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湖畔

  (一)

  停在站前的车子是国产小型车,广海一时看不出零星停放的汽车哪一辆是她的。

  听到喇叭声抬头望去,副驾驶座的车窗无声无息打开,细得可怕、宛如植物茎般的白手露了出来。

  「广海。」

  约在与高中反方向的南口是没问题,但这里面对商店街,所以人车都很多。现在还在上课时间,所以应该不会被高中同学看到,不过广海还是迅速上了车。

  「我以为你会开进口车。」

  「开玩笑,我才不会做那么招摇的事。」

  就要熄掉亮着的警示灯时,由贵美和广海相视而笑。她把头转回正面,边转方向盘边说:「我是想弄车子过来。」

  「回到村子以后,我深深觉得在这里没有车子真的什么都没法做,回去取车了。」

  「就算不是进口车,品川的车号也够引人注意了。这是你的车?」

  「不是,是我朋友的。」

  车里充斥着浓浓的皮革味,或许是新车。车垫和后照镜上都没有多余装饰品的车子里,简素而冷漠。

  「你过得好吗?」

  车子在站前圆环连接大马路的红灯停下时,由贵美突然看这边。广海垂着目光不答,她忽然笑

  「可是你也没有连络我。」

  「我只知道你家电话。」

  「咦?可是我知道你的手机,你怎么会不知道我的?」

  「你单方面问了我的号码。我今天才知道你的手机号码。」

  「真的假的?」

  由贵美夸张地蹙眉,瞪圆了眼睛。广海还来不及确定那是不是故意的,号志就变成绿灯了。

  在她手臂写上号码时的颤抖,明明才十天前的事,感觉却好似遥远的过去。

  「太好了,原来你不晓得我的手机。我还以为你在气我不告而别呢。对不起。」

  广海说不出话来。

  把手放在方向盘的由贵美明明还在驾驶中,却看着这里。

  看到她的眼睛,广海出于不同的意义语塞了。他没有自信是不是瞒住了自己的惊慌失措。

  今天的她化了妆。眼周画了黑色与焦茶色的淡淡眼影。画上眼线、轮廓更加突显的眼睛在那张小小的脸蛋中,散发出强烈到近乎异样的存在感。让人联想到陶器或糕点糖霜的细致肌肤,完美得就像目睹一场奇迹。至于抹了唇蜜,增添质感的嘴唇,更是教他无法逼视。

  服装是深蓝色的连身洋装。虽然休闲,但点缀在胸口和裙摆的亮片闪闪发亮。

  「哦?」

  由贵美用那张艺人样貌的脸沉吟了一声。

  「什么?」

  「制服很适合你。」

  令人开心的话,若是能就这么坦然听信就轻松多了。

  「刚才的号码记得输入。」

  由贵美说。车子往睦代方向驶去。

  「要回村子吗?」

  「嗯。不过时间还早,去别的地方绕绕吧。要不要去湖边聊一下?」

  车子来到村子入口处。架了一座大桥的河流对岸,是新兴居民的人家群众的前别墅地区。

  过去村子暮气沉沉的时代,那一带的房子全是小木屋,但现在则是经过改建的建筑家设计房屋。在异于山岳地区的意义上,是广海不熟悉的地区。不敢相信那里属于同一座村子。

  广海注视窗外,由贵美瞄了他一眼。远离新兴住宅的人家后,这回道路左边看到村公所了。

  「还是老样子,好惊人的建筑物。」由贵美说。「葬礼的时候我来办手续,被吓到了。」

  广海也「嗯」地点点头。她是在说村公所办公大楼吧。

  村公所办公大楼是在五年前,广海念小学的时候改建的,外观完全不逊于刚才的新兴住宅区,时髦得就像建筑师设计的公寓。建筑物在裸露的水泥墙正中央嵌上蓝色的彩绘玻璃,确实与一般人心目中落伍的公家机关建筑物印象不同。村子虽然没有把睦代摇滚祭得到的利润拿去兴建夸张的蚊子馆,但对学校等公共设施投资不少。不过可能是因为看惯了,广海对它已经毫无感觉了。

  「我们村子真有钱呢。」

  由贵美说。广海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才好,暧昧地又「嗯」地点点头。

  平日的白天,越往山上去,与工程车擦身而过的次数就越多。从经过广海居住的室平地区的立牌一带开始,聚落与聚落之间的距离就顿时拉远了。通过摇滚祭会场的地点,进入山中,人家变成只有一小群,并且开始出现沉沙池或事务所等发电所设施。

  车子抵达水根湖。是广海与她第一次说话的森林更前面许多、靠近水坝的地点。

  才刚下车,就有个戴帽子的老人从上面的路走下来。广海立刻垂下头去。虽然不像是认识的人,但虽说摇滚祭开办后观光客数目增加,不过开着外县市车辆的外人在这里还是很醒目。

  这个时候他注意到了。

  如果不是突然失联、而且隔了一段时间,广海绝对不可能跟由贵美来这种地方。

  「你好。」

  由贵美语气快活地向老人微笑,就像在主动表明自己不是可疑人士。老人吓了一跳似地微微后退,语气冷漠地回道:「你好。」往湖的另一边离开了。

  由贵美注意到广海在看老人的背影,笑道:「没事的。」

  「他应该是来钓鱼的外地人。刚才那边也停着车子。」

  湖水在毫无遮蔽的视野中,像海一样延展着。

  水呈现翡翠融化般的淡绿色,色彩平坦得仿佛被广告颜料所涂满。别说湖底了,是连几公分的底下都看不到的、透明度零的湖。这颜色是砂石业挖掘山地制造出来的砂石所致。

  「这湖里能钓到什么呢?」

  广海常去的森林里面,他小时候也去钓过鱼,但看到这里的混浊情况,实在难以相信是同一座湖。他与由贵美一起沿着纵长型的湖的轮廓走了一会儿。湖水在无人触及的中央处以及推土机及怪手作业的湖畔,颜色也有着明确的不同。从以前开始,这座村子总是有哪里在进行工程。然后湖和山随之不断地被铲除。

  由贵美说:「这边可以下去。」走过前方的桥。乡下地方,没有任何地方禁止进入,广海一面在内心对这种开放感到苦笑,一面跟上去,看见湖畔弃置着推土机的推土刀部分。满是铁锈的车体中塞满泥巴和雨水,还有不晓得是谁丢在那里的家庭垃圾。

  在铺设的道路不会意识到,但在沙地里,由贵美的高跟鞋陷了进去。广海伸手扶她,她道了声谢,把右手交过来。湖畔的地面就像被压路机压过般一片平坦,但仔细一看,到处都有工程用的角材和尖锐的石头突出。

  不知名的鸟儿掠过水面般飞去。即使是这种地方,或许还是有鱼。

  广海挑选尽量平坦的石头拾起,甩动手腕扔出去。石头在湖面跳了三下沉落,翡翠色的水面浮现清晰的波纹。

  「选举的事……」

  广海主动提起。他与由贵美互望。

  「还是跟我们家无关。我们家没有那种财力。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原来你为我放在心上。」

