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1-15

  11

  「事故?」

  「是的。我和哥哥的父母原本就是亲戚……从小时候开始,不管有什么活动,都会两家一起进行。而且我们两家都只有一个孩子,所以我是真的把哥哥当成亲哥哥一样敬爱。」

  我和奈奈濑美眉买下药局里的店长大叔推荐给我们、「对任何感冒症状都有效!」的感冒药之后,站在正好放下的平交道栅栏前聊天。从刚刚就一直很在意运动鞋鞋带快要松脱的我,先说了一声:「等我一下喔。」然后把塑胶袋放在地上。

  自后方骑脚踏车靠近的阿姨,发出了不必要的巨大煞车声,停在我们旁边。她似乎觉得大白天就穿着运动服的奈奈濑相当稀罕,从头到脚看个不停。相信她刚刚也是用同样锐利的眼神,挑选出那根快要从置物篮的超市塑胶袋里掉出来的白萝卜吧。为了不让鞋带再次松脱,我将蝴蝶结中心的结打得死死的;接着站起身来,试图挡住这位阿姨的视线。

  「不好意思啊。然后呢?」

  「不过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每年惯例的温泉旅行的归途中,有点喝醉的山根伯父开着车,打算这样……直接闯过栅栏已经放下的平交道。」

  「欸,这样很危险耶。」

  「那个时候,我刚好坐在山根家的车子里……!因为他们那边会放我喜欢的录音带、放龙猫给我听……!结果,栅栏全部放了下来,我们的车子被困在铁轨上的那一瞬间……伯父似乎突然惊恐起来……」

  此时,眼前正好有一台疾行的电车呼啸而过,害我听不见奈奈濑美眉的声音。只不过就算没有被电车声盖过,她也似乎没办法继续说下去了。她像是要压扁那个放有感冒药的塑胶袋似地,将它紧紧抱在胸前,同时用力咬着下唇。

  「伯父他怎么样了?」

  当当当……警示铃声停止、栅栏也完全抬起来之后,我像是在催促她似地迈开大步,奈奈濑美眉也踩着怎么看都心不在焉的纷乱脚步跟在后面。她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铁青。真是可怜。尽管逼问她的人就是我,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这么想。想必当时的记忆应该全部都苏醒了吧。

  「……得救的人只有在最后一秒冲出车外的我和哥哥。可是哥哥却被撞飞出来的车门击中,右边膝盖就……」

  这时,叽叽声从前方骑车的阿姨那里传来,那是脚踏车轮胎仿佛威吓一般的摩擦声响。

  12

  「……所以我绝对不会原谅那家伙。」

  山根说完之后,过了好一阵子,我还是完全不了解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我完完整整的听完了附近小学的钟声,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

  「……啊?」

  光是把声音挤出喉咙都费了我一番工夫。

  「那个家伙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团糟。」

  「不好意思……我可以确认一件事吗?」

  「我的人生全乱了。」

  「那个我知道。不过,刚刚那个故事里,那个女人到底做了些什么?」

  听到我的质问,山根眉头中间的肌肉们又挤成了一堆。如果用胸部来形容的话,就是从A罩杯变成了C罩杯吧。

  「……她坐在那台车上。」

  山根如此低声说道,字字分明毫无错误。

  「……就这样?她和事故没有关系吗?」

  「……我不记得了。」

  「……」

  我仿佛全身没了力气、又像是充满精力,总之以往不曾体验过的感觉正狂扫着我的身体。但我仍然在脑中拼命确认刚刚听到的故事当中,自己到底有没有疏漏了什么。并没有。至少我没有漏掉任何一句话。

  「啊?可是你刚刚不是说她对你做了些什么,所以才要复仇的吗?」

  「她一定有做。只是我因为车祸的打击,所以忘记了。」

  等等等等等一下!高亢到有点可悲的声音,连同口水一起从我的嘴里飞了出来。

  「所以现在是怎样?你是在长大了之后,才打算报复这个连原因都已经忘记的旧恨吗?甚至过了这么恶心的生活四年?」

  「只要知道我一定要复仇就够了。」

  啊啊、真是够了!为什么就只有我必须对他的每一句话做出反应呢?冷静、冷静下来。首先这个男人的词汇量打从一开始就不足,所以一定有某个重点没有完全说清楚。那到底会是什么呢?我上下打量微微抖动着下巴、虚弱地坐在一边的山根,最后总算想到一个可能性。

