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6-20

  16

  玄关传来的开门声,让正在打吨的奈奈濑从睡眠当中醒了过来。英则的感冒症状明显比白天更加恶化,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他身上的发汗机制正在异常作用中。一语不发、直接走进起居室的英则,拖着满身疮痍的身体,好不容易才爬上了上铺躺下。

  奈奈濑拿出刚买回来的感冒药,把水和药锭一起递给了他。英则用不停颤抖的手接了过来,吞下感冒药之后,直接把头埋进枕头里。意识朦胧的英则,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阿梓为了激怒他而故意染上的强烈香水味。

  奈奈濑试图把浸了冷水的毛巾轻轻放在英则的额头上,但是一只散发高温的手用力挥开了毛巾,奈奈濑只好小声地道歉:「对不起。」

  不可以碰触对方的身体,这是两人之间默许的规则。英则像是用抢的一样,自己把毛巾放上额头。奈奈濑担心地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对他说道:「我去做蛋酒给你。」接着小跑步向厨房。

  「……」

  最后。

  因为剧烈的呼吸而上下起伏着胸口的英则缓缓站了起来。额头上的毛巾像是被剥下来一样,不声不响地掉在棉被上。

  「奈奈濑……我去跑步了。」

  「欸?可是你在发烧……」

  从厨房里,传来奈奈濑惊讶的声音。

  「已经退了。」

  「……那我去把浴室洗一下喔。」

  过了一会,奈奈濑停止制作蛋酒,走向浴室。英则出门跑步后,进门第一件事就是马上把身上的汗冲掉,这也是绝对不变的规则。匡当一声,浴室的门关了起来,随后立刻传出用莲蓬头水柱冲洗着浴缸的巨大水声。以此作为行动信号,英则好不容易将关节有点疼痛的手臂伸直,气喘吁吁地推开天花板的木板,爬上了屋顶夹层。

  就在英则抱着右脚往上拉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剧烈的咳嗽。但是奈奈濑的耳朵应该会因为莲蓬头不断喷洒的强烈水流而什么也听不见才对。他将木板移回原位,留下一点点缝隙。过了一阵子,他感觉到打扫完浴室的奈奈濑回到了厨房。

  之后,再度回到起居室的奈奈濑,朝着英则的床铺踮起脚尖,伸手将乱七八糟卷成一团的棉被整理好,又像平常一样,在矮桌上摊开了那本笔记本。可能是因为想不出搞笑的点子吧,奈奈濑一边唔唔嗯嗯地自言自语,一边在铅笔尾端咬出齿痕。

  英则满头大汗,汗水从木板的缝隙之间滴落。汗珠紧紧贴着床铺的木框部位滴到地毯上,形成一小块水渍。奈奈濑没有发现。滴答,汗水又滴了下去。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规律落下的汗珠。奈奈濑没有发现。她仍然沐浴在英则如同纠缠在她身上的、来自头顶上方的视线之下。

  在这一年当中,奈奈濑连一次都不曾怀疑过自称出门跑马拉松的英则。

  就算他在屋顶夹层里流上一辈子的汗,奈奈濑也绝对不会发现吧。

  17

  自从阿梓开始强行拜访他们两人的家,有一些事情出现了改变,但是也有一些事情岿然不变。

  例如每天晚上一定会进行的那番对话(「明天会想到吗?」「会想到的,明天一定会」……以及在月历日期上画斜线)依旧存在;也仍然坚守不可以接触对方身体的规则。当然英则每天晚上的慢跑,还有过于仔细的伸展运动都变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复仇关系照常成立。

  当初像是连夜逃跑似地退掉东京的租屋,刚被英则带到这里来的时候,奈奈濑也不是完全没想过逃回自己大概只有两站之遥的老家去。

  对自己怀抱着憎恨之情的人就在身边。这样的环境对奈奈濑来说,当然不可能获得半点放松心情的时间。但英则并不喜欢运用暴力手段来进行监禁,他追求的是奈奈濑本人同意的自主性监禁。

