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Astray from the Sentiment』

  房间里该带走的东西没有多到会让我很困扰。顶多就是衣服跟一些有纪念性质的东西。

  我把自己的生活从应该很欠缺娱乐的房间里一一拆下。刮除住了很久的这个空间的表层,再塞进纸箱里面以后,整个房间里剩下的东西可说是少得可怜。

  一坐上今晚会是最后一次躺在上面的床边,脑海里就浮现一些琐碎的回忆。

  从岛村家逃回来,把脸埋在枕头上哀号的那一天。

  因为想打电话给岛村,就端坐在手机前面苦恼的那段时光。

  一想到隔天的行程就睡不著,结果整晚都在毫无意义地不断翻身的那一晚。

  ……我开始觉得好像也不算琐事了。

  脑海里的一切都跟岛村有关。彷佛认识岛村之前的我根本不算真正活在世上。实际上,认识岛村之前跟之后的自己也的确是判若两人,甚至有种出现第二个自己──应该说组成我这个人的结构焕然一新的感觉。照这种说法来解释的话,等于我的实际年龄还很小,而既然还很年幼,那也难免多少会有点黏岛村。难免。

  失去生活感的房间墙壁跟天花板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同。我往后躺,与等同存在空房间里的空气一同躺倒在床上。明明一直到昨天都还很正常地住在这个房间里面,却感觉空气中有很多灰尘。这里已经变成了没有居住痕迹的房间。难道我的心已经抢先搬去新家了吗?

  现在是春天占据了镇上七成风景的季节。

  我明天要离开这个家,跟岛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我跟岛村都已经是大人了。至少以年龄来说是这样。

  我们不再穿制服,头发留得比以前更长一点,生活中改换吃上跟以前不同的苦,还变得会喝酒。

  不对,记得岛村喝不了酒。

  岛村好像是完全喝不了酒的体质。她之前用庆祝成年的名义喝过一次,结果闹得很夸张。

  细节就不说了,总之,她当时变成了一只岛村狮子。

  『这部分好像是像母亲。』

  对自己酒后失控很傻眼的岛村小声笑道。不过,我也觉得岛村的确就像她说的一样,比较像母亲。这从她给人的印象跟措辞都能明显看出来。

  个性温和有弹性,拥有很多会让人怀抱好感的特质。

  我觉得自己一定也有很多特质是像母亲。只是,我不知道这值不值得高兴。我有时候会想,我们或许有……对,我们或许有再稍微好一点的相处方式。可是现在想再多方法,也没有时间让我们这段已经彻底僵化的关系重新来过了。

  (插图009)

  「………………………………」

  没有时间,是一种非常方便的藉口。

  如果再说得更简单、更不客气一点,就是我们彼此都会觉得很麻烦。

  一想到要经过多少互动才能实现让我们变得感情融洽的梦想,就很提不起劲。

  「……我这样说不定有点像岛村。」

  明明这种事情没什么好高兴,我却觉得有点开心。

  接著我先看了一下时钟,才走出房间。我走下楼梯的脚步声,感觉不出跟高中的时候有什么差异。之前我跟岛村提到这件事,她就说『我还真羡慕你耶!』,但我到现在还是不懂她是对什么部分感到羡慕。

  我听到一楼传来声音,就探头看往客厅,结果跟坐在沙发上发呆的母亲对上了眼。母亲用视线上下打量过我一遍以后,开口问:

  「有要吃晚餐吗?」

  「我会在外面吃。」

  「喔。」

  母亲只有简短回应,随即回头看往前方。我也马上前往玄关。

  每个家庭都是这种感觉吗?

  岛村待在家里的最后一晚也会很热闹吗?还是会意外严肃?不知道岛村的妹妹会有什么反应?如果她很像我,那搞不好会哭。如果她很像我,那她搞不好会黏著岛村不放。不知道岛村会怎么应付她?

