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星星与王子

  一下了电车,我立刻就感觉到凉意。

  早知道就带条丝巾来了。我的手上提着沉重的波士顿包。里面虽然塞满衣物,却没有一件能披在身上御寒。

  每次都是这样。我做事老是丢三落四。

  指尖好冷。手一插进上衣口袋,就摸到了智慧型手机。对了,差不多该打通电话连络了。

  拨了通老家的电话,是早已等待许久的母亲接起。

  「奈美?你人在哪?」

  「我刚到车站。」

  「那么,你可以去商店街帮我买丸子回来吗?」

  「我已经买了蛋糕耶。就是妈妈交代的那个。」

  「六本木的Chateau?」

  「对啊。我买了新推出的红酒色蒙布朗,还有妈妈爱吃的千层蛋糕。」

  「哇啊,真开心。我当然会吃蛋糕啊,丸子是要拿来拜拜的啦。」

  「原来是这样。因为爸爸最爱吃那家的酱油丸子嘛。」

  「你知道是哪一家吗?就是在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里面。」

  「我知道我知道。真是怀念耶!原来那家还在啊。我会过去看看,然后再顺便绕去其他地方逛逛好了。」

  「良介他会不会累啊?」

  「今天良介没来。」

  「咦?奈美你是一个人来?」

  「嗯。」

  「真是稀奇呢,害我炸了好多天妇罗。」

  「好啦,我挂了哦。」

  我把智慧型手机收进口袋里。顿时间,我叹了好大一口气。抬头仰望天空,天气阴阴的。我虽然找了一下,却还是没看见晴空塔的影子。

  包包好像比刚才还要更沉重了。行李与心情的重量成正比,开始越来越笨重。看到这些行李,不晓得妈妈会说什么?

  她会不会开心地说:「你可以住下来吗?」

  还是会担心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结婚五年了。虽然偶尔会回老家看看,但以前却不曾绕到商店街去。我凭着记忆走了一段路,一下子就看到了。是商店街屋檐上的招牌。这里有串烧店、和菓子店、理发院,还有咖啡厅。尽管看得见外墙上的暗沉和改建痕迹,但处处林立着记忆中的店家。虽然原本的香烟铺早已消失,现在变成了一家百圆商店,不过还是看得出以前的影子。

  真令人怀念。

  这里是东京的老街。我在这座城市出生长大。上了高中后,我开始会跑到新宿或涩谷玩乐,所以国中时代是我最常来这条商店街的时候。记得以前社团结束后,我跟朋友在回家的路上都会绕到鲜肉店,买八十圆的可乐饼吃。

  大家会用猜拳来决定谁负责对老板说:「请帮我们加酱汁。」我很会猜拳,所以从来没开口说过「请帮我们加酱汁」。

  这样想想,我最在行的好像顶多也只有猜拳而已,成绩马马虎虎,外表是连马虎都不到。没什么特别的兴趣,常常随着流行改变喜好,又很容易厌腻,几乎每一样都撑不过三年。我觉得自己是个无趣的人。无趣的人大概也只能过着毫无意思的人生吧。

  如果可以靠猜拳来选择时代,靠猜拳来找工作,靠猜拳来结婚的话,我一定能够成为玛丽·安东妮特皇后(Marie Antoinette,1755-1793)。

  小学的时候,班上在传阅一套叫《凡尔赛玫瑰》的少女漫画,女孩子们都很向往玛丽皇后。虽然男孩子都笑说「蠢死了!最后还不是被砍头」,可是女孩子根本就不在乎人生最后是怎么死去的。

  少女是爱作梦的欧巴桑,从来没有想过二十岁以后的人生。

  「柿沼奈美?欸,你是柿沼吧?」

  突然有人叫住我。回过头一望,鲜肉店里有位胖胖的女子在对我挥手。走近一看,她的眼睛看起来很熟悉。

  「麻由子?难不成,你是田中麻由子?」

  「是啊,我跟你一样是网球社的。」

  田中麻由子。她胖了,完全变成一个欧巴桑了。我们互相问候「好久不见」、「过得好吗」,共享着重逢的喜悦。

  「以前大家常常会绕过来买可乐饼吃呢。没想到麻由子现在竟然在这里兼差,真是吓我一跳。」

  「我不是在兼差啦。其实我啊,跟店里的老二结婚了。」

  结婚?

  我记得鲜肉店里有三个男孩子,大家都长得胖胖的,女孩子会在背后偷偷喊他们是肉丸三兄弟。麻由子也是其中一个。

  「店里的老大比较会读书,念完大学后,现在在当学校老师呢。我跟老二是读同一间高中,就在孽缘的安排下结婚啦。」

  「所以你现在是山冈鲜肉店的老板娘罗?」

  「是啊。」

  偷看一下店里,有一位正在切肉的白衣男子。他身上没有丝毫肉丸的影子,手臂紧实,面容也眉清目秀,是个十足的帅哥。

  「就是那个人?」

  「嗯。」

  时间简直就像魔法师一样。能把少女变成欧巴桑,让小胖子变成好青年。麻由子盯着一脸震惊的我说:「我听说奈美大学毕业后就马上结婚了。」

  「嗯。」

  「奈美的妈妈很得意哦。我记得对方是个菁英分子吧?」

  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才好。菁英分子的定义是什么?大学毕业后进入企业工作?我觉得这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你现在是住在六本木吧?我听说是间大楼公寓呢。」

