特的使用方式。倘若是他人刻意模仿,应当不可能会像到这种地步吧,况且就算假扮她也没有任何意义。
悠纳闷地思考着,重新凝视起那篇日记。
开头出现的由佳跟真理惠,大概是奏的朋友吧。
不过,在两人之前交往的时候,奏完全没提及这两个名字。或许只是不曾提起过吧,但奏对悠告白的那天说过『我只会买一张票而已。老实说本来是想邀请其他人的,但我没有朋友。』这样的话,悠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至于更让悠狐疑的,则是接下来的叙述。
『昨天跟由佳还有真理惠三人一起去观赏烟火秀了。』
『烟火秀』是怎么回事?在这个一年当中最寒冷,即便下大雪也不稀奇的时节,以常识来看,不可能会举行什么烟火秀吧。
为谨慎起见悠还在网路上搜寻了一下,但不只是东京近郊,全国各地连一场烟火秀都没有。
「所以,这日记根本是骗人的啰?」
就算是骗人好了,奏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即便想破了头悠还是搞不懂。
「还是说,这其实是写给某人看的密语文章?」
那种猜测就更离谱了——悠摇头否定。
个性认真的奏,很不擅长开玩笑或吓唬别人。更不是那种会故意在社群网站上写暗语,让朋友或熟人来挑战破解的性格。
此外这篇文章的焦点,就在于『我因为一直都是孤独的单身状态』这句上。
这段描述显示她现在并无交往的对象,跟演唱会翌日的日记内容明显矛盾。
悠僵硬地操纵着滑鼠,把之前那天的日记叫出来。
『大家好——今晚真是超美好的圣诞夜呀。
我不但去了之前就期待已久的演唱会,还从男友那得到充满惊喜的生日礼物。』
之前读到这篇日记的悠,将之与约定好的演唱会当晚奏没有现身的事实联想在一起,断定她跑去跟其他男生享受愉快的约会了。
可是,今天的日记奏却说自己没有男朋友。
是跟男友去听演唱会的日记说谎?还是今天的这篇日记说谎?
亦或两篇都是呢?
「奏……为什么你要如此玩弄我呢。」
悠将双肘撑在书桌上,勉强挤出嘶哑的声音。
好不容易把手机锁在抽屉里,将过去封印起来;结果现在轮到未来朝自己袭击而来,这真是太过分了。
只要自己之后再度打开电脑,就可能发现奏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更新日记,而每回都得遭受同样的冲击与痛苦吧。
真是够了。
光是有我所不知道的事,感觉就快疯了。
为什么我非得要遇到这种事不可。
由于奏的缘故,自己的过去与未来都被封死了。
悠一边发出呻吟声,一边用额头撞击桌面,不知道重复撞了几次。再这样下去,脑袋可能真的要出毛病了。
既然这样,干脆不去看那个日记吧。把社群网站的帐号删除掉,并将行动电话门号解约掉,只要自行切断这些联络管道,这么一来就可以从奏的诅咒中解脱了。
可是,悠知道自己办不到。
好想知道……
好想知道奏目前在哪里做什么。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上社群网站,写下这篇日记的呢?
想确认对方真意的强烈渴望,牢牢逮住了悠的心。
「给我差不多一点,到底要依依不舍到什么时候啊。」
悠用力抓了抓胸口。
然而,跟嘴里吐出的话语刚好相反,自己再度将刚锁进抽屉的手机取出来。
顺便检查一下根本不可能会寄来的简讯。
「我真是个大蠢蛋……」
奏已经无意跟自己联络了。因此不论等多久,都不可能收到她的讯息。
即便理性已想通了这点,感性的整理却跟不上,所以悠才会不断重复这些愚蠢的行径。
自己又读了【青】的日记一遍。
不管看几次都是难以理解的内容,但只要是奏写的文章自己就能够容忍。
「下次什么时候会更新呢?」
只要写日记的行为没中断,自己就能跟远方的奏产生联系。
自己会有这种想法真教人毛骨悚然。
在一片混乱的感情漩涡中,兴起了新的奇妙水波。
倘若知道自己甩掉的男生还一直关注自己的日记网页,奏不知道会抱着什么样的心情。
悠脸上浮现出一层薄薄的笑意。
想到奏会因此觉得这样很恶心而背脊发寒,悠一方面很同情她,但另一方面也认为这样报复对方是理所当然的,内心扬起了一股扭曲的快感。
这就是所谓跟踪狂的行径吗?