  「……脚。对了,你的脚!那个伤势害你对原本能够成为马拉松选手的光明未来彻底绝望,所以不管是谁都好,你只是想把怒气宣泄出去!应该是这种感觉吧?对吗?」

  「不是。这并不是迁怒。」

  「是是是,总而言之,你就是恨着那个女人就对了。」

  我敷衍地点头附和,总之这番话就这样作结吧……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脑中突然浮现一个疑问。虽然心中有不祥的预感,但是我还是没办法忍住不问。

  「……话说你以前的脚程有这么快吗?」

  「……我国中时参加了田径社。」

  「高中呢?」

  「……美术社。」

  「……高中呢?」

  「……美术社。」

  「……」

  「……我那时在画油画。」

  「……」

  「……」

  我缓缓将牙签放回盘子里,正打算开口说出「你啊……」的时候,仿佛有些气馁而垂着头的山根,突然狠狠地用额头撞了矮桌一下。

  「可是跑步对我来说是比想像中更重要的事!比起画图这种东西,我更喜欢田径!直到再也不能跑步之后我才发现这件事啊!」

  山根在近到足以震麻耳膜的距离大声吼叫,原本紊乱的呼吸也变得更加急促。然而我的理解能力并没有差到以为他因紧握而青筋浮现的拳头,是因为感冒才颤抖不已。眼镜后方的愤怒已臻顶点。

  「可是那样其实……」

  「失去了之后才发现啊!至少我是这样!我就是这样!」

  再次打断我的发言的山根,不断地狠狠拍打矮桌,持续地吼叫。最后他恶狠狠地盯着已经开始变色的苹果,动也不动。

  「所以……我绝对不会原谅那家伙。」

  13

  绪川奈奈濑从老家的短期大学毕业后,之所以会立刻前往东京,成为某间发行免费刊物的小公司契约工,原因其实相当简单。

  就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吧;去了之后再彻底改变人格设定吧;这是无需特别加以说明也十足充分的理由。举凡和职场上认识的人一起出去吃饭,或者是互相交换了手机信箱等等微小的变化,奈奈濑都能细细咀嚼这份微不足道的喜悦,深深感慨:「啊啊,能够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这些都是事实。可是在这两年多的东京生活当中,其实也没有出现什么戏剧性的变化。

  和同事们一起吃饭仅只一次,手机简讯的往来也顶多三次;而且都是以社交辞令为内容作结。为什么自己就是没办法和别人好好相处呢?奈奈濑仔细审视了自己的问题所在,同时为自己似乎找到了解决方法而雀跃不已。

  不过很遗憾的是,对她来说,她所做的努力只是把名为做白工的系统安装在体内而已。就像天竺鼠的旋转车轮哪儿都去不了一样,就像鲔鱼的洄游水槽对人类来说只不过是观赏用的一样;这些事情只会白白消耗掉行为者的体力和精力。

  奈奈濑在公司里的主要工作是捏造免费刊物里的读者投稿专栏。经过错误百出的面试测验,当他们知道奈奈濑不会用电脑之后,这群忙到没时间教她的编辑部人员就像是将她实质流放似的,硬是把这个工作推给了奈奈濑。

  边看边学、好不容易才学会操纵文字输入软体的奈奈濑,拼命挪动着她如同醉汉脚步一样虚浮的手指,将文字输入电脑里。

  例如:「我去了上一期刊物里介绍的店铺!蛋糕超好吃,而且店长也非常大方亲切,非常满意!我从以前就一直在找可以和宠物一起进去的咖啡店,将来我也会好好珍惜这里的!」之类的开心意见;还有:「我想让今年满九岁的儿子上补习班,可是丈夫却想让他开开心心地长大,意见相左让我很困扰……」之类的烦恼;甚至:「正如同这位优柔寡断的妈妈一样,我家以前也曾经为了孩子的教育方针吵个不停。不过最后还是做出了小时候就该让他好好玩耍的结论。现在我深深觉得当初的决定并没有错。」之类的建议。

  细分各种性别、年龄和职业,奈奈濑化身成各式各样的人们,一个人撑起了这个专栏。才刚发行没多久、需求度不高而且内容不够洗练的免费刊物,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读者会写意见回函。如此一来、这份刊物就成了一本像是多重人格病患在自言自语似的危险读物。不过即使如此,奈奈濑还是觉得这比她负责的另外一个专栏要好得多。

