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鹭与雪 狮子与地铁

  第一章

  ──那是去年的事情。

  甜美的声音传来。我朝客厅里一看,原来是雅吉哥哥在放唱片。

  哥哥经常会一边听著留声机里流出的美妙的乐曲,一边侧著身子躺在长椅上。有时候碰到平和宁静的曲子,还真的当作催眠曲呼呼大睡起来。

  可是今天他却盘腿坐在地毯上,盯著留声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一个星星特别美丽的夜晚。

  我虽然这么描述哥哥的样子,可其实我只是看到了哥哥的后脑勺而已。兄妹俩长期生活在一起,就会有一手透视的本领。从那耷拉著的后背和脖子的弯曲程度,我可以想像得出哥哥的面部表情。

  ──走进一家小小的茶座

  面对著眼前的茶点

  两个人还是默默无语

  这是今年鲤鱼旗在天空中飘扬的时候开始流行的歌曲,只要你走上大街,就一定会听到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歌声。曲调不错,所以就自然而然地记到了脑子里。

  哥哥是个很容易受各种事情影响的人。

  钢琴家鲁宾斯坦【校注:即阿图尔‧鲁宾斯坦Artur Rubinstein(1887─1983)美籍波兰钢琴家】来日本的时候,像烟花四散般的演奏成为人们议论的话题。今年春天,鲁宾斯坦在九段的军人会馆举行了告别演奏会,我们也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去听了演奏。回来后,哥哥频频感叹道:「嗯嗯,果然厉害!」立马就去买来了有口皆碑的维克多(Victor)唱片《恋爱魔术师》,一连听了好几天。

  哥哥躺在长椅上,把手伸向半空,好像在一架看不见的钢琴上演奏似的,左右摇晃著肩膀。看著哥哥陶醉的样子,我说道:

  「好投入呀。」

  「我比你棒!──鲁宾斯坦。」

  不棒哪还行啊?

  可是,虽然同是「恋爱」的乐曲,眼前的样子却完全不同。不光是没有躺著听──这么简单的一个「姿势」问题,让人感觉肯定发生了什么。虽然季节已是夏天,却荡漾著一种暮春的忧愁。

  哥哥也差不多该到了有那么一两次恋爱经历的年龄了,说不定正被哪家的疯丫头弄得神魂颠倒也未可知。

  我是妹妹,当然我的年龄要小,可是这种时候,眼神却变得像母亲一样。

  找个好姑娘!哥哥──好像我比哥哥大似的。

  第二章

  如果把「恋爱」这个词和「那是去年的事情」这句话,像摆放一对供神酒用的酒壶一样,摆到一起的话,这对酒壶中间就会浮现出桐原家道子小姐的脸庞。

  桐原侯爵家即便在领主华族中也是屈指可数的名门望族,和这种家庭的千金小姐以朋友相称,让人觉得心中有愧。不过,要是在以前,道子小姐哪怕是嘴角边露出亲切的微笑,也像一座看不到里面情形的深宅大院一样,让人觉得有些深不可测,而今,道子小姐却向我打开了心扉──至少我有这种感觉。

  在不到一年之前,我们俩在桐原府那广阔、壮美的院子里散步。在那个高岗上的四方亭里,道子小姐向我道出了她的心里话。

  ──她的心被一个人吸引了。

  当然,道子小姐能够相遇并交谈的人,至少也是有能够得到桐原家邀请的门第出身。那个人是一位子爵,可是却有著与他的华族身分格格不入的想法。

  虽然身在一流顶尖企业,却对「从高管往上爬」的高升的阶梯毫不在意。说是「想去一个能够关注劳动大众的部门」。

  这样的青年,估计桐原家的千金小姐以前从未遇见过吧。

  可是,按常理来想,道子小姐的结婚物件,是有桐原这一门第允许与不允许之分的。眼睛往上看的青年可以,而往下看的年轻人估计有困难。

  我这么漫无边际地想著,时间正值今年冬天──那时正好是金发飘逸的女杰艾米莉娅‧埃尔哈特【校注:艾米莉娅‧埃尔哈特(Amelia Earhart,1897年7月24日─1937年7月2日失踪,1939年1月5日被宣布逝世)是一位著名的美国女性飞行员和女权运动者】驾驶洛克希德公司制造的那架漆成红色的「织女星」飞机第一次成功地实现了从夏威夷到美国本土的单独飞行,成为全世界议论的话题的时候。

  「这位……」

  道子小姐悄悄地邀请我,我又来到桐原府烦扰。

  当只有我们俩的时候,难得看到道子小姐像孩子般羞赧地说道:

  「……跟相羽先生的事情,看来好像有进展的希望。」

  这里说的相羽就是那位子爵。道子小姐房间里的壁炉正冒著红红的火光。

  吃惊过后高兴涌了上来。道子小姐那喜悦的神情,如同映照在镜子上一样,反照在我身上。

  「……哎哟……恭喜恭喜!」

  「不胜惶恐。」

  这种应答说起来也是我们这个圈子的语言,翻译成社会上通用的语言就是「谢谢」。

  「为什么……怎么……?」

  「我和爸爸谈了谈。」

  道子小姐的父亲今年从少将晋升为中将了。桐原陆军中将。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之一。可是在家里的时候,也许对女儿很娇惯吧。确实,讲究点方式方法的话,有时候跟妈妈说还不如直接跟爸爸谈来得好。

  道子小姐继续说道:

  「……不是说不试不知道吗?我就姑且试试。又不能骗爸爸,所以我就包括相羽先生的人品在内全都说了一遍。听了我的话,爸爸沉思了起来。我以为没有希望了,没想到过了好一会儿,爸爸开口说道:『那,倒也是可以考虑的一种选择……』」

  「什么?」

  「哥哥将来会娶一个领主华族家的小姐。这事已经在商谈了──姐姐去年嫁了皇族。」

  「嗯。」

  桐原家的大女儿是我们学校的学姐丽子小姐,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美女。正如大家预料的那样,丽子小姐嫁给皇族,成了王妃。

  「至于我呢,爸爸考虑的是经济界的人士。他想让三个子女分别走三条不同的道路……」

  我点了点头。怪不得起初选中了有个儿子做继承人的瓜生财阀。

  「……虽然跟爸爸的期望有些偏差,不过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同的道路』……爸爸私下里说啊,现在这样的社会,是不会一成不变地持续下去的。」

  「这么说的意思是……」

  「就是现在这样有华族、士族之类身分等级的社会……」

  的确,这种话可不是能够明目张胆地乱说的。作为陆军中将的桐原侯爵这么说令人意外。据说桐原侯爵在国外也待过相当长的时间,大概由于这个原因吧,桐原侯爵视野开阔,不是一个头脑僵硬的人。外面说他生气时像燃烧的烈火一样,不过总的来说是一位思维灵活的人物。

  当然,要是换了如女神般的丽子小姐,做父亲的大概就没这么开通了。正因为是最小的女儿,所以才有这么点自由。

  而且,对作为武人的中将来说,看到女儿表达自己的意愿,反而会觉得心情痛快吧。这种心理状态很微妙。

  「……爸爸说啊,相羽先生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无论什么事情,最重要的是要看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物。轻薄的理想主义者是毫无用处的。问题是对方是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男人……」

  侯爵听完女儿的话之后肯定开始了多方调查,根据这个调查的结果,道子小姐觉得事情会朝著令人高兴的方向发展。

  打那以后半年过去了,事情似乎进展顺利。对道子小姐来说,和几年前呈现在面前的道路相比,可以说是命运的巨大的、然而是可喜的转变。

  不过也有一点点遗憾。

  前几天又和道子小姐聊了聊。

  「道子小姐不上高等课程了吧。」

  「……那是啊。」

  道子小姐眯著眼笑著说。

  我们已经是后期课程的最后一个学年了。我没有道子小姐那样富有波折的恋爱经历,所以打算升入高等课程继续学习。当然,一般的女孩子都会在这个时候听从父母之命,没商量地嫁人了事。

  从比例上来说,五个里有四个要么结婚,要么开始待在家里为做新娘学这学那【校注:指「花嫁修业」(はなよめしゅうぎょう),日本女孩子进入待嫁时期要进行的新娘培训,】。女孩子嘛,前期四年,中期四年,后期三年,加起来也有十一年,读上这么多年也够了──这是世人的常识,多数派的观点。

  而我属于少数派。

  正因为如此,关系亲密的朋友不能和我一起走下去,说实在的,让我感到寂寞。

  第三章

  我看著哥哥烦恼的背影,不忍心再去开他的玩笑,没打扰他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就叫武士的惺惺相惜。

