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复仇

  (一)

  没怎么睡,意识却清醒无比,一点都不困。

  村子里班次寥寥无几的电车只是早搭一班,就比平常早了一个小时以上到校。教室里还没有半个人。打开窗户,将闷在室内的空气释放出去,吸入空气。校舍底下是完善的网球场。

  耳上的耳机传出的音乐,今天完全无法进入脑中。好久没有像这样无法融入音乐了。如果是因为气愤或沮丧等负面情绪如此也就罢了,但广海现在正在做的,只是唤醒昨晚的记忆,一次又一次回顾场面并反刍而已。

  复仇。对于说出这个字眼的由贵美,广海一时无法回话。化入幽暗的沉默,就如同沉淀在河底的污泥般稠密。

  由贵美一直看着广海,直到电话铃声停止。他又想起觉得她那张脸十分古怪的第一印象。他可以用肉眼确认月光在她脸颊上形成的长长的睫毛阴影。

  他想起小时候,忘了是为什么,赤手抓住蝴蝶翅膀的那时候。他以为蝴蝶的翅膀一定很脆弱,一握就会碎掉,然而在手中挣扎般拍动的翅膀却以意想不到的坚定力量弹打着他的手指。就是那种不可思议的柔软和触感。如果把手放在由贵美的眼皮上,每当她眨眼,睫毛肯定就会像那蝴蝶的翅膀般拍打着自己的手指。她的脸就是那么近,近到足以让他想像那孱弱的抵抗。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广海回视说,由贵美的目光稍微收敛了一些。然而她很快就恢复原来的从容,放柔了表情,状似打趣地「嘿?」了一声。

  「怎样?」

  「我很佩服。原来你在意的点是这个啊?」

  她把手放上纤细的脖子。

  「出卖村子是什么意思?复仇是指什么?我觉得我用了很强烈的字眼,但你没上钩,而是先是问起自己的事,令人佩服。原来一般手法对广海同学不管用。」

  「是吗?」

  「一般方法不管用,也是我之所以挑选你的理由。」

  站在窗边的由贵美的侧脸,散发出白亮的光辉。

  「你觉得这座村子里,有几个人能够享受摇滚祭?了解摇滚祭的价值、拥有能够赞同NAGI音乐的锐利感性的人。在这个乡下,你有可以讨论这类话题的朋友吗?」

  广海无法回答,不是因为他不回答,而是由贵美不给他回答的空档。她面露得意的笑容,摇头说:

  「没有。」

  「我觉得如果要说,对了解音乐的对象倾诉比较好。这样的理由,你无法接受?」

  「不是那种理由吧。」

  广海指出,由贵美噤声了。

  「重点是我是村长的儿子吧?就像你刚才确定的那样。」

  由贵美笑了。广海期待她会慌乱或困惑,但两者都落空了。广海皱起眉头。

  「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只是觉得开心。你比想像中的更难应付,真的不吃一般人那一套。好样的。」

  「你说的复仇是什么?」

  「如果听了,就不能回头了,你真的要听?」

  广海慢慢地看她。由贵美耸耸肩: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等你下定决心,真的打算协助我,再来问我。」

  「这样。」

  广海悄悄地后悔了,自己是不是无谓地逞能了?睦代是个什么都没有、凡庸的村子。如果这块无趣的土地有值得复仇的动机,或是有她说的值得出卖的魅力或价值,他还真想知道。睦代就是荒僻到这种地步。

  由贵美把背靠在窗上。二楼最前面,邋遢地开启的门里看得见一架织布机。

  「复仇的话,你不是已经在做了吗?」

  被撕破的布,断面处的丝线松脱,变得破破烂烂。不是出于某些目的剪开,而是任由激情支配扯破的吧。广海觉得好像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内心一阵难受。

  「你去了东京,成了艺人获得成功。你跟村人的立场已经不同了。」

  「我看起来像个成功的人吗?」

  「嗯。」

  由贵美微微扬起嘴角。「谢谢。」然后她说。

  怪丫头、没礼貌——广海明白这么被谈论的织场由贵美会被当地人讨厌的理由。对她厉声挞伐的人,结果都是因为无法忽视她。他们无法排遗由于近处的她而突显出来的自己的渺小,才会过剩地挣扎着想要自我防卫,攻击由贵美。

  「欸。」

  广海就要走下一楼厨房时,由贵美又叫他。手表的针就快走到十二点了。

  「你刚才虽然否定了,可是是真的。我会选择对你说,不全是因为你是村长的儿子。」

  广海默默看她。他很害怕,感觉只要应上一两句话,一眨眼就会被她给笼络。

  「因为很像——」她说。

  「你抑郁的样子,跟过去待在这里的我很像。」

  「我是村长的儿子,这你是听谁说的?」

  这是单纯的疑问。回到村子以后不见任何人的由贵美,是从谁怎么样得到情报的?

  「我可是怀着出卖村子的觉悟回来的,当然会先调查一下。听到名字我就确定了,不过看到你的脸,我立刻就看出来了。你跟光广有点像。」

  上次在湖畔,由贵美对光广的名字没有反应。

  骗人,他想。光广跟自己一点都不像。像要嘲笑隐藏动摇的广海似地,她满不在乎地问了:

  「你把跟我的事告诉光广了?」

  「没有。」

  「你做对了。太好了,广海真是个聪明人。」

  突然被直呼名字,广海一点都不感觉讨厌,反而是内心一阵搔痒。他别开脸去。

  「如果我说出去,你打算怎么办?」

  「不晓得,可是我觉得你一定不会说。」

  由贵美胸有成竹地说。「因为不就是这样吗?」她说。

  「随便告诉周围的人太逊了。这个村子的孤独之人,说穿了只能在自己心中用逊或不逊来追求价值观。我过去也是如此。」

  她冰凉的手触摸广海的手臂。

  不妙,这么想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广海本来有自信把持住,然而听到那细语般的嗓音,看到那双眼的瞬间,他心神动荡了。

  「……告诉我。」话冲口而出。「复仇是指什么?这种村子有那种价值吗?」

  由贵美仰头直盯着广海看。她就这样好一阵子什么也没说。「怎么了?」广海问,她说「没有」,摇了摇头。

  「原来你觉得自己不是村子的一部分。既然你会说『这种村子』。」

  「如果你要挑我语病,我要回去了。」

  「不是。就算这么想,也没有人敢说出口呢。除非相当强烈地这么想,否则没办法把自己跟村子切割开来。——我们果然很像。」

  这话像咒语般反复着。

  「你明天再来。」由贵美说。

  「已经很晚了,路上小心。如果被发现我在这种时间把你叫来,广海,我可能会被你爸妈宰了。」

  被亲密地呼唤的瞬间,广海直觉到自己一定还会再来。

  「广海,你太过分了!」

  耳朵一边的耳机被拔走,广海赫然回头,只见门音和市村站在那里。

  突然被拉回现实,喉咙反射性地发出含糊的声音:「哦。」他从门音手中接过耳机,另一边自己取下,按停随身听。

  教室座位已经坐满了一半左右。门音鼓着腮帮子接着说:「你怎么先来了?也不接电话。」

  「不好意思。」

  「讨厌啦!」

  门音用全身表现出心情大坏的样子,接着说:

  「早上我们在车站没看到你,奇怪你怎么了,一直等你呢。传简讯给你你也不回,打电话去你家,幸好阿姨告诉我们你很早就出门了,要不然我们一直等下去,都要迟到了。」

  「又不用等我。」

  「哈?这是什么话?是你擅自失联耶?不对的是你吧?」

  广海懒得跟她吵,垂下视线无视于她。他要回座位的时候,「等一下!」叫声又追了上来。

  「你干嘛今天这么早来?」

  「是我不好。」广海懒散地应道,门音总算放弃继续纠缠他了。

  下课时间,移动到自然科教室去上物理课时,市村「哪」地向他攀谈了。

  「你在生什么气?你最近对门音是不是太冷漠了?」

  「我没有生气啊。」

  「没有就好,可是看到门音那样子,有时候我觉得她很可怜。」

  「你也真是不死心。」广海坦白地说出感想。他明白听起来像挖苦。「怎么不快点告白算了?」

  「可是她喜欢的是你吧?」

  市村瞪他。广海没有回答,只是耸肩。

  从国中升上高中时,门音追着广海进了一样的学校,而市村追着门音进了一样的学校。他们两个会一起参加没兴趣的睦代摇滚祭,也是出于相同的理由。

  国中三年级的备考期,市村问广海:「你跟门音在交往吗?」看到不怎么熟的市村异于平常的严肃表情,广海瞬间就察觉是怎么回事,心想:真是个好事之徒。市村结结巴巴地说:「如果你们在交往,好像我在妨碍你们两个,我不想要那样。」然后坦白说出他也在考虑报考其他学校。