  另一个专栏,就是每个月变换不同的手法,写一些无关痛痒(但是绝对不能让读者不快)、同时表现出预言感的文章,换言之,就是星座运势的专栏。

  明明没有半点占星方面的知识,奈奈濑却得要每两个星期捏造出一篇庞大的谎言,这件事做起来比想像中辛苦太多。奈奈濑原本只是单纯预测「反正那些人一定只看自己的星座」,因此写出来的内容微妙地互相重叠。可是这么一来却收到「我査男朋友的星座时出现同样结果」的申诉,所以连偷懒一点都不行。幸运日是六号、幸运色是黄色、幸运食品是炼乳……

  现在还是学生的写手丢下一字未动的原稿逃跑时,公司进行了「占卜大特集!」的紧急企划。尽管奈奈濑只是契约工,但是却被迫捏造一篇十三星座(包含蛇夫座)╳血型╳命运星球(细分为正面和负面)、也就是六百二十四种不同的基本性格分析与当年的运势……总之在那里工作,没办法与奈奈濑梦想中的「成为社会人士」连结在一起。

  奈奈濑辞去工作,也换了好几个打工地点,但是天竺鼠的旋转车轮飞出笼子的奇迹始终未曾发生。越是努力想让对方喜欢自己,对方的回应就越是冷淡、越被人讨厌。虽然奈奈濑并不是现在才开始过度意识到他人的冰冷视线,但是这条「换个环境说不定还有办法改变」的最后防线也瞬间失守,让奈奈瀬益发丧失自信。

  失去自信之后,行为就会变得可疑;行为变得可疑之后,别人就会远离自己。别人越是远离,自己就越没有自信。东京这块土地,基本上是透过漠不关心才能运作的。孤独的奈奈濑亲身体会了这一点。

  就在这个时候,英则出现在奈奈濑的公寓门前。

  那是一个下雨天。当年,火车意外发生后,英则出院的同时就被亲戚家收养,因此和他本人见面已经是暌违八年的事了。从面包店打工回来的奈奈濑见到仍然保有几分童年面貌的哥哥,尽管惊讶却也十分高兴。拿回家当晚餐、卖剩的咖哩面包连同袋子一起掉在地上,炸面包则是滚呀滚地画出一道螺旋形的轨迹,滚到英则的脚边。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地址的?」

  「……阿姨说的。」

  「是吗?我完全没有和妈妈联络,所以都没有听说。如果事先告诉我的话,我就可以去车站接你了呀!」

  「……」

  「我先进去整理房间,稍等一下喔!」奈奈濑说完这句话,准备打开房门的时候,她总算看出英则的样子有点不太对劲。英则动也不动地紧抓着一个当地居家大卖场的纸袋。仔细观察后发现,他的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来到这里之前大概都没有撑伞吧。不仅没有事先联络,而且还为了何时回家都不确定的自己等到现在这个时候。思忖及此,奈奈濑开始讶异起英则突然来访的目的。

  「发生了什么事?哥哥。」

  哥哥。这个称呼似乎让英则混浊的目光顿时了锐利起来。破烂公寓的二楼,两人面对面地站在插着钥匙的门前。奈奈濑无法判断到底应不应该让英则进入家中。虽然英则原本就有隔着眼镜镜片瞪人的习惯,但他现在的眼神实在相当奇怪。说到奇怪,那让人觉得害怕的压迫感似乎也是如此。

  「那个袋子是居家百货的?你买土产给我吗?」

  看着面带笑容开口询问的奈奈濑,英则似乎总算愿意开口说话了。他从干燥脱皮的嘴唇当中,挤出了更加干枯的声音。

  「……当我回溯到完全没有犯错的那个时候,就出现了你。」

  「……没有犯错的那个时候?」

  英则把脚举到咖哩面包的上方,像是在表演似地,慢慢将体重压了上去。奈奈濑也只能默默看着咖哩内馅挤破面包,在水泥地上噗滋噗滋地吐出满地的咖啡色鲜血。咖哩的香味飘过鼻前。