  一星期当中,最宁静的也就数星期六的下午了,我无所事事地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

  ──还没有结婚就想起离婚确实非常奇怪,我想起了孩提时很喜欢看的《童话》杂志。「离婚」和「童话」实在是一种奇异的联想。实际上,那本《童话》杂志上有一个叫《美国通信》的连载,里面写著关于美国妇女的一些事情。因为从中可以瞭解轻易去不了的大洋彼岸的情况,我记得那时候看得小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总而言之,说的是美国样样都是女士优先,其中就提到了离婚的话题……

  我本来就是个对东西比较珍爱的人,《童话》又是一本时尚、漂亮的杂志,所以我对这本杂志就像喜爱的洋娃娃和五彩斑斓的江户印花纸一样珍视,应该现在还好好地保留著的。虽然没有摆放在书架上,不过在储物箱里一找就找出来了。

  这本杂志原本是哥哥订的。因为投稿栏目非常充实,订这本杂志的目的大概就是为了投稿。「想写点东西」是我们家这位文学士先生的野心之一。

  不过,哥哥是一个幻想家而不是一个实践家,只是一直在想啊想,就是不见他动笔,属于那种怀揣著构思了几十年的大作寿终正寝的类型。有一次,冷不丁地听到哥哥咕哝了一句:「大器晚成的人,要是中途夭折了的话那就太可怜了……」看来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啊,有了有了。那是我小时候看的杂志,我想应该是大正末年。果然不出所料,大正十五年【校注:即1926年】六月号上,刊登著水谷胜的《美国通信》。

  文章在写了美国妇女是多么神气之后这样写道:「总之,所有的事情都是这个样子。即便结了婚,女人也会因为一点无聊的琐事向法院状告丈夫,提出离婚。一般情况下都是女方胜诉,而且离婚之后男方还必须负担女方的生活费。这样的荒唐事有好几起。」

  妈妈向法院状告爸爸,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所以印象特别深刻。离了婚还要照顾妈妈的生活,这在爸爸看来也许确实很「荒唐」,而在妈妈看来,如果不能让爸爸负担今后的生活费,就无法放心地去告状。

  美国和日本情况可不一样。以前贝琪小姐曾经说起过现代日本的判案情况──丈夫沉迷于赌博,还把不好的病传给了妻子,妻子受不了逃回了娘家。丈夫说这「太不像话」,把妻子告上了法庭。这种事情美国的妇女听了不知作何感想?而她如果瞭解到日本法官还会责怪那个妻子「不守妇道,侮辱丈夫」,认为「从夫是理所当然的」──又会怎么想呢?

  出生在哪个国度,其生存方式,特别是对于弱者来说,有著白昼与黑夜的差别。

  银座等地方穿著西式服装的人明显地多起来了。会不会有一天日本男人的心也会像美国那样呢?

  水谷胜在这一回连载的末尾这样写道:「当大家做爸爸、妈妈的时候,日本将既不是一个『男人耍威风的国家』,也不会是一个『女人耍威风的国家』,而将是一个男人和女人手拉著手,互相尊敬,互相爱护的美好国家。我期待著这一天的到来。」

  虽然小时候看的内容后来忘得一乾二净,不过水谷胜说得太对了。

  大概道子小姐建立的家庭会这样吧。真希望会这样。

  光阴荏苒。我们到了可以做母亲的年龄了。可是,社会却并没有多大变化。于是,我们又把希望寄托在「我们的孩子做母亲的时候」。

  通过这种希望的传递,我们的社会也渐渐地发生著变化。我们也只能这么想。

  就这样,找出以前的旧杂志后,时间转眼就过去了。

  光是挑著读《美国通信》就让人觉得很是怀念。翻到上一年十月号上刊载的《举起手来》时,我马上想起来我以前读过。

  这篇文章里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把你的双手举起来」。就像在银座的大街上溜达、闲逛叫作「溜银」一样,「人们把一边喊著『把你的双手举起来』,一边打劫的坏蛋也唤作『举起手来』。」

  文章还介绍说,纽约的「举起手来」很有名气,不但在僻静的地方,「只要周围三丈之内没有人经过的话」,在热闹的地方也会遭到抢劫。

  我小时候的英语家庭教师海伦小姐非常严厉。而我从小就喜欢把刚刚学到的知识拿出来显摆。我悄悄地靠近海伦小姐那穿著艳丽服装的宽阔的后背,模仿著坏蛋的声音叫道:

  「把你的双手举起来!」

  「英子‧花村!」海伦小姐厉声训斥道。称呼全名是生气的表现。与其说因为我的态度不好,不如说是因为「举起手来」这种话与正统的英国英语格格不入的缘故。

  大正十五年五月号上的《地铁的故事》也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电气火车像鼹鼠一样在地底下穿行──这本身就是一个让孩子心动的故事,带给我一般的交通工具所没有的梦想。「东京在不远的将来也会有的」──而今,这句话已经变成了现实。当我第一次坐地铁的时候,我并没有把地铁当作移动的手段来看,而是感觉在玩一个巨大的玩具。

  在地铁上野站下车的时候,我在检票口看到一个投入一毛钱镍币后挡住去路的棒就会哐当一声转动,人就能够进到里面的装置。其他人都觉得很新奇,而只有我却觉得像见到老朋友一样。因为我早已在《童话》杂志上读到过了,那上面介绍过纽约地铁的「十字形挡路棒」。

  现在重新读来,文章里说美国是「投入五分钱镍币」,大概就是五美分吧。往投币孔里「如果不放入镍币,身体再怎么往里挤也是挤不进去的。可是一放入镍币,身体进入那个十字形挡路棒的一个空格,往前一挤,随著一声响亮的『哐啷!』十字形挡路棒转了个圈,人就来到了月台上」。

  这种关于装置的说明留在我的记忆里。因为书上还有插图,所以印象特别深。大洋彼岸,美国纽约,「十字形挡路棒」──在孩提时代,那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景物。说得夸张一点,那是可以和空中飞的地毯相提并论的。可如今,在这东京也可以像家常便饭一样地体验了。

  去年农历三月三日桃花节那天,人们盼望已久的京桥、银座间也开通地铁了,不久,从浅草过来的地铁延伸到了新桥。

  有些东西一成不变,有些东西却在不断变化。

  第四章

  ──那是去年的事情。

  一年后……说起一年前的事情,去年现在这个时候,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奇闻,说的是「流浪汉捡到一块重约三十贯的黄铜」。流浪汉把黄铜交给了员警,一年后如果没有失主认领就会发还给流浪汉。虽然不知道结果怎样,我还是暗自祝愿那几个流浪汉能够靠那黄铜重新过上像样的生活。

  另一方面,去年的事态在一年后明显发生很大变化的,除了道子小姐的事情之外另外还有一桩。

  那就是三宝鸟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这几年来,我和这三宝鸟有缘。

  三年前,我在轻井泽偶然遇到一个挂著绕口令一样头衔的人──农林省鸟兽调查室特约研究员,从他嘴里得到一条惊人的资讯:社会上俗称三宝鸟的美丽鸟,其实它的叫声根本就不是「佛法僧」。

  ──世上所谓的常识到底是什么呢?人们以为是真实的,有时候会被轻易地颠覆。

  和那个时候的鸟类专家川俣先生在银座的教文馆重逢,正好是去年的现在这个时候,外面正下著六月的雨。

  那时川俣先生说他们成立了一个「日本野鸟协会」,会员之一的广播电台台长要从群马县的迦叶山向全国转播三宝鸟的叫声,叫我们「有兴趣的话就听一听」。

  我还向同学大肆宣传了一番,可是,可能由于气候的关系吧,转播的那天晚上,这上野古国的三宝鸟却一声也不吭。

  据说碰到山里气温骤降,三宝鸟就会飞到村落附近来。所以,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传说:如果哪一年三宝鸟来到人们聚居的地方鸣叫,那一年就会收成不好。本来住在深山幽谷中的鸟,飞到山脚下来鸣叫,岂非咄咄怪事?