  「你想离开就离开。不过,之后我一定会让你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够深思熟虑。」

  英则用光了所有的有薪假,不得不到工作场所露脸的那一天早上,他丢下了这句话,随后便离开了家。奈奈濑手中握着「如果要离开的话,就在锁上门之后把它丢进信箱里」的房间钥匙。虽然奈奈濑像个新婚妻子一样,对出门上班的英则的背影不断挥手,但是她也会因为这个男人不可解的行为而感到混乱不已。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老家在哪里。

  想必他一定是看穿了没有朋友的奈奈濑最后一定只能回到这里来;可是……奈奈濑在百般烦恼后,最后动手转开门把,偷偷探了一点头出去。就在这一瞬间,一直躲在外缘屋顶上、西装革履的英则突然「咚!」一声,灵巧地落在水泥地上……之类的状况并未发生。整栋房子被包围在柔和到有点不太真实的阳光之下,只有隔壁人家的三轮车正朝着这里可爱地歪着头。

  奈奈濑下定决心将房门再打开一点,但她的手还是放在门把上头,以便随时可以关起来。确认不会有什么突发事件之后,她才试着把整扇门全部打开。射进门的阳光让奈奈濑穿着拖鞋的双脚温暖起来。

  「……」

  奈奈濑战战兢兢地踏出一步。蛋糕裙的裙摆紧紧贴在小腿上,表现出些许的抵抗。奈奈濑又走出几步,喀咚喀咚,拖鞋发出声响。仔细环顾四周的奈奈濑,听见某处传来家庭主妇正在拍打晒干的棉被的声音,又急急忙忙地跑回房间。

  奈奈濑伸手拿起波士顿包,里面装着能够带走的、最低限度的行李,迅速地走出门外,关上门。接着她按照之前的指示,把钥匙丢进了公用信箱之后,便朝着车站走去。

  这次逃亡,她只是经过自己家门前,从暗处眺望父母亲一起经营的小公司,观察窗户上移动的人影几分钟后便告结束。归途中,奈奈濑在站前的超市买下成套的灰色运动服、尺寸不合的眼镜,还有晚餐的材料之后,又回到英则的集合住宅。她在玻璃门大开、看似相当亲民的派出所门前逡巡了好几回,但却完全不想走进去。

  下班回家,发现奈奈濑已经变成一副十分扫兴的模样,待在家里准备晚餐的时候,英则心想,这样就可以毫无牵挂地完成自己的复仇了。因为奈奈濑是自主的、主动选择在这里生活。之后就只要想出自己能够接受、同时又能让她备受屈辱的复仇方法即可。

  由于彼此都相当清楚该怎么做才能静悄悄地度日,所以两人奇妙的同居生活从来不曾受到他人打扰。尽管曾经出现过多次紧急情况,例如无法拒绝报纸推销的奈奈濑让推销员进来家中,或者是被宣称能获得幸福的教会人士误会,因而被他们再三规劝近亲相奸是多么地罪恶深重之类;不过也就是这种程度的事情而已。

  然而,这一次番上和阿梓的介入,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

  以往一直都是以专属于两人的复仇为重心的生活,如今不得不客观面对第三者诚实的反应(例如阿梓一直挂在嘴边的古怪、糟糕、恶心)。

  英则已经命令奈奈濑不准再让那个女人进入家门。但对于熟知奈奈濑的个性、知道她不想被人讨厌的阿梓来说,假装不在家这一招是行不通的。

  两人的世界,开始一点一滴的出现变化。

  18

  「那家伙假日的时候都在做什么?」

  今天也轻飘飘地晃到家里来的小梓,开始她一贯的询问。在小梓的强迫推荐之下,我开始透过通讯教育学习指压的技巧,如今我已经快要变成她的专属按摩师了。我一边拼命按压着趴在地板上的小梓的腰间,一边「嗯嗯……」地选择措辞,再加重拇指的力道。