  我总是会马上去想跟岛村有关的事情,把自己家拋在一边。

  这个家在我心目中,大概就只占了这样的地位。

  在母亲心目中也差不了多少。

  她就算有什么想法,应该也不会特地说出口。

  当父母的看到小孩子离开家,让家庭环境产生变化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大概不会有小孩的我,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吧。浮现我脑海里的所有想法,都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我逃出家里,庆幸自己走往的某个地方还亮著灯光。

  因为我没有事先确认就直接过来,万一店家关门了,说不定就要落得在镇上四处徘徊的下场。

  这间店外观上的红色跟黄色依然散发著强烈的存在感,显得跟其他建筑物有点格格不入。不过,这种店搞不好就是要醒目一点才比较刚好。我走过停车场的车子旁边,看往店内。

  我不知道有多久没从正门进去了。

  「欢~光临……喔?」

  打了一声敷衍招呼的店长似乎在讲到一半时注意到是我,转头看向我这里。

  「喔,你今天是来当客人的啊?」

  看著我的店长不改双手抱胸的姿势,大步朝著我走来。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但店长给人的感觉完全没有变。连发音有些不标准的部分都还是一样。

  「晚安。」

  「欢迎光临。」

  「店长虽然说『今天』,但我辞掉这里的工作也很久了……」

  我是在高中毕业的时候辞掉的,所以也好一段时间没有来了。等我搬到外地,又会离这里更远,恐怕再也不会有机会遇到店长。我本来就没有特别想吃什么,所以我是用其他理由来决定要去哪里。

  「我明天要搬家,所以顺便来简单打声招呼。」

  「喔~这样啊。」

  店长「嗯」地点了点头。似乎是点完头才发现不对劲,又接著说:「嗯?搬家?」

  「你要说再见了吗?」

  「嗯。算……是吧。」

  「这下会变得寂寞不少呢。」

  「……店长真的这么想吗?」

  「仔细想想才发现好像也没那么寂寞啦。」

  哈哈哈哈──店长口气轻松地笑了出来。我就知道。我离开这间店的时间已经久到这间店不一定还在,甚至店长是不是还很健康都很难说,所以我其实也稍微松了口气。

  「你要吃什么?我们什么都有喔。」

  少骗人了。

  「请坐~」

  我在店长的带领下,来到离入口最近的座位上。我想起自己以前也是像这样带客人入座。

  我当时穿旗袍的模样……好像大受好评。但我根本不在乎周遭人怎么看我。

  除了一个人以外。

  「您吸菸吗~?」

  「哪有人都带人入座了才问?」

  而且,这里根本全店禁菸。

  「你还是一样无趣耶。」

  「谢谢夸奖。」

  我一点完定食,店长就往后场走去。店长走进去后,换另一名看起来是工读生的女生走出来,她很普通地穿著制服,也没有露出多少肤色,跟旗袍相差甚远。我以手托腮,心想是不是现在社会对这方面的态度变严格了。

  我个人倒是因为岛村夸奖我穿旗袍很好看,就结果而言还算不错。

  到头来,我还是很岛村。不对,我不是岛村,但就是很岛村。

  我想著岛村的时间可能比她自己还要久,说不定我的岛村成分比她还要高。

  岛村总是脱离不了哲学。

  不晓得是不是时间还很早,整间店只有我一个客人。工读生也只是站在一边,没有什么事情好做。我当年没有事做的时候,也是像她那样浪费毫无意义的时光。记得当时还心想──很忙跟很闲的时候都是一样的薪资,还真奇怪。

  「………………………………」

  一闭上双眼,就特别在意那些平时不会闻到的味道。

  我决定在外面度过长年在这里生活的最后一晚。我觉得自己不是想逃离家里,而是想找家里没有的某种东西……很像是想到处走走,想办法找出一些我心里几乎不存在的舍不得……感觉很像是这样。

  我好像是想沉浸在感伤之中。

  为什么?

  我找不到答案。不过,却不知道为什么希望自己有那样的情感。

  我现在的心境,或许就类似结婚的前一晚。虽然我不曾结过婚。

  不过,既然是要认识新的人跟新的环境,应该算满接近结婚的吧。

  ……还没开始新生活,我就觉得不想跟岛村分道扬镳了。

  之后,把我点的定食端过来的并不是工读生,而是店长。这份定食有炒饭、小碗拉面,还有一个勉强能当甜点的色彩缤纷的果冻。摆在边角的盘子上装的炸肉块大到超出托盘的上面跟左边。这份炸肉块就像岩礁一样,很多尖角。虽然很让人怀念,但装了三到四块会很担心吃不完。

  「定食本来有这么丰盛的吗?」

  「有时候会这么丰盛。」

  店长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准备走回没有工作要做的时候待的位置。

  「记得旗袍要在还能穿的时候多穿几次喔~」

  听到店长像是想在最后留给我的这份忠告,就算会很不自然,我还是刻意摆出笑容,微微点头。

  还能穿的时候……是吗?

