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涌谷

  (一)

  就在压轴表演登场前,下着的雨停了。

  在夏季尾声举办的雾蕗高原摇滚祭名副其实,似乎经常下着雾气般的细雨。可是变化无常的山地天候并非总是不佳,偶尔也会做出只在压轴戏码间突然放晴的举动来。今年来参加的他们实在幸运。

  「星星出来了。」

  由贵美指着天空说,打开身上的红色夹克胸口。防水素材的外套兼具雨衣功能,袖口与胸口的反光条在夜晚的会场闪闪发亮。脚下的地面升起泥巴的气味。

  「因为下雨,空气好像变新鲜了。正好呢。」

  「希望今晚不会再下了。」

  「不会了吧。活动碰到我都要放晴的。」

  今天的由贵美,与在睦摇祭碰到时的果阿传思系装扮不同,和广海一样,是澈底户外活动派的休闲打扮。比起注重时尚,更是为了防备山地的气候。压低的鸭舌帽表面被雨水淋湿了。

  他们放弃搭帐篷,在车中睡觉。明天的第二天,看完特别来宾的VJ LIVE后,就要驱车赶回睦代。

  星光与飞越彩虹。他们在这两个主舞台之间,配合着表演者来来去去。第一天的表演还有一场。

  连结两个舞台的森林小径上,点亮了许多苹果般的照明,十分幻想美丽。

  露蕗高原摇滚祭从几年前开始,NAGI就会在星光舞台上演出。不是现在的单飞时期,而是以前还是DOUBLE ONE的时候。

  参加了哪一年的哪些摇滚祭、看到哪些歌手。摇滚祭中常见的话题里,从白天就听到好几次NAGI的名字被提起。这时声音也是突然在近处响起。

  「NAGI要结婚了吧?」

  身体僵住了。摇滚祭这种地方,不会有人反问NAGI是谁。

  「真的?对象是谁?」

  「好像是模特儿什么的。我在网路新闻看到的,说他们要一起搬去国外。」

  「这样啊?欸,音乐家动不动就爱跑去外国录音干嘛的,外国录出来的音就比较好吗?」

  话题转移到麦克风灵敏度与声音的距离,同时广海牵起由贵美的手。「走吧。」他喃喃道,往舞台走去。他不敢去看她帽子底下的表情。

  两人维持着近乎不自然的沉默,来到了舞台前方。背后听见叹息声。

  广海停步回头,「你真体贴。」由贵美说。盖到眉毛处的帽檐底下的眼睛像玻璃珠般清澈,看不出任何感情。

  「要跟NAGI结婚的不是我。」

  我知道——话来到喉边,咽了下去。

  「谢谢你,广海。」

  「你知道消息?」

  「嗯。」

  由贵美和NAGI传出绯闻,是前年左右的事而已。上个月的睦摇祭由贵美也来看他的演唱会。

  艺人的恋爱观对广海来说是完全没有真实感的另一个世界,但他还是觉得距离太近了。

  他放开由贵美被雨淋湿的手。他没做什么值得被道谢的事。他会逃离,完全是因为尴尬。就连现在和她牵着手,也是因为自觉到自己是个孩子,压倒性地无法融入由贵美和他们的世界。

  「结婚无所谓,可是被视若无睹,或许我觉得火大吧。他的那类绯闻里,已经不会再出现我的名字了呢。」

  由贵美喃喃说了一个西洋甜点般的洋名。「不认识。」广海回答,她接着说:「是他结婚的对象。是杂志的。」

  杂志的,意思是女性杂志的模特儿吗?或许是由贵美认识的人。

  即使本来就不怎么看电视、对日本艺人也十分生疏的广海,既不晓得也无法拿来当成世间一般知名度的指标。他只能勉强猜想演过电影的由贵美身为模特儿,或许更要有名气一些。由贵美的语气还保有从容。

  「已经跟我无关了。」

  表情微笑着。广海只应了声「这样」。

  设在舞台中央的大型荧幕显示今天最后的来宾姓名。距离登场还有几分钟。荧幕出现「Coming soon」几个字,观众们顿时兴奋起来。占据舞台正面的观众为了天空放晴的迹象雀跃不已,脱下身上

  的雨衣。

  压轴的Unfinished Monkey Business是出了四张专辑、在全球销售累计八百万张的Politics Kills People这个乐团的主唱查德的个人乐团。不过他从今年才开始活动,很多观众都不知道他有个人乐团。主办单位居然没在节目单上注明他是前Politics的查德,了不起。如果知道是他,一定会有完全无法相比的大批观众蜂拥而至。

  他的歌声经常被评论为能够杀人。个人乐团活动中,这样的歌声依然健在,光凭歌声,查德就席卷了全场。Monkey Business有主唱、鼓手和风琴三个人。第一次听到专辑时,广海惊愕只靠三个人竟能打造出这样的音乐。

  舞台上的照明转浓,欢呼涌起。听到撕裂空气般的声音响起刹那,情绪高涨起来。

  查德的RAP仿佛要击坠星星似地从舞台洒下。

  「查德?」

  由贵美抬头。豪大雨般的欢呼声中,广海高举双手,说着「对」,转向她。由贵美的表情放晴了。

  「他在笑!」她说。几乎是吼叫着。

  「查德在笑!」

  在Politics的活动中总是表情严峻的查德,现在却展现笑容。「好厉害,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由贵美喃喃,广海也点点头。她的兴奋从肩后传染过来。

  攻击性地唱出带有锐利主张的歌词的他,过去感觉就像个背负着神明或上天的使命的修行僧或革命家。——而这样的查德却在舞台上笑着,这是从来无法想像的事。

  特别的亢奋感随着歌声以热气笼罩了会场。

  融化云朵似地,天空充斥着月光,只是这样,就昭告了众人今晚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奇迹之夜。

  摇滚祭的照明有两种,以聚光灯集中在演奏者或歌手身上追着跑的方法,还有另一种是不只照亮舞台,还同时照亮观众的方法。查德的舞台是后者。光从舞台降到观众身边。想到摇滚祭的主角不是表演者而是自己这些观众,胸口便一阵灼热。

  音乐撞击山壁反弹,迟了一会儿才从背后追赶上来。清朗的高音切开云朵,低重音震撼脚下。观众的热气化成水蒸气,朝向因眩目的灯光而星光失色的天空升出白色的雾霭。

  演奏过了四十分钟的时候开始,广海就落入一种这时光就快结束的依依不舍心情。每次摇滚祭之夜,看到精彩的表演时,广海总会倒数计时。

  他们的专辑还只出了一张而已。

  同一首曲子也好,能不能再演奏一曲?祈祷般的热切期望中,他们从舞台上消失了。虽然观众随着响个不停的安可波浪一起拍手,但查德没有回到舞台上。先前播映出舞台景象的荧幕也无情地切换成原本无趣的绿色文字画面。

  整个会场发出一波层层叠叠的失望叹息,就好似一个巨大的意识。

  「因为是给日本人看的表演,所以没当一回事吗?不会太短了点吗?」

  听到周围的埋怨,广海想要代为辩解「不是的」。就算想要继续表演,他们也没有曲子了,只是这样而已。

  就在这时,近处传来由贵美「好棒!」的叫声。不知不觉间,她头上的帽子摘掉了。广海对她曝露出脸孔惊慌失措,她却堂而皇之地对紧盯着自己的广海微笑。

  「原来查德也享受着音乐。我还以为他一直都很痛苦。」

  听到那汲取广海心思般热情的声音,他感到心柔软的部分好似被抚过。「嗯。」他点头,手无意识地伸了出去。由贵美回握他握上来的右手。

  一对情侣擦身而过,女方凝视由贵美的脸,然后挨向旁边的男人细语了什么。接着男方假装若无其事地望过来。

  「帽子。」

  广海说,由贵美却文不对题地喃喃说道:「要不要把头发剪掉算了?」她微笑着重新戴好帽子。

  「如果现在剪了头发,就不会有人发现是我了吧?那样就可以不必在乎别人的眼光,跟你在一起了。」

  「看到你的脸就认出来了。」

  广海不认为她真的会剪头发,但她可是把骑来的自行车满不在乎地推进人工湖的女人。想起她跑近湖畔,差点就要落入深水的当时情况,到现在他仍余悸犹存。

  星光舞台的最后表演结束后,观众几乎都往外离开了。只剩下一些人三三两两众在一起,举杯赞扬查德刚才的歌声。

  露蕗高原摇滚祭没有通宵节目。

  广海听说考虑到噪音对高原家畜的影响,契约规定在十点整一定要停止演奏。听起来像是笑话,十分可疑,但对实际住在摇滚祭举办的村子的广海来说,感觉很有真实性。将异物带进对音乐毫不理解的农村,就是这么一回事。

