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死神的新娘 终章

  ——醒过来时,一切正如自己所料。

  身体各个部位都僵硬又沉重。

  不只每根指头,就连眼睑都像是被铁板固定住了一样。感觉彷佛是变成了劣等的机器人。遍及全身的疼痛也好比故障闹钟,正毫无顾忌地不停对驰郎传送出讯号。

  但是,这些事情他大概都有心理准备了。

  唯一没有准备好的是——

  「……哥哥这个笨蛋。」

  有人一开口就用这样的话来迎接自己。

  「骂我笨蛋也太过分了吧?」

  「笨蛋还不够的话,看是要骂你大笨蛋还是什么都没问题,我会按照哥哥的喜好来骂唷……」

  莉子微微噘起嘴唇。

  这里是一间白色的病房。

  当然,是仰赖白翁势力的医院。这次驰郎的状况已经在预料当中,所以事先就做好了搬送的准备。托这些事前准备的福,伤势严重的他在手术过后恢复得相当快。

  虽然光是撑起上半身就有种骨头快要折断的错觉,但他还是忍了下来。

  「而且你还很乱来,莉子没听说要使用到〈上帝之杖〉唷。」

  「其实原本也是打算靠〈模式:斯卡哈〉与〈浑沌回归〉就把事情解决掉了。」

  驰郎搔着脸颊那道古老的烧伤疤痕。

  仁的能力完全出乎驰郎的想像。

  虽然认为要阻止那个齐天大圣,利用太乙的〈紧箍咒〉应该是最好的办法,但光是想造成那样的情况就让自己几乎要丧命,这点就让驰郎笑不出来了。

  他对似乎有满满怨憨的妹妹提出最在意的问题。

  「仁他怎么了?」

  「……又被〈滋鲁〉摆了一道。」

  少女用力将眉毛蹙成八字形,像是很懊恼般地抖动着拳头。

  「被他从地底下逃走了。他们好像为了逃走而准备了专用的无人飞机。和哥哥剧烈冲突之后,他就和悟一起被带走了。」

  「……嗯。」

  不知道为什么,驰郎就是有「果然如此」的感觉。

  而莉子似乎有另一种感慨。

  「好下可思议哦。明明是一副干劲十足的模样,但与其说是以防万一的准备——倒不如说好像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输了一样。」

  「或许吧。」

  驰郎点头附和,少女露出更加不可思议的表情。

  她像是要推测经过那么一场大战的仁与驰郎之间的关系般皱起柳眉,不过很快便放弃而摇了摇头。

  然后……

  「嗯……接下来就是报告了。在莲花和少影的协助下,没有出现死者或严重伤患。受损的设施与家庭在我们独自调查之下,已经用各种形式来赔偿他们的损失了。」

  「……这样啊。」

  「抱歉哦。」

  少女忽然开口道歉。

  少年一脸惊讶,白衣少女则是双唇紧闭地垂下头去。

  「真的很抱歉。莉子完全不知道。像是〈凯扬〉的备份被拿走,还有前任白翁曾经考虑过要让仁当继承者。这些事情莉子都不知道……」

  「没有你的话,我根本无法胜任白翁的工作。」

  驰郎老实地说出内心话,少女的眼眶开始泛泪。

  「莉子呀……」

  她才说到这里,病房的门就被打了开来。

  「啊啊,起来了吗?」

  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年——有着如此外表的对象就站在那里。

  来者正是空北斗。

  「我从学生会的学长姊那里拿到你请假时的笔记了。嗯——莉子?」

  「唔咦!?」

  北斗拾起少女的下巴,仔细盯着好一阵子之后,做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行动。

  她静静地将少女的头抱了过去。

  「北、北斗?小空?」

  「嗯嗯,不要紧的。莉子的眼泪可不是这么随随便便就能流下的。」

  她一边轻拍着少女的背后,一边对驰郎做出这样的宣言:

  「话先说在前面,就算是你也绝不能伤害莉子唷。」

  「嗯、嗯嗯。」

  少年只能不停地点头。

  (……咦—她从以前就是直接这样叫我的吗?应诙说,她那家伙的个性是这样的吗?)

  虽然觉得从她的眼神中感觉到她似乎已经踏进某种危险的领域,但驰郎刻意不去多想。感觉多想的话,将会陷入最糟糕的状态。嗯,做哥哥的不应该主动去干涉妹妹的交友关系。

  「你、你们感情这么好……我觉得是好事啊。」

  「那还用说吗?」

  北斗一副理所当然般地点了点头,直接牵着少女的手转过身。

  「那我们一起走吧。不能一直在这里打扰伤患。」

  「等、等一下,莉子还得帮忙切水果——」

  「好啦好啦。那个等之后再做吧。」

  看见这好像会令人露出微笑,又好像会让人担心起未来的光景后,驰郎只能不停眨着眼睛。

  然后,他像是再也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般直接瘫在床上。

  实际上,他也真的是一下子就失去了意识。

  *

  等再度醒过来时,护士便对驰郎说访客想要来采病。

  他心想:莉子和北斗都随随便便就进来了,这个人还真是有礼貌啊。

  驰郎告诉护士没问题后,对方就在约定好的时间准时到访。

  「你看起来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穿着黄色道士服的壮汉干咳了一声后,便为了解决一连串的事件,以及白翁愿意负担中华街整修费用而向驰郎道谢。

