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梦幻曲

  好空虚。

  每天都是空虚的日子。

  我已经失去自我多少年了啊。

  我想想哦,随便算算也要二十年了。二十年来我都是空荡荡的。因为我是个毫无用处的大个呆,只是个占空间的麻烦。

  我真想说一句「不是这样的」。

  这不是我真正的模样。

  虽然有点自卖自夸,但我的实力真的不是盖的。只要我能活得像自己,我就可以大显神威。看看我的过去就能明白。以前的我为人行事,活得灿烂耀眼。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真是可惜。

  如果这么继续下去,我还宁可直接消失算了。

  可是凭我自己的力量根本什么也办不到。

  不管是活着,还是消失,全都得要配合他人的需求,我的立场还真是悲惨啊。

  「午安。」一名男子这么说,钻过门帘走进店里。

  没错,这里是一家店。是位在一条名叫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一端,毫不起眼的一家店。

  这位客人很高大,为了避免撞到门框,他走进来的时候还稍微弯了一下腰。

  他头戴灰色呢帽,身穿灰色的三件式西装,系着深灰的领带。怎么啦、怎么啦,这家伙全身上下都是乌漆抹黑的!从年纪来看,应该可以称他老爷爷吧。只不过他不但腰杆挺直,也没有拄着拐杖,即使体格单薄,看起来还是精神奕奕的。

  「欢迎光临。」老板说。

  总是坐在和室一角读着书的老板,因为眼睛看不到的关系,他都是用手指在读书。虽然在我眼里,他就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但是年纪轻轻的他却意外地稳重冷静。

  而且他的直觉特别敏感。只要门帘有些微摆荡,他就能在一瞬间察觉到有客人造访。他的第六感特别准,不晓得他是不是透过空气的动静来分辨。只不过他还是完全没注意到本大爷的不满。每天早上他都会用干抹布细心擦拭我,可是他不但完全没有意思要使用我,也没有打算要处理掉我的意思。

  全身灰得像老鼠的老爷爷把手搁在我身上,一边将体重压在我身上一边脱下鞋,登上和室房里。

  不是只有灰色爷爷会这么做。每个人都习惯用手扶着我。

  因此在我身上,都留有当天客人的指纹。

  要是老板有一天遭到杀害的话,就可以靠我来揪出凶手。所以我拥有存在的价值。如果我不这么想,哪还有干劲撑下去啊。真是的!

  今天的客人是个新面孔。老板都是听声辨人,他现在一定早就发现到对方是第一次来光顾。

  灰色爷爷没有坐上老板请他坐的垫子,直接就跪坐在榻榻米上,姿势优美端正。只见他把帽子摘下来放在一旁。真没想到他设想得如此周到,竟然连头发也是灰的。

  老爷爷从皮革制的包包(黑色的)里拿出一封信封。

  什么嘛,不过就是一封信嘛。尺寸是一般常见的大小,信封也是白色的,一切极其普通。有够无聊!真希望他能拿出个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把店里搞得鸡飞狗跳,让我看看老板惊慌失措的模样。

  灰色爷爷递出信封说:「我想要寄放这个。」

  老板一收下信封,就问道:「我明白了。请问要寄放多久呢?」

  灰色爷爷似乎还没决定要寄放到什么时候,只见他发出「唔嗯」的声音在沉思,然后开口说:「我要寄放两个礼拜。」

  「那么寄物费一天是一百圆,总共是一千四百圆。」

  听到老板报出的金额,灰色爷爷面有难色地说:「这样有点伤脑筋啊。因为这是非常重要的文件。这样好了,我一天出到一千圆,用一万四千圆请你保管。」

  真是稀奇的客人。他竟然要求提高寄物的费用。是想要什么特别服务吗?在那封平凡普通的信封里面,装了这么值钱的东西吗?

  老板斩钉截铁地说道:「恕我无法接受。本店并不会因为只收一百圆就随随便便处理,收了一千圆就认真保管。无论是什么样的东西,我都会在同样的条件下用心看管。」

  听到这番话,灰色爷爷不发一语。这片沉默实在让人焦躁难耐,要是我有手臂的话,我还真想用力甩一甩手,只是我做不到就是了。而老板的模样,看起来并没有丝毫的不满,依旧保持着平常心静静等待对方说话。

  等到灰色爷爷总算开口的时候,他却像是在爆料什么秘密一样,用着装模作样地口气这么说:「其实我是羊。」

  吓死我啦!原本还以为他灰得像只老鼠,没想到他竟然是只羊?