  「你要为我混乱的人生负责。」

  那一晚,奈奈濑搭上最末班的新干线,和英则一起回到他独居的集合住宅里。过了几天后,奈奈濑才知道他手中的纸袋里,装的是刚买的菜刀。

  14

  「……欸、啊?什么意思?难道要是你没有跟他一起回去的话,他就会当场杀掉你吗?」

  坐在秋千上仔细倾听的番上,一边忙碌地舔着嘴唇,一边把两只脚撑在地上。

  「唔——嗯,我想应该是吧……」

  同样坐在秋千上的奈奈濑,把玩着放有感冒药的黄色纸袋,暧昧地点头。

  「呃、骗人,所以山根先生果然不太正常吗?」

  「不过不过,那好像只是单纯的冲动而已呀……!」

  「因为冲动就拿着菜刀去别人家,这样反而比较可怕吧!」

  「可是可是,就结果来说他并没有杀我呀……!」

  「那是因为奈奈濑答应他,愿意等待他想到复仇的方法不是吗?」

  「因为……」奈奈濑轻轻咳嗽起来,做出躲避香烟烟雾的动作,稍微远离了番上。

  「因为哥哥好像很希望我等他。」

  「好温柔!」

  仿佛再也压抑不了兴奋之情,番上蹲在狭窄的秋千上,锵啷锵啷地玩着铁链。

  「真是太温柔了,奈奈濑美眉!这果然是因为那个吧?因为山根先生对你说回溯到没有犯错的那时便找到了你?话说『没有犯错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嗯嗯,我想那应该是……」

  奈奈濑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前后摇动;她的眼睛望着天空,开始拼命解释。

  「呐,假设你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带钱包,不是都会开始反向回想当天的行动吗?例如刚刚坐电车的时候还带着、吃午餐的时候也还带着……如果用同样的方法稍微回顾一下人生的话,我想哥哥一定是以火车事故作为分界,分成犯错之前和犯错之后吧。」

  「我确认一下,所谓的犯错,就是山根先生所说『混乱的人生』的意思吧?」

  「大概吧。」

  奈奈濑异常注意着公园厕所,简短地表示肯定。

  「因为哥哥在那场事故里失去了很多东西啊。」

  「可是可是啊,那场事故是发生在奈奈濑美眉十四岁的时候吧?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来找你呢?」

  「嗯嗯……因为时差?」

  这还真是夸张的时差啊。算出相隔八年这个答案的番上转了转脖子。憎恨的潜伏期真的有这么长吗?可是奈奈濑还是一样紧盯着公园入口,一边摇晃着秋千一边回答:「我也想过很多关于『事情都过了这么久了为什么现在才来?』之类的事情。哥哥的说法是他在调闹钟的时候,突然觉得他一定要复仇才行。」

  闹钟?这是某种比喻吗?」

  「不,是真的。」

  奈奈濑继续说了下去。事情是这样的。

  当时已经在收容所工作的英则,一如往常地钻进被窝里准备睡觉。当他正按着心爱的电子闹钟的按钮,准备对时的时候,一不小心松开了手、设错了时间,导致他不得不让时钟多转一圈、好让时间多前进二十四小时。就在他开始觉得持续按钮的手指有点累,双眼凝视钟面到连数字都失去意义的时候,不知为何便做好了跳上新干线的心理准备。英则对奈奈濑是这么说的。

  「结果你还是不知道山根先生为什么会突然想做这件事嘛?」

  「哎呀?呃、嗯,对耶。」

  「呜哇,什么东西啊。我超在意的说。」

  「是会在意没错呢。」

  「一般都会在意的吧。咦?可是愿意接受那个不知所云的复仇,应该是因为奈奈濑美眉自己有接受报应的自觉吧?那、那奈奈濑美眉到底做了什么?」

  差不多可以走了吧?奈奈濑说完便站了起来。番上盯着她后脑勺上清楚分成左右两边的头发分线,松手,放开了秋千的铁链。他用眼角余光看见,一直在等他们离开的小孩子一脚踢散了沙坑里的沙子,向这里接近。

  「……那个,我也记不太清楚。」

  「……奈奈濑美眉吗?不记得?」

  「是的。有关那件事故,我也因为冲击太大,有好一阵子都不敢看电车。」

  「……也就是说,奈奈濑美眉虽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却觉得自己一定要负责吗?」

  「虽然不记得了,但我想一定都是我的错吧。」

  「应该先把这一点确认清楚吧!」

  「就像错过了最佳时机……或是时间过得越久就越难开口询问,不是也会有这种事吗?」

  奈奈濑露出了扭扭捏捏的害羞模样,抬头仰望番上,如此说道。

  15

  「等等,你要去哪里?」

  看见英则费力地移动着自己的病体,企图走出房间,阿梓叫住了他。

  「……你的香水味搞得我头痛。」

  英则不屑地丢下这句话,随即粗鲁地甩上门。阿梓从包包里拿出手机,像是想用耳朵把它吞掉一样,紧按在耳朵上。

  电话铃声立刻转成语音信箱。一个不认识的女声叫阿梓留下三十秒以内的留言,她马上用足以折断大拇指的力道,猛地按下通话终止键,接下来便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动手把苹果盘子推开,整个人趴在矮桌上。

