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少年落下泪:传达这份憎恨吧 第一章 打破日常生活的呼唤声

  第一章打破日常生活的呼唤声

  在县立虹原高中,每年十一月上旬都会举行马拉松大赛。起点是高中的大门前,跑过产业道路及县道、省道环绕市区,终点是在位于十五公里外的河川对岸。每年的路线和距离都没有改变,而且所有学年的男生女生都得一起跑。

  马拉松大赛当天,住在靠近路线的居民,或中小学的相阔人员都会静静地垂头丧气。这是因为学力和运动两方面都算不上优秀,只有充满活力这点在市区赫赫有名的高中生,会大声喧哗经过附近的关系。在马拉松大赛当天,虹原高中的老师都平静地感到欢喜。这是因为学力及运动两者都不算出类拔萃,只会吵闹的学生全都跑到校外去的关系。

  学生方面,也沉醉于当天可以一整天不用上课,和隔天可以放假,所以会较为顺从地参加活动,而且风雨无阻。如果没有相当重大的事,就不会停办。事实上从创校以来,就不曾有中止的纪录。这就是虹原高中的马拉松大赛。

  虽然学生是较为顺从地参加,但却不是所有学生都认真专注于活动上。以走路开始的学生还算是比较认真的,有任意脱离路线跑去玩耍的人,也有跑回家的人。甚至也有搭上路过的脚踏车,直接请人载到终点的学生。

  没有什么优胜奖品,所以就慢慢来吧。这就是对大多数虹原高中学生而言的马拉松大赛。

  但是,对田径社员来说的马拉松大赛,却另有意涵。

  就竟是从何时开始的,至今已经没有任何人知道。在虹原高中田径社里,有个「在秋天的马拉松大赛里,社员必须在全校十名之内抵达终点」的规矩。田径社等于跑得快,因此所有人都擅长跑马拉松——想让这种充满偏见的威风在校园里众所周知,大概是某位虚荣的学长所定下的吧。这是社员们一致的想法。

  「太勉强了。」

  对社长简洁的一句话,社员一起点头赞成。社员人数男女加起来,总共有二十二位。要让前十名由全体社员包办的可能性极低。更何况是目前在社团活动中,躲在室内玩扑克牌比努力于田径竞技更为盛行的事实。这是因为秋意日深,在户外活动会感到寒冷的关系,社员的身体全都变迟钝了。而说出「在运动会的百米赛跑上,可以轻松超越书法社的人」的,是社团内脚程最快的二年级社员。但所有社员中有人能跑进前几名的可能性,还是低到谷底。

  「话虽如此,但规矩就是规矩。因为太勉强而打一开始就当作没看到,这就太不像运动员了。」

  社长说完,社员又一同点点头。

  「在大赛之前实际前往路线,像个田径社员地练习吧。不过,大家别太勉强啰!」

  所有社员都在等着下一句话。

  「我们到比赛路线,去外头快乐的玩玩吧。」

  社员全都感到高兴。

  就这样,在大赛开始前一星期的某个黄昏,所有社员一起出发到马拉松路线。在稻米收成结束的田地追着蜻蜓,在迎接枫红的枫树下举行宴会,依照计画快乐地度过。夕阳马上就被黑暗吞噬,没多久浓浓的秋夜到来了。即使如此,宴会仍继续下去。

  饮料喝完了,猜拳猜输的一年级女社员被派去买回来。因为马拉松路线设定在车辆稀少的郊外,所以四周几乎没有商店。最近的店家是徒步要花十分钟左右的便利商店。

  「你用跑的。」

  社长对那个女社员说:

  「像个田径社的样子,让我们瞧瞧你的速度!」

  女社员回以「没办法啦」的苦笑后,慢慢地跑开。

  二十分钟后,买完东西的女社员回到宴会地点。那是位在稍微偏离田间小路的一个小公园。虽然是因为周边树林有非常漂亮的枫叶才选定的地点,但在太阳已经西下的现在,叶子的颜色全都无法区别。

  就算太阳出来时,大家也因为专注于吃吃喝而没怎么去欣赏树木。女社员嘴里这么

  嘀咕着,踏进公园的腹地之内。而之前社员再怎么踹都不会亮的路灯,终于点燃亮光。

  真是安静啊。在女社员离开之前,是笑声及掌声大到连栖息在树林里的小鸟都会逃之

  天天的吵闹。现在却没听见任何人的声音。只有微风吹起,树叶摇动的声音微微响起。

  大家应该回去了吧?女社员环顾着四周。地面上枫叶散落一地。在老旧的路灯照耀下,每片叶子都返照出相同的红色。

  去捡一片来看看吧,女社员不由得跪在地面上。但此时,她伸长的手停了下来。好奇怪。指尖上并没有预料中的叶片触感。她所碰触到的,是像冰冷液体般的东西。

  是血。女社员丢下购物袋,朝公园深处跑去。所有的社员应该在里面的溜滑梯前,围成一个圆圈坐着。而且,应该是哈哈大笑的。

  女社员在溜滑梯前停下脚步,吞了一口气。有好几个人影倒卧在地。有二十一人,是除了自己以外的田径社员。代替垫子的报纸染成一片血红。在他们周围,也有误认为落叶的红色物体飞散着。

  女社员飞奔到同伴身边。社长、社长、社长。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在陷入混乱,只顾着呼喊的她背后,树林正沙沙地摇动。

  有个脚步声响起,刺进女社员的听觉。恢复神智的女社员缓缓回过头。在路灯下站着一个人。是个男人。男子手中拿着一根又长又尖的棒状物,尖端有红色的水珠滴落下来。

  「……为什么……?」

  女社员睁大双眼提出疑问。在男子背后,真正的落叶随风飞舞。男子举起了手中的凶器。

  在迎接秋天结束时节。

  在冬天准备开始之际。

  虹原高中的马拉松大赛,决定自创校以来首次停办。

  放学后,到虹原车站附近的流行大楼买袜子,在卖场的一个角落也陈列着围巾。

  冬天接近了。仔细想想都已经十一月了,一条丰花心中感慨着这种理所当然的事,伸手拿起商品。毛线的柔软触感令人感到愉快。她想起在前几天的天气预报里,有讨论到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还早来临,而且也比往年还要寒冷的话题。

  看到围巾的标价是两干圆,丰花口中说着「放弃」,然后把东西放回原位。丰花下定决心,今年一整年都不买金额超过三位数的东西。虽说是不买,但正确来说是不能买。连买个三位数以下的东西,每次都得跟钱包里的内容物做严格讨论。

  如果减薪期间结束再过来看看吧,丰花对着店内的镜子低声自语。在镜中,穿着虹原高中水手制服的长发少女,紧握着三双七百圆的袜子横眉竖眼。

  「如果是围巾,自己会编的话就很省钱。」

  一同前来买东西的同学挑选着包包,对丰花这么说。

  这名同学虽然不知道丰花是光流脉矫正术者,及她正接受那个组织非常严厉的减薪,但却明白丰花的钱包里面总是很轻——缺钱并不可耻,大概吧。丰花最近一反常态地,决定对周遭坦率说出实情。

  在放假时受邀出去玩,就算拒绝,也不会被人认为很难搞。而零用钱充裕的朋友,也曾请她吃学校午餐。今天也是因为有朋友给她这家店的五百圆折价券,丰花才有可能来买东西。

  想着交友关系真的很重要,丰花回应同学:

  「编织啊……我也做得到吗?我从来没做过耶,手边也没有工具。」

  「没那么困难啦,我来教你吧。」

  同学把包包放回架上回答她。

  「我家里还有很多没在使用的钩针和多余的毛线,我也拿来给你吧。」

  「真的吗?那么,不知道我能不能编出手套或毛衣。」

  「只要努力,我想一定可以的。你是想把冬衣全都换新?」丰花做出「算是吧」的回应,暧昧地笑着。事实上,不管是围巾、手套还是毛衣,应该都在家中的某处,但她却不知道放在哪里。这是因为负责保管家人衣物的妈妈,九月份和爸爸吵架回娘家后,就一直都没回来的关系。

  在进入十月前不久,为了制服换季,丰花和双胞胎哥哥京介一起在家里搜索,花了几个小时才发现冬季制服。然后,在刚迈入十一月的昨晚,举行了「在真正变冷之前挖出冬季服装大会」。但找出来的却只有丰花在幼稚园时所穿的毛线内裤。

  丰花想着家庭不和谐真的很辛苦,朝收银台走去。收银台旁边摆了一棵桌上型圣诞树。虽然心里觉得距离圣诞节还有一个月以上,会不会太猴急了?但随着叹息,丰花重新思考。一个月、两个月的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所以说「一整年减薪十成」的可悲待遇和这段期间的回忆,应该也会轻松度过。丰花如此相信着,更加振奋精神。

  收银台看似空闲的店员,仔细地为她包装商品。不光是这家杂货铺,整幢流行大楼看起来都很冷清。如果是在平常,这里会是因傍晚下课学生而混乱的大楼,但最近的来店人潮却似乎不太妙。前些日子在大楼后门附近,发生了高中生被可疑份子袭击受伤的事件。