  我是觉得年龄不影响穿旗袍,但店长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我决定这么想。

  吃太多了──我摸著右腹部,走在回程的路上。

  端出来的量还是跟以前一样不符价位,就算想藉著回忆跟氛围吃下肚,还是有极限。最后啃著炸肉块的时候,我已经吃不太出它的味道了。

  吃得太饱,脚步也跟著沉重起来。我拨起因为低头而垂下来的头发,仰望夜空。

  只有夜空跟空气中的味道,会永远不变。

  我认为自己应该不会再怀念以后不会再见面的人,跟不会再走的路。

  有谁能想像到读高中的时候根本不抱任何感情来往的这条路,竟然会通往这样的未来?一想起近在咫尺的这份未来,就不可能会有想回到过去的念头。

  「喔,是安达达耶。」

  「是达达~」

  我听到有人应该是在叫我,一转过头,就发现是日野跟永藤。我已经不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们是在几年前的哪个地方了,但她们外表给人的印象完全没有变。

  日野扛著钓竿,永藤则是莫名其妙不断转著竖起的食指。接著,她们两个不知道为什么直接以我为中心绕来绕去……而且仔细一看,才注意到绕著我走的变成三个人了。那个有著神奇水蓝色头发的女生说著「哇~」,加入绕圈子的行列。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就这么陷入动弹不得的状态,被她们耍得团团转。

  就在她们绕完五圈左右以后,日野跟永藤笑著退了开来。

  「我们没有什么事情要找你。那就这样啦,达达,帮我们跟岛村问好~」

  「拜啦,达达~」

  「要过得好一点喔~」

  她们两个离开得很乾脆。我甚至不知道她们有没有来得及听到我「啊,嗯」这句回应。

  这明明搞不好……不对,应该说有很高的机率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她们却没有显得依依不舍。不过,也可能代表我跟日野她们的交情就只有这点程度。我是很冷淡的人。

  我本质上对其他人毫无兴趣,所以别人一定也不会在乎我。

  如果那就是真正的我,那不断追寻岛村的我,又到底是谁?

  我有时候会冒出这种想法。

  ……然后──

  「晚安~」

  水蓝色的女生还留在我旁边。我一时想不起这个神奇生物叫什么名字。她的打扮也很奇特,穿著应该是鸭嘴兽造型的睡衣。兜帽部分的长长嘴喙非常有存在感。

  「晚……晚安。」

  「呵呵呵。」

  「咦,你不跟过去吗……?」

  我指著日野她们已经离很远的背影。「为什么要?」神奇生物表达疑惑。

  「我只是看她们在绕圈圈,才加入而已。」

  「啊,是喔……」

  神奇生物完全不打算离开我旁边。我直盯著她看,同时稍微往前一步。

  她也迅速跟著我往前一步。哒、哒、哒──我大步往前走了三步,她也跟著跳了几步过来。而且只要我停下脚步,她就会立刻停下来。感觉很像在玩一二三木头人。由于我们都是在跨很大步的状态停下来,看在旁人眼里应该会很蠢。

  我困惑地跟她四目相交,她也只是天真无邪地发出「呵呵呵」的笑声……我很不会应付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小孩子。我知道自己待人很冷淡,但对小孩子冷淡的时候会有点愧疚,会是出于本能吗?

  「你怎么了吗?」

  我才想这么问你。你为什么要跟过来?

  「呃……因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哈哈哈,你说这什么话呢。这世上不可能有人的想法会被别人看得一清二楚吧?」

  虽然她讲得很轻松,但这段话也让我稍微有种被点醒的感觉。

  「好像有道理。」

  原来这只鸭嘴兽想得这么深吗……应该没有。我看著鸭嘴兽的嘴喙这么心想。

  我搞不好很难得看到这个神奇生物是单独出现。

  我记得她总是黏著岛村。

  黏著岛村。

  我有些不满地盯著她看,神奇生物就面带微笑回答:

  「我也喜欢安达小姐喔。」

  「咦……呃……谢谢……你?」

  很少会有人说喜欢我。除了岛村以外……这说不定是除了岛村以外,第一次有人说喜欢我。我母亲也不曾面对面说喜欢我。我甚至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

  要实际表达对他人的好感,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所以,这个能轻松表达好感的小孩子……真的很神奇。

  应该说,她也神奇得太过头了。为什么她的头发跟指甲会是这么特别的颜色?