  对于市村的好意,门音难说完全没有自觉。门音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其实心机重得很,是个再女生也不过的女生—广海也知道她每次回到村子,都会向以前的女生朋友骄傲地炫耀为数不多的村中男生有两个一直围绕在她身边。他也感觉到原本以为只要离开村子自然就会淡去的门音对他的执著,反而变得比以前更要浓烈了。

  「如果你不喜欢门音,干脆明白地甩了她,或许才是为了她好,不过我不希望那样。我不想看到她哭。男人这种地方真的很傻呢。」

  市村自以为纯情地游说的话,虽然很抱歉,但不管是两年前还是现在,都无法勾起广海的兴趣。

  那种自我陶醉的话,就像被唱烂的言不由衷的歌词,而且说穿了,市村只是选择了不会伤到自己的路罢了。

  门音离开广海,跟市村的问题是两码子事。市村那是透过扮演所谓「纯情的男人」来享受日常的角色扮演游戏。

  「总之你们好好相处啦,拜托,我卡在中间很尴尬耶。」

  「嗯。」

  只要三个人在一起,广海好几次都差点发作,但今天更是烦躁到底。

  门音和市村,都在看着各别担任主角的同一则故事。他们是把广海安排在主要登场人物的位置上吧。

  可是在那里登场的广海只是他们主观中的广海。是与真实存在的广海自身似是而非的别人。自己看到的世界,与他们看到的世界,澈底地乖离。

  (二)

  回到村子的时候,平日到五点的诊疗时间早已结束了。光广的手机在工作的时候总是关机,经常就这样关上好几天。广海对着打不通的电话咂舌,无奈地直接前往表哥家。

  位于楢场地区的光广家还没有灯光。广海打电话给千鹤,她说光广也还没有到店里露脸。

  『上次是很早就下班了,可是最近好像很忙。』

  「表哥很忙吗?」

  『忙是好事啊。村里全是老人家,诊疗所生意一定很好。』

  千鹤以爽朗的声音笑着说,告诉广海「钥匙在信箱后面」。

  『你先进去等。如果光广有来店里,我会告诉他你在等他。』

  「好。」

  广海感谢姑姑的大方,打开门锁进去一看,久违来访的光广家和上次来时几乎没变。电视旁边的架子上摆着疑似光广的国中毕业纪念册。光广和由贵美差了两岁,但学校那么小,或许也有拍到由贵美的照片。

  第一页是毕业生的全体合照。照片上的人数比广海的纪念册少了许多。这或许是当然的。广海和光广差了十岁,光广那时候还没有摇滚祭,应该是村子最为贫穷的时代。是基于过时的观念提出观光地计划、让投资的钱就这么血本无归的时代。

  异于广海的猜想,照片照到的全是光广的同学,没有发现疑似由贵美的人影。放回纪念册时,他发现旁边夹了一本破破烂烂的手工小册子。抽出来一看,图画纸的封面画着熟悉的国中校舍。

  《大河 —睦代中学 校刊—》

  在广海那一届,校刊的标题一样是《大河》。学校每年会出一本校刊,刊登全校学生的作文和俳句。

  「噢。怎么,在埋伏我?」

  背后传来光广的声音,广海忍不住把校刊藏到纪念册底下。

  「表哥。」

  「不好意思弄到这么晚。我听妈说了。」

  光广看到广海手上的东西,似乎立刻就明白他的来意了。他走近过来,放下皮包,边脱外套边苦笑。

  「你在找织场的照片吗?你就这么喜欢她啊,青少年?」

  「不是啦,我是被市村跟门音拜托……」

  瞬间,打马虎眼的话脱口而出。光广也没有特别在意的样子,应道:「想看就拿去吧。」

  「反正毕业纪念册平常根本不会看,顶多只能在杀人歹徒落网的时候,拿去给电视播而已。」

  「我觉得艺人跟歹徒差很多耶。」

  「不管怎么样,如果同学里面出了名人,用途都是一样的。」

  「没关系,我在这边看。」

  广海说完,注意到这形同不打自招是自己要看,但光广也没有特别要亏他的样子,态度依然平淡。

  「那你来做什么?又要聊由贵美的事?」

  「达哉叫我告诉他织场家在哪里。」

  广海这么说,背对这里换衣服的光广动作停住了。

  「织场由贵美的家。他说他只是要去看看而已,可是毕竟是达哉,我担心会出事。」

  「达哉真是,拿他没办法。」

  光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去说说他,警告他别做坏事。」

  「谢谢。」

  这种时候,年龄的差距果然重大。一股安心感涌上心头,可是下一瞬间,光广摇了摇头,呢喃说:「……所以就叫她快点回去了。」表哥的呢喃就此打住,没有下文。

  「表哥什么时候跟织场由贵美说上话的?」

  广海战战兢兢地问。她和光广现在也在见面吗?

  「你什么时候劝她快回去的?」

  「去年葬礼。」

  「那这次她回来以后,你还没有见过她?」

  光广在桌前的椅子坐下,「嗯」地点点头。

  「葬礼的时候,那家伙跟邻居还有亲戚起了点纠纷。她回来这里,看到当地人在准备守灵式跟葬礼,问我说:『葬礼就不能安静点办吗?』」

  「安静?」

  「意思是不要扯进亲戚跟邻居,自己跟寺院悄悄地办。别说向亲戚邻居道谢了,一副他们多管闲事的态度。我急忙打圆场,但她的那种态度,葬礼的时候看得出来的人就看得出来吧。我叫她在事情还没有闹大之前快点回去。就算是现在,她也一样太显眼了。」

  「——为什么她不回去?」

  「天晓得。」

  光广口气悠哉地应道。昨晚才从她那里听到的复仇,光广应该没有听说吧。

  「应该是工作累了,想回来休息一下而已吧?电视剧收视率不好、绯闻缠身什么的,好像很多麻烦事。」

  「……这样吗?」

  「你没听说过吗?」

  直到上次的摇滚祭前,广海对她都毫无兴趣。一股疼痒的痛在心底扩散开来。

  「表哥很清楚嘛。」

  「在村子的诊疗所这种地方工作,这类消息自然就会传入耳中。像早上的候诊室,那简直是异世界。只不过是有由贵美登场,老太婆们就在谈论深夜时段电视剧的人际关系。」

  「这样啊。」

  广海稍一想像,忍不住稍微笑了。他佯装若无其事地问:

  「——你们交往过吧?表哥跟织场由贵美。」

  光广的表情依旧。太追问不休了吗?广海就要反省的时候,光广告诉他:「只到国中。」

  「我们之间已经什么都没了,一干二净。她说她不想要自己的人际关系结束在村子里,把我甩了。」

  「这样啊。」

  自己应答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回家之前,广海悄悄打开藏在毕业纪念册底下的校刊。等待光广离席才这么做的自己,令他觉得没出息。

  翻开的那一页,标题是〈川柳〉【译注:川柳是一种日文短诗形式,为江户中期开始流行的口语诗,内容多滑稽讽刺,反映世态人情。】。上面列着不到二十人的姓名,旁边用手写字写着各自的作品。

  才一翻开,一行文字就跃入眼帘,令他心头一惊。

  偶像明星不红了 就等着露毛

  他看看是谁写的,但名字不认识。——可是由贵美的名字就在附近。写下这首〈川柳〉的似乎是她的同学。

  原来喜欢把黄色笑话或恶搞带进校园这类公共场所的人到处都有。可是这个时候的由贵美应该异于其他人,已经决心要一个人前往东京闯荡了。两年后她正是以成为「偶像」为目标,参加现在的事务所的试镜。这是不是一首诅咒的〈川柳〉?——真想当作没看到。

  广海阖上校刊,默默地放回架上。

  (三)