  「哥哥放假的时候大概都是……在看书吧?」

  「看书?看什么书?」

  「杜思妥也夫斯基、之类的?」

  「去死啦!」

  小梓毫不迟疑地大骂。维持趴在地上的姿势,伸手把附近的座垫猛地往墙上掷去。啪咚!我立刻动手把重击墙壁的座垫回收,迅速放回原本的位置,然后再次开始按摩。

  「为什么你和那个家伙都这么爱说谎啊?」

  「爱说谎?」

  「放假时看杜思妥也夫斯基的书什么的,摆明了是骗人的嘛。你那副眼镜,还有运动服和双马尾也一样。」

  「欸嘿嘿。」

  「没有刻意去发音的话,是发不出来的吧,那个欸嘿嘿的笑声!」

  啪咚!座垫又再次撞死在墙角。我将座垫重新安顿好,准备继续按压小梓的背后时,反射性的又想要发出欸嘿嘿的笑声,于是便急急忙忙地闭上嘴巴。

  她今天也在上班时碰到讨厌的事情了吧。不要再开口乱说话,专心按摩才是为自己好、为自己好。我一沿着脊椎骨两侧用力地按压穴道,仿佛呻吟似的声音便向着地毯轻声说道:「啊——就是那里、就是那里。」由于派遣OL的工作而不断受苦受难的小梓,肠胃的状况似乎不太好,肩膀的肌肉也相当紧绷,所以我用掌心画圆的方式按着她的背,帮她把紧绷的部位舒缓开来。

  我很高兴能够再次和过去唯一一个与我感情不错的女性朋友进行交流。但很明显,小梓只是依照番上先生的吩咐,过来侦査我们的生活罢了;而且她完全不打算隐藏自己超级不情愿的态度,所以就算我不想知道也会知道。不过话说回来,最近这一阵子她进入家中多次,似乎发现了任意使唤我的乐趣所在。今天已经是她第四次暴风雨般的来访了。

  「其他的呢?那家伙放假的时候还会做什么?」

  「其他的……叹气之类的吧?」

  「叹气?」

  「嗯。跟我住在一起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既然这样就不要住在一起啊!随着这声怒吼,座垫又再次经历了残酷的死亡。啪咚!我用极其系统性的动作将用力撞上墙壁的座垫放回原位,连忙继续为哥哥辩护。

  「可是那其实是为了在精神方面把我逼到绝境的关系!」

  「那你呢?你一整天待在家里除了思考表演的点子以外,还会做什么?」

  「嗯——做家事?」

  「那还……满普通的嘛。」

  「对不起。」

  「只要整理家务就好,还真是让人羡慕呢。根本就和专职的家庭主妇一样嘛!」

  看来这句话似乎让她颇有感触。座垫果然还是无法逃离第四度死亡的命运。啪咚!

  「完全不是这样的,小梓!专职的家庭主妇又不必等待别人复仇」

  复仇两个字让小梓的肩膀动了一下。当我心想:「惨了,又说出来了!」的时候早就为时已晚。我实在没办法不去诅咒自己的健忘。小梓最讨厌这两个字了,因为她说:「光听就觉得脑袋快变笨了。」还说:「给我用一些更加正常的措词!」

  在我和哥哥的对话当中,「复仇」这个字出现的频率已经不下于「晚餐」、「面纸」之类的词汇了,所以第一次看到小梓出现这么巨大的反应时,说真的让我吓了一跳。我也是到最近才开始觉得,这才应该是正常人会有的反应吧。

  「……倒是那个家伙,真的有心想要复仇吗?」

  小梓说出这个词的时候,一定会故意加重「复仇」两字的发音,像是在故意嘲弄它一般。

  「欸?嗯。那当然!因为哥哥每天都在想啊!」

  「明明戴着眼镜,却又不太会念书。光是这一点,就道尽了那个家伙的不幸啊。」

  那倒是……真的。沉默寡言又厌恶他人的哥哥,外表看起来明明是个十足十的知性菁英分子,但是从以前开始,成续就一直没有好到哪里去。

  「那小梓呢?不打算和番上先生结婚、成为家庭主妇吗?」

  为了改变话题才提出的这个问题,在说出口的瞬间,我就发现自己又按下了绝对不可以碰触的开关。明明已经按摩到彻底放松的肩膀肌肉突然整块僵硬了起来。再揉回去吗?我很想要继续装傻,但是尽管背对着我,小梓静谧的怒气依然毫无窒碍地传了过来。我虽然试图移动大拇指继续按摩穴道,但却无法动弹。