  「银行户头,或许还有定存之类的其他存折,不过每一个都只有不到一千万的存款,也没有多大的变动。像我们这种生活检朴的公务员家庭,不可能洒钱买票的。」

  「你查过了?」

  「我看过存折了。」

  广海自暴自弃地回答。虽然恨她逼自己做出小偷般的举动,但会萌生疑念,完全是广海自己的问题。

  「这样。」由贵美点点头。「你帮我查了,谢谢你。」

  由贵美弯膝蹲下,从手边的沙砾捡起一块石头。石头表面缺损,看起来质地柔脆。广海看到捡石头的她的指甲涂了可可亚般的颜色,心想:她是去东京工作了。

  那指甲在石头上抚摸着。

  「欸,你住的室平,本来是住在这一带的人迁居而成的聚落吧?」

  「嗯。我听说本来是住在比这里更上面、水坝堤防的地方。」

  突然被这么一问,广海不解地回答。

  由贵美把手中的石头扔进水中。她好像想要让石头弹个几下,但石头「噗通」一声,一下子就沉底了。她望着石头沉下的一点,又继续追问:

  「你知道这下面沉着一个聚落吗?水根湖的『水根』,就是那个聚落的名字。」

  「知道。我听爷爷说过,有近二十户沉在这底下。」

  「好可怕呢。我只是随便靠过来看看而已,但这底下真的深到不是开玩笑的。小时候我爸妈告诉我说,这片水底下,大概有那边那座山的深度。」

  路旁的山,必须仰望似地把头抬起,否则无法看到山顶。脖子处忽然一冷。广海不经意地从湖边退开一步,由贵美的嘴巴泄出轻微的笑声。

  「我不会把你推下去啦。」

  「我又不是在防你。」

  「你知道这座村子怎么会这么有钱吗?」

  由贵美又恢复一本正经,不是看广海,而是看湖面。她站了起来。

  「清水混凝土的村公所,新兴居民还有摇滚祭招揽,——就连摇滚祭迁来举办以前,虽然方法不对,但还是有力量找来日马开发,试图把这里从空无一物的地方打造成度假村。」

  「因为人少,所以可以花钱的地方不多吧?」

  「睦代是靠着贩卖自然而壮大的啊。」

  广海的话被由贵美的声音穿过。

  「一开始是挖山卖砂石和木材,等到发电事业繁荣了,就主动接纳县营和民营的发电厂和水坝,甚至不惜把民家沉进水底。那些漂亮的公共设施,就是靠着那些事业的津贴和补助金盖起的。」

  「现在已经不是了吧?」

  由于长期不景气,每个地方政府的财政应该都捉襟见肘。不同于全国性奖励开发的过去,现在环绕睦代的山区能取得的砂石和木材的价值可想而知。至于水坝开发,现在已被视为邪恶的公共事业化身,也有许多地区建设到一半就计划作废。

  可是由贵美坚定地摇头。

  「睦代很聪明。因为可以放弃衰退的产业,转换方向,才会找来摇滚祭。等于是从水泥换成了人。

  一面寻找新对象,一面用更新的方式继续贩卖自然。如果县不行就找国家,国家不行就找民间,日马开发提出的案子也都接受。」

  「村子靠这样变得富裕,有什么不好?」

  「我没有说不好,我只是在责备她的厉害。」

  广海皱起眉头。

  「什么叫责备?」

  「听说沉在这里的水根地区的人,现在几乎都离开村子了。不愿离开代代相传的住家而抵抗的那些人,被开发推进派的居民硬是拔走了。由于那时的倾轧,这里的人全都四散到附近的村镇去了。」

  「是这样吗?」

  广海记得人工湖是在昭和三〇年代建造的。他不是完全无法想像,但是对广海来说,他仍然只觉得那是遥远的往事,是别说自己,连父亲都可能还没出生的时代的事。

  「广海。」

  由贵美忽然正色说。她呼吸了一下,然后道歉:

  「什么也没说就突然离开,对不起。可是我不会再这样做了。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什么意思?」

  「就是我不会再闪躲,或是做些考验你的事。」

  听着那过度坦白的话,广海语塞了。

  「你为什么不生气?」由贵美问。「如果你觉得不责备我很帅气,不要那样。」

  「这一个星期,我有了很多时间思考,也稍微冷静下来了。」

  由贵美离开以后,他一直很想见她。现在见到她令人开心,也希望与她共度的时光永远持续下去。就像由贵美说的,广海一直被闪躲,被玩弄在掌心。

  可是正因为如此,广海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想做的事有什么意义。

  「我想过了。即使跟我们家没有关系,如果跟选举有关的各种事情被摊在阳光下,村子的名声将会扫地,现在顺利举办的摇滚祭也不晓得会怎么样。即使做坏事的是上一代以前的人,到时候成为众矢之的的,还是现任村长的我父亲。」

  「嗯。」

  「我不希望摇滚祭去别的地方。」

  由贵美不说话。广海继续说:

  「只是碰巧在这个时期接任村长,就抽到坏签,必须一肩扛下无关的人做的事情的责任,这我无法接受。」

  「你以为你父亲什么都不知情?」

  「——我是觉得不可能完全不知情。」

  飞雄在出来担任候选人时,对于上代以前的陋习,是不是苦笑着柔软地带过了?

  身为村里的大人之一,如果真的有过买票行为,那么或许飞雄过去收过钱,也或许并非完全清白。可是要在打断那种循环的父亲任期中揭发丑陋的过去,身为村民,当然身为儿子,广海也难以接受。

  离开村子的由贵美以复仇为名,事到如今又回来到处挖掘丑事,这岂不是太自私自利了?

  「那我们来一决胜负吧。」

  广海望向她。由贵美没有动摇的样子。

  「我调查有弊案,你调查没有弊案。如果你能说服我,我就放弃。如果你不做,我就自己一个人调查。」

  「这是恐吓吗?」

  脸颊僵住了。由贵美的表情依旧。

  「不好意思,我很怀疑你的父亲真的无关。所以我才说,我想要跟你好好谈谈。」

  她那极其端正的脸庞露出严肃的表情,光是这样就威严十足,让广海觉得无法招架。

  「听我说。」由贵美说。「刚才说的开发的事情还有后续。——在人工湖与水坝的开发中,蒙受恩惠的不是被淹没的水根,而是筑起水坝堤的中根地区。而那里是涌谷家的本家以前的所在地。」

  「本家?」

  「建起水坝相关设施,日渐开发,再也无法居住的你的祖父的老家。那是块广大的地区,学校和村公所当时好像全部都在那里,等于是旧体制睦代村的心脏地区。那里的居民有很多都是开发推进派,当时的村长和议员也都集中在那里。你的曾祖父也是在那时候担任议员,后来成了村长对吧?」

  钱——她形状姣好的嘴唇,仿佛呢喃花名似地说道。

  「拿到钱的不是水根,主要都是出卖那里的中根居民。原本应该是水根的居民可以拿到的优渥保证金,绝大部分都被中根的人中饱私囊了。假好心地说麻烦事我们来处理,替他们谈判,笼络了不知道迁移费行情的水根居民。骗他们说不必担心往后的生活,剥夺了他们的土地。」

  由贵美看着湖面,就像在里面寻找沉没的聚落。

  「提议他们一起迁到室平,然而实际上却分配给水根的人必须自力开垦才能居住的陡峭土地,劝他们如果不愿意就迁离。水根的居民大部分只拿到了一笔微薄的钱,就被赶出了村子。——后来,中根的人拿设法让水根的居民迁走这件事卖地方政府和民间企业人情,巴结他们,取得工程和雇用机会,发展这座村子的建造业,就是御仓前村长的御仓建设和上上任左东村长的左东建设。其余的,对,还有砂石事业的须和家,他们都是中根出身的。」