  你到底在哪里做些什么事啊,番上!能够回答这个简单问题的人并不在这个房间里。番上要求自己铭记在心、准备询问的问题还如山一般高,但是负责回答题的英则却跑掉了。结果那家伙对于自己想说的话就滔滔不绝如长江大河,但真正重要的部分却仍一片模糊,而且谈话还被强制结束。缺乏协调性也该有个限度吧!要说有什么幸运的事,顶多就是自己完全没有色诱的余地。

  阿梓一边注视着矮桌上东一道西一条的刮痕,一边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直接冲出去寻找恋人。

  不过,既然自己不知道他和绪川奈奈濑在什么地方密会,那么,还是待在这间他们迟早会回来的屋子里比较好——阿梓好不容易才做出堪称冷静的判断。为了让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因为担忧恋人的花心而做出疯狂举动的内心平静下来,她决定做些转移注意力的事。

  虽说是转移注意力,但在这个小房间里,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

  首先,第一步就是把房间里所有足以称为柜子的柜子,叫作抽屉的抽屉、看似箱子的箱子全部打开。如此一来,她便掌握到一项令人落泪的事实,那就是英则和奈奈濑的生活,只能勉强算是满足了人类所需的最低标准值。鸡蛋、乳玛琳、高丽菜、豆芽……就连冰箱都似乎在诉说着奢侈是罪恶一般,里面的东西少得可怜。这两个家伙到底是在跟哪个国家交战啊?阿梓试着挑毛病吐槽,不过那个男人一定是透过这个做法,获得了近似剥夺绪川奈奈濑的自由的优越感,并且对此感到十分愉快吧。

  不出所料,他们的存折就藏在柜子的最里面。阿梓毫不犹豫地翻开一看,发现里面记录着理应能让他们的生活过得更好的存款金额。

  阿梓心想,说不定还有其他被藏起来的东西,于是爬上了几乎垂直的双层床梯子。她就像第一次造访这个家的番上一样躺在上铺,双层床就是有某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承受她体重的床垫比想像中还要更有弹性。

  天花板手可及,阿梓的视线追着如同迷宫一般的木板纹路四处游走,翻了一个缩手缩脚的身。若能至少发现一本色情书刊都会有趣得多啊。阿梓的手指在枕头底下摸索,但只找到一些哲学性质的文库书、眼镜布、掏耳棒等等提不起兴趣的东西,完全满足不了汹涌而来的好奇心。

  感觉不够满意的阿梓,故意用头摩擦着记忆枕头,留下了香水的残香。如此一来,相信那个有洁癖的英则一定会气到睡不着。

  「……喔?」

  柯梓是在再次翻身、转成仰躺姿势时察觉到异状的。当她打算重新开始半途而废的迷宫之旅,正在挑选新起点的时候,不经意地发现只有一个角落的木纹和其他地方不同,呈现出微微倾斜的样子。

  「……这是什么?」

  阿梓躺在床上,按照平常在家进行美容体操的要领,垂直举起了脚,轻轻踢了几下后发现,只有这一块正方形的部分,传来和其他天花板木板分开的感觉。

  「喔喔?」

  这一次阿梓真的坐起了身子,伸手将木板移开。接下来,她战战兢兢地把头伸进了那个凭空出现的黝黑入口。带着尘埃的潮湿空气让鼻子痒了起来,以致于她连续打了三个喷嚏。她屏气凝神,细看之后,才隐约看出已经裸露在外的木材,以及覆盖整片墙壁的银色隔热材。

  随着眼睛渐渐习惯黑暗,阿梓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声音。该不会……?这里应该是毫无特殊之处的屋顶夹层。毫无特殊之处?毫无特殊之处……阿梓快速地左右张望;当她看到一个用得破破烂烂的小抱枕滚落在一旁的角落时,阿梓的眼睛瞪大到假睫毛都快要掉下来了。

  难以忍受的不快感正冲击着阿梓的每个细胞。她连忙将身体退出那片黑暗,迅速用木板封锁了那个人口。就连胸罩的紧缚都无法压制她心脏的强烈悸动。喂喂喂那个男人到底在做什么到底在做什么!这简直就是变态,不对、根本是真正的变态啊!