  因为岛村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所以我从以前就很难开口提这件事。

  「喜欢身边的每一个人,是很棒的一件事喔。」

  「咦,嗯……」

  我本来想敷衍地附和,却在途中觉得不太对劲。

  我想像岛村如果喜欢每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状况。对任何人都会摆出笑容的岛村。

  不论是对我,还是其他人。都是完全同等分量的笑容。

  对我露出的笑容没有多任何一点私心。

  我打心底不希望她那样。

  到头来,我的答案还是会变成这样。

  「不,我不这么觉得。」

  「这样啊~」

  我跟这个不对我的答案表示肯定或否定的神奇生物,并肩走了一段距离。

  我有点在意她想去哪里,就开口询问,随后这个神奇生物就用感觉是打心底不在乎的语气回答「其实去哪里都无所谓」,双眼直视著前方。

  「反正只要继续走下去,总会走到某个地方。」

  然后,用听起来很达观的讲法这么说道。

  「……真的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没错。」

  她不知道为什么是用过去式,接著说──

  「对了,我们好久没见过面了呢,安达小姐。」

  「咦,嗯?」

  「应该7199年没见了吧。」

  「什么?」

  「呵呵呵,你看起来过得很好,太好了。」

  她完全不理会我的疑惑,只是毫无意义地持续挂著平和的笑容。

  一回到家,就听到母亲难得语气很激动……不对,是单纯我没听过而已吗?

  她好像在跟谁说话。就在我边走边犹豫该不该跟她搭话的途中,她也注意到我回来了。

  母亲回过头来,稍微眯细了双眼。

  「你回来了啊。」

  「……我回来了。」

  我们的对话非常平淡。不过,这或许也会是我们最后一次对话。

  我直接往一旁走去。

  「喔,我女儿回来了……什么?为什么?」

  母亲跟对方讲了些什么之后,就把电话递给我。

  「……有事吗?」

  我不禁停下脚步。

  「她要你来接电话。」

  「是谁?」

  母亲叹了口气,像是在表达「你接了就知道」。我走过去,接过电话筒凑到耳边。

  我完全想不到有哪个亲戚会想要找我。

  「喂?」

  『呀呵~安达妹妹。』

  「啊,是岛村的……」

  我一听到声音,就知道是岛村的母亲。我认识的人之中,很少有人会用这么开朗的语气跟我说话。我的母亲跟岛村的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好朋友。岛村好像多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仔细想想,我还没问过她们搭上线的来龙去脉。因为我一见到岛村就会开始东想西想,根本没空问这件事。

  先不管这个了。岛村母亲打电话找我,会是要谈跟岛村有关的事情吗?

  『我是岛村的母亲A喔!』

  「啊……咦?嗯。」

  那有岛村的母亲B吗?

  『喔~喔~原来如此。』

  正当我在疑惑她到底突然懂了什么的时候──

  『你冷淡的反应跟语气跟她一模一样呢。』

  不需要多问,就知道她是说跟谁一模一样。我偷偷看了跟我一模一样的那个人一眼。

  站在一旁的母亲看起来很不自在,手还扠著腰。

  『你今天精神好吗~?』

  「很……很好啊。」

  我想起以前对岛村摆的那个姿势。她到现在还是偶尔会要我摆那个姿势,害我很难为情。

  『是说,安达妹妹你的喜好也满特殊的嘛。』

  「……呃?」

  『抱月生活能力不是很高,你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喔。』

  容易迟到、打扫很随便、煮饭功力只有安慰奖等级。她一件一件列举岛村在各方面的表现。岛村在我眼里看来是个在各方面上都能很从容的人,所以岛村母亲的评语让我感觉到我们的看法有所差异。跟岛村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家人,似乎会特别注意到岛村这个人的少数几个小缺点。

  而我大概是用比较全面,而且标准比较宽松的视角在看她,想要了解她的一切。

  『安达妹妹是有好厨艺的Man吗?』

  「我不是Man。」

  『那就Girl?』

  「我不太会做菜。」

  因为我对吃没什么兴趣,当然也不可能有好厨艺。

  「啊,但是我有做过什锦烧给岛村吃……」

  『对啊~说起来真怀念呢。』

  「咦?」

  『虽然我从没听说过。』

  「……这……这样啊。」

  我不太擅长应付她。并不是讨厌,只是很不会应付这种类型的人。我猜,母亲一定也跟我一样。

  「呃,就算岛村生活能力不高……」

  我只是假设,没有要贬低的意思──我暗自对不在场的岛村这么解释。

  「我也会代替她,多多磨练自己。」

  而岛村也会补偿我这份努力……应该吧。

  我相信她会。

  『这样啊。你满有胆识的嘛。』

  「谢……谢谢。」

  『哪天抱月感觉要睡过头了,你就直接踢她屁股叫醒她,不要手下留情喔。』

  「咦……呃,如果她是仰著睡,要怎么办?」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奇怪的事情。

  『那就把她翻过来踢一脚。』

  为什么这么坚持要我踢她?老实说,我不认为我敢踢下去。

  我甚至没办法想像自己踹飞岛村的情景。我不知道有什么方法能让我有勇气伤害她。这就像是一种诅咒,又像一种契约,也感觉像是一种让人不太想去积极执行,而且无法违逆的条件。