  老板面不改色,冷静地这么说道:「所以是你的主人想来寄物——应该说是你的雇主才对吧?」

  羊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我弄清楚啦。我想爷爷应该是个江户男儿吧。他似乎把日语的「HI」跟「SHI」给说反,其实他要说的是「管家」(注:日文中的羊(HITSUJI)与管家(SHITSUJI)发音相似)啊。这样就连我也听懂了。

  这么说起来,老爷爷的说话方式的确很有管家味道。管家是负责照顾大人物的人,平常都跟大人物呼吸同样的空气,所以也是差不多伟大。

  总觉得令人有些怀念。

  虽然那是在寄物商还没开店以前的事,记得以前也有一种叫做管家的人种经常会来光顾。这里原本是间和菓子店,是一家名声响亮的店,所以有钱人家的仆人常常会进出这里。我在那时候可是身负重要任务,大显神功了一番。

  灰色爷爷说:「放在那封信封里的文件,是来自某大公司的首脑人物。简单来说呢,就是出自社长之手。那位社长希望把这份文件交给我来保管。平常社长的重要物品都是锁在保险箱里,可是社长现在遇上许多烦忧,情绪变得不太稳定,对周遭的人特别疑神疑鬼。似乎在害怕要是被人发现保险箱里的重要物品,就会被有心人士偷走。社长甚至连亲朋好友跟公司员工都信不过,所以才会委托身为管家的我来保管。」

  「看来您深受他的信赖呢。」

  即使听到这句话,灰色爷爷看起来也没有特别高兴。

  「总之无论如何,我绝不能弄丢社长托付给我的重要文件。但我不过只是个独居的老糊涂,心里难免还是很担心。就在这个时候,我得知这里有人在做寄物商的生意。」

  「是别人向您介绍本店的吗?」

  「社长时常会收到各界送来的礼品,我必须要负责整理那些物品。我在其中的点心礼盒中,发现这里的商店街地图,上面就有出现「寄物商」这几个字,让我特别印象深刻。」

  哦哦,原来寄物商有这么稀奇啊。其他地方都没有吗?那我们干脆在别处开分店,扩大成连锁店也不错啊。连锁店听起来很有现代感的味道,有种生意兴隆的印象呢。

  灰色爷爷继续说道:「我们是相当大型的企业,所以我觉得寄放在这种店家里,反而不会被周遭察觉,能够遵从社长的要求。」

  你说啥?

  这个人竟敢说出这种失礼的话。他话中的含意,是在表达社长是个大人物,所以只跟了不起的人物来往,而那些了不起的人物,根本不会来光顾像我们这种店家。

  虽然不甘心,但他说的没错。在这条商店街里,这家店看起来不但特别寒酸,就连门帘也是俗气得不得了,再加上还有我这种废物挡在出入口,老爷爷的看法确实很公道。

  不晓得是不是看到老板默不作声,让灰色爷爷觉得很无趣,他的眼睛看向了我。因为最近不习惯受到注视的关系,我吓了一大跳。

  老爷爷开口向老板问道:「我从刚刚开始就很好奇了,这个玻璃柜是放在这里做什么用的啊?」

  可恶,这个惹人厌的臭老头!

  你刚刚不是用手扶了我,才能轻松爬上那里吗?结果你竟然忘恩负义,嫌我是个没用的废物。我嫌我自己没关系,但我可不容许别人这么批评。

  老板紧接着说:「因为这里原本是一家和菓子店。」

  「原来如此,所以这是原本放和菓子的玻璃柜啊。」

  「寄物商的工作是从我才开始的。」

  「寄物商确实是没有商品需要陈列啊。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请业者来做回收喔。这应该很碍事吧?」

  你说啥?

  我慌了手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如果没办法活出自己,我还宁愿直接消失算了。这二十年来我一直都是这么想,可是一旦死到临头,还是会忍不住紧张万分。

  救救我!

  我还不想消失!

  保持现在这样就好!

  我有了一个新发现……原来,我这么小家子气。

  老板说:「就是因为需要,我才会把玻璃柜放在这里啊。」

  咦?

  「需要」是什么意思?灰色爷爷代替我,问出了这句我想问,但是却无嘴可问的疑惑。

  「需要?可是里面空荡荡的啊。」

  「在我眼睛还看得见的时候,那个柜子就一直放在那里了。还有挂在门口的门帘也是。我是故意让这家店的摆设,保持着当时的原貌。这样一来,我就仿佛像是看得见一样了。多亏如此,我才能在这里行动自如。」

  我恍然大悟。老爷爷也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老板继续说道:「你现在眼里的一切,我也全都看得到喔。我是靠心眼在看。虽然店外的事情我不懂,但是店里的事我全都知道。所以让这里保持这个模样,对我来说相当重要。」

  我的心里感慨万千。

  所以老板才会每天早上拿着抹布擦拭我,努力维持店里的景象啊。老板需要我。这二十年来我到底在闹什么别扭啊!

  我真是个蠢蛋!