  根据报纸报导,受害者是就读市内私立高中的两人组。他们被从街角出现的可疑人物以类似棍棒的东西殴打,手腕及脚都被打中,连在杂货铺刚买来的玻璃小饰品都破掉了。因为天色昏暗,受害者没看见对方,所以犯人至今仍未抓到。

  「事件要是能早日解决就好了。」

  因为觉得店员可怜,丰花不由得对她这么说。店员则用力点头。丰花环顾着店内,偷偷地叹了口气。自己要是能做些什么就好了,但这里却不是身为矫正术者的丰花所负责的领域。

  「我认为犯人是后门的警卫。」

  同学站在丰花身边环臂说道:

  「事件当时,偶然离开负责区域,回来之后就发现受伤的被害者,这一定是他凭空捏造的。第一发现者大多都很诡异,所以犯人是警卫。丰花你不也是这么想吗?」

  因为同学打算表现锲而不舍的推理,所以丰花提出边走回家边讨论的建议。同学几天前经过书店时,受到名为「秋季推理展」的艺文活动牵引,之后就迷上了推理小说。但她的推理只是跟着线索来怀疑人,并不是太聪明的方法。

  离开商店的丰花两人,开始走在车站前的马路上。时间是下午五点。昏暗的天空中没有留下夕阳的颜色,寒冷的风将路树的落叶带走了。朝车站方向的车道开始壅塞,车灯的光芒连绵到远方。

  「我们学校的事件,一定也是一样的。」

  同学开始说道:

  「听说是偶然经过现场的人去叫救护车,所以那个报案者就是犯人。」

  所谓的那个事件,是大约一星期前,在马拉松大赛路线上正在练习的田径社社员受伤事件。正确来说并非正在练习,好像是正在路线附近的公园玩乐的事件。公园里出现了某个人,手持类似钝器的东西突然攻击田径社员,然后马上逃走。所幸听说没有受到致命伤势的重伤者,但有几名社员的腿骨断了,必须住院治疗。

  因为是突然发生的事,加上那座公园昏暗,所以完全没看到对方的长相。不论是对社团老师还是警察,田径社员似乎全都这么回答。

  接着在两天后的傍晚,就发生了流行大楼的那次事件。虽然被害者就读不同的学校,但两者都是市内的高中生,并且都是在黑暗中突然遭人袭击。因此也有人提出这是同一犯人所为的看法,但无论如何,两个事件都还没解决。不过这种程度的伤害事件,对于有很多不良学生的虹原市来说并不是特别稀奇。事件过后,在校园里大多数的学生都热衷于「犯人的目标」,但对此感到厌烦的人则全归纳出「犯人是逃得很快的不良少年」的说法。

  「我认为犯人是只以虹原市内高中生为目标的特殊变态。」

  同学率先爬上了天桥阶梯,用力点着头。

  「变态都有一个很大的目的。田径社的事件,是以马拉松大赛陷入中止为目标。而刚刚的流行大楼事件,则是以对经营带来影响为目的。」

  「有各种不同企图的变态啊。」

  丰花打着呵欠反问道:

  「可是这样的话,犯人会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嘛……如果是讨厌马拉松的嫌犯,应该是在附近……」

  同学瞄了丰花一眼后,就对自己的推理如此这般地开始嘀咕着。丰花则将书包、用布包裹的道具玲洗树树枝抱在胸前,露出苦笑。丰花不擅长跑马拉松,她的确思考过要是大赛中止就好了。虽然对受伤的田径社员不太好意思,但老实说中止比赛让她松了一口气。当然丰花不会为了取消比赛,而做出攻击学生之类的行为。

  如果持有强烈的恶意伤害他人,负面情感会对土地产生影响。这种影响,以光流脉矫正术者的专门术语称之为「闭塞」。矫正术者的职务是净化闭塞,及为了防止再度发生,而必须解开造成闭塞的原因。流行大楼和马拉松路线这两个事件,虽然警察持续进行搜查,旦这个土地的矫正术者也应该会暗中展开行动。

  「话说回来,一开始要编什么?」

  同学停下脚步,突然改变话题。看来是对推理感到厌烦了。丰花心想,她不再讨论事件话题也只是时间问题。

  丰花也将思考切换到新的话题。

  「你觉得做什么比较好?我真的是个外行人。」

  「那么,首先就编围巾吧。我想这很适合初学者,比较容易上手。毛线你想用什么颜色?虽然大部分的颜色我家里都有啦。」

  「这个嘛…」

  丰花不由得看着天桥下方。一对亲子的身影进入她的眼帘。不知是在哪家店拿到的,小孩子的手里拿着带有细绳的黄色气球。丰花以直觉做出决定。

  「其中一条就用黄色的吧。」

  「你要编两条?」

  「嗯,另一条用朴素的颜色,就选白色吧。啊,不过那小子不管在哪里马上就躺下来睡觉,这样好像会弄脏耶。还是选个脏了也不明显的颜色比较好。」

  丰花一说完,刚爬上阶梯的同学回过头来,露出笑容。

  「你说的『那小子』是一条同学吧,你连哥哥的份也要一起编?真体贴。」

  「我只是顺便编的。」

  丰花鼓起双颊说道:

  「只是顺便而已,况且完成之后我还要跟他讨工本费,五万圆。」

  就在同学说出「好贵的高级品」,而重新转向前方时——

  从对向走来的路人身体,碰撞到同学的肩膀。同学脚步一个踉呛,身体撞上天桥的护栏。虽然没看清楚长相,但似乎是个高大的男子。路人连声抱歉都没说,就从丰花身边走过。

  「等一下!连句抱歉也不说,你是想怎样?」

  即使丰花对他呼喊,男子仍头也不回地加快脚步离去。他穿着衣摆很长的黑色大衣。大衣的下摆像是拒绝什么似地僵硬地摆动。

  丰花一把抓住同学的手肘。而恢复姿势的同学回以「谢谢」的微笑。看来她似乎没有受什么伤。

  「真是没礼貌的家伙。」

  丰花又再度鼓起脸颊。

  「而且,他还穿着好像很暖和的大衣。就算听说今年会怎么寒冷,但才十一月刚开始而已,太逊了啦。如果现在就开始穿那种冬衣就不妙啰。因为之后还会更冷。」

  「我真的不要紧,你就别那么生气啦。」

  同学露出苦笑,用手指戳戳丰花的肩膀。

  「丰花你对软弱的人很严厉耶。唉,这也是没办法啦。因为丰花你所爱的人,是虹原高中第一的不良学生啊。」

  「我就说我没有特别喜欢京介啦,况且那小子不但有下床气又软弱。」

  丰花把嘴巴翘得更高,看着天桥底下。穿大衣的男人撞到刚刚那对亲子。小孩跌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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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跤,气球的绳子就从手中脱离。丰花在无意识间,发出小小的声音。

  「尽管如此,文化祭和期中考都结束了,马拉松大赛也中止了,短时间内不会有任何活动耶。」

  又再度乾脆改变话题的同学,率先迈开脚步。看来她并没有注意到丰花和天桥下所发生的事情,不断地向前走去。

  「说到下一个活动,在圣诞节之前应该不会再有了吧。因为这么空闲,所以我会好好指导丰花编织的。」

  丰花打算回答的声音,被突如其来响起的汽车喇叭声所抹消。穿黑色大衣的男人正横越过车道。

  飞到空中的黄色气球,勾住路树的枯枝,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

  即使有光流脉使者的专属医院——虽说在院内所进行的大部分治疗都是念诵咒语,称作治愈术的特殊方法,但大致上的制度似乎和一般医院没两样。门诊时间是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为止。周日、祭祀日、周四及周六的下午休诊。而住院病患的面会时间是到下午六点结束。

  一条京介经过柜台,是在接近结束时间的下午五点三十分。

  在光流脉统辖管理总局,通称「本家」的附属机构所经营的这所医院,京介这个夏天曾经住院一个月左右。之后到现在就一直没来看过病。因为住院病患中没有要会面的朋友,所以应该是和这里无缘。

  在柜台前面的电梯大厅前,站着一名女子。纤瘦的中年妇女一看见京介的身影,就点头微微示意。因为她穿着白衣,所以应该是这家医院的医生吧,但京介却没见过那名女子。他住院期间的负责医师,是个异常肥胖的男人。

  「你是一条京介吧?」

  女医生开口询问,低沉的声音在电梯大厅回响。一看到京介点头,女医生就缓缓地走过来。

  「我接到家长的联络,要来接你。」

  「家长……」

  京介环顾着四周。大厅内除了女医生和京介以外并没有任何人。把京介叫来的本家统率者,家长远峰秋一的身影当然也没看到。

  「听说是突然召开会议。」

  女医生脸上浮现出像是职业笑容的笑脸,朝电梯方向栘动。

  「他有留言要我跟你说:『把你叫来这里自己却不能过来,真是抱歉』。」

  女医生一按下按钮,两台电梯之中,有一台的门马上就打开了。

  「想让你见个面的对象就在六楼住院。我们走吧。」

  女医生走进电梯,像是在催促似地对京介点头示意。对于「想让你见个面的对象」,京介完全摸不着头绪。虽然全无好奇心,但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跟着走进电梯。