  「……你啊,对我做了这么多过分的事情,却还是想要自己一个人获得幸福吗?这种事情我绝对不会允许的。」

  「其实我并不幸福呀……」

  「现在这个状况很不幸吗?呐,其实就某种意义来说,你实在轻松得要命好吗?你应该不自由得很开心吧,不论如何都会有男人来庇护你,你这种女人最后一定是这样的。到头来,男人都会选择像你这样的女人啊。」

  「小梓?」

  「那你对我的谢罪该怎么办呢?」

  「欸?」

  就像马匹抖动背部一样,小梓扭动身体,把跨坐在她身上、呆滞的我甩到地上去。

  「根本不必在意复仇这种什么也得不到的事情,总之,我要你用让我有所获益的方式来回报我。」

  「有所获益是……?」

  「光凭你在高中的时候伤我伤得这么深,现在还敢说不想让我获益吗?」

  从地毯上抬起上半身的小梓,一边发出喀哩喀哩的恐怖声响,一边把头转了过来。再这样下去搞不好会被扭断……脖子根部发出的声音让我都不由得担心起来了。喀哩喀哩、喀哩喀哩。她的头发披散在脸上,不时可以从细缝中瞥见她的白眼。

  「那我该怎么做……?」

  「让番上讨厌你吧。」

  很简单吧?小梓的脖子现在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转动了。简单?要被番上先生讨厌很简单吗?话说回来,为什么我必须让番上先生讨厌我呢?我不懂小梓的意思,而且我也很在意她的白眼,所以一时回答不出来。这时,小梓总算是停止了刚刚那个恐怖的运动。

  「不愿意吗?」

  「……与其说是不愿意,那个,如果是其他要求的话,我一定会答应的。」

  「为什么?」

  小梓眼球当中的黑色部分缓缓地向上转动,逐渐消失。

  「听我说,小梓!唯独被人讨厌这件事情,我真的……」

  「你不做的话,就换成我讨厌你了。先说好,我一定会跟大家说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讨厌你。」

  小梓拉平了裙子的皱褶站起身来,手里紧握住刚抽完的香烟盒和打火机,朝玄关的方向走去。她挂在包包旁边的铃铛正热热闹闹地互相撞击,响个不停。我虽然打算追上去,但却来不及了,只能维持着半蹲的难为情动作。听到大门被怒气冲冲地关上,我忍不住脖子一缩。

  我伫立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重新思考刚刚小梓下达的命令……果然不管再怎么想,对我来说,让番上先生讨厌我这件事情都是一项试炼。并不是因为对象是番上先生,而是不论对方是谁,我都绝对不想被他们讨厌。为什么呢?为什么我对于被人讨厌这件事情如此敏感?我有时甚至会觉得,只要不被讨厌,其余的任何事情都完全无所谓。就连我自己都会因为这极端的想法而感到厌倦。

  可是,我一旦开始怀疑自己可能被讨厌到这个地步、那个地步……如此一来,就一定会跟厌烦连结在一起,最后还是会被讨厌。虽然明知事情会变成这样,但我还是无法停止怀疑:「自己可能被人讨厌了……」总之就是被讨厌了。不管我怎么做,一定会这样。

  在把小梓喝剩的养乐多倒掉的时候,我发现洗碗精已经用光了。保鲜膜也在昨天就用完了,所以待会我必须去站前的药局买回来才行。我把养乐多的空瓶丢进不可燃垃圾袋里,祈祷自己在外出的路上,千万别让任何人觉得厌烦。