  由贵美背诵似地一口气说完,广海不懂她想表达什么。

  中根的地名他确实有印象。在祖父年轻的时候随着开发而消失的聚落。听说同一个时期,公所、学校等村子的设施也几乎都在现在的地点安顿下来了。

  被由贵美提到的建设业的人家,现在也都居住在室平的高原地区。

  冷汗滑过腋下。广海发现了。

  左东、御仓、须和、涌谷。村长是不是真的只有这四户人家轮流当,不仔细调查不清楚。可是至少在睦代,近几代的村长全是室平地区的人。感觉这样就够异常了。权力集中得如此露骨,村里却没有人提出异议。

  由贵美直盯着广海的眼睛,就像要确定自己的话在他的脸上投下的阴影。

  「如果从水根的居民那儿豪夺巧取而来、开发当时的黑心钱,是一开始的选举资金的话呢?——那笔钱不会记在存折上。建设和砂石业的公司以这笔钱为资本,现在依然过得阔绰,一边替换开发的合作伙伴,继续钱滚钱。现在的伙伴不必说,就是日马开发。」

  她笑了。就像在试验广海。

  广海想起平日脑袋顽固的祖父对于招揽摇滚祭站在推进派立场这件事。还有祖父对年轻人文化表示理解的态度令他意外的事。

  「掌权者四家持有的日马开发的股份相当多。光是看似品行端正的你们涌谷家持有的股份,应该就不少。」

  (二)

  由贵美一回来,原本只给人荒废印象的无人的家,就仿佛亮起明灯似地逐渐染上色彩。她把红色的行李箱摆在房间中央,披在肩上的开襟衫脱了搁在桌上。

  日头开始倾斜。在雾白厚实的窗前,背对着饴糖色夕阳的由贵美那无袖衫的肩头露了出来。

  「你来了好几次吗?」她问。「我不见以后,你也来了?」

  「……来了。」

  「真开心。」

  听到这话的瞬间,全身一热。不打算问的话冲口而出。

  「你怎么想?」

  由贵美表情不变,直盯着广海。如果不阻止,不晓得她何时又会离去。真心话被挤出来似地泄出唇问。

  「你跟我的事,只是为了要我帮你复仇?只要能利用就行了吗?」

  化成暗影的由贵美伸手过来。脸颊感觉到热度。

  一回到这个家,语言就消失了。

  父亲的事、选举的事、村子的事、感觉不容敷衍的事,全被由贵美吞没进去。

  最重要的是她回来了。

  广海想要逃离由贵美的手,手却被抓住了。她的脸上浮现怒容。

  她的唇咬上来似地逼近,耳垂一被含住,广海就只能任凭她摆布了。他感觉得到了许可,人坐到榻榻米上。

  他可以抗拒,说不要这样。

  腰带被抽走,裤子被褪下,由贵美的手和舌头伸来的时候,违背那应该酝酿已久的期待,他羞耻得几乎要哭出来。他想起的是这个家一下子就会变成冷水的莲蓬头的冰冷。是散发出雨水与霉味的老浴室的瓷砖颜色。「等一下——」他还是短促地制止了,但声音被冰冷的面无表情封住,由贵美的脸沉入他的胯间,从视野中消失了。她可可亚色的指甲按住广海的膝头。

  由贵美张唇。舌头与唾液发出声响,广海忍不住闭上眼睛。感觉到被舌尖包裹的热度瞬间,他忽然想起烂熟的柿子气味。

  无法承受自身重量,从枝桠掉落的柿子。这是村中常见的情景。黏腻地散发出甘甜的气味,用满地破碎的橘铺盖了秋天的道路。那颜色与夕阳重叠在一起,覆盖住广海的视野。

  他把手伸向反复细微动作的由贵美的头。光泽亮丽的发丝很柔软,很温暖。他忍不住期望:不要停。

  广海把脸颊贴在榻榻米上,看着射入房间的太阳逐渐西沉。

  「你不回去吗?」

  依然被搂在怀里背对这里的由贵美转头回望广海。广海闭眼不答。

  他懒得回家面对父母和祖父母。

  「……钱要怎么给?」

  由贵美一下就听出是在说什么了吧。她立刻答道:「很多。」声音佣懒。

  「大部分是亲手交付。从以前就住在这里的人家拿得多,后来的人家拿得少。——今天看到的新兴居民的居住区好像没有。」

  「那如果那边有人出来竞选,不就无法可想了吗?」

  「现在好像还不担心,觉得就算有外来的人出马竞选也赢不了。」

  由贵美默默地笑。

  「不过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出来竞选了吧。为了村子的发展,希望人口增加,却又不想让新来的人握有权力。这是老人们的烦恼根源啊。」

  「如果亲手交钱,不会被发现吗?」

  「听说是当成失物。在为了选举活动拜访的人家和公民馆,会找到失物。里面放的是成叠的钞票,既然不晓得物主是谁,那就大家分一分吧——像这样。」

  「你们家拿了很多吧?」

  「织场很久了。」

  由贵美慢慢地撑起身子。

  「虽然已经式微了,但睦代毕竟是块靠着纺织撑持起来的土地,所以织场受到重视。听起来很匪夷所思,可是选举车会故意在聚落正中央开进马路侧沟里呢。然后大家一起合力把车子拉出来,然后候选人留下钞票做为谢礼。」

  「那算什么?」

  广海突兀地笑了出来。

  「真的啦。」由贵美微笑的表情也十分平静。「我看过大人同心协力把车子拉起来的场面。」

  「那样做行吗?」

  「当然不行。可是狭小世界的犯罪就是这样的。」

  由贵美转了个方向,唇上的口红晕开了。广海自然地伸手抹她的唇角,由贵美就像小孩或猫咪那样,眯起眼睛任由抚摸。

  「你是怎么调查到的?」

  「我已经觉悟到总有一天要揭发这一切。我假装有兴趣,问我母亲的。其他自己也调查了一些。」

  由贵美似乎不打算详细说明,但如果她在东京从事浮华的工作,却仍心系故乡睦代,持续苦心调

  查,这股执念真是深不可测。

  「——你说揭发弊案,是为你母亲报仇对吧?说你母亲过世了,所以你总算可以不必客气了。」

  「嗯。」

  「你母亲自杀的原因,你真的完全不知道?」

  由贵美默默站起来,把脱下的洋装直接从头顶套上身子,连内衣裤也不穿。广海再一次问:

  「害你母亲过世的直接理由,并不是村子吧?」

  「不晓得。——可是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罢手。就算会被杀,或是会被抓去血祭。」

  「什么被杀……」

  广海哑口无言,然后为那过度夸大的说法笑了。由贵美把头从衣服穿出来说:

  「不好意思,我要出卖村子的觉悟还是不变。」

  「你说要出卖,是要怎么出卖?要向媒体爆料的话,现在就办得到吧?」

  「应该有证据才对。详细写下给哪个聚落的哪户人家多少钱、代代传下来的记录文件。」

  「……我不会帮你找的。」

  广海想起偷看存折后那糟糕的余味。由贵美瞪着广海,嘴上答着:「没关系。」她的冷淡撩起了不安,广海忍不住问了。

  「就不能再等两年吗?」

  再等两年,父亲的任期就结束了。

  由贵美轻笑。然后回答:「不行。」

  「我痛恨这个村子休戚与共的意识还有结构。我妈已经死了,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她回望广海。

  「我妈真的很可怜。」她接着说。「从以前就一直很可怜。我喜欢她,可是我觉得她很笨。她和我爸其实也从很久以前就处不好了。一定是从我出生以前就处不好了。我从来没看过我爸妈亲密的样子。」

  「跟你父亲也处不好?」

  由贵美说过她母亲与祖母的婆媳关系不佳,那么她的父亲不会居间调停吗?想到在这个家里,女人们当着幼小的由贵美的面争吵,而父亲也不制止的场面,广海感到呼吸困难。

  「嗯。然后把应该对村子一点美好的回忆也没有的我妈绑在这里直到最后一刻的,就是选举的结构和金钱。」

  「可是我觉得相隔太久了。」

  「相隔太久?」

  由贵美讶异地看广海。

  「如果冒犯到你我道歉,不过我爸无投票当上村长,是两年前的夏天啊。」

  这是广海在由贵美消失的一星期之间,不断思考而发现的疑问。

  「你母亲在村长选举结束后也一直独自一人在这里待了一年以上,为什么她不立刻离开村子?我觉得很奇怪。」

  「……我不知道。」

  由贵美摇头,冷漠地背过脸去。广海见状,察觉自己似乎在无意间挖掘到什么了。

  如果她的母亲不离开这里,不全然是因为选举的关系呢?