  广海等到昨晚接到电话的时间,十一点一到,便打电话到由贵美家。

  从光广家回来一直到那个时刻,时间就像油液流淌般又慢又迟缓。

  或许她会误会是东京打来的电话而不接。广海这么以为,然而由贵美一下子就接电话了。广海还没报上名字,她就问:『广海?』让他吃了一惊。

  「对。」回答的声音兴奋沙哑得近乎露骨。「如果不是怎么办?」

  『已经弄错了。我才刚被事务所的社长骂那是谁。』

  广海接不下话。感觉得到电话另一头的她在微笑。

  『你不来吗?』

  「要。」

  『我等你。』

  挂断夹在下巴的手机时,广海已经做好离开房间的准备了。他确定桌上直到打电话前都还在浏览的电脑电源完全关闭。

  背着月亮踩着自行车,一心朝由贵美在等待的那栋倾颓的屋子前进。

  竹林前的围墙边,今天不见由贵美的身影。他把自行车靠在跟昨天一样的地点,把手伸上墙壁。

  碰到崩落的灰泥间露出的铁料,沾上了铁锈。

  由贵美站在檐廊边,看着广海翻墙而入。她在那里等了多久了?「欢迎光临。」她迎接广海道。

  不知不觉间广海在喘气。没有意识到的汗水濡湿了背后与腋下。

  在被她领着进入的厨房,由贵美取出和昨天一样的杯子,问:「一样喝可乐行吗?」

  她穿着在湖畔初遇时的那件白色夏季针织衫。

  用不同于昨日、稍微从容一些的眼光重新审视,厨房又旧又脏。套在水龙头前端的净水器满是水垢,呈现红褐色。冰箱旁堆着枯萎干躁的某种草类。地板上覆盖的甚至不是灰尘,而是沙粒。

  从由贵美手中接过可乐。忘了买她说想喝的莱姆。

  看着关上冰箱,单薄的背影朝向这里的她,不意间,觉得应该先告诉她的冲动涌上心头。他决心撇开尔虞我诈的对话,一度离开这间屋子,然后打定主意今晚要来聆听她的说词。明明顺从地回应她的呼唤,介意忘了买她拜托的东西,实在矛盾,但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心的一部分强烈地想要伤害她。

  「……原来你跟NAGI在交往?」

  由贵美手扶在冰箱门上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广海没有责备的权利。他自以为已经全力发出若无其事的声音了,却不晓得成功与否。

  由贵美缠绕似地捏起落在肩上的一束头发。眼睛依然看着广海。

  从光广那里听到的绯闻。他只是出于好奇,才会在等待夜深时,打发时间上网查看。在摇滚祭之夜见到前都不感兴趣的织场由贵美跟谁交往过,应该与广海无关才对。

  可是冒出来的名字自己认识。

  他还跟由贵美提过他。报导是一年以前的事了,即使在当时,也是一则小小的花边新闻。只有乐迷才晓得的新锐音乐艺人,与模特儿出身的女星之间的热恋,在演艺圈内为数众多的绯闻里,也几乎没有半点低俗的味道。走在时尚尖端的业界人士之间的交流,即使会引来钦羡,也不会成为广受一般人谈论的话题吧。

  就连喜欢NAGI的音乐的广海都不知道。虽然喜欢他的曲子,但对于班上同学会竞相谈论的小道八卦,他从来都不感兴趣。

  「我以为你知道。」

  由贵美的手指穿过发丝滑下来。

  「你说你喜欢NAGI,而且那件事报纸也报导了。」

  「我感兴趣的只有音乐,对他本人没什么关心。」

  「而且篇幅也很小嘛。」

  她走近广海,同时广海的身体紧张发硬。明明没做亏心事,广海却无意识地缩回了肩膀。

  他觉得由贵美当时说「NAGI是我朋友」时,感叹「好厉害」的自己被恶狠狠地藐视、被伤害了。

  「我们不是在交往。是过去式。正确地说,是我们交往过。」

  由贵美靠过来,从广海手中接过可乐杯,放到桌上,自嘲地笑。

  「就像我跟你说的,我们现在是朋友。他不知道我来看表演。他连我的老家在这个村子都不晓得,应该尽情演唱之后就回去了。」

  「——你们都分手了,你还去看他表演?」

  「不行吗?」

  看过来的眼光意外地锐利。

  「明明你自己才说本人跟音乐是两回事?我喜欢NAGI的曲子。」

  演唱会最后,在最高潮的时候,NAGI停下演奏的手,说了句「谢谢」。帅气极了,而且那次表演赞透了。NAGI从以前就几乎不会在演唱会中说话。没有多余的语言主张,只靠音乐让听众融入。他具备只有摇滚巨星或乐团歌手才能被允许的均整完美的外型。上次在杂志特辑中登场时他穿着和服,再适合不过,而且崭新前卫。

  广海想着光广,想着NAGI。

  他依序想起在舞台上看到的NAGI的明星架势、音乐、为他狂热的粉丝,对他大叫「我爱你!」的女性欢呼。这些声音就在耳后吵杂地作响。村子的夜晚,现在只听得到蟋蟀的呜叫。那响亮的虫鸣越是聆听,记忆中的声音就越像波浪般吞噬广海,把他带回摇滚祭之夜。

  由贵美就在眼前。她轻轻牵起广海的右手。她的手很软。广海的手指陷进她的手中。

  「欸。」

  广海以为她个子很高,然而来到能够明确比较的距离一看,广海还是比她高上几公分。身体僵立,一步也动弹不得。

  ——这个女人被NAGI爱过。

  而这样的她,正把广海的手指包裹在自己的掌中。难以置信。据说世上的男人都会介意女人的过去,然而由贵美的过去对广海而言非但不是瑕疵,反而是近乎危险的魅力诱惑。

  色素淡薄而小巧的脸上,今天也脂粉末施。触上那陶瓷般的脸颊,没有厚度的皮肤仍顺着广海的手指形状凹陷下去,在指腹上回以弹力和热度。广海从来没有听过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如此剧烈。虫子呜叫、扩展在屋外的夜晚寂静,还有摇头晃脑的摇滚祭之夜的热度,以及自己的心跳声,哪一个最接近自己,他已经糊涂了。

  广海不知该如何是好,若要说出他最坦白的心情,他只觉得羞耻。对于自己不像光广或NAGI那样成熟而羞耻。

  「欸。」

  由贵美再一次唤道。嘴唇的距离好近,吐气的温度几乎要触上手指。她的下一句话让理性崩坏了。

  「你不上我吗?」

  他实际在眼底感觉到闪光般的白光炸开。

  把右手从由贵美手中抽出,揪住她的手腕。纤细的手没有任何抵抗,任由拉扯,被搂进广海的怀里。

  事情发生在一瞬之间。

  不知不觉间,广海闭上了眼睛。直到上一秒钟还那么不愿被发现的胸口剧烈跳动,还有逐渐硬挺的性器官的兴奋,这下子全让她知晓了。一想到这里,唯有那一瞬间,仿佛被弹开似地,他再也无所畏惧。

  睁眼一看,由贵美小到几乎可以捏碎的头就靠在广海脖子上。她的嘴唇触碰颈脖,她的乳房压在胸上。看到那纤细的肩头。他回想起在湖边邂逅的那一天,针织衫的一边肩膀露出皮肤色的带子,令他动弹不得。——现在针织衫完全滑落的肩上没有肩带,只看得到白皙浑圆的肩头。

  广海发现,她没穿胸罩。

  「就算昨天变成这样也行的。」

  由贵美说。

  「我一直在等你。」

  呼吸吹上耳朵。应该是在诱惑自己的女人声音,变得意外地苦涩。搂抱广海脖子的她的手求救似地使上了劲,掠过鼻子的她的发丝飘来婴儿爽身粉般的气味。

  像要驱逐不安似地,广海把嘴唇按上去,堵住她的嘴巴。身体仿佛要从嘴唇开始融化的舒适感令他窒息,一会儿后,她主动伸出舌头。只是上唇被舔了一下,广海的脑袋中心便一阵麻痹,就像锁被解开似的,无法克制地张口。由贵美引导似地捞起他的舌头。

  广海用被她吸吮的相同方法,笨拙地捕捉她的舌头的瞬间,她的喉间泄出呼气,他清楚地感受到由贵美压在他胸上的乳房颤抖着。

  把手从薄薄的针织衫底下探进去,由贵美的乳头尖挺得令人奇怪怎么没透出衣物,而且爬满了鸡皮疙瘩。明明是第一次,手却自然地行动了。连褪下衣物都令人不耐,广海站着屈下身子。嘴巴含住从撩起的衣摆下露出的乳头,按上去似地以舌头舔触,由贵美「啊」地轻叫。听到那声音,广海再也无法回到今天来到这里之前的他了。

  「那边。」

  由贵美指着里面的房间说,声音细微得像低泣。她的腰以下全软了,双手微弱地环着广海的头。

  疑似客厅、蒙了一层灰的房间比厨房更冰冷、霉味更重,地上老旧的榻榻米粗糙得感觉坐下去会刮伤皮肤。在薄薄的榻榻米上,由贵美伸起双手协助广海脱下衣物。

  不甚丰满的胸部配合着她的呼吸起伏。初次看到的女人裸体,虽然清瘦,但一点都不显寒酸。

  由贵美紧抱住广海的胸膛。她也焦急地滑动手指,脱下广海的衬衫。

  「……你一开始就打算跟我这样?」

  总算能开口了。他明白这很扫兴,但他觉得如果现在不说,一定会完全被她牵着鼻子走,再也无法问出口了。

  广海不否认,他想要这么做。可是由贵美呢?疏远故乡和过去的朋友,即使如此还是想向村子复仇的话,她应该需要帮手。那个帮手,会不会即使不是广海也无所谓?