  京介和双胞胎妹妹丰花,都是本家正式登录的矫正术者。如果本家的首长说要他们过来,他们不可能没有回应。但像是对家长的忠诚心这种高贵的气魄,就算在内心如何寻找,很可惜地却找不到。不过对于在不遵从命令的情形下,来自副家长所下达的处罚,光是想像心脏就痛了起来。

  「刚下课?」

  在电梯里面,女医生看了京介所穿的学生制服一眼,说道:

  「约定的时间我记得是五点钟吧。因为你迟到满久的,所以我还挺担心的。因为最近发生了许多危险的事件。」

  京介简短附和一声,不自觉地低下头。他心想,为了调配放学后到五点之间的时间,而在空教室睡觉睡过头的事,就没必要正经八百地回答她了。

  「真辛苦,学生和术者两者兼顾。」

  在老旧电梯发出的上升声音下,女医生带着侧耳倾听的表情。没多久,电梯就抵达六楼。

  六楼的走廊一片昏暗,前方只能看到一扇像是病房的门板。周围没有病患或护士的身影,也完全没有声音及人的气息。女医生朝着那问唯一的病房,笔直地迈开步伐。虽然没有任何说明,但落后几步距离的京介也跨出脚步。

  女医生用钥匙打开门。在那之后还有一道门,但却是全都用厚重的透明玻璃所制成的特殊门。在玻璃的另一边,可以看见狭小的个人房。

  房间里面没有窗户,在天花板的角落,装置一个发出淡淡橘色光芒的照明灯。是个光源只有那个的昏暗房间。沿着最里面的墙壁所装设的床上,躺着一名中年男子,因为黑暗的关系无法进行确认,但京介感觉那不是自己熟知的面容。

  家长远峰所说想让自己见面的人,就是这个男人吧?京介坦率地向女医生询问:

  「那个人是?」

  「在本家高层担任某项职务的人。」

  在玻璃门前停下脚步,女医生回答道:

  「不过,据说他没有实际负责职务。应该说已经无法负责比较正确吧。」

  并排在女医生身边,京介静静地皱起眉头。在紧盯玻璃的的过程中,感到有种像是在观察关进展示柜里动物的错觉。在玻璃的另一侧,男病患静静地闭着眼睛。

  「是因为生病吗?」

  京介一提出询问,就感觉女医生的视线有几秒钟的时间,固定在自己身上。当京介回看她时,女医生的双眼已经转回病患的方向。

  「这名患者,」

  大概是感冒的关系,在只简短咳了一声后,女医生说道:

  「是无效治愈体质的第七阶段。」

  经过几秒钟的思考,京介先轻声附和一下,有意识地将空气送进乾渴的喉咙里。

  所谓光流脉使者特有的无效治愈体质,正如其名,是对身上所受的伤变得难以治疗的症状。进展的阶段可以分为七层,随着阶段提升,就表示如此一来肉体就将接近消灭。

  在玻璃另一边的病患,是这个症状的最终阶段。而京介现在则是被诊断出第四阶段。这名女医生大概也是从远峰那边听说这件事吧。

  病患的身体几乎全被棉被覆盖,但在看得见的部分,却没有看到们得一提的伤口。到底是因为什么问题而送进这种病房?大概是看穿了京介的疑问,女医生用食指敲打玻璃,促使京介注意。

  「病患的右手小指,你看得到吗?在指尖的地方有个小伤口。」

  虽然将意识集中在视力上,但从京介所在的位置看不见那个伤口。女医生背对着玻璃说道:

  「似乎是被文件或书籍,还是处理纸张时所造成的伤口。一般而言就算是擦伤,也会演变成严重的伤口吧。但是这名病患因为是无效治愈体质第七阶段,所以无论是治愈术、药品,还是人体本来拥有的自我回复力,全都无效。」

  「因为这种程度的伤口,就住进这样的个人房?」

  「正因为是这种程度的伤口,所以万一细菌感染,一切就玩完了。」

  女医生用鞋子的前端敲击地面,压低声音回答:

  「因为空气抵抗而产生的摩擦,也是同样的道理。光是对伤口施加刺激,一口气就会连全身的骨头部震碎。而这片玻璃的另一侧是因为特殊的结界术,所以才能时常保持无菌状态。不光是排除细菌,连空气压、风力和温度,全都得计算控制。我们也把杂音造成的影响考虑进去,也做了隔音措施。」

  「嗯……」

  「因为患者本身的心跳和出汗也会震动到伤口,所以为了抑制生命活动,一天之中半数以上的时间,我们都以法术使其昏睡。明明对治愈术起不了作用,却对睡眠术特别奏效,总觉得是件很没道理的事。」

  「他一生都得这样吗?」

  「在这个病房内延长寿命的时间界限,大约是三个月。三个月一过,放着不去治疗的伤口,就会开始扩散到病患的整个肉体。变成那样之后,很可惜,连我们也无计可施。」

  「是吗?」

  京介无意问用双手碰触玻璃。这并不是关进动物的展示柜,是从生存中隔离,但即使如此仍然活着之人的碉堡。或是虽然还活着,却被放进去的棺材。他心中有这种感觉。

  为什么家长要把自己叫来这里?京介盯着躺在床上睡着的病患思考着。是因为自己之后就会变成这样,要早点做好觉悟的意思?还是说为了预防变成这样的那一天,要他趁现在尝尽人生?他觉得要怎么想都可以。

  虽然也想询问女医生,但京介却对开口说话嫌麻烦。身边有人在,却不明就里地感到痛苦。

  「虽然有大小程度的不同,但人只要平凡地活着,无论是谁都会在身心留下伤痕。」

  面对持续沉默的京介,女医生大概是觉得呼吸困难,以接近自言白语的语气说道:

  「有的人伤口马上会治愈,也有人总是活得很痛苦,有各式各样的人啊。不过与其畏惧受伤或总是在意伤痕,我认为如何面对它才是最重要的。」

  京介沉默。女医生所说的话他可以理解,但他却提不出任何感想或意见。所以他无法回答。他自己心想怎样都无所谓吧,又还没面对过。女医生也沉默不语。

  经过走廊的护士,前来传达会面时间差不多要结束了。女医生点头示意后,对京介说:

  「要是你有其他任何问题,我都可以解答。」

  京介摇摇头,女医生大概是觉得自己多心了,表情稍微和缓了一些。

  「既然如此,今天就到此结束吧。我开车送你回家。」

  「我可以自己回去。」

  「可是,你脸色好像不太好耶。」

  「我本来就是这种脸色,经常如此。」

  京介伴随着叹息一起说出口,将手从玻璃上抽离。病患直到最后都没动过一下。

  「我会先向家长表达反对意见。」

  搭上无人状态升至六楼的电梯,女医生这么说道。京介也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我在想,不知道是不是让你心里产生动摇了?」

  「我并没有特别感到动摇。」

  京介将后脑勺及背部靠在墙上回答道。他是真的没有动摇。

  但是,当京介看到自己或许总有一天会遇到的光景时,他只在一瞬间想到不知道有没有逃脱的方法。这样的自己到底算是积极,还是无法做好觉悟的胆小鬼,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何时死去都没关系,以前的京介总是这么想的。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开始变得不会这么想了。

  电梯抵达一楼,和京介他们擦身而过,一名像是住院病患的老人走进去搭乘。在老人抱着的商店纸袋里,像是肉包子的东西塞得满满的。

  不知何时,变成了适合这种东西的季节。还有几次可以感受到晚秋就是晚秋?京介发出叹息并思索着。

  一条尚的头衔,是本家内医务室专兰医生。专门治愈术者认定测验个格,是距今三十三年前的事。尚以专门治愈术者为目标,并不是有想以一己之力,来拯救受病痛及伤势之苦夥伴的野心,而是因为治愈术是他最拿手的法术这种理由。没有更好或更烂的原因了。

  光流脉使者依据职业分类,有各式各样专门处理的法术。如果是净化大地闭塞的矫正术者,就是矫正术。如果是道具开发之类研究职的人员,就会是需要高度技术的高级法术。

  年轻时,尚也曾接受过单一职种研修。学习矫正术后,每当尚想要净化土地,原本土地闭塞消失的地方反而变得更加浓厚。学到高级法术后,当他想开发新的道具,开发用的研究室不知为何都会发生爆炸。

  不管是矫正术还是高级法术,法术的构成都很复杂,尚终于注意到这一点。而治愈术的咒语不论等级高低,都有很多容易记住的法术。就顺其自然来说,尚有自信可以控制的法术是限定于治愈术上。

  打从一开始,尚就不喜欢读术书。这是起因于学生时代就不擅长国文的过去。不只是国文,事实上他也不擅长念英文、数学和历史,所以就对读教科书感到不知该如何是好。简单的说就是尚不擅长读书。要说现在的他最先会看的,就只有体育报纸和赌博性杂志。他是个即使在工作的医务室里,如果不是心情相当高兴的日子,连病历也不会多瞧一眼的男人。

  因此,那天一条尚会踏进虹原车站附近的书店,可以说是非常稀奇的情况。

  下午六点过后的书店,几乎混杂着学生和下班回家的上班族。在「秋季推理展」的特集专区前,客人热情地群聚在一起。不修边幅到引人注目的尚,以职业、目的不明的中年男子身份,在店里显得有点过动。背景音乐是类似古典乐的沉静曲调。客人的数目虽然很多,却还是一样安静少有动作。即使没被人指责,尚却充分了解自己很明显地来错地方。