  广海之所以喜欢摇滚祭,是因为那并非单纯的大型野外演唱会。他喜欢处在自然之中,还有弥漫在那里的非日常祭典感觉。那里有着超越单纯去到远方的野外聆听音乐的体验。不必卯起来去看或去听,要不然只看一场表演就回去也行。只要待在会场,就一定可以听得到音乐。所以摇滚祭里面,很多都在演出者发表前入场券就卖完了。露蕗和睦摇祭也是一样,节目内容是在入场券卖得差不多、举办前一个星期的最后关头才确定的。

  就连睦代,唯有摇滚祭之夜,会平等地将广海视为「客人」接纳。即使去到撤场作业结束后空无一物的会场附近,一切也都被拆毁殆尽,看不出哪里原本是哪一座舞台。被收拾得形影不留,这让广海感到庆幸。因为与日常相连的祭典,不是祭典。

  「感觉意犹未尽呢。」由贵美说。

  站在一眨眼就变得人影稀疏的观众席,广海和由贵美都没有开口说要离开会场。刚才的演奏会的兴奋尚未消退。光度转暗的舞台另一边,工作人员开始收拾。头上的大型荧幕倏地熄灭了。

  他完全就是舍不得今晚的时间。

  放下背上的防水加工背包,取出音乐播放器。里面有刚才的Monkey Business的专辑,还有不笑的查德主唱的Politics专辑。

  「要听吗?」

  广海不晓得由贵美的心情是否和他一样,不过若是能与感受相同、可以分享余韵的人共处,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事。

  接下来只剩下回车子睡觉了。会场深处有一座可以俯视星光舞台的小丘。演奏时几乎塞满了人的那里,现在已经不见人影。

  走上小丘,俯视一片寂静的舞台。把耳机分成左右各别塞入一只耳朵,广海与由贵美伸脚并坐在一起。

  由贵美说因为没办法和现场的冲击匹敌,所以拨弄控制器避开查德的曲子。对于广海收入随身听的曲目,她说着:「好品味。」或相反地埋怨:「怎么放这种的?」挑选着曲子,看起来很愉快。

  一边的耳朵开始流泻出她挑中的曲子。是九〇年代前半问世,没什么激昂旋律的忧愁情歌。纤细的歌声传人耳中。

  「两人祭典。」由贵美说。「用这么害羞的词,真不好意思。可是我没想到你会为我这么做。你看起来不喜欢跟大家做一样的事。」

  「我觉得摇滚祭是变成伪善者的日子。」

  广海应道,由贵美笑:「我懂。」

  爱与和平、环保与爱地球。可以毫不害臊地喊出这些口号的,就是摇滚祭。

  就算是与第一次见面的观众,演奏时也可以一起嗨,看到地上有垃圾也会捡起来。极力避免惹出问题,也有很多人志愿担任义工美化会场。

  日本的摇滚祭也因为历史尚浅,这部分相当澈底,据说跟外国的摇滚祭比起来,公德心好到令人惊讶。广海在某处读到有传思音乐人批评这种态度是无法澈底解放的半吊子心态,但广海喜爱这种享受之道。如果发生事故或有人受伤,就再也无法举办摇滚祭了。

  所以祭典之夜,绝对不能有人死。

  「查德会被人批评说变圆滑了吗?」

  耳中的曲子转调,进入副歌。观众离开后的舞台,覆盖其上的星形汽球化成巨大的光源,反射着月光。

  很安静。由贵美的嘴唇因唇蜜而散发出白色的光辉。

  「我觉得他今天的笑真的很棒,可是也会有人不欣赏吧。好生气。真可怜。」

  「哪里都有爱批评的人。」

  「虽然很像你说的伪善者想法,不过我也喜欢摇滚祭的夜晚。摇滚不是允许人们尽情谈论理想吗?看着现实,原地踏步的人,反而会被批得一无是处。摇滚这种可以让人毫不犹豫地做梦的地方,我很喜欢。」

  「嗯。」

  「我以前见过你。」

  被雨水洗涤过的天空,晴朗得连星子的大小和亮度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突兀的内容令广海感到困惑,他转过脸去,由贵美接着说:

  「你不记得吗?以前我去光广家的时候你来玩。阿姨端出点心给你吃,我才知道:啊,原来光广有这么小的表弟。那就是你吧?」

  「大概。」

  「小时候的你很可爱。真不可思议,后来都过了好几年,才又像这样再会。」

  广海想起八岁的年龄差距。广海自身毫无印象,但确实是很不可思议。由贵美是已经离开村子的人,本来的话,广海与她或许甚至不可能相逢。

  听到由贵美称呼光广的母亲「阿姨」,广海觉得心脏猛缩起来。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刻意提起的。

  今天不晓得第几次的「不想回去」涌上心头。如果回去睦代,让广海原地踏步、把他逼到走投无路的现实将毫不留情地等着他。忽然间,他觉得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拿出来打开。没有来电。  ’

  随身听的曲子结束了。由贵美没有选新的曲子,以徐缓的动作取下耳机。谈论梦与理想的时间过去了。

  「你想从哪里开始听?」

  她冷不防开门见山地问。

  「光广的事,选举的事,村子的事。——你听了不会后悔?」

  「就算后悔也要听。」广海答,也拔掉耳上的耳机。

  「那先说光广表哥的事吧。难道表哥家的姑姑跟你父亲——」

  掠过脑中的,是光广以强硬的语气说的「就算她提到家里的事,也不用理她」。由贵美默然,直盯着这里看。

  「——交往过吗?」

  听到问题,由贵美浮现的笑容,只能形容为优美。她抛下正自防备的广海,以融化心田般甜蜜的声音低语说:「不是。」

  广海听见全身的力量流光的声音。「不是?」忍不住变得沙哑的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可笑。

  由贵美点点头。她滑稽地笑:

  「怎么,你误会是那样了?光广的妈妈确实是个美人,可是我父亲会泡在她的店里,纯粹是因为她比较不会要求结清赊帐。」

  「原来是这样。」

  光广打从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可是下一瞬间,由贵美的声音温度再次下降了。

  「需要外面的对象的,是女方。一个女人家要在无亲无故的村落社会存活下去,没有男人照应,怎么撑得下去?」

  「我妈——」由贵美说道。

  听到那声音的瞬间,一股见鬼般的寒意从广海背后直窜上耳后,令他毛骨悚然。

  「我妈长得很漂亮,脑袋又还不错,对于外头的世界,也比村子的女人多了解一些事。可是她还是很懦弱,不得要领,所以不敢对对方有太多要求,一直当个呼之则来挥之即去的情妇。小村子里,事情都传得人尽皆知了,却几年、几十年来一直当人家情妇。」

  由贵美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浅浅地呼吸,看着广海的眼睛明确地带着笑意。湿润而扭曲的眼中浮现同情般的神色。——广海有股不好的预感。

  「我妈的对象呢,是你爸。」

  仿佛胸口被猛击一记,广海无法呼吸了。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由贵美。她使出致命一击似地说:

  「与在村中执牛耳的掌权者家的人交往,是我妈的骨气,也是她的尊严。很可笑对吧?」

  幽幽亮着的舞台灯明,在眼下完全熄灭消失了。

  (二)

  不可能——叫声僵固在舌尖,发不出来。

  处在应该被绿意与泥土气味围绕的场所,广海却感觉宛如独自被禁锢在声音被阻绝的密室里。他凝视身旁女人的脸,几乎要把她看出洞来,不意间,他陷入面对初识陌生人的心情:这个人是谁?有股视野崩坏般、难以承受的分裂感。

  不可能。

  柔软的手轻按广海的背。

  「对不起,广海。」

  遥远的声音道歉着。

  「可是这是真的。我知道这事,是我父亲过世,我决心离家的国中时。所以我才会觉得非把我妈带出村子不可。」

  「骗人的吧?」

  他实在难以置信。

  父亲的脸浮现眼前。认真,耽溺于音乐、电影和书本,虽然了解有品味的消遣,却不烟不酒也不赌博。这就是广海的父亲,涌谷飞雄。广海想起飞雄在起居间的餐桌摊开报纸,向他招呼早安的模样。