这种因为思念奏而产生的藕断丝连之情,究竟算唯美还是污秽的行为,悠自己也快搞不懂了。
『久违的更新啊,看来你过得很好。这让我安心多了。』
在奏的日记留言框上,悠恣意地打出脑中所浮现的长篇大论。
『前阵子寄了奇怪的讯息给你真抱歉。跟朋友一起去欣赏烟火很好玩吧。冬天的烟火秀,听起来很罗曼蒂克呢。』
我到底在写什么鬼东西啊?
『……我因为没有朋友,所以很羡慕能跟好友无所不谈的你呢。』
这样的文章,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悠在键盘上打着打着,脸上那层不自然而僵硬的薄笑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然想哭泣的情绪。
只是,自己的手指却不听使唤。
『……过去与你共度的时光,真是既充实又宝贵。谢谢你之前所做的一切。之后也请务必保重,我会在远处祈祷你的幸福。』
稍微迟疑了一下,悠才补上最后一行。
『再见了,奏——天野悠。』
「……呼。」
望着电脑的画面,悠轻轻叹了口气。接着他并没有按下送出的按钮,而是直接把视窗跟网页都关掉。
就算再愚蠢或丑陋都无妨了。唯独自行切断跟奏之间的羁绊这点,无论如何悠都做不出来。
把写满成排漂亮话的讯息视窗关闭时,玄关门外突然响起了粗暴的敲击声。
「喂,悠,你在里面吧!」
是一树的说话声。
「我有话要跟你说,快出来!」
感觉还有其他几个人也在门外。在设定为手机黑名单后,悠完全没料到一树他们真的会直接杀到家里来。
「怎么办?要破门而入吗?」
「这间老房子应该有三十年了吧,要破门似乎并不难。」
阿噤与康司正在讨论极为骇人的话题。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悠慌忙关掉笔电,屏住呼吸来到房门边窥探,结果一树那伙人似乎真的打算强行冲进来。
既然都已经决定辞退乐团,事到如今悠也不打算在一树他们面前露脸了。既然玄关口被对方堵住了,逃遁的路线就只剩一条。
蹑手蹑脚取走放在玄关边的鞋子后,悠打开面对河川的后窗。
幸好自己是住一楼。先把鞋子扔到窗外,再将书桌上的笔电夹在腋下。
「悠,我们要进去啰!」
被用力乱晃的门锁开始解体了。
「别管他,直接破门而入吧阿噤。」
「了解!」
阿噤用身体用力一撞,门开始从内侧变形。由于是简易建造的房子,恐怕没办法支撑多久了。
「房东,这可不是我的错啊。」
悠急忙跨越窗框。一跨出去自己就恰好与住在隔壁的老人四目相望,只能很不自在地穿起鞋子。
「有小偷,小偷闯空门啊!」
大概是被误解了吧,老人伸出手杖戳向悠。此外,可能是听到老人的叫声,一树他们也从公寓的外面绕了过来。
「站住,悠!」
耳边响起一树的喊叫,悠咬着下唇拔腿就跑。
对不起,各位——
「站住!如果继续跑以后可饶不了你!」
阿噤的怒吼反而让悠跑得更拼命了。
以跑步能力而言,一树与康司远在自己之上,但他们对地形不如悠这么熟悉。刻意挑只有本地居民才知道的小路乱绕一阵子后,一树他们追逐的身影便消失了。
「哈啊、哈啊、哈啊……」
好不容易抵达空无一人的儿童公园,悠一屁股坐在长凳上。
「我到底在搞什么啊……」
不理会铁定是来关心自己的同伴们,还被邻居的老人误认为是小偷,悠真想直接找个地洞钻下去。
但是,悠当然没有真的让自己彻底消失所需要的勇气。