  如今,身后床垫带来的柔软触感只让阿梓倍感恶心,赶紧连滚带爬地步下梯子。她一把抓起包包,就连吸入这个房间的空气都让她觉得无比肮脏。她很想把刚刚碰到床垫的丝袜当场脱下来丢掉,不过也不能真的这么做。当阿梓正朝着玄关跑去的时候——

  「对不起,哥哥!这么晚才回来!」

  奈奈濑也正好从外面冲了进来,俩人差点撞个正着。想到自己可能会被问起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于是阿梓立刻摆好了架式。但是奈奈濑却是一副「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的样子冲进了起居室。

  「哥哥,我把药买回来了喔!」

  奈奈濑震天价响地拉开药局的袋子,同时似乎也发现了床上没人而喃喃自语:「哎呀?哎呀?」坚持不停地左顾右盼。

  「小梓,那个、哥哥呢……?」

  阿梓有点犹豫,到底要不要把刚刚发现的、屋顶夹层的秘密说出来,但最后她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告诉这种女人。

  「死了。」她只丢下这句话。

  「死了?哥哥吗?」

  「嗯。」

  「怎么会?」

  「因为眼镜破了。」

  「眼镜破了?」

  连一秒钟都不想浪费在她身上了,阿梓心想。可是当她正要把脚穿进已经有点磨损的高跟鞋里面时,头顶上立刻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搞什么,你一个人吗?」

  阿梓憔悴不堪的表情迅速充满了活力。

  「番上!」

  「喂、山根先生呢?」

  番上一边动手把紧紧抱住自己的女朋友推开,一边事务性地发问。

  「……谁知道,他自己跑出去了。」

  「跑出去了?那个人可是感冒了喔。」

  「我哪知道啊。说不定是跑马拉松去了。」

  阿梓说这句话的本意是存心挖苦,没想到背后竟传来一声低语:「马拉松……」于是她转头看向起居室。手里拿着感冒药、一脸担心的奈奈濑似乎偷看了天花板一眼……这是我多心了吗?

  比刚刚在屋顶夹层当中发现抱枕的冲击还要更加强烈的厌恶感,突然袭向阿梓。她看着绪川奈奈濑的侧脸,又勾起了一个过去的回忆——围绕在绪川奈奈濑身边、绝对称不上愉快的一段回忆。

  「……番上,我们回去吧。」

  「喂喂喂,干嘛这么突然?」

  「回去就是了。」

  阿梓不由分说地抓住番上的手臂,硬是把他拉到房子外面去。番上似乎从她异样的表情当中读取到某些讯息,便开口说道:

  「那么,总之今天就先告辞了。你们两个要快点让感冒好起来喔。」然后他用差点就要脱掉的运动鞋鞋尖敲了敲地板,重新将鞋子穿好,挥手道别。

  「啊,好的!谢谢您的慰劳品!」

  阿梓看都不看一眼深深鞠躬的奈奈濑,只是持续拉扯着番上的手臂,一直到走出集合住宅的大门之后,她才慢慢减弱手上的力气。

  「会痛耶。你是怎么了?这么突然?」

  番上甩开她的手,停下脚步。结果这次换成阿梓站在下水道孔盖上,动也不动,低头不语。

  「我搞不懂你想干嘛。」

  他推了阿梓的肩膀好几下,想让她往前走。最后,发现徒劳无功的番上,干脆靠着附近公寓的围墙蹲了下来。松脱的腰带前端邋遢地垂在柏油路上。两个看似大学生的男人从公寓里走出来,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们,随后发动停车场上的摩托车呼啸而去。