  尚在店内走了一圈。照明太亮了。但感想只有这一点,却没找到想找的那本书。尚正在找一本实用书。但是即使找遍书架,也没有发现教导让逃走的老婆回家方法的书籍。在来书店之前,尚前往本家的法术研究部,拜托他们开发让逃妻回来的法术。但接待他的年轻职员却说:「男人懂得放手的时机最重要」。在他痛殴职员被赶出部门后,于无计可施之下紧接着来到这里。

  因为一无所获实在太可悲了,所以他在杂志区站着看小钢珠必胜法。尚嘴里念着看完之后就回家吧,在那里转换方向。虽然妻子不见了,但对尚来说还是有家庭,回家之后还有孩子在等他。

  成年的长女工作很忙,无论是家庭还是亲人全都不接触。在长女之下虽然还有一对双胞胎,但不管是谁都不太接近尚。双胞胎其中之一是异常寡言的儿子,就算和他说话,也几乎不回应。另一个是异常多话的女儿,就算不和她说话,她也总是一个人说不停。

  难得有此机会,决定去试试刚刚学到的小钢珠必胜法,给孩子买些点心吧。就在尚朝着出口迈开脚步时,撞上了从前面走来的客人。尚的意识早就已经飞到777的画面,对方则抱着大量的书籍行走,彼此都没注意到前方。

  在将近十本书籍掉落到地面的声音下,尚恢复了神智。

  「哦,抱歉啊。我在发呆。」

  「不、不,我才是,真对不起!」

  迅速开口道歉的,是个绑着辫子的女高中生。身上穿的水手制服,是当地县立高中的制服。尚的双胞胎儿女也就读同一所高中。相对于女儿的裙子是短到令人拍手叫好,眼前正在收拾书籍的少女裙长,却是像用尺量过的及膝长度。

  「你是虹原高中的学生?」

  尚也当场蹲下帮忙捡书并询问着。少女晃动垂下来的辫子,只回答「是」一个字。写着汉文参考书、英文问题集和关于高中生校规问题的书籍有好几本。少女红着脸颊所捡起来的书,全都是这样的东西。尚颇感佩服地说道:

  「你真厉害耶。虽然我的小孩也是虹高的学生,但却不曾看过他们买什么参考书呢。真不知道他们是像谁?」

  「是…是这样吗?」

  「也没什么关系啦,就算很蠢,但只要有精神就好。」

  「说…说得也是。」

  「啊,不过儿子就没精神了。既蠢又没精神会变成怎样啊?」

  「该…该怎么办?」

  「唉,算了。给你吧。」

  尚把自己捡起来的书交给少女。在交出之时,尚不自觉地看了那本书的标题。在书脊上写着「这样就万事0K。恋爱烦恼明快解决」的字样。

  少女从尚的手中抢走书后,就大喊着「非常谢谢你」,朝收银台方向跑去。尚吓得目瞪口呆,连周遭的其他客人和店员也处于停止动作的状态。

  离开书店的尚,在寒风中蜷缩着肩膀,脚程快速地穿越到大马路另一边。在步行马上就可以到的地方,有一问刚装潢好的小鐧珠店。

  一穿过小钢珠店的自动门,景气良好的噪音就涌上来。尚自言自语地说着:「这里才是我的地盘」,露出了微笑。

  当京介以徒步方式走回家时,门口的室外灯并没有点亮。

  昏暗的夜空下,在二楼的阳台,洗好的衣服像是毫无干劲地拍动着。似乎还没有任何一位家人回到家。京介从信箱抽出信件,打开玄关大门。家里的各个角落,都可以感觉到寂静及寒冷的蔓延。

  脱去鞋子走进起居室,将信件和自己的东西放在地上,最后京介一头栽进沙发。虽然他心想要是能这样,什么都不想然后一觉到天亮就轻松多了,但他想起晚餐的值日生是自己,所以只好无可奈何地起身。

  打开室外灯、把洗好的衣服收起来、去买东西、打扫浴室。当京介正在确认应该要做的事时,电话响了。

  走到走廊接起电话。当他一报出姓名,间隔了大约三秒钟的时间,电话就挂断了。是打错电话?还是恶作剧电话?京介心想是哪个都无所谓,放下话筒走上二楼。

  当他将完全冰冷的衣物整理完毕时,电话又响了。真麻烦,如果又是三秒钟对方就自行挂断,连说话的时间都可以省了。下楼后,京介接起电话。但这回却不是三秒钟就挂断。

  「好久不见了,我是砂岛。」

  对方是国中时期去世的同班同学砂岛礼子的母亲。在礼子死后,因为她的父亲调职,所以一家人就搬到距离虹原市很远的城镇。京介和礼子的母亲说话,从葬礼上碰面当时以来,已经相隔两年了。

  「你是京介吧?」

  和两年前一样,礼子的母亲以沉稳的语调说话。

  「是的。」

  「你好吗?」

  「还好。」

  「丰花也是吗?」

  「她好得不得了。」

  在话筒的另一头,进出轻微的笑声。

  「你还是没变耶,京介。」

  因为是亲子所以才会相像,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但礼子和她母亲的笑法却十分相似。

  「上学快乐吗?」

  「普普通通。」

  「现在是怎样的感觉?该不会是在忙文化祭或考试吧?」

  「那些都已经结束了。」

  「这个月的月底,你有什么预定计画?」

  从话筒里可以听见狗吠声。或许是到搬去的地方才开始养狗吧。京介做出「我想没什么事」的回答。

  「是吗?那么,如果你想来倒也没关系,但能不能请你找丰花一起过来?我们要办场礼子的法事。」

  「这样啊。」

  「本来我们是想祭日当天才办,但那是年底吧?我先生的工作也很忙,所以才决定在十一月内办完。」

  「这样啊。」

  礼子不在后的第二个冬天马上就要造访了。真快啊,京介喃喃自语似地说道。狗儿不知是为了什么而兴奋,持续尖声狂吠。

  「京介,你会来吗?」

  「大概。」

  「能请你也问问丰花吗?」

  「好的。」

  「那么,我会再打电话过来。」

  京介做出回应后,缓缓地放下话筒。

  他在脑海里反覆思索「法事」这个单字。在葬礼时中途就离开了,所以这回应该要参加到最后一刻?他心想应该可以吧,要和她的牌位面对面,报告一下近况。在自己心中,应该还有这等程度的从容。

  京介仍将手放在冰冷的话筒上,试着思索自己的「近况」。没有任何称得上是近况的事。如果真要提,就是不再抽菸这件事。虽然术者的工作还在继续,但却减薪减得很严重。总算觉得活下去也不赖。还有一想到这里,就可以看到死亡的阴影。

  京介将手从话筒松开,用那只手按住自己的额头。明明应该没发烧,但却觉得有点烫。京介过去单脚跨进死后世界的经验,所以对于死亡本身,并个卫那么畏惧。虽然不害怕——或许自己还是动摇了,京介重新有所自觉。

  他心想这是出生以来,第一次不想接受死亡。所以,他不太清楚该怎么办才好。要是这么说,倘若礼子现在还在身边,不知道她会怎么回答?

  京介叹了口气,甩动一下脑袋。他心想都决定要在没有她的世界活下去了,这真是毫无意义的妄想。

  电话又再度响起。京介打断思考,接起电话。这次是完全没听过的年轻女子声音。

  「我是虹原高中的学生,我姓饭塚……请问…一条丰花在吗?」

  当京介一告知丰花还没回来,对方就接着说「那么」。

  「那么…一条京介在吗?」

  「我就是。」

  「啊,太好了……那么,一条同学也可以。」

  京介歪着头思考,纳闷着「也可以」是什么意思。不但没有和丰花被当成两种选择的印象,对饭塚这个姓氏京介也没印象。

  「我是一年四班的饭塚亚矢,你应该不认识吧?」

  不再说些客套话,叫饭塚亚矢的女生用稍快的语气说话。与其说是焦急,不如说她本来就是这种说话方式吧,京介自己任意做出了判断。

  「不认识。」

  「我也是,虽然对一条同学你们的长相和名字仅止于知道的程度,但却听过传言。如果有困难就去找一条兄妹,所以我才从名册里查询电话号码。」

  把脸和话筒分开,京介喃喃说道:又是那个?在学校里的京介两兄妹,是拥有奇怪力量的怪胎。虽然完全不知道光流脉或术者,但却有随便偷看到力量就前来拜托事情的学生。

  不知是否听到自己的叹息声了,对方的声音里掺杂不安的神色说道:

  「不是吗?因为文化祭的时候担任警戒工作的就是一条同学你们吧?而且,我也从三年级的赤尾学长那边听到传言,他说『一条京介会善尽职责,费用也很合理气』是这样没错吧?」

  无论是文化祭警戒委员,还是叫赤尾的三年级学生的保镳委托,京介的确都接受过。但这些都是因为被委托费用冲昏头的丰花强迫才接下来的。

  「我一直很苦恼,但也不知道这种事该拜托谁才好……我的朋友……该怎么说呢?我以前的朋友样子行点怪怪的。因此当我在想该怎么办的时候,就想起你们的传言……」

  饭塚以滔滔不绝的气势开始陈述。京介伸手打开走廊的电灯,对着话筒插嘴说道:

  「你朋友的样子怪怪的?」

  「没错,就是这样。所以……」

  「我想这种事,你该去问可以谘询这种事的机构。」

  「咦?」

  「我没去过,所以不太清楚。但学生名册里应该不会有,应该是登在电话簿上吧?」

  「可是……」

  「不好意思。」

  对方沉默了。确认沉默持续十秒后,京介静静地放下话筒。

  如果去学校,每个礼拜有三次会遇到不良学生来找碴,风纪委员也每天都在警告道具是违反校规。要是就这么连「万事通」的招牌都给挂上了,他会搞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来上学。不过就算被人问到底是为什么,对京介来说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当他面对话筒低下头时,玄关的大门开了。穿着制服的丰花,带着浏海还被风吹乱的样子回到家里。

  「我回来了。京介啊,如果你在家就先把室外灯打开嘛。回到黑漆漆的家——感觉很冷清耶。」

  京介随口回应了一下,丰花微微歪着头。

  「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好像带着比平常多一公克的灰暗表情。」

  「是你的错觉。」

  「思……喂,晚饭呢?」

  「还没做。」

  「浴室呢?」

  「还没洗。」

  「真是的,你快点动手啦。我肚子又饿,外面又很冷耶。」

  丰花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京介,开始脱鞋子。虽然书包和玲洗树树枝的重量没什么大不了,但还有一个大纸袋。而丰花的东西大概是暴露在空气中的关系,每一个都是冰冷的。

  京介无意识地看着那些东西,丰花却突然发出尖锐的声音,从京介的手中抢走东西。

  「不可以看!不可以看!」

  「是你自己硬塞给我的吧。」

  「从今以后你暂时不要碰我的东西,也不要进我房间。更不可以从门缝或是在墙壁上凿洞,偷看房间里面喔。绝对不行!」

  「就算你求我,我也不干。」

  「接下来我会忙一阵子,所以在我说可以之前,煮饭的值日生全都由你来做,没问题吧?」

  只说完这些话,丰花就抱起东西冲上楼去。

  听着用力甩上的关门声,京介皱起眉头。他心想,究竟在忙些什么是丰花的自由,但为何自己会被迫去当煮饭值日生?想了又想,他马上又放弃了。丰花的行动从以前开始,就几乎没有逻辑可循。

  京介开了室外电灯,打算直接去买晚餐材料,离开了家门。途中,迎面吹来的寒风连身体里面都冻僵了。

  虽然很想在制服外披件衣物,但他并没有返家,反而朝着夜路迈开步伐。想思考的事,和不想思考的事,现在好想全部集中冰冻起来。他这么思索着。

  一走到车站附近的超市,在卖场前面,京介就发现认识的人。

  穿着水手制服的女高中生,是同班的风纪委员塩原友子。塩原伸手去拿盒装豆腐,以非常认真的表情凝视着。

  京介打算装作没察觉塩原,混在购物人群中通过。就算是认识的人,但和塩原之间并不是会尽情畅谈的关系,真要说起来反而更接近敌人。对风纪委员来说,自己全身上下都是取缔对象这件事,在入学后的半年内,就已经相当清楚了。

  但是,塩原却还是注意到这里。她一看到京介的脸,就指着他「啊啊——」地大叫。其他顾客的视线全聚集过来,广播的音乐也中断了。

  塩原用手捣住自己的嘴,没有叫人她却小跑步地靠过来。从很接近的地方猛然露出怀疑的表情,塩原说道:

  「一条同学,你在做什么?应该不是来偷东西吧?」

  「我没那种嗜好。」

  「那么,你是来干嘛?」

  「一条同学竟然会做家务……真意外耶……」

  喃喃自语的塩原,看起来像是在过度感慨。反正一条京介是典型的不良少年,是会让家人感到困扰的类型,这些都是她自己的想像。虽然事实上是被家人使唤,但告诉塩原这种事一点意义也没有。京介无视于塩原,迈开步伐。

  「啊,我也是来买晚餐材料的。」

  理所当然跟上来的塩原,用呼吸有些急促的声音说着。京介随便敷衍一下,边移动边把商品丢进购物篮。塩原从背后一一窥视京介选购的商品,嘴里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

  「今天放学后,你在空教室里睡觉吧?」

  在要接近收银台的时候,塩原改变声调这么说:

  「任意使用空教室,这是校规禁止的!」

  「嗯。」

  「嗯什么,你要好好反省!话说回来,一条同学你总是放学后就马上回家,但今天是预计要做什么吗?」

  在提问的塩原眼底,摇曳着奇怪的光芒。装成闲聊的样子来套出对方的生活,她是打算用什么藉口或歪理来进行风纪指导吧。京介简短但很老实地回答:

  「有。」

  「是被叫出去打架吗?」

  「不是。」

  「那么,是去补习班?」

  「不是。」

  「那么……是约会?」

  「不是。」

  「那么……」

  将三股发辫沉重似地拨到肩后,还不知为何带着认真表情的塩原问道:

  「我……我从很早以前就很在意,一条同学你放学后,通常会做些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

  「……那……」

  店内的暖气稍微增强产生出效果。不知是否在擦汗,塩原擦了擦鼻尖。

  「我其实这次期中考的分数不太好,所以父母亲说要我去上补习班。」

  「嗯。」

  「可是,因为放学以后不定期会有委员会的工作,所以很难去上补习班。话虽如此,但感觉成绩下滑倒是真的。因此,虽然距离期末考的时间还很早,但我想从现在开始想对策。」

  「哦,是吗?」

  「我决定放学后到图书室念书。你知道吗?我们学校的图书室不仅人少,还装设校园里最新的暖气,所以很舒服喔。是个好地方。因此……如果可以的话,」

  说到这里塩原突然打断话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低声说出「还是算了吧」。因为对话很麻烦,所以京介也没有刻意反问。塩原之后就只是默默地走在京介身后。

  在收银台结完帐后,于店家的出入口,塩原客气地说了一句「那么明天见」。塩原家是位于以这家超市为准,与京介家反方向的位置。

  「那个…」

  背对着从店内流泄出来的亮光,塩原在眉间皱起一丝不苟般的纹路。

  「请小心,选择有人烟及灯光的道路走,不要闲晃直接回家。听到了吗?」

  在塩原脚边,有只鸽子正啄食似乎是有人掉落的饼乾。虽然鸟类一般来说在晚上都会看不清楚,但大概是店家周围很明亮的关系,好像对鸽子的行动没有造成任何问题。

  京介用脚尖将大块饼乾屑推向鸽子的方向,说道:

  「我不是小学生,就算不注意也没关系。」

  「田径社员遭可疑分子袭击的事件,你没忘吧?」

  重新拿好塑胶购物袋的塩原,以坚决的口吻说:

  「在车站前的大楼,也发生别校学生被可疑人物弄伤的事。犯人都还没抓到喔。如果他在这附近徘徊的话,该怎么办?这很可怕耶!」

  「我又不知道犯人的长相。」

  「认为和自己没关系,或不可能会成为被害人而轻怱大意是万万不可的。事实上随着冬天的脚步接近,太阳下山后的犯罪也增加了。像恐吓、抢劫、在路上砍人等等,现在是这种犯罪自然增加的时节,所以你要时常保持警觉。」

  大概是满是于自己的演说,塩原用力哼出鼻息后,点了点头。

  因为如果不回应两句似乎会没完没了,所以京介也沉默地点头。他心想与其说别人,你还是多注意自己吧。

  当他朝回家的路上迈开步伐时,塩原从背后对他喊着:「还有,明天上学别迟到啰」,但京介决定不予理会。

  回家的路,京介选择人烟稀少的昏暗道路,并不是出于对塩原的反抗心。夜路的气温比来时下降,且加上两个购物袋后,沉重的东西增加了。他会踏进没有人烟的神社广场,单纯是因为穿过这里是回家的捷径。

  当他走在铺满砂粒的参道时,京介察觉被人跟踪了。他可以感觉到背后有令人郁闷的气息。每当他步行的速度变快或变慢时,尾随的脚步声节奏也有变化。

  不晓得是谁,不过还真是麻烦。京介叹了口气。从进入国中起,这种差劲透顶的跟踪京介早就习惯了。大概是喜欢干架的不良学生跟过来,趁来到没有人烟的地方时,突然冲上来攻击吧。

  「有事吗?」

  因为没有等待对方行动的道理,京介转头这么说道。在相距五步左右位置的人影,似乎是受到惊吓,肩膀颤抖地停下脚步。

  把深蓝色羽绒衣披在肩上的,是个和京介差不多年纪的短发少女。在羽绒衣下面,还穿着虹原高中的水手制服。

  在参道上唯一装设的路灯下,少女的嘴唇发出声音。

  「我是一年四班的饭塚。刚刚有打过电话。」

  「是啊。」

  「我在名册上查到地址来到附近时,看到一条同学你走过……」

  「所以你就跟来了?」

  「拜托,刚刚的话题能不能请你好好听我说完?能拜托的人,我只能想到你们兄妹俩了。」

  饭塚快速走进京介面前,可以看见眉间很深的纹路。她似乎是个比电话中的印象还要强势的女学生。京介厌烦地答道:

  「在电话里也说过了吧。我的回答还是没变。」

  「因为被你挂掉电话,所以就这样跑来了。我家是在西口方向,走路要花三十分钟耶。」

  「天气很冷,走那么久的话会感冒的。你可不可以回家去?」

  「在你听我说之前,我是不会回去的。」

  「随你,我要回去了。」

  就在京介打算转身背对对方时,饭塚从羽绒衣的口袋,拿出闪耀温吞光芒的物体,朝京介的腹部刺下。两手背购物袋占满的京介,根本无法躲避。

  是一把感觉是用惯了的菜刀。刀尖在距离京介身体一公分左右的位置停下来,伹大概是饭塚的手在颤抖的关系,呈现出何时会刺下去都不觉得奇怪的状况。

  「我的兴趣是做菜。」

  饭塚眼睛闪出比菜刀还要耀眼的光芒,说道:

  「我很擅长把鱼切成三片。」

  饭塚手部的颤抖并不是因为寒冷,好像是因亢奋而产生的颤抖。而京介只是回答「那真是太好了」。

  他心想丢下购物袋,再夺下菜刀,几秒钟内就可以搞定。但是如此一来,袋子里的豆腐大概会碎掉,蛋也会破。虽然也可以在这里和对方互瞪到厌烦为止,但寒风刺骨,家里又有饥肠辘辘的丰花在等着。当然,他也不喜欢就这样被砍成三段。

  要是照塩原所说的,去走有人潮的明亮道路就好了。京介感到有些后悔,无力地咂舌。

  可以听到某处有短暂的破裂声。是谁在玩鞭炮或是不合时节的烟火?京介虽然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但到处都看不到亮光或火花。

  「喂,有放水煮蛋耶。」

  瞄着飘散热气的锅子,饭塚亚矢发出可疑的声音。

  京介无视于她,但坐在旁边的丰花却动起筷子,带着若无其事的表情说道:

  「是会放呀,因为有汤豆腐。」

  「在汤豆腐锅里,通常都会放蛋吗?」

  饭塚把视线对着京介,歪着头思考。京介继续不管她,丰花又狼吞虎咽地吃着饭碗里的白饭回答:

  「是会放啊,因为是火锅。」

  「是不是和关东煮搞混了?」

  「吃关东煮的时候也会放,连汤豆腐锅也会一起煮。有时真空包装咖哩也会一起加热。我们家从以前开始就是这么吃的。」

  「嗯……你们两个果然有点不一样耶。」

  「你叫饭塚吧?别嘀嘀咕咕的,你再不快点吃马上就没有啰。因为我家的餐桌上没有互相礼让的精神。」

  丰花把有洞的勺子递给饭塚,用力点头示意。京介在锅中放入的豆腐有四块。其中大半都已经移到丰花的胃里。饭塚说着「蛋滚来滚去的,真碍眼」,开始捞起所剩不多的豆腐。

  晚上七点三十分。京介抬头看看起居室的挂钟,轻声叹息为什么会变成这种状况。在拉上窗帘的窗户另一侧,寒风正狂乱地敲打窗玻璃。

  在神社广场露出菜刀的饭塚,结果就跟着他回家了。站在玄关迎接的丰花责备京介回来得太晚,手中还拿着两根像拉长的掏耳棒,可以改变风向的武器。

  京介预料如果对饭塚说,在吃完晚饭之前先在外头等一下,大概会被菜刀一刀捅死吧。而他又想如果对丰花说,在饭塚的话说完之前肚子先忍耐一下,应该也会被奇怪的棒子戳中吧。结果就发生了和虽然是同一学年,却是初次见面的女学生一起围着餐桌吃饭,这种非常离奇的状态。

  「都这时候了,你们的家人都还没回来?」

  从盘子边缘的另一侧,饭塚投射出警戒气息的视线。饭塚所坐的椅子,平常是姊姊在坐的。京介心想应该还是由丰花回答吧,但丰花却专注于剥蛋壳。

  姊姊是有捎来晚餐会在外面解决的讯息,但爸爸还没回来。大概正在努力打麻将或小钢珠吧」自从欠缺母亲的存在后,感觉每个人的个人行动越来越多,丰花只是很自我地不停使唤京介做事。京介拨开丰花弹出来的蛋壳碎片,说道:

  「这个家不太有向心力。」

  「嗯。不过有兄妹之间的团结啊。可以坐在一起吃饭不是很好?」

  饭塚浅浅一笑,将豆腐送进嘴里。虽然京介认为与其说是团结,倒不如说是隶属,但对初见面的人发牢骚也于事无补,所以他保持沉默。

  「所以,饭塚同学,」

  对第二颗水煮蛋下功夫的丰花,目光上扬地看着饭塚。

  「你说想拜托我们的事,是什么?」

  面对丰花的问题,饭塚的笑容和嘴巴的动作都停止了。丰花收拾蛋壳,塞进京介手中说道:

  「正如京介也说过的,我们可不是什么万事通喔。」

  「我知道,我说过我不会让你们做白工。」

  「不是这样的!」

  咬了一口水煮蛋,丰花低着头说道:

  「当三年级学长的保镖,跟接受文化祭警戒的委托员工作都是因为委托人有困难,而且能帮助他们的,就我所知就只有我们两个而已。所以对于其他人只要努力就可以自己解决的问

  题,不好意思,我们没办法插手。」

  丰花话说到一半,饭塚放下了筷子。餐桌陷入沉默,只有火锅内的汤汁煮沸的声音静静地响着。

  虽然丰花似乎打算要帅一下,但京介心想她嘴唇沾着蛋黄,样子实在满逊的。而且拉拉杂杂说了一堆,丰花还是把谢礼内容视为最优先。如果饭塚是身上完全没钱或值钱物品的女学生那就轻松多了。京介从椅子上起身,把被塞进手中的蛋壳丢进厨房的垃圾桶。

  「我知道了,那么,可以先听我说吗?」

  当京介走回餐桌时,挺直腰杆的饭塚正注视着丰花。

  「至于要不要帮忙,听完之后再决定也行。」

  「好吧。在听你说之前,京介!」

  京介心想连饭后的茶水都要准备吗,但丰花却递出空空如也的饭碗,说了一句「再来一碗」。

  还要再吃?京介垂下了双肩。

  虽然京介抱持着饭塚是否会对丰花的食欲感到恐惧而逃回家的小小期待,但饭塚却坐在椅子上身体纹风不动。

  当丰花把三碗白饭都吃下肚时,一直不动的饭塚,将左手臂靠在餐桌上。

  「我想一条同学你们也是本校的学生,应该从传言里听到许多……不过,我还是从头说起吧。」

  话一说完,饭塚就把羽绒衣的左手袖子,连同制服的布一起卷起来。饭塚显露出来的手臂,从手肘到手腕全都用白色绷带包起来。丰花瞪大了双眼。

  「这是最近才受的伤。我加入了田径社……说到这里,大概就明白了吧?」

  饭塚交互确认京介和丰花的表情。丰花眨眼的次数大增,看着京介的脸,而京介只点了一次头。是田径社员在太阳西下后的公园,遭到可疑人士攻击的事件。饭塚应该是那次事件的被害人。

  还听说社员之中有人住院。似乎抱持着和京介一样的疑问,丰花重新转向饭塚,压低音量说道:

  「你的手没事吧?」

  「嗯。是轻微的撞伤,下星期就可以拆绷带。」

  将羽绒衣的袖子回复原状,饭塚抿嘴浮现的笑容消失后,饭塚又再度开口说:

  「在那次事件里,遭受攻击的社员没有任何人看到犯人的长相。因为是在小公甽,太阳下山没开什么路灯的漆黑场所。」

  「报纸上也是这么写的。」

  「嗯。不过,其实我有看到犯人的长相。」

  咦?丰花发出令人觉得她哪里不对劲的声音。饭塚将视线落在放置于餐桌上的筷子,再次重复说「我看到了」。

  「你们知道在公园里的社员,因为吃吃喝暍而乱哄哄的事吧。后来东西吃完了,就派猜拳猜输的人去买东西。结果是我输了。因此,当我前往附近的超商又回来时,公园的路灯终于点亮了。所以可以看见地面上有枫叶散落,不过是我看错了,也就是说……那是社员头上或身上流出来的鲜血,大家全都倒在地上。」

  大概是回想起当时的景象,饭塚的脸痛苦地纠结在一起。丰花似乎是想对她说什么而张开了嘴,但饭塚在深呼吸后继续话题:

  「我只能惊讶,在现场惊慌失措。听到后面传来脚步声,我一回头就看到一个男的站着。他手上拿的像是棍棒……还是铁管的东西上还沾着血迹。我想一定是他干的。」

  「饭塚同学,你有看到那个男人的长相吧?」

  听到丰花的询问,饭塚微微点头。

  「因为是在路灯底下,所以看得很清楚。那家伙还打算用那个像铁管的东西打我。左手就是那时候被打伤的,但犯人没再对我多做什么,转身就逃跑了。虽然我想追上去,但双脚却站不起来。刚好这时候住在附近的农人经过公园,才帮我叫救护车。」