  也许老板是这么想的。

  在老板脑中的风景里,我的肚子里大概还摆放着一大堆和菓子也说不定。练切菓子、外郎糕、黄身时雨、水羊羹、素甘、馅衣麻糬、吉备团子(注:练切菓子,在内馅里加入白豆沙与糯米粿,并制作成各种精致造型的日式点心;外郎糕,用米粉和砂糖炊蒸而成的日式点心,口感Q弹有劲;黄身时雨,在内馅里加入白豆沙及蛋黄炊蒸而成的日式点心;水羊羹,减少寒天用量,增加水份的一种羊羹,为消暑的日式点心;素甘,使用梗米与白糖制作而成的日式糕饼点心;馅衣麻糬,用红豆馅裹着麻糬的日式点心;吉备团子,使用黍子粉和糯米粉等制作而成的日式点心)。这些色彩缤纷的和菓子,至今仍放在我这里。

  就连我也看得见了。看得见那满是和菓子的景色。

  这时候要怎么说才好呢,我的心里开始油然生起,又或者该说是一发不可收拾地涌现出一股名叫干劲的东西。

  我其实早就活出自我了啊!

  以前只是没有发现到而已!

  「那么,我就付给你一千四百圆。」

  灰色爷爷这么说道,递出一万圆纸钞和四枚百圆硬币。老板收下后,用指尖检查了万圆纸钞,再用手指量了量钞票大小后说:「请稍等一下。」他从摆在房间一角的木盒中,抽出一张五千圆纸钞还有四张千圆纸钞。木盒里的钱都分门别类地整理过,所以一下子就找得出来。

  灰色爷爷端详着老板拿钱的模样。收下找钱后,盯着钞票问道:「钞票上面有注明点字吗?」

  「上面有识别记号。就在肖像那一面的左下角。」

  灰色爷爷用手指摸摸那一角,歪了歪头。

  「你只要这样摸就分辨得出来吗?」

  「旧钞因为经过磨损,辨识起来比较困难,所以我最后都会用尺寸来判断。」

  「那你要怎么分辨硬币?」

  「一拿在手上立刻就分得出来。因为重量都不一样。」

  灰色爷爷钦佩不已地点了点头,将找钱收进长皮夹里。

  老板说出一如往常的字句。

  「若两个礼拜后没有来领取,物品将归本店所有;如果想提早前来领回也没问题,不过剩余费用不会退还。另外还有一项规定,本店必须要知道客人的名字。」

  灰色爷爷沉默片刻。他看起来好像记不得自己的名字,毕竟都年纪一大把了嘛。最后他总算是想了起来,说道:「木之本亮介。」

  「这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我一定会过来拿。」他说完后,就戴上帽子,离开了店里。

  没想到自从那次开始,老爷爷竟然成为了常客。

  老爷爷在两个礼拜后准时现身,表明自己是木之本亮介,领回信封。接着过了两个礼拜,他又来寄放信封。

  老板没有主动过问,所以我也不晓得信封里是不是装着相同的东西。老爷爷每两个礼拜会出现一次,不断地重复寄物和领物,就这样过了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他们两人都会一起谈天说地,为我带来不少乐趣。

  木之本亮介是个发问狂,他原本一开始是纳闷我的存在,接着他又转而对门帘上的文字发问。

  「『SATOU』这个屋号是你的姓氏(注:SATOU与日本姓氏「佐藤」同音)吗?」

  「不,您误会了。我姓桐岛,这里在以前就叫做桐岛菓子铺,所以我在开始做寄物商的生意时,也是用桐岛作为屋号。其实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发现门帘上写着『SATOU』。在我的记忆里面,门帘就是鲜艳的蓝色,我对门帘最后的印象,就是它随风飘荡的模样。」

  「那么那个『SATOU』又代表了什么意思?」听到木之本爷爷这么问,老板歪歪头。

  「天晓得,我也不知道。」

  木之本爷爷露出惊讶的表情。

  「桐岛先生,你还真是个悠哉的老板啊。没想到门帘上的字不是屋号,而且连你也不懂那些字的意义。在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的地图上,可是大剌剌地写着『寄物商·SATOU』呢。」

  老板迟钝的模样,惹得老爷爷不禁开心地哈哈大笑。正常来说,像这种因为失明而犯下的错误,大家通常都不会开口嘲笑,不过老爷爷却是一点也不忌讳的样子。大概是这样的态度让老板感到很开心,他也跟着哈哈地开怀大笑。

  「老板可是一国一城之主啊。换句话说,也算是个社长啊。像你这样悠哉的人,哪能胜任社长一职啊。」

  听到木之本爷爷这么说,老板难得地发问了。

  「贵公司的社长,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吗?」

  此时木之本爷爷悄声地说:「是啊,相当缜密。」接着还又加了一句,「缜密到走火入魔的地步呢。」

  「其实大部分的成功人士,个性都是胆小又谨慎。因为胆小才会事先仔细调查,因为害怕才会做好万全准备,最后才能多少做出一番成就。不过,就算有了成绩,心中的害怕也不会就此结束,所以他们才会一直继续努力下去。」

  说到这里,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喘不过气来的关系,老爷爷突然沉默片刻,过了一会儿才感慨地说:「努力是永无止尽的。那真的是很累人啊!不管是对当事人,还是对周遭的人都一样。」