  如果要说我和哥哥一直住在一起,其实是有理由的话,那么很有可能就是所谓「我不会再被他讨厌」的安心感吧。我发现和哥哥在一起时,自己可以不必那么辛苦。只有哥哥不会对我失望,因为要对我失望之前必须对我抱有期待才行。再加上只要我还是他的憎恨对象,哥哥就永远不会离开我。因此,不管小梓再怎么说我的脑袋有问题,我都不想失去「复仇」这份关联性。

  我们仅凭着这一点才能联系在一起。

  对我来说,我认为这是比爱情之类的关系还要更加、更加确实的联系。人们质疑永远的爱情,但却会相信永远的憎恨;爱情可能毫无理由,但憎恨一定有其原因。爱情的理由必须是现在进行式,而憎恨的原因只要存在于过去就好。我和哥哥都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我们才会每天晚上都进行「明天会想到吗?」「会想到的,明天一定会」这样的对话,来确认这份关联性吧。为了追求确实不灭的联系,我们已然变成只能凭藉复仇才能继续在一起的情况了。

  月历上,四月的日期已经有一半被斜线所淹没。等到五月黄金周的时候,那件事故就届满十二年。那天是哥哥三十岁的生日,同时也是伯伯和阿姨的第十三回忌日。(注:将去世当天算成笫一回忌日,则亊件届满12年,而忌日则是第十三回。)

  我把昨天穿过的衣物还有洗衣精统统放进屋外的洗衣机里,按下开关。我把盖子打开,注视了一阵子,里面的积水便开始轰隆、轰隆地制造着漩涡。

  19

  「奈奈濑美眉,现在有空吗?」

  番上先生这么对我说,因此我以为他的目的地会是和过去某日同样的卡拉OK包厢,结果却去了海边。

  为什么是海边?我的眼睛瞪得老大,长浏海在海风的吹拂下不断飘荡。番上先生边说:「因为你说你一直待在那个家里呀。有必要转换一下心情吧?」边对着我微笑,露出雪白的八颗牙齿。

  在这一个半小时左右的路程当中,我们坐在据说是专程向朋友借来的蓝色轿车里,聊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话题、听着一些似乎有疗愈效果的音乐、吃着种类丰富的超商零食,就这样来到旅游淡季的海边。基于必要性,我在这段期间内被迫进行过好几次导航系统的导航(也就是为了不错过任何一栋地标建筑物或转角,而集中所有神经的工作)。总而言之,为了避免失败,我卯足了全力。

  每当被红绿灯挡下来的时候,我就开始提心吊胆,担心压力不断累积的番上先生会不会对我咋舌。准备进入高速公路的时候,我也开始提心吊胆,担心无法顺利从钱包里拿出百元硬币而害别人叹气。途中打算绕去咖啡厅时找不到停车位,因此不得不持续绕圈子,「那边怎么样?」「对面那边怎么样?」自己拼了命找出来的停车场每一间都客满的时候,我又开始提心吊胆,担心自己的肚子会不会因为胃痛而裂开。这个世上没有比开车兜风更需要小心对待同行者的活动了。

  虽然抵达了海边,但除了在波浪不断扑打的海滩上行走之外,我们也想不出其他活动,所以只能像巡回四国八十八处寺庙的巡礼者一样,并肩踩踏着沙滩。途中,除了和当地牵狗出来散步的老绅士擦肩而过之外,下海游泳还需要一点勇气的四月海边,基本上空无一人。被解开项圈的大狗像是过度呼吸似地不断喘气,正虎视眈眈地瞄准我的大腿附近,准备把它发情的腰际贴过来……不过此时老绅士吹了一声类似口哨的声音,狗马上就跑了回去。番上先生好像抱定了绝对不看那只狗的主意,而我也什么都没过问。

  为了顾及他带我到这里来的心情,我装出开心的模样,投注了「海边真好玩!我最喜欢海!」的心情,伸手掬起一把海水,再用「海浪好冰!我最喜欢海浪!」的心情玩闹起来;而番上先生只是把手插在口袋里,脸上带着微笑(不过眼神像是在看着种令人心痛的东西),站在一旁注视着我。我问他,今天的工作呢?他简短地回答今天也请了有薪假。持续不断的潮水声就像是在填补着沉默的空档一般,成为现在我内心唯一的支柱。

