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嘛?」
午休才刚开始,美树本由宇就跑过来这么问道。
那时候,我正在大口嚼着自己爱吃的炒面面包。
「唔?嗯……我想想喔。今天的面吃起来稍微硬了一点,我个人比较偏好面条与酱汁再和得更稠一点的戚觉……不过,这种手工感就是久米田屋面包店特有的醍醐味,你说是吧?」
于是,我便如实说出了自己的厌想,但是——
「还跟我『是吧?』,谁在问你对久米面包的评价啊?想也知道不可能吧!」
却当场被否决掉。
其实我早就隐约料到会是这样。不过,我就是很想对完成度颇微妙的久米面包发表一下感想嘛,所以无妨啰。因为直接批货给合作社的业者「久米田屋」的小开就在我们班上。
「——啊,老爸?不行喔,有顾客反应今天的炒面面包面条很硬。」
他马上就拿起手机向制作者转达消费者的意见。
接着朝我竖起大拇指,表示任务结束。我朝着久米田家的儿子颔首示意。
很好很好。这么一来,明天的炒面面包应该很值得期待。
就在我志得意满之时,由宇敲了一下我的头。
「很痛耶,干嘛啦?」
「就跟你说别再管久米面包了啦。现在最要紧的是儚小姐,后来到底怎么样了?」
果然又是这个话题,我觉得有点无力。
老实说,我实在很不希望再谈论这个话题……不过,既然我是住在美树本公寓,就很难避开这件事吧。
「怎么样……就算你问我……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只不过,要怎么回答也是我的自由就是了。
「哦?这样啊。」
「对啊。日子过得很普通。」
「那家事呢?你们一起分担吗?」
「是啊。打扫是我,煮饭是她,衣服则是各洗各的。」
「是吗……那,如何啊?儚小姐亲手做的料理怎么样?」
「嗯——……普普通通啦。」
「喔?那下次我也去你那边吃吧。」
「你妈做的菜要好吃太多了。所以,我想她大概会觉得别扭,恐怕没办法哩。」
「是吗?真可惜。」
「哈哈哈。」
实际上根本不是这样。
煮饭、洗衣、打扫、倒垃圾……全部都是我在做的。
还不只这样呢。
首先,我每晚都得打地铺。因为儚抢了我的床。
其次,本来不吃早餐的我也养成了习惯,因为儚一直吵着说要吃。
还有,我现在每天都得买两瓶水,因为她好像永远都处于口渴状态中。
此外,我养成了早睡的习惯,因为她总是一到晚上九点就困了。
下场则是我一直都睡不好,因为那个女人的鼾声和睡相一样……超级可怕。
住在一起才不过短短三天……我的生活便已经完全走了样。
再者,一个人住的我,房问里自然不可能有供她换洗的内衣裤等必需品,最后落得我得和她一起去采购,当然付钱也是我的职责。
本来她洗澡一向都是用淋浴的,后来不知从哪学来的,每天吵着要用浴缸泡澡。或许是第一次吃到时惊为天人吧,现在一天不吃个咖哩面包就不满意。总之,根本就是个既麻烦又花钱的家伙
说实在,要不是之前卖掉房子、手边有点积蓄,简直无法和她一起生活下去。
偏偏这家伙还什么都不做。
我当然也有拜托过她好几次,可是,她每次都搬出那晚我向她道歉的事情:「你爸的责任就是你的责任。」「换句话说,这是赎罪。」「你的体内流着污秽的血,那个混帐羽佐间彻路的血啊。(瞪大眼睛)」「你这孩子真可怕……(白眼)」。简直就像恶婆婆在欺负媳妇那样,没完没了地碎碎念个不停。
而且,还没有死、化为【Another】的父亲到底人在何方,以及要如何才能恢复原状,这种种的问题,我到现在部还没有问出明确的答案。就算继续生活下去,她究竟会不会告诉我,也还是个未知数。
总之,我们大概就是以这种模式,展开一点都不公平的同居生活。
但是——
「所以,你不用再操心了啦。」
我还是暂且说谎吧。
「不过,你们昨天没吵架吗?传到楼下来啰。还嚷着咖哩面包什么的。」
「唔……那间破公寓。」
我将自己浅薄的谎言之过,嫁祸到浅薄的公寓墙壁上。
「知道了,我会确实转达给我爸的。」
「骗你的、骗你的。我开玩笑的啦!」
我赶紧以马赫速度订正。
否则老爹八成会抓着我早已迟钝不堪的身体去练习对打。
「没办法,总是难免会有意见不合的时候嘛。」
「为了咖哩面包?」
「对啊,像是冷掉的咖哩面包用微波炉加热到底可不可行之类的。」
乍看之下,我奸像是在敷衍应付,不过这真的确有其事。我甚至在一怒之下,跑到便利商店去将咖哩面包搜购一空,拿回家举行试吃大会。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那真是个无聊到极点的争论。
「好蠢喔。」
「我也这么觉得。」
不过,我从余光中发现久米田屋的小开,正以认真的眼神观察这头的样子。于是又补上了一句:「顺带一提,如果要趁热吃,我只接受刚出炉的,之后才加热的是邪道。」那家伙再度朝我竖起大拇指,我则是对他点了一下头。
「算了,如果没什么事,我想恭一是不会随便大呼小叫的……但是,要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一定要找我们商量喔。」
「喔,谢啦。」
不枉我们多年的交情。她对这方面确实有所察觉,并贴心地保持适当距离。关于这点,我由衷戚谢。
(看来,真的得想个办法才行了……)
想到回家后的忧郁时间,我将剩下的炒面面包一口塞进了嘴里。
嗯,面条果然太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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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进门之后,迎接我的是房东的爱女·美树本奈奈。她和往常一样,堪称冷淡地朝我索然—瞥。
「喔,我等得不耐烦了。」
以及只会吃和睡的食客·儚大摇大摆的说话态度。
「……我回来了。」
我一边叹息,一边应道。
只见奈奈和平常一样,蹲在楼梯旁的空地,今天也专心致力于涂鸦的样子,虽然看不清楚,不过应该还是描绘着文字吧。儚似乎只是纯粹在一旁观看而已。她并没有像奈奈一样拿着任何可用来代替笔的树枝之类的东西。
奈奈已经换上了充满夏季风情的白色洋装,配上将短发扎成侧边马尾的发型,真的是超级可爱的。另一方面——
「咦?喂,你……那件衣服该不会——」
「怎么样?好看吗?」
儚一副「你终于发现啦」的样子,笑得很得意。
