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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做仰卧起坐吗?』
在出门前不久我寄了一封这样的邮件,过了差不多两分钟以后便接到安达打来的电话。我边把运动背包重新背好,边接起电话。从房间里窥看走廊,还能看到母亲在走来走去,从这点来研判,距离出门距离出门应该还需要点时间。我接起电话后听见了安达的声音。
『你刚才那封邮件是什么意思?』
「咦,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问你会不会做仰卧起坐这样。」
我靠在门旁边的墙上问她这个问题。因为也不是什么非得要打电话问的问题,所以她打过来让我有点困扰。我没有先想好要和她说什么。要打电话给别人的时候,我都会不小心先去思考要跟对方说什么,但是曾经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想法很奇怪。这样很奇怪吗?
『仰卧起坐?嗯……』
安达的声音变得遥远,等了一小段时间后,她的声音又回到了耳边。
『成功了。』
安达如此向我报告,看来她跑去测试自己能不能做仰卧起坐了。该说她很老实,还是该说她很正经呢?
『呃……我做到了,所以呢?』
「那还真是厉害。」
我夹起电话为她鼓掌,不过心里却想着「什么嘛,原来她会啊」对于没能找到同伴觉得很遗憾。
「其实,没有人帮我压住脚的话我做不出来耶。」
『是吗?』
「是啊。」
我隔着衣服摸起我的肚子,虽然没有赘肉,可是连带地也完全没有肌肉。
反倒觉得平常都没意识到钻入被窝睡着以后是怎么起来的这点很不可思议。顺带一提,我妹就做到了,还做得很轻松……毕竟我胸部比她大嘛。
『这样啊……就这样?』
「嗯,就这样,那先挂断了。」
我挂断电话。刚才的对话是怎么回事?在挂断电话之后,我才开始觉得这段对话很莫名其妙。
是不是应该再和她多聊点什么才对?可是也没什么好聊的。安达也不多话,我想这样只会增加彼此沉默的时间而已。而且,我接下来还必须要出门。
简直就像在找借口一样,而我也无法理解自己感受到的这股内疚感是从何而来。大约在我觉得说不定根本就没这回事,而且被这种真相不明确的事情弄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有点生气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对我说:「差不多该走啰~」所以,今天下午我要被母亲带去健身房。虽然讲法有点奇怪,总之我卯足干劲从家里出发了。
未满十八岁就无法成为运动健身房的会员,但如果想要一日体验的话,好像也只要带着体验券来就没问题了。我的母亲是健身房的会员,她似乎可以用优惠价买体验券的样子。不知为何她给了我一张体验券,所以我也决定去体验一次看看。
而我想去体验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真要说的话就是去打发时间就算待在家里,除了陪妹妹玩或是读书以外也没其他事情可做。于是我决定,与其把剩下的时间拿来发呆,还不如拿去动动身体,虽然只运动一天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就是了。
家里只有一台脚踏车,不过因为被说不能双载,所以就由父亲开车载我们前往健身房。我们通过商店街那边的大桥之后,又经过市内运动场,大概从这时候开始能看见一块蓝白色的招牌,配色让人想起宝矿力水得的招牌上用英文写着健身房的名称。对街的左手边有一座停车场。右边健身房入口前虽然也有停车场,但那边已经停满了车。左边的停车场也几乎停满了。与其说是很受欢迎,更像是有很多闲人的感觉。
车子在入口前停下,而我跟坐在副驾座的母亲下车之后,父亲就立刻将车开走了。就算母亲邀他来,父亲似乎也不打算一起来锻炼身体的样子。他的理由好像是「公司健康检查没有检查出任何毛病,所以没关系」。不过重点是在这儿吗?
「好了,要走喽。」
母亲一边不断转动着自己的右肩,一边呼唤我。我说了声「好啦好啦」便跟在她身后走去。
我用的是母亲以前用的运动背包,上面有很多脏污跟伤痕,而背包边边已经破旧得像是弹性疲乏的橡皮绳一样了。我提起那个边边,走进健身房。
从入口的自动门进不去不远处就是柜台,那里有两名柜台小姐,都穿着白色的外套。母亲向其中一名柜台小姐出事会员证,我则出示体验券。以这些作为交换,柜台小姐递给我们附有钥匙的蓝色手带。手袋有各自的编号,我拿到的编号是83。看来这是置物柜的钥匙。虽然稍微思考了一下83这个数字会不会让我想到什么,不过我没有想到任何有关的事物。而且这也不是和自己很有缘的数字。
「要向您做馆内的说明吗?」柜台小姐如此向我询问,但是我说声「不用了」回绝她。我懒得呆站着听她说明。
往柜台左侧绕进去,便看到里面的玻璃窗后面有网球场。不晓得是不是正在练习,场上的中年阿姨反复打着黄色的球,而看着她练习、似乎是朋友的人们,也是一群阿姨。顺带一提在离我们更近的地方,坐在我眼前那些用环状方式摆放的红色沙发上的人们,也全都是大叔和阿姨,这时我才发现视线所及的尽是中年人或是老年人。虽然不会有十几岁的人可能是理所当然,但是连二三十岁的人都几乎没看见,就和母亲所说的一模一样。不知道这里的会员平均年龄是几岁。
我从泳衣和网球用具的贩卖专区中间走过,来到鞋柜并脱下鞋子。母亲她丢下了我,自行迅速离去。她就是这种人。她天生就是会站在遥远的前方向人招手的个性。
我打开位在左边的84号置物柜,将鞋子收进去。借助我爬上楼梯前往二楼,随即便有各式各样的器材映入眼帘。这里有许多黑色的运动器材,非常有健身房的感觉。
十台室内跑步机沿着墙壁并排摆放着,每一台都以不同的角度及速度在运作,而在上头跑步的中年人们正挥洒着健康的汗水。顺带一提,每一台跑步机上都有装设一台电视,画面中播放这午间连续剧,里面特别隔出的房间当中也有一群阿姨在做有氧运动。我不理会他们,往更衣室迈进。途中我也感受到老爷爷们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让我很想对他们说一句「怎样啦」,
我把运动背包放入更衣室的置物柜,接着在换上自己带来的运动服之后,把头发轻轻绑在后面。我刻意在往来的时候无视放置于路上的体重计,迅速通过它面前。母亲明明比我先进到更衣室却还在换衣服,我告诉她我先走一步以后便走到了外面。
我回到放有运动器材的二楼。稍微看了一下发现右侧较里面的地方铺着垫子,一旁还备有各种尺寸的球,也有人用脚夹住其中一颗球,左右摆动着伸直的双腿,腋下似乎会很痛。莫名觉得日野会很擅长那种动作。
在二楼也有衬衫、电子等物品的贩卖专区。一有空隙就想趁机推销商品,这种强韧商业精神实在令人佩服。我深深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坚持成这样过。
该做什么运动才好呢?我停下脚步环视四周,正巧有人离开了室内跑步机。我心想凡事总是要试试看才会知道好坏,于是踏上了跑步机。随便设定了一下之后,机器开始发出嗡嗡的运转声,我也开始跑起步来。但我马上又放慢步调改用走的。持续了约五分钟左右便觉得这样行不通而停下机器,走了下来。
虽然侧腹痛到感觉不舒服,不过我还是虚张声势地表现出很镇定的样子。
「啊~跑得真愉快。」
「傻瓜。」
我的头被不知何时前来的母亲敲了一下。大概是有锻炼过有差吧,她还用上了手腕的力量,挺痛的。
「难怪你在学校的成绩会变得这么糟糕。」
母亲做出假哭的动作。明明穿的是短袖的运动服,而且也没有可以拿来擦的东西,却连用衣袖拭泪的动作都演出来了。不过学校成绩跟我的体力不足到底哪里有关系?是毅力的问题吗?