  如果说三宝鸟会招来祸事的话,那还是不要飞下山来得好。何况山里还设置了麦克风,等著三宝鸟一展美丽的歌喉,所以就更不希望三宝鸟下山来了。

  在学校里,简直我就是三宝鸟本人──不,应该说本鸟──似的,不得不遭受这样的责备:「做事要牢靠啊!」唉,真是的。

  然而一年后,转播三宝鸟叫声的尝试再次进行,只是这一次转播地点换成了爱知县的凤来寺山。

  广播开始时间为本月七日晚上九点五十五分。要是在平时,这一时间广播早已结束。在这么晚的时间里,转播开始了:「为了能够切身感受深山幽谷的气氛,请大家关掉电灯仔细聆听。」想得真够细致周到的。

  因为觉得言之有理,所以我们家也是在黑暗中侧耳倾听的。去年在群马山中一声不吭的三宝鸟,这天夜里却叫得非常起劲,事后报纸上甚至称之为「叫声大拍卖」。这次转播的巨大的成功,足以洗刷去年失败的耻辱。

  不过,因为转播负责人估计不会是同一个人,所以去年群马转播时的负责人肯定是怀著复杂的心情倾听著这次广播吧。

  自从这次转播大获成功之后,三宝鸟骤然成为社会上谈论的话题。家里平时订著三份报纸,英文报纸、《东京朝日新闻》以及《东京日日》。星期天,我吃完早餐──吐司涂橘皮果酱、火腿煎蛋和加牛奶的红茶,悠闲地翻开《东京朝日新闻》第一万七千六百五十八号──其实也没必要说得这么详细的,只不过是为了证明「报纸上确实登著」──大字标题赫然出现在眼前:

  佛法僧……谁是声音的主人

  揭真相,主人原是「红角鹗」

  「喂喂,看这儿看这儿!」

  我赶忙向家里人开始了小广播。

  报上称「解开了学界之谜」‧认为以前人们所说的三宝鸟是「形态上的三宝鸟」,而真正鸣声如「佛法僧」叫唤的鸟其实名叫「红角鹗」。

  以前就听说鸣叫声听起来像在叫「佛法僧」的鸟其实不是三宝鸟,可是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鸟,原来大名叫作「红角鹗」啊。

  这篇报导还说,事实胜于雄辩,浅草的那家伞店里饲养的「红角鹗」就是「佛法僧、佛法僧」这么叫著的。而这已经得到鸟类研究的权威黑田博士的确认,应该不会有错。

  如同对待重大案件中的犯人一样,报上还登了「红角鹗」的大幅照片。看上去就像长了一对大耳朵的猫头鹰,一脸茫然的样子,似乎想说:「咱世世代代心无旁骛地这么叫下来了,你们这些人在闹腾什么呢?」

  幸好我早有心理准备,可是今天早上翻开这份报纸大吃一惊的人,在整个日本肯定不在少数。

  特别是把「形态上的三宝鸟」当作灵鸟来信奉的人,也许会举起拳头怒不可遏吧?对他们来说,这跟圣像遭受破坏别无二致。不过,眼见著「红角鹗」叫起「佛法僧!」的话,这架是吵不起来了。

  这件事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第五章

  月底的一个星期六,住在麻布的姑父──弓原太郎子爵来访。姑父是东京地方法院的检察宫,是爸爸的妹妹松子姑姑的丈夫。姑父可是稀客,已经好久没上我家来了,这次是夫妇俩一起来的。

  也许有什么大人的事情吧,详细情况我不知道。哥哥外出了,爸爸、妈妈和我与姑父他们共进了晚餐,饭后我们坐在一起闲聊。姑父说:

  「今天军人会馆有能乐演出。」

  军人会馆就是春天里鲁宾斯坦演奏钢琴的地方,那里常常用于举办各种集会、演出。今天夫妇俩是一起去看了能乐之后到我们家来的。

  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没有孩子的缘故吧,两人经常一起去看戏,看展览会。姑父是个模范丈夫,松子姑姑好幸福。

  「兴趣广泛啊。」爸爸说道。

  姑父掏出他的飞船牌香烟,问了声「可以抽烟吗?」之后,一边点火一边说道:「呀,可不单单纸上杀人。」

  姑父业余还写写侦探小说什么的。

  「上演了什么曲目?」

  「左近演的《巴》。」

  左近好像是观世流能乐【校注:「观世流」传承自集能乐之大成者「观阿弥」、「世阿弥」,是具有约600年传统的能乐界最大流派】本家的名号。

  「呵。可是,怎么不是在能乐堂……」

  「呀,实际上啊,那是面向学生的招待能乐。所以,我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有什么好事吗?」

  「因为听说整理汇编《谣曲全集》的人要来讲演,重点在听讲演上面。」

  「怪不得呢。」

  《谣曲全集》由中央公论社出版。报纸上登著大大的广告。编者是个叫野上的人,野上丰一郎,好像是能乐研究方面的权威。

  据说去年法政大学长期闹内讧,处在漩涡当中的野上先生中了别人的计谋,不得不从校长的位子上退了下来。虽然不是那些为主公报仇雪恨的赤穗四十七义士【校注:即著名的元禄忠臣藏赤穗四十七义士事件】,却也有四十七位教授开会,谋求野上先生复出。总之,这位野上先生这个那个地经常成为人们的话题。

  姑父他们的情致,对能乐的爱好应该说是主要的,不过也许多少抱著一些「看一眼当红人物的脸」的那种天真烂漫的兴趣吧。

  松子姑姑总是心情很好,有时候看起来甚至有些孩子气,今天也露出无忧无虑的笑脸说道:

  「不管是往左边看,还是往右边看,全是女学生呀初中生。年轻人看著就让人心情舒畅,连我们都觉得自己变年轻了。」

  姑父把飞船牌的烟灰弹入烟灰缸里说道:

  「从那个年龄就接触能乐,肯定是个好事情──但是,现在初中入学考试的白热化程度,似乎是越来越变本加厉了啊。」

  「考试鬼门关」这个词快要变成表示春季的特定词汇了。每年,只要一到升学考试的时节,这个词就一定会频频见诸报端。

  「据说难题、怪题很多啊?」

  今年二月份,文部省专门发出了规诫难题、怪题的通知。

  姑父一边吐出一口长长的紫烟,一边说道:

  「虽然也不全是鸡蛋里挑骨头的题目,不过考试的对象毕竟是惹人怜爱的孩子啊──东京的名牌初中,竞争率超过一比十的也多得很。这个孩子,那个孩子,都纷纷被刷了下来。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对把孩子刷下来一方的责难声也越来越大。」

  一般说到「考试鬼门关」,是指初中入学考试。只要进了初中,通往高中、大学的道路基本上就定下来了。特别是直通帝国大学的七年制中学之类的学校,尤其受到追捧。

  爸爸一边摸著下巴,一边看著我的脸说:

  「英子在这方面倒是没吃过苦啊。只要春天一来,不闻不问也能往上升。」

  我本想回答几句机灵的话,可是「没吃过苦」这话说得一点不假,所以就只好缩著脖子,露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

  爸爸又转向姑父说道:

  「听说小学里的升学考试指导也很厉害啊。」

  「那,也要看学校。考虑到升学的家长,一开始就想把孩子送入升学率高的小学──为此,做母亲的还特意和孩子一起搬家。这种事情也有。」

  将来要么是博士,要么是大臣,父母总是把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不过,日本的大多数孩子小学一毕业就得干活,连参加升学考试的机会都没有。而能够参加考试的孩子中,有升学机会的也只有一小部分。

  初中的门实在很窄。

  「说到升学考试把学生刷下来的事,让人想起能乐里有一出狮子出场的戏。」爸爸说。

  姑父点头道:

  「是《石桥》吗?」

  「对对。深不见底的峡谷上架著一座桥。老狮子故意把小狮子踢下山谷。好像是这样的内容吧?」

  据说狮子就是这样只抚育自己爬上来的小狮子。

  「呀,《石桥》里面没有踢下去。踢下去的应该是歌舞伎中的《连狮子》【校注:日本歌舞伎名剧】吧。」

  「噢。」

  姑父用左手的手指轻轻地摸著嘴上边的短胡子,似乎回忆起了歌舞伎剧场的舞台,然后中音偏高地吟诵起来:

  「……恩泽飞落深山谷,小狮子咕噜咕噜往下滚。」

  《连狮子》我也看过。的确,老狮子一脸担心地从上面守望著小狮子。可是,再怎么「恩泽飞落深山谷」,被踢下去的滋味可受不了。

  「也许有人会说──如果一个孩子将来可以不用工作,那么至少也应该让他(她)尝尝考试的艰辛。」

  哎哟,这话听起来可真刺耳。这时,松子姑姑说道: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室町的『鹤之丸』。」

  第六章

  说到室町,是指三越百货店总店所在地那一带,而鹤之丸则是和式点心的老字型大小,古色古香、宏伟气派的店铺就在室町。

  江户时代,从某地来的一个精通茶道、爱吃甜食的领主,非常喜欢鹤之丸的点心,认为那是「天下无双」的美味。于是,那个领主就允许店家用领主家的装饰性家徽印在模压点心上。那个装饰性家徽就是传至今目的由三只鹤组成一个圆圈的「鹤之丸」。

  说起模压点心,一般是指把糯米蒸后晾乾磨成米粉,加入砂糖、麦芽糖等拌匀,再用木制的模子压制出来的日式乾点心。这种乾点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落雁」。鹤之丸做这种「落雁」有祖传秘方,吃起来香甜可口。除此之外,还有特制的水羊羹、用时令蔬果做的点心等,深受顾客好评。