  「——我一开始就打算要找你。」

  广海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别人的眼睛。仰躺的由贵美的嘴唇即使在黑暗之中,也看得出是微湿的。

  「可是接下来,是看脸决定的。」

  她的脸,眼睛,发热似地湿润。

  「至于要不要睡……」

  如果是你的话——。

  接下去的话,又被广海用嘴唇打断了。伸进她口中的舌头热得好像快融化了。脸颊好像要烧起来了。

  在最后的那一条线前差点让他踩下煞车的,是昨晚由贵美那句「如果听了就不能回头了,你真的要听?」。可是他再也克制不了了。

  他没想过自己居然能粗暴至此。由贵美在自己怀中发出的难过呻吟,他想要永远听下去。

  他什么都愿意做。

  如果有什么可以换到此刻的她和自己,要他抛弃一切也行,他想要这个人。

  (四)

  广海在她的身体带领下,很快就射了。

  青少年的广海虽也具备贫乏的知识,但不管做什么,在由贵美的面前,一定都只是逞能罢了吧。

  广海一时无法起身,紧紧抱着由贵美。他今天不想再继续曝露更多自己是个毫无余裕的小伙子了。

  精液和汗水的味道。

  完美得像人造物的她的身体在怀里淌着汗。让她变成这样的是自己,这令广海骄傲,更感到内疚。

  胸贴着胸,透过重叠的身体,广海感觉自己腹部过剩的热度逐渐温暖了由贵美冰冷的胸脯和腹部。没办法看她的脸。

  冷静下来,第一件想到的是他们没有避孕。若说他沉迷其中,无法自制,那也就这样了。更重要的是事情发生在一瞬间。进入她体内的瞬间,它就来了。广海急忙退后,想要抽出身子,但由贵美用力抓住他的手臂。

  「不要停。」

  仰望的眼睛是认真的。他无法抵抗那话语,还有深邃的黑瞳威吓似的光辉。广海无法招架,一下子就在她体内扬声了。

  从今而后,只要有人问他的初体验,广海一定会第一个想起那一瞬间。

  ——广海想着达哉家的英惠。

  虽然漂亮,但总是带着一丝阴郁的年轻女佣。不晓得第几次去达哉家玩的时候,英惠在屋后的焚化炉烧东西。

  小的时候姑且不论,但现在因为条例的关系,即使是睦代这种乡下地方,也禁止在家中焚烧垃圾,看到篝火的机会也少了。

  广海不知道有焚化炉,闻到烟的味道,还没开玄关,他就先绕到后院去。

  英惠在哭。她站在烟雾前,一一扣好敞开的衬衫扣子,把衣摆塞进凌乱的裙腰中。焚化炉四方形的口中露出仿佛甚至能把玻璃融成饴糖色的鲜红色火焰。

  广海立刻躲到墙后。他不知道有没有被英惠看到。衬衫之间,他看见胸罩支撑着分量十足的乳房,有一边的蕾丝被压扁了。

  「不是第一次。」达哉说。

  是又过了一段时间的其他机会。在焚化炉看到火焰燃烧的那一天,景象带来的冲击之大令广海无法处理,他逃回家了。

  达哉说他跟英惠是两情相悦,甚至没有炫耀的样子。他从根本上异于他们村中的孩子,甚至连拿女人说嘴都不屑。

  他和英惠从东京的时候就开始了,两人关系很久,虽然偶有争吵,但她都跟到这座村子来了。雇主的父母当然也知道。「她本来就是雇来干这档子事的女人啦。」达哉无趣地叹息说。

  广海觉得达哉会告诉他,一半是一时兴起,想要教导小弟让他学着点,另一半则是想看看广海听到这话时的困窘表情。

  「一次也没戴过套。」达哉这么说的时候,紧张地装作一脸若无其事沉默着的广海忍不住出声了:「那……」

  自己教科书般的常识,已经被达哉破坏过多少次了?

  不要变成那样,自己跟他不一样。尽管这么告诉自己,但是对于年纪相差无几的达哉早就经验过的那些事,若说广海不感到焦急,一定是假的。

  一阵笑声。在绷得紧硬的广海怀里,原本一直埋着头的由贵美慢慢地爬起身,望着这里。

  广海尴尬地仍抿着唇,她的手触上他的脸颊,伸出手臂,搂过广海的脖子。

  表情看起来温柔。看到她面露放松的微笑,广海了解到自己原本一直在害怕的是什么。居然会放心到几乎哭出来,实在窝囊,但他对由贵美就是如此爱怜,甚至出丑也不以为意。

  「没有被子,就算躺着也帅气不起来呢。」

  她依然压在广海手臂上,慢慢地撑起裸身。广海跟着起来,看见丢了一地的衣服。瞬间,褪下彼此衣物时的手指动作和焦急的喘息在脑海里复苏,令他想要背过脸去。要正视一度在近处细看过的由贵美的脸简直难如登天,现在要拿起那些衣服照原样穿回去,是个教人疲惫的行程。

  「要不要上二楼再做一次?」

  她问的时候,广海反射性地抬头。由贵美语调大方的声音,反而比昨晚以前更要明朗。广海答不出话,她的笑声在他的鼻头迸开。

  由贵美站起来,把地上的夏季线衫、广海的牛仔裤和皮带都捡起来抱在怀里。「喏。」她伸出一只手。背着厨房的光,广海再次看到她的全身裸体。

  好美,他想。

  她的身体是她的生财工具,这或许是当然的。对方是美的职业人士。可是习于被观看的模特儿,每一个都能如此毫不保留地将自己曝露在他人的视线之中吗?

  广海觉得只有自己被单方面地俯视观察着裸体,很没道理。

  广海被牵着手站起来,结果被拉到由贵美身边去。手触摸到沿着骨头线条凹下去的她的腰肢。刚才搂得那么紧,由贵美的身体却已经开始变凉了。

  两人手牵着手上楼,被领上去的二楼内部房间有张小床。

  由贵美把拎上来的衣服放在地上,说明:「这以前是我房间。」她和广海一起在床上坐下。

  「回来以后,每个地方都是灰,只有这个房间我打扫干净了。比其他地方像样多了。」

  「真的。」

  平常应该也都在这里起居吧。面积狭窄的木书桌上,摆了一部与这处废屋般的地点格格不入的MacBook。

  「我都已经不抱希望了,没想到网路还能用,真吃惊。」由贵美说。

  「去年开始,行政单位改善了网路环境。」

  是飞雄就任村长以后立刻着手的建设。

  地上有一只小行李箱,就这么打开着。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不同于其他房间,这里充满由贵美的气味。异于香水味,有一股她本身散发出来的婴儿爽身粉般的甜蜜生活味。

  由贵美没有开灯。或许是不想被外面看见屋内有灯光。光源只有开启的房门射进来的一楼灯光,还有窗外的月光和路灯。

  由贵美把广海拉倒在床上。在鼻头几乎相触的距离彼此注视,广海觉得天花板一下子变高了。暂时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跃动。

  他摸到她的睫毛了。由贵美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触感,比蝴蝶的翅膀更柔软,更细微。

  拥有能被她相中的价值,令广海幸福。他觉得光是今晚的事,就保证了他的人生并非一场失败。

  今后将会如何?感觉自己似乎会对由贵美萌生更进一步的期待,令他害怕。他会无法冷静,无法虚张声势。他无比害怕被她发现自己现在感觉到的幸福。

  刚进入九月的村子,正在不知不觉间从夏季一点一滴转变为秋季。空气冰凉地抚过汗水收干的身体,广海打了个喷嚏。由贵美睁眼笑了,抚摸广海的额头。就连若是其他人这么做会感到不快的事,他也不觉得讨厌。甚至不觉得被当成孩子对待。

  「……你没有家人吗?」

  兴奋仍化作明确的余热持续着,困意却像涟漪般开始覆盖身体。

  「没有。」

  由贵美答道。

  「去年冬天我妈死了,家里没有半个人了。」

  「其他家人呢?」

  「我国中的时候父亲癌症死掉了。那时祖父母还在,可是年纪也大了,陆续过世,后来就剩我妈一个人住在这里。」

  抚着额头的手伸到头上,她的手指缠绕住广海的头发。

  广海了解到体温的不可思议及伟大。就连若是平常,一定会不晓得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的时候,只是被由贵美一摸,广海就能变得大胆。他默默地,继续聆听她的声音。