「这里难得有年轻人来,就再表现得更像样点吧。」
「这跟年龄完全没有关系吧。」
我看向周围是,发现有位被称为老爷爷也不为过的老人正使尽全力地在举着杠铃。
「你从以前就是个懒惰鬼啊……应该是,嗯。」
这个做母亲的怎么会连自己的女儿以前是什么样子都挤不太清楚啊……不过,我自己也没办法向别人说明以前的我是什么样子就是了。就算记得一部分,但详情早就忘了。
但我很确定我不是会被老师在联络簿上写一些特别事情的小孩。在毕业纪念册上有老师对每个学生写一句评语的专栏,而我是在这种时候会让老师很烦恼要写什么的小孩。结果,我也不记得老师当初到底写了什么。
「这种的要像这样做才对。」
母亲在我之后走上室内跑步机。她把倾斜角度弄得很陡,很有气势地跑了起来。
不晓得她能持续这样全力奔跑几分钟。因为很有趣,所以我决定在一旁观望。
「话说回来,你有乖乖去学校吗?」
母亲一边跑步一边向我搭话,还顺便操作了一下电视。这人还真忙啊。
先不管那个,她还真是丢了个麻烦的话题出来。
「我不是每天都有穿制服出门吗?」
「但你不一定是去学校。」
母亲眯起双眼,眼神变得不怀好意。被这样的眼神盯着看,差点就承认了是自己不好。明明我就有去学校,并没有说谎。这就是母亲所带给别人的压力吗?
「我有乖乖去学校啊。」
我靠在室内跑步机的把手上假装要看电视,移开目光。
我没什么机会能和母亲两人单独说话。我也没有特别想要两人独处的时间,而且我讨厌这段时间,讨厌到我甚至会心想早知道就不应该跟来。所谓父母就是这样。
母亲依然持续跑着,她用强而有力的跑法稳定地在跑步。她的下巴没有向上抬起,手的摆动幅度也没有减少。感觉她比马上就累得要命的我还要年轻许多。
「不乖乖去学校的话,将来你会很辛苦喔。而且周遭的人也是。」
看来她好像完全不相信我的说辞。能看透这点,也是因为是父母吧。
「我不是从以前就一直告诉你,不可以变成会造成旁人负担的人嘛?」
「我知道,我还记得。」
要开始训话了。她是为了这件事才会约我来的吗?我想起她曾经开玩笑地对妹妹说「不可以变得像姐姐那样喔~」让我没来由地笑了出来。
这种情况可以用某句话来形容,说是还会被人担心时就是怎么样的。实在是很有道理。
我用头轻顶室内跑步机,利用反作用力离开。
「你要去哪里?」
「我去随便运动一下,然后去游泳池。」
「你这没有骨气的家伙。」
我向仍在跑步的母亲挥了挥手以后,便逃离了这里。
原本我就是听说健身房里有游泳池,想说去悠哉地漂一下才会跟着来。
接着我就一如刚才在楼上所做的运动宣言,去随便运动一下之后就暂时告个段落,回去更衣室。就算没有很认真地在运动,额头跟背部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汗弄得湿答答的,上臂也很痛。还有,我想让自己有办法做仰卧起坐,就不断去做了些看起来应该对锻炼腹肌很有效的运动,所以侧腹也很痛。可能是用脚夹着球的时候晃得太凶了。而且我在运动前跟运动后都没有做伸展操,到了明天搞不好会肌肉痠痛。不,我还很年轻,应该没问题吧——我乐观地这么想。同时也返回了更衣室。
我在置物柜里的运动背包里面找了一下,从里面拿出泳衣并换上它。说是泳衣,但也只是按学校规定的样式去买的东西。身为一个已经没机会和家人一起去海边的高中生,顶多就只有这件泳衣而已。
我也戴上泳帽。头发变得很难塞进泳帽,这让我实际感受到,自己的头发比第一学期的时候还要更长了一点。刚做完有氧运动的阿姨们走进了更衣室,在此同时,我也从别的更衣室入口前往游泳池。才踏出门口一步,就有一股很重的氯气味扑鼻而来。这里的消毒味比学校还要刺鼻。明明季节已经接近冬天了,这种气味却让人想起夏天。我一边发出作呕的声音,一边走下阶梯,当我走到昏暗的楼梯最底部时,就看见有光线从门后射了进来。
从拉开滑门后走出的第一步开始,就被催促做脚部消毒。脚裸以下都浸泡在消毒水里,感觉温温的。学校的消毒水都很冷,所以这种水温让我有些吃惊。在淋过浴以后,我决定先去游泳池那边看看。
「果然有加入这里的会员真是太好了……哼哼哼,我偶尔也会想到些好点子嘛。」
突然听到有人讲话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附近有个弄得像水泥围墙一样的地方,我从上面往下看,发现有一名鼻子上有少许雀斑的年轻大哥坐在那边傻笑。而且还是看着在游泳池地最右侧水道游泳的,那些游泳室的女生们在傻笑。
呜哇……
明明长相还不错,可是眼神却有点诡异。不,与其说是恶心,应该说他那样像是看着刺眼的东西般眯起眼。还露出灿烂笑容的举动本身就很奇怪。
那个大哥可能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转过头往这边看。呜哇。明明看着小孩的时候,他的双眼就好像在看着宝物一样闪闪发亮,但他看向这里的眼神当中却没有半点情感。他双眼散发出来的,就如同看着窗外那幅已经看腻了的风景一般,觉得很漂亮但是没什么特殊感想的光辉从那有着明显差别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是「非常喜欢小孩」或「变态」这两种其中之一吧。
「唉呀。」
就像是连看漏了一刻都觉得可惜似的,他又立刻把头转回女孩们所在的方向。
应该是变态。还是不要接近他吧。我连忙离开现场,进入游泳池。
游泳池最左侧有阶梯跟扶手,于是我便顺着扶手及阶梯走进水中。左边这里是步行专用的水道,有一群老人家在这边徘徊着。看起来也像是某种祭典或是仪式。我混入了那边的人群之中。