只见她穿着一件对她而言略嫌小了点的丁恤配上窄版牛仔裤,一副等一下要去看棒球比赛似的休闲打扮。
「你这混帐,干嘛随便拿我的丁恤去穿!还有,啊啊,你连牛仔裤都……」
「有什么办法?我又没有衣服可以换。而且,论体型也是恭一和我最接近啊,我当然就不客气地拿来穿啰。」
那是以前不知道作为什么纪念而拿到的丁恤。印象中,一直塞在衣柜最里头……上头印着一只不怎么可爱的卡通老鼠,现在被儚丰满的胸部一撑,更加难以言喻地变形了。
「拜托你也稍微客气一点奸不好。还有为什么挑那件T恤啦?有印图案的衣服洗起来很麻烦耶。」
「你不要那么神经质嘛……不过,不管是T恤还是长裤穿起来都好紧喔。而且,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那你就不要穿啊!」
我朝着拉开领口,正在皱着鼻子嗅啊嗅的戮,撂下这句气话。
那八成是衣柜里的霉味之类的吧,她却说得好像我从来都不洗衣服似的,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丢脸的了。
一旁的奈奈既没有笑,也没有被吓到,只是静静地望着我和儚之间的互动。
「奈奈,你今天写什么啊?」
「……勘亭流……不过,很难写……还在练习中。」
「喔,让我看看……」
那是通常会在相扑力士顺位表或歌舞伎看板上看到的那种雄浑有力的字体,她写着:
——咖哩面包——
四个字。
这是谁要求的,真是一目了然到爆。
「还是一样这么厉害耶。你是怎么写出来的呢?」
「……对着字体……呼唤着『过来』,然后……进来以后……手就自己动了起来……流利顺畅……懂了吗?」
「嗯,这个嘛,完全不懂。」
奈奈似乎很努力地想用自己的语言解释给我听,不过,她的话完全不构成任何具体说明我实在是听不懂。
「……对不起……奈奈自己也……不是很懂。」
「别这么说。都怪我不好,问你这种问题。」
我朝低着头、感到沮丧的奈奈道歉后,决定不再深究。
这就像在问那些不用怎么努力就跑得很快或歌唱得好的人,为什么办得到的理由吧。基本上,问了也只是自讨没趣。
会就是会——就这么简单。就像现在的自己,要是有人问我为什么看得到【Another】,我也会很困扰吧。说是父母遗传,或许还勉强算得上理由。不过光这样,并不算是解释了具体的目视方法。
「不过,为什么是咖哩面包呢?」
「……儚姊姊拜托我的。」
(……果然。)
我朝儚投去冷冷的视线,她以一副「你干嘛还明知故问啊」的态度,立刻朝我靠了过来。
「嗯。」
她嘴里这么说着,朝我伸出了手掌心。
「啊?」
「还『啊?』。少装蒜了,先写起来还真是写对了呢。」
「跩屁啊!说得一副好像是你写的样子。」
「废话少说,快拿出来。我瞧瞧。」
儚边说,边往我书包和身上到处摸了起来。要是就这么放任不管,她的指尖甚至很有可能就这么伸进我裤子的口袋里,于是,我只好乖乖从书包里掏出便利商店的袋子拿给她。
袋子映人儚眼帘的那一瞬间,她的嘴角也顺势流下了口水。
「……脏死了。你是狗啊你?」
啊啊,真不想看到。
我求你别以酷似母亲的容貌做出这种举动来啦。
「拿去啦。」
「包在我身上!」
(什么啊?)
儚从我手上一把抢过袋子的言行举止,让我哑口无言。
只见她迫不及待地把包装袋撕破,随即露出垂涎三尺的表情,狼吞虎咽地吃起咖喱面包来。
我实在不想看到她那副德性,只好再度将视线转往地面上的文字。
「不过,奈奈画的这个文字的咖哩面包里面,想必填了很多的咖哩酱吧。有种『咖·哩·面包!』的感觉呢!」
为了要表现出勘亭流的粗犷笔画,我刻意强调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念完连自己都觉得很蠢。不过,奈奈在刚刚那行字的旁边,再度以堪亨流展露了第二次的「咖哩面包」。
她仰起脸来,看着我的表情还是一贯的冷淡。即便如此,我明白这行字是『她为了要回应我的话而写的』。理解了这个事实的我觉得很开心。
只是,这样温馨的气氛——
「比起来,恭一买回来的面包根本一点都不行嘛,里面空空的耶。」
立即被这女人的一句话给抹煞掉。
「你自己去买!」
我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儚却一脸毫不在乎,自顾自的继续批评下去。
「哼,四十分。」
「啊……我超想扁你的。」
「啊,对了,恭一。」
「怎样啦?」
儚掏了掏牛仔裤口袋,拿出一张意义不明的纸张给我。
「其实是今天有客人来啦。我只不过写了一些字,就得到很棒的东西喔。」
「喔?什么东西?」
「还有,好像从明天起,每天都会收到叫做报纸的东西。真是太好了,恭一——喔,对了,就是这个。」
停得意洋洋秀给我看的,是订阅整整半年份报纸的收据。
「你这个*穷神大王!」(编注:电玩系列中威力升级版的穷神。)
「你在生什么气啊?拿到那么好的东西还这样。」
「真是的……你说,到底是什么打动你的?」
这家伙说的,八成是订报时通常会送的赠品吧。我当然打算取消订阅,不过还是姑且问问再说。
「十公升好水。」
「喂!」
为了那种东西订六个月的报纸,这是哪门子的被坑法啊。
不过才五瓶宝特瓶的水而已,花个五百圆就绰绰有余了。
「对了,我刚才梢微喝掉了一点,现在只剩两瓶了。」
「才稍微就给我喝掉三瓶!还有,像你这种连厕所水也好的人,喝什么好水啊!」
「你在说什么啊,恭一。我才不喝那么脏的地方的水。」
……混帐,到底是谁教你的啊。
「搞什么啊,居然还订了报纸……我只看四格漫画跟电视节目表耶!」
「唔?报纸是拿来看的吗?不是吃的喔?」
出现了,发现原始人。
说真的,你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不是喔……其实除了四格漫画跟节目表以外,其余的都可以吃喔。」
「真的吗?」
「是啊,跟醋酱油很搭喔。」
「喔喔~」
马上就流口水了?只见儚手背抹了抹下唇一带。
蠢蛋,想吃就吃吧。
「…………」
这时,奈奈忽然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不发一语地仰头看着我。
「嗯?怎么啦?」
「……我姊……呢?」
平常就算我自己一个人回来,她也不曾这样问过我……
奈奈该不会是察觉到我们之间的险恶气氛,所以才好意这么问的吧?明明她的年纪最小。
不对,以前的她根本是个安静不说话的人。
这孩子,该不会其实足一个『非常贴心的好孩子』吧?