  「我母亲不仅不是村民,还是从县外嫁过来的,是跟这里毫无瓜葛的人。我觉得她是个不知事世的傻女人。十几岁的时候迷迷糊糊跟了我那去镇上工作的父亲,就这样一路跟来了睦代。结果就连我父亲死后,也没办法离开这里回去外头。她说那是形同私奔的结婚,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回去老家了。」

  「嗯。」

  由贵美淡淡地述说,声音就像机械朗读出来的。这令广海心痛。

  「她讨厌村子,讨厌古老的陋习,跟婆婆也处不好,却只喜欢我这个女儿。」

  「只是工作——」面对面的她,嘴唇薄薄地动着。

  「只是出去工作,就被说成是不顾家、是个没用的媳妇,常跟祖母吵架。我妈最痛恨织布了。」

  「你母亲是做什么的?」

  「准护士。她说是高中的时候考到资格的。她在六岳市的医院那里工作。」

  由贵美不知为何含着笑说。

  「我祖母生气地骂,说又不是正式护士,丢脸死了,连个睦织也不会织,成天只想往外跑。她总是骂我妈,说她的工作根本不算什么。莫名其妙。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却也觉得厌恶、觉得祖母的虚荣心太荒谬了。这年头靠织那种布,怎么可能养得活一家四口?」

  「你父亲过世的时候,你母亲没有想过要离开吗?」

  「因为有我在,所以没办法离开。老人跟亲戚叫我妈留下孩子离开,我妈跟他们大吵。我妈没有丢下我,选择了在这里跟陌生人一起生活。她本来就是个个性软弱的人。即使明白没有自己的收入,

  这个家就过不下去,却还是觉得不织布很丢脸,抬不起头。这常让我觉得很不耐烦。——父亲死后,祖父马上病倒了,接下来才是地狱。」

  她以徐缓的声调,不露感情地继续说。

  「家里的气氛总是一片暴戾。明明就连祖父的看护,妈都好好努力到最后一刻了。我离家几年后,这次换祖母病倒,直到她向我妈低头恳求照顾,家里的氛围才好转一些。」

  「……你说要向村子复仇,是为了你母亲吗?」

  广海问,由贵美闭起嘴唇。

  对于外来者的强烈批判,不论家庭内外都有吧。语气冷漠地谈论父亲与祖父母的由贵美,只把母亲视为家人亲昵地称呼。想想在这里生活的苦闷,还有国中一毕业就离开家里,由贵美在这个村中,和母亲两个人应该都是异物吧。

  「不是的。」

  由贵美说,撑起身子。白色的肌肤在黑暗中发光似地浮起。

  「——我妈没办法离开这里,是她自己的责任。我妈保护了我,她是我最亲的人,可是正因为这样,我无法原谅她。我好几次叫她离开这里跟我一起住,可是她就是不肯。」

  广海也撑起身子看由贵美。她呢喃。

  「我不甘心。」

  张着的眼睛,眼角突兀地鼓起泪珠。表情没有变化,那颗泪珠就好像是有人天外一笔地画上去似的。

  「我从小就一直看着我妈受苦。我妈总是没道理地遭受折磨,然后向我哭诉。——每一次我都告诉她,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带出这里。我要去上东京的高中时,祖父母跟亲戚都反对,就只有我妈一个人支持我,叫我离开这里没关系。」

  「嗯。」

  「可是就算我要她跟我一起走,她也不肯答应。说她不能丢下明明形同仇人的组父母,说街坊邻居会说话。她让我一个人离开,做为代价,她怀着受到更严厉的白眼看待的觉悟留在村子里。就连祖母死掉以后,她还是不肯跟我一起住。」

  「……你祖母什么时候过世的?」

  「四年前。脑溢血倒下后开始痴呆,进医院就这样死了。」

  后来直到去年过世为止,由贵美的母亲即使只剩下一个人,也一直住在这个家。可是以直到冬天都还有人住的房子来说,这个家不会荒废过头了吗?

  「你知道我妈的死因吗?」

  突然地,由贵美这么问。

  广海摇摇头。这么说来,去年的葬礼,还有后来村人的谈话,都没有提到她母亲的死因。广海也没有跟光广谈过。

  这个日渐高龄化的村子,葬礼本来就多。父亲几乎每个月都要包好奠仪,打上黑色领带,去某个众落参加葬礼。

  由贵美说了:

  「我妈是自杀的。」

  房间的空气一口气降了好几度。假寐的时光效力已经烟消雾散。「为什么?」广海忍不住问。「不晓得。」由贵美摇摇头说。

  「是在屋后的竹林上吊的。这一带的人都不敢靠近那里,所以我才可以从那里出入。」

  「自杀的话,不是会闹得更大吗……?」

  这是座小村子,更何况她是织场由贵美的母亲。

  那片竹林。广海想起刚才翻墙进来的那座颓墙,鸡皮疙瘩爬了满脖子。

  由贵美微微摇头。

  「我回来的时候,亲戚跟左邻右舍只说『不必担心』。他们极力隐瞒是自杀,不让消息上报或是传出村子外头。表面上当作心脏衰竭处理了,所以完全不必担心,虽然算是非自然死亡,警方可能会来问话,不过你要忍耐唷——他们假惺惺地这么安抚我……,当时我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办。」

  脑袋深处蹦出葬礼时的情景。「我们是站在你这边的——」柔声劝解由贵美的女人们。

  「这座村子过事隐瞒的程度,就是到了这种地步。虽然很丢脸,但我当时也任凭他们摆布了。那个时候我想到万一被媒体报出我妈是自杀,确实会很困扰。——我好后悔。事后我想到自己居然帮助那群我应该是痛恨到骨子里的家伙们瞒天过海、自己跟他们根本没有两样,惊愕不已。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不明白怎样做对我妈才是最好的。没有遗书,结果自杀的动机无人知晓。我等于是把母亲的死封印起来了。所以我回来了。」

  「——欸,广海。」

  由贵美转过身体,抓起广海的手握紧。她甜蜜的气味变浓了。

  「我告诉你复仇的内容。」

  她在床上跪起,把床压出吱呀声。

  「我最不甘心、最觉得窝囊的,是国中快要毕业,我准备离开村子的时候。我妈恳求我说:『由贵美,只有住民票【译注:日本以市区町村为单位制作的居民个人户籍资料卡。】不要办迁移。把住民票留在村子,不要迁到东京去。』我问为什么?其实住民票什么的,我妈没提,我根本就忘了要办手续,它对我就是这么不重要。」

  由贵美一口气说完,脸颊逐渐潮红,握住广海的手的那双手更加用力了。

  「我妈的回答是,住民票迁出去会领不到钱。只要住民票在这里,就可以领到一笔不小的钱。我妈拼命地说,这一带的小孩都可以领到钱。——一家四口领到的钱,甚至可以买到一辆中古小货卡。」

  由贵美笑了。

  「我不晓得那是多少钱,但那话听起来好赤裸裸。但这下我知道原来那是一直持续的事。我发飘了,跟我妈吵到几乎要互砍,可是最后……」

  由贵美第一次欲言又止。她难受地咬住下唇。

  「我妈说了,说我还是小孩子,不懂。她的表情就像拿我没办法、像是在哄我、瞧不起我、笑我。」

  不眨眼的眼角这回没有渗出泪水,可是眼睛越来越红。

  「我真是觉得窝囊透了。我发现应该是一直努力帮忙把我送出村外的人,居然已经无可救药地成了村子的一部分。我的话她完全听不进去,我目瞪口呆,大哭大闹,然后死了心。后来我终于没能把住民票迁移出去。我的住址还在这里。只不过是住民票罢了,却被那种东西囚禁的自己还有我妈,都滑稽透了。」

  「钱是指什么?」

  广海从一出生就一直住在睦代村,却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事。由贵美垂下视线,慢慢地把广海的手按到自己的胸脯上。应该已经细细端详过的乳房,用手一摸,触感柔软,和用看的截然不同。

  手猛地一震,性器官再次硬挺起来,连角度都被由贵美看得一清二楚。

  「祖母一死,我好几次要我妈搬到东京跟我一起住。我妈对于离开住惯的土地犹豫不决,但最后还是答应了。——不过,要等到下次选举结束。我妈提出这样的条件,而我答应等。」

  「选举?」

  「前年夏天的村长选举。」

  听到这意想不到的词汇,喉咙深处发出「咦」的声音。他再次注视着由贵美的脸。

  前年夏天没有选举。没有人出来竞选,父亲飞雄无投票当选了。

  由贵美困窘似地笑了。

  「在这座村子,不管是选举还是无投票当选,都有钱在背后操作。许多人都在等选举年,期待候选人进行盛大的买票活动。我想要揭开、毁掉的,就是选举的弊案。——我妈死了,这下子我总算可