正因为是温水游泳池,所以水温并不低。这里的水温高到甚至对于运动完后发热的皮肤来说,会觉得水温再低一点还比较舒服。我将身体沉入水中,让下巴以下都泡在水里。闻不惯的气味来到了鼻子下方。
「……………………………………….」
不是错觉,我在这里也受到了众人瞩目。是因为我穿着学校规定的泳装吗?还是因为我的年龄?虽然也有人会乐于受到瞩目,但对我来说,这只会让我感到不愉快。我也觉得我有点太大意了。受到瞩目的意思,换句话说就是显得格格不入。这里并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我维持着沉在水里的状态,弯着腰慢吞吞地走路。在隔壁水道游泳的老爷爷超过我时,随之产生的波浪跑进了我的鼻子和嘴巴里。接着我便一边擦脸,一边伸直双膝。根本连藏都藏不住。
是不是约安达一起来会比较好呢?但她是会特地来这种地方的人吗?总觉得似乎不曾在人多的地方看过安达有好脸色。而且好像也不曾在体育课的时候她出现在游泳池。
在我混在老爷爷和老奶奶的行列中盲从地跟着走来走去时,我看到刚才的变态大哥跳进了游泳池。从他选择了最右侧游泳教室隔壁的那条水道这点来看,该说他很正统派吗,可以感觉到他很熟练。他戴上刚才戴在头上的蛙镜,开始游泳。
喔,游得很快喔,变态。虽然在游泳的尽是中年人和老爷爷,也是让我这么觉得的原因之一,不过他看起来格外迅速。他用自由式在转眼之间内游到了对岸。他毫不停顿地踢墙回转之后,再度以自由式保持高速。看他这样游有点好玩。
不过仔细一看就觉得他的游法怪怪的。总觉得他颈部的角度不太对劲。嗯……我也带上蛙镜,原地潜下去观察。一潜入水中观察变态的游法,马上就发现到了造成这股不协调感的真相。
他的脖子一直朝着同一个方向。
噢,原来如此。
他以激烈的动作在游泳时,似乎还是一直看着女孩子们的样子。
看来他打从骨子里就是个变态。会不会让他的脖子扭到还对这个社会会比较好啊?这世界真是什么人都有——虽然令人傻眼,但他还是让我感受到了世界之大,若稍微跳脱自己的视点,换个角度来看这个世界的话,我们一定是一群异端吧。只是自己无法察觉这种异常而已。只是在我们之中,这种人任谁都能轻易看出来而已。还是不要靠近他吧。
在我走来走去的过程中,刚好六个水道中有一个没人了。我决定逃去那里。这个水道是用来游泳的,也有标明这里是短泳专用,但我无视了这点,在水道上漂浮。
我完全没有想要游泳的意思。我把蛙镜拉到了眼部以上的位置后,便张开手脚,呈现大字型。
面向天花板的话,自然也不会去在意周围的视线了。灯光太过刺眼,于是我闭上了双眼。这么一来身体被摇晃的感觉就变得很明显。感觉摇晃自己身体的好像不是水,而是黑暗。
我听见水花声中掺杂着母亲的声音。不要给别人添麻烦——这是母亲最努力教导我的一件事。母亲是以给人添麻烦会最先造成家人困扰这部分为前提,如此教导我。
我在这里漂浮,是否也造成了谁的困扰呢?明明我只是在享受跟重力保持一点距离感觉而已。在学校翘课也是一样,我只是逃离像井底般令人窒息的场所,只是逃离教室而已。就算我不在教室,课程依旧会继续下去,不会有所耽误。那我这么做也无妨嘛——虽然我这么想,但母亲所说的「添麻烦」,应该是担忧我未来会变成没出息的人的意思吧,没办法让你永远都活在家庭的庇护下——就是这个意思。
相对的,现在的我连说「这是我的人生,所以别管我」的权利都没有。
我一直觉得升上高中之后的自己已经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但到头来我仍然还只是个连责任都扛不起的孩子吧。至少从大人的角度来看就是这么一回事。
睁开眼,戴上蛙镜。然后更加放松身体的力量。
一边下沉,一边吐出空气。吐出空气,就好像舍弃身体的泳圈一样,纵使身体越加沉重,却感觉自己逐渐得到自由。我仰望着突出的泡沫,同时也下沉到背部会碰触到游泳池底部地面的地方。
仰望所见的水面色彩,就好像是会染上地面般苍蓝。
那种颜色会让我想起安达常喝的矿泉水的标签,是海洋蓝。
不知为何会觉得这些颜色与反射有种崇高感。再搭上水流的声音,让人觉得非常舒服。
蛙镜里面明明没有进水,却感觉好像会因此变得湿润。
不吐出空气的话就无法停留在舒服的水底,而吐出空气的话就不能再水底久留,这令人进退两难。虽然觉得依依不舍,但因为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只好浮上水面换气,却突然在这时候然被压了一下腹部,使我再次吐着泡沫迅速向下沉。我用力蹬地,让自己踩稳,连忙站起来之后便发现犯人正在逃跑。是母亲。她现在正一边发出「哇哈哈哈哈」的笑声一边用跑的逃离现场。她拨开水面快速跑向远方的样子就像只河童。呃,虽然我没看过河童,不过大概就是那种感觉。或是像搞笑漫画里的落魄武士。
「你都几岁的人了!」
我只骂了这一句,没有再多说什么。我也跟随母亲的脚步,逃离了游泳池。
脱下帽子之后,我一边心想接下来该做什么,一边决定去游泳池的另一边看看,那边有淋浴间和室内按摩浴池,而且还像温泉一样冒出了水蒸气。然后,在门另一头的外面似乎也有按摩浴室的样子。我偷看了一下,发现母亲似乎正在外头的浴池里泡澡,于是我决定不过去那边了。
在通向外头的门前面有两种三温暖,分别是水雾跟蒸汽三温暖,从两边都可以感受到和三温暖相称的热气。心想难得都来了,干脆进去看看,就交互观察一下看该去哪。不过因为我不曾进过三温暖,所以也不太清楚该怎么做。