「那个,我们并没有特地约好要一起回来……」
「……不行……野狗的问题还不能放心。」
「是、是吗?」
「……听说还有其他只。」
「这个嘛……有是一定会有的吧。」
就一般常识来思考,如果只是单纯的野狗或野猫,它们可是遍及全国各地。听起来虽然可悲,不过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但是,因【Fantomas】化而变得凶暴的狗,早在几天前就数天前就已经被高杉先生他们捕获了。所以,应该是不会再发生那样危险的意外了才对。于是,我不是很在意地继续听着奈奈说着——
「……昨天晚上……又有……」
「咦?又出现了吗?……在哪里?」
奈奈点点头,又断断续续地说下去:
「……不晓得。不过……好像是这附近。」
我心想:又是那个什么【Fantomas】化惹的祸吗?于是转头看向儚,然而她只是不发一语地摇摇头,看样子连儚也不晓得。
气氛变得有些凝重,接着是一段时间的沉默。
一阵风吹来,从远方隐约传来救护车的警报声。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朝着那个方向投以不安的视线。
「——咦?大家怎么都聚在这边啊?」
一起看着其他方向的三人听到那个声音,全都吓得身体瑟缩了一下。
转头一看,只见由宇拎着一袋从超市买来的东西,一脸讶异地看着这边。
「……啊。」
奈奈像是反弹似的看着由宇。
「我回来了,奈奈。真是的,我居然忘记要帮忙买东西。」
由宇拎起装得鼓鼓的塑胶袋给奈奈看。
「由宇,你没事吧?」
「啊?——呃,怎么了?什么意思?」
「我刚才听奈奈说的,昨天不是又发生了野狗骚动事件吗?」
「喔,你说的是夜间新闻报导的那个吧。那是发生在山的另一边的市区吧?」
「喔……山的另一边?不是伏见台?」
「嗯,我记得好像是藤浦那边……怎么了吗?」
由宇口中的地名,距离这里少说也有二、三十公里远。印象中,父亲生前待过的天贺产业的研究所刚好就在那—带,现在研究所应该是由高杉先生在负责指挥的吧。
目前他们正在研究从【Another】抽出的「次世代能源」。几天前带回去的那只野狗就是由于【Another】的影响,变成行动不再受原本意识所控制,而足被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意识——【Fantomas】所支配的生命体。
从藤浦这个地名一口气联想到这里,胸口有股闷闷的威觉。
「……对不起……是我太快下结论。」
奈奈意志消沉地低头向我道歉。
「别在意。虽然有点远,不过以藤浦到这里的距离,还不能够放心吧?」
没错。虽然是在山的另一边,但在地图上其实相隔并不远。想要隔岸观火,恐怕没那么安稳,这也是事实。
我朝着依然以歉疚的眼神望着我的奈奈摇摇手这么回答后,跟身旁的儚说起悄悄话来:
『刚才提到的藤浦,我爸之前待的研究所就在那里……你也是从那里过来的吧?你知道些什么吗?』
『不知道耶。』
『比方说,大量使用狗来进行动物实验之类的。』
『我完全不晓得。』
『……你还真是派不上用场耶。』
『…………』
我最后那句话似乎惹毛了儚,她接下来便不再作声。
不过我说的也是实话,因此当下决定不用理她。
「怎么了,恭一,你在说什么悄悄话啊?」
这样子对话果然很不自然,只见由宁一脸不解地往我们这边窥探。
「没有啦,说到藤浦,我爸之前待的研究所不就在那里吗?既然昨天高杉先生把那只狗带回研究所了,我猜想这次会不会又是同一只狗闯的祸。儚好歹也是天贺的员工吧?所以,我想她或许知道些什么也不一定。」
真怀疑自己到底是哪来这种才能的啊。竟然很顺地就随口说出了这样模糊焦点的话来。
「啊,原来如此。」
如我所料,由宇一下子就接受了我的说词。
心情因此好转的我决定:既然如此,就拿俘开刀来做个总结好了。
「可是,这个人却什么都不知道耶。超没用的,该不会是被嫌弃了吧?」
「恭、恭一……」
由宇或许是看不过去吧,马上就出声警告一不小心说过火的我。
我也觉得自己有点得意忘形了,于是转头看向身后的儚——
(咦……?)
根本来不及逃。
儚顷刻问便已经用双手掐住我的脖子,她的嘴角挂着复仇女性特有的那种要命的笑容。
(呜哇……她该不会是在发人火吧?)
该说是果然还是什么呢?总之,儚跟那种一被别人抱怨就沮丧或哭泣的角色完全不一样。
直觉这下不妙的我,脖子马上使力,试着要挣脱儚的手指……
「我的确是什么都不晓得,不过——」
「咦?」
儚双手还摆在我的脖子上,她喃喃说出了这句话,让我瞬间松懈了下来。
而那个破绽,让她成功地趁虚而入。
「至少我知道掐人的技巧,来,就像这样。」
血管突然遭到重力压迫,我的意识再度倏地坠入深渊之中。
——我同意。
——你的确是掐人冠军。
***
(……果然还是睡不着。)
至今仍无法适应过早时间就寝的我,在被窝里苦战了一个钟头左右,最后还是选择放弃。
「噢……!」
在我起身的瞬问,立即戚到一阵轻微的晕眩。
「头还在晕啊。混帐,居然真的给我掐下去……要是害我以后没事就晕倒,你打算怎么赔我啊?」
我朝儚投去怨恨的视线。映人眼帘的,是早早就睡在霸占而来的铁床上,大作「哔唏~噗唏~」怪异鼾声的儚。
就在几小时前,我毫无招架之力,当场失去意识。似乎是这家伙把我挟在腋下,像在搬货一样,搬进房里来的。
等我清醒时,看到美树本妈妈准备好的料理就摆在桌上,只见早将自己那份一扫而空的儚还想染指剩下的那份,于足我赶紧开动。据说这顿饭是由宇她们拿来,顺便来探视情况的。那两人想必是觉得事有蹊跷吧。
至于儚,或许足由宇妈妈美味的料理让她心情彻底好转吧。只见她还是像平常一样喝喝果汁、看看电视,偶尔眺望一下窗外,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并准时在晚上九点要求熄灯。
「哇……这家伙,搞什么啊。」
此时,棉彼已经彼儚整个踢开,露出身穿T恤配短裤的模样。她撩起了上衣,用手指扣着小腹。不仅如此……
——噗。
(又来了!这家伙!)