  哎呀呀,看来妈妈逢人就吹嘘啊。唉,不过我也没资格骂她就是了。因为当初得意洋洋说出口的人就是我自己。

  「看得到东京铁塔哦。」我试着说。

  「从家里吗?」

  「对啊。」

  「好像在拍日剧一样呢,好好哦。」

  那是良介父亲名下的公寓。在住进去之前,我们两人还开心地在聊说看得到东京铁塔。之后我们不晓得已经一边看着东京铁塔,吃过多少次早餐和晚餐了。良介说他喜欢夜晚的东京铁塔,而我则是喜欢白天的东京铁塔。笼罩在朝雾中的东京铁塔显露着朴实的一面,告诉我这不是梦,是日常的生活。

  这么说起来,我最近都忘记东京铁塔的存在了。要是在最后有仔细地看看它就好了。

  麻由子嘟着嘴说道:「我们这里啊,虽然离晴空塔很近,可是从家里根本看不到啊。」

  「是这样吗?」

  「住得比较远的亲戚都说,从他们家里就看得到晴空塔了。我们住得这么近却看不到,感觉还真是亏大了呢。」

  麻由子这么说着,把可乐饼装进白色袋子,递给了我。

  「吃一个吧。」

  「帮我加酱汁。」我一说完,麻由子便呵呵地笑着,帮我淋上了酱汁。我接过手咬了一口。芬芳的油香,浓郁的酱汁香气。「就是这个味。」我不禁脱口说出坦率的感想。

  麻由子说:「你知道吗?其实以前我是故意猜拳猜输的。」

  「咦?」

  「我因为想要说那句『帮我们加酱汁』,才故意猜输的。」

  我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

  麻由子一边注意着身后,一边压低了声音。

  「其实那时候啊,店里的老大都会来帮忙,我当时因为还满喜欢他的,就一直想要跟他说说话。要猜输很简单啊,只要稍微出慢一点就好了。」

  「我都没有发现。」

  「结果我好不容易猜输了,竟然刚好是老二帮我加酱汁,让我沮丧透了,结果没想到最后就嫁给老二啦。」

  不晓得身穿白衣的帅哥老公有没有听到,只见他一股脑地在切肉。麻由子年幼的恋爱,也只是往昔回忆了。

  「你幸福吗?」我试问她。

  「还好啦,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麻由子说。

  「我回来了!」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走进店里。看起来大概是小学二年级左右吧。

  「你儿子?」

  「嗯,下面还有两个小的。」

  麻由子转过头大喊:「记得先去洗手哦。」她已经完全是个孩子的妈了。

  「那奈美呢?」听到她这么问,我忽地看见了现实,心情顿时凉下来。这时正好有客人上门,麻由子就没有继续问下去了。

  我啃着可乐饼走在商店街上。原本还以为自己只擅长猜拳,这样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身体比刚才暖和多了。可乐饼的能量还真是厉害。

  差不多该去和菓子店买酱油丸子了。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眼帘中出现了「SATOU」的文字,是写在蓝染布上的白字。

  是寄物商!

  跟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寄物商!

  原来真的有这家店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那是小时候梦到的怪梦。记得光顾这家店的时候,我才十岁。来这里寄过物,然后又来领回去。我曾经钻过这里的门帘两次,只是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我读国中时都会在社团活动后绕到鲜肉店,当时应该经过这里好几次才对,可是我却没有任何印象。

  所谓的寄物商,是不是在幸福的时候就看不到啊?

  门帘静静地挂在门口,蓝色依旧鲜艳,没有褪色的痕迹。其他店家多少都有些改变,但只有这里像是没有经历过岁月一样,真是奇妙。

  当时我才十岁,所以是十七年前的事了。店里有个年轻的老板,是个姿态优雅的美男子。他现在应该已经是个大叔了。要是他都没变的话,那就恐怖了。就好像穿过了时光隧道一样。

  我像是在偷看惊喜箱一样,悄悄地从门帘的空隙中窥探店内。看到了、看到了。对对对,那个玻璃柜真让人怀念。里面有和室和坐垫,还有摆钟。不过看起来果然还是有些不一样,原本空荡荡的玻璃柜里,放了一个老旧的音乐盒。我以前没有看过那个。

  记得空荡的玻璃柜总是被擦得亮晶晶,在晨光的照耀下看起来十分美丽。

  有名男子坐在和室房里读着书。

  是那时候的老板吗?