  老板在嘴里嘀咕着「努力」二字,露出感触良多的神情。

  「这个字跟我不是很搭调。木之本先生呢?」

  「要是没了努力,我就连一根鼻毛也不剩了。」

  这么说完,木之本爷爷哈哈大笑。

  就在聊完一根鼻毛的隔天。

  有名男子像是要扒开门帘似地,气势汹汹地闯进店里。他粗鲁地脱下鞋,轻巧地登上和室房。

  「喂。」男子说。只是说是这么说,却迟迟不见他的下一句话。

  老板从容不迫地请他坐上坐垫。没想到男子竟然意外听话地坐了上去。他应该四十几岁了吧。年纪似乎比老板大了一轮。他的身上穿着西装。看起来是件很高档的西装。

  这家伙刚刚没有伸手扶着我,看来他的体能似乎很优秀。我没有他的指纹。就算他出手殴打或是刺伤老板,我也留不下证据。

  老板,你可要小心一点啊。

  「木之本有来过这里吧?」男子说。

  老板一点反应也没有。

  「把木之本寄放的东西给我交出来。」

  老板继续默不作声。昨天木之本爷爷在聊鼻毛话题的时候,就已经领走了信封。现在信封根本不在店里。

  「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男子说。

  结果老板开口说:

  「我无法透漏客人的资讯。」

  「要钱的话我有。木之本付了多少?我付你双倍的价。快拿出来。」

  「你请回吧。」

  老板口气强硬地说道。我的冷汗直流。就在我以为男子准备大闹特闹的时候,没想到男子却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里是这么值得信赖的店啊。」

  真是不可思议的男子。我原本还以为他会用粗暴的语气问话,没想到他的态度竟然变得这么有风度。他真正的面貌到底是什么模样?

  老板露出了微笑。

  「要是少了信赖,我就连一根头发也不剩了。」

  男子这时大惊失色,「我老爸来过这里吗?」他说。

  「老爸?」

  「因为那句话很像我老爸会说的话啦。不过,我父亲不可能会来这里。毕竟现在可是他的生死关头啊。」

  「生死关头?」

  男子突然躺成了大字型,盯着天花板说:「好累。」他闭上双眼不久后,便传出了打呼声。

  喂喂喂!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这个人竟然在店里睡着了!

  老板卸下了门帘。他今天似乎不打算做生意了。毕竟要是客人一进来,看到有男子正在这里睡觉,肯定会吓一大跳;而且男子的打呼声也有点吵人,老板甚至关上玻璃门,以防声音传到外面去。

  不晓得男子是不是真的累了,他完全睡得不省人事。从他的外套内袋偷窥得到皮夹,手腕上的手表也看起来很高档。就算知道这里是间值得信赖的店家,这样会不会太没有防备啦?

  老板走到店后方,然后拿着毛巾走出来,盖在男子的肚子上。

  接着,老板便开始读起书来。

  这是什么平常心啊。难道老板不觉得他的打呼声很吵吗?

  我可是被吵到受不了了耶!

  与木之本爷爷之间的对话中,老板似乎说了什么「跟努力不搭调」之类的话,不过在我看来,老板可是一个十足的努力家。正确一点来说,应该是个忍耐家。

  忍耐黑暗,忍耐时间的流逝,忍耐孤独,忍耐任性的客人,就连现在也在忍耐着噪音。他愿意接受所有事物。这些就是他全部的人生,想必对年轻的他来说,这样的人生肯定充斥着忍耐吧。

  但是像现在这样望着老板那张鼻梁高挺,清新俐落的脸庞,他就像是个从没吃过苦头的小少爷一样,温文又儒雅。难不成,他是打从心底喜欢这份工作吗?在这份名为「等待」的被动工作中,他说不定已经找出属于自己的意义了。

  天色开始昏暗,店里也变得越来越漆黑,但是这样并不会影响老板读书。

  突然之间,打呼声停止了。就在我以为他是不是死掉的时候,男子坐了起来,开口抱怨:「好暗!」这对眼睛看得到的人来说的确会有障碍啊。

  老板打开日光灯的开关,房间明亮了起来。男子立刻慌张地端正坐好,他一看到毛巾,便道了声「不好意思」。哎呀呀,这家伙的态度还真是前后不一啊。

  老板说着「别客气」,折好毛巾后开口说道:「本店已经打烊了。」若无其事地暗示男子离开。

  男子把头贴在榻榻米上,简单来讲就是摆出低头下跪的姿势说:「请把木之本寄放的文件交给我。」真是个难缠的男人啊。

  老板笑了笑。

  「下跪对我不管用哦。因为我的眼睛又看不到啊。」

  「可是你现在明明就知道不是吗?知道我正在对你下跪。」

  老板直接了当地说:

  「本店是寄物商。或许这家店在你眼里看起来很悠哉,但我是认真地在做这份工作。我无法擅自透漏客人寄放的物品,也不能告诉你对方是否有在这里寄物。」

  大概是敌不过老板的强硬态度,男子沉默不语。不过他却一动也不动,像是在静静地沉思些什么似地。最后他悄声说道:

  「木之本寄放的文件,其实是我父亲的遗书。」

  男子就像是在讲给自己听一样地这么说着。

  「身为儿子的我有权知道。」

  看到男子满腔思绪的说话方式,老板似乎考虑了一下子,但他的想法依旧没有改变。

  「我无法透漏任何有关寄放物品的事情。」

  男子眼里浮现出失望的神色。老板明明看不见这一幕,但他却用和蔼的语气补充了几句话:

  「不过我倒是可以听你聊聊哦。」

  男子像是松了一口气地说:「那就请你听我说说吧。」放松了原本端正的坐姿。看来这下子要聊上一阵子了。

  立在一旁的门帘发出嘎答声响。她一定是好奇到按捺不住了吧。她爱凑热闹的个性跟我一模一样。

  在微弱的日光灯中,男子开始娓娓道来。

  「我的父亲是大企业的社长。他从以前开始就是个工作狂,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陪我玩过。老实说我非常寂寞。我没有经历过叛逆期。因为就算想要叛逆,家里也没有对象啊。这股冷淡的情绪,让我决定尽量和父亲保持距离。可是就算当时年纪还小,我还是很佩服他。觉得那么拼命的父亲很厉害。

  我进入了父亲的公司,一直努力地想要做出好成绩。因为不想被别人说是靠爸族,所以我拼命地埋头工作。只是在父亲眼里,那样根本称不上是努力就是了吧。半年前,父亲搞坏身子,住进了医院。听说他好像还一边打点滴一边工作的样子。不过就在最近,我在公司听到奇怪的风声。听说父亲已经写好了遗书。遗书中似乎有提到自己在外面有私生子,还有继承人的事情等等,周围的人都在四处打探消息。就连我自己也好奇地在寻找遗书。因为在家里没找到,东探西找之后,最后总算是找到这家店来。」

  「为什么你会觉得在这里呢?」

  「因为车子。就是漆黑的社长用车。之前有留下木之本管家使用过的纪录。经过调查后,我发现车子似乎曾经数度停在这条商店街前面。如果要藏遗书,不可能会在鲜肉店或是理发院里,所以一定是在这里吧?」

  男子这么说着,揉了好多次眼睛。他没办法保持冷静。

  老板开口问道:「父亲住院之后,你有去探病过吗?」

  「没有。」

  「找到遗书之后你打算做什么呢?」

  男子沉默了。

  「你是想要知道,父亲究竟有没有认同自己吗?」

  男子一句话也没有说。

  「你害怕父亲去世吗?」

  「谁怕啊。」

  「那么,你直接去见他不就好了吗?」

  男子继续默不作声。

  「你的父亲真的写好了遗书吗?」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传言不值得一信啊,更何况……」

  「更何况?」

  老板微微一笑。

  「遗书怎么样都无所谓吧?最重要的是,你的父亲现在还活着不是吗?」

  男子一语不发地站起来。他的头撞到了日光灯,光线摇晃不定。

  男子放眼环视店内。接着他开口问道:「你的父母呢?」

  老板说:「我的父亲是个上班族,母亲则是在经营点心铺。」

  男子再度望望店里,探头窥视了里面的房间。他接着说:「屋子里好像没有其他人的样子。」

  老板面不改色,一脸若无其事地坐在原位。

  「你看得到自己的双亲吗?」男子说。

  「你看不到吗?」

  男子露出呆滞的表情看了看外头。天色已暗。

  「怎么感觉好冷。」

  男子这么说着,离开了店里。

  之后过了两个礼拜,灰色爷爷都没有现身。上次那位社长儿子也没出现。

  寄物商的生意十分兴隆。

  有小女孩跑来寄放莉卡娃娃,有大叔来寄放像是黑胶唱片之类的东西,也有老奶奶寄放已逝丈夫的眼镜,客人叨叨絮絮地聊着自己的故事,寄物又领物。

  大家通常都只会光顾一次,像灰色爷爷那样的常客少之又少,于是我开始随意想像起他不再光顾的原因。

  比方说像是社长跟儿子上演了再会戏码,透过某种形式解决了所有事,管家也不再需要来店里寄放遗书之类的。

  乐观一点来想的话,大概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老板应该也很在意这件事吧。可是老板是在老爷爷领回信封后才知道遗书的事,信封现在也不在店里,无论他好不好奇,也没人可以帮忙解惑。不管是老板还是我,都只能待在这家店里,各自做好自己的本分。