这个女人若有男友,只要看到她这副德性与美貌之间的落差,就算是百年的恋情肯定也会瞬间冷却吧。我敢打包票。
(……求你饶了我吧。)
从小渴望至今的母亲——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儚,还真是卯足了全力在演出『现实生活中的老妈』应有的中年女性生态(?),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拜托你也替我想想啊。
在她修长的脚下,棉被有如麻糬一样被捣成一团。那个半透明物体【Another】就像浮游灵一样地在那里徘徊。
「抱歉,麻烦闪开一下。」
凭着长年来早已熟悉的感觉操纵【它】,将之栘到不碍事的位置去之后,我拉起棉被盖到儚的肚子上。
时间才刚过十点。
在儚没赖在这里之前,这个时候的我通常还没睡,仍在看着综艺节目或是连续剧之类的节目。傍晚那时,我之所以不知道奈奈和由宇口中所说的野犬骚动事件,原因八成就是出在我现现在太早就睡觉了吧。
随着儚的出现,生活作息也跟着大幅改变,让我陷入抱头苦恼的境地中。
不过——
(为什么呢……?)
(和这家伙一起住……对我根本就没半点好处啊。)
没错。儚从来不做家事,甚至可以说,她的存在只会对我的生活构成威胁。
而且,每当有事相求,她只会摆一张臭脸;有什么事不顺她的意,就翻出父亲的旧帐,近乎胁迫地这我就范。
不管由谁来看,她的存在大概都足有害无益——才对,可是……
不可思议的是,找却没有想像中那么讨厌。
当然,这个代表我就乐于接受。她桀傲不逊的态度总是让我很火大,常常逼得我忍不住想要破口大骂。
只是,还不至于到「无法忍耐」的程度。
或许比较近似于「又爱又恨」的感觉吧。
我想,或许是因为两人那知道【Another】的存在、共有这个秘密而形成的命运共同体的感觉,以及她是父亲『仿造母亲』所创造出来的存在,让我切身感受到了那么一点点与
其说是『亲人』间的羁绊,倒不如说是种近似于安稳的感觉吧。
不,岂只如此……至今时时刻刻都与孤独相伴的我,对让生活顿时变得热闹非凡的她,其实在心底深处是抱持着感谢的吧。
她如果决心离开,我是不会阻止的。不过如果她想继续待在这里,那我也打算奉陪到底、
「……要好好感谢我啊,你这家伙。」
我对着那张难看的睡相,轻轻丢下这句话之后,以一身几乎和儚相同的(毕竟两套都是我的,这也无可厚非。)T恤加短裤打扮,走出了房间。
我决定到附近晃一晃,直到自己有睡意为止。
——然而……
「喔,恭一,怎么啦?」
我才打开门正准备走出去,就被一个粗犷的声音给叫住。
那个人正是美树本公寓的所有人兼由宇的父亲—美树本岩是也。
「啊,老爹晚安。」
老爹正好从一楼的管理员室出来,魁梧的身影站在门后的逆光中。光是他这身背心搭配运动长裤的模样,看起来俨然就是个格斗家,足以让任何不法之徒不敢靠近这栋公寓,他全身上下充满着一股超强的魄力。
我衡量着时机,等到老爹走近面前时,才继续说道:
「其实我现在还睡不着啦。」
「唉唉,才十点耶?你是哪来的婴儿啊?」
「不是啦……先不管我怎样,儚都是九点就准时上床睡觉。
「……她还真是奇怪哪。」
「嗯,是啊。」
「哈哈哈……我没说错喔?」
果然在上回吃饭的时候,老爹就已经看出儚异于常人了吧。
老爹此时似乎对继续追究儚的事情仍然有所顾忌,只见他欲言又止。接着……
「没有啦……不过还真是吓了我一跳,没想到遥居然有个妹妹长得那么像她。」
他微妙地转移话题焦点,跟我聊了起来。
「是啊,我起初也吓了一跳。突然有个和照片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门口。」
「照片……是吗?」
「…………?」
老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再度停顿下来,我不禁厌到纳闷。
「那个……关于你说的那张全家福照片。」
「咦?……喔,那张照片怎么了?」
老爹一副不好开口的样子犹豫了半天,最后彷佛下定决心般,提出一个颇为奇妙的问题:
「真的有照到你们全家人吗?」
「咦?嗯,对啊。」
「三个人一起吗?」
「嗯,我之前也说过了,那应该是我读幼稚园时候的照片。本人这么说是有点怪啦,不过,真的是一脸欠揍的表情耶。哈哈哈。」
老爹像是在反覆确认的话语,不知怎么搞的,弄得我心神不宁,于是我说话的语气也忍不住急促了起来。总觉得,自己好像足急着想把照片所有的情报一口气传达完毕,好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喔,是吗?」
面对表情出奇老实,垂下目光的老爹,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然而老爹却像是进一步追击一样,说出了更多意义不明的话来:
「我只是打个比方喔……那张照片里的人,会不会就是……那个儚小姐?」
「咦……?」
「或者是,除了儚小姐之外,还有其他妹妹也长得很像遥……之类的。」
「……什么意思?」
那奇怪的口吻实在让人很在意,于是我这么问道。
不可能会有那种事的。
那确实是爸爸、妈妈和我三个人一起照的照片。
是我从以前就珍藏到现在,唯一的一张全家福照片。
而老爹居然说那上头的人不是我妈……那种事——
「因为你…」
但是,老爹却用一种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眼神盯着我看。
「遥她——」
噗通。
听到这里,我的心脏突然猛地跳了一下。
我内心开始产生了动摇。就像是玩捉迷藏快被鬼抓到时那样,有种说不上来的、喘不过气的感觉。
(唔……)
那种不舒服的戚觉,让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啊~~……呃,该怎么说呢?」
老爹也注意到我的变化了吧。
他大概是误以为「我不想听这个话题」吧。只见他这时语调一转,像足在说笑似的说道:
「因为遥她是出了名的讨厌照相啊。」
企图以如此明显的玩笑话蒙混过去。
「呃嗯……」
我的确很在意老爹接下来真正想说的话。
可是,在心底某处,恐怕我的觉悟还不够吧。因此我放弃继续追究,只回以一个浅笑。
「嗯——」
老爹或许是想冲淡现场有些尴尬的气氛,只见他搔了搔自己的后脑勺。
「那,你接下来想干嘛?要去散步吗?」
老爹似乎已经放弃继续深入追究儚和照片的事情,只见他转栘了话题。这是他难得的好意,我连忙点点头,紧抓住这个话题。
「是吗?唉,其实我也是差不多啦。谁叫那些女人家老霸着电视不放,待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好做。」
「哈哈哈。」
「真是的,管他什么帅哥还是蟋蟀的,那种弱不禁风的家伙到底是哪一点好啊……你说是吧,恭一?」
他边说边征求我的同意,老实说这让我觉得有点困扰。总之我苦笑着,随便回了一句「呃,是啊。」敷衍了事。
这时,老爹一把抓住我的肩膀……
「好,那正好。你就陪我一下吧。」
他露出了让人难以招架的必胜笑容这么说着。
「咦、去哪边?」
为什么……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虽然跟刚才的动摇比起来,算是要好得多,即便如此……心悸、气喘、晕眩等自觉症状还是出现了。说实在的,这该不会是一种病吧?