  我们家大概因为住在麴町的缘故,说起糕饼点心马上就会想到做西点的村上开新堂。不过,嗯,鹤之丸的和式点心也很有吸引力,听了松子姑姑的话,真想来上一点,和我们正喝著的红茶倒是挺适合的。可惜现在不是在谈点心。于是我问道:

  「那家店怎么了?」

  松子姑姑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说道:

  「我可不是说鹤之丸要考试,是他们家的孩子明年要考初中了。」

  「啊──是这么回事呀。」

  据说弓原家的点心一直只用鹤之丸的。虽然店家也会经常性地给老主顾送货上门来,不过姑姑不是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所以也会比较随意地上店里去。店里有个年龄相仿的少奶奶。姑姑和她说话很是投缘,不久关系就亲近了起来。

  鹤之丸有一间江户时代修建的茶室,有时候姑姑去参观茶室时会顺便在那里喝喝茶。茶室是密谈的最好场所,而且说起了私房话就没有了华族与平民的区分。虽然不会谈天下,谈国家,可到底是两个女人,托著文明开化时代的福,东拉西扯,有说不完的话题。

  「他们家有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男孩单名叫巧,圆圆的大眼睛,可爱极了。记得好像刚刚上的小学,就已经到了要初中升学考试的最后学年了──听说啊,到了这种时候,上课就像流线型火车头那样开快车,作业是每天都堆积如山,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呵。」

  看来松子姑姑非常喜欢巧。

  「听说以前在很多小学里啊──都为要升学考的孩子补习,弄得很晚。慢慢地学校之间也竞争起来,都不想输给别的学校。后来搞得太过火了,报纸、杂志都进行了批判。文部省也说不好。所以现在学校是不能一天到晚给学生补习了──可是,升学考试又没有取消呀,孩子们反而是更苦了。」

  大概鹤之丸家的孩子上的也是那种有很多小孩参加升学考的特殊小学吧。

  「不过,马上就要放暑假了吧?」

  放了假,不就可以喘口气了吗?

  「可是啊,新学年一开始的时候,班主任老师就已经告诫他们说了:『谁要是觉得暑假还能休息,谁就已经是个失败者了。』老师像桃太郎去的那个鬼岛上的恶鬼那样一脸可怕地教训他们说:『大家给我记住了,在这个时候栽跟头的人,是没有前途可言的。』」

  「唉,真是可怜!」

  确实有「考试鬼门关」的真实感。连卖甜甜的和式糕点的店家的孩子,也过不上甜蜜人生啊。

  姑父这时掐灭了香烟,对松子姑姑说:

  「啊,你呀,那个事情可以问问咱们英子嘛。」

  「哪个事情呀?」

  「就是关于狮子的那个事情。」

  第七章

  什么事情啊?

  「噢,那个事情啊,那是不该讲的事情吧。」松子姑姑说。

  「可是。鹤之丸的少夫人正为那个事情烦恼得很吧──咱们英子敏锐过人,早已见识过了,年龄上也比我们更加接近孩子,或许会发现什么的。」

  爸爸探出身子,瞧了我一眼说:「英子做了什么事吗?」

  其实是这么回事,几年前,关于一起犯罪事件的真相,我私下里对姑父谈过自己的看法,因而很受姑父的赞赏。

  「哦,咱们英子啊,在聊天过程中,有时候会对我们没有注意到的事情一语中的地指出来。这种才能不可多得啊──」

  大概那起事件属于工作上的秘密吧,姑父说得很含糊。

  「……是吗?……就这丫头?」

  爸爸虽然半信半疑,不过也算是因为女儿受人夸奖,所以有些喜形于色。

  《路加传》里说:「预言家不为故里所容。」比如说新兴宗教的开山鼻祖之类都是如此。对于从小看著长大的人来说,就像知道了舞台的内幕,英俊小生也不那么让人心动,让人稀罕了。

  ──女儿我也是如此啦,父亲大人。呵呵呵。

  我一边暗自得意,一边问道:

  「鹤之丸的小公子怎么啦?」

  松子姑姑稍稍露出不便明言的样子,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

  「这可不能在外面说的,前些时候……被收容教育了。」

  「啊?」

  真是出人意料的发展。姑姑连忙说:

  「不不──不是那种暴力事件之类丢人的事,只是一个人在上野走路的时候被巡警叫住询问了。」

  我觉得很奇怪:

  「一个男孩子,家又住在室町,离上野不远啊。一个人在上野走走没什么呀。」

  西乡隆盛的铜像、不忍池、东照宫──上野有一大堆的名胜,还有动物园呀、科学博物馆呀等等男孩子喜欢的地方,一个人去上野一点也不奇怪。

  想到这里,我忽有所思,问道:

  「是不是上野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

  「据说是美术馆附近。不是什么可疑的地方。不过,问题是……那个时间。」

  「嗯?」

  「是在晚上九点多。」

  「啊……」

  怪不得,那可不是小学生在外面闲荡的时间。博物馆、美术馆当然都关著门。一个看起来也不像流浪儿童的小学生在月光下行色匆匆,当然会引人注目,而且让人觉得是一派具有幻想色彩的场景。

  「没有和其他人一起?」

  「是啊。」

  「家里人不知道吗?」

  「可是,据说他跟家里人是这样说的,说是要去和同学互教算术不懂的地方,吃过晚饭就到同学家学习去了。那个同学的家就在附近,也经常来往,以前那个同学也来家里学习过的,所以家里人就放心地让他去了。没有怀疑的理由啊,阿巧可不是那种撒谎的孩子。」

  「嗯。」

  「鹤之丸因为做生意的关系装有电话。听到员警打电话来叫快去领人,家里顿时乱了套。当爸爸的就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那领回来了吗?」

  「是的,据说阿巧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大概觉得很丢脸吧。」

  一直默默地听著的妈妈这时说道:

  「可是,为什么要夜里出门呢?」

  「是呀。好像员警也是首先问了这个问题。是什么使得阿巧做出那种举动的?答案呢……说到头还是那个『考试鬼门关』。」

  妈妈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爸爸却点头道:

  「嗯,脑子里想得烦闷起来,所以自己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就胡里胡涂地往以前去过的上野公园方向去了──就这么回事吧。」

  「是呀。把阿巧断断续续说的话连起来就是这么回事。说的好听点就是散散心吧。」

  「这么说来,没有去大川跳河就已经万幸了。」

  可以理解。肩负著父母的期望啊。也许有的家庭认为,做生意人家的儿子不需要学问。这就要看父母怎么想了。反过来,如果父母对学问的权威抱有很大幻想的话会怎样呢?懦弱一点的孩子可能会不堪重负,给压垮了的。

  从地铁站来看,室町就在「三越前」这一站的眼前。噔噔噔地从楼梯跑下去,只要在检票口投入一毛钱镍币,「十字形挡路棒」就会哐当一声敞开门来。谁都可以通行无阻。买票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奇怪:「这个时间怎么还有小孩?」估计是坐地铁去的吧。

  乘上驶来的黄颜色地铁车厢,经过神田、末广町、上野广小路,接下去就是上野了。

  地铁的末班车可能比市营路面电车要早,但也要运行到深夜,不用担心回不了家。

  「──看上去就像老字型大小商家的子弟,斯斯文文的一个小少爷,所以员警也没有进一步怀疑。不过,即便本人不干坏事,也很有可能成为受害者呀。虽然东京市没有老虎没有狼,可是人却是比老虎比狼更可怕的猛兽啊。晚上可不能像白天一样在街上闲荡──阿巧让员警好好地教训了一通后给放了出来。」

  我一边听一边点头,可是脑筋一转不对呀,这不过就是一个「考试鬼门关」引发的小小插曲而已呀。

  ──那又怎么会和狮子联系起来呢?