  他觉得被由贵美极没道理而且粗暴、更进一步说就是厚脸皮地冒犯了,连自己都明白看着她的眼神越来越凶狠。

  可是由贵美摇摇头。

  「我也觉得要是骗人的就好了。可是对不起,这是真的。」

  「可是……」

  广海没有可以接下去说的话。

  这比选举舞弊更没有真实感。这不适合飞雄。广海想要想像连长相都不清楚的由贵美的母亲,却被一股近似拒绝的嫌恶所侵袭。

  「你果然什么也没发现。」

  「什么发现……」

  「村子里面,知道这件事的也不只一两个人。」

  由贵美的声音淡淡的,没有任何起伏。述说的脸庞上,眼神黯然。

  广海想起美津子。

  在广海家,因为飞雄与广海是同一阵线,美津子总是一个人,就像他们的敌人般扞格不入。可是他一直以为家人就是这样的。那是广海强固而不可动摇,甚至是他一直轻蔑至今的日常生活。

  绝对不可能——尽管这么想,他却想起来了。

  美津子几乎要哭出来地挥起沾上由贵美的唇蜜的制服衬衫,失控狂怒的事。当时广海对于原来美津子有这样的想像力感到意外,半是藐视,并对其中赤裸裸的女人心态感到作呕。而美津子没有把这件事向父亲告状。

  如果其中有理由的话。如果她和父亲以前也有过一样的事的话。

  疑惑就像缓缓倒入的沉重液体般淌入胸口。光广的话响起。「——就算她提到家里的事,也不用理她。」 「家里」到底包括了哪些?用不着想。那是包括广海的父亲在内的整个涌谷家。

  合情合理。光广是不是在暗示这件事?

  「我爸从什么时候……」

  声音干涸似地沙哑。由贵美点点头:

  「好像我妈嫁进村子以后,很快就在一起了。我不清楚我父亲知道多少程度、是不是跟我妈直接谈过,可是他会沉迷于酒乡,应该也是受不了他们两个的风风雨雨吧。」

  由贵美回答的声音,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听起来有气无力。眼中同情怜悯般的神色依旧。

  「我小的时候也毫不知情,所以没办法安慰我父亲半句话。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只会成天喝酒的懦夫,瞧不起他,天真地站在我妈那一边。我想我父亲也是很难受的。对方是当权者家里的少爷嘛。可是结果却也只能在那个人的妹妹店里藉酒浇愁,实在没出息。」

  「你是说从以前就一直持续吗?」

  「嗯。一定是持续到我妈过世。」

  广海觉得心脏突然被看不见的手一把捏住。——由贵美的母亲是自杀的。

  这意味了什么?由贵美在想什么?不愿意想,可是广海也明白了。

  广海脸色发僵,由贵美忽然朝他露出一个解除紧张般的淡淡笑容。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妈不肯离开睦代,最大的理由就是你父亲。不管我再怎么邀,她都不肯跟我来。——上次的选举,对我妈来说,意义比可以拿到钱更重大。我妈呢,想要看到涌谷飞雄当上村长。然后看到他当上了村长,这下又说要留在村子里待到他任期结束。」

  下一句「她不可能寻死」的声音,幽微得就像放弃了什么。

  「她很期待可以成为村长的情妇。在狭小的共同体中固执起来是很不得了的。我妈甚至对自己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人物感到骄傲。她好像真心相信自己是众人羡慕的焦点。」

  「可是——」

  是村中的话题,然而住在当事者家中的自己居然不知情,这种事有可能吗?广海寻找出口似地思考,却也刻骨铭心地了解。这个村子的大人们,最擅长对不利于自己的事情视而不见,假装没有这回事。

  远处观众们吵闹着,歌唱声。可是小丘上只有他们两人。演奏中听不见的虫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织场是织布与养蚕的土地,除了手工业以外,是对政治毫不关心的地区。默默收取买票钱,只对金额多寡感兴趣。——母亲嘲笑、瞧不起那样的祖父母。我就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我妈跟你父亲的事的吧。是我父亲过世以后,我妈向我炫耀的。」

  广海倒吞了一口气。以自虐的语气述说的由贵美,看起来只是一脸疲惫。

  融在雨中的灰尘与泥土的气味变浓了。由于失去了舞台的热度,山中冰冷的空气一下子沁入脸颊。

  「国中的时候,我安慰被祖母气哭的我妈,结果她就把这件事告诉一直毫不知情的我。她说,妈跟这个家里的人是不一样的,村里的权贵中意你妈,你奶奶就是嫉妒你妈。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听到我妈跟你父亲的事。」

  「同一座村子里,有这样的身分差距吗?在现在这种时代?——太荒谬了。」

  广海一时难以置信。他从来没有感觉过不同的居住地区有任何差异。忽然间,他想起由贵美家残破的壁纸和起毛的薄榻榻米。长久居住在荒废人家的她的母亲,究竟还维持着多少理性?谁能说那不是她的一厢情愿或被害妄想呢?

  仿佛看透了广海的心,由贵美叹了一口气。

  「被土地和村子还有父亲保护、呵护着的你,是不会了解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织场门音。」

  听到认识的名字,身子挺直了。由贵美笑了。

  「她很拼命对吧?为了跟你交往。你想想,那女生是住在哪个地区?顺带一提,你的母亲也是上白根出身的吧?虽然不是织场,不过那里也是只有养蚕业的荒芜地带,跟织场是半斤八两。我听说你父母是相亲认识的,但或许你母亲就跟门音一样,是拼上老命才得到你父亲的。」

  「我们这种年纪,没有人在想那种事的。」

  广海觉得恶心。门音。自小认识的青梅竹马。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她的母亲和美津子就可笑地彼此指腹为婚。

  不曾放在心上、围绕在自己周围的种种事,像那幽淡的轮廓,感觉正徐徐地变得鲜浓。由贵美继续说:

  「或许是在连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潜移默化地被村子同化了。就像我妈渐渐染上村子的色彩那样。」

  「可是我会离开村子。我后年就要上大学了。我们家或许确实出过村长,可是只要离开村子,跟我就没有关系了。」

  「你不打算回来了?」

  听到这话,广海语塞了。再以后的事,坦白说他没有想过。

  「大概。不会回来了。」

  花了好久才回答,这让广海连自己都无法隐藏震惊。自己不是憎恨这什么都没有的乡下土地吗?离开这里去到外面的世界,尽情逛大型唱片行,参加演唱会。——他应该从懂事的时候开始,就一心向往去到都市。

  可是若问他是否要抛弃村子,自己却甚至无法当下回答吗?

  观众消失的会场周围,工作人员拉起禁止进入的带子。依序熄掉照明的舞台前方形成一块空洞的草皮空地,绕过那块无人的场所似的,人龙在带子外流向露营区。戴帽或罩着毛巾的人头化成影子连绵不断的情景,从较高的这里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我可以问你吗?」

  「可以啊,什么问题我都会回答。」

  由贵美以温柔得惊人的眼神注视着广海。广海做了个深呼吸。若不这么做,他实在问不出口。

  「——你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向我父亲复仇才回来村子的吗?」

  一点一滴透露的秘密,这次是否终于触及核心了?由贵美会对自己的母亲怀抱着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还有失去母亲、憎恨村子、以及嫌恶村子的理由,中心全是现任村长飞雄。

  广海并非完全相信由贵美的话。

  「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理她,不要相信——」光广这么说的声音,仿佛一丝希望或救赎,在脑袋深处幽幽地发光,嗡嗡地震响。

  「以前在光广家看到你的时候……」

  由贵美恍惚地望着灯光消失的舞台。

  「我已经从我妈听里听到那件事了。看到你,我立刻了解懵懂无知、天真无邪的你就是涌谷飞雄的宝贝独生子,是他绝对不愿意玷污的圣域。——那个时候我就决心,总有一天我要揭发这一切,毁掉这一切。」

  耳后响起烟火迸散般的金属声响。即使放晴了,气温仍然很低。九月的山中寒气隔着素材轻薄的夹克,冰冻着皮肤。

  广海默默注视由贵美。他发现了。上次她和身穿制服的广海在一起的时候,在水根湖是故意让人看到的。

  只凭月光看到的由贵美的脸自得诡异。她的声音很平静。

  「这是向村子复仇的第一步。」

  头剧烈地痛了起来。广海拼命地思考。

  「所以你才接近我?」

  国中时代,由贵美会与光广分手,当然是因为光广是她母亲外遇对象的外甥吧。当时的由贵美应该无法容忍这样的事。千鹤会让她父亲一直赊帐,或许甚至带有对哥哥的所作所为赎罪的意味。