  「我问你个怪问题。你母亲过世前,你多常跟她连络?」

  「这是在问我跟我妈处得好不好吗?」

  广海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与此同时,由贵美轻叹了一口气。她不悦地答道:「我们很好。」回答之快,让广海了解实情似乎未必就像话中所说的。

  如果她们母女闹翻,反目成仇的话呢?如果由贵美的母亲不离开村子,原因出在和女儿之间的关系的话呢?

  选举的事,会不会只是由贵美的母亲拒绝搬去与女儿同住的借口?

  「你想说我痛恨村子是找错对象吗?」

  「我没说到那个地步。」

  广海忍不住想了。由贵美无法凭自己的力量说服母亲,而如果她的母亲在孤独之中自杀,她的心伤之深,当然远超过广海的想像。会不会是自责的心由于过度后悔,让她无端对村子萌生怨恨?

  如果这才是她「复仇」的实情呢?即使想做的事一样,但那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欺瞒。

  由贵美无趣地抿起嘴唇。她第一次露出这种明显不服气的表情。广海不由得问:「怎么了?」结果得到一句闹别扭般的:「气死人了。」

  「干嘛对莫名其妙的地方那么敏感?真不可爱。虽然比没脑的傻子要来得好。」

  「什么意思?」

  「听不出来?我又在夸你了。」

  她叹了口气,空气便舒缓下来。摇头的脸上再次浮现从容。

  「很遗憾,我对村子的感觉,比起憎恨,更接近嫌恶。比怨恨什么的更要根深柢固。」

  「我也觉得这里的人确实视野狭隘,可是……」

  广海忽然又感到疑问。

  「我是村长的儿子呢。从这个意义来说,我是你说的这个村子的结构的既得利益者。你不觉得把那些事毫不保留地告诉我,等于是把底牌亮给敌方吗?而且你已经离开村子了,是自由之身了,犯不着拘泥于这种地方啊。」

  「就算是这样,这村子还是从我、我妈和其他人身上夺走了许多重要的事物。睦代还是该好好澈底解放一次才对。」

  「欸——」由贵美说,转动脖子。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那张脸上浮现柔和的笑容。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爸妈的夫妻关系,应该从一开始就相当糟糕。然后在狭小的村中,变得越来越无可救药。这也都是这个村子的作风害的。——男人和女人会争吵的原因,自古以来就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外头的对象。」

  广海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让广海困惑之后,她补充说:

  「我父亲就连没有外出工作的时期,也跑去外头喝酒,而且大半都是赊帐。他喝醉时的迈遢样,我连回想都不愿意。——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会跟光广分手。」

  最后那句话让广海眨了眨眼。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光广的名字。

  她的嘴唇往两侧拉,勾勒出笑容。表情调皮,与其说是自嘲或惹来同情,更像是在给出谜题的提示。

  「那是……」

  「听好了,广海,你记住唷。」

  由贵美恢复成一本正经。她屈身看过来,洋装布料离开胸口,可以看见延续到胸膛乳沟之间的空洞。

  「我不可能只是在利用你。反过来说,除了你以外的人,我根本无所谓。不管今后发生任何事都一样。」

  那语调之明确,以谎言来说,实在过于直白了。

  「在这座村子里,我想要的只有你。」

  「为什么?」

  两人这个夏天才刚相识而已。由贵美伸手,包裹广海的脸似地拥他入怀。动作温柔、小心。

  「我只有你了。」

  愉快地说着,语尾却突然哭泣似地沙哑了。

  广海清楚那只是甜言蜜语。可是他无法抗拒她强烈的引力。他不明白该如何回应才好。

  广海回去的时候,由贵美邀约:「我们去摇滚祭吧。」

  「我记得雾蕗高原摇滚祭是在这个周末吧?」

  「嗯。」

  雾蕗摇滚祭虽然没有睦摇祭规模那么大,却是夏季摇滚祭中每年最后举办的一场,所以相当受欢迎。今年的参加乐团广海也确定过了,有好几组他想要听一次现场的来宾。

  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答应。如果是远离村子的那里,他可以不用避讳他人的目光,和由贵美走在一起。

  「好啊。住宿怎么办?我没有帐篷。那附近没有旅馆。」

  「你去过?」

  「没有,不过我常看他们的官网。」

  「车子开我那辆去——,帐篷也得设法呢。买一顶也行。」

  「真有钱。不会开销太大吗?」

  「一顶帐篷罢了,不算什么。」

  她开心地挺胸说,捏广海鼻子似地触摸他的动作亲昵极了。

  「很高兴你这么起劲。你真的很喜欢摇滚祭呢。」

  「雾蕗的话,听说原声的音响效果也很好。还有,英国的摄录师要办VJ LIVE,好像会是这次的压轴,记得是第二天晚上。」

  广海一谈到喜欢的话题就会变得饶舌,由贵美「嗯」地应和聆听。

  「李洽德对吧?拍那个游戏机广告的。把女星的脸弄得歪七扭八丑得要死,恶意全开的。」

  「对。」

  「我喜欢那个人。」

  广海陷入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

  全身戒备般做出美丽的打扮,拥有村子以外的世界,然而唯有在村子里的时候,感觉她毫无疑问是属于广海的。

  感觉她的话没有虚假。

  (三)

  离开由贵美家,回到家时已经九点多了。

  母亲受不了怎么也打不通的电话,又打到门音的手机,甚至是高中去了。她得知广海早退的事,对儿子的素行不良哀叹不已,广海应道:「在学校听课太没效率,我去图书馆念书。」

  父亲还没有回来。今天有县主办的联欢会,好像很晚才会回来。

  「你最近怎么这么古怪?你以前明明都很乖啊。」

  广海不去认真理会母亲的话,予以忽视。「门音也在担心你。」声音追了过来。「她在担心——,说你们吵架,会不会是这样你才早退。」

  「是唷?」

  「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哇。」

  这天晚上,门音打了两通电话到手机。广海没接,也没有回电,他发现自己有些松了口气,厌恶不已。

  隔天早上,广海一早就被美津子吵起来。

  这是母亲第一次喊他「喂」。在床边用力摇晃广海的手毫不留情。泛白的视野中好几次遭受冲击,瞬间他错觉是不是下起了石头雨。是美津子在打广海的脸。

  「给我起来!」尖厉的声音飞来。

  「吵死了——」广海口中嘟囔,撑起身子,拳头雨总算停止了。

  失去血色的脸上,明明还一大早,粉底的颜色却已斑驳不匀。扑抹在失去弹性的肌肤上的白。那完全遮掩不住皱纹与黑斑的拙劣妆容看了令人生厌。母亲身上散发出来的化妆气味甜得古怪。