  反覆点头的丰花,几秒钟后又将下巴歪向右边。她皱起眉头说道:

  「田径社的人是后来才从警察那边得知事情经过吧。你那时没说出看到犯人长相的事吗?」

  饭塚的头呈直线摆动。

  「我没跟警察说,也没跟社员说。我只说我和他们一样,都没看见犯人的长相。」

  「为什么?」

  对于丰花的反问,饭塚的口气迟疑了。

  「……因为,我不想被警察抓。」

  「那是为什么?」

  「说到为什么……」

  饭坊沉默卜来。

  京介从饭塚身上栘开视线,撑起脸颊。虽然看到伤害事件犯人的长川,却不能对警察说。理由虽然有好几种预测,但饭塚想包庇犯人应该是最合理的。饭塚所看到的加害者长相,是朋友或是家人?京介想起在电话里,饭塚提到「朋友的样子怪怪的」这件事。

  「……呃…饭塚同学。」

  丰花将双手放在餐桌上开口说话。锅子和杯子微微振动。不知是否和京介有相同的想法,丰花的表情有些复杂。

  「你说想拜托我们的事,应该猜测得到。不过呢,要我们代替警察去逮捕犯人,我想也不能无罪释放吧。并不是说只要你付委托费,我们就什么都会做。」

  丰花很难得地以压抑的口吻说出这番话。

  犯罪者被警察逮捕,早晚都得接受法律的处罚。相反地,如果是对他人造成伤害的人被矫正术者抓到,那个人就会被引渡到本家,依照本家标准来处分。即使所作所为全都获得宽宥,但也有记忆、能力和存在本身却被迫遭到抹消的例子。饭塚并不是在知道京介他们是矫正术者的前提下,而找他们商量的。虽然不是以术者身分,以同校学生的身分是可以帮忙,但如果事情和犯罪者有所牵扯,那就另当别论了。

  就算心里多么想帮忙,但如果本家高层不准也是无可奈何。成为正式的校正术者后才过半年,这半年问京介和丰花碰到了好几个事件,都是自己亲手解决的。虽然并不是全部可以接受,但下级术者越是设法反驳,本家这个组织态度就越是强硬。

  「就算不会无罪释放也无所谓。」

  缓慢移动视线的饭塚,开口说道:

  「只是我想跟犯人再见一面。而且我想好好跟他谈谈……所以,我希望你们能找到他。」

  「钦,饭塚。」

  丰花微微地歪着头问道:

  「那个犯人到底是谁?」

  抬起头来的饭塚,眼神更为深沉地看着京介和丰花。京介发现,跟她拿菜刀刺过来当时的目光一模一样。

  「他是国中时代的…朋友。」

  简短回答的饭塚,从羽绒衣的口袋中取出一张照片放在餐桌上。

  「虹原南中。这张照片是两年前的冬天,去滑雪集训时拍的。」

  照片上,拍着身穿厚厚滑雪装的少男少女。男生有三人。拍的是集训时所组成的成员照片吗,还是一群朋友,京介一点头绪都没有,但照片中的所有人都浮现出率直的笑容。而照片背景可以看见滑雪场和山脉,纯白的雪花反射着阳光。

  「在正中间穿粉红色滑雪装的,就是我……」

  饭塚用食指压着照片说出这句话。就算会被对方指谪,但国中二年级的饭塚和现在相比几乎没什么改变。

  饭塚用单手抚摸了一下和照片没两样的短发,看着京介他们。

  「在我身边,不是有个穿着掺有水蓝色线条服装的男生?就是那个人。」

  就是那个人。说到这里饭塚的话不自然地被打断,当然,意思是他就是犯人吧。饭塚低着头不再多说什么,京介将视线移回照片上。

  那名男学生比饭塚高出一个头,彷佛可以从无忧无虑的笑脸中窥探他的性格。当丰花说出「好像是个体贴的人」时,饭塚点头表示同意。

  「他叫音无浩一。是个脑筋好,运动也行,个性也好的体贴男孩。」

  「嗯。饭塚同学,其实你是喜欢这个叫音无的人吧?」

  听表情放松的丰花一问,饭塚的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潮。

  「你为什么会知道?」

  「没什么,就是这么觉得。」

  「我们并不是什么男女交往的关系喔。」

  饭塚拿起杯子将水含入口中,快速地说着:

  「我们只是感情好,也没有表白过,是我自己单相思。况且音无他很受每个人喜爱。」

  「这个人现在怎样了?他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吧?」

  丰花一提出询问时,饭塚脸上的血气一瞬问就显而易见地消失。

  「饭塚同学?」

  丰花似乎认为很可疑,歪起头思考。将杯子放回餐桌的饭塚眼中,微微地出现动摇。

  饭塚伸手拿回照片,平静地说道:

  「滑雪集训总共三天两夜,这张照片是抵达当地的那天照的。这天晚上,本来是禁止从集训所外出,但似乎是班上男生中的某人说想试试看晚上滑雪,所以音无也一起去了。当天晚上本来天气还不错,但却在途中突然天气恶化,吹起了暴风雪。外出的男生全都慌慌张张地跑回集训所,只有音无一个人没回来。」

  窗外寒风怒吼。墙上挂钟的秒针声音,发出超乎必要的音量。

  「老师们都很焦急,也叫来搜索队,大家全都在找音无。」

  饭塚将照片放回餐桌上说道。然而,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隔天中午过后,在距离滑雪场相当遥远的深山找到了音无。老师说,他大概是在暴风雪中想回集训所,却走错了路。」

  「饭塚同学……」

  「他冻死了…样子真的非常美。」

  无视于丰花的声音,饭塚继续说着:

  「就像平常睡着的模样。所以一开始我还完全不相信。可是有举行过葬礼、换过班级、考试……那时候不光是我,等到发觉时,大家都已经可以平心静气地谈论它了。像是如果音无还活着,未来会怎么样之类的事。」

  可以听见在锅子里,煮过头的水煮蛋蛋壳自然产生裂痕破掉的声音。

  饭塚沉默下来,思索该挑什么话来讲的丰花也不说一句话,只有寒风和秒针在动作。而京介只是盯着饭塚的照片。

  同学发生意外而死。拥有和自己类似经验的他人。要因为这些就得抱持同理心,京介对自己的感受性也毫无期待。只是,他无法说出别人的事与我无关,像以往一样马上做出切割。

  「……可以等一下吗?」

  在秒针绕行时钟两圈左右时,丰花开口说:

  「音无是在滑雪集训中……死掉的吧?」

  饭塚依旧无言地点头。但是不论是目光还是脸色都很平静,连僵硬的表情也好像一点滴地恢复原样。

  「然后,你说上个礼拜发生的田径社事件的犯人就是他……」

  「我想你们会觉得奇怪也是理所当然。」

  饭塚打断丰花要说的话。大概是沉默的期间在脑海里准备好了,饭塚缓慢但话中不带哽咽地开始说明:

  「对幽灵来说是很奇怪,他似乎在这两年里年龄增长了,身高长高了些,比以前瘦了些,但他是音无没错。在公园初次见到时,我无意识询问:『音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犯人回答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他只说完这些就要逃跑,所以我才想紧抓住他不放。犯人想把我甩开,那时手臂就被打伤了。」

  「他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但是那时候,社员在眼前倒下,我也非常混乱。所以我想听到的话或许是我自己的妄想……即使在事件过后两天内心还是很混乱,放学之后我呆呆地走在街上,走到车站前的流行大楼附近时,我又发现音无了。音无绕到后门的方向,突然殴打刚买完东西要回家的高中生。」

  「你说车站前面的大楼……那个事件的犯人也是?」

  「当听到新闻报导和校园里的传言都说是同一个犯人时,我吓得冷汗直流。」

  饭塚从羽绒衣上按住自己的左手臂。

  「我追着音无,想和他说话,但又被他逃了。所以从隔天起,我每天放学后都在寻找音无。经过好几天终于又再见到他,而我也知道他经常会出现的地点。可是不管我怎么和他

  说话,他只说过一句『别靠近我』,还说他不叫音无。前天还被他威胁说如果再纠缠不清,下次不是受伤就能了事的。不过他是音无没错啊,我很确定的。」

  饭塚抬起双手,像是要遮住脸似地在鼻尖前把手掌合起。

  音无为什么会突然伤害他人,为什么会对我说那种话,我不明白,脑袋里只想着该如何是好。跟警察说大概也不会相信吧,也不能和国中的朋友说这种事。他们只会认为这是还没走出同学死亡阴影的人所说的妄想,而被当成笨蛋。」

  「饭塚川学……」

  「所以,我才来拜托习惯处理奇怪事件的一条同学你们。」

  饭塚以含糊的声音说出这番话。她的模样像是在祈祷,也像在哀悼。

  把犯人找出来和饭塚亚矢见面,这就是委托内容。虽然不能做出一定会达成的约定,但总之还是先采取行动吧。在丰花如此回答之后,饭塚总算回家去了。大概是听完刚才的事情后,害怕放一个人走在夜路上,丰花说了送你到附近的公车站,但饭塚却说没问题而加以拒绝。