  然而现在的由贵美却接近飞雄儿子的广海。想得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没错。」

  由贵美点点头。她的话干脆、干燥得令人意外。

  「就像他从我身边夺走我妈,我也要得到你。」

  「可是你母亲会自杀,不一定跟我父亲有关吧?」

  「那根本无所谓。我妈会留在村子,就是因为涌谷飞雄。」

  由贵美的声音很平静,几乎没有波动起伏。她以冷静得令人憎恨的动作摇摇头说。

  广海一阵恼怒,发出怒吼般的声音。

  「你太自私、太卑鄙了!」

  「我知道。」

  由贵美只是眯眼,依旧不为所动。「欸。」她把手搭在广海肩上,然后说了:「跟我一起去东京生活吧。」

  眼睛睁大了。

  她的一句话让心情动摇。一瞬之间,广海再清楚不过地自觉到原来自己竟如此缺乏冷静、如此耽溺于这个人。

  由贵美接着说了:

  「我会想要你,并不全是只为了复仇。真的。——我相信你不会背叛我。即使那座村子没有一个 人能信,就只有你,我想要相信。」

  「你真的认为我能背叛自己的父亲跟家人?他们可是一直跟我生活在一起的家人啊。」

  「没错,我这么认为。」

  由贵美一口咬定。口气中的决绝震撼了广海。听起来不像撒谎或策略。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广海的 眼神是认真的。仔细一看,她咬着下唇,下巴微微地颤抖着,那张嘴缓慢地张开了。

  「只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你的父亲背叛了你。」

  喃喃似地告发之后,由贵美脱下帽子。沿着头型压扁的头发松开密贴在额头上,这下广海才知道 表情始终不变的她原来在流汗。

  她把身体挨向广海。柔软的身体靠向自己的胸膛,广海没有拒绝她的重量与体温。

  (三)

  无声地走到停车场的期间,没有任何对话,却只有手牵在一起。广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放不开那只手。

  在放倒车座的副驾驶座入睡前,躺在旁边驾驶座的由贵美说了句:「晚安。」广海默默点头,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一定睡不着,意识却仿佛被遮断,睡魔一眨眼就把他拉进了梦乡。

  脸上感觉到黄色的阳光与热度,撑起身体,背部疼痛不已。

  把脸转向挡风玻璃抬起头来,眼前是一片异于睦代的山景。从树叶染红的样子到山壁被挖掘的形状,还有山脊的长度等等,即使肖似,也显然异于自己所知道的六岳。——看到这些,他想起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应该有什么该去思考的事——心情沉重地想起昨天的事时,广海看见驾驶座的由贵美的睡容。没什么肉的脸颊若是脂粉不施,与其说是白,倒不如说更接近青色的透明,颜色十分不健康。看到她的睡相,广海觉得不可思议。他本以为她不会对广海曝露出如此毫无防备的模样。

  打开车门,山中清晨的空气僵固紧绷,有朝露的冰冷气味。蜻蜓在停车场上的车辆间穿梭似地四处飞舞,远方传来演奏的声音。

  尽管昨天才听到了噩梦般的事实,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早晨,摇滚祭的非日常感依然健在。如果是梦就好了——淡漠的期望持续着,然而心很快就接受了现实。脑袋比昨晚更要清醒。

  广海趿着满是泥泞的运动鞋下了车,横坐在副驾驶座上,一个人独自眺望树叶正要转红的群山半晌。

  「早。」

  身后传来尚未清醒的声音,回头一看,由贵美微微睁眼看着这里。眨了几下眼后,眼睛恢复了一贯的光采。广海觉得她应该也一时想不起来自己人在哪里吧。

  早晨的倦怠感不知为何令人欲泣,接着自己浓浓的感伤情怀让广海差点笑出来。「早。」广海也回答。

  即使回去看表演,就仿佛中间横亘着一种默契,两人再也没有提起广海父亲和村子的事。两人躺在飞越彩虹舞台后方的大片草皮上,假寐似地听着音乐,度过午后。应该期待万分的李洽德的VJ演奏会在即,两方都没有提起,却已经决定要离开摇滚祭了。他们已经失去全力欢闹到最后的力气了。

  已经得回去了。

  寡言地坐上车子,是晚上快七点的时候。由贵美输入的汽车导航系统显示抵达时间是三小时后。

  没有目的物或印记,寂寥的睦代地图做为目的地显示着。

  她邀他一起生活,是真心的吗?

  即使明白是甜言蜜语之类的话,仍放在心上的自己令他苦笑。由贵美到底有几分认真?只是为了出一口气,能把母亲可恨的情郎的儿子留在身边多久?

  「怎么不丢下就好了?」

  自暴自弃地思考的脑袋里,忽然浮现这句话,脱口而出。驾驶座的由贵美瞄了广海一眼。

  「什么?」

  「什么复仇,还是太异常了。你瞧不起村子,对母亲有着复杂的感情,这我都能理解。——无法原谅自己被囚禁在那里,这我也明白。可是,爱的相反并不是恨,而是漠不关心啊。只要抛弃它不再去意识,就等于是一种复仇了。只要你主动抛弃村子就行了。」

  由贵美没有回答。

  车子进入漫长的明隧道。从等间隔开启的窗户般洞穴,可以看到山下的树木呈钵状蹲伏着。

  「为什么刻意做到那种地步?」

  由贵美又不答了。

  她脸上浮现暧昧的似笑表情,不断地凝视着扩展在挡风玻璃另一头的夜间黑暗。

  抵达睦代时,已经即将十一点了。

  车子进入熟悉的土地,同时广海也陷入忧郁。他已经知道,被人看见跟由贵美在一起,问题比他所想的更严重。他摇头拒绝由贵美说要送他到家附近的提议。他指示避开室平正面入口,走可以从山区绕进去的路。他打算从那里走路回家。

  在未经铺整、若是不晓得根本不会当成路的路上行进途中,看见在室平地区孤伶伶地坐落在偏僻处的达哉家。旁边停着他的机车。看到平日熟知的他家窗户透出的黄色灯光,广海赫然一惊。

  「由贵美。」他呼唤。

  「什么?」

  「可以再聊一下吗?」

  「好啊。」

  由贵美停下车子。

  「要去哪里?」

  广海不认为回到家里,自己能够满不在乎地面对父亲和母亲。他连现在这一瞬间被谁看见了都不晓得。

  达哉家的窗帘似乎摇晃了一下,他内心一凉。他介意引擎声和车灯,急忙回答:「你决定。」快点,他祈祷似地心想,垂下头不去看达哉家的方向。

  「雾蕗的摇滚祭已经结束了吗?」

  由贵美仰望着天空呢喃。

  「真想看呢,今晚也是。」

  「嗯。」

  由贵美回转汽车,前往的地点是夜晚的水根湖。

  在白昼展现翡翠绿的湖面,到了夜里颜色完全褪成了黑,即使在月光照耀下,一时之间还是看不出那里有水。

  水根湖周围没有路灯,因此这一带夜间不会有人来。只有道路是平整的柏油路,环绕着湖泊,称得上光亮的物事,就只有月光与星光,还有顶多是反射这些光的护栏上的橘色反光板。

  人工湖的水由于停滞不流动,和河川不同,没有水声。想到那寂静无声的湖水之深,平常根本不会想要在夜里靠近这里。

  把车子停在上次的地方,下了车,小心走到湖面附近。有蟋蟀声。眼睛熟悉以后,可以比想像中更清楚地看到水和地面还有旁边的由贵美的脸。

  「……我会向我爸确认。」

  广海说,由贵美默默看这里。

  「选举的事,还有你母亲的事,我都会向他确认。以后的事接下来再说。」

  「你以为他会老实承认?」

  由贵美的眼睛嘲笑似地眯起。广海摇摇头:

  「不晓得,可是摊开来谈应该是有意义的。不好意思,我还无法相信。」

  「对你来说,他是个好爸爸嘛。」

  「不要这样!」

  广海受不了她那无动于哀的口气。由贵美背对湖水,环抱双臂,在岩地上坐下。四处散落着疑似工程用的水泥块和铁条、尖锐的石头。他从脚边拾起一块小石子,朝黑暗的湖面扔去,发出「噗通」的水声。