  「……那两个家伙很奇怪。」

  听到阿梓从嘴唇缝隙中挤出来的话,番上干脆地点头。

  「是啊。我不是说了吗?」

  「不对!他们比番上想得还要怪!」

  「你从哥哥那里问出了什么吗?」

  眼中闪耀着好奇之光站起身来的番上,连忙从口袋里拿出一根加倍佳棒棒糖递给阿梓。阿梓完全无需看向自己的手,便灵巧地拆着塑胶包装,接着连珠炮似地说了下去。

  「那家伙说他不记得为什么要复仇,可是自己非复仇不可,所以他就这么做了……也不晓得是怎么想的。」

  「喔~喔~奈奈濑美眉也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憎恨呢。」

  「……搞什么冻西啊!既然这样就不必管他们了吧!」

  阿梓发出近似惨叫的声音,将手中已经拆掉包装的、白色与焦糖色的棒棒糖递回给番上。

  「结果双方都把这件事情给忘了不是吗?连原因都想不起来,却一直说着复仇复仇的……那两个人到底在搞什么啊!」

  「有意思,果然有意思啊。」

  番上黑色的眼睛咕溜溜地转个不停,仿佛和他嘴里那根滚来滚去的棒棒糖同步了似的。

  「喂,你还有没有问出其他东西?」

  「没有……」

  番上迈步前行。这一次,乖乖跟在他身后的阿梓,一边把垃圾收进包包里,一边左右摇头。

  「搞什么嘛,你要好好调查啊。」

  「嗯……不过,我倒是想起了一些事。」

  「什么?」

  「那个女人,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那个样子了……所以就是……被大家欺负的对象……这个消息应该不会让你惊讶吧?」

  「嗯,大概就跟我想的一样。」

  「大概是国三的时候吧。有一阵子,霸凌的情况变得非常严重。有一天,那些情况终于衍生出问题来了,所以导师就在班上安排了一段对谈时间。」

  「啊——搞什么啊。那是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吧。」

  「嗯。而且老师还要求每一个人都要站起来,说出自己欺负绪川奈奈濑的理由。就在大家轮流发言的时候,不晓得是谁说了:『就是生理性地厌恶她。』之后就变成所有人都发表类似的话了。例如,总之看了就生气、没有理由之类的,就在她本人的面前这样说。」

  「国中生真的很残忍呢——」

  「最后狂怒的导师说出:『你们这些家伙现在立刻向绪川道歉!』之类的话,所以全班三十个人一起向她鞠躬道歉:『不会再讨厌你了。』结果隔天,她就完全被班上同学无视了。简单来说……就是对于看不到的人,自然就不会讨厌她的意思。对我们来说就是这样。」

  「是是是。」

  「所以……在那之后,绪川奈奈濑不会再觉得不舒服,但是相对的,她变成了一个透明人,直到毕业……啊,真是怀念。」

  由于阿梓的步伐越来越慢,所以番上是一边倒着走路,一边听她说话的。车子从旁疾驶而过,要是一个不小心跌倒的话,他一直放在嘴里的棒棒糖可能会引发惨剧!为了恋人的安全着想,阿梓牺牲奉献地加快了脚步。

  「可是啊,你为什么突然想起这种事?」

  「这种事?」

  「没有啦,这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

  突然就想起来啦……也不知道番上到底信不信阿梓的说词,他轻轻拍了拍阿梓的肩膀,说道:「算了,总之就是这样。之后也要拜托你了!」随后轻快地转身面向前方。

  「……之后是指?」

  「你就和奈奈濑美眉多培养培养感情吧。」

  「不要!」

  虽然知道自己不可能拒绝成功,但是阿梓还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反抗,可是——

  「不行!」

  却被他吼了回来。事到如今不管自己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吧。自己恋人的坏习惯就是:一旦对某件事情产生兴趣,便会全心全意地追根究柢。阿梓轻轻叹了口气。尽管这件事情可能会给近来一直无精打采的番上带来一些活力,但是唯独这件事情,阿梓希望他不要再继续深入下去。

  屋顶夹层。

  关于英则可能躲在那里偷窥奈奈濑这件事,就连番上,阿梓都很犹豫到底该不该说。还有听到马拉松三个字就往天花板瞄了一眼的绪川奈奈濑……她那个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实在太恐怖了,阿梓全身上下都开始不对劲起来。

  「不要不要不要!拜托啦!不要再管他们了,番上!」

  「为什么?你不是也很在意吗?」

  「因为番上你打算接近那个女人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啊。」

  「不行,不要管他们绝对比较明智!恶心死了!总觉得那两个人……反正就是恶心啦!」

  追在开始过马路的番上身后,阿梓拼命表达着自己不想再跟那两个人扯上关系的直觉。但她的声音却被番上愚蠢的手机铃声盖过,彻底被忽略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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