「咦!?」
突然,悠发觉一件事。从房间逃出来时确实抱着的笔电,现在却不见了。
「掉到哪里去了吗?」
悠瞬间有种血液冻结的感觉。即便想顺着原路回去找,也因为方才只顾着赶紧从一树他们的追逐下逃开,根本记不得自己走过哪些路。
「怎、怎么办?」
悠被一阵绝望感所笼罩,这下子才体会到所谓的眼前突然一黑是什么感受。手机也放在自己的住处没带出来,这么一来悠真的跟这个世界的联系全部中断了。
「那,算了……不管了。」
焦虑逐渐化为自暴自弃。就如同丧失去处的弃猫一样,悠横躺在长凳上。
铅灰色的云布满天空,感觉就快下雪了,吹拂而过的寒风渐渐夺去了自己的体温。
眼皮自然而然地变重,最后终于缓缓地闭了起来。
就这样要进入熟睡的瞬间,有个说话声冷不防在悠的耳边响起。
「喂,你还没睡着吧?」
那好像是,女孩子的声音。
「喂喂,你睡着了吗?还是说你已经死翘翘了?」
被人不停粗鲁地摇晃肩膀,悠不耐烦地撑起眼皮。
好不容易才感觉舒服一点的,到底是谁在打扰自己啊?
「啊……」
一名手撑白伞的少女,站在自己身边。
她以充满好奇心的双眸对着悠,另一只手则专心一意地继续摇晃悠的身体。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悠丝毫不掩饰内心的不悦,勉强从长凳上爬起来。寒气瞬间贯穿到自己的骨子里,害悠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唔噜噜噜。」
明明才躺了一下下而已,身体却变得比想像中更冰冷。悠的本能体悟到,刚才如果不被人摇醒可能就会陷入危险的状态了,但还是忍不住抱怨对方。
「你大可不必管我啊。」
「啊,你还没死呢。」
少女似乎很感兴趣似地微微偏着头。
她头戴水手帽,胸口裹着白色的领巾。服装是蓝色的外套配黑裙子。有着长及肩头的白发,加上那对碧眼,整个人营造出一股神秘的气息。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悠却觉得对方手中的白伞好像很眼熟。
那是在哪里出现过吗?
悠还在搜寻记忆的时候,少女突然在长凳边蹲下来,以指尖戳了戳悠的脸颊。
「喂喂,悠。」
「你很烦耶。」
抱怨完后,悠才猛然发现。
「你为何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结果少女并没有回答悠的问题,而是自顾自说着想说的话。
「你的笔电,掉在那边的草丛里唷。」
「你说什么!?」
对方告诉自己这意想不到的消息,悠也不由得跳起来。朝少女手指的方向定睛凝视,果然瞥见了自己爱用的那台笔电的踪影。
悠慌忙冲过去捡起笔电,清掉表面的泥土检查,很幸运地应该没有损坏。
「哎呀呀,竟然找回来了——」
明明是自己告诉悠的,少女此刻却很遗憾似地吐着舌头。
她先前说的话跟后来的行动根本搭不上。
「你到底是谁啊?」
悠狐疑地问,少女先刻意干咳了一声后才报上名字。
「我叫婕可(Jyaku)。」
「婕可?这是什么怪名字。」
悠不加思索地老实吐出心中的感想。
不过少女并没有因此不快,反而微微笑着点头。
「我很中意唷。应该比你还喜欢吧。」
接着少女又转起了手中的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