  他是中华街的长老。

  名字叫做黄。

  壮汉报告完事务性的消息后便准备离去,驰郎出声叫住了他。

  「我可以请问一件事吗?」

  驰郎竖起食指这么表示。

  「什么事?」

  面对将视线移到床上来的对象,豁出去的驰郎直接说出自己内心的假设:

  「前任的白翁是不是可以看见未来啊?」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长老顿了一下后,才如此反问。

  驰郎轻轻点了点头。

  「这么说虽然有点异常,但这次的事件当中有个行动跟他很像的家伙。乍看之下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行动,但只看结果的话就能发现那已经实现了他的愿望。我还在想他为什么能办到这种事,结果是因为鬼仙的技术所做的占卜。」

  驰郎指的是太乙真人。

  他的占卜已经完全超出常人所能理解的范畴。没有他那能算出仁和悟诡异到极点的契合度——不只是性质与性格,甚至是能力适合度都无可挑剔的占卜,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次的事件。

  如果白翁也拥有这样的力量呢?

  长老轻轻吐了一口气。

  「你经常会发挥敏锐的观察力哪。」

  「果然是这样吗?」

  「白翁的变生属性——即使在〈鬼〉当中也相当特殊。虽然次数相当稀少,但他确实会说出彷佛能看见未来般的话。白翁的财产与权力能够变得如此庞大,应该也和那种力量有关吧。」

  「…………」

  预知未来是所有掌权者连作梦都想得到的能力。

  如果拥有这种能力,就不难理解白翁何以能够创造出近乎异常的资金与网络了。

  「既然如此,将白翁之位让给我也是——」

  「我不知道。」

  长老摇了摇头。

  「是遇见那场事故时看见无法交给仁的未来,还是从你身上发现了什么,又或者是因为别的原因——结果那家伙根本没有打算说啊。」

  「……这样啊。」

  「没有其他问题了吧?那么——」

  「——啊,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

  少年大刺刺地竖起食指旁边的中指。

  「你……本来也是〈鬼〉吗?」

  「…………唔。」

  这次长老真的瞪大了眼睛。

  沉默几秒钟后,他以刺耳的聋音回答:

  「……为什么你会知道?」

  「我也是刚刚才确定的。因为如果只是好朋友的话,应该还不足以知道白翁的变生属性。」

  驰郎以上半身靠在床上的姿势,列举出自己判断的依据。

  「还有就是,你在鬼仙的地盘里担任长老一职。」

  「跟担任长老也有关?」

  「这里不是大陆。要守护中华街、确立鬼仙的地盘,需要获得鬼仙与〈鬼〉双方面的信任吧。只是光靠你所说的魔法师,似乎还是有点不足。」

  少年缓缓抬起头注视着壮汉。

  壮汉则是露出非常复杂的表情。

  那表情看起来像是没想到会被对方猜中,也像是一直在等着这种对手出现一般。

  「我把角折断了。」

  长老如此告白。

  「折断了?」

  「〈鬼〉的力量呢,是可以自己舍弃的。」

  长老迅速撩起灰色头发。

  原本盖住的额头附近,可以看见挖起某样东西的伤痕。

  「正如你所说的,光是魔法师仍无法获得信赖。但是,保持〈鬼〉的身分也很难担任〈鬼〉与鬼仙的中间人。」

  「因为这样就把角折断也——」

  「反正只有一根而已,而且也不是像白翁和莉子那么稀有的变生属性。我并不感到后悔。」

  驰郎不这么认为。

  毕竟在白凤六家里,光是拥有角就获得那样优渥的待遇了。北斗的情形,是因为有妾所生的哥哥隼人这个大例外,但那个家族以〈鬼〉的力量为中心的价值观,还是已经根深蒂固。

  这名壮汉舍弃了那一切,选择了守护中华街吗?