  「没问题吧……」

  看着暂放在这里的照片,丰花吐出长长的气息。除了照片之外,饭塚遗留下一张汇集市区内发现犯人地点的字条。

  「如果会担心,拒绝她就好了。」

  听到京介收拾锅子和碗筷这么说,丰花鼓起了双颊。

  「都已经听到这个地步,没办法拒绝吧?但如果放任不管,饭塚就会追着犯人,不断在大街上跑来跑去。」

  对着锅子收走后变得宽敞的餐桌,丰花将手臂伸出去。

  「委托本身并不是复杂的事,只不过是去把人找出来见个面而已。但在那个人或许是伤害事件犯人的情形下,就不得不多注意一点了。还有就是应该已死的人这一点。不过呢…」

  拿起字条来看,丰花吐出长长的气息。

  「犯人自己说过『我不叫音无』吧?应该不是这么回事。假如那是音无的幽灵,我想他应该不会说这种话来否定。因为可以见到生前感情融洽的女孩,通常都会很高兴吧。」

  「我不懂什么幽灵的性质。」

  「算了,不去调查就什么都不会知道,但我还是觉得犯人只是长得有点相像的另一个人。」

  京介朝厨房移动。在锅子里添加高汤,丢下留给父亲吃的豆腐后,放在瓦斯炉上。还在锅盖上贴了一张「想吃就加热吧」的字条。

  「如果是别人,这样就好办了。」

  当京介在流理台洗碗盘时,丰花定近他的背后。

  「是别人的话就好了,对任何人来说一定都是如此。到底有没有问题?我在意的并不是事件本身……

  丰花从京介旁边探出头来。没发觉到这样会造成洗东西时妨碍的丰花,就用这样的姿势嘟起嘴。

  「我倒认为比起犯人是谁这种结论,由于发生这起事件而让饭塚同学回想起很多往事,如果又让她产生悲伤的回忆,就太可怜了。」

  「如果她是会在意这种事情的人,就不会强行跑来家里了。」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那个人是在夜路上拿菜刀刺你吧。这也可以想作是在情绪不稳的情形下所做出的行动。」

  「也是啦。」

  「倒是……京介你没事吧?」

  「我怎么样?」

  京介暂停正在移动海绵的手,看着丰花。丰花用照片的边缘搔着脸颊,垂下了眉尾。

  「听饭塚同学提起国中时候的事,让我多少想到了礼子。虽然情况不一样,但我想重要的人死去时,悲伤的心情都是相同的。」

  「……嗯。」

  「所以说,要是对饭塚同学产生栘情作用,害京介你又掉人万丈深渊就伤脑筋了……虽然我已经没事了。」

  「我也不要紧了。」

  京介混杂着叹息说道:

  「而且就算变成那样,你也不会感到困扰吧?」

  「当然会困扰啊。即使不是这样,今天的你好像也比平常更没精神。要是京介你不振作起来,有什么万一的时候会很伤脑筋的。」

  丰花嘟起嘴,用脚尖踢着地板。这是一种类似想买的玩具卖完,而正在闹脾气的小孩子行为。京介想着这到底是怎么了,转头面对丰花。

  「你说万一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那是……」

  「什么啦。」

  「……就是爸妈离婚的时候。」

  鼓起脸颊的丰花低语回答道。而京介真的叹出一口气。

  「姊姊是大人又很振作,所以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妈妈大概会回娘家,因为有亲人在。爸爸虽然是个大人,但一个人大概会过不下去,所以一定是住进麻将庄或本家的医务室吧。」

  大概是踢地板踢腻了,这回丰花改用脚尖轻轻碰触京介的脚踝说道:

  「因此我在思考该怎么办,想着跟你一起生活到底好不好?一想到这些,就不知不觉讨厌起预测这种事情的自己。最近这阵子该设法做些什么,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浑浑噩噩了。要是太闲散,冬天来临时却找不到围巾,大家都会被冻死的。」

  「你想太多了。」

  京介拉开与丰花相距一步的距离,扭紧了水管的水龙头。

  「如果变成那样,就到时再说了。」

  「可是,」

  「不论离婚还是冬天来临,到时再决定该怎么做就行。」

  「京介,你真是个闲散的人。」

  丰花以吃惊的表情说出这番话,但声音中却比刚刚的心情梢好一点。

  「那就……没问题啰?饭塚同学的案件就从明天开始行动喔。」

  从轻声开始哼歌的丰花身上栘开视线,京介在水龙头的流水下冲洗手指。沾在指尖上的洗碗楕泡沫,消失形体地随水冲落。

  如果变成那样,就到时再考虑就行。他心想这好像在说给自己听一样。

  当自己变成无效治愈体质第七阶段时,究竟还有没有思考的余地?

  *

  到达市区之后,他首先租了一个房间。

  组织里面有各式各样的「表面」业务,其中之一就是在某家不动产公司上班。据说因为这种关系,所以在全国各地拥有许多不动产。因此,被派到远距离地点时的住宿,并不是那么不方便。对于没有正规身分证的「杀手」而言,会爽快租借房子的不动产公司,通常任何城市都不会有吧。

  在市区道路沿线聚集了较为老旧的住宅,租屋周边的住家也像是在和古老竞争般,是幢称不上华丽的老旧公寓。木造的两层楼建筑物,每层楼各有四个房间。公寓还有个叫做「虹原庄」的名字。围绕土地的隔墙上,虽然挂着一面类似招牌的东西,但字迹模糊几乎已不可辨。隔墙上有植物寄生,结了好几个花苞。在这个季节里会开什么样的花?虽然无法马上想起来,但这种地方所开出来的花,最多只是一种杂草吧。

  租的房间是二楼的三号房。根据房东所说的,一楼除了房东充作管理用的房间外,全都是空房,二楼有住人的也只有一号房。因为虹原庄的墙壁很薄,所以听说连隔壁房间的住户自言自语都听得见,因此选了隔一个房间的三号房。

  这是一间三坪大小,榻榻米损坏到令人恐惧的和室。灰尘很多,空气污浊。如果照他以前的体质,大概会引起气喘发作。浴室、厕所和类似厨房的设备大致都有。刚才调查—下,来自浴室和流理台的自来水只有冷水。虽然记得房东曾自豪地说过「会有热水」。算了,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在使用淋浴时,调整一下皮肤感觉就可以解决。

  虽然房间里面没有任何家具,但却有一个听说是上个住户忘记拿走的手提式电视机。试着插上电源,结果正在播放综艺节目。

  —打开毛玻璃的窗户,就可以看见正下方有个宽三公尺左右的狭小阴暗空地。在矮建筑或窄巷杂沓组成的前方,可以看见电车的轨道。首发电车的声音看来可以取代闹钟。不过他并不在意噪音,因为他打算在任务完成之前都不睡觉。

  从窗口望着东边方向,可以看见车站前面的大楼群。在从公寓抬头看的高度里,全都是最高且至少有十层楼高的建筑物。虽然从这里看不太清楚,但其中应该会有光流脉统辖管理总局的建筑。

  从正面玄关闯进去,让术者自白就可以了。如此一来想要得到的情报,在十秒内不就可以到手了?这种提案,他曾半开玩笑地向上司提议,但上司却认真地驳回。因为听说在光流脉统辖管理总局,从今年夏天以后,就经常被施以强力的结界术,相关人士以外的人都无法进入。

  既然如此,在夏天之前指派这个任务就好了。当他这么说时,上司还是很认真地回答。在夏天之前,还没有发生我们该采取行动的情况。那就是在梅雨时所发生的管理总局内部纷争、盛夏所发生的具幻屋事件,还有九月时在这个城市死去的拜咒能力者,以及研究者。一切都有关联,直到现在。

  窗外有电车经过。车灯将视线烧成一片亮白,整幢公寓静静地吱吱作响。

  他关上窗户,站起来。心想来吃晚餐吧。明明对皮肤的感觉或睡眠用意志力再怎么样都可以调整过来,但只有对肚子饿是无可奈何,这也真是件奇妙的事。在这种时候,他才重新察觉到自己是个人。没把电视关掉就走出房间,他觉得回到房间时有人的声音,应该也不坏。

  离开公寓,他走到附近的便利商店。待在组织宿舍期间每天都会配送决定好的餐点,没有选择的自由。虽然这样并没有感觉到不方便,但要是有自由,会觉科比较高兴。种类众多的超商便当,选择又多又愉快。现在这个季节也可以买到肉包或豆沙包。虽然早已抛弃进入组织之前的嗜好,但却不可能舍弃买东西的享乐心情。要是被上司知道他为这种事情高兴,铁定会遭到责备。

  今天大马路上的学生身影也很多,商店前面也有年轻客人群众。这里是他直到两年前所居住的城市。或许会有人察觉到他。为了不让人们的视线对着自己,他隐藏住气息和脚步声。只要使用能持续几分钟的这项能力,也能不在收银台付钱就直接通过,但他毕竟不会这么做。这不但是因为银行户头里汇入充是的经费,并且因为无聊的事而受到组织惩戒是很愚蠢的。

  虽然隐藏住气息,把头压得更低行走,但却在期待人群之中有没有那个人的身影。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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