  是个年轻男子。年纪看起来就跟当时的老板一样。头发呈淡褐色,大概是太卷翘的关系,发丝蓬松杂乱,就像玉米须一样。我印象中的老板是黑色短发,而且感觉更干净清秀才对。

  啊,男子注意到我了。眼神四目相接。他果然不是老板。因为老板的眼睛看不到,视线不可能会对上才对。

  这就是现实。世界上才没有时光隧道。

  「欢迎光临。」男子说。

  他睁开那双宛如橡实一般的眼睛。

  我就像是被逮到一样,钻过了门帘。因为没有要寄物,我就四处看了看。相隔十七年再走进这家店,才惊觉这里竟然这么狭小。当初看起来有五坪左右大的和室房,其实只有约略三坪大,玻璃柜也感觉比以前小了一轮。

  男子看了看我的行李说:「要寄物吗?」

  真奇怪!寄物商竟然主动问客人「要寄物吗」,就像干洗店也不会问客人「要干洗吗」吧。

  「你是店员吗?」我问。

  对方说:「我是来帮忙看店的。」

  「不过我知道寄物的规矩。寄放一天一百圆。我会负起责任帮客人寄物,再转交给老板。」

  「没关系,我下次再来。」

  「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哦。」

  就算他这么说,我也没有要寄物。出去吧。就在我伸手掀起门帘时,我忽地想起一件事。就是放在波士顿包里的「那封信」。顿时间,我这么心想。如果把那样东西寄放在这间店,说不定能够让情况好转。就像十七年前一样。

  此时男子突然大喊一声。

  「社长!」

  我吓得回过头,没看到其他人。有个白色物体横越我的脚边,跳上和室房。是一只白猫。男子露出安心的笑容说道:「你去哪里了啊。不要害我操心嘛。」

  白猫仿佛像是在回答一样,发出喵呜的叫声。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上了年纪,白猫的面容看起来怒气冲冲。

  「这小家伙的名字叫社长。」

  「社长?」真怪的名字。

  「别站在那里了,要不要进来坐坐?行李可以放在这里。」

  我照他说的把波士顿包搁在和室房,坐在一旁。

  「坐在那里不好说话。你就脱鞋坐进来吧。」

  「可是我……」

  男子递出坐垫说:「这个工作真的很无聊耶。又没什么客人,光是等人上门就累死我了。你就上来陪我聊聊天嘛。」

  看着在坐垫前犹豫不决的我,「你是要寄放这个吗?」他指指蛋糕盒问。

  「如果是要寄放这个的话,希望你不要再来领回去了。」

  听到男子的玩笑,我终于忍不住「呵呵呵」地笑出来。我已经很久没像这样笑出声音了

  我脱下鞋,坐上坐垫。我回想起了十七年前的事。记得当时我就是这样坐在这里,恭恭敬敬地从书包抽出「纸」,交给老板。

  不知道什么时候,社长已经坐在男子的膝上。男子抚摸着社长的后背说:「老板告诉我,这小家伙也是客人寄放的。」

  社长一脸舒服地闭上了眼。

  「所以社长也有寄物期限吗?不过既然是社长,应该说是任期吗?」

  「老板似乎跟那位客人语言不通,所以他说无法向对方索取费用,也没有寄放的期限。」

  我的天啊,简直就像童话故事一样。

  「请问老板去哪里了?」我问。只见男子耸耸肩,摆出不知道的模样。

  「好像是要去参加法会。我不清楚地点在哪里就是了。」他说。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过来看店的?」

  「从昨天开始。大概是昨天傍晚五点多吧,我本来打算来寄物,结果就待在这里了。」

  男子看着手表答道。那是一只看起来很老气的手表。

  「你也是客人吗?」

  「是啊,是这样没错啦。我来的时候,刚好老板准备要外出。他注意到我之后,就说:『不好意思,今天没有营业。』因为他穿着丧服,所以我猜他是要去参加法会,想说应该不会去太久,我就说我可以在这边等他回来。接着老板就问我是笹本刚先生吧,在我佩服他真的能靠声音辨人的时候,老板把钥匙交给我,拜托我照顾社长,然后就离开了。」

  「原来是这样啊。」

  「你是第一次来吗?还是常客?」

  「我在十岁的时候有来寄物过一次,只有寄放一个礼拜而已。笹本先生是常客吗?」

  「我大概四年会来一次吧。跟奥运的周期一样。是四年一次的纠葛啊。」

  真是个怪人。大概是我把心声都写在脸上的关系,笹本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接着他就像是在找借口似地说起自己的故事。

  「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是我读国中的时候。有人托我寄放一个很重的包包。我想想喔,应该是十七年前了吧。」

  跟我是同一个时期来的。

  「有个不认识的女人在路上叫住我,要我帮她带这个包包去某家店,还给我一枚一百圆,我就照她说的走进这家店。那时候我才第一次知道还有这种叫做寄物商的生意。」

  「包包里面装了什么啊?」

  「天晓得,我只是帮忙拿进来而已。」

  「感觉好像货运员喔。」

  「就是说啊,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国中年纪的男孩子最爱这种刺激感了。所以我原本还抱着惊心动魄的心情接下委托,结果这家店里却只有一个温柔的大哥哥,真是有够扫兴的啦。现在仔细想想,我连托运费都没拿到,简直就像是小孩子在帮忙跑腿。」

  没错没错,老板看起来就是一个温柔的大哥哥。

  早上上学前,我跑到这里寄完物准备离开时,他还对我说「路上小心」。我当时一面说着「我走了」,一面心想「好久没这样打招呼了」。因为我家在那个时候,出门跟回家时都不会有人开口打声招呼,也不会道早安跟晚安,充斥着紧张不安,就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气氛一片凝重。