  以不必客气了。」

  手心听到由贵美的心跳声。

  广海茫然地、不可置信地听着她的话。他感觉五感全数远离自己,就好像漂浮在水中,但只有一件事他清楚地明白。

  所以她才会挑上自己。因为广海是现任村长的儿子。

  「帮帮我,广海。」

  由贵美灼热的呼吸灌入耳中。

  (五)

  「不可能。」好半晌之后,他才挤出这样的声音。「可是,我们家没有那样。」

  由贵美不回答,只是回视广海。

  「以前怎么样我不知道,过去的村长或许真的做过那种事,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前年应该没有像那样买票才对。」

  用了买票这种字眼的自己,好像小孩学大人说话,连自己都觉得哪里不对劲,脸几乎就要笑出来了。

  由贵美的话实在太突兀了。

  他听摇滚祭上认识的听众说,位于乡间的他们的睦代村,被都市人形容为秘境。秘境的村中,在秘密的人际关系里暗中推动的选举弊案——这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感觉确实有可能。

  可是这次的村长是飞雄。是广海家的家长。

  「我爸——,怎么说呢,是上班族村长。他一直是村公所职员,上一任村长退休的时候,因为没有人要出来接任,我爸才被大家拱出来,无可奈何地担任候选人。你只要见过他就知道了,他完全不是那种人。我爸还很年轻,也没有为了抢到村长的位置而买票的热忱还是干劲。」

  广海说着,觉得焦急死了。

  「以前作风老派的村长跟我们家完全不一样。就连摇滚祭也是,招揽摇滚祭的左东村长可能连摇滚祭是什么都不懂,但音乐方面,我爸甚至比我还要了解,他年轻的时候还会出国去参加演唱会呢。他那种地方也跟这座村子的感性天差地远。就算真的就像织场小姐你说的——」

  「由贵美。」

  沉默许久的由贵美终于开口了。她没有表情的眼睛即使在比广海还低的位置,感觉也像是俯视着他。

  「不要叫我织场,叫我由贵美。」

  「——就算真的就像由贵美、小姐说的……」

  「就叫你叫我由贵美了。」

  她笑了。冰凉的手再次伸向广海的脸。

  「真好笑。刚才都做了那种事,说话的时候却又会变回原样吗?你连衣服都还没穿呢。」

  脸颊一阵火热。由贵美天真无邪地把嘴唇贴近他的脸颊。那柔软的触感让身体几乎要不由自主地反应。大腿使劲,脚筋绷直。

  「就算、真的就像由贵美说的,这座村子的选举有弊案——」

  「嗯。」

  广海自觉到自己正对她唯命是从。可是即使知道,也不认为逃离得了她。

  「我爸当上村长,也等于是终结了那种陋习吧?况且你说就算没有投票,也有金钱在运作,是什么意思?没有竞选人的话,买票就没有意义了。」

  「好像是为了不让自己以外的人出来竞选唷。关系者之间全部私下谈妥,然后包括原本要出来竞选的人家在内,向有选举权的人家买票。」

  「可是我们家——」

  「能够当村长的人家,在村子里面也是固定的。如果我调查到的没错,总共有四家。你们涌谷家也是其中之一。——你有好几个亲戚当过村长对吧?」

  「这——」

  「好几个亲戚」这部分令人想反驳,但广海的确听过曾祖父在近三十年前当过村长。这也是飞雄会被推举为村长的理由之一。而且,对,光广的父亲须和家那边应该也有人当过村长。因为不是广海的直系血亲,所以之前没怎么意识到。

  「村长的职位由涌谷、须和、左东、御仓这四家轮流担任,不过期限只有两任,总共八年。不管对村长的职位有多留恋,每个人都只能当两任就退出,我说的不对吗?」

  「我不晓得。」

  广海的祖父当过议员,父亲也是村公所职员,所以他自然了解睦代的行政经营及相关状况。可是广海本人连选举权都还没有。

  「可是不选举基本上不是好事吗?不会在小村子里留下芥蒂。」

  若是前任指名后继人选,疏通完毕之后再辞职,这反倒近似于功成身退、不恋栈。御仓村长也是在前年明确表达出对飞雄的支持以后才辞职的。那个时候,广海也对那名村长刮目相看。

  「是钱维持不下去。」

  由贵美干脆地说。

  「担任候选人的一族,一次只负担得起两任的钱。所以即使恋恋不舍,也得离职,进入几十年后轮到自己的儿子或孙子出来候选村长时的充电期。所以自然会形成只限两任的规则。」

  「我们家才没那种钱。」

  广海家是标准的普通家庭。说什么一族,一点都不匹配。

  「那如果是你以外的人家——之前的御仓村长他们那一代,你觉得他们有资金吗?」

  由贵美问。广海纳闷地寻思。

  「不晓得,可是他们比我们家有钱。御仓跟左东都是建商,须和家的公司也很大。」

  「哦?」

  「什么?」

  「你果然厉害。像你这种年纪,别人家在做些什么,一般是不会知道的。就算村子再小,随便就能讲出建商这两个字,不愧是好人家的儿子。」

  「才没那种事。」

  「至少跟我们这种平民之家不一样。」

  看过这个家的荒废以后,广海无法轻易去否定这句话。他承受不了尴尬,喃喃道:「我们家也是平民啊。」但她没有反应。广海忍不住变得像在辩解。

  「你说的四家里面,只有我们家相差太多了。不可能啦。」

  「涌谷家是教师世家吧?」

  是调查过了吗?由贵美若无其事地说。

  「你当过村长的曾祖父,还有当过村会议长的祖父,都是学校老师。两个都是当到校长的人。」

  「是啊。」

  「老师在以前不是备受尊敬吗?经济上或许不一样,但是在当地,会被当成名士看待。所以才会有不少老师当上议员或议长。」

  广海沉默不语,由贵美忽然把视线从他身上转开,长长的黑发从脖子滑落到胸脯。纤细的锁骨线条凹陷进去,好似可以储水。

  「我在照片上看过你父亲。」

  由贵美在床上弯膝,忽然说道。

  「来这里之前,我在东京看过村子的网站了。有你父亲的部落格。」

  「哦。」

  村长部落格是飞雄就任之后开设的。引用喜欢的小说和音乐的词句,与村子的问题连结在一起谈论,文字脱俗,一点都不像出自行政人员之手。

  「你们不太像呢。你长得跟你父亲不一样。」

  会吗?父亲与母亲,若问像哪边,广海的长相压倒性地像父亲。就在广海要回答的瞬间,由贵美忽然使劲拉扯他的手臂。

  要被压倒了——这么想的瞬间,广海无法抗拒这股诱惑,身子一软。他变成面朝天花板,由贵美骑在上面望过来。

  刚才他才看过由贵美仰躺时毫无防备的表情。广海还想看看那张脸,这次要换他按住由贵美。他明知道选择这个时机询问很卑鄙,但他还是问:「你想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我爸确实是现任村长,但就像我刚才说的,由贵美,你没办法从我这里问出任何可以帮你复仇的材料。」

  她微笑。下一瞬间那双眼睛倏地眯缝,嘴唇一下子噘起。

  「由贵美?居然这样叫人家,真可爱。」

  全身的热度集中到脸上,呼吸停止了。冷不防地,他涌出一股冲动,想要一掌掴向面露嗤笑的她的脸。他因为羞耻就要别开脸去,被由贵美强而有力地捧住了。

  「别生气。对不起,广海。」

  由贵美躺着,身子往右扭,嘴唇按在拉过来的广海右手上,含住他的手指舔吮。撑在床上的手臂使不上劲了。

  「……我帮你。」

  想要占上风的心情支配了心胸,广海满脑子被这个想法占满了。

  「可是那应该跟我们家无关。我只能帮你查到上一代,这样也行吗?——况且有没有弊案,我也还觉得半信半疑。」

  「谢谢你。」

  明明刚才还满不在乎地嘲笑人,同样的嘴唇现在却温柔地呢喃。她的手臂将广海引导到乳房上。手一触及,膝盖就抖了起来。

  「我一直担心如果你拒绝该怎么办。这话不是假的,是千真万确。谢谢你。」

  「光广表哥呢?」

  广海说,由贵美随即一笑置之。

  「那家伙不行。」

  那瞧不起光广的表情让广海内心一阵畅快,这让他惊讶极了。自己总是像影子般追随在后的优秀表哥一直是广海的骄傲,他从来不曾想要疏远光广。

  「我不会给你父亲还有光广添麻烦的,放心。」

  过去怎么样不晓得。可是就连光广也无法像现在的广海这样触摸她。

  由贵美的手掌从广海的脸颊滑向喉咙。广海感觉到催促,把嘴唇覆盖上去。如履薄冰的生硬亲吻再次触碰那柔软唇瓣的瞬间,他再也无法自持,明明是才刚第一次体验的触感,他却已经疯狂地怀念不已。舌头伸了进去。