  「那个啊——其实我最近有件烦恼的事。」

  我玩腻了波浪,开始边走边目送着脚边的零食残骸逐渐远去。此时番上先生开启了这般新话题,我也反射性地抬头询问:「是关于小梓的事情吗?」身后耀眼的落日余晖,让背对着水平线的番上先生变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不对不对,为什么提起阿梓?」

  「呃……我以为你是在考虑要不要结婚之类的。」

  「咦?为什么?」

  「……为什么呢?」

  只能如此回答的我,突然明白过来,小梓要求我想办法让番上先生讨厌我的理由。我的眼镜似乎反射了阳光,番上先生一边「喔哇」地大叫,一边像是躲避光线似地别过头去。

  番上先生难道不喜欢小梓吗?我把这个冲到嘴边的问题吞了回去。突然蹲下的番上先生一直在清理穿着拖鞋的脚上所沾到的沙子,完全不打算站起来。这段没有目的地的旅程似乎就要折返了。我走到番上先生旁边,但他仍不为所动。于是我便顺着他的意,默默地在他旁边蹲了下来。

  「奈奈濑美眉。」

  「是。」

  「奈奈濑美眉。」

  「是。」

  低头拍打拖鞋的番上先生连续叫着我的名字,让我觉得自己内心当中似乎出现了某种不祥的预感。虽然明知这样不行,但一听到他虚弱的声音,我就忍不住温柔地回应他。不祥的预感马上和身旁的波浪开始同步起来。冲过来,又退回去。缓缓地、慢慢地,越滚越大。

  「奈奈瀬美眉。」

  「是。」

  「奈奈濑美眉。」

  「是。」

  啊啊,这个连我自己都听不下去的慈爱语调!我原本应该在拨弄沙子的手,不知不觉当中,已经被番上先生的手彻底包住,两人的肩膀也紧紧靠在一起。就在我无法动弹的时候,番上先生的手指伸入了我的手指之间,用力紧握。这是因为他很烦恼、是因为番上先生很烦恼的关系。自己绝对不可以误以为是单纯普通的肌肤相亲。就在我努力说服自己的时候,番上先生沾满沙子的手握得越来越用力。我凝视着自己的另外一只手,轻轻拉扯拖鞋上的松紧带。人类之爱。这一切都只是因为番上先生是个博爱主义者而已。要是我用「他正打算对自己恋人的朋友出手」之类的渺小等级来看待他的行动的话,就会变成是在侮辱他。不可以想、不可以想、不可以想,绝对不可以。

  「奈奈濑美眉。」

  就在我即将因为浪潮声而失去时间流逝之感时,番上先生拍着衣服上的沙子,像是在做伸展运动一样,伸直了膝盖。他向我伸出手,说道:「走吧。」而我也不可能拒绝他。虽然不知道番上先生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态才做出刚刚那件事,但这一定是我误会了、是我太早下判断了;因为我穿的可是这种运动服,戴着这种眼镜,而且番上先生不可能会背叛小梓的。啊啊,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现在会酝酿出这么好的气氛呢?

  牵手走回车子里的我们,理所当然地拥抱在一起。就在他的嘴唇压住我的嘴唇的期间,我脑中的小梓大声吼叫着:「不管怎么样都要让番上讨厌你!」但在这种情况不,我实在想不出该做什么才能让他讨厌我。

  番上先生完全没有丝毫犹豫。我想这一定是因为我在理当对男性表现出NO的时候错过了某些东西,绝对不是番上先生的错。既然如此,我又应该在什么时候传达出这个讯息呢?我是在什么时候、让他误会了什么东西?是在他邀请我去海边的时候?坐进车子的时候?在海浪当中玩闹的时候?他说出他有烦恼的时候?还是那几声充满慈爱的「是」呢?

  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要是现在说出我没有这个意思、番上先生是小梓的男朋友之类的话,应该不会有问题吧?可是我觉得这样似乎会让番上先生极度厌烦地大骂:「你都让我做到这种程度了,事到如今还装什么样子啊!」我也很不愿意被认为是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人。像我这种人是绝对不可以害别人丢脸的!