  「黄是我母亲的姓氏。」

  长老又继续说道:

  「我原本的姓氏是……蒲墨。」

  白凤六家中排名第五的姓氏。

  担任莉子保镖的六家成员,好像也是这个姓氏的人。

  驰郎轻轻叹了一口气。

  「所以你才会对我说——想要守护某个人,就是不保护某个人吗?」

  长老告诉驰郎的话,现在听起来分外沉重。

  因为他指的不是别人,而是——

  「成为中华街的长老就是你的选择吗?」

  「是啊。」

  粗壮的脖子上下移动着。

  那是相当坚定的答覆。

  彷佛是要表示他对于把角折断、舍弃过去的姓氏等事一点都不觉得后悔。

  「虽然不知道前任白翁选择你的理由——不过,我也有种『由你担任白翁真是太好了』的感觉。」

  「咦?」

  「东中华街很欢迎你,随时都可以过来我们这里。」

  长老说完之后,这次真的准备离开了。

  「还有,另一名访客也来了喔。」

  *

  长老离开病房后——最后的访客让驰郎整个人僵住了。

  而对方其实也是。

  直到刚才为止都能灵活运用的舌头,像是忽然忘记该怎么说话一样,两个人都变得十分严谨。只是不断重复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一开口又吞吞吐吐的过程。

  最后……

  「……这次给你添麻烦了。」

  阻阻尼怩的娜达,终于低着头挤出这句话来。

  「这、这也不是你的错啊。」

  驰郎搔着脸颊的烧烫伤痕。

  「仁跑出来搅局是我的问题吧。真的很抱歉。」

  「没、没有啦,如果要这样说的话,跟你比起来,我可是有太乙和悟两个人啊,应该要负起两倍的责任!」

  「啊,等等,但是——」

  驰郎准备再次反驳时,少年和少女互相凝视着对方。

  然后同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们想要传达的其实是——这并不是你的错,而且两人现在也都了解对方想说的就是这件事了。

  「啊~啊……真的很像你会有的反应。希望你也能体谅一下一直犹豫着该不该进入病房的我。」

  娜达擦去眼眶里的泪水后,这么表示。

  她重新戴好白帽子,转换了一下心情。

  「对了对了,手鞠也有话要我转告你唷。她说『戌见学弟要是再不进步的话,就会被助手超越了。具体来说,就是快点出院为我做牛做马』。」

  「已经决定要我做牛做马了吗!」

  「关于这一点,我想你还是不要再挣扎了。」

  「连娜达都这样!」

  抗议完之后,少年忽然转移话题。

  「……悟变回人类了吗?」

  是关于那个鬼仙承受了娜达〈浑沌回归〉的事情。

  也就是她能将鬼仙变回人类的不死属性。

  少女轻轻歪着脖子。

  「很难说,毕竟我的状态也不完全。以前莲花也曾经稍微被我的风吹到,但现在能力还是没有受损。况且悟原本就不是人类了,也不知道能发挥多少效果……」

  「这样啊……」

  胸口一直有一种预感慢慢逼近。

  不过,那已经是之后的事情了。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近在眼前。

  「……嗯,那个,我还有一件事想说。」

  「唔、唔嗯……」

  娜达点了点头,少年好几次屏住了呼吸。

  没办法顺利把话说出口。明明已经在脑海里练习过妤几遍了,可是在面对少女本人时,想说的话就像是完全溶解在空气里一样。

  「娜达,那个……嗯,你能留在这里……」

  他好不容易才挤出话来。

  自己对上仁与悟而败北的时候,娜达并没有直接离开这座城市——至少要说出对于这件事的感谢之意。

  但是,在那之前……

  「驰郎。」

  娜达已经拉起少年的手。

  「咦?」

  「谢谢你。」

  少女以双手包覆少年的手指,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楚楚动人的笑脸似乎直接烙印到少年的眼里。感觉光是这样,就让这漫长几天的辛苦有了回报——这一定就是少年最想要的报酬了吧。

  「对哦,应该这么说才对。我、你——」

  少女说到这里也停了下来。

  就像是该说的话明明早已经决定好了,这时候却怎么样也找不到。

  手一直被握住的少年,像是感冒发烧一样变得满脸通红,过了这么一段时间之后——

  她才以这样的形式做出了妥协:

  「——我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

  ——唯有一个人。

  唯有那名少女没有进入病房。

  少女依然将背靠在屋顶的栏杆上,双手手指缠在一起。

  以鬼仙的耳朵来说,这点距离根本不算什么。就算有病房的墙壁与玻璃窗等隔阂,也无法阻碍少女的听觉。

  虽然她是来讨论关于太乙的处置的,但最终还是没能踏入病房,只是待在屋顶上杀时间。看来这应该就是今天最后的访客了,她也有迅速进去里面,然后赶快把事情结束掉的想法。

  结果,她就这样听见了。

  听见了少年和少女的对话。

  「……这样啊。」

  她像是很困扰似地开口说道。

  脸上露出彷佛要哭泣,既腼腆又像是感到寂寞般的表情。

  「我……」

  她的嘴里自然地流泄出这些话。

  两人令人着急的对话让她注意到一件事。

  ——那便是自己的心意。

  如果没注意到就好了。

  如果不知道那两个人的心意也跟自己完全一样就好了。

  (我……)

  感觉难以呼吸。

  小小的胸膛像是被塞满了一样。

  似乎就要因为极为痛苦但又甜蜜的感觉而溺毙了。

  (我……喜欢……那个家伙……)

  宛如强烈的暴风雨包裹住花朵似地,莲花抱住自己身穿深红旗袍的肩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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