  杵在床边的母亲手中抱着什么东西。广海一看,整个人清醒了。

  是广海的制服衬衫。可能是泡过水,又湿又皱。扁塌的袖子上,绑着母亲的花手帕。整个敞开的房门另一头传来洗衣机的运转声。

  衣摆和袖口上,红色像小花图案般晕渗着,仿佛捺下了玫瑰的刻印。

  「这是什么?」

  母亲的手兴奋地握着衬衫。嘴唇发颤,眼周的肌肉紧绷,脸颊僵硬。

  ——广海蓦地想起那个时候他没有脱掉衬衫。还有他玩闹地伸手拭去由贵美的嘴唇晕出的红色。

  「不晓得。」

  焦急应该涌上了心头,发出来的声音却是冰冷的。母亲表情依旧。广海刻意笔直将视线对准那张脸。

  「不晓得啦。可能是在哪里弄脏的吧,那怎样了啦?」

  他撑起身体,仔细瞧瞧美津子递过来的红。让人联想到蜂蜜或果酱的高黏度光泽。被抹开的半透明的红,还有掺杂在里面的细碎银粉。

  「弄脏衣服是我不对,可是不要为了这种事把人家吵起来好吗?现在几点?还可以再睡一下吗?」

  他觉得满不在乎地发出不悦的声音做对了。他装出甚至不懂被怀疑什么的模样反瞪回去,母亲忽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想要把儿子当成小孩子看待的母亲,再也找不到可以继续诘问的话语了。

  钻回被窝,听着母亲离开的声音闭上眼睛,被乱打一通的颊骨隐隐作痛。

  门关上,洗衣机运转声远离。心脏的跳动声想起来似地变得激烈,被窝里的温度上升。汗水从背部喷出。

  他等待动摇与不安平静下来,结果母亲手中的衬衫的红倒映在眼底。广海涌出一股想要抱头挠抓的冲动,在床上朝墙壁踹了一脚。

  那应该不是什么醒目的污垢。可是一想到它被美津子看到,夺走她的冷静,驱策她殴打儿子,她在这段期间的思考过程令广海无法忍受。

  美津子居然会有那种想像力?广海感到作呕。那不是广海认识的母亲。母亲怎么想他?他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无法入睡地在床上打发时间,结果他还是比平常更早离开了房间。

  更衣后去到起居间,父亲已经西装笔挺地坐在那里。飞雄也起得比平常更早。在走廊看到父亲的背影时,有那么一瞬间,广海想要逃离。

  「早。」

  他下定决心出声,正在看报的飞雄抬头,轻松地回了声「早」。感觉美津子一边留意起居间的情况,仍与祖母在厨房忙着。是去田里了吗?起居间也没看到祖父的身影。

  广海拿捏着与父亲的距离,在餐桌坐下。他坐下的时候,飞雄收起报纸。

  「你跟妈吵架了。又半夜溜出去?」

  被小声地这么问,广海静静地看飞雄。一如往常的温和眼睛在眼镜底下笑着。看来不是故意装傻。

  「……昨天太晚回来。」

  母亲似乎没有把衬衫的事告诉父亲。

  广海答着,内心感到意外。他一直以为美津子——以为那个人一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一一通报父亲。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为什么?紧接在疑问之后,不是理性,而是本能察觉了。母亲只是觉得尴尬。无论是事实还是误会,她都不想对父亲提起这类话题。

  浑身脱力。一旦松懈下来,嘴里便自然发出叹息。

  「爸,这个周末我可以去雾蕗的摇滚祭吗?」

  「雾蕗高原?真好。跟谁去?」

  「之前在睦摇祭认识的人邀我一起去。」

  父亲开心得眼睛熠熠生辉。他叹息着说自己也想去,但有公务在身,无法离开。

  「要跟福祉课课长到处去拜访百年人瑞的老人家家里祝寿。因为对象家庭的工作关系,怎么样都得在周末拜访,所以现在这时期完全没办法出远门。不晓得为什么,一到秋天就有很多人生

  日。」

  「我可以去吗?」

  「可以啊。明年开始,你妈可能也会为了大考念你,不过今年,嗯,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明年真的就不行了唷?」

  广海问,父亲笑了。

  「等你上了大学,摇滚祭你爱怎么参加就怎么参加。」

  「大学啊——」广海只在口中喃喃,没有说出声音。

  村里很多人选择可以从村子通学的县内大学,也有些人是父母这么要求的。可是广海家不一样。

  高一春天,第一次进行毕业出路调查时,美津子建议他念县内的大学,被飞雄劝阻了。飞雄说你爱念哪里就念哪里,并不束缚广海。

  早知道就把这件事告诉由贵美——广海有点后悔。飞雄希望自己的儿子离开这座村子。

  美津子默默把味噌汤碗端到桌上,摆在广海和飞雄前面。用完没怎么吃的早饭,广海在玄机穿鞋的时候,「广海。」母亲叫住他。

  回头一看,美津子递出一个像红包袋的小袋子:「拿去。」广海讶异地默默回视,佯装面无表情的美津子的脸上显然紧张着。

  「衬衫的钱。去学校福利社买件新的。」

  原本和缓下来的情绪又一口气绷回原状。脑中浮现自己的衬衫湿答答地被扔在洗衣机旁的垃圾筒的景象。

  广海默然,抢也似地接过袋子。里面全是千圆钞。与单枚纸钞的俐落无缘的、鼓胀的、老旧的五张千圆钞。用摸的就知道。

  玄关门关上后,他依然觉得母亲在观察自己。这件事也会让母亲担心地打电话给门音吗?或是这下子她就会发现广海拥有的世界比她以为的更要宽阔,不是她能够应付得了的?

  母亲认识的村中的儿时玩伴里,没有人涂那种颜色的唇蜜。

  午休时间,光广传简讯问要不要吃个饭。

  正好。广海回信说想去住一晚。感觉这样下去,广海今晚又会去找由贵美了。光广家的话,美津子应该也不会说话。

  他感觉到门音的视线。他没理她昨晚的来电。放学后检查手机,除了光广的回信,还有她的简讯。

  『昨天你怎么早退?上次对不起。我觉得尴尬,所以避着你,可是广海你对我来说,永远都是重要——』

  冗长的内容,他看到一半就阖上手机了。回头一看,似乎正在观察他的门音急忙把头转向女性朋友那边。

  (四)

  诊疗所的候诊室没有冷气。九月的傍晚依然闷热。

  广海叹息,用手编着脸,把书包从肩膀放下。结果背后传来一声轻佻的「嗨」。

  广海的身体反射性地僵住。达哉坐在表面到处破裂、掉出木屑般黄色棉絮的廉价长椅上。

  「达哉。」

  「最近好吗?」

  有股蓝莓的甜腻味道。达哉把杂志搁在弯起的左脚上,吊儿郎当地慢慢发出声音嚼着口香糖。外面没看到机车,所以广海没想到他会在这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机车呢?」

  「感冒。很累,今天坐车。」

  达哉的声音平日就很粗哑,听不太出感冒,但他夸张地把手放在喉咙上说。

  「是没什么啦,可是我很想念光广,久违来看看。刚才他说你也要来,所以我在这等你。晚饭算我一份。」

  「可以啊。」

  广海答着,忍不住别开视线。达哉阖上杂志,放回大部分的书都突出没摆好的小架子最上层。

  「挨骂了。」见广海默默不语,结果达哉突然歪起一边的眼睛说。「上次被光广制止了。广海,你跟光广告状说我叫你告诉我织场由贵美的家对吧?」

  「谁晓得你会干出什么事来?」

  达哉的口气意外地明朗,广海松了口气。

  「我就这么没信用唷?」达哉噘起嘴巴。「就说我什么都不会做了啊。」

  「那你干嘛见她?」

  「我有话跟她说。」

  达哉倦怠地把头往后倒,动了动肩膀。

  「有话跟她说?」

  以这家伙说的话而言,有点太正经了。「我有事要问她啦。」达哉用不带玩闹成分的声音说。

  脑袋深处微微响起类似警报的声音。最好不要认真当回事。广海为了结束这个话题,忍不住发出玩笑的声音:

  「问什么?要怎样才能进演艺圈之类的?」

  「啊?唔,搞不好不错唷。」

  达哉叹了一口气。

  「要不然打听一下其他艺人的八卦也不错,不过织场由贵美那等级,只能听到一些无聊事吧。感觉她没什么名人朋友。」

  「是吗?——可是她好像跟NAGI交往过。」

  「那谁啊?」

  脸颊应该没有绷住。达哉用他一如往常焦点涣散的眼睛继续嚼着口香糖。

  「总之我只能问你啦。光广又不肯告诉我。」

  「表哥当然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

  「听说他们以前交往过。」

  嚼口香糖的声音停了。一会儿后,「嘿?」兴奋的声音响起,达哉的脸上漾起笑容。

  「帅唷!不愧是光广。」

  「不要跟他说唷。」

  「OK、OK。那你也从以前就认识织场由贵美了吗?」

  「不,我完全不认识。」

  「哦?」

  达哉满足地点头的时候,诊察室的门打开,穿白袍的光广从里面探出头来。「久等了。」听到这声音,两人一起站起来。

  达哉踩着左摇右晃的步伐靠近光广,把手伸出去,「有纸吗?」他问。「我要吐口香糖。」

  光广皱起眉头,但还是递出面纸:「拿去。」达哉接过按在嘴上,这幅景象看起来也像是一对兄弟。这么说来,跟达哉在一起的时候,广海有时也会想,如果自己有个弟弟,会是这种感觉吗?或许是因为听说他在东京的家真的有个哥哥的缘故。

  「当医生果然很帅呐。我也来当医生好了。欸,医学系要包多少红包才能进去啊?」

  「你啊,别摆出那副典型的纹絝子弟样好吗?」

  光广苦笑,用拳头轻推达哉的肩膀。

  「可是……」回嘴的达哉也不抵抗,怪笑着看起来很愉决。

  看着这幅景象,广海怀疑起今天能否向光广确定。

  确定由贵美父亲的事。

  其实他从昨天就想到飞雄的妹妹,姑姑千鹤。

  由贵美说的父母失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据说常在外面喝酒的她的父亲,那个时期能够去的店,村里应该没有几间才对。告诉广海由贵美的父亲曾是常客的千鹤,当时不是欲言又止吗?

  千鹤的父亲由于调动,经常不在村子里。由贵美昨晚提到父母在狭小的村子里关系恶化到不可救药之后,还这么对广海说:

  「——也是因为那个原因,我才会跟光广分手。」

  光广带他们去的不是千鹤的店,而是自家。他说这天是星期三,店里公休。

  家里传出煎鱼的味道。出来玄关迎接的千鹤还是老样子,活泼又年轻。

  「欢迎光临。广海,你今天要在这里过夜对吧?达哉呢?」

  「你回去啦。」

  光广边脱鞋边说。

  「我房间只能铺两床被子。」

  「没关系。」

  达哉直接用脚脱了鞋,一下子就进了屋中。广海晚了一步进玄关,姑姑偷偷告诉他.,

  「——我帮你跟大嫂说你要在这里过夜了。」

  广海不知道美津子怎么回答。他简短地道了声谢,姑姑只是微笑,没有再说什么。那避免不必要地深究的态度,让他感觉不愧是父亲的妹妹。

  不过看着那张脸,他还是甩不开讨厌的臆测。由贵美噘起嘴唇,提到父亲外头女人的那声音实在太过鲜明。他在餐桌坐下,无法正视千鹤的脸,但一早就感觉沉重无比的胃还是饥饿地咕噜叫,吓了他一跳。

  达哉在端出来的凉豆腐上淋满美奶滋。把豆腐搅到不留原形,弄成酱状整盘端起来扒的吃法,就像小孩子或动物。

  吃完饭后,广海起来帮忙收拾碗盘——这是在家都丢给母亲和祖母的工作——然后前往光广的房间。他在榻榻米坐下,懒散地看着漫画,结果达哉的手机大声响了起来。

  达哉嫌吵地皱起眉头,然后躺着接起电话。

  「喂?」

  听不出内容的小声从话筒传来。达哉冷冷地回了句「闭嘴」,另一头便安静了。

  达哉挂了电话,阖上漫画,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

  「英惠打来的?」

  「对。超烦的。」

  「谁叫你不先连络一声?」

  「啊~啊,连光广也这么烦。」

  光广说要送达哉回去,去拿车钥匙的时候,「我说啊,」达哉一直在找时机似地对广海开口了。

  「如果你担心,一起来也行,带我去啦。」

  「啥?」

  「织场由贵美家。」

  脸僵住了。他没想到达哉竟会执著到这种地步。

  「我就是不爽那女的。」

  「你说要问她事情,是要问什么?」

  「一起来不就知道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达哉的眼睛挑衅地笑了。广海气愤地回嘴:

  「什么叫不爽那女的?」

  广海想起达哉在东京干的事,还有刺在门音手背上的刀刃。被达哉当成目标的,全是被他看上的女人。

  「久等啦。」

  达哉回答之前光广回来,让广海觉得得救了。「广海,要一起送你回去吗?」广海只拿了书包,「嗯」地点头答应了提议。

  (五)

  村里的山路被黑暗所覆盖,除非车灯靠近到极限,否则甚至无法确认弯道。

  放下达哉后的回程上,广海回望日马家的大屋子,喃喃问道:「为什么他家在那里?」

  「怎么了吗?」

  「其他别墅都集中在村子入口,只有达哉家在别的地方。」

  达哉住的地方,原本是日马社长的别墅。从那个时候开始,只有一户离群索居的立地就让广海十分介意。光广「哦」了一声,没什么地点点头。

  「日马家是特别的吧。桥另一边的新兴居民的人家是客人,但达哉家是村里人,是自己人。毕竟对村子来说,日马家是恩人。」

  「恩人?」

  达哉在临别之际提到的由贵美的事,广海犹豫要不要再次找光广商量。——可是广海还没开口,光广就放慢了车速说「哪」。他问广海了:

  「你去见由贵美了吧?」

  喉咙深处一瞬间干涸似地变渴了。大意的是,他没有立刻回话,沉默变成了回答。

  光广的眼睛看着副驾驶座的广海。

  在哪里、什么时候、被看到什么、被知道了什么?广海将猛然涌上心头的焦急整个咽进去,立下觉悟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来诊疗所的织场地区的老爷爷说的。说看到你们在一起。」

  「什么时候?」

  「昨天。」

  光广的口气不是责备。

  可是他理解了。光广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跟他谈这件事,今天才会找他来。

  「我说那个时间广海应该在学校,是他看错了,可是那是你吧?」

  「他说在哪里看到的?」

  「由贵美家附近,从车上下来。你们高中是好学校,制服在这一带很显眼。」

  「——不久前在湖边偶然遇到的。」

  只是这样而已——广海克制想要这么吼叫的冲动。

  「我跟她说了表哥的事,还有一点摇滚祭跟音乐的事。虽然后来的确也有见面。」

  夜间的车内一片寂静,广海担心一口气加速的心跳声会不会被旁边的光广听见。光广什么也没说。

  不久后,光广带着轻叹开口:

  「我想你明白,可是别小看这村子的狭小。一旦有事情闹开来,就会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

  「……明明也很擅长沉默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脑中掠过由贵美告诉他的全村都有份的舞弊情事。光广厌恶地皱起眉头:

  「你也知道表面不提,但会在背地里传个没完吧?不公开争吵,是因为在村子里面彼此树敌,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知道,可是也犯不着像那样向表哥打小报告嘛。」

  「那个老爷爷会告诉我,是出于好意。在事情传开以前,他刻意选了我来说。」

  「我跟织场小姐只是聊聊而已,没道理被人闲言闲语。」

  广海几乎要咂舌。他在母亲和光广,还有早退的高中,各别留下了由贵美的痕迹。只要有人把这三者连在一起,立刻就会察觉自己和她的关系了吧。

  他从来没有感觉在村中黑暗的道路上兜风如此可怕。他承受不了尴尬的沉默,结果光广很快就把车子停到前方的桥边。粗暴地挖开后再用水泥灌填的山壁像一座巨大的墙壁,堵住了桥的另一侧。

  引擎熄火,突然静下来的车外传出虫鸣。即使不下车,也感觉得到山里的空气寒冷得不是聚落能相比的。

  「我知道会尴尬,但还是要说,我只说这次,你就姑且听之吧。」

  「嗯。」

  光广的表情前所未见地严肃,广海无法躲避他的声音。广海点点头,结果光广劈头就说:「不能跟由贵美交往。」

  广海默默地看光广。他又说了。

  「绝对不要跟那家伙深入往来。」

  「我一开始就知道了。我也没那个打算。」

  这时,一股甜美的冲动忽然涌上胸口。

  光广是不是在嫉妒他?

  「趁着事情还没有被乱传,也不要再去见她了。」

  「为什么?」

  「你的人生会被毁掉的。」

  光广的声音实在太过于阴暗而自弃,令广海吃了一惊。

  除了月光以外没有别的光源,漆黑得宛如灌了墨水的视野中,只有贴在车窗上的小飞虫腹部发出金色的光。

  「太夸张了吧?」声音好一段时间后,才在广海的喉咙深处调整好发出。

  「那是因为表哥自己那样,所以才会这么想吗?你跟织场小姐交往,这么想过是吗?」

  「跟我的事无关。总之不行就是不行。」

  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太不像光广了。

  「——织场小姐刚回来的时候,你不是什么都没说吗?」

  「我没想到她居然会真的接近你。」

  「我们会见面是碰巧的。」

  「就算一开始是碰巧,现在也不是了。不要再跟她继续牵扯下去了。」

  光广的眼神是认真的。他笔直地看着广海,不允许他闪躲。

  「我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可是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舅舅他们知道。」

  自己为何非得在这种地方,被审判似地质问不可?广海咬住下唇。

  「表哥。」

  他怎么想由贵美?过去发生了什么事?他无法克制想问的冲动。

  「表哥会跟她分手……」

  说出口的瞬间,光广的脸僵住了。广海话还没说完,光广就问了:

  「她说了什么吗?」

  广海默默点头。光广的脸绷得更紧了。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即使在黑暗的车中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声音很快地回应:

  「就算她提到家里的事,也不用理她。」

  「可是——」

  「不管她说什么都别信。」

  「怎么这么武断……」

  由贵美跟自己已经做了什么,好想全部说出来。就算叫他不要接近,也已经太迟了。

  广海确信了。从光广的态度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这座村子有什么鬼。

  他发现了。由贵美的母亲自杀,被村人以「为了避免纠纷」为由而隐瞒下来。葬礼席上,表面上安排成是病死。而那场葬礼,光广应该也去帮忙了。

  「织场小姐的母亲,她没有去过诊疗所吗?」

  光广慢慢地看广海。

  「她不是生病吗?」

  「……这事你也听说了?」

  「织场小姐说她母亲其实是自杀,到底是怎样?」

  光广又板起脸来。状似吃不消地,一会儿后,他慢慢地点头。

  「是自杀,不过原因不明。」

  「为什么要隐瞒?」

  光广这次没有回答。

  「织场小姐说应该有什么理由。可是她很后悔听从大家的话,把母亲当成病死处理。」

  「广海。」

  「我在这里下车。今天我还是回家好了。」

  光广默然,只是蹙起眉头。

  广海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唧唧虫鸣声变近了。

  「我送你回去。」光广制止。「太暗了,很危险。至少让我送你回家。」

  「没关系,我想用走的回去。」

  广海摇头之后抬头,四目相接了。看到脸颊被月光照亮的光广那窝囊的表情,他忽然想让他领教一下。

  「表哥,难道你是在羡慕我?」

  光广瞪圆了眼睛。

  「如果你想跟由贵美说话,自己去说就行了。」

  广海趁着光广出声前急忙下了车。也没下雨,但脚下的地面和草叶都被露水沾湿了。河水声淙淙作响。广海朝着来时的方向全速奔跑。他没有回望车子。

  在睦代,不管待在哪里都有水的气息。入夜以后因为看不见,水的存在感似乎比白昼更形庞大了。

  光广没有追上来。

  广海避开自宅前往日马家,达哉看见广海折返,虽然一脸目瞪口呆,但还是让他进去了。

  「光广呢?」

  「……吵架了。今天让我在这边过夜。我也不想回家。」

  「怎样了啦?」

  达哉一脸愉快地咧着嘴笑。

  「你还是老样子,只有待不下去的时候才会来投靠我。」他当着本人的面,说着过于直截了当的话。可是语气中没有挖苦。

  「你们也会吵架唷?」

  「很少,可是当然会。」

  「这样唷?」

  达哉满不在乎的语气,让广海总算有种活过来的感觉。

  他已经觉悟到话题会是由贵美,但达哉今天没有再提起她。「我们打电动吧。」广海被带去的客厅,隐约渗染着达哉的烟味。游戏片和漫画比上次来的时候多了许多。令人惊讶的是,散落在地上的物品中,也有几张广海会听的CD。

  「这个。」

  「嗯?哦,你上次说不错,所以我去买了。」

  「怎么会突然想听?」

  「也不是突然啊。上高中以后我偶尔会买。这里太闲了。」

  「跟我说,我可以借你啊。」

  「那下次你借我别的吧。」

  达哉会听音乐,这让广海意外。而且一想到他买的是广海称赞的作品,总有种难为情的感觉。刚认识的时候,达哉明明只把CD当成偷窃换钱的道具。这么说来,擅自进去广海房间时,达哉也放了音乐。广海以为他这么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原来他有好好在听曲子。

  英惠无声无息地走进客厅,端来饮料。不管广海来上多少次,她都没有要敞开心房的样子。也没有半声招呼,一下子就离开房间了。

  广海借了沙发当床,盖了毯子躺下,达哉就在旁边的地上睡觉。广海来达哉家过夜时总是这样。

  达哉不会回去自己的房间,总是睡在广海旁边。

  熄了灯以后,因为窗帘没拉上,月光的明亮更为突显。一点都不像刚才在山上看到的同一个月亮。

  光是这里是有人居住的村落,对黑暗的不安就能减轻这么多吗?