「你好久没来了,就来一对一进行指导吧。我看你最近松懈很多喔?」
「唔噫、不用了,等一下——」
「别担心,不过是流点汗而已。啊哈哈哈哈……」
伴随着高亢的笑声,老爹不由分说,一路用力地将我拖向位在马路对面的组合屋私人道场。
(噫……中午一时的想像,居然成真了。)
就算是开玩笑,这大概是脱口说出「破公寓」这种话的惩罚吧。
(我、我这白痴——)
我在心底反覆诅咒着当时过于大意的自己。
不过已经太迟了。
老爹基于兴趣,仅在每周六晚上开设的『美树本空手道场』已经近在眼前了。
***
「呼啊……累、累死我了!」
这算哪门子的「流点汗而已」啊?
在长达三十分钟紧锣密鼓的柔软运动之后,再以有段者的老爹为对手,结结实实进行五招对打练习,让我累到完全不想再动。
真的是体力透支,我当场仰卧在木头地板上,躺成了大字型。
晚风敝开的窗户徐徐吹进来,轻抚着身上的汗水,带来一阵宜人的凉意。
仔细想想,其实自己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来道场了。在那之前,可说是天天都来报到。就某种意义来说,这里对我而言,是比学校……不,比才住三个月的美树本公寓还要熟悉的地方。
「如何,恭一?久久活动一次身体,有什么感想啊?」
「……糟透了,我还以为自己能再打得更好一点呢。」
「是吗?的确,到后半段的时候你就精疲力尽了。不过,已经比其他来上课的家伙要好得多了喔。」
「可是,我连一下都没有打中老爹啊。」
「蠢蛋!就算扣掉你这几个月的空窗期,想要我输你,还早得很咧!」
老爹挺起胸膛,自信满满地哼了一声。
老爹是有流汗没错,不过跟趴软在地,有如史莱姆的我可不一样,在体力上感觉还犹有余裕。
「是、是,我还差得远咧。」
我躺在地上,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
道场的味道进入鼻腔,有种淡淡的、让人怀念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说,恭一啊。」
沉默了半晌之后,老爹突然开口与我交谈,语气格外地客套。
「什么事?」
「也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那时候的事还没好好地向你道谢。」
「那时候?」
「就是你们被野狗攻击那次啊。多亏你保护了由宇,谢谢你啊。」
老爹说完后,朝我低下头来道谢。
「拜、拜托你别这样啦,干嘛这么客气……那次只是碰巧而已啦。」
「碰巧啊。」
老爹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直直地看着我,继续说道:
「你知道吗?这世上办不到所谓的『碰巧』的人可多得是喔。」
「老爹……」
「虽然老是在身旁吵吵闹闹的,但她毕竟是我心爱的宝贝女儿喔。所以我真的很感谢你。」
「既然这样,那就是老爹的功劳啰。」
「啊?」
或许是我的话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只见老爹猛然挑起一边的眉毛。
「那时候之所以能踢中那只狗,我想是因为老爹从小就教了我很多的关系。所以我才能……怎么说呢?在紧要关头大胆采取行动。」
「嘿,不过是个小毛头,少跩了。」
出现了,老爹的经典台词。
「但是……是吗?派上用场啦。」
「是的。」
老爹沉默了片刻之后,静静地开口了:
「恭一……你想知道,为什么我要教你空手道吗?」
「嗯……对喔。为什么呢?」
「其实,教什么都好。不管是拳击、柔道、西洋剑……只要是那种『必须和眼前的敌人战斗』的运动,什么都行。只不过因为我正式学过的只有空手道而已,所以,才不得不选择教你空手道罢了。」
「……咦?就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
亏我之前还想出一些像是「教出重视礼节的小孩」、「最大梦想是培育未来的格斗家」、「喜欢空手道胜于三餐」这一类的理由来呢……
老爹那委实有些期望落空的回答,让我小小失望了一下。
「跟你想的答案不一样吧?」
老爹仿佛接收到我的思绪似的这么问道,我老实的点头。
「跟你说,恭一,我既没有想过要在道场培育出K1冠军,更没有半点对小毛头施教的意思。」
「呃。」
「就算劈断一堆瓦片、或是踢碎球棒,实际上,那些伎俩对将来根本没什么太大的帮助。」
「也是啦,或许是这样没错……」
那究竟是为了什么——虽然很想问,却又问不出口。因为老爹此刻话也才说到一半。
「我教你的并不是技巧。简单的话,是类似时机那样的东西。」
「时机……?」
「对。人生在世,不管是谁都会面临必须要当机立断的时放慢。一旦犹豫不决,便可能会错失、糟蹋掉关键时刻的抉择。这样的局面会降临在任何人身上,毫无例外。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
老爹不同于平日的严肃口吻,让我全神贯注地听着,甚至忘了呼吸。
「在面临紧要关头的那一瞬间,是否能够顺利做出决断——换句话说,我教你的,就是类似那种时刻应有的心理准备吧。我之所以选择相较于团体竞赛来说,个人比较容易陷入『那咱情况』的格斗技,说起来,便是基于这个理由。」
「面临紧要关头时的……心理准备……」
「就这个意义来说,刚才恭一说的『在紧要关头大胆采取行动』,就是我的理想了。」
「啊……」
这时,我才终于明白老爹话中的涵意,总觉得有点害羞的感觉。
「所以……」
「咦?」
「要不要再来练空手道啊?一个人实在是提不起劲耶。」
「老爹……」
「况且,这么说或许有点傻啦,不过……我那两个女儿要是有个什么万一,到时候还要麻烦恭一出手相助喔。」
「…………」
回想起来,初次来到这个道场,是我刚上小学的时候。
当时的我自然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被老爹耸恿的。
老实说,一开始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只不过是不想辜负老爹的一番好意,唯恐被他讨厌,所以才开始接触的。
接着,二年、三年,就这样持续下来,我也渐渐地从活动身体中感觉到了乐趣。等我上了国中之后,一个星期一天已经不够了,几乎是每天都来拜托老爹跟我进行一对一的指导。
直到三个月前,父亲·羽佐间彻路去世为止。
紧接着,因为忙着处理父亲的丧事以及搬家等事宜,我再也没有来过道场,不知不觉间,就渐渐变得懒于活动身体了吧。
原以为那个总是不在家的父亲过世,并没有让我感到太悲伤。不过从这点来看,或多或少毕竟还是有些影响吧。
或许是对我的这番心境有所察觉。因此无论是老爹或是由宇,这三个月来,从来没有劝我回来练习过。
所以刚才老爹那番话,八成也是伺机向我提起的吧。
然后……要不是在这个时机,听到了老爹的这番话,我可能就此无缘重拾空手道也说不定。
又或者——
刚才老爹所说的——不对,是正要说的「那张照片的秘密」,或许我在近期内就能做好心理准备,冷静地听进去吧。
「怎样?不行吗?」
看着以一副害羞模样搔搔鼻头的老爹,我调整好呼吸,站了起来。
「——麻烦了,还请多多磨练!」
以仿佛要响彻整间道场的声势,向他一鞠躬。
「喔,那就再来指导一下吧!」
我一抬起头来,便看到了老爹那张笑脸,心中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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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早上——
当我正准备穿过美树本公寓的大门时,背后突然遭到强烈的一击。
「痛死了!?……搞、搞什么鬼啊?」
痛得脸都皱成一团的我,立刻转过身去一探究竟……
「嗨,恭一~」
由宇笑容满面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原来如此。刚才巴了我那一下的,就是正在挥动的那只手是吧。
「由宇,你这浑球……到底在搞什么鬼啊?」
「唉呀,先别管这个。我听说啰!」
简直就是把我的抗议当耳边风嘛。
我实在很想追究那句『先别管这个』是什么意思。然而由宇根本不给我询问的空档,只见她煞是开心地掌握着对话的主导权。
「听说你从今天起又要开始啦?」
「啊?」
「空手道啦,空手道。」
「喔。」
由宇露出一副「你还在装什么傻」的表情,脸上带着暧昧的笑容,指尖边在我胸口一带不停地戳呀戳的。整个人和平常不一样,似乎显得格外亢奋。她究竟是在搞什么鬼——该怎么说呢……哇啊、笨蛋,快住手!那边是乳头耶!