  『那就这样了。』

  「呃,好。」

  是哪样?

  『嗯~我想想。简单来说,就是跟我家傻女儿一起住,要过得开心喔。』

  她的语气听起来跟平常不一样,感觉有些害臊,讲话变得很快。是我的错觉吗?

  「啊,好。彼此彼此。」

  彼此彼此什么?也请你多多关照?好像不太对。

  『你们要和平相处。遇到什么事情,都不可以吵架。』

  「好。」

  『你要发誓会铭记在心。』

  「我……我会铭记在心?」

  『嗯。』

  她听起来很满意。她想说的好像都说完了。

  我懂她打这通电话的用意,但又不是很懂。我不太懂她讲的话是什么意思。

  换作是岛村,她会有办法听懂自己母亲的话,再加以回应吗?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听,但就算是母女,也一样是两个独立不相干的人……应该说,会有很多事情无法互相心神领会。

  「嗯。」

  母亲对我伸出手,像是在催我把电话还给她。我一拿给她,她就不发一语地回到沙发上。

  「……咦?电话还没挂断吗?」

  母亲疑惑地把电话贴在耳朵旁边,接著马上皱起眉头。

  「吵死了,已经没话好说了吧……啥?」

  感觉她们还会再聊很久,于是我决定默默走回房间。

  顺带一提,那个神奇生物真的在突然跑起来以后,就不知道去哪里了。那片鲜艳的水蓝色划出一道直线,替夜晚染上新色彩的模样,梦幻得好像在作梦一样。那说不定真的是一场梦。

  不过,依然残留胃部的沉重感,却也在在显示刚才那段路程全是现实。

  我回到二楼房间,在开灯之前先看了一下手机。岛村还没有回应。我不久前有问可不可以打电话给她,但没有回应,搞不好是在睡觉。以前这段收不到回覆的时间,真的会让我很不安。到了现在,我还是无法保持冷静。但是一直以来的经验,让我可以非常肯定岛村一定不会无视我,一定会找时间回应我。岛村很温柔。现在的她,也不怎么隐藏她内心深处那份总是很腼腆的温柔了。

  认为她这样的变化是源自跟我互相往来的影响,会不会太自视甚高?

  我在打开小灯之后爬上床,背靠著墙。接著把脚伸直,手握著手机,一边让身体休息,一边等岛村回应。重复跟昨天一样举动的我,明天就会前往截然不同的新世界。这也证明我的生活不是只会反覆做出同样动作的钟摆,而是成功逐步向前迈进。

  真正准备面临新的变化的时候,却莫名开始觉得很不现实。

  或许是碰触到原本遥不可及的朦胧梦想,让我的意识也跟著涣散起来了。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手机传来震动。只有一个人会让我的手机出现这种反应。

  『抱歉、抱歉,我睡著了。』

  「我有猜到。」

  我感觉到自己忍不住笑了出来。不久,岛村就打了一通电话过来。

  「喂?」

  『晚安达达~』

  「……那是流行语吗?」

  『咦?哪里的流行语?』

  我说了声「没事」,结束这个话题。我倚靠著墙壁,仰望没有开到最亮的电灯。

  灯光非常微弱,也因为这样,我才有办法直直注视著它。

  (插图010)

  「晚安。」

  『好、好。那,安达你找我……我猜应该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吧。』

  「嗯。我只是想跟岛村说说话。」

  我听见岛村轻柔的笑声。

  『明明我们明天以后就能天天见面了。』

  我感觉这句话就好像在我心里点亮了一座灯笼。彷佛春天造访了我的内心,带来一股温暖。

  「也是。那我们以后讲电话的机会也会变少吗?」

  『可能吧。啊,还是你要在家里讲电话?』

  「用传声筒应该也不错。」

  我不曾实际做过,也没用过。那只存在于我的知识当中。不晓得听起来会是什么感觉?我很想听听看岛村的各种声音。听过很多不一样的声音,然后在生活中的某一个瞬间忽然想起来,又变得很想再听一次。我很想特地营造这样的情况。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耳边传来似乎是想避免冷场的频繁笑声。搞不好连岛村都有点静不下心。我们一直以来几乎天天见面,但明天就会开始跟彼此分享相同的时光,也一定会有很多崭新的事物在等著我们去发现。时光的流逝,并不全然是坏事。