我拿着要用来垫在屁股底下的蓝色板子走来走去,走着走着就有其他人来了。我不经意地看向经过我旁边往三温暖走去的中年女性,接着就有某种类似既视感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让我的视线不小心就固定在她身上。接着对方也立刻做出反应,往我这边看了过来。而且明明只是四目相对而已,她就直接停下了脚步。
不晓得她是不是只打算进三温暖而已,连泳帽都没有戴。她的头发是黑的,看起来差不多是已经为人母的年龄。
她到底是长得像谁?就在我还在为此烦恼的过程中,对方先开口了。
「真让人看不顺眼。」
相反于她所说的话,中年女性是以开玩笑的语气向我搭话。这种语气并没有让我联想到任何人。
「因为这里都是些老公公老婆婆,所以就算是我这种年纪也会是这里最年轻的,可以让我沉浸在一种优越感里。啊,游泳教室跟网球教室的小学生不算喔。然后,在这种地方又出现了像你这样的人。你懂我的意思吧?」
「喔……」
她说得很快,而且是一口气讲完这段话。换句话说就是看年轻人不顺眼——她似乎只是想这样而已。
被人当面说这种话还挺新奇的。
「我开玩笑的。不过这里很难得会有年轻人来喔。」
「我想……也是。」
我在回应她的同时,嘴里也小小地「啊」了一声。
因为当我一看见这名中年女性的侧脸, 围绕在既视感周围的迷雾就随之散开了。
然后在刚从三温暖出来的老婆婆向她搭话时,我就确定这个想法是正确的了。
「安达太太你也来啦?不管你去几次三温暖都不会瘦的啦~」
「您真是多管闲事。」
她开朗地和同样来健身房的人说话。她的姓氏让我感觉到非常强烈的亲近感。
这是在我发现她长得很像安达之后立刻发生的对话。喔喔,命~运~
日本真小。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地方遇到安达的母亲。
这就叫做缘分吗?虽然我也不太会应付自己的母亲,但遇上朋友的母亲也会有那么点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的感觉—— 我如此心想,然后在蒸汽三温暖室里缩起身子盯着安达的母亲。
安达她讨厌聊到父母的事情,几乎是闭口不提,虽然到了我们这种年纪会几乎不提父母的事才正常,但我感觉她会这样的原因,大概不同于我们这种年龄特有的叛逆。我们对父母的叛逆态度中会有微量的热度,可是安达对父母的感情当中却没有温度,就好像沙子一样极度干燥。不过,感觉安达似乎并不知道,那些沙子会因为感情的显露而结成块。
「……然后啊,那个教练真的很不会教耶。」
「对啊。另外一个职员还比较会教,而且声音也不错……」
安达的母亲跟另一个阿姨满身大汗,相谈甚欢。好像是在聊网球的样子。在说哪个男教练很烂之类的。跟学校女同学在谈论哪个男同学的好坏时没什么两样。顺带一提,对同性的坏话能成为好话题这点也一样。
安达的母亲和女儿不同,很喜欢交际,而且很喜欢跟人聊天的样子。侧脸的部分除了和年龄相称的苍老肌肤以外都很安达很像,特别是下巴的轮廓,根本一模一样。因为发色也很像的关系,如果从远处看的话搞不好还会误以为是安达换了发型。
这间健身房距离安达家有好一段距离。亏她有那个热情来健身房啊——我就在不清楚这是不是在挖苦她跟某人比起来真是充满干劲的状态下,继续茫茫然地观察她。好热。
有如身处盛夏般的体感温度让我觉得昏昏沉沉,开始感到头晕。我原本就怕热。
但因为安达的母亲进来这里,我也跟着就被一起拉进来了。
「……真的是喔。话说回来,你家的孩子几岁了?」
「十五岁,现在读高一。」
安达的母亲被问到这个问题而如此回答。哦~原来安达的生日还没到啊。
「啊,真好。高中入学都考完了,很轻松吧?」
「还好啦。」
「我们家的今年要考大学……」
我的母亲去年是不是也在聊这种话题呢?
「虽然你说轻松,可是我们家的是个很麻烦的孩子,让我很伤脑筋啊。」
安达的母亲笑着说出这句话。她这句话让我的双眼擅自动了起来。
她那「麻烦的孩子」的说法,让我觉得不太舒坦。
「她也不会说自己在想什么,所以我也搞不懂她。她个性很阴沉,而且又很怕生。」
安达所描述的母亲形象很空洞,感觉不到母亲的用心。
换句话说,就是实际情形跟母亲所说的话完全相反。像这种不去理解小孩在想什么的母亲的模样,我多少也能够想象的到。大人总是会马上忘记自己就是小孩长大后的样子。
所以——
「那个……」
市场会有明明一点也不想搭话,却向对方搭话的时候。
「安……您家小孩的状况……我是不太了解,但是我觉得那种说法不太好。」
我说了谎。不,这算说谎啊?说不定我是无法说出自己很了解她这种话。
心脏剧烈跳动。说得好懂一点就是我在害怕。会怕是当然的。我一边感受到焦躁感渐渐集中到眼球上,一边认同自己感到害怕是很正常的这个想法。想要顶撞大人,就需要这么大的勇气。
我为勇气的不足感到非常着急,伸直差点连意识都变得模糊。
我会感觉到意识模糊不清,绝对不是因为被三温暖热昏所造成。
安达的母亲感到疑惑。大概是没想到我会加入话题吧。
「不就是因为没有去管孩子,才会变得不了解她吗?」
安达的母亲听完我的说法,瞪大了双眼。
难道我说错了吗?
我那爱多管闲事的母亲,对自己的女儿们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而那正是因为她有在关心我们。
因此她数落我的时候都能抓到问题重心,还会被我疏远……相较之下,安达呢?
所以安达母亲的那种说法不就是不适当吗?