  「笹本先生来这里寄放过什么吗?」

  「我第一次来寄物是我高一的时候,我来寄放了单车。」

  这么说完,笹本顿时沉默了下来。过了不久,他说:「那是一辆很重要的单车,可是,最后我却把它丢在这间店里。」

  接着他露出了害羞的笑容。

  「在那之后,我虽然换过好几辆单车,但是再也没碰到跟那辆一样棒的单车了。」

  他的笑容转眼即逝,转变成平静的表情,让我难以开口问他为什么要把单车丢在这里。

  「老板有变很多吗?」我问。

  「跟以前差不多啊。」笹本说:「不过因为穿着丧服,看起来果然还是有点不一样。」

  「是参加亲戚的丧礼吗?」

  「谁知道,可能是朋友的也说不定。」

  他虽然来过不少次,但感觉跟老板好像也不是很熟。

  我似乎差不多该离开了。妈妈应该已经等不及了吧。

  「我该走了。」

  当我一站起身,笹本便说:「你不寄物吗?」

  真是个热心的代班。

  他的热心,让我稍微动了心。看来我还是把那东西寄放在这里看看吧。就像小时候一样,或许会遇到什么好事也说不定。可是,我不太敢交给这个男人。

  「我想到一个好点子。」笹本说。

  「要是给我保管,你一定会很担心吧?那我们来交换一下怎么样?我帮你保管物品,然后相对的,你也帮我保管东西。」

  他在说什么啊!这个人真的越来越怪了。

  笹本抱着社长,把放在桌上的书递给我,就是他刚刚在看的书,是本著名的儿童读物。看起来很老旧,外盒都破损了。

  「《小王子》?」

  「你有看过吗?」

  「有是有,不过是很久以前读的,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我拿着《小王子》,犹豫了一会儿。其实,我根本没读过这本书。虽然我知道书名,也常常在图书馆看到,可是小时候我只爱看漫画,对这种书一点兴趣也没有。像这种优良课外读物,只要一想到是大人推荐的,就让我觉得很讨厌。

  可是眼前这位跟我同世代的男子,却是谨慎小心地带着这本书,来到这家店里寄放,就让我好奇起这本书到底有什么独特魅力。我开始有一点,真的只有一点点,对这本书产生了兴趣。要我翻来看看似乎也是无所谓。反正回到老家后我也没事做。

  我拉开波士顿包的拉链,把书放进去,然后从包包里拿出信封交给男子。

  「那么,就拜托你把这个转交给老板了。我的名字是柿沼奈美。」

  我报上了旧姓,就是我以前来这里用的名字。

  笹本说着「等一下」,在白纸上记下了「ㄕˋ ㄓㄠˇ ㄋㄞˋ ㄇㄟˇ」。

  「请问要寄放几天呢?」

  对了,就跟那时候一样好了。

  「一个礼拜。」

  这么说完后,我正准备从钱包里拿钱出来时,笹本说:「不用付钱了。那本书我也在你那里寄放一个礼拜。这样两边刚好都是七百圆。」

  我心想这样不会太随便吗?不过在交出信封后,我的心情顿时放松许多,让我觉得这样就好了。

  离开店里时,笹本对我说:「一定要记得过来拿哦。」我虽然嘴巴上回他「那当然」,但是我完全没有要遵守约定的意思。因为像这样跨出一步后,我的心情变得轻松多了。就连波士顿包也开始越来越轻。

  穿过商店街的时候,我心想,谁还要再回去店里啊。

  我不想再接近那封信封了。他寄放的旧书收起来就好。反正这是哪里都有在卖的书。

  这样就好了。把一切通通忘掉吧。

  母亲炸的天妇罗剩下一大半。因为良介很会吃,所以母亲每次都会大展厨艺,烧出一堆好菜。

  吃完饭我站在厨房,和母亲两人一起收拾餐具。母亲洗碗,我负责擦碗。老家的厨房地板很冰冷。公寓的房子很温暖,可是木造的独栋住宅却很寒冷。

  「对不起哦,忘记买酱油丸子回来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就分一点蛋糕给爸爸吃吧。」

  「爸爸他不是不爱吃鲜奶油?」

  「他戒烟之后,就变得稍微能吃一点点了啦。」

  「是这样吗?」

  「你这个当女儿的还真是不了解父亲耶。」

  母亲吃惊地笑了笑。她似乎很享受这段久违的母女时光。

  碗盘都洗好了。在母亲泡茶的时候,我挑了一块鲜奶油比较少的蛋糕,供奉在佛坛前。母亲端着红茶瞄了瞄佛坛,却什么也没说,开心地挑选着蛋糕吃了起来。

  「记得以前有一次,爸爸跟妈妈吵架吵得很凶吧。」

  听到我的话,母亲惊讶地看向我这里。

  「你们有一次吵得很厉害吧。」

  「奈美,你都知道吗?」

  「真的吵得很凶呢。那次是在吵什么啊?」

  「是在吵什么啊?」

  「那时候有好几天,妈妈都是又哭又气的吧。」

  「是啊。」

  「可是你们不是又突然间和好了吗?」

  母亲托着腮,闭上眼睛试图回想。过了一会儿她睁开双眼,喃喃地说:「当初我还以为我们已经不行了。」

  「不行了?」

  「虽然是到现在才说得出口的事,不过当时我甚至还准备好离婚协议书,把自己该填的地方都先写好,连印章都盖了。然后把离婚协议书放在客厅的桌上,想说等爸爸回来后就要他签名。结果那天,你爸却没有回家。」