  『明天就要跟安达达一起住了啊……』

  「……你不喜欢跟我住吗?」

  『不喜欢的话,就不会跟你一起找房子找那么久了。只是──』

  「只是?」

  『因为一定要整理行李,所以现在有点「呃哇~」的感觉。』

  「呃哇~」

  我学她喊了一声,却掌握不到那实际上是什么样的感情。目前是感觉得出来她不想整理行李。

  「两个人一起整理应该会比较……如果会比较有趣就好了。」

  我无法保证一定会更有趣,语气变得比较保守。毕竟行李很多,还要搬动比较大的东西,以一段梦幻生活的起点来说,显得是没什么梦想可言。又或者当梦想不再是梦想之后,就只剩下现实了?现实为现在的我带来了饥渴。

  「我好像因为太期待了,完全睡不著。」

  一如往常。怕得睡不著,或是紧张得睡不著,或单纯睡不著。

  我明明过著不算健康的生活,却意外有足够力气做很多事情。

  我的手脚说不定是藉由岛村给我的某种能量在活动的。

  感觉这个假设的可信度很高。

  光是常常念出她的名字,就让我身体里的某种器官感到很充实。

  「岛村跟我的……家。」

  『呵哈哈哈哈。』

  「你……你怎么笑得这么豪迈?」

  『抱歉,我本来只是想附和一下,就跟著笑出来了。』

  想附和就笑出来是什么状况?而且,刚才有提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吗?

  到了现在,我还是觉得岛村是种神秘的生物。

  『只是想到你讲的顺序不是「我跟岛村的家」,就觉得很像你的作风。』

  是吗?一般会把自己摆在前面吗?那跟我认为的「一般」差很多。

  「毕竟没有岛村的话,就没意义了。」

  所以我总是会最先想到她的名字。我的全世界都是从岛村开始的。自己人生的起点在他人身上这样的矛盾,让现在的我沉浸在这么美好的幸福当中。

  『如果不是要跟安达一起住,我也不会想要离开自己家,去外面生活。』

  「……我想也是。」

  因为岛村待在自己家一定很舒适。我已经好几次对明明家里很舒适,却还选择跟我一起住的岛村道过谢了。虽然岛村每次都会说这种事情不值得特地道谢。

  而且每次都会面露温和的笑容对我说「毕竟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岛村……有跟家人聊什么吗?」

  『咦?今天吗?』

  「嗯。」

  『我们家是没那么……应该还算有点感伤的气氛。但我家里有个很不会看气氛的家伙,所以感伤的情绪都被中和掉了。不对,她搞不好是故意的……?嗯~这个部分有点难以断定啊~』

  虽然不太懂是什么情况,但看来还是有像一般人离家前一样,多少聊了一下。

  『既然安达你会这么问,就表示你家应该没有聊太多吧?』

  「嗯……不对,是完全没有。」

  『完全没有啊~』

  「完全没有。」

  完全没有提到要离家这件事。彷佛我早就不在这个家了。

  这个家里流逝的时光跟我住在这里的时候没有任何差异,也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夜晚。

  「这样果然很奇怪吧?」

  『是啊。』

  岛村讲得毫不委婉,肯定的语气中带有点睡意。

  『可是安达一直都很奇怪啊~』

  「咦?」

  『咳咳。这件事先摆一边,要我认真讲的话──』

  真的可以先摆一边吗?我是有点纳闷,但她好像想认真讲,所以我也保持沉默……我认为自己最近面对岛村虽然还是会慌张,但能保持平静的时间也变多了。

  『虽然很奇怪,但也一点都不奇怪。』

  「好深奥。」

  『我不认为父母跟子女可以单靠这层关系,就轻松了解彼此的心意。想要增进跟某个人之间的感情,就必须付出相对的努力跟苦心,费尽心思去培养感情。这是我最近领悟到的,而且再回想一些往事,也觉得很有道理。所以,安达跟母亲之间没有半点交流,也是很理所当然。』