「啊,我并没有想和您争论的意思。」
在对方开始尖声叫骂之前,我先开口如此说道。我不觉得自己可以说赢中年人。
我不想做那种没意义的事情。不过对方听不听得进去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你是跟父母一起来的吗?」
安达的母亲如此向我询问。语气听起来比想象中的沉稳。
「是没错。」
「你父母叫什么名字?是哪个人?」
「我觉得那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因为这是我自己的意见,和父母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在安达的母亲打算开口说话之前先发制人,开口说:
「我并不会和您谈论这件事。」
我再次强调这一点。我不想干涉他人的生活,也不想被他人干涉。
随心所欲地讲完自己无法忍着不说的话之后就逃之夭夭,这就是现在的年轻人。
这么不负责任的发言明明只要让它左耳进右耳出就好,但不知道安达的母亲是不是有什么考量,她并没有采取进一步的动作。她看着我的眼神与其说是对我感到厌恶,不如说有点像是对我深感兴趣。我没有报上姓名,而且她应该也没有察觉到什么,不过或许是因为被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年龄的小孩那么说才会这样。和她一起进来的阿姨,也在后面以无法理解这个状况的模样看着我们。
安达的母亲没有继续说些什么,也没有继续询问。但是,她也没有对我失去兴趣。
只是一直盯着我看。
她一直保持沉默。如果我不先采取动作,话题就无法继续下去。只有这点跟她女儿一样。 「因为不知道谁说的才是正确的,所以为了决定谁才是正确的一方,就来比赛吧。」
「比赛?」
我自己也觉得这理由还真是牵强。但我觉得比起跟对方争论,这种做法一定会更快。
不过我也不希望以后要一直和安达的母亲见面,所以我决定当场一决胜负。
「在三温暖里待到最后的人就算赢。如果我赢了,那就代表我才是正确的,到时还请您尝试在孩子的面前当一天好母亲。」
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具体来说,「好母亲」又是什么意思?我完全不知道。
但要是她接受这个条件的话,明天和安达见面时就会多一点乐趣。
「你这是年轻人的一种反抗吗?」
「没错。」
并不是因为我是安达的朋友才这么做。我把手肘顶在膝盖上,将上身向前弯。
我无法分辨顺着头发留下来的水滴,究竟是游泳池的水还是汗水。决定要比赛可能太轻率了。
果然还是算了——就在我干脆地如此妥协,打算撤销这场比赛时,我看见安达的母亲也跟我一样向前弯着身子。现场散发出一种「比赛已经开始了」的气氛,让我无法收手。
没想到她居然会接受一个才刚见面,而且也没说过几句话的人的挑衅。
我想起了去打保龄球时提议要比赛的安达。安达家的人或许都很拘泥于输赢也说不定。
跟她一起进来的阿姨疑惑地歪起头,很老实地对我们做出「你们真奇怪」的评语。没错,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这怎么想都很奇怪。明明我也没有说出什么要让安达的母亲改过自新的话,只是有点像是在抓她语病而已,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总而言之,一场耐力赛就这样开始了。虽然是场单调到没什么好形容的比赛。就只是在跟灵魂伴随着水汽一起从背上蒸发的感觉对抗而已。就只是这样。搞不好在游泳池比赛谁游得快,气氛还会比较热络。不过比游泳的话我赢不了的可能性比较高,所以我故意不提议要比游泳。
跟她一起进来的阿姨先行离开了。虽然她有劝我们要适可而止,但耳鸣的状况稍微变得严重了一点,很难挺清楚她在说什么。安达——人大概在家里的她应该想象不到这种状况吧。自己的母亲居然跟自己的同学在三温暖里做这种幼稚的比赛。
「什么叫做『好母亲』?」
在比赛途中,安达的母亲问了我这个问题。她的声音听起来干燥了许多。
我的意识有些朦胧,因此回答问题这个举动感感觉起来比平常还要麻烦。
「我不曾当过母亲,所以我不知道。」
「就算只是你理想中的母亲也没关系,可以告诉我吗?」
那是什么?理想中的母亲形象?
这种事情怎么能跟别人说啊。
「我想,只要当个普通的母亲就好了。」
「普通的母亲是怎样的母亲?」
「……陪陪小孩?一起吃饭?之类的?这种事……我不知道啦。」
在如此定义的同时,感觉又更看不清人际关系这种东西了。我觉得,人际关系只有在无形、飘荡的状态下才能维持它的存在。像是跟朋友,还有家人间的关系。就算试图过分充实这层关系,它的内涵也只会变得越来越空洞。如果刻意让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显现形体,那就会失去名为「无法看见」的价值而变质为其他的事物。这么一来,所看见的事物便会和一开始所期望的相差甚远。明明也没有去揭穿事物的本质,人却会擅自以为那就是其本质,而感到失望。
虽然只相信朋友好的一面也不对,但只去强调坏的一面,并说那就是他的本性这样也很奇怪。若不让好坏两面都维持在不完全了解的状态下,朋友关系就无法继续下去。
虽然我想应该不是对我的解释感到了满意所导致,安达的母亲再度沉默了下来。每当汗水低落到眼皮上她就会皱起眉头,抖脚的状况也变得更严重了。我也低下头来忍耐。
大概是在维持这个状态过了十分钟左右的时候吧。从进来的时候开始算,累计已经达到二十分钟了。
「前阵子有个老爷爷进来三温暖太久,结果晕倒流血了呢。」
「……………………………………….」
安达的母亲开始想办法要让我动摇了。这种有点奸诈的战术,的确很有大人的风格。
「我就故意输给你吧?」
安达的母亲满脸通红,并且面露不自然的笑容提出对我有所让步的投降。
我不喜欢这种做法。
于是我也在只要讲出「麻烦您了」就可以结束比赛的这个状态下,故意使坏。
「不用故意输给我没关系。」
「让我输。」
「不让。」
这什么对话啊?因为被热昏了,所以话语变得单调,进而让对话变得很奇怪。
「我就输给你吧。」
「请不要输给我。」
我们到底在说什么?就连这个问题的根本也开始变得难以掌握了。
「如果她真的很开心的话,我希望她可以老实地说出『很开心』啊。」
她突然转变话题。安达的母亲抬起头,突出下唇,摆出很奇怪的表情。
「不管带她去哪里都不会表达些什么,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觉得开心还是不满。」
「……您女儿?」
「对。」
「那是她几岁的事情?」
「五岁吧。啊,应该是四岁。」
安达的母亲屈指数着女儿的岁数。安达更小的时候……应该是把现在的安达直接缩小的那种感觉吧?