  我无法抵抗他那双冰冷的手从运动服的缝隙中滑进来。我真的完全不想伤害小梓,完全、完全、完全不想伤害她。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我也同样不希望让番上先生丢脸。因为比起远方的人,我更不想看到附近的人受伤,因为我想尽可能地让伤害远离自己。

  果然不应该离开那个哥哥为我打造的房间。只要不离开那个房间,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番上先生的嘴唇总算离开了我的脖子,我们两人各自背靠车窗、气喘吁吁地看着对方。番上先生握住我的手,把我的手轻轻放在他的大腿上,他准备把我的手引导到某个地方去。

  当番上先生发现我的手肘关节用力到拉不过去的时候,他低声说了一句:「奈奈濑美眉?」

  「哎呀?怎么……难不成你讨厌这样吗?」

  讨厌。他说出了这个毫无修饰可言的句子。我无法做出回答,只能默默地低头。番上先生说道:「欸?真的假的?刚刚的气氛明明好成那个样子?」随后放开我的手。他低声说着:「是吗——」并粗鲁地靠在驾驶座的椅子上。

  「呜哇——意思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自作多情对吧。」

  难堪的沉默支配了车内的气氛,我有股冲动想要立刻逃离这个地方。怎么办,因为我的错害他丢脸了。内疚之情让我忍不住想要搔抓自己的胸口。好想就这样笔直地走进寒冷的大海当中,让所有的一切都消失掉。

  「奈奈濑美眉,这件事情你会跟那家伙说吗?」

  过了一会,一直把额头压在方向盘上,像是要把方向盘整个盖住的番上先生开口说话了。我急急忙忙地摇头。不可能说的,也没有必要说。

  「嗯,请你务必如此。」

  番上先生把手伸进前方置物柜里,拿出一根常常出现在超商收银台旁边的圆形棒棒糖。包装纸可能很难撕,他撕了好几次之后才成功撕开,然后再把撕下来的包装纸揉成一小团,丢到仪表板前方。我听着他嘴里的糖果滚动、撞击牙齿的声音,低下头,动也不动。

  好一阵子之后,大概是上帝听到我的祈祷了吧,番上先生发动了引擎。而卑鄙的我则是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20

  你能不能不要再来了。要是突然听到别人对自己这么说,相信绝对不会有人高兴得起来。而且如果自己是站在男朋友无论如何都不接电话、所以不得不亲自来到可能是劈腿对象的女人家中,以便看看情况的立场上的话,那就更让人火大了。

  「我也不是因为想来才来的。」

  才察访过空无一人的山根家的阿梓,不仅没有隐藏自己的不满,甚至还用一种「就是你让家中成为害虫的繁殖温床」的眼神,狠狠瞪着英则。

  「因为你们做出一些恶心的事情,所以番上才会感兴趣的不是吗?如果不想引起他的兴趣,就试着正常一点吧。不要做那些脑筋不正常的事,去过普通的生活啦。」

  「我很正常。」

  哪里正常?阿梓从头到脚审视着正好在路上偶遇、一身西装打扮的英则,抢在第一时间讥笑他。这个男人完全不知道自己早就变成了局外人,真是可悲。事情早就已经发展到完全无关的方向去了;而且内容也不再是复仇记,而是恶心到不行的恋爱情节呢。阿梓在心中毒辣地批评,接着开口继续说道:

  「忘记事故发生的原因,又想不出复仇的方法;能够平心静气地按下杀狗的按钮,还变成完全不会笑的人类,到底哪里正常了?」

  英则眼镜后方的浓厚敌意更甚,不过这种威吓对现在的阿梓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当她用「你想怎样?」的眼神回应之后,英则便摆出一副「浪费我的时间」的表情,拖着无法动弹的右脚,准备从阿梓的旁边穿过去。