  这时达哉再次问了:

  「你说你跟光广吵架,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理由。——他叫我不要太招摇,我说我讨厌那种乡下作风,结果就爆发了。」

  这不是谎话。达哉用一种看不出有没有兴趣、是否理解的表情,吁气似地「哦」了一声。

  「我是不晓得啦,可是你是不是想得太复杂了?」

  「想得太复杂的是他啦。」

  「是吗?可是能平平静静过日子是最好的。我也厌倦跟人吵架了。」

  广海默默地,悄悄望向佣懒地躺在低处的达哉。不设防地闭上眼的他说:

  「你大学要去东京的学校吗?」

  「不晓得是不是东京,不过我会离开这里。」

  「这样啊。」

  「你呢?」

  「不晓得。等锋头过了,我会回去那边。」

  达哉没劲地撩起落在额上的浏海,「随便啦。」他回答说。「如果在东京碰头,再一起玩吧。」

  那声音打趣地带着些许笑意。广海也跟着笑了。好久没有像这样自然地笑了。

  「下次带我去摇滚祭。」

  达哉突然说。广海吃了一惊,回看他。「不行吗?」他问。

  「可以啊。」

  广海微微地点了几下头。再一次说:

  「可以啊,睦摇祭也可以,还是其他摇滚祭——」

  不小心答话以后,广海想起自己没有勇气在当地被人看到跟达哉在一起。可是好开心。他觉得等到高中毕业,身处的环境稍微改变的话,这真的可以实现。

  「达哉,原来你对摇滚祭有兴趣?」

  「不是你说的吗?说超有趣的。」

  「是很有趣啊。」

  广海莫名害臊,别开视线。「今年已经没有摇滚祭了,明年我再找你。」他答。

  忽然间他想要问问。

  「——达哉,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原本那样清醒的眼睛由于困倦而逐渐模糊了。他觉得现在的话,问也无妨。他想知道被迫住在睦代的达哉,眼中看到的这个乡下地方是什么样子。

  「这里?」

  「睦代。你觉得怎么样?」

  声音变得自虐,这已经是没办法的事了。达哉沉默了半晌后,答道:「颜色。颜色的印象。」

  「颜色?」

  「天空很蓝,跟家里的黑反差好大。」

  好意外。他没想到达哉会做出这么抽象的回答。

  可是眼前的视野忽然开阔了。

  他想像夏季清澈无比的蓝空,与家中佛堂漆黑的对比。乡下的人家,每一户都宽阔到可以在自家办葬礼。连弥漫着线香气味的檐廊另一头,仰望的近处山脉都浮现眼前。

  那开放的翠绿风景,为何感觉起来却像封闭村子的高墙?

  「这样。」广海呢喃,达哉不再回应他的声音,一会儿后传出鼾声。呼吸很规矩,一点都不像口气粗暴的他发出来的呼吸声。

  (六)

  隔天早上,广海先醒了。

  他小心不踩到伸长了手脚睡在地上的达哉,下了沙发,顶着睡得迷糊的脑袋去到走廊,「早安。」

  有人招呼说。

  英惠站在那里。进去过几次的里面的饭厅,飘来面包还有烹饪的气味。

  「啊,早。」

  「要我送你去车站吗?」

  英惠穿着奶油色的素面围裙,但广海觉得她这个女佣不适合早晨也不适合家事,到了近乎不自然的地步。

  「不用。」

  广海摇着头,想起自行车还丢在光广家,一阵郁闷。

  「吃过早饭再走吧。做太多了,如果剩下来就麻烦了。」

  她不等广海回话就这么说。从初次见面一直到今天,广海从来没有看过她开心的样子。然而为何她却在达哉身边继续做着这份「工作」呢?甚至跟到这种深山僻野来。

  客厅那边,达哉好像醒了。大打哈欠的声音传来,英惠无动于衷地把脸转向那里。「早安。」她往达哉那边走去。

  广海觉得英惠像个机器人还是洋娃娃,感觉不到自己的意识,只会照着吩咐去做该做的事,也没有半点她那个年纪该有的青春活力与色彩。

  广海借了洗手间洗脸,换上刚买的衬衫。颜色太白,还有衣领及袖口浆得太硬,都令他忧郁。

  他不想被看到两人一起去车站,比达哉先离开家门。达哉没有责怪,只是用沾着口水痕迹的脸喃喃道:「我跷课好了。」饭厅的餐桌上,达哉的位置一眨眼就掉满了面包屑。

  「谢谢你留我过夜。」广海说。「下次再来吧。」达哉应。

  花了比平常更久的时间前往车站的途中,广海思考雾蕗摇滚祭的事。摇滚祭是在周末举行,不过星期五就有前夜祭。

  抵达车站打开手机,门音又传简讯来。内容是『今天起我们再一起上学吧』。就和内容所预告的,不一会儿,门音和市村便出现在月台。她若无其事地对他开口:「早,广海。」

  「早。」广海也应。

  他发现门音身旁的市村一脸不服气。抵达学校,剩下市村与广海两个人以后,他说:「——我有话跟你说。」那卖关子的口气让广海觉得心烦,他敷衍地应了声「好」。

  摇滚祭是不是要从前夜祭就参加——?

  为了确定这件事,广海当晚打电话给由贵美。他有所觉悟,也有所期待,视谈话内容,他可能又会在夜里骑自行车前往织场家。他已经趁着尴尬道别的光广不在的时候,去他家把自行车牵回来了。

  广海的父母对他昨晚的外宿什么也没说。至于雾蕗的摇滚祭,父亲好像已经提过了,母亲也答应的样子。尽管表情不悦地嘀咕「明年就要大考了耶」,但她并没有反对。

  『摇滚祭以前或许最好不要碰面。』

  电话另一头的由贵美这么说时,广海忍不住失望:「为什么?」他知道应该没办法轻松瞒过母亲的监视,但想要与由贵美相会的心情更要强烈。

  『昨天织场门音来过了。』

  她的声音很冷静。

  抓着手机的手温度降了一度。应该看惯的自己的房间,墙壁和天花板的距离突然变远了。

  『她问我是不是跟你见面。说你早退以后,有高中的朋友看到你坐进我的车子。』

  『对不起,广海。』

  道歉声淡淡的,听不出是否肺腑之言。脑袋深处耳鸣似地作响。

  「你知道门音?」

  她们都姓织场,虽然不是亲戚,但住在同一个地区。自己三番两次造访和门音家只隔了几条路的由贵美家,这样的行动无疑是如履薄冰。

  『我第一次看到她,不过我知道她是哪家的孩子。』

  「你怎么回答?」

  『我说她搞错人了,但她一直瞄我的车,应该是不相信。』

  广海试着想起今早向他打招呼的门音的脸。说着从今天起继续恢复以往,又亲近广海的理由在这里吗?

  『你真受欢迎。』

  由贵美打趣的余裕,让怒意油然而生。

  『昨天我也被光广表哥说了。他叫我不要见你。』

  由贵美沉默了。

  「他叫我不要小看村子的狭小。说有人看到我们在一起。」

  『广海,你现在在家里吗?』

  「在家里。」

  『那最好不要讲太久。星期六早上,七点我去六岳车站接你。——你搭电车去那里,不要来我家。』

  「知道了。」

  广海应着,感觉迷失在浓雾之中。在她家被看到,在车站被看到,就连在那座湖边,也不晓得被谁看到了。不知道视线从哪里投射过来。

  「由贵美。」

  『什么?』

  「……可以在摇滚祭上告诉我吗?光广表哥的事,选举的事,你知道的事,所有的一切,真的事。」

  应该辽阔无边的土地,却找不到一块日荫。他在心中描绘达哉说的天空与屋中,蔚蓝与漆黑的对比。山壁如此之近,令胸口堵塞。

  他觉悟到事情会被父亲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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