  「嗯。」

  「到了隔天早上,怪事就发生啦,离婚协议书竟然不翼而飞了。」

  「是哦。」

  「我猜你爸八成是在半夜偷偷回到家,一看到那张纸后,又震惊到跑出去了吧。我还担心到打电话去公司,结果他却说他没看到什么纸。我想他一定是把它给丢了吧。那时候我就心想,原来这个人并不想跟我离婚,心情一下子就舒坦多了。我就跟他说『今天晚上吃关东煮』。结果你爸爸啊,就买了妈妈最爱吃的蛋糕回来了。」

  「就这样和好了吗?」

  母亲一时望着佛坛许久。接着她就像是打算结束话题似地这么说:「所谓的夫妻,就是会为一点小事吵架,再因为小小的契机和好如初啊。」

  吃完一块蛋糕后,摆钟发出了十下声响。

  「你差不多该走了吧?」母亲问。

  「今天我要住在这里。」

  「你们两个,发生什么事了吗?」

  「所谓的夫妻,不就是会为了一点小事吵架吗?」

  结果母亲笑了笑,开始吃起第二块蛋糕。

  接下来便是一段诡异的沉默。

  母亲大概是在等我。等我自己主动说出口,等我说出争吵的微小原因,或是对生活的渺小不满,还有个性不合的琐碎抱怨。我想母亲的任务,就是要来问出这些答案。

  我从来没对母亲抱怨过婚姻生活。无论是对良介还是公寓,我都没有特别对哪里感到不满。当然这并不代表生活百分之百都是快乐。今年,良介的公司没有发年终奖金,我们不但没办法出门旅行,就连我的要派公司也倒闭,下一份工作都还没有着落。而且,我想要生小孩。虽然一直没有成功,总有一天我还是会生;要是真的生不出来,那也只能算了。

  之前鲜肉店的麻由子说过:「还好啦,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的确如此。我别无奢求,所以也没什么好失去的。

  母亲喝着红茶。就是现在,趁现在说出那件难以启齿的事吧。

  「良介说,他有小孩了。」

  母亲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我。想必这一定出乎她的意料吧。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

  「你说良介的小孩……是跟谁的小孩?」

  「不知道。良介说他要认那个小孩,想成为孩子的父亲。」

  母亲不知所措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一时之间直盯着我的脸看,然后突然转头看向厨房。厨房里放着推成山的天妇罗。之后母亲露出尴尬的表情,视线避开了我。气氛一下子变得好凝重,沉重难受。

  我以开玩笑地口吻说:「不过我今天施了法术,说不定事情会出现转机。」

  「法术?」

  「就像妈妈当时吵架的时候,也是因为我的法术才和好的啊。」

  「奈美,你在说什么啊?你还好吧?」

  「反正小孩子又还没生下来。到时候可能不会顺利出生也说不定啊。」

  母亲一脸震惊地看着我,仿佛像看到什么怪物一样。我是这么讨人厌的家伙吗?我都已经这么痛苦了,还得要继续摆出乖小孩的模样吗?

  「我要睡了。」

  我抱着波士顿包走进自己的房间。

  房间摆设跟结婚前一模一样,书桌跟床都还在。英文字典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小时候我很满意这个房间,但现在我可不想再住在这里。窗帘是土气的花朵图案,床单也是落伍的格纹。这间房间实在太小孩子气了。

  最重要的是,看不到东京铁塔。

  我换好睡衣爬上床,关上房间的灯试图闭上眼睛。

  明明一片漆黑又安静,我却完全睡不着。只好不得已地打开包包,拿出《小王子》,点亮了日光灯。从外盒中一拿出书,就看到封底一角贴了张旧贴纸,上面的字虽然已经模糊不清,但还是看得出这是某间图书馆的藏书。

  我已经好久没躺在床上看书了。这样就好像回到了童年时光一样。

  随着怪异插图展开的故事,出乎意料地富含哲学,并非幼稚的童话故事,让我不禁越看越入迷。当我发现这不是给小孩子阅读的书籍时,看到了一句「真不想在睡前读这本书」,吓了我一大跳。此时电话突然响起。

  声音是来自我的智慧型手机。不是良介打来的。是没看过的电话号码。我战战兢兢地接起电话,对方报上了名:「我是笹本。」

  是在寄物商看店的男子。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我问。

  对方回答:「信封里面的那张纸有写。」

  我的火气全上来了。

  「那封信是我寄放在店里的。没想到你竟然打开来看,这样是违反规定吧?」

  「对不起,我是逼不得已。我现在需要那本《小王子》。」

  我望向翻开在手中的书。

  「你现在可以拿来还给我吗?」笹本说。

  「现在?」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十一点了。

  「如果你可以告诉我你家的地址,我会自己过去拿。」

  除了电话号码,我可不想连老家的地址都被陌生男子知道。啊啊,我怎么会搞出这种大乌龙啊。都是因为那间令人怀念的寄物商,让我不小心失去戒心。

  我气得挂断了电话。挂掉电话后我才想到,我必须要拿回那封信封。我不能把那东西放在那种男人身上。现在别再想什么悖离现实的法术了,要赶快把信封拿回来才行。

  我下定决心打了电话,笹本立刻就接起。

  「这样一定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吧。我能理解。可是我并不是什么大坏蛋。虽然我也不是没做过坏事,有时候也会不小心犯错,但我不是那种会伤害女性的人物。我绝对不会把信封里的内容说出去。我现在还没交给老板,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拿去还你。」