  「嗯……」

  她说的跟我感觉到的大致上一样。连这种事都能让我有点高兴。

  『但是,没有建立感情的基础条件,也不一定只有坏处。举例来说~我跟安达不就没有那种基础条件吗?我们只是高中同学,也不是说住得很近,更不是从前世就认识了……前世应该是不认识吧。我自己要提到前世还讲得不确定也是有点怪啦。总之,你不觉得如果一段关系的起点一定要存在某种特别的连结,我跟安达一辈子都不可能有深交了吗?』

  「好像……有道理。」

  我会认识岛村,真的只是出于偶然。我跟岛村应该都没有一定要去体育馆二楼的理由。而我从这个起点开始付出相对的心力跟选择,才终于得到现在的结果。

  我一直以来都没有对其他人付出半点这样的努力。

  我的眼里只有岛村,让我根本不会有想跟别人打交道的念头。

  我好像是个单纯到很不可思议的人。

  「我只要能跟岛村培养感情……就够了。」

  我的世界全是用「岛村」组成的。

  所以,只要我还是只需要岛村一个人,就不会有任何损失。

  『如果安达你觉得这样就够了,那我也不会多说什么。』

  「嗯。」

  她的声音就好比一首安眠曲,语气相当温柔。我下意识缩起身体,抱住大腿。

  呵啊──我听见岛村小声的呵欠。

  『明明都睡那么久了,真奇怪。』

  「那我们先聊到这里吗?」

  『哦?没想到安达也会说这种话。』

  「因为要是聊太久,明天搞不好就没有话题可以聊了。」

  『不会啦,我们还有很多话题可以聊。』

  岛村很难得会说得这么肯定,让我忍不住心里一阵雀跃。

  没错,我跟岛村接下来还有很多时间可以陪伴彼此。

  我倚靠墙边。我透过这道墙壁,感受到陪伴著我的岛村。

  「我们明天也多聊一阵子吧。」

  『我们明天一定会聊很久的。』

  我的未来跟这份和岛村订下的约定,全都相当柔和,又温暖。

  我在这个从小住到大的家,也即将不再是家的地方吃的最后一餐,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吃。

  母亲一大早就准备好早餐,坐在我对面的位子上。我跟母亲之间在道过一句「早安」以后,就一直保持沉默,只是单纯坐在餐桌前,没有任何话题。母亲也显得很不知所措。但是她还是伸出了手说:

  「快吃吧。」

  母亲手以手托腮,要我快点开动。我回应一声「嗯」,拿起吐司。

  她看到我咬下吐司的一角后,也开始吃起跟我一样的早餐。母亲用筷子夹起沙拉,不发一语地放进嘴里。她完全没有表现出觉得哪一道菜色很好吃的样子,我想,我在旁人眼里也是像她一样,只是毫无感情地动著嘴巴进食吧。

  我吃的速度比平常还要慢。

  待在母亲面前,食物就会变得很难下咽──而她大概也跟我一样。

  一开始还很契合的零件,会在时间的流逝下变质,变得无法咬合。而双方都很懒得耗费心力制造新零件,直接搁置这个问题。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修复这个问题了。等吃完这份早餐,我就会离开这个家。

  虽然跟失去一个依靠是不一样的感觉──但我心里有种彷佛身体失去了一小部分的不安。

  周遭因为满溢室内的阳光,变得非常明亮。我用太过刺眼当作藉口,撇开了视线。

  我感觉到母亲现在也一样没有在看著我。明明无法跟她对上眼,我却感觉得到这个事实。

  母亲很平淡地吃完早餐,先行离开餐桌前。她立刻开始洗起盘子,背对著我。我们没有说上半句话,这样真的有一起吃早餐的意义吗?不对,只是碰巧变成一起吃而已……应该不可能是碰巧。她到底是抱著什么想法坐到餐桌前面的?

  我完全猜不出她在想什么。毕竟我一直以来都不怎么跟她说话……对,所以只要老实提出自己的疑问就好。既然是因为不懂造成的,那只要弄懂,就可以解决问题。

  我抬起头,打算趁现在问清楚。我看见母亲的背影。她离我不远,感觉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却又好像一旦碰到她,就会像老旧的墙壁表面一样,掉下许多剥落的碎屑。

  我的身体跟意识拒绝往前走,就好像有人用手指抵住我的喉咙。

  虽然是第一次尝试交流,却也同时是最后一次。我在周遭寻找最后一次的机会。我找不到任何开口的机会,只是默默看著面包一点一滴地变少。我在把面包全吞下肚以后,才终于发现到一件事。