  「由贵美。」他再三呼唤。

  用双臂搂住那小巧的头。散发出灰尘气味、很快就会被重量压垮的脆弱床垫发出吱呀声。在那吱呀声里听见由贵美回喊广海的名字,广海就像落入黑暗森林中更漆黑的沼泽似的,再次被诱入她的体内。

  一会儿后,模糊不清的呼吸自然地泄出。广海忍耐不住,停下动作的瞬间,底下传来「欸——」的呼唤。先前搁在头顶的她的手,温柔地,钻入似地一掌抓住他的浏海。

  「好想快点教你让我高潮。」

  咬住广海耳朵的由贵美的呼吸中断了。就连喘息都与肌肤相系,听起来好近。

  (六)

  三点半过后,广海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带股锈味的由贵美家的莲蓬头,每隔几分钟就会从热水变成冷水。广海受不了,冲一下就出来了。

  他边穿衣服,边不知所措该如何面对她,回到客厅一看,由贵美只披着一件及腰的衬衫迎接广海。

  夜晚忧郁而浓稠的馥郁,即使在被照明打亮的房间里,依然只有她的周围持续生香。

  不想回去。

  伸手搂过她的纤腰,默默地彼此亲吻。

  一直到广海翻越连接竹林的围墙,由贵美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广海。「路上小心。」在声音送别 下,广海离开屋子。她的表情天真无邪,她的笑容仿佛照亮了归途。

  正因为如此,在夜色中返家,看到家中亮着的灯光时,那种失望,无以名状。

  失望。

  紧接着从心底涌出的是愤怒,以及几乎令人眩晕的徒劳威。

  玄关灯的强光照亮门牌上「涌谷」二字。雾面玻璃门的另一头,有人醒着的声息。

  咂舌。

  知道没必要蹑手蹑脚,广海粗鲁地停好自行车,结果屋中的人有了动静。

  看看手机。幸好设成静音模式了。从三十分钟前,就有十几通未接来电。

  打开没锁的老旧拉门,「广海!」美津子喊着,一眨眼飞奔而来。

  「你去哪儿了!你这样不是教妈担心死了吗?居然突然不见,三更半夜的,你跑去哪儿了?」

  慌乱,却又顾虑似地压低音量的话声,让广海的视线变得冰冷。

  这要是平常,绝对不可能被发现。家中一片寂静,广海也熄了房间的灯才出门的。在应该已经熟睡的、熄了灯的房间里,母亲怎么能察觉儿子不见了?

  母亲这种生物在不凑巧这方面,实在是一种天才。

  「你怎么会知道?」

  他不认为责备的声音是耍赖。穿睡衣的美津子蹙起眉头。

  「我半夜醒来,忽然想到,瞄了一下你房间,结果发现你不在。」

  「忽然想到?」

  「忽然想到。」

  动怒似地、认真起来似地,美津子重复这话。

  声音越是堂而皇之,美津子的个头就缩得越小,身影变得渺小。尴尬地下望的眼睛下定决心似地又望向广海。

  「你去哪儿了?去达哉那边吗?」

  「我睡不着,去散个步而已。」

  广海没用手便脱了鞋,就这样准备进玄关,却被意外的声音叫住了。

  「欸,广海,你刚才出门——跟门音没有关系吧?」

  回头。表情扭曲了。他不想做出那种立刻就把感情显露在脸上的幼稚举动,美津子却逼得他不得不如此,无法原谅。

  「嗄?」

  真想告诉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女人,自己是从哪里回来、去做了什么。想让她知道对方是谁,还有自己拥有她花上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世界。

  「回答我,广海。」

  明明都已经被儿子吓到了,却只有声音是强硬的命令句。叹息与嘲笑在鼻头混合融化。他吐出轻蔑的鼻息,母亲的脸涨得通红。

  「广海!」

  「会吵醒爷爷他们的。」

  广海冷静地说,母亲沉默了。吵架的时候,先激动的人就输了。

  「跟门音无关。我只是一个人去走走。我之前或许就说过了.我们不是男女朋友,我今后也不想跟她当男女朋友。」

  「那就好,妈很担心,担心到睡不着觉啊。」

  「对不起。」

  睡不着的理由。担心的理由。美津子总是把对一切的不安怪罪到儿子身上。他实在快受不了了。

  转身背对仍欲言又止看着这里的母亲时,他在最后尽可能慢慢地说:

  「……或许你无法理解,在夜里散步可以让我平静。也是有人像我一样,喜欢一个人走在没什么东西的地方。」

  确定母亲再也无法回嘴后,他老实地道歉:「对不起,晚安。」

  这温柔的借口是学飞雄的。「或许你无法理解——」听到这样的拒绝,对那个母亲伤害有多大?在无意识的氛围中摸透这一点的父亲,不愧是她的丈夫。

  回到房间,在椅子坐下,俯视皱巴巴的衬衫跟牛仔裤,总算喘了一口气。

  母亲的嘴里冒出门音的名字时,他忍不住失笑。——明明总是那样大力宣传自己跟门音还有她母亲有多要好。是担心儿子对别人的女儿动手吗?还是担心儿子被别人拐去?

  外头传来脚步声,美津子用异样温和的声音对门里唤道:「快睡了唷。」广海没有回话。

  隔天早上,飞雄出门上班前对他说:「你昨天被抓包了呢。」

  广海转头看他,飞雄拍他的肩说:「别太惹你妈担心。」「可是——」广海就要辩解,父亲婉转地忽视,没有再问什么。

  「发生什么事吗?」

  祖母悠哉地问着,端来冒着蒸气的味噌汤碗。飞雄缓缓摇头应:「没事。」祖母还很介意的样子,但很快便点点头说「这样」,不再追问了。

  在这个家里,从以前开始就是男性占了压倒性的优势。可能是送男丁外出工作的意识强烈,早餐总是只准备祖父、飞雄和广海的份,祖母和美津子偶尔才会一起吃。而且美津子一起用餐的时候,虽然会一起准备祖母的份,但祖母从来不会准备美津子的份。其他家人的碗筷都在桌上了,但只有美津子的份,除非她自己摆出来,否则不会出现在餐桌上。

  小时候广海也感觉过只有母亲受到轻视,祖母冥顽不灵。他想起昨晚由贵美的话。我们家或许确实是个观念传统的家庭。

  设定成随机播放的随身听流出来的曲子播到NAGI,瞬间手指就要伸向停止键,广海吃了一

  惊。

  清晨的车站月台,长椅上还没有别人。

  聆听着浮游般轻盈的音符徐徐加速,他犹豫着要不要跳过这首曲子。他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因为个人感情因素而无法欣赏音乐。

  一会儿后,门音来了。

  「广海。」

  广海拿下耳机,瞬间瞄了一眼手表。距离电车发车时间还有一大段时间。

  坐在长椅俯视广海的门音一手拿着果冻饮料包。

  「要吃吗?」

  门音把东西递到前面,广海摇了摇头。

  他没吃早餐。他觉得至少得空着胃,否则残留在体内的昨晚的余热无法消退。

  「昨晚你上哪儿去了?」

  门音在旁边坐下说,瞬间广海又诅咒起美津子。

  「我妈打电话去?」

  「大概两点半吧。我在睡觉没发现,早上看到手机有未接来电,是阿姨打来的,我吓一跳。刚才我打电话听她说了。」

  他不晓得母亲跟门音居然有彼此的手机号码。他在内心咂舌。

  「我睡不着,去散步。」

  「散步?去哪里散步?我说广海,我从以前就觉得你是不是念书念得太认真了?你这样撑得到大考吗?」

  门音把深蓝色百褶裙底下露出来的脚在地上磨擦着问。广海在不耐烦之余,忽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他忍不住开口问了:

  「你为什么喜欢我?」

  门音的脸变得通红。

  近十年之间,彼此都没有提起,瞹昧地带过这件事。然而自己却在这个时间点践踏了它,广海置身事外地感到残忍。门音的声音或许是因为紧张,微微颤抖。

  「广海很帅嘛。你很成熟,又聪明。」

  她把就要一股脑儿说下去的话踌躇似地吞回去,含糊地说:「——我觉得你很好。」应该大方快活的她居然会如此扭捏,广海觉得她也是认真的。

  「广海,我们要不要好好交往一下?我对你——」

  此时几个人从无人车站的剪票口走了进来。后面也有市村的影子。门音注意到广海的视线移动,也抬起头来。市村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开心地向广海和门音高举右手靠过来。