  「啊啊,对了对了。我记得你还有在屋顶夹层偷窥别人的兴趣对吧。」

  掏出王牌果然有用,英则的脚步停了下来。

  「呐,告诉我啊,这样的人类到底哪里正常……」

  话还没说完、阿梓的领口就被一把抓了起来,整个人被推到不知名住家的铁门上。喀锵!背脊和铁卷门互撞的低沉声音响彻整个住宅区。但是这间房子的住户似乎还没回家,出现反应的只有前院里的宠物狗,开始不停地汪汪叫。对面人家的二楼有人开窗查看,但是对方可能只看到英则身穿西装的背影,因此误以为是喝醉酒的人吧。原本隐约传出来的电视声也随即消失。

  踩着高跟鞋的阿梓低头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的男人。尽管领口被他抓着,但她嘲弄的口气却丝毫不减。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那个。你知道从世人的眼光来看,你完全是个变态吗?」

  「……监视复仇的对象又有什么不对。我一直都在思考,像那样一边监视那个家伙一边思考。」

  一听到这个脱离现实的借口,阿梓心中蓦然爆发出一股想要不顾一切把所有东西都捣烂的破坏冲动——我原本就因为擅自想像番上正在某处做些什么坏事而坐立难安,结果这个男人又让我的坏心情变得更坏。这正是一个好机会,就让他好好了解一下,他们在这个小小的家里,一路偷偷保护过来的恶心生活究竟有多么愚蠢。那甚至连扮家家酒都不配,只不过是他们两人幼稚的妄想而已。就让我来把他们用「复仇」啦、「哥哥」啦,还有「双层床」和「杜思妥也夫斯基」之类的玩意所建构起来的脆弱世界彻底粉碎吧!阿梓心想。

  「要是你说虽然讨厌她但还是想跟她做爱,那还比较容易理解呢。你很想和那个女人做吧?不过事到如今,已经没有立场可以说出这种话了,所以只好躲起来偷窥,让自己兴奋起来对吧?到头来你做的事情不过就是如此而已。只有自尊心异常高的处男,扭曲的……」

  「少在那里擅自想像!」

  破口大骂的英则,眼睛里流露出一如往常的憎恨、受到侮辱的愤怒,还有为了掩饰内心动摇的过剩反应。尽管背脊感受到阵阵疼痛与寒冷,但是阿梓的破坏冲动却没有因此停下来。

  「为什么?你就别忍耐了,直接拜托她就好啦,她马上就会让你上她的。那个女人,读高中的时候可是很不得了的。」

  「……」

  英则本来狠狠加诸在手中的力道,一瞬之间松懈了下来。阿梓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自行从原本像是棉被被逐渐压缩般的状态逃脱。突然流进肺部的空气让她不断地咳嗽。尽管如此,阿梓伸手扶着这户人家的名牌,擦去眼角的泪水之后,露出像是懊恼失败、又像夸耀胜利的笑容看着英则。

  「啊啊,那时候你已经搬走了,所以不知道是吧。我们高中的男生们都说她是绝对不会拒绝的女生喔。真的再也没有像她一样愿意和任何人做爱的温柔女生了,就连我的男朋友她也拒绝不了。实在是男人心中的理想啊,你那个可爱的好妹妹。」

  英则睁大眼睛瞪向阿梓,整个人难以动弹。

  阿梓获得了无法言喻的成就感之后,英则总算慢慢地移动他的手,捡起在两人争执中,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的公事包。啪啪两声,他动手拍去黏在表皮上的脏污……难道这家伙打算就这样假装什么也没听见、直接走人吗?着着英则转身离去的背影,赫然发觉自己想得没错的阿梓喊了出来。

  「等一下!」

  她朝那个黑发剪得整整齐齐的后颈大喊出声。

  「那个女人是明知道你在偷看,但还是故意让你继续这么做的!」

  「……」

  距离英则迈开的步伐,的确是有一小段路,但不管怎样,阿梓的位置是不可能看到英则的表情的。逐渐远去的男人仍如同方才偶遇时一样,步伐就像机械般固定。始终未能扫除忧郁的阿梓,只能忿忿地用高跟鞋对路旁的脚踏车施加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制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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