  就在某一天,一只三毛猫跑了进来,轻巧地跳上和室房,把衔在嘴里的小东西放在坐垫上。

  老板发现后,伸手拿起那样东西,顿时说了声「好冷」。老板很少自言自语,想必那东西一定相当冰冷。那是猫咪的小宝宝。全身雪白,一动也不动。

  应该是母亲的三毛猫喊了声「喵呜」,然后就离开了。

  老板将那只跟日式馒头差不多大的猫咪宝宝放在掌心,另一只手掌就像棉被一样盖在宝宝身上为它取暖。但是等了一阵子,猫咪宝宝依旧一点动静也没有。

  老板就这样把小宝宝包裹在掌心里,走进屋内房间,然后就没有再回到店面了。接下来长达一个礼拜,老板都没有开门营业,一直窝在屋子里面。

  接着又过了一个月。

  店里已经恢复了正常营业,老板用指尖读着书,门帘也像是松了一口气似地悠哉摇摆,我则是想像着自己肚里的和菓子,意识逐渐蒙胧。这该怎么形容呢?这就是一般所谓的和平,日常生活中的日常。

  一名男子打破了这股日常气氛。

  有位胖胖的男子说了声「你好」,走了进来。他的年纪看起来介于大叔与老爷爷之间。

  他的打扮庄重整齐,身穿黑色西装。因为体重很有份量的关系,当他的手一扶着我,我立刻就发出叽咿地声音,这股沉重甚至让我担心起自己的玻璃会不会破掉。

  男子嘿咻一声踩上和室房。

  「欢迎光临。」

  老板请他坐上坐垫后,男子便老实地坐了下来。坐垫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男子的屁股底下。

  男子拿出一个看起来很沉重的布巾包裹,「我想要来寄物。」他说。

  老板接下包裹,似乎被物品的重量吓了一跳,他把包裹搁在膝上,小心地解开布巾。里面是一个经过装饰的四角木箱,老板好奇地用手不断来回抚摸着。

  男子说:「你可以打开盖子看看。」

  老板一打开盖子,声音顿时响起。这到底是什么啊?这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小鸟在用细小的双脚,蹦蹦跳跳地踩在钢琴键盘上一样。

  怎么感觉好开心啊。愉快,愉快。心情好兴奋。

  虽然想要永远听下去,声音却在转眼间停止了。

  老板说:「这是梦幻曲吧。」

  「是的。是舒曼(Robert Schumann,1810-1856)的梦幻曲,音乐盒的招牌曲目。」

  「你是要寄放这个音乐盒没错吧?」

  老板感慨万千地阖上盖子,环抱着膝上的音乐盒,一副紧拥不放似地。他好像连平常会问的寄放时间、寄物费用,还有客人名字等招牌台词都忘了。看来这应该是相当稀奇的东西吧,而且还会发出声音。老板因为眼睛看不见,对音乐特别敏感,而且这音乐又拥有让人心情愉快的魔力。我想老板他现在,一定还沉浸在音乐的余韵中吧。

  男子说:「我想要寄放五十年。」

  「五十年?」

  「没错。我听说寄放一天是一百圆。这边是一百八十二万五千圆。」

  男子递给老板一封厚重的信封。

  老板轻轻地将音乐盒放在榻榻米上,接下信封后,看起来好像在沉思什么的样子。这也是当然的嘛,这么大一笔钱,一般人哪里付得出来。

  男子说:「只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我紧张了。该不会是要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吧?

  「我希望你平常可以拿出来使用,不要把音乐盒收在里面。想要听梦幻曲的时候,就把音乐盒放在身边,转一转发条。这就是我的条件。」

  这时老板终于开口了。

  「你的意思,是想把这个音乐盒送我吗?」

  「如果我真的要送,我就只会付一百圆的寄物费了。到了明天那就会成为你的所有物,这样一来,你也有可能拿去转卖吧。」

  「嗯,是啊,是这样没错。」

  「如果拿去转卖,你会得到一笔能买下一间六本木公寓的钱。」

  老板看起来吓了一跳,说不出话来。

  六本木的公寓到底要多少钱?几万?几百万?不对,还是几千万啊?

  「这就是这么值钱的骨董。我希望你能把这东西留在身边,不要拿去转卖。」

  「为什么?」

  「这是某个人的遗言。」

  「某个人?」

  这次换男子沉默了。

  老板说:「寄物的时候,我需要知道客人的名字。」

  「我叫做木之本亮介。」

  这瞬间,老板手中的厚重信封掉落在地,信封里的钞票飞了出来。

  「木之本先生?不对,你不是木之本先生!」

  老板难得地提高音量。会吓一跳也是当然的啊。木之本亮介是那个灰色爷爷才对。他不但是店里的常客,跟老板的感情也很好嘛。

  男子捡起信封,一边把钞票放进去,一边用冷静的语气斩钉截铁地说:「我就是木之本亮介,管家木之本亮介。」

  老板看起来难掩惊讶,他甚至没注意到男子递过来的信封。我的脑中也是一团混乱,什么都搞不清楚了。之后老板深深吸了口气,再吐出来。大概是多亏了氧气吧,他好像突然掌握到什么关键。

  「难不成,之前常常来光顾的客人,其实是你的社长吗?」

  咦?

  灰色爷爷他是……社长?

  骗人!

  老板的脑袋是不是烧坏了啊?

  没想到,男子竟然点了点头。

  真的吗!

  那家伙明明灰得像只老鼠,那么单薄纤细,结果却是社长?