「不要想那种小时候的事情了,想象小孩现在的情形如何?」
「如果父母什么事都要念上一遍的话也只会觉得很吵吧?我自己就是这样。」
「是没错啦。」
虽然不希望父母很吵,但也不希望父母完全不理会自己。
会回应这种任性要求的顶多也就只有父母而已,所以希望他们能够察觉这种心情。
希望他们能够察觉孩子心中抱有这种矛盾。希望他们能告诉自己,在小孩抱有这种矛盾的情况下,该如何面对。
「好,差不多该输给你了。」
「就说不用了……」
安达的母亲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向入口。啊,她逃走了。
似乎已经达到极限了。
她在要推开门的时候,先停下了动作,然后缓慢地转头看向我。
「我女儿……啊,算了。」
虽然安达的母亲看起来好像想说什么似地摇了摇头,但她就在把事情说清楚的状态下逃到了外头。
我也跟着她离开。就算想回想自己有没有说了什么不太妙的话,也只觉得脑袋很痛。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外面,无力地坐上放在一旁的白色椅子,这时候我才发现到一件事。
这场比赛,一直到最后都没决定如果我输了要做什么。
很难想象居然会没察觉到这一点,于是我开始思考为何没谈到这点的理由。脑袋被热到意识模糊,根本没办法正常地在脑中组织字句,所以也只能得出很含糊的答案。
大概是类似身为大人的自尊心那种感情吧。一定是主张自己有那种感情的某种类似固执的东西,让安达的母亲采取了那种态度吧。
就像那样。我以小孩的思考方式,假装自己了解个中原因。
因为你昨天很努力了,所以今天休息也没关系喔——我的身体在对我这么说。
擅自为肌肉酸痛做出有利解读的我,从星期一早上就没待在教室,而是待在体育馆的二楼。我躺到地上,一开始觉得有些冰凉。季节确实正在往冬天迈进。
虽然不确定是巧合还是经过了什么计算,不过安达也同样在二楼。我们一起翘课,我还顺便借了她的脚。我把安达伸直的脚,也就是大腿当作枕头躺在地上。安达的皮肤一开始也是很冰凉,但现在已经是非常温暖。顺带一提,还很柔软。
「之前是不是也曾这样?」
「有啊,不过那时候是我的大腿给你当枕头。」
「啊,这样啊。」
我翻了个身,安达并非看着我,而是抬头看向天花板。她有些在发呆,嘴巴呈现半开的状态,不过脸颊却是泛红的。然后脚也有些不对劲。
「你的脚好像抽筋了,没事吧?一直在抽搐耶。」
「咦……呃,嗯。这不算什么。」
安达叫我不用在意。虽然我觉得不太像没事的样子——于是我用手指捏了一下她脚部在抽搐的地方,接着她的整只脚就弹了一下。她的脚因为弹起来而产生坡度,使我的头因此滑下来,滑到了她大腿根部的裙子上面。之后她的脚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但我觉得自己也要回到原本的位置太麻烦了,就继续躺在这个距离安达更近的地方。
我隐约想起了之前安达躺在我脚上的情况。原来如此,的确会有安达的味道——我如此心想。
在这段期间,安达也是一直望着上方。
虽然心不在焉,不过身体感官却依旧能做出灵敏反应的样子。
感觉她的样子很奇怪。我会想起昨天遇上安达母亲的那件事,说不定跟那件事有什么关联。就是因为那件事所以她才会过来,也是有可能。若是那样的话,那安达会心不在焉这件事也是我的错。
安达那张好一阵子没有主动开口的嘴缓缓动了起来。
「岛村昨天都做了些什么事?」
「就~随便做些事情啊。像是滚来滚去,或是漂来漂去之类的。」
「漂来漂去?」
安达歪起头表示对于无法理解的形容感到困惑。我默默隐藏自己去了健身房的事实。虽然我在想安达有可能连自己的母亲有去那种地方都不知道,但即使真是那样,那也不是能拿来聊天的话题。我往上看,接着便发现安达的眼神往旁边游移。
「昨天啊……」
「嗯。」
「我母亲……变得很奇怪。」
安达简短地小声说道。啊~果然是那样。看来我好像不小心扮演了让安达变坏的角色。
「你说变得很奇怪是什么意思?」
虽然隐隐约约能够了解到是怎么回事,但我还是决定装作不知道。安达用手指梳理着头发,用有些难以开口的语气说:
「她和我一起吃晚饭。」
「……那样很奇怪吗?」
那在我们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妹妹和父亲也都会一起吃饭。那对我来说是从小学时就不曾有过任何改变的理所当然,也成了我无法理解安达心中感受的理由。
「很奇怪……也可以说是很怀念?……还有……就是让我有种快窒息的感觉。」
就如同她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言语表达般,安达不清不楚地描绘着自身感情的形体。看来她无法从感情形体的轮廓上感受到心情舒畅的感觉,只感受到了突兀感的样子。
「虽然她平常都会煮饭给我吃,但不曾跟我一起吃饭。所以才会让我有那种感觉。」
「……是喔。」
「而且她平常也很少待在家里。」
看样子她好像遵守了和我做的约定。她的个性意外的还挺耿直。
那种类似诚实的性质也能在她这个女儿身上感受到。她们两个似乎在某些方面上有着非常相似的部分。
「你有很高兴吗?」
「没有很高兴。吃饭的时候没和她说上半句话,整个静不下心来,让我都吃不出饭的味道了。」
「那还真是糟糕。」
「然后到了早上又变回跟平常一样自己吃早餐了。她那样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谁知道……这我也不懂呢。」
我缩起身子来抱起自己的脚,对她撒了谎。安达的母亲在那时候一定也和她一样感到不自在吧。我并不同情任何一方,也觉得这种关系很常见。
顶多就是为自己的多此一举感到后悔而已。
安达也不会产生任何改变。不过对安达来说,借由那种少许的不自在而得到了和我——应该说和别人说话的机会,或许才是比较重要的吧。
「……………………………………….」
感觉不可思议。明明从家庭环境来看,我们有可能会是完全相反的人。
像是我和安达跟人相处的方式。一个是想要和他人保持距离,一个是渴望缩短和他人之间的距离。
…唔……不,或许这样正符合我们的情况。
越是活在良好环境的人越会不关心自己受到的恩惠,反之亦然。
大概就是那么一回事吧。
不过,我也没有那种想要独自生活的愿望。
再说那根本就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以前曾有人说过,若有一个能够独自生存的完全人类存在,那么他就已经超出人类的范畴……的样子。记得好像是因为那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类这种生物的平衡,所以必须当做是别种生物吧。反正我大致知道是什么意思,而且我也不打算成为那么无法无天的东西。
所以,我才会像这样躺在她的腿上。
「啊……」
安达简短地惊呼一声。原本看向上方的那双眼,现在正注视着我。
她似乎是在话题告了一个段落之后,才终于对我在她的肚子旁边这件事感到惊讶的样子。安达的身体维持着她受到惊吓的模样僵直不动。当我打算把脸稍微往上抬的时候,她就慌张地按住了我的头。虽然在想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也没有加以反抗,就趴上了她的腿跟裙子。她裙子的布料摩擦到我的鼻子,有一点痛。
这么一来本来就不是很高的鼻子又会被压得更垮了……算了,没差啦。