  「而且不好意思,我无法相信你。你说你无条件相信我,可是坦白说,这话也像是在瞧不起我,觉得只要这样说,我就会对你言听计从,很不舒服。」

  如果得到广海,是对广海父亲的复仇,那么这种关系不可能长久。无论理由为何,都再也回不去只是拥有由贵美就感到幸福的那段甜蜜时光了。短短半个月前的安逸教人怀念、羡慕。

  如果离开这村子,由贵美就没有理由把心思放在广海身上了。他不可能跟她一起离开。

  「你可以相信我。」

  由贵美大言不惭地说,态度淡然得令人惊讶,嘴上的微笑甚至绰有余裕。她站起来,要把自己的脸颊贴上广海的脸似地靠上去。

  「因为你——」

  就在她要开口的那一刹那。

  夜路另一头传来引擎声。那振动空气,低吼似的低重音,一听就知道不是汽车而是机车。

  彼此屏息,把话咽了回去。他们来时的道路,一束幽光靠近而来。

  心脏冻结了。

  是达哉。

  「躲起来。」

  广海情急之下说,但来不及了。达哉的机车车灯照亮了广海和由贵美的身影。车体在湖畔护栏边缘处停下,同时引擎声消失了。广海抓起由贵美的手准备逃走,然而还没动身,就听见达哉翻越护栏,踩过沙地而来的声音。

  好想闭上眼睛。感觉得到由贵美表情惊讶地全身紧绷了。

  达哉走近过来。

  「广海同学,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广海闻到嚼口香糖的甜腻气味。光是这样他就全身紧张。背对黑暗的达哉,脸庞看得一清二楚。

  「达哉。」

  「那是织场由贵美吧?」

  「呸」的一声,达哉吐掉口香糖,用一双几乎是冒出冰烟的冷酷眼神看着广海。

  (四)

  广海在极度混乱之中仰望,达哉一如平常,邋遢地穿着衬衫,仿佛承受不了那具庞大身躯似地弯腰驼背站着。

  寻找借口、还有达哉怎么会来这里的疑问与动摇同时涌上胸口,让广海动弹不得。

  「……那是我家的车。」

  达哉用那一如往常的混浊眼神望着由贵美开来的车。听到那声音,旁边的由贵美的身体登时立得笔直,就像被铁丝穿过一般。

  「你家的车?」

  广海为了刚才经过达哉家附近而后悔。是被他看到,然后被尾随了吗?

  达哉瞥了一眼反问的广海,夸张地歪头说:「是说,这是怎样?」仿佛可以听见空气中爆发出白色的火花。达哉慢慢地逼近。

  「广海啊,难不成你耍了我?」

  他的脸上浮现贴上去一般的假笑。不是——否定的声音就要说出口的下一瞬间,达哉的右脚来到视野极近处,紧接着沉重的冲击沉入肚腹。仿佛被一团风给拂开似地,身体向后飞去。

  「广海!」

  由贵美尖叫。声音尖锐得不像穿过耳朵,而是在脑袋深处直接削开骨头。倒下去的时候,尖锐的石头刺到了脸颊。他「喀」的一声,发出空气泄掉般的声音。

  被踢到的地方还有鼓膜都麻痹了,广海想要重新站起来,却被下一击踏住了手臂。面积宽阔的皮鞋底掠过脸颊,恐惧冲上咽喉。他反射性地抱头,幸好来得及,肘骨被大力一踹,狠踩上来。断裂般的疼痛扩散,口中发出短促的惨叫。手臂被按住,就像在地上搓揉一般。

  达哉的脚就像踢足球般踏住广海的侧脸。他默默无语,这更令广海心生恐惧。然后脚跟就这样在广海的侧腹踏了两下。

  「住手!」由贵美尖叫。达哉的脚停下来了。广海仿佛经历一段长跑,意识朦胧,太阳穴听见血液随着心脏脉动的声音。

  感觉达哉正在注视由贵美。广海急忙想要起身,撑在地面的手臂却沉得不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那是我哥的车吧?」

  达哉说,眼睛看着由贵美。她没有回答。撇下搞不清楚状况的广海一个人,由贵美的脸逐渐凶险地紧绷。「喂。」达哉又开口。歪着头,懒洋洋地改变踢踹广海的脚的方向,朝由贵美走近。

  「由贵美——」呼喊的声音沙哑。血腥味在口中扩散。「快逃!」他喊。

  钉住蝴蝶翅膀似地插在门音右手上的雕刻刀,还有被踹的瞬间在眼底迸散的红光,乱舞似地在视野中翻转,勒紧了广海的喉咙。

  云遮住了月亮。

  「由贵美,快逃!」

  听到广海的声音,由贵美赫然一惊似地抬头。「站住!」狞猛的吼声响起,两道脚步声重叠着被吞入黑暗。较轻的脚步声停下,痛苦的呼吸声被粗暴的喘息声缠绕上去。脚下的小石子哗啦啦滚落的声音。什么东西被压住、捏住的声音,由贵美痛苦的声音哮喘似地变得急促。

  广海拼命爬起来。他在黑暗中凝目,拼命寻找他们两个。远处的黑暗中,由贵美夹克上的反光条绽放光辉,若隐若现地摇晃。身体再三扭动,想要把沉重的东西反推回去似地动着。

  笼罩四下、如烟雾的黑暗教人厌烦。广海的手无意识地拂开阻挡视野的细微黑色粒子。他站起来追向她们。

  一道格外尖高的惨叫。「住手!」由贵美叫着。

  下一瞬间,风「咻」地吹过的感觉之后,广海听到类似鸡蛋还是什么——一种脆弱的东西砸在墙上破裂的声音。

  整座湖伴随着锐利的水声,脉动似地重重摇荡。

  充斥着湖畔的紧张在那声音之前坍塌,随着喷溅而出的水花,水的气味弥漫开来。波纹一直扩散到湖泊边缘,即使在黑暗之中,也感觉得到水面大大地起伏。

  他屏住呼吸,同时表情凝固。

  云朵散开,月光打亮眼前,映照出湖面的样子。脑袋不知为何浮出一句话。

  那是大原则般的规定。

  祭典之夜,绝对不能有人死。

  浮出一层又一层的波纹,上下起伏的湖水前,由贵美无力地瘫坐下来,双眼茫然瞪大。——广海知道有东西掉进水里了。

  他放声大叫。

  「达哉!」

  眼前的湖面还残留着一点小漩涡。广海望向湖面,瞬间就要跨出腿去,但由贵美喊着:「不行,广海!」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臂。

  波纹,漩涡逐渐消失。「放开我!」他回望由贵美。可是看到被月光照亮的湖面像鱼鳞般泛光的光景,脚踌躇不前了。拜托,拜托拜托,广海祈祷着,甚至不确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细目凝望周围。

  四下再次安静下来,油液般失去色彩的夜晚湖水,甚至没有浮现出它吞没的事物只鳞片爪。

  由贵美湿濡的身体猛烈地发着抖。广海被她抓着手,在黑暗中搜寻日马达哉的身影。寻找确实应该在那里的达哉的身影。

  被他踢踹的身体发着热。

  哪里都看不到达哉。

  脑中回响着刚才听见的刺耳水声。

  现在什么都听不到了。

  动荡从湖面消失。不管再怎么等,都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人浮上来。

  直到刚才都还瘫坐着的由贵美所在的地方,掉落着生了锈的铁条。在月光下绽放沉重色泽的它的前端,被不是水的、更浓稠的某种液体沾湿了。耳朵记得达哉被水吞没前一刻听见的、什么东西破碎般的冲击声。就算想要抹去,声音仍紧紧地沾附着全身。

  朝向湖面踏出的脚绊在一起,湖水是那么样地深,令他胆怯。

  「广海……,我……」

  由贵美止不住地颤抖,一筹莫展地俯视纤细的手指。那双手上沾着褐色的铁锈。

  水中浮上泡沫,余韵般的寂静支配了湖畔。湖面再也没有倒映出任何事物。

  (五)

  他们在水根湖前茫然伫立了多久?