  第八章

  我向姑姑问了起来,姑姑说:

  「阿巧的爸爸赶往上野的警察局之后,妈妈坐立不安,就去看阿巧的书桌。」

  我很能理解。心里很焦急,却无事可做,于是就心神不宁,漫无目的地来到孩子住过的地方──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妈妈找出阿巧的日记本。那是从丸善书店买来后开始记的。以前总觉得,尽管是自己的孩子,到了这个年龄也已经有不想让父母看到的东西了,所以从没打开过。可是,现在情况紧急,说不定上面写著什么,就打开看了。」

  「嗯。」爸爸两手交叉地抱著胳膊说。

  「粗略地一看,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在当天的那一页上,写著『狮子』两个字。字的下面有『浅草』、『上野』的字样,『浅草』一词用一道横线画掉了──正好剩下『上野』一词。」

  「呵──这么说来,可能是突然想去看狮子了吧。」

  爸爸这么一说,我马上接过话头道:

  「那……不奇怪吗?」

  「可是,在浅草、上野说到狮子的话,思来想去也只有『花屋铺』和『动物园』这两个地方吧。」

  「花屋铺」是浅草有名的游乐园,早在明治时代就有了。木偶戏、山雀抽神签等节目和里面的动物园最受观众欢迎。说到里面的动物园,狮子生下小狮子曾是轰动一时的新闻。至于闻名天下的「上野动物园」,那就更不用多说了。

  爸爸继续说道:

  「──上野比花屋铺近,所以画掉了浅草,应该是选定了上野之后出发的吧。」

  「可是,不管是哪个地方,晚上都不开啊。」

  「呀,所以啊……大概是只要来到离狮子比较近的地方就可以了吧。晚上的动物园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因为是孩子嘛,所以一想到就马上想去动物园附近了。」

  我还是觉得难以理解,于是就问松子姑姑道:

  「阿巧的妈妈问过阿巧本人吧─那『狮子』二字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当然。可是问了阿巧,阿巧却气呼呼地回答说:『没什么!』」

  「──口气还挺厉害?」

  「是啊,你说奇怪不奇怪?刚才还垂头丧气地跪著道歉说『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呢。这孩子平时就很老实的,从来没有用粗暴的语气跟父母说过话──可是,一提到『狮子』就那个样子─所以担心啊,越想越担心。」

  「担心什么?」

  「晚上出去闲荡的,所以担心的还是交了什么不好的朋友──社会上不是流行什么由一帮青少年结成的某某团、某某组、某某小子之类的团伙吗?」

  那倒也是。报纸上常有流氓阿飞团伙的事。从敲诈、勒索、抢劫、盗窃到拐卖女孩,甚至还有类似政治结社的,形形色色的都有。

  什么事情都有个兴衰起落,就是这种青少年的团伙,冒出来一个就会有人模仿。

  妈妈有点滑稽地说:

  「狮子团?」

  于是,我说:

  「哎唷,可不是开玩笑,过年时就有一个叫『猫团』的给抓了呢。」

  「啊呀,猫的话听起来就不硬朗啊。」

  「晚上出来逛荡的,所以才叫『猫』呀。好像团伙成员有的自称花猫,有的自称白猫什么的。」

  ──我给大家介绍时说过不是开玩笑的,结果却又被大家笑了。

  我对那些无聊的事情总是记得比较牢。叫「猫团」的团伙这也不是第一次冒出来的。记得几年前也有一个叫「关东小子夜里黑猫」的,率领著另外一个「猫团」。

  我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带动物名称的团伙就有「河童【河童是日本民间传说中的一种长得像小孩的水陆两栖动物】团」、「白狼团」、「青龙团」,名称不同一般的有「白骨团」、「铁血团」、「血樱团」,更加非同寻常的叫「城市潜艇」,而更为奇特的竟然叫「桃色秘密团」。

  大家可别笑,这些都是真有其事的,全部都在报上登著呢。

  倒不是我有意去记,而是因为太好笑了,所以就自然而然地记进了脑子里。既然有这么些个不好的团伙,那么,现在即使出现一个与那些不良团伙对抗的孩子们组成的「侦探团」也没什么奇怪的,暂且就叫「少年侦探团」吧。

  ──呀,那也不行啊。不良团伙急著需要弄钱,而侦探团体却没有这种需求,如果父母说一声「别干那种事,给我好好学习」,那就没辙了。为了查找线索,晚上去一趟上野就会被收容教育。

  可是如果是不良团伙的话,一开始就不会把父母的话呀、收容教育什么的放在心上,活动频繁。就在最近,三宝鸟那件事情之后不久,报上登了破获「浅草红团」的报导。看来颜色、动物很容易成为这种团伙的名称。

  这样说来,如果以浅草、上野为根据地的话,受动物园的启发,取名叫「狮子团」也毫不奇怪。所以妈妈的话绝对不是离奇的空想。

  松子姑姑继续说:

  「──是不是在学校里交了不好的朋友啊?会不会给坏伙伴叫出去了呀?──唉,做妈妈的就是这样担心这担心那的。」

  据说做妈妈的总是特别喜欢男孩,所以难免会那么担心。并不是谁都能够像中江藤树的妈妈那样,抚育孩子爱而不宠。

  「阿巧后来怎么样了?」

  「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又恢复成一个非常普通、认真的小学生了──晚上到上野闲荡的事情,让人觉得那只是受了天上月亮的诱惑而一时心血来潮罢了。」

  「啊。」

  「可是,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每当想起『这孩子在想什么呢』的时候,他妈妈就会心里一惊。」

  孩子不会一直是「孩子」的,在不知不觉中孩子的心里就已经有了父母看不见的东西。

  「──还是狮子的事吧。」

  「是啊。听他妈妈说,现在还常常想起阿巧一口回绝地说『没什么』时的表情和声音。对阿巧来说,单是偷看日记这件事就已经很不愉快了。提到日记本上写的『狮子』二字和地名,更是缄口不语──不过,这样一来,反而让人觉得肯定有什么事情。可话虽如此,却又无法挑出什么来。因为『没什么』呀──或许是心理作用吧,乍一看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的神态,有时候会让人感到似乎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丝忧郁的神色。」

  松子姑姑就像自己成了阿巧的妈妈似的,唉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面色不好啦,吃饭没胃口啦……这些明显的状况倒是没有。可是在妈妈的眼里,总是能够感觉出来的。阿巧妈妈感到自己似乎透过一层薄薄的糯米纸看见了什么东西,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姑父接过姑姑的话说:

  「──事情就是这样的。茫茫然的,无从著手。实际上,很可能只是把偶然想起来的单词随手记下而已,孩子说的『没什么』也许就是事实真相。因为现实往往就是平淡无味的──不过,怎么样?英子。你那双年轻的眼睛,有没有什么发现?」

  我只能摇摇头。这时爸爸说道:

  「狮子……也有叫这个名字的啤酒馆。还有咖啡店。」

  「还是小学生哪,联系不起来吧。」

  「那么……牙膏?」

  芥川龙之介的小说里有这么一个场景:主人公没烟了,于是对车站的小贩说:

  ──给我朝日。

  小贩反问道:

  ──报纸还是香烟?

  让人觉著即芥川本人的书中主人公被触动了神经,恼怒地回答:

  ──啤酒!

  我不由得想起了芥川小说里面的这么一节。

  「可是,狮子牙膏什么也说明不了啊。」

  「那就只剩──狮子宰相了。」

  在东京站遭受枪击后不治身亡的宾口首相【校注:宾口雄幸(1870─1931):日本第27任首相。高知县人。1930年11月14日宾口首相在东京站月台上被一名右翼青年袭击】的确被人们称为狮子。可是,这只不过是单纯的联想而已。

  结果,预言家英子直到目送弓原姑父他们离去,也没有能够满足姑父的期待。

  第九章

  我一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总是和贝琪商量。

  星期一,在去学校上学的时候,等车子一开动,我就问贝琪道:

  「喂,没听说过『狮子团』这个名字吗?」

  白麻制服的后背回答道:

  「……啊?」

  一心急,问得让人摸不著头脑,于是补充说明道:

  「有一户人家的小少爷,可能和那帮人有些瓜葛。」

  「──这么说,是大街上的小毛孩团伙啰?」

  「差不多。」

  「那个……别宫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那种团伙,也就被抓起来的时候才会出名吧。」

  那倒也是。简直无所不知的贝琪小姐,碰上这种事也没戏了吧。

  「就像前一段时间被抓起来的『浅草红团』【校注:名字取自著名小说家川端康成的名著《浅草红团》,该书讲述了东京浅草地区人们生活百态,描述了处于社会低层各种小人物的命运】吗?」

  「就是啊。」

  「那个,是有原型的吧。」

  「啊……」贝琪说到一半,难得犹豫了一下,「……川端康成【校注: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新感觉派作家,著名小说家,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我噗哧一声笑了:

  「刺激太强了吗?」

  贝琪小姐也笑了:

  「您知道啊?」

  「那不是家里订著《东京朝日新闻》吗?」

  川端康成著《浅草红团》。那是报纸上的连载小说。

  「啊,怪不得──可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呀。」

  「是啊,大概是我……刚过十岁的时候吧。」

  戴著制帽的脑袋微微倾斜了一下。

  「那个年龄就读了那种小说啊?」

  川端的报章小说里,确实有不宜儿童阅读的黏黏糊糊的地方。不过,孩童时就阅读川端的我这么说不免有些滑稽。

  「是的──不过,说到刺激,那肯定是现在读起来会更强吧。那个时候读不太懂的地方太多了。」

  「即使读不太懂,也还是读了吧。」

  「是的。就是因为不懂,才觉得像在窥视一个不可思议的国度一样有趣。」

  「也许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吧。」

  福特车缓缓地行驶著。大概谁也不会想到,胸前佩戴著八重樱的徽章、身穿校服的少女,在车上说著这样的话吧。

  贝琪小姐说:

  「上次抓的那个『浅草红团』的手法,和小说里的一模一样呢。」

  现实与小说有时候会相互靠近吧。据说川端康成在连载《浅草红团》的时候,知道现实生活中确实有一个叫「紫团」的团伙后,也大吃了一惊。这真让人感到愉快。

  「──哪个地方?」

  「啊,是我多嘴了。」

  「不行。那可是你说起的啊。」

  「那好吧……把准备要卖掉的女孩子监禁起来时的手法。」

  「啊……」

  为了防止女孩子逃跑,把她身上穿的衣服剥光了,再把她关起来。真奇怪,小说中的这一部分,应该是让人读来如同利剑扎入胸膛一般震撼的地方,而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大概是厌恶之情关上了记忆的大门吧。看来在我们心里,也进行著这样的交通整治。

  「看了报纸上的报导,刚开始还觉得,是不是模仿川端康成啊?可是,实际上应该说──因为现实中有那种事,所以被写进了小说。在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一帮干坏事的家伙。」

  第十章

  在接下去的那个星期天,我去了一趟室町的鹤之丸。

  这一带,平常除了三越百货店,是与我无缘的地方。再一次从车窗里望出去,发现银行特别多。银行讲的是信誉第一。似乎是在宣称──我们把信誉化作了形式,银行的建筑都很气派。气势凌人的大楼鳞次栉比。

  拐进一条大马路,稍稍往里走一点,就看到了鹤之丸的古老建筑。看上去就像一个穿著外褂和服礼装的老爷爷,被夹在西装革履、身材魁梧的绅士中间一样。

  从车上下来,马路上赤日炎炎。从高楼大厦之间的低谷望去,像用棉花拉出来一样的云彩,两侧像被大楼切割过了似的。

  贝琪小姐站在隔著那扇闪闪发光的玻璃门能够看到里面情形的位置。我走进店堂,由于季节关系,买了一些可以保存时日的和式乾点心。

  偶然的巧遇没有发生,我在那里没有看到阿巧和他妈妈的身影。店员热情地帮我把点心包好。这一次,暂且能够确认店铺的位置就行了。

  我来到外面,撑开阳伞。

  「贝琪小姐,请你把车开到上野,停在美术馆附近好吗?」

  「──博物馆和美术馆之间,有一条很宽的路。」

  「嗯。就停在那儿吧。」

  「您是打算怎么样?」

  「我要坐地铁去上野。」

  最后一次坐地铁已经是五六年前了。爸爸以「空气不好」为由,不希望我去坐地铁。而我也没有特地钻到地下的必要,所以很久没坐了。听到阿巧的事情时,我的脑子里闪过「地铁」二字,这也是我跟地铁有什么因缘吧。

  「您一个人?」

  「是呀。福特车可坐不了地铁。」

  贝琪小姐没有露出一丝笑容。

  「是吗?知道了。」

  贝琪小姐似乎在担心我。真有点奇怪。这可是在大白天的东京。在百货商店等地方,我也经常一个人闲逛。这和逛商店也没什么不同吧。

  「『三越前』在哪边?」

  贝琪小姐指著大马路那边说:

  「从那边这样弯过去就是三越百货店。肯定不会看错的。」

  「谢谢。」

  我往前走。虽然举止有些不雅,我一边走一边用右手旋转著拿在左手的阳伞的伞柄。脚下的马路像一张白色画布,阳伞投下的圆圆的阴影在上面跳著舞。

  果然,三越百货店马上进入了我的眼帘。穿过店堂,来到地下,朝地铁走去。有人说百货店是老百姓的宫殿。说得一点也没错。三越百货店的地下通道明亮、辉煌。

  可是,当看到检票口的时候,我大吃一惊。孩提时那令人怀念的、哐当一声转个圈的「挡路棒」没有了。怎么回事?

  答案呢──从开设的售票处和张贴的价目表可以想像。

  票价好像刚刚改过。到上野广小路五分,上野八分,浅草一毛。分得很细。

  ──明白了。

  生意就是竞争。既有市营路面电车,又有公共汽车。和大家觉得稀奇的时候不同,地铁也已经不再是「游乐玩具」,而是「交通工具」了。如果还实行一毛钱的统一票价,顾客就会敬而远之。这样一来,那检票口的机器也就派不上用场了,只好当作废物扔掉。

  啊,话虽如此,可是对我来说,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我对地铁的印象,让我感受遥远的纽约的那个「机关装置」,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有些浦岛太郎,或者《李普大梦》【校注:应该是指美国小说家华盛顿‧欧文小说Rip van Winkle,通译为《瑞普‧凡‧温克》】的感觉。做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睁开眼睛面对现实吧──就像有人这么告诉我一样,让人感到几许寂寞。

  就这样,推测阿巧乘坐地铁的理由之一消失了。但是,脑子里闪过阿巧坐地铁的念头还有其他的理由,极其简单、明快的理由。

  我买了票走进月台。进入眼帘的,当然只有对面的月台,因为我的视野并没有扩大。

  不是别的,就是它!

  市营路面电车和公共汽车的网站从四面八方都能看到。土生土长的、认识的人多。这对阿巧来说,可能有心理压力。

  而且,周围都是墙壁的地铁没有黑夜。对于第一次深夜一个人外出的阿巧来说,跟站在黑暗中的室町公交网站比起来,地铁应该更有安全感吧。

  ……理由说得再多,可终究还是一种不可靠的推测。但是对于认准了就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我来说,我似乎看见了那一天站在这个月台上的阿巧的身影。

  不一会儿,从那个朝著深不见底的黑暗张开大口的洞穴里,伴随著隆隆的声响,黄颜色的电车驶出来滑进了月台。

  第十一章

  休息日的上野公园,不管什么时候来都非常热闹。

  我头戴一顶用带子在颚下系住的蓝色女帽,身穿西式套装。在这种人多的地方,我可没有转动阳伞。

  我朝西乡的铜像致意后,从小松宫亲王的铜像前走过,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向动物园方向走去。我并不是要进到动物园里面去。因为阿巧的日记本上提到了狮子,所以我至少也得从动物园门前走一趟,而且心里还抱著淡淡的期望: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呢。然而,尽管耳朵里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叫,从我的身体里渗出的却只有汗水,而不是智慧。

  我正打算从二本杉原往和贝琪小姐约定的汇合地点走去的时候,有一个女孩从前面朝我靠近。

  「……姐姐。」

  声音带著忧伤。我环顾左右,没有看到姐姐模样的人。这声音是在叫我。我停下脚步。

  少女穿著一身褪了色的大花纹夏季单和服,一条比一般的腰带要窄得多的细布带高高地系在胸部,看上去显得有些滑稽。女孩咚咚地拖动木屐,又向我靠了靠,说道:

  「买本图画书吧。」

  这么说来,女孩的确抱著一摞薄薄的书本。大概是什么地方的处理品吧。虽然五颜六色的,却并不让人觉得精美。

  尽管如此,我之所以没有怎么感到厌恶,可能是因为那少女看上去一副聪明的模样吧。

  「我家里……妹妹和弟弟还饿著肚子躺著呢。」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派家徒四壁的荒废景象。

  「四本一毛钱……」

  听女孩这么一说,我心动了。一毛钱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如果能帮助这孩子的话,我愿意出这一毛钱。可是图画书我不要,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卖得掉的话,还是卖给别人吧。不过,如果只给钱的话怕是不礼貌吧,会伤孩子的自尊心的。

  ──看年龄,正好和鹤之丸的阿巧差不多吧。

  就在这时,一个好主意浮上心头。

  「那,姐姐呢,现在正在查一点事情。如果你能回答我的问题,我就给你一毛钱。」

  少女怀疑地皱起眉头,大概以为我是来取缔商贩的人吧。我急忙把话说下去。

  「──在上野这个地方,你有没有听说过『狮子团』这个名字啊?」

  当然,只要回答说「不知道」就行,本来就只是为了给钱的方便。

  少女有些茫然地眯起眼睛,低下了头。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思考著什么。不一会儿,就像跷跷板的一头弹了起来似的,少女猛然抬起头来说道:

  「桥那边,有一个供著狮子的神社。」

  「哦?」

  「一到晚上,就有一帮人聚在那里。」

  这话可不能置之不理。

  「桥在哪儿?」

  「啊──跨过国有铁路线的那座桥。」

  从科学博物馆、学士院再往前一点的地方,确实有一座那样的长桥,记得叫两大师桥。那不是架在河上的桥,而是为了跨越现代的大河──几条并排著的铁路线而架设的。

  「小孩子们也来吗?」

  「嗯,也有小小孩。」

  少女用天真无邪的语调继续说道:

  「──就在附近啊,要去看看吗?」

  我犹豫著问道:

  「没有不三不四的人吗?」

  「大白天的,就只有神社里的神宫和女祭司呀──给一毛钱我带你去。」

  我想起来还没付钱。给了说好的一毛钱之后,少女在前头像鴴鸟【校注:鴴(Plover),鸟纲鴴形目鴴科,羽色平淡,翼和尾部都短,喙细短而直。足细长,有前趾无后趾,适于涉水】嗖、嗖、嗖地往前行进一样,灵巧地避开人流,迈开了脚步。我像被系上了一根看不见的绳索一样跟在后面。

  穿过从山下通往谷中的马路,右手边通向又长又大的两大师桥,左手边的那一头是帝室博物馆。我手搭凉棚,朝博物馆方向望去。

  贝琪小姐好像还没来。

  「这边,这边。」少女向我招呼道。

  第十二章

  只不过穿过一条马路,就像晴天突然变成了阴天一样,从热闹的人群来到了一片寂静之中。

  少女走在前面,拐进一条窄窄的弄堂。一个转身,回头看了看我说:

  「就在前头。」

  那口气里没有丝毫的犹豫。受其影响,我不由自主地从弄堂口踏入了这条铺著石板的小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帮看起来就像住在这一带的穿西式服装的女孩跟在了我的身后。所以,我感觉这儿也不完全是人迹罕至的偏僻地方。

  来到大约走了二十步的地方,少女把手伸向嘴角边,后脑勺向前倾斜下去。像鹎鸟【校注:鸟纲雀形目鹎科鹎属,这里可能指的是白头鹎,即我们常说的白头翁】鸣叫似的声音在空中回响了几次。那是少女把手指放进嘴里在吹口哨。少女放开手,看著我说:

  「吹得不错吧。还会吹很多呢。」

  那张脸看起来比刚才老成了许多。那变化之快不禁让人心里一惊。

  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跟在我后面的女孩们,照常理,应该超过我走到前面去才对。然而,情况却并非如此。这些女孩紧贴在我的背后和两侧,人数有四五个。

  「喂,过来呀,姐姐。」

  少女一边说一边把那摞图画书递了过来。女孩中的一个上前接了过去。少女用空出来的两只手整理了一下腰带的位置和领子周围,挺直了身子。那种平和、天真的感觉已经毫无踪影。

  我被她的气势所压倒,儍里儍气地回答道:

  「──不。不用了。」

  一个穿橘黄色裙子的女孩露出一嘴龅牙说:

  「她说不用了。奇奇。」

  看来少女的名字叫奇奇。

  奇奇说:

  「你看,这些人都是女祭司。」

  「……祭祀狮子的神社……」

  奇奇露出一副像看珍稀动物似的表情说道:

  「──姐姐呀──你是白痴啊?」

  我自己也意识到了我有多蠢。我的左右胳膊被人从两侧抓住了。能够推开她们逃脱得了吗?当我转过这样的念头时,一把细长的小刀顶到了我的眼前。

  「喂,我们到前面谈谈。」

  「……谈什么?」

  「暂且先谈谈给个五毛钱什么的……怎么样?」

  「要钱的话,全给你们。」

  「哼,多得用不完吧。」

  「没多少钱,你们不要失望。」

  奇奇伸出手,一把夺过我的阳伞,收起来,像扛一支渔竿一样搭在肩上。然后,用伞啪啪地敲著肩膀说:

  「不够的话有不够的办法──付钱的方法可多著呢。──你不知道吗?」

  女孩们像一下子打开了笑盒子一样轰地笑了起来。

  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头上特别地热。连嗓子深处也像被这太阳晒过似的没有了水分。为什么不喊叫呢?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可就是发不出声音来。

  横侧里也有一条弄堂,从那里慢腾腾地走出来一个戴一顶土黄色鸭舌帽的高个子男人。奇奇说:

  「你看,神宫来了。」

  大概刚才的口哨是个暗号吧。看来前面就是集合地点了。

  那男人看了我一眼,发出一声哎呀呀的怪声。

  我被顶著脊背抓著手臂又走了几十步。右手边好像是寺庙的围墙。一棵山毛榉的大树从里面伸出树枝,撑出来一片阴凉的树荫。我被命令背靠著抹著灰浆的粉墙站在那里。四周一片寂静。

  「好像是有钱人家的女孩儿吧?」男人说。

  「谁知道呢。谁叫她一个人闲荡的。」奇奇的语气变得像个男人。

  「嘿。」

  「说不定只是一个摩登女。要是这样就好了──对有名头人家的浪荡女下手。条子会动真格的。」

  奇奇的年龄越来越让人吃不准了。不过,有一点可以明白,统领这帮小姑娘的看来就是这个身材矮小的女孩。

  「老爸不会是侯爵大人吧。」

  男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今年春天,我们学校里的一个侯爵家的千金小姐离家出走,在社会上曾经轰动一时。那是一起令人难于置信的事件,那位千金小姐在失踪的半个月时间里,竟然在浅草做起了女招待。

  「华族的千金小姐,怎么可能一个个都在外面闲逛呢?」

  「那倒也是。」

  「不管怎么说,先问出什么来头再干活!说不准是个有说道的主儿。可不能蛮干一通,引火焚身──吓人的事可不干。」

  「喂喂,奇奇,别说得这么窝囊啊。」

  奇奇的声音尖厉了起来。

  「你说什么?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不是我吹牛,我可是活诸葛。我只是不像你那样,没个正经地口水哗哗的罢了。」

  「嘿嘿,还是那么厉害吶。」

  男人的手指伸向我的颐下。「颐」这个字是在《浅草红团》中第一次看到的,从上下文来看,指的是下巴的意思。在小说里,用手托起颐后的下一个动作就是接吻。对于小说中的场景,我可以像在上野动物园观看笼子里的狮子一样,冷静地感受自己怦怦的心跳。可是碰到真的被托起了下巴,我已经感觉不到恐惧与屈辱,只是头晕目眩,眼前一片发黑,连「住手」二字都喊不出来了,膝盖像筛子一样颤抖。

  「这漂亮的脸蛋,真让人受不了。嗯哼,还拿可爱的眼睛看著俺呢──奇奇,你掐死过小白鼠吗?」

  「别说恶心的。」

  「温温的,在手里头呀,像颗白色的心在怦怦地跳。掐著它的脖子一使劲,那双赤红的眼睛啊──就是用这种眼神看著俺的吶。」

  男人凑过来盯著我的脸说:

  「──俺吶,和这妞出去游玩游玩也行啊。」

  「哼,要是给逃走了的话,我这脸就丢大了。想一个人占便宜,门都没有!」

  说到这里,奇奇把食指贴在嘴唇上,然后用左手朝著墙壁做了个甩手的动作。女孩们把我转过来,背著身摁在粉墙上。我的额头顶在了灰浆上。荫凉处的墙壁,传来冰凉的感觉。

  奇奇挨近我,把小刀贴近我的侧腹部。

  「别动!不准转过脸来,也不准发出声来!」

  好像有人来了。耳朵里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不慌不忙地听上去很悠然,和我胸中疾捶儿打鼓似的节奏形成鲜明的对照。

  据说在纽约,三丈之内没有人的话,就会有人叫你「举起手来」抢你的钱。那个人肯定会走近到三丈以内吧。可是,明明看见了却装著没看见,也是世上常有的事。朝这边走来的人啊,至少去帮我报警吶。

  我已经没有时间的感觉,觉得自己永远处于同一状态下。所以,当事态突然发生变化的时候,就像突然更换了电影拷贝一样,感觉飞入了另一个世界。

  耳旁响起击打什么东西时发出的沉闷的声响,还有金属物体弹落到石板上的声音。围在我身边的女孩们一溜烟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飘过来一阵熟悉的香味。

  一个声音说道:

  「──小姐。别宫在您身边。」

  第十三章

  我一边缩著身子躲向贝琪小姐身后,一边回头看去。

  两个女人屁股著地跌坐在那里。奇奇摀著手。小刀像一条鱼儿一样掉落在石板上,明亮亮的刀尖还在颤巍巍地晃动。贝琪小姐紧握手枪,枪口毫不含糊地对著男人的胸口。

  我不由得叫了起来:

  「别打死他!」

  听到我的叫声,男人瞪大眼睛,跌跌撞撞地慌忙后退。

  贝琪小姐的声音低沉地响起:

  「对这位小姐下手,是没你们好果子吃的!」

  奇奇抚摸著手背说:

  「你瞧瞧,我不是说了?──果然不是一般的小妞。」

  男人歪著嘴说:

  「你,你倒是说得轻巧!喂。」

  「真没用!你还是男的吗?反正要死的时候躲不了。慌什么!」

  「闭嘴!好像跟你无关似的。」

  「又没说跟我无关。可有什么办法?──这个人,我们就是七个人也对付不了呀。──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小姐当人质,可是对方早就料到了。没了挡箭牌,我们就已经输了。」