「咳……你是从老爹那边听来的吧。」
总之我强装镇静,挥开由宇的手,迳自迈开了步伐。接着,果然不出我所料,她立刻从后面跟了上来。
「我爸他很高兴喔,一直在说着又可以和恭一对打了。我猜他今天八成会无心工作吧。」
「喂喂喂,他可是工地现场的负责人耶,这个样子行吗?」
老爹的正职是木工工头。虽然不清楚工地现场都是在进行什么作业,不过,我实在不认为那种岗位能够让他这样上班不专心也无所谓。
另一方面,想到他是这么期待我重新回去练空手道,的确是让我有点感动啦。我不再光顾道场的那些日子,想必是让他焦急不已吧。早知如此,我应该要早点转换心情才对。
「我看他一副卯足了劲的样子,你今天可能要有所觉悟喔。」
「呜噫!」
我回想起昨晚筋疲力竭的对打,一想到今晚还要再来一次,我就不禁浑身发毛。不过实际上,我整个人已经迫不及待了。
「但是……真是太好了,恭一又开始练空手道了。」
由宇以格外温柔的口吻喃喃说着,实在很难想像她刚才还对我的背和乳头做出那种旁若无人的举动。
「是吗?」
「嗯。我还以为你是不是不想练空手道了呢!」
「我并没有讨厌空手道啊!当然也不是受到挫折,或是医生要我别练了……之前只不过是一直找不到机会罢了。」
「这样啊。」
「那你呢?和我一起练习的老爹还有话说,你为什么也跟着这么高兴?」
「咦?我有高兴吗?」
「在我看来,只能作此解释。」
听到我的回答,由宇很刻意地移开了视线,喃喃说着:「你、你想太多了啦。」这种很显然是在掩饰的话。
说真的,这对父女还真好懂。
「——不过,为什么会突然演变成这样?」
「咦?你没听老爹提起吗?」
我还以为昨晚的事她全都听老爹说了。照这样听来,老爹似乎只有报告「从明天起,恭一要重拾空手道。」这个结果(边来个正拳、侧踢、回旋三连发),详细过程根本没有一样是有交代清楚的。
(……兴奋过头了。)
(……你是小学生吗?)
老爹这副模样,让我想起小时候要去远足前一天的自己,差点没笑出来。
「算了,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啦。就昨天晚上很偶然地被老爹叫住……然后就一起去了道场……之后,就自然而然地变成那样啰。」
「干嘛,你也和我爸同等级,连话都说得不清不楚的喔?」
「没有啊。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啊……」
「那,你说昨天晚上的偶然是什么意思?我爸去哪我知道。每次我们看电视的时候,他多半都会自己一个人跑去道场。可是,恭一又是为什么呢?」
「你问我为什么……」
接着,我便想起来了。
当然是因为,直到现在还无法适应儚那老年人作息的「晚上九点睡觉」的我,为了要尽快有睡意,索性跑到外头去走走的缘故。
只是,真要开口提起这件事,难保由宇不会追究起昨天儚掐我脖子、害我昏倒的事情。那样一来肯定会很麻烦。
老实说,连我自己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该如何说明她的存在,我实在没自信能够瞒天过海。
难得重拾空手道的事让话题顺利转移了,怎么能在这里前功尽弃呢?于是,我干脆打起迷糊仗来。
「我那时候刚好想去便利商店。」
「嗯~哼……」
好像同意、又好像不同意,由宇的反应相当微妙。
「就、就肚子有点饿啊。」
她的态度让我很不安,结果连她根本没问的事,我也不小心地脱口一并解释。
听到我的话,由宇发出「咦」的一声,转为不可思议的表情。看到她的反应,我立刻惊觉自己犯下的错误,不过已经太迟了。
「可是昨天,我应该有拿晚餐过去才对啊……难道你没吃吗?」
「啊,那个……」
「该不会是…那个人全部吃光了……是不是?」
「不、不是……」
印象中,我清醒的时候,儚的胡是一副想对我那份晚餐下手的样子,不过最后吃的人是我没错。但是,这时候如果回答「我吃了」的话,我去便利商店的理由就会被由宇怀疑;倘若回答「我没吃」,难保不是给她问儚的事的绝佳机会。
我不禁含糊其辞了起来。这一瞬间的踌躇,终于让由宇将话题的矛头转向我最不愿被问及的部分。
「那个人……真的是恭一的阿姨吗?」
「为、为什么会这么问……」
若是在冷静的时候,我一定会斩钉截铁地回答「没错」,绝不让她再说第二句话……可是,此时已经陷入一团混乱的我,居然还自己主动制造话柄给她。
「如果让你觉得不愉快,我向你道歉。可是,那个人果然有问题。昨天也是,就算恭一说得过火了点,突然掐你的脖子也……」
「那、那是在沟通啦。」
「因为这样就掐昏人?」
「那是演戏啦、演戏。」
「实际上你也真的昏倒了不是吗!奈奈和我都很担心你耶。」
不妙。
又是上回在屋顶目睹的火爆模样。
刚才堪称和睦的气氛转瞬间烟消云散。我的内心开始感到极度的不安,几乎快要教人无法承受。
快想啊。
快想啊。
有了。
(可是,这个……)