  传出水声的中央平静下来后,激起的波纹仍不停地摇晃着护栏旁的黑水,以及透出水草的遥远水面。黑暗中听得到那细微的波浪声。

  先动起来的是广海。

  「达哉。」

  他推开紧抓住他的由贵美,就要走出去,却被由贵美迫切地叫:「等一下!」又把他的手拉了回去。

  「你要做什么?」

  「得去叫人。」

  他已经没有勇气自己跳进湖里了。他再笨也清楚那有多有勇无谋。

  「总之先去我家吧。得叫大人来。达哉或许还有救。」

  「没救了啦!」

  由贵美一脸苍白。短短一瞬间,仿佛连脸颊的轮廓都被削掉了。

  「不可能有救的。」

  「可是……」

  「我打了他……」

  发不出声了。无法正视掉落在瘫坐的由贵美脚边的濡湿铁条。

  「我打了他。他一定已经没救了。」

  「可是……」

  「拜托你,广海。大家会以为是我杀的。」

  由贵美的身体仍在颤抖。广海咬紧牙关。被达哉殴打的脸颊很痛,被踢踹的手臂好重。可是只要有那么一丝可能性,分秒必争。

  「我会好好向大家解释,说是达哉攻击你,你是正当防卫。总之现在——」

  「你明明懂吧?就算现在回去叫人,来回要花上多久?然后再打捞湖底,要几分钟?不可能救得起来的!」

  「可是我眼睁睁看到他掉下去了!而且才刚掉下去而已——」

  「求求你,看看现实,就算叫人来也没用的。」

  抓住广海手臂的由贵美虽然混乱,但逐渐恢复了平静。广海反射性地厉声大骂:

  「什么现实?因为你是艺人?你怕丑闻上身是吗?」

  「我的确怕丑闻,我不否认。——拜托你,不要责备我。我也是一团混乱。」

  她的声音中断了,额头按在广海的手臂上。广海想甩开她。他打算即使一个人也要回去村子,找人求救。

  「达哉是我朋友。」

  达哉既粗鲁又凶暴,广海的确怕他。对他感到畏惧的同时,也保持距离,站在远处瞧不起他。

  可是即使如此,达哉仍然是广海的朋友。他才刚答应达哉,说要带他参加明年的摇滚祭。一想起这件事,刚被踹的胸口被压迫得更紧了。

  由贵美的表情悲痛地扭曲了。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可是他已经——」

  由贵美的声音中断,然后下定决心似地抬头。

  「你没有错。」

  眼神是认真的。

  「你一点错都没有。你想要救他,能做的事你都想做。是我阻止你的。把他推下去的也是我。杀了他的——是我。」

  滔滔不绝地游说的声音,就像在背诵舞台上的台词。广海被她锐利的眼光钉住了。

  「不对的是我。我知道你是对的。不管有谁指责你,我都会替你作证。我会保护你。所以拜托你,就这样回去吧。」

  「你以为我可以就这样若无其事地回家睡觉吗?确实,你只要回东京去就没事了,可是我——」

  「我不会回去。」

  由贵美搂住广海肩膀似地抱住他,把脸抵上他的胸膛。

  「我绝对不会丢下你回去。相信我。」

  「可是——」

  「我们今晚没有来过这里。」

  语气强硬,不容分说。

  「湖很深。掉下去的话,会被水草缠住,再也浮不上来。以前我在这附近玩,大人都会这么警告。——所以尸体不会浮上来。」

  尸体。

  这两个字,令广海被掴了一掌似地大受震动。水声,染血的铁条,达哉短促的叫声,沉静的湖。

  血和体温同时从脑袋流光。由贵美再三重复说:

  「我们今晚没有来过这里。跟我们无关。」

  由贵美放开广海的手,捡起落在旁边的铁条时,广海的目光又被前端濡湿的黑色吸引过去。视线交会的下一瞬间,由贵美的手一甩,广海甚至没能来得及出声。

  铁条在湖上飞越数公尺,刚被月光照亮,就「噗通」一声沉入水中。

  「一定再也找不到了。」

  由贵美喃喃似地说。语气坚定,脸色却益发苍白。原本紧踏在湖畔的脚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一推,膝盖跪倒在地。广海扶她的背,由贵美的口中吐出压抑的叹息。她再也无法抓住广海的手或抱住他了。

  她只吐出一句话:

  「我好怕。」

  眼睛注视着黑暗的湖心,咬着按在唇边的手指。看见她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广海只能默默搂住她的肩。

  无法辩解。

  这下麻烦了。他明白。若说这是愚昧的感伤,也就如此了。

  这个时候,广海确实想要保护由贵美。

  直到上车前一刻,广海都期待着湖面会不会出现什么发光的东西、摇晃的东西,或是浮上来的东西。

  如果达哉得救的话——

  肯定会谴责他们的所作所为吧。光是想像就几乎全身发抖,然而广海却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他混乱、迷惘。如果就这样离开,自己将背负起难以承受的重担。对此,他已经有了明确的预感。

  达哉家里有英惠。他跟她说要出门做什么?没有人能保证他没有提到广海他们的事。广海怕死了。虽说只是机械性地执行工作,但如果达哉一直到早上都没回家,英惠一定也会对达哉的不归起疑,吵闹起来吧。

  今晚的事不能当作没发生过。

  驾驶座上的由贵美在坐下之前好几次捣住嘴巴。如果丢下她不管,感觉她随时都会从脚尖整个垮掉。

  「由贵美。」

  广海唤道。浮现在车内照明中的她的夹克沾了血。

  不必交谈,只靠广海的视线就注意到血迹的由贵美紧紧地抿住嘴巴。她闭起失去神采的眼睛。不管是拭去血迹的力气,还是脱掉夹克的力气,她似乎都不剩半点了。

  时间过去了。

  足以完全剥夺落水的人的呼吸的时间。

  已经是非回家不可的时间了。手机从刚才就接到好几通母亲的未接来电。

  到了这个时候,广海才想到他可以用手机求救。尽管愕然,广海却也认清了事实。混乱之下没有想到只是借口,他没有当场掏出手机,是不是因为他早在无意识之中已经决定要站在由贵美这边了?

  仿佛在做一场噩梦。伸出去的脚踏下去的感觉,就像海绵一样松软不确实。

  由于事态过于严重,时间越是过去,他越觉得那不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对自己有利的想像一次又一次、以意想不到的唐突摇晃广海的肩膀:达哉是不是根本没有掉进湖里?

  因为,那未免太容易了吧?达哉应该人在别处才对。只要噩梦结束,达哉应该就会以原来的样子出现在广海面前。拜托,一定要是这样。

  「广海,血。」

  就要发动引擎时,夹克上沾着血的由贵美说,指着广海的脸。是被踢的时候流血了吗?广海把手按到口边,由贵美抓住他的手指。无声地靠近,把自己的嘴唇按在广海的嘴唇上。她的舌头舔去血迹时,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铁锈味。

  她离开以后,广海依然张着嘴。混合的唾液从嘴唇流淌到下巴。才刚被她触碰,嘴唇却已干燥龟裂,一片粗糙。

  手,脚,嘴唇,全使不上力。许久之后,他才涌出询问的念头:

  「这辆车是谁的?」

  达哉说是他家的车。那声音还紧附在耳上。广海以为由贵美或许不会回答,没想到她明确地说出了答案:

  「向日马家借的。是达哉的哥哥,日马京介的车。他是我朋友。我们在东京碰巧认识了——,我告诉他我要回村子,他就把车借给了我。」

  「你跟达哉——」

  「今天是第一次碰面。我的确听日马京介提过他弟弟在村子里。——可是我完全不懂为什么他要攻击我。」

  低低陈述的语气无精打采。发动车子后,引擎声就像信号,由贵美就此不语。

  她完全没有说明,她跟达哉的哥哥是什么关系?