  「请你还给我。」

  「那我们就交换回来吧。我马上拿过去。」

  「约个地方见吧。地点就约在明日町公园,你知道在哪里吗?」

  「我知道。明日町公园见。」

  我下了床,急急忙忙地换了衣服。心情越来越烦躁了。好不容易才跟信封一刀两断,结果没过几小时又要回到我手上。

  就在我打算出门前跟母亲报备一声时,她似乎正在黑暗的厨房里处理什么事。我悄悄探看,发现母亲一边碎碎念,一边把大量的天妇罗一块块拿在手上,使劲地扔进垃圾袋。虽然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她的背影散发着毛骨悚然的气息。

  她在生气。是在生良介的气吗?还是在气整件事的情况?

  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心里没有任何愤怒,只是觉得很痛苦而已。所以才会假装没这一回事。就只是这样而已。话虽如此,母亲的这股怒气,让我稍微变得坚强许多,心里面温暖多了。

  我没有向母亲打声招呼就出门了。

  外面又黑又冷。为了御寒我跑了起来,身体越跑越暖和。

  笹本已经先到了公园,正悠哉地坐在秋千上望着天空。我跟着他的视线抬头一望,星星好美。白天虽然是阴天,现在却一朵云也没有。

  笹本注意到我后,下了秋千,一脸不可思议地把信封递给我。我接过信封打开看了看里面。那张纸还在,还好端端地放在里头。

  「你要离婚吗?」

  「这不关你的事吧?」

  「你为什么要寄放离婚协议书?」

  「寄物商可以问客人这种事情吗?」

  「我又不是寄物商,我只是帮忙看店而已。」

  笹本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简直就像个小孩一样。他明明是个陌生人,又不懂得遵守规定,但我却觉得他似乎有着老实的一面,让人难以憎恨。

  「那是法术啦。」我试着说。

  「法术?」

  「只要把离婚协议书寄放在那间店,最后就不会离婚了。」

  「是这样子的吗?」

  「因为被施了魔法,一切又会恢复原状哦。」我说,然后把书递给了他。

  「那么你自己呢?寄放这本书又会有什么好处吗?」

  笹本接下书,露出了安心的表情。他道了声「谢谢」后,便打算转身离去。他看起来好像很急的样子。

  在来这里之前,我本来还对他充满戒心,担心他会对我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爽快地转头就走,真是没趣。

  「为什么你要拿回这本书?」

  听到我的问题,笹本停下脚步回过头。他严肃地看着我说:「因为这是很重要的宝贝。」可是这并不能作为答案。

  「既然是重要的宝贝,为什么要寄放在我这里?」

  「我觉得这样说不定能拯救你。」

  「拯救我?为什么你觉得我需要拯救?」

  「因为会来那家店的人都是这样啊。」笹本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

  他说的是事实,我无话可说。

  「我常常一不小心就会做错事。虽然我忍不住把书交给了你,但是之后我才发现这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能交给其他人。」

  这么说完,笹本再度抬头望着天空,「不晓得在那些星星之中,有没有小王子的星球。」他说。

  我看看天空,满天都是星星。可是我还没读完书,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你看得见羊吗?」笹本问。

  故事里好像有出现羊的样子。

  「我有近视,所以我看不见。」我向他解释。

  「那只手表是你自己选的吗?」我问。

  笹本看看手表说:「这是父亲的遗物,很不适合我吧。」

  听到他这么说,我回答:「没有这回事啦。」

  「明天去寄物商那里就能见到老板了,希望你的法术会成功。」

  笹本这么说完后便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

  无意间,我突然觉得他好像某个人。到底是谁啊?我们以前曾在哪里见过面吗?我想不起来。

  我怀着喉咙鲠着异物的心情回到家。

  我在早上七点起床。母亲已经站在厨房里了。

  母亲说着「早安」,帮我添了碗暖和的味噌汤和白饭。我已经很久没和母亲一起吃早餐了。她的和蔼表情,让人完全联想不到昨晚杀气腾腾的模样。

  吃饱饭,我说要散散步便出门了。母亲说外面很冷,便把大衣借给我穿。一穿上充满母亲气息的大衣,让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走了一段路后我才发现到,原来树叶已经开始红了。许多昨天没看到的光景,我在今天都注意到了。不晓得明天会不会又看到不同的景色?