算了,总之,现在先做出决断。
老爹不是也说了吗?『犹豫甚至可能会糟蹋掉关键时刻的抉择』。
「我跟你说……」
有所觉悟的我,开始说出那个实在让人难以启齿的拙劣藉口。我卯足了全力。
「其实那个人是高手。」
「高……咦?」
由宇听了露出一脸傻眼的表情。不过,她马上就察觉到我想岔开话题的意图,当场挑起了眉毛。
「你在说——」
「你忘了吗?那个人可是在公园救了我喔?」
「啊……」
由宇虽然没有亲眼在场目睹,的确也听到是儚制服了攻击我们的野狗。所以有关于儚的实力,在认知上自然产生了「绝非谎言」的破绽。我随即再加入由宇自己心里也有数的情报,乘胜追击。
「我们昨天不是谈到又发生野狗攻击事件吗?据报在藤浦那一带出没的啊。」
「啊,嗯。」
「其实,我这阵子一直很在意高杉先生回收那只狗的事情。我在想,天贺那边该不会是在研究些什么吧。于是便试着向儚打听看看,不过儚却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只要一想到,像之前那样凶暴的生物很可能会再度出现,就着急得不得了……于是,就不小心问出口了。」
「问什么?」
这个时候的由宇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听众』了。
「——能够轻易打败恶犬的方法。」
「恭一……你居然问她那种事……」
由宇错愕的眼神中,还带着一丝丝对我的怀疑。
一向最讨厌误伤他人的由宇,会有这种反应也是当然的。所以——
「就是说啊。我很蠢吧?所以,儚当然会看不过去啰。」
「那么,恭一之所以被掐脖子……」
「嗯,差不多就等于是处罚的意思吧。想当然尔,我一醒来又被训了一顿,结果晚餐自然也没得吃了。也就是说,我还太嫩了啦。」
人类对初次见闻的事物,会先进行分析。所谓的「分析」也就是「怀疑」。其结果,便是发现矛盾点,进而察觉到情报的破绽。也就是说,谎言之所以会被拆穿,原因无他,正是因为那对对方而言是「有必要分析的情报」。
不过,一旦谈话的内容参杂着大量的「早就心里有数,无须再分析的情报」的话,又会怎么样呢?这或许也跟理解状况的速度有关。总之,从这当中应该很难产生「新的分析」才对。
所以,我才会以确切的情报让她认知儚很「强」,再交织以现在闹得沸沸扬扬的野狗骚动,藉此赋予那场掐脖子事件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原来是这样啊。」
不出我所料,由宇不加思索便听信了我提供的情报。并没有作多余的「分析」。当然,我猜由宇本身那种好好小姐的个性,应该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刚才想到这个主意的时候,我还很担心实际执行起来会怎样。照目前的样子看来,似乎是成功地转移了由宇的怀疑。
(哎……)
尽是看别人脸色,敏感地察知对手的心思——熟谙的「处世之道」居然在此大大派上了用场,我不禁在心中苦笑一声。
再次觉得自己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而现在,虽说是为了掩饰,却不但得贬低自己,而且还要把那个儚说得像是个「好人」一样,实在让我有种莫名的无奈。
她大概想不到我居然在想着这种事情吧。
(抱歉了,由宇。)
我怀抱着至少在内心好好谢罪的念头,视线一转,正好和她对上眼。
「我问你喔,恭一。」
「什、什么事?」
由宇的疑虑应该已经一扫而空了才对,但她却还是一脸不解的表情,让我不禁怯步。
「你之所以又开始练习空手道……该不会是因为被她拒绝的关系吧?所以,才想改用空手道来对付那只狗?」
「不、不是啦,是因为儚的一番教训,我才知道自己还太嫩了……那时候刚好双碰到了老爹,和他对打了一下……于是就想说,再来重新练空手道好像也不错的样子。」
「咦?这么说来,恭一现在又重拾空手道……不就几乎等于是儚的功劳了?」
「…………」
事到如今年
虽然这一切全都是我诱导的……但我没想到她居然会冒出这样的结论来。
「欸?我说的对吗?」
「唔?对、对啦……差不多就那样。」
「是喔。咦……原来儚是这样的人啊。」
由宇似乎已经重拾好心情,嘴里边说着「是吗、是吗」,边步履轻快地走在上学的路上。
我猜在由宇的心目中,那个「实际上只会吃跟睡的儚」肯定已经彻底转变为「能干的女人」,好感度急遽上升中吧。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只不过是掐了我的脖子而已。
(……感觉还真不是滋味。)
虽然应该顺利瞒骗过去了,但我心里头却觉得颇为屈辱。
中场焦躁之过2
——不行了……
——已经是极限了。
——再也『维持』不住。
——快。
——趁这个意识还没有消失之前……得快点…抵达才行……!