  昨晚在雾蕗摇滚祭听到的真的就是全部了吗?疑念强烈地压迫广海的胸口,甚至让他不敢问出口。即使直视由贵美的脸,她也没有做出更多的回答。

  达哉一直在打听由贵美家在哪里。从刚才的样子来看,他也知道由贵美跟他哥哥认识。虽然不认为由贵美在撒谎,但想起达哉光是看到他们在一起就发飘的样子,广海的心整个凉透了。

  湖畔另一头有达哉停放的机车。

  「那辆机车——」广海出声,由贵美默默地激烈摇头。

  ——今晚我们不在这里。

  广海也发现了,他们能说的就只有这样。如果移动机车,或是任意掩饰,会曝露出他们明确地涉入更多。

  明明那样期待湖面浮出人影,然而车灯照亮黑暗,离开湖畔的时候,广海却已经在祈祷不会有任何东西浮上来了。

  (六)

  全身都在痛。

  在聚落前下车,回到家里。美津子一边叨念儿子晚归一边到玄关迎接,一看到广海的脸,便整个哑掉了。挨打的痕迹看在她的眼中也一清二楚,广海只简短地答道:「在摇滚祭受伤了。」他回房倒在床上,有股汗水和泥巴的气味。指尖浮肿。

  胃底在作痛。一股强烈的恶心感袭来,广海蜷缩起身子。被打的地方越来越热。

  由贵美毅然宣言「你没有错」的声音,还有拼命倾诉「相信我」的声音,以及「这座村子我想要的只有你——一起去东京生活吧」的甜蜜呢喃,掺杂在一起涌上心头。

  「达哉——」声音从唇间泄出。

  吞没他的湖泊水声在脑中盘旋不去。

  不知道梦境哪些是真的梦、连自己是否睡着了都不清楚,一晚过去了。黎明前他醒了好几次,被照亮窗边的窗帘的光给吸引似地仰望天空。

  隔天早上美津子把广海叫起来,发现他的手肿了。她对衣服也不换、澡也不洗,倒头就睡的儿子感到气愤,但还是触摸仍闭着眼睛的他的额头。「你发烧了。」她说。

  广海被硬是叫起来,换过衣服洗脸时,发现脸颊有擦伤。水沁入伤口作痛,比这更严重的是手臂沉得抬不起来。父亲已经出门了,没碰到面。

  ——我妈的对象是你父亲。

  即使历经湖畔的噩梦,由贵美告诉他的内容,他仍记得一清二楚。

  吃了一口早饭的白米饭,结果脸颊发疼,每次咀嚼,都陷入宛如嚼橡皮的感觉。他忍不住吐出来,母亲一脸担忧地看他。

  「广海,你是感冒了吗?所以就叫你这时期别去参加什么摇滚祭嘛。」

  「——今天学校可以请假吗?」

  「可以是可以……。可是看你的伤,去光广那里请他好好看一下比较好吧?」

  广海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返回房间。

  十一点左右,市村来找他了。

  没有事前连络。母亲告诉他市村来访的事,「他说来探望你。」广海脑袋朦胧地疑惑:「为什么?」想想昨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现在听到的这个名字实在太过和平了。

  与村中的儿时玩伴共度的时间,感觉遥远得再也不可能寻回。经过这几天,还有昨天的事,广海确实跨越了无法回头的界线。与市村和门音什么也没想地参加睦摇祭的那一天,仿佛是别人的遭遇。

  「我听说你请假,也早退过来了。」

  市村进房间后,一脸紧张地看广海。两人正面对望,市村歪头摸自己的脸颊说:「怎么了?有伤。」

  「跌倒了。」广海虚弱地回答。「你干嘛早退过来?」

  「我之前不是说过吗?我有话要跟你说。」

  市村的语气露骨地变得装模作样。广海默默抬眼,市村两颊紧绷。

  「我不想被门音知道,所以瞒着她来了。——你跟日马达哉有往来对吧?」

  冰冷的心跳在胸口加速。广海视线僵硬地回视市村。

  他想起昨晚湖畔的事。

  那里应该没有人。他告诉自己。可是心脏激烈地作响,他感到一股全身血液倒流的错觉。

  市村很激动。让广海答不出话,似乎令他满足。

  「我都知道的。」

  卖关子似地停顿了足够的空白后,他瞪住广海。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日马家的浪荡子出入你家,还有你去他家的事,我都发现了。门音好像不晓得,可是你不觉得对不起她吗?你没办法回应她的心意,不能跟她交往,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这样,最近你们两个很尴尬,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你怎么能跟日马达哉混在一起?那等于是背叛了门音跟我啊。」

  呼吸变得困难。他每一提到达哉的名字,背后就越来越冷。原来市村什么都还不知道。

  「……你就特地来说这个?」

  「若不是这种时候,没机会两个人单独说话吧?你放心,我跟门音说家里有事才早退的。」

  广海想起「盛气凌人」这四个字。现在的市村完全是这种状态。广海在转瞬间思考接下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然后忽然觉得一切都令他厌恶无比。一股分不出是愤怒还是悲伤的感情就像沼泽般扩展开来,似要把他的脚吞没。就连逃离都觉得懒,那个沼泽黏稠地侵蚀了广海的心。

  「回去。」接着发出来的声音,冰冷得一点都不像自己。

  市村挺直了背,紧接着问:「你想逃避?」

  「你是承认还是不承认?向门音道歉。你没有资格当她朋友。你知道门音被日马达哉做了什么吧?明明知道,你却——」

  「叫你回去!拜托!」

  他自以为能够按捺,然而累积在全身的疼痛与热度却剥夺了判断能力。挤出喉咙的声音就像惨叫。

  市村噤声后,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以往广海对于市村那无自觉的迟钝,在感到优越的同时,也不断地在心里瞧不起。他嘲笑着市村的视野狭隘,认为活在这座村子就是这么回事。然而现在他好羡慕市村的悠哉。

  为什么市村好巧不巧偏要选择这天来指责他?就仿佛自己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操控似的。

  「我不会原谅你。」

  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再一次蹙眉,正面瞪了广海一眼。那张应该使尽浑身解数的表情看起来却是幼稚到家而且孩子气,就连这都令广海心痛、难受。他不想回视对方,把他送了出去。

  「怎么了?大小声的。」

  很快地美津子过来了。广海慢慢地站起来去洗手间。他想洗把脸。

  「难道是为了达哉的事?市村是在抱怨达哉来我们家的事吗?」

  美津子把拖鞋踩得啪嚏啪嚏响,跟在经过走廊的广海旁边。她望向市村离去的玄关方向,然后吐出满含空气的叹息。

  「真伤脑筋。村里虽然也有不少人说日马家的坏话,可是达哉是个好好说就会懂的好孩子啊。」

  她的嘴角浮现假借困惑之形的嘲笑。

  广海抿紧嘴唇对镜一看,眼睛整个充血。好惨的脸。看到镜中眼皮红肿、脸颊浮肿的脸,广海觉得再也逃不掉了。

  美津子一定是在偷听。

  美津子的爱探听平日就令人气愤,但现在的广海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自己跟她是一样的。洗过脸,从美津子手中接过刚洗好的毛巾。按到脸上,有股柔软精的味道。回过头去,看见母亲血色糟糕的手和苍白的指甲。

  他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觉得比起父亲,母亲与自己更要亲近。

  这个人的视野之狭隘,毫无疑问就跟自己是一样的。什么都不知道,却好强逞能,为了不被瞧不起,假装通达事理,而这些却是被旁人看得一清二楚,近乎滑稽——

  就跟自己对达哉的态度是一样的。

  自以为只有自己能够驯服这头村中其他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外头世界的猛兽,绰有余裕地微笑。美津子那近似伪善、那毫不遮掩的优越感令广海觉得羞耻。尽管欢迎达哉来自己家,其实却没必要地担心他被街坊邻居看到,然而,广海的态度亦无异于此。

  按在毛巾上的脸,就这样抬不起来了。「广海?」他也无法回答这样的叫唤。呜,他发出孩子般的哭声。纵然想要压抑,也再也无法克制。他背着母亲回去房间。美津子哑然失声,这次没有再追上来。

  如果一晚过去,全部都像一场梦般没有发生过就好了——如此天真的幻想消失无踪了。反倒是随着时间经过,那一瞬间的事情益发鲜明地呈现出它的轮廓。眼底流过幻影,看见水坝湖黑暗的夜间湖水在光照下变得透明,连横亘在底部的物事都看得一清二楚。早晨,并没有抚慰广海。

  泪水流过扭曲的脸颊。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他绝对不认为自己选择了最好的一条路。

  他绝望地了解到,达哉已经不在了。

  去诊疗所吧。美津子建议,但广海绝不能听从。他实在不可能平静地面对光广。

  他望着天花板,想着由贵美。

  手机没有连络。她回去那栋废墟般的家了吗?穿过据说是母亲上吊的竹林,现在一个人待在那里吗?