我暂时把脸埋进了安达的大腿。这种说法会显得我好像变成了变态一样,于是我思考着有没有其他更好一点的形容方法。但因为开始感到呼吸困难而懒得去多做思考,便觉得被定位成变态也无妨了。
由于放在自己头上的手移开了。所以我改变了一下躺的姿势。转向侧面之后,我就像是浮上水面般稍微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在不断重复呼吸时,空气的味道也跟着逐渐改变,使我轻轻笑了出来。
「的确会有呢。」
「咦?」
「安达的味道。」
我开口承认安达过去的说法是正确的。接着,安达就变得满脸通红。这让我觉得我好像大力打开了安达的开关。顺带一提,她通红的脸颊颜色和她母亲在忍耐三温暖热气时的颜色不同。那时候的是红色,安达的是粉红色。粉红色看起来比较娇艳。
在我发现那样的差异的同时,也试着对安达做出了请求。
「安达,你做一下仰卧起坐给我看。」
「为什么?应该说,为什么你从昨天开始就一直讲到仰卧起坐?」
「嗯~没什么,只是想看而已。」
我故意把那么问的理由蒙混过去,并要求她做仰卧起坐。安达在间隔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开始动作。
或许是不想让我发现到她脸红的事实也说不定。虽然已经太迟了。
安达趴着慢慢移往宽阔的地方。然后便以脚朝向这边的状态躺下,很干脆地开始做起仰卧起坐,而且还连续做了好几下。虽然她起身的动作很慢,有些迟缓,但她都没有在中途停下来。在连做五次以后,她就躺在地上,没有再继续做下去了。
有种被她展现出了同样身为翘课学生之间的差距的感觉。
「嗯……」
我直盯着她看。不晓得是不是很在意我的视线,安达抬起了头。
「怎样?」
安达露出了纯真的表情以及反应,让我忍不住想稍微捉弄她一下。
「安达同学,你的裙子底下全被看光喽~」
虽然根本没看见,但我还是故意这么说。接着,安达便跳了起来。
明明只是跟她开玩笑而已,可是她却做出了相当夸张的反应。她跳起来的速度,差不多就跟我妹在我房间里看到蟑螂或蜈蚣出没时一样迅速。她起身之后重新坐好,并压住自己的裙子,然后往我这边瞪了过来。
那样的举动再加上她泛红的脸颊,使得整体情景的构图变成了是她在狠狠斥责我的模样。
这样不就像是我欺负她而让她生气了一样吗?
「咦,我做错什么了吗?我只是很热心地告诉你事实而已啊。」
「你这是性骚扰。」
我打从出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被人那么说。照理说应该会因为性别的缘故,而一辈子都不会被人那么说才对。
「咦~居然说我性骚扰……有什么关系嘛,反正也只有我一个人在看而已。」
而且实际上根本连看都没看到。我一说完,安达就一边用手指抓了抓自己红透的脸颊,一边小声地反驳。
「被岛村看到……会很『那个』耶。」
「『那个』?」
对,就是「那个」——她说完这句话后,就没有再接着说下去。我不可能会知道「那个」究竟是代表什么意思。
待这段像是吹着红色的风的对话告一段落以后,我才转回刚才的话题去称赞安达。
「不过你居然有办法正常做出仰卧起坐,还真是厉害耶。会不会是因为你骑脚踏车骑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关系啊?」
「岛村就做不出来呢。」
「……哼哼。」
我可以听得见肌肉发出的哀嚎。我动着这样的身体,让自己仰躺在地。体育馆的地板上有着灰尘,还有亮光漆的味道。虽然把背部贴在那种地方上是不太舒服,但望着挑高的天花板就会觉得自己的意识好像逐渐被吸引了过去,渐渐地就不是那么在意了。
我把手放在头底下。屈起膝盖,吸气,然后把囤积在体内的空气吐出来。
我的脖子抬了起来。肩膀也稍微抬起来了一点。背部也稍微离开了地面。
脖子好痛。要抽筋了。肚子完全使不上力,逞强造成的影响开始出现了。
开始觉得呼吸困难了。
我放弃了。
「……你刚才那是在做仰卧起坐?」
安达提出疑问。
看起来只像是在动自己的脖子而已啊——她的眼神述说着这样的言外之意。
她应该是想说我的腹部没有出力吧。哎呀,你说的太正确了啊,安达。
我擅自认定了安达是对的。
我用手撑起身子,露出难为情的笑容。但我没办法顺利露出那种表情,感觉脸颊快要抽筋了。
会这样是因为全身各处都感受得到肌肉发出的疼痛。虽然我已经真的很努力地试着要露出难为情笑容了。
「只做一天的话果然不会有任何改变啊。」
安达露出不解的呆愣表情,歪起了头。似乎是无法了解我在说什么。
这样就好。如果她了解我在说什么的话,接下来就会展开又更稍微复杂的话题。那不需要被拿出来谈。
「你是指什么事情?」
「嗯~很多事情。」
我用手指往地板上推了一下,站起身子。拍了拍粘在屁股跟背上的灰尘之后,我便往二楼入口的方向踏出脚步。
差不多要到午休时间了。虽然到学校以后就一直在休息,但我觉得再稍微休息一下也没关系。
所以我打算去买午餐。顺便连安达的份也一起买回来。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一如往常,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发生明显的变化。
附录「社妹来访者」
往右移动。「沙沙沙——」对方也跟着移动。往左逃跑。「唰唰唰——」对方就跑到左边挡住去路。
我索性发出「唷——」的声音用跑的逃开对方,但对方还是一边发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边追了上来。为什么啊~
因为距离家里很近,所以我就逃进了家里。确认姐姐的鞋子有摆在玄关之后,我就一边在走廊奔跑,同时喊着「姐姐,姐~姐!」冲进走廊尽头的房间。
房间里的无脚椅被拿了出来,而姐姐就靠在那张椅子上看着电视。她向后仰,只有头转向我这边。她的头顶朝下,导致头发跟着垂了下来,让她看起来就像是恐怖电影里的角色。头顶朝下的姐姐一副嫌麻烦似地动起嘴唇对我说话。
「啊~?你回来啦~」
我告诉悠哉打招呼的姐姐,现在不是这么做的时候。
「有个奇怪的家伙!」
「嗯~奇怪的家伙?」
虽然姐姐也很奇怪。
「有一个头发像这样『哗——』的怪家伙追过来了!」
我比手画脚地跟她说明,接着姐姐就从无脚椅上站了起来。
「是变态吗?你没事吧?对方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姐姐蹲下身子,很难得的露出了认真表情来询问。
姐姐突然变得很有大人的感觉,让我有点吓了一跳。
「呃~有被她挡路。」
「还有呢?像是被摸,或是差点被带走之类的。」
「嗯~都没有。」
「那就好。」
姐姐放心地吐了口气。在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以后,她又站了起来。她走出房间,似乎是想要去确认外面那个怪家伙是谁。我也跟着走在她身后,但她说了一声「你不用跟来也没关系」,想把我赶回房间。但是我必须要告诉她哪个人才是我说的怪家伙,所以还是跟了过去。
姐姐赤脚走下玄关。「啊~姐姐果然是坏小孩。」「不要说话。」姐姐弯下腰打开信箱往外看。接着她就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的确是个怪家伙。」
姐姐小声说完这句话后就伸直了膝盖,把门打开。咦,这时候该把门打开吗?