  原来不只有少少一两件事已经是最后一次,而是我眼前的一切都已经是最后一次了。

  用这么平淡的心情看待这些最后一次的我,一定不会有任何感觉。

  「……我吃饱了。」

  脱口而出的不是提问,而是一声招呼。只是一段立刻画下句点的简单话语。

  「好。」

  母亲的回应也极为简短,连结起我们的这一条线也就这么断开。

  我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跟机会,已经彻底消失无踪。

  我刷完牙,洗过脸,化好妆。我一如往常地处理好每一个步骤后,走往玄关。

  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我多做停留了。

  「……我出门……」

  我回过头,话只讲到一半。

  这段话吹过半空,卷走嘴巴附近的所有空气。

  就算有人在家,或没人在家,我都一定会在出门的时候打声招呼。

  我一直以来都会对这个家打招呼。

  不过──

  「我出门了」是对还会再回来的地方说的话。我应该找其他的词……改用其他的词代替……

  我想不到除了「再见」以外的词汇。

  我默默走到玄关,穿上留下的唯一一双鞋。我试著回想这双鞋是什么时候买的,在随之失焦的视线下穿起鞋子。我的脚──这双准备带领自己前往幸福的重要双脚。

  岛村曾经开玩笑帮我按摩过脚部,但我因为当下脑袋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来当时的情景。被过去没有任何余裕的自己逗笑以后,我感觉心情轻松了一点,身体也不再那么沉重。心里涌上了踏出步伐的勇气。

  出发吧。出发去见岛村。

  走吧。跟岛村一起走向未来。

  「樱。」

  我不知道有多久没被直接叫名字了。我感觉到手指发麻,并回过头。

  母亲一手扠著腰,双眼看著我。她还没有化妆,而且脸部因为低著头,变得有点阴暗。母亲比我记忆中的模样还要年长许多。感觉好像还停留在需要抬头仰望母亲时的记忆,迅速追上了现实。母亲抓了抓额头。

  「樱……」

  母亲眯起眼睛,迟迟没有继续说下去。我只能小声回答一声「嗯」,等她愿意开口。我以前甚至不会回答一声冷淡的「嗯」,算是多少有点成长了吗?脖子上有某种冰冷的感觉,彷佛有不可能出现在脖子上的朝露划过。

  接著,母亲闭上双眼,大大吐了一口气,抹去原本的表情。

  随后只看见母亲摆出一如往常的神情,语气平淡地送我离开。

  「慢走。」

  想必她是在犹豫了许久以后,才决定选择这个说法。

  「嗯。」

  我穿好鞋子。注意力集中在脚跟,用力挪动踩著地板的双脚。

  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家。

  身体抢在脚步声前头,率先前行。「哒哒哒」的声音如影随形,轻抚著后方的发梢。肌肤还没感受到春天的温暖。前进的步伐,把许多事物也拋在了脑后。

  我的内心相当平静,要走到哪里都不成问题。

  就像放空脑袋,骑著脚踏车去打工的时候一样。

  结果,我还是没有任何感觉。

  我不论是在这个家,还是这个城镇的每一个地方,都找不出半点感伤。

  这让我体会到,原来我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后悔,或是舍不得的情绪。

  自觉到这一点之后,我突然觉得有点想哭。

  我不讨厌她。但一直到最后,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喜欢她。

  真要说的话,她在我心目中就只是这样的人。我猜她对我也是一样的想法。

  我想要对她说。

  我──

  我的声音跟思绪在这时候中断,化成碎片,要花上很多时间来找出接续的答案。

  而我也在这段时间内不断迈步向前,愈走愈远。我这双没有理由停下的脚,走起来毫不留情。我感觉自己就这样走了一辈子分量的路途,并像是在最后突破了某种障碍,回到这座城镇当中。

  我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心里亮起一道火光。一股重力压在肩头,开始闻到陌生的气味。

  接著感觉到春天拂过脸颊,本来快要泛出的泪水,早就缩了回去。

  走过这么遥远的路途,我才终于整理好自己想告诉她的话。

  这样不会太慢,也不会为时已晚。

  因为,我终究没办法面对面跟她说出这番话。

  我们就是这样犯下了非常大的错误。

  但我还是想说──

  妈妈。

  我打算得到幸福。

  我会用不和你联络,不和你见面,完全不依靠你。

  还有不和你面对面交谈的未来──

  用我人生的每分每秒,告诉你我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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