高杉护勉强维持着混浊的意识,拖着无法行动自如的身体,拼命朝羽佐间恭一所住的美树本公寓前进。
男子以自己的身体当作实验体,的确取得了『力量』。
结果,也确认了【Fantomas】化会对人体造成莫大的影响。这样的收获,远超出男子原先的预想。
然而——男子已经不可能再继续从事【Another】的研究了。
男子以【Fantomas】化的形式,接收了原先是实验样本的那只比利时牧羊犬体内残留的【Another】之后,自身的意识也被【Another】侵蚀殆半。
不知道是先前干涉狗所造成的影响,还是在干涉瞬间,心中印下了那只狗的形象。总之,和那只警备犬一样凶暴化的男子在不知不觉间,有如野兽般以四肢奔驰着,冲出了研究所。
等他恢复意识时,已经是隔天早上了。一身白衣沾满污水,破烂不堪不说,还正在某个住宅区的垃圾堆里翻找着厨余。
无法忍受的屈辱与不堪让男子当场跪倒在地,恸哭不已。
但是,男子的意识虽然恢复了,身体却像血液停止流动了一般发麻着,就连活动一只手指都无法如意。
如今,根本就像是全身都麻痹了一样,不仅身体活动受限,连想自己的意思走路都很困难,更遑论意识,一个不小心就会随时丧失。每当回过神来,总是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地方,伴随着剧痛清醒,口中充满着各类厨余的腥臭味。衣服已经肮脏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形状。有时候不知道昏迷时究竟是做了什么,双手甚至还沾满了血迹。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好几天了。
他感觉自己就快疯了。
甚至忍不住想着:干脆就此疯了,该有多轻松啊。
好想有个地方依靠,藉此打破现状。
可是,已经不能再回研究所了。
因为现在的自己,就是再好不过的研究对象。自从羽佐间彻路过世之后,在那座设施里反覆进行着什么样的研究,自己比谁都还要再清楚不过了。如果要选择的话,比起自绝性命,那是他更想回避的选择道路。
不过,现在天贺的人八成也正在到处找他——高杉护吧。
所以,他才会抱着一线希望,来见羽佐间彻路的儿子。
研究室里的资料根本派不上用场。既然如此,或许羽佐间彻路生前交给儿子——不对,就算没交给他,搞不好也是静静地混在从那栋屋子搬出来的行李之中——男子就是无法停止这个念头。
***
那边有两个女子。
这两个人自己都有见过。一个是二十出头的美女,一个是还在读小学的小鬼。她们待在楼梯旁的空地,好像在地上涂鸦玩耍的样子。
大门被推开时,微微发出了刺耳的金属声——或许是听到了这个声音,其中那个比较小的女孩转向这里。
「啊……高杉先生。」
印象中,那个小鬼是这里的管理员的么女。名字是,对了——
「嗨。没记错的话……你叫奈奈是吧?」
小鬼轻轻点点头,畏畏缩缩地开口:
「……有、有事吗?」
「嗯,有样东西想拜托恭一让我看看。彻路先生应该有留下资料才对……那份资料现在所里突然急着要用。」
男子试着从混杂的意识中找出些许情报,虽然勉强保持住理性,但看样子果然还是撑不了多久。
「……请问……你没事吧?」
那小鬼果然很在意自己这副脏兮兮的模样吗?只见她稍微皱起了眉头。
不过,这种事现在一点都不重要。
快点带我去房间。
「没事,最近一直都在资料室找——结果找不到,衣服也没换就跑来了。不好意思,我已经好几天没有洗澡了,要是让你觉得不舒服的话,我跟你道歉。」
小鬼摇摇头表示没关系。接着,像是在察言观色似的探问着:
「……我想他快回来了……再过三十分钟左右。方便……等到那时候吗?」
我哪还有时间在这边等啊,这小鬼。
现在可是分秒必争啊。
「嗯,那就有点伤脑筋了。总之,我只是想先确认清楚到底有没有……不能直接让我进屋里去吗?」
「……妈妈出门了……奈奈无法作主————啊。」
名叫奈奈的小鬼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看着身旁的女人。
那个女人从刚才我在跟小鬼说话的时候,就一直打量着我。现在更像是瞪人似的直盯着我手,用冷淡得仿佛没血没泪的语气,开口就说:
「……不行。没有恭一的许可,不能让你进房间。」
你说什么?
你算哪根葱啊。
「抱歉,请问一下您是?印象中,前几天有听说您是住这附近……」
「就是叫阿姨的。」
「咦……?阿姨是吗?」
「没错,就是那个阿姨。」
阿姨?
怎么可能?你以为在恭一的父母双亡之后,是谁以代理的身分,替他处理诸如保证人之类的身边大小事务的?
不管是羽佐间彻路还是母亲·遥,应该都是独生子才对。既然如此,他怎么可能会有叔叔、阿姨这一类的亲戚?
而且这家伙——
从这家伙身上,毫无疑问——
「……你到底是谁?」/「没想到居然会【Fantomas】化……」
(什……?)
在没有串通好的情况下,几乎同时迸出的话语,吓得我说不出话来。
「愚蠢的家伙。」
女人朝我慢慢走近,在眼前握紧了拳头。
随着「铿」的声响,一股非比寻常的『力量』逐渐凝聚在那拳头上。
(这……该不会是……灵子能……?)
这股『力量』的增幅成了导火线。
面对慢慢拉近距离的女人,直到前一刻为止,都还支撑着高杉护这个人格的一丝丝理性也在瞬间粉碎了。
取而代之的是压倒性的亢奋感。
「嘎啊……啊哈哈哈哈!」
「——唔!?」
笑声突然由男子喉咙深处涌出,小鬼的身体也随之僵住。
「别靠近他,奈奈,你最好先躲起来。」
女人伸手制止小鬼,语气依然冷冽如前。接着,她再度走近男子。
这时候——
「我回来了……咦,高杉先生?好久不见。」
从背后传来女人的声音,这声音自己有听过。
记忆中,应该是与那个恭一最为亲密的同班同学。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肯定能成为绝佳的『诱饵』。
『恭一……恭一在哪里……?【Another】的秘密……藏在……哪里……?』
「咦……?我想想喔,恭一他——」
我实在等不及听到最后。
在转身之际完全变脸,一次解放【Fantomas】的力量。
「噫……什、什么……?」
体毛骤然覆遍全身、肌肉也随之高高隆起。面对此等景象,女人的脸在转眼间染上恐惧神色,她口中挤出一丝如雏鸟般的悲鸣,让我备感两者力量之悬殊,真是痛快啊。
于是,更加助长了我的破坏冲动。
『——嘎喔!』
我伸出了锐利的爪子,由上往下以压碎的气势直挥而下。
然而,那只手却没有带来撒肉碎骨的触感,伴随着「锵」这个类似金属音的碍耳声响,当场被那个讨厌的女人以背部阻挡下来。
这算是挺身保护吗?只见那女人身上的衣服从肩膀到侧腹部斜斜地撕开了一道裂缝,露出底下白皙的皮肤。
但是,那目的地来吹弹可破的肌肤上面,却没有半点伤痕。
与以往的猎物截然不同的生物,这体认让我体毛悚然直竖。
待在这里很危险……这样的想法驱动着身体。
不过,不能空手而回,如果就这样走了,特地来到这里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没错,应该还有另外一只猎物才对。
『呜噜噜噜!』
我转身面向背后,果然不出所料,那小鬼仍一脸呆滞地站在那里。
伸出手,一把抓住。
「啊……不要……!」
小鬼挣扎的模样也很让人觉得痛快。既然到手,就是我的了。
凭着已强化的脚力,轻轻松松就跳上了屋顶。
『嘎哈——转达、恭一……目的、隐藏的【Another】……一切!』
对着抬头仰望着这里的两个女人撂下这句话。
不等她们回答与反应,又再一次跳得更高、更远。
这泉涌而出的力量,真是痛快极了。
……或者,若是能充分施展这股【Fantomas】的力量。
……若是自己能在那个世界活下去的话……
那也不赖。
羽佐间恭一要不要追来,已经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