  在住院时写下遗书的社长?

  社长假装成管家往来这里吗?

  ……为什么?

  真正的木之本亮介说:「我是一名管家。我依照社长的遗书,将音乐盒寄放在这里,并递交寄物费。这就是我的使命。不过接下来我要说一些额外的事情。接下来的话并不是遗书内容,但我想好好告诉你关于社长的事情。你愿意听听吗?」

  老板应了声「好的」。

  门帘在摇摆着,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

  「社长去世了。」

  老板的脸僵住了。

  木之本红着眼睛,强忍着泪水。

  我的心里……变得天翻地覆,玻璃仿佛就快要迸出裂痕。

  等待了几分钟的沉默后,木之本才开始继续说下去。

  「社长是个聪明人,做事也很努力。虽然因为战争失去双亲,可是他靠着奖学金上大学,以优秀成绩毕业,进入一流企业。他又在重重努力下,拿出实际成果,甚至还爬上社长的位子。他不是天才,只是一个努力的人。尽管他的个性不是很机灵,也不太懂得乔事情,但他就是拼命地在努力。」

  我想起了一根鼻毛的故事。要是没了努力,就连一根鼻毛也不剩了。虽然本人是这么说,但我觉得并非如此。至少还是会留下一、两根鼻毛才对吧。因为那个人说起话来十分幽默,与老板之间的对话非常有意思。所以我跟门帘都很期待那个人的造访。他不是只有努力而已,我总觉得那家伙的心里,还蕴藏了深度。

  「社长是个除了工作之外,什么也不懂的呆头鹅,从来没有跟女性交往过,年过四十左右的时候,才在周围的撮合之下相亲结婚。对方是个温柔又清秀的好太太。他们夫妻俩相处和睦,生下了一个儿子。虽然社长因为忙碌,没有什么时间可以好好抱抱孩子,但是在他的胸前口袋里,随时都放着儿子的照片。可是,就算把照片放进口袋里,对方也不会明白。社长儿子在过了青春期左右的时候,开始与社长保持距离,两人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说到话了。」

  他在说那个打呼男的事。

  「三年前,社长夫人因病去世。社长大概是受到了严重打击吧,旧疾复发恶化,甚至还住进了医院。结果,公司内部便突然流传起社长写好遗书的风声。因为社长是公司的重要人物,才会使得周围开始纷扰不安。大家开始胡乱猜测遗书内容,例如像是有写到公司的继承人,要如何处理土地和房产,其实在乡下有私生子,或是养了年轻情妇等等,甚至还企图要找出遗书。当社长知道连儿子正少爷也在拼命寻找遗书时,他便开始疑神疑鬼,食欲也没了,身体越来越虚弱。

  某天社长突然喃喃地说『我的人生到底怎么了』。他拒绝会客,不打算见任何人,独自面对着白纸,一个人陷入沉思。对,没有错。社长根本还没有写什么遗书。他那时候正打算要来提笔。不过他最关心的不是公司继承人,也不是交代财产的事。他唯一挂念的,就是某样他想贯彻自我意志的东西。」

  老板拿起音乐盒,打开盖子。因为没有先转发条,盒内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是这个音乐盒。那是他跟夫人去新婚旅行时买的纪念品。社长希望把这个音乐盒,托付给会好好珍惜一辈子的人。但是当发现身边没有这样的人选时,他感到很泄气。我为了想帮上一点忙,便把公司的客户名单交给社长,还寻找了远房亲戚,不过社长也只是默默地盯著名单看而已。

  就在某天,社长说他终于写好了遗书。还吩咐我备车接送他。就算我说要帮他拿来寄物,社长还是不听。我只好勉为其难地准备好车,瞒着医院偷偷带社长出来。我照着社长的指示,把车子停在这条商店街的入口。接着社长就自己来到这里寄放遗书了。之后社长还告诉我,说他遇到了一个直爽的年轻人,让他稍微变得有精神多了。」

  这瞬间,我仿佛听见灰色爷爷的笑声。记得他好像都是爽朗地哈哈大笑吧。

  「在那之后,社长只要一想到什么,就会说他想在遗书上多加几笔,然后跑到这里领回遗书,写好之后又再拿过来寄物。改写遗书只不过是个借口。我猜社长大概是想要来见你吧。」

  老板摇摇头,这么说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没聊过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想他一定是又多改写了重要的内容吧。」

  结果木之本却说:「寄放在这里的遗书,全部都只是白纸而已哦。」

  老板露出大为震惊的表情。我也吓了一大跳。

  木之本眯起了眼,仿佛像在回想当时的情景。

  「社长恐怕是看到我提供的名单,心里觉得厌烦,才决定假装成已经写好遗书的样子吧。他想把白纸遗书拿来寄放,然后就此停止寻找托付音乐盒的人选。我完全被社长给骗得团团转。不过,被骗也好。因为社长的病情虽然已经严重到无法外出,可是只要来过这里,情况就会莫名地出现好转。我都是待在车上,在商店街的入口等待社长。社长每次回到车上时,脸色都会变得有精神多了。我很久没看到那么开朗的社长了,不,应该是我第一次见到才对。原本我还以为他的病情会这么继续好转下去,恢复健康。」