  抵达了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还有很多商家都是铁门深锁。在这其中,写着「SATOU」的门帘已经挂了起来。

  一钻过门帘,老板马上就发现了我,对我说「欢迎光临」。老板的模样跟十七年前一模一样。

  他留着干净清爽、造型俐落的黑发。虽然其中夹杂了一些白发,不过看起来还是很年轻。矮桌上也跟以前一样,摊开着一本厚重的点字书。

  「早安。」我说,然后登上了和室房,跟昨天一样坐上客用坐垫。

  紧接着我立刻吓了一跳。玻璃柜中放着《小王子》。那本书小心翼翼地摆放在音乐盒的旁边。

  笹本已经先来过一趟,寄放了这本书啊。他明明就说这是「重要的宝贝」。

  老板说:「好久不见了呢。」

  我大吃一惊。

  「你知道我是谁吗?」

  「是柿沼奈美小姐吧?」

  「你是听笹本先生说的吗?」

  「笹本?」老板一脸讶异。

  「就是昨天在这里帮忙看店的笹本先生。」

  老板皱起眉头一语不发。他一脸纳闷,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事情的样子。我开始害怕起来。

  「就是那位啊,来寄放《小王子》的那个人。」我指了指那本书。我早就知道老板的眼睛看不到,但我还是伸出了手指。

  老板打开玻璃柜,拿出了《小王子》,接着说道:「这是我的书。」

  「以前原本是客人寄放的物品,但是因为过了寄物期限,客人还是没有来领回,现在就成了我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我已经被搞得一团糊涂了。

  「寄放这本书的客人,是留着褐色头发的男人吗?」我试问,但很快就发现就算提到发色,老板也不可能知道是谁。

  老板说:

  「寄放这本书的客人是位女性。本店的确有位叫做笹本的男客人,可是最近没有来过。」

  「那么,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老板露出困惑的表情说:「因为你十七年前就光临过本店了不是吗?」

  「你还记得吗?」

  「听声音就知道了。我还记得你书包上的铃铛声呢。」

  「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事了耶。你还记得我寄放了什么东西吗?」

  「我记得是一张薄薄的纸,不过我的眼睛看不到,我不晓得上面写了些什么。」

  「那个是……」

  我把话又吞了回去。我已经不晓得自己要说什么了。

  老板的态度很冷静。

  「本店是寄物商。不会对寄放的物品做出任何事。本店只是一心一意地在保管物品而已。」

  一只白猫从屋内现身,爬上老板的膝上。

  「社长?」听到我这么喊,老板说:「没想到你竟然知道他的名字。」

  「我昨天就来过这里了。」

  「本店连休两天没有营业。」

  「是去参加法会吗?」我问,老板一脸诧异地说:「是的。」

  「你有拜托谁来看店吗?」

  「没有。」

  我吓得不知所措。心想着要冷静下来。我就像是在对自己再三确认一样,向老板说明了昨天发生在这里的经过。

  「我昨天来的时候,店里有开门。有个叫笹本的男子在看店,我还寄放了一封信给他。」

  老板静静地听着我说。

  「作为交换,他也在我这里寄放了一样东西。就是那本《小王子》。」

  老板把《小王子》从外盒中拿出来,打开翻了翻,温柔地抚摸着。他用掌心检查了好几遍,似乎在确认是这本书没错。我看手的姿势就能知道,这似乎是非常重要的物品。

  我想起昨天与笹本之间的对话——

  「为什么你要来拿回这本书?」「因为那是重要的宝贝。」

  那本书不是他的重要宝贝,而是老板的才对吧。

  「那天晚上,他打了通电话给我,说他想要拿回这本书,我就拿去还给了他,然后把我的信换了回来。其实那本书不是他的,而是你的才对吧。」

  老板点点头。

  我不禁担心起来。

  「那个人可能是小偷也说不定。假装是在看店,但其实是在物色店里的东西,对,肯定是这样没错。店里有掉什么东西吗?」

  「没有。」

  「你有仔细看过了吗?」说完后,我才发现自己说了一句很失礼的话。

  但是老板没有露出丝毫受伤的模样,微笑着说道:「我虽然看不到,但是我都检查过了。因为这家店存放着堆积如山的重要物品啊。我每次出门的时候,都会好好锁上大门,可是前天因为太匆忙,一不小心就忘了关后头的窗户。不过别担心,店里一样东西都没少。而且就算真的有人溜进店里,他也没办法偷东西。」

  我试着想像起屋内的模样。建筑老旧,充满古早味的狭小民宅,完全看不出有任何万全的防盗措施。难不成其实在里面,有一道只会对老板声音有反应的秘门,而门的后面,就是寄放物品的国度吗?

  想当然,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这家店曾经遭过小偷吗?」

  「或许曾有小偷跑进来过也说不定。」

  「咦?」

  「可是店里从来没少过任何一样东西哦。」

  我看了老板手中的那本《小王子》。我默默在心里嘀咕:「那本书昨天晚上就放在我家啊。」不晓得老板是不是接收到了这些话,只见他翻开书页秀给我看,「看,我宝贝的书现在就在我手上啊。」他说。