「喂~那边那个谜样的小不点,不要再人家门前做出奇怪的举动。」
当姐姐出声这么说,在家门前走来走去的那个怪家伙就转头看向了这里。她的身高跟我差不多。穿着毛绒绒的衣服,衣服的帽子想是很沉重似地垂在她的背上。那,要说她哪里奇怪的话,就是她的头发是水蓝色的。她绑在后面的头发像是蝴蝶一样,周围还飘着从头发喷洒出来的许多发光粒子,手上还拿着装有可乐饼的盒子。
「喔!命~运~」
咦,是姐姐的朋友吗?她看起来很高心似地发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往这里走来。
至于为什么会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是因为她脚上穿的是海滩拖鞋。她不会觉得只有脚很冷吗?当她走近这里,她身边的许多粒子也跟着顺势飞了过来……好漂亮。
「喔喔,原来这里就是岛村小姐的家啊。」
「真是的,还真是有够容易让人混淆。」
姐姐捏起了怪家伙的脸颊。「唔咦~?」怪家伙的脸颊很有伸展性。
「一直追着我妹到处跑得人就是你吗?」
姐姐推着我的背,把我推到前面去。怪家伙维持着脸颊被拉长的模样,回答了一声「为啊~」。姐姐放开她的脸颊之后,怪家伙就先把头轻轻晃了一下,再点了几次头。
「我才在想她怎么会发出跟岛村小姐一样的波长,原来是你的妹妹啊。」
她说了些让我听了不是很懂的话。姐姐把手放上了怪家伙的头顶。
「这个怪家伙叫做社。虽然很奇怪,但我想她大概不会是什么危险的家伙。与其说她是我的朋友……呃——」
「不如说我们是命~运~」
听不懂。不过她的名字叫社……因为不是很好听,就叫她小社好了。
……她也是不良少女!因为她跟姐姐一样有染头发。
「那,你来这边是有什么事吗?」
「不,完全没有。不过倒是有吃可乐饼这件事要做。」
小社一脸按耐不住心中喜悦的样子,把可乐饼拿到自己面前。姐姐上了高中以后也多了一些怪朋友呢。真担心姐姐的将来。不过之前来家里的那个人头发是黑的,所以应该不是不良少女吧。
我躲到姐姐背后,接着小社也绕过来打算探头看向我 。「唔唔!」我逃开她,她就说了声「唰唰!」追了过来。为什么小社会想要追着我跑呢?她这样就好像是很高兴地追着讨厌狗的小孩跑的狗一样。我们两个以姐姐为中心在绕圈子。
虽然姐姐有转动脖子看着我们绕来绕去,但她似乎在途中就开始觉得腻了,而把手放到我们两个人的头上。在停下我们的动作之后,她就利落地从我们两个之间钻出去,打算回去家里。
「你们两个小朋友就一起去玩吧。姐姐我要去读书了。」
「咦咦!」
不……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啦~!我抱住了姐姐。「喂,不要抓我的裙子啦!」姐姐用手推我的额头。小社则是把手插在腰边,不知为何摆出了一副很得意洋洋的态度。
「说我是小朋友还真是失礼啊,岛村小姐。」
姐姐依然推着我的额头,并扭身面向小社。
「话说你到底是几岁?」
「我想想……」
小社屈指数起了自己的年龄。全部弯下来,又伸展开来。又弯下来,又伸展开来。她不断不断地重复一样的动作。姐姐一开始也是默默地看着,但因为小社一直持续重复一样的动作,所以她便傻眼地说:「喂喂喂……」小社数了好几十次之后,才终于开口回答姐姐的问题。
「大概六百七十岁左右。」
「你从室町……咦?应该是南北朝时代?的时候活到现在吗?你还真是厉害啊~」
姐姐完全没有把她的回答当真。姐姐眯起眼睛,笑得肩膀都在上下抖动。
「啊,我当然是以地球的计算方式来算的喔。然后我的同胞应该有八百岁左右了。」
不过小社的语气非常认真。姐姐则是傻眼到连话都说不出来,抓了抓自己的眉间。
「地球的计算方式?」
虽然小社说出来的话我几乎都听不懂,但我还是针对我在意的部分提出疑问。
我开口问她之后,小社就靠了过来。她在我逃开之前就把脸凑近了我的耳边,先对我说声:「叽里咕噜。」
「其实,我是外星人。」
「……………………………………….咦?」
「不要相信她说的话。」
姐姐对我提出忠告。这让我很想对她说「咦……可是……」。
因为她把这种发色明明就那么奇怪。为什么姐姐有办法无动于衷呢?
小社把盒子上的红色橡皮筋解开,打开盖子。里面放着三个可乐饼。
她拿起其中一个,递向我这里。
小社拿着可乐饼的画面,看起来就好像是把不同的图片随便拼接在一起一样。
「这是表示友好的证明,要吃吗?」
「那……那我就收下了。」
因为她也问了,所以我就跟她拿了一个。我把可乐饼撕开,分一点给姐姐。
「好熟悉的味道啊。」
姐姐吃了一小口可乐饼,把头转向一旁小声地这么说。我也吃了一口,发现这个味道是肉店卖的可乐饼的味道。是妈妈说「煮菜好麻烦」而偷懒的时候会去买的那种可乐饼,里面放了很多马铃薯,还放了一点点肉进去。是我喜欢的味道。
「好好吃~」
小社说出了和刚才一样的话。不过这次的好像是指好吃的意思。(注:「命~运~」跟「好好吃~」的日文发音非常相近)姐姐对她这幅模样感到傻眼,但同时也小小地笑了出来。而小社则是用一副真的觉得很好吃的模样在吃可乐饼。
那样的小社对我露出了开心的微笑。
知道她的名字,看见她对自己露出微笑。
那么一来「怪家伙」就摇身变成了「很漂亮的人」。
小社的眼睛和头发就好像是长了翅膀,轻飘飘地飞进我的心里住下来。虽然她的身高跟我差不多,但她的头发跟眼睛是小学里的任何地方都看不见的颜色。
妖精。
会忍不住想那样叫她。因为小社在我的脑海里轻飘飘地飞舞着。
今年遇上的最大惊喜,使我的心中充满一片水蓝色。
那一天,我和一位奇妙的朋友——小社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