  在湖前做出的决定,广海不想让她一个人承担。可是谁也不能保证她不会逃离村子,广海也没有拘束她。

  达哉的机车没有移动。最重要的是,英惠差不多要起疑了吧。达哉的素行决不能说是良好,但他应该不常擅自外宿才对。之前达哉待在光广家晚归,没有事先连络,结果英惠就打电话来了。他没有回家,英惠应该会报告东京的日马家。看到停在湖畔的机车,他们会怎么想?

  隔了一段时间,昨晚的事情越是远离,广海满脑子就越是思考着该如何自保,令他感到窝囊无比。

  可是即使这么想,他还是先怕了。被殴打的部位想起来似地隐隐作痛,脑袋深处嗡嗡作响。

  诊疗所那里,打死他也不能去。广海忍受着持续的隐隐作痛,在被窝里只是不断地与不安搏斗。

  「听说光广今天去学会不在。」

  来查看情况的美津子边为发烧的广海量体温,边带着叹息说。「我打去诊疗所了。」她接着说。

  「你不想去,可是我想问一下如果光广方便,或许可以过来我们家看看。可是听说他今天去东京参加学会,深夜才会回来。真伤脑筋。」

  「——我去。」

  美津子轻轻眨眼,回看广海。

  「可是今天只有老爷爷医生啊。等到明天的话……」

  「我想趁今天让医生看看有没有骨折。烧也退得差不多了。」

  「可是光广比较……」

  「拜托。」

  广海盯着美津子的眼睛。他觉得好久没有细看母亲的脸了。

  如果由贵美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个人也不晓得承受了多少苦楚。对广海的干涉与执著,或许甚至是有她想要保护儿子的心意在里面的。

  广海的心变得软弱许多。现在的他能够去怜悯母亲。他不认为这么想父母是一种傲慢。因为论可怜,广海也是一样的。

  「打架啊?」

  广海已经说是在山路上摔倒,但他脱下衣服,石川医生一看身体,立刻就说了。

  广海用力抿紧嘴巴。实际上在明亮的地方仔细一看,挨打的痕迹变成了出乎意料的深青紫色残留下来。

  「——可以不要告诉光广表哥吗?医生有保密义务吧?」

  掺杂白发的眉毛底下露出来的浑圆眼睛直盯着广海看。眼角沾着眼屎。医生的眼黑占了眼睛的大部分,让人联想到老鼠的眼睛。被他眨也不眨地盯着看,广海情急之下别开视线。

  石川点点头。

  「好啊。不过打得真凶呢。以小少爷来说,真是难得。」

  呵呵呵,石川声音开朗地笑,广海听不出来是不是刻意的。不过听到那与平常相同的满不在乎笑声,他姑且松了一口气。

  「你回敬对方了吗?」

  「一点而已。」

  弯曲手和脚,确定呼吸声后,石川诊断没有骨折。他问要不要拍个X光预防万一,但广海拒绝了。

  他领了止痛药,离开诊所。

  「医生说发烧是感冒导致的。」

  在车子里,他对驾驶座的母亲说。她只点头说了声「这样」,没有继续追问更多。

  (七)

  回家让广海下车后,美津子问:「你一个人在家休息可以吗?」她说她要去邻市买晚餐的材料。

  「可以。」广海答道,打开玄关。背后传来她的车子驶离的声音。

  家中一片寂静。平日午后的干燥光线倾洒在家中。祖父母好像出门不在。

  老房子在白天里,敞亮得令人浑身发凉。即使房子再也无人居住了,这个地方的地板和阶梯,一定也会像这样充斥着灿光,却在一眨眼之间荒废而去。

  就像由贵美家那样。

  石川交代每隔几小时要冰敷手臂。他之所以会打开厨房冰箱冷冻库,并没有更多意义。制冰室几乎没冰了,所以他想找找看冷冻库有没有夏初烤肉时剩下的冰块。

  直到看到那包东西,他甚至没发现全家人都不在的现在是找东西的绝佳时机。

  美津子现在去的邻市超市,购物袋开始收费已经三年了。母亲说万一忘了环保袋就麻烦了,他刚才也看到后车座放了一堆环保袋。

  冷冻库里冰着现在应该已经不再使用、有超市商标的旧购物袋。只是这样而已。如果是平常的广海,肯定不会留意。可是袋子呈现A4大小的扁平形状,就像包了笔记本或名册。

  是与去年刚换的新冰箱格格不入的东西。

  那包东西放在最底层,上面堆了许多冷冻食品。看起来像是刻意藏起,也像是随手塞在那儿。

  耳朵上有低周波音嗡嗡作响着。他无从判别那是冰箱开太久发出来的声音,遗是自己内在的声音。就像被那声音催赶着,手伸了出去。

  冰冻的袋子硬邦邦的。里面装了三本旧笔记本。伸手一摸,褪成褐色、看了眼睛都要发痒的纸张不知道是岁月或冷冻的缘故,一张张黏在一起,然而轻轻撕开,指头感觉到脆弱得令人惊讶的硬挺触感。

  封面用麦克笔写了标题。

  《签名簿 室平(旧中根)》

  《签名簿 织场·楢场·上白根·下白根》

  《签名簿 霜馆·畠田·中畠田·波高岛·杉江》

  没有为了盖水坝而淹掉的水根的名字,也没有高原侧新兴居民居住的地区名称。

  笔记本中列出来的是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

  似乎长年来经过不断的改写,邮递区号的后四码是用新的墨水补写上去的。电话号码没有市外区码。或许是趁着盖水坝的机会,将不成文规定明文化了。

  里面的名字,每一个笔迹都不同。

  既然标题叫《签名簿》,这或许是理所当然。心跳声加速,离耳朵越来越近。唯有这时,他忘了身上的隐痛。异于疼痛的其他理由从他的全身夺走了感觉。

  名册是要每一个在这份签名簿制作时的各户家长填写的。旁边写下的详细的「舍万圆」、「参万圆」的文字意味着什么,想都不必想。

  家长。男。女。每一户分三阶段明记着金额。那是每一户选票的价格表吧。即使是未成年人,似乎也支付了相应的比例。

  随着年代推移,不知道是如何妥协的,金额好几次被双删除线划掉,重新修正。是顺应水坝落成的昭和三〇年代以降的物价吗?金额从来没有下降,而是不停地往上升。

  填写的名字旁边捺了拇指印。那红色是印泥吧。总不可能是血指纹。如果不这么告诉自己,广海几乎要崩溃了。厨房冰冷的地板让脚从中心逐渐冷透了。

  ——贿选的证据。

  翻开室平的签名簿,寻找自家的地址。以涌谷家为首列出来的名字,都是广海不认识的。是祖父以前的家长的名字吧。

  红笔写下的金额是百万圆。

  打开一段时间就会启动的冰箱警示器哔哔响起。广海反射性地挺直背脊,这才又意识到冷冻库升起的寒气。

  如果没有看到金额,或许广海会打消念头。可是对广海来说,一百万让他笑不出来。他急忙确定,前村长的左东家、建设公司的御仓家,还有须和家。轮流担任村长的村内四家,都在室平的签名簿当中。付不出这个金额的人家会怎么样?难道会从「掌权者」沦为「平民」吗?这四家的金额显然比其他居民更高,全部统一为一百万。

  确认金额的瞬间,广海拿着笔记本跑了出去。

  他连同购物袋一起拿到自己房间,把里面的笔记本掉包成自己还没有用过的。放回冰箱,回到房间。无意识间停止了呼吸。

  是冰箱。

  触摸着还冰冷的笔记本,颤抖从脚下升起。不是保险柜而是冰箱。那种真实感。那是不是预期到有人、这个家以外的人侵入这里时而选择的藏匿之处?这个家的人,显然把它当成不能见光的东西处理。

  美津子跟祖母吵着想要换掉旧冰箱,是才去年夏天的事。是父亲当上村长后的事。哪一部好?她们把要来的型录也拿给广海看了。随便,广海回答。

  作风老派的这个家,不管是厨房还是冰箱,都是由女人掌管的。这些笔记本的存在,包括它的意义,母亲和祖母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手中的东西意义之重大,令广海瑟缩。

  每一户的签名与拇指印的意义也不言而喻。这是显示整座村子没有一户逃得掉、同生共死的笔记本。把彼此绑死在一块儿,一旦曝光,整座村子都要一起完蛋。

  ——出卖村子。

  刚认识不久,由贵美对他呢喃的声音就在耳畔复苏。

  ——我是为了对这座村子复仇才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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