  我依然无法释怀,不死心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晚上很晚的时候。」

  「那个人是在深夜里跑来找我拿回这本书。他会不会是知道老板回来了,怕你发现少了东西,才急急忙忙来拿回这本书?」

  老板一时沉默不语。社长离开他的膝上打了个大呵欠,蜷着身子又伸了伸懒腰。

  老板缓缓地说:「要不要换个方向来思考看看?说不定他是想要把你寄放的物品还给你。那本书或许只是个借口而已吧。」

  「这是什么意思?」

  「笹本先生可能觉得,你寄放的那样物品,你应该要带在自己身边才对。」

  「……」

  「要不要寄放,或者是拿来寄放后该不该领回去。这些都应该由物主自己来判断,可是一旦晓得了寄放的内容物,就会不小心做出多余的举动。」

  老板这么说着,再度摸了摸窝回他膝上的社长后背。

  「因为我看不到,才有办法和寄放的物品保持距离。或许也多亏如此,我才能继续这份工作吧。」

  老板抱着社长,他的身影与笹本相互重叠。那时候的社长跟现在一样,安心地在被抱在笹本怀里。

  「今天有要寄物吗?」老板说。

  我把手伸进妈妈借我穿的大衣口袋里。里面放着信封。我今天就是为了寄物才来到这里。

  为了消除迷惘的心情,我环视了店内。接着我试着说道:「好棒的玻璃柜哦。」

  老板一脸开心地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称赞玻璃柜呢。」

  我想起过去的回忆。

  「小时候来这里,我就觉得光线穿透过玻璃柜的模样漂亮极了。不过像这样把音乐盒放在里面,该说是沉稳吗?我觉得现在看起来比之前舒服多了。感觉就像是……」

  「感觉就像是?」

  「就像每样东西都安居在自己的归处一样。」

  脱口说出这些话后,我突然寂寞了起来。因为现在的我,没有自己的归处。

  老板说:「你要看看音乐盒吗?」

  「可以吗?」

  老板轻轻地把社长放在榻榻米,从玻璃柜里拿出音乐盒,用他美丽修长的手指转紧了发条。接着他把音乐盒搁在榻榻米上,用手示意我掀开盒盖。

  那是一个点缀着华丽装饰的音乐盒。我缓缓掀开有些沉重的盒盖。

  盒中立刻开始响起令人怀念又感伤的音乐。

  那是惹人怜爱,像光芒一般的音色。社长似乎十分喜欢这首曲子,只见它露出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真是首好曲子。」我说。

  老板紧接着说:「这是梦幻曲,是舒曼的曲子。」

  曲子虽美,可是因为是音乐盒的关系,乐声一下子就结束了。尽管听的时候很幸福,但最后却会留下一抹寂寞。如果我还是少女的话或许不会在意,不过我现在也已经二十七岁了。最后的寂寞感更是刻骨铭心。

  「这也是超过寄物期限的物品吗?」

  「不,这目前还在寄放期限内,距离期限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听说这东西其实非常值钱,所以如果真有小偷闯进来,我想他一定会率先偷走这个。在这家店里,没有比这个还要更值钱的东西了。」

  老板宝贝地将音乐盒收回玻璃柜。

  我昨天偷窥店里的时候,笹本正在读着《小王子》,音乐盒就放在玻璃柜里。

  老板说:「笹本先生是店里的客人。他大概是偷偷来帮我看店吧。」

  社长就像在同声附和,喵呜地叫了一声。

  我不经意地这么想着。该不会笹本原本是打算来寄放那只手表吧?不过他可能改变了心意,决定要继续留着用也说不定。他会不会已经从这家店毕业了呢?

  我说着「我下次再来」,站起了身子。钻过门帘的时候,我听到老板说了那句「路上小心」。

  这句「路上小心」拥有一股力量。我觉得自己仿佛像是被推了一把。我一步步向前迈进,靠着这双脚走到区公所,交出离婚协议书。上面没有漏掉任何一处,印章也着实地压印在上面,完美无缺。

  身体变得好轻盈,全身轻飘飘的。

  我在回去的路上绕到站前书店,买下了《小王子》。然后走进咖啡厅,读起接下来的故事。我在享用完三杯咖啡和一根热狗后读完了全书。

  走出咖啡厅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我绕到了明日町公园看看。秋千和砂场,还有单杠跟溜滑梯都被夕阳染了色。记得笹本好像在这里说了什么小王子的星球,还有看见羊的事情。

  现在的我都明白了。

  在故事当中,狐狸告诉小王子「真正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到的」。

  因为寄物商的眼睛看不到,所以才会尽是看见重要的东西吧?我虽然也想拥有一双心眼,但我却只看得到橘色的秋千和砂场,还有单杠跟溜滑梯,根本看不见小王子也看不见羊。

  我心想着自己大概只能看见「实物」,望着刚刚读完的《小王子》封面。

  我在心里「啊」了一声。

  对耶,那个叫笹本的男子,长得就像插图上的小王子啊!

  宛如玉米须的褐色头发,如同橡实一般的双眼。真的一模一样。

  我开始觉得不太对劲,抬头望瞭望天空。我顿时吓了一跳。我看见晴空塔了!

  以前明明怎么找都看不到,现在却突然之间现身了。难不成,这就是所谓重要的东西吗?

  怎么可能。这可是眼睛就看得见的实物。

  晴空塔比想像中还巨大,还要更强而有力。我开始觉得这座城市在欢迎我的到来,在对我说:「欢迎回家。」

  眼睛就看得见的实物,其实也挺不赖的。我打算去找鲜肉店的麻由子,告诉她这座公园就看得到晴空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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