  「不好意思,我不能跟你交往。」

  广海不想保留回答。

  门音跟自己,看到的相差太远了。他们一辈子都无法理解广海或由贵美怀抱的郁闷吧。广海对门音和市村都有一种不屑。他们无法处在同一个空间。

  门音的脸扭曲欲泣。突然地,「可怜」的感情涌上心头。

  广海没有兄弟姐妹,但他以如果自己有妹妹应该会这么想的亲近,试图去同情她的话半点也打动不了自己的事实。他感觉遭到责备,就要别开脸去的时候,门音说了。

  「是因为市村吗?」

  广海愣住了。门音匆匆地接着说:

  「因为他喜欢我。」

  「早啊,广海,门音。」

  赶上来的市村毫不知情地轻快打招呼。门音低头不答。

  「嗨。」

  话题中断,广海也向他举手。

  广海用预约牙医这种老套的借口跷了第七堂课。离放学只早了一小时,但这样就可以不用跟门音他们一起回家了。

  由贵美家打电话也没人接。不知道是不在,还是故意不接。他没有问由贵美的手机号码。

  搭上比平常早一班的电车回家后,广海低头踩着自行车。白天异于夜晚,不晓得会被谁看见。骑在沿着山壁开通的柏油路途中,他与好几辆河川和林业的工程大卡车擦身而过。

  前往织场地区的路途,白天比夜晚更长。

  把自行车停在由贵美家的竹林时,他环顾铺满了土黄色竹叶的一带。由于没有任何痕迹,完全看不出她的母亲是在哪个地点上吊的。竹林里完全感受不到那种危险,只有傍晚时分的红光倾洒在地面。

  翻越围墙再绕到屋后。后门没有锁。

  白昼的屋子由于日光,无论是泛白反光的榻榻米上的灰尘、模糊而变得半透明的窗玻璃颜色,连一点细节都显得更加鲜明。不同于自家的别人家气味刺激着鼻腔。

  不必喊名字,他也从屋中的感觉知道人似乎不在。她去哪里了?在这个村子,不管她去到哪里,应该都无处可以容身啊。

  虽然觉得屋子没锁很不小心,但这里也没有任何被偷了会感到困扰的物品吧。

  穿过客厅,磨损的黄色榻榻米上掉着由贵美的白色夏季针织衫。是昨晚广海从她身上褪下来的。看到那件衣服的瞬间,倦怠的热度一眨眼便从大腿根往下循环起来。

  从美津子昨晚的样子来看,除非找到什么理由,否则广海暂时晚上是没办法溜出门了。他想当面直接告诉由贵美这件事。

  他走上二楼她的房间。

  不出所料,没看到由贵美的身影。眼睛忍不住就要飘向变得皱巴巴的昨晚的床铺。看见盖被只有一部分掀起,就要沉浸在甜蜜的感伤时,忽然他感到一股异样。

  由贵美的红色行李箱不见了。

  环顾房间,不只是行李箱,他发现一切的色彩都消失了。由贵美带来的新东西消失,剩下的只有平淡地与这个房间同调的褪色家具。桌上也只剩下蒙尘的老旧笔筒,昨晚应该还在那里的MacBook不见了。

  由贵美的存在,仿佛在白昼日光下融化消失般变得稀薄。

  冰冷的痛楚从胸膛与背部两侧滑下。

  打开衣柜——怀着红色行李箱其实好好地收纳在里面的期待。可是柜里只塞着霉臭味的被子。吸到扬起的尘埃一部分,鼻腔深处痛了起来。

  什么也不剩。

  不管要去村中哪里,都没有必要连行李箱都一起带走。是回去东京了吗?广海什么也没听说。昨天两人才合而为一,她却什么也没说。

  广海呆杵在四方被残破壁纸包围的房间正中央。

  走下一楼,再次望向桌上、脱鞋处、榻榻米上。有没有她留给广海的东西?甚至打开冰箱,寻找由贵美的痕迹。

  冰箱里装着喝到一半的瓶装可乐。在白天一看,红色标签都晒到褪色了。瓶身图案也是,这么说来,跟现在的不太一样,相当老旧。想到自己究竟喝了什么,广海茫然。

  低低呻吟的旧式冰箱不晓得是不是故障了,即使整个打开,也几乎感觉不到冷气。

  (七)

  从教室窗户望出去的车站,电车正往睦代的反方向驶去。

  约两小时一班的特急电车与县政府所在地的车站相连,如果要去东京,就必须从那里再转搭别的特急。

  机械性地将黑板上的内容淡淡地抄进笔记本。立刻从这里飞奔而出的冲动好几次涌上心头,但无处可去的事实令他挫折。

  她消失以后,一星期过去了。

  广海先是为没有问由贵美的手机号码而后悔,接着为轻易与她上床而后悔,最后饱受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的质疑所煎熬。他自以为明白对方不是可以寄予过度期待的对象。可是就是那样的逞强,让广海没有问她手机号码。

  音讯全无。

  被日光照亮的那个家,毫不留情地曝露出它的荒废。站在里头,广海有种被狐狸迷骗了的感觉,几乎要怀疑起她曾经在那里的事实。而那实际上也是一段如梦似幻的时光。

  路上小心,最后她这么送别。请你帮我,她还那么样地恳求。

  或许是事务所突然命令她回东京。可是她的行李收拾得很仔细,没有慌乱的样子。

  后来广海去了那个家好几次。不管是白天或夜晚。

  可是由贵美都没有回来。

  她离开村子的事,似乎连附近人家都没有发现。乡下的八卦新闻若是没有新发展,也无以为继。对于足不出户的织场家女儿,众人或许暂时失去了兴趣。

  他想问问住在同一个地区的门音。那一带有没有人目击到她离开的场面,或是有车子来接?可是自从那次告白以后,门音就与广海保持一定的距离了。早上和放学都错开电车班次,然而每次见面,都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眼神向他道早。

  广海不懂她是想要把事情闹大还是不想。自从那天以后,广海在校舍好几次被甚至没有说过话的女生碎念「居然甩掉门音,不知好歹」,就像在故意说给他听。配合门音上学的市村最近也几乎不靠近广海了。

  没有人可以说话。

  广海好几次涌出想要去找光广的冲动,都按捺下来了。

  如果是光广的话,或许知道由贵美在东京的连络方法。就不能去他家还是诊疗所,设法从他的手机弄到号码吗?想法在脑中越是具体,在想要立刻付诸实行的纠葛之后,广海赫然回神,越是陷入自我嫌恶。

  短短几天,织场由贵美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爪痕究竟有多深?。

  心情绕了一大圈后走进死胡同,他总算有余裕去思考别的事了。是关于她深信不移的选举弊案。

  这边的爪痕深不可测,仿佛新伤一般阵阵发烫,残留在广海的胸膛。

  特急在窗外的车站停下。广海能够轻易地想像自己上车的场景,然而实际上却坐在教室里动弹不得。

  昨晚他偷看了父母的衣柜。

  放存折和印章的地方,从广海小时候就没有变过。祖父母的房间有保管土地权状等重要文件的夸张保险柜,但父母都把贵重物品放在可以随时拿取的地方。

  飞雄与美津子名义的存折各有银行和农协、邮局三本。也有从没看过、甚至从来不晓得的广海名义的存折。他注意不弄乱叠放顺序和位置,屏息一一翻阅,找到收放保险单的一层。

  他看到「学资保险」四个字,停下手来。

  厨房传来水龙头「啾」地关上的声音。「送的葡萄要不要当饭后水果?」美津子的声音。「那葡萄不太好。」祖母应答的声音传了过来。广海想像正在忙厨房活的两人动作,反射性地把所有的东西都塞了回去,关上衣柜抽屉。

  胸口激烈动摇:心脏猛跳的声音几乎要冲破喉咙。没有人看到——他再怎么环顾黑暗的榻榻米房间仍无法安心,又害怕起远处客厅传来的电视声。从走廊返回自己房间时经过祖父母的寝室,看见为不良于行的他们准备的看护床还有摇控器散乱的情景。那种生活感令他心头一痛,脚步瑟缩。

  「下一题,好,涌谷。」

  黑板前,老师一手拿着教科书看这里。

  应该是在看别的地方被发现了,但广海并不焦急。隔壁同学要告诉他问题,他婉拒,向老师道歉:「对不起,我没在听,请告诉我是哪一题。」

  教师皱眉说出问题,而广海轻易作答,这样的讽刺行径,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坐回去以后,他觉得好像看见抽屉里有小小的光亮了一下。

  虽然还在上课,但他不管。急忙拿出手机一看,打开的画面上留下未接来电。是不认识的手机号码。发梢似乎发生静电,麻痹感扩散开来。

  是由贵美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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