  啊啊,我真想开口说话。说这一切全都是假的。

  灰色爷爷很有精神。生病根本是天大的谎言,他是在装病而已吧?说他已经去世也是,他根本只是在装死吧?因为他本来就是个爱瞧不起人的老爷爷嘛。想必木之本根本听不到我的反驳吧,只见他继续往下说。

  「某一天,正少爷来到医院。他的神情变得和颜悦色许多,我心想这下应该没有问题,便让他见了社长。正少爷说他跑去寄物商那里想拿回遗书,却被对方不由分说地赶了出来,然后哈哈地高声大笑。他大笑的方式跟社长一模一样。现场的气氛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木之本停顿片刻后,百感交集地说:「这都是托你的福。」

  「我并没有特别说过什么话。」

  「所谓正确的言论,是无法打动人心。在过去,我已经三番两次地劝正少爷好好跟社长谈谈,可是他却完全听不进去。你待在这家店里,认真地完成份内的工作。或许就是这份坚毅不摇的态度,激荡了正少爷的心吧。」

  老板静静地眨了眨眼。木之本继续说:「社长对正少爷说过了。说他是个努力的人,以后有办法靠自己的力量成功。正少爷则是对社长说了声谢谢。不知变通的两人在相隔多年后终于和好如初。那天晚上,社长便以焕然一新的心情,第一次提笔写了遗书。桐岛先生,社长就是在遗书里写到要将音乐盒交给你保管五十年。」

  老板把音乐盒放在掌心,像是要为它取暖似地摸了摸。

  「那是老板在澳洲买的骨董。他跟夫人出外旅行的经验,就只有新婚旅行那一次,剩下的人生全都献给了工作。社长说他在深夜开完会,回到家人早已入睡、一片静悄悄的家里时,就会独自听着梦幻曲来消除疲劳。」

  当木之本说到这里,老板便转动发条,打开了盖子。犹如小鸟在用脚弹着钢琴的乐声,悠悠地回荡在店里。

  「写完遗书的隔天,社长就像松了一口气似地辞世了。」

  当木之本双眼通红地这么说完,从屋子里面,突然传来了「喵呜」的叫声,一团棉絮滚了出来。不对,不是棉絮。那是一只好小好小的白猫。

  「哦,原来你有养猫啊。」木之本像是在掩饰泪水似地这么说。

  老板放下音乐盒,用双手轻轻抱起小猫,「这是客人寄放的。」他说。

  客人寄放的?

  我原本还以为那是尸体,原来它还活着啊!

  老板那一个礼拜,都窝在屋里的房间。他那时候一定是在拼命让小猫死而复生吧。

  我开始想,不晓得老板的手能不能也让灰色爷爷复活?没多久,我马上就发现这是件不可能的事。反正,这不过只是玻璃柜在胡言乱语而已。紧接着我又立刻浮现另一种想法。那只猫说不定就是灰色爷爷投胎转世。嗯,这种说法就现实多了,毫无矛盾之处。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木之本问。

  「我没有帮它取名字。」老板说,接着他就像是灵光一闪地说:「就取名叫『社长』吧。」

  「你的社长曾经说我的个性太过悠哉,不是当社长的料。既然如此,就请它来当寄物商的社长吧。」

  木之本说:「听起来挺不错。」然后哈哈哈地笑了出来。

  在那之后,木之本和打呼男就再也没有来过店里了。

  音乐盒莫名地被放进我的肚子里,老板每天都会拿出一次音乐盒,转转发条,打开盖子,小鸟便紧接着开始跳起舞来。

  老板不再想像这里是家和菓子店,而是打造了全新的风景。看来老板的内心,似乎有了什么改变吧。

  只要一传出这个声音,白猫社长就会从屋内出来,待在店里休息。不晓得它是觉得小鸟很好吃,还是它其实是只喜欢舒曼的气质猫咪?猫咪跟玻璃的性情不太相投,所以我无法了解。

  打烊后,就连老板回到屋内,音乐盒也还是放在我的肚子里。

  没人想得到在这种破烂小店里,竟然会有价值好几千万的骨董,所以我想,应该是不用担心被偷走吧。

  虽然音乐盒已经上了年纪,却还是像少女一样纯粹。因为她就待在我的肚里,所以我很明白。

  音乐盒原本是为谁而做,以前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被新婚夫妻买下的时候,是抱着什么心情来到日本?我虽然曾经试想过,却遍寻不着答案。这是因为音乐盒的个性十分谦虚有礼,除了在为人带来喜悦的时候之外,平常都是闭口不语。

  不过无庸置疑的是,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深受社长夫妻所需,而现在则是老板与白猫社长的宝贝。而且,对我而言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要是她可以明白这些事就好了。

  希望现在的她,会满意这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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