  男人虽然耳朵听著奇奇的话,可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贝琪小姐。贝琪小姐的气势把男人镇住了。

  「喂,我们认了,你把那危险的家伙收起来吧。我会让她们退下的。」

  「开什么玩笑!」

  奇奇勃然大怒:

  「──让你们退下的是我!轮不到你来指挥。喂,大家散了。」

  奇奇弯下腰,拾起小刀。贝琪小姐警惕地注意著对方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

  「不好意思,烦扰了。」

  奇奇匆匆低了一下头,自己殿后,带著同伙朝弄堂深处跑去。

  贝琪小姐拉著我的手说:

  「小姐,我们赶紧到热闹的大街上去吧。虽然我想他们不会带了帮手再来,不过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我点点头跑了起来。刚跑出弄堂,我啊地叫了一声。

  「您怎么了?」

  「我的阳伞给拿走了。」

  「那就当买个教训吧。危险的陷阱挖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这下您知道了吧。」

  「这真是个教训啊。对不起。」

  要不是贝琪小姐来了,真不知道现在会怎么样。虽然是大夏天,我还是感到脊背上一阵发冷。

  「本想至少也要把为首的交给员警。可是,保护小姐是首要任务。只能这样了──」

  我只能一本正经地回答:

  「是。」

  「不管什么事,麻痹大意就没好事。」

  贝琪小姐穿一身蓝色上衣,没有穿白麻制服,也没戴制帽。这样的打扮,从远处很难认出来。打扮得带点男孩子气是城市里的流行。这身打扮让人以为是「一个剪短头发的摩登女郎」。

  「从哪儿开始跟著的?」

  「从三越百货店。」

  「啊……」

  「别宫也有别宫的职责。叫我走开我也不能那么轻易地离开。我把车子停在鹤之丸的前面后就追上来了。」

  「那件上衣呢?」

  「我准备的。」

  「──你料到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

  「是的。」

  因为要把手枪皮套给隐藏起来,所以即使在大夏天也需要穿上一件薄薄的上衣。脱下帽子,披上一件不同颜色的衣服,转眼之间就化装好了。人穿上制服,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变成一个「看不见的人」。但是,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以为「一直穿著制服」的人,「突然不穿制服」,也是掩人耳目的一种有效的手段。

  何况捉迷藏的对手又是像我这样的糊涂虫,大概不费吹灰之力吧。

  「如果您径直走向上野的碰头地点的话,我就在那里现身。准备好低头道歉的。我这头不值钱──道歉后拦一辆街头计程车再回到鹤之丸就行了。」

  「那倒也是啊。」

  我对自己的「侦探」情况做了说明。其实也无非就是向奇奇打听「狮子团」的事,轻易地中了圈套──仅此而已。

  「──狮子团?」

  「是的。」

  贝琪小姐正准备拦计程车,这时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说:

  「您首先去了鹤之丸,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我讲了阿巧的事。

  「碰头地点也因此而定的吧。车子要停路上的话就停美术馆附近──」

  「是的。」

  阿巧就是在那一带被收容教育的。贝琪小姐眯起眼睛说:

  「在上野提到狮子的话──」

  我毫不迟疑地说:

  「动物园?」

  「可是啊……」

  贝琪指著马路的前方说道,

  「……您知道,帝室博物馆正在施工,入口处靠近美术馆。」

  我点点头。这还用说?原来的主馆在大地震中倒塌了。新修的主馆今年春天举行了上梁仪式。外观基本上已经好了,但离完工看来还需要一些时日。

  目前展览放在表庆馆举行。这幢建筑,在前所未有的摇晃中也没有遭受破坏。现在要是说「去帝室博物馆」,那就是指表庆馆。

  因为在施工,所以正门留给了相关车辆进出。参观者使用靠近谷中的临时出入口。

  贝琪小姐说:

  「我们顺便过去看一下好吗?」

  第十四章

  进了门,穿过树丛,靠近表庆馆的入口时,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样?」

  贝琪小姐语调平静地问道。我点头说:

  「……原来还有这个啊。」

  表庆馆是明治末年竣工的宏伟建筑,中央有一个圆形拱顶,威风凛凛,睥睨四方。在通往大门口的台阶的左右两侧,两座竖立著的威武的鬃毛狮子像傲视空中。从这边看过去正面右侧的狮子啊地张著嘴,左侧的狮子哞地闭著嘴。

  这对有些泛白的铜绿色的狮子,我以前从这儿走过时看到过好几次。

  我登上像桃花节摆放偶人的陈列架一样的台阶,靠近右侧的狮子像,伸出手去。虽然样子不雅观,不过一只脚踩在石阶上踮起身子,手总算够著了狮像的青铜底座。

  贝琪小姐温和地说道: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狮子团我不知道,不过,这儿的狮子却是确确实实地坐镇在这里。」

  一点儿也没错。

  「就是啊……」

  「美术馆周围也大得很。我不知道阿巧少爷是在哪里被收容的。不过,对有些地方来说,『美术馆一带』也就是『博物馆一带』。」

  这么说来可能性又多了一个。可是,这是不是向前迈进了一步呢?

  「即使我们假定,阿巧日记本上写的『狮子』就是这儿的狮子,可是我们还是一头雾水啊……因为,如果想看的话,白天来不就行了吗?」

  贝琪小姐乾脆地回答道:

  「是啊。」

  「而且呀,据说阿巧先是写了『浅草』两个字,然后用线画掉的。这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是狮子团的话,可以解释为『集合地点从浅草换到了上野』之类;如果是活著的真狮子的话,可以解释为『不是花屋铺的,而是上野动物园的』之类,可以有多种解释吧。可是,在浅草──没有表庆馆呀。」

  「可是啊……」

  贝琪小姐一边说一边露出跟刚才相似,且更加饶有兴趣的神情。

  「小姐,过了两大师桥,浅草就在眼鼻子底下。我们往前走一走怎么样?」

  「当然……可是,我好不甘心哟。」

  「不甘心什么?」

  「因为,贝琪小姐已经明白什么了吧?」

  「可是,那个是小姐您没法注意到的事。」

  「是吗?」

  「是的。说起浅草,小姐您大概只知道观音菩萨的?」

  「那是的呀……」

  按照我们学校里教的,浅草那就是妖魔鬼怪的世界。除了可以参拜金龙山浅草寺之外,其他地方都是禁止去的。虽然通过看书看报也知道花屋铺是个怎么样的地方,但却并没有实际的体验。

  我在去年夏天也曾去过一次不在闹市区的隅田公园,但那一次几乎是唯一的例外。浅草是一个比实际距离远得多的地方。

  「不用走路。就请您从计程车的车窗看一样东西吧。」

  贝琪小姐这样说道。

  我们在外面的马路上拦了一辆车,从下谷区前往浅草区。不一会儿,计程车驶入一条行人众多的马路。

  「那儿就是花屋铺。马上就到入口处了。注意看大门上方。」

  有名的游乐场近在咫尺。不过,虽然来往行人有所增多,却没有像想像的那么拥挤。我原以为,那么有名的花屋铺前面,肯定是挤得个水泄不通。

  要是在低的地方,可能给马路上的那些男人的巴拿马草帽和女人的日本发型遮挡住了看不清楚。幸好是远远高出行人的头顶,在二层屋顶的地方,所以从车窗仰头望去也看得很清楚。

  ──浅草的狮子。

  「就是那个吧。」

  「正是。」

  花屋铺的大门看起来像售票处一样。因为只是从前面经过,所以不知道具体情况怎样。不过,反正不是一般的门柱,顶部看上去相当地宽。

  从左右门柱的顶上,硕大的狮子像俯视著众生。

  第十五章

  计程车从花屋铺向室町驶去。我对贝琪小姐说:

  「帝室博物馆和花屋铺,这两个地方都是大东京导游手册上必定收录的名胜啊。是上野的狮子,还是浅草的狮子?──这么相提并论也不奇怪。」

  「──樱花如云传钟声,上野浅草浑不分。」

  「听到过。」

  「芭蕉的俳句。」

  我一边在心里篡改芭蕉的俳句──「夏树青葱忙探狮,上野浅草谁人知」,一边问道:

  「马上就想到了吗?」

  「是的。因为小姐您坐地铁了。」

  「嗯?」

  「出来的地名不只是上野和浅草。阿巧少爷住在哪里?」

  「……室町。」

  「如果用地铁站名来说的话呢?」

  我恍然大悟。把「三越前」、「上野」、「浅草」排列在一起,说到「狮子」的话,事情立刻就见了分晓。

  「三越百货店的狮子!」

  这可是从小就熟悉的。来总店的时候,有时甚至会特意跑到正门入口处,去摸那青铜的脚。

  据说是模仿伦敦特拉法加广场上的狮子像做的。刚听说的时候,我还想──狮子不是莱昂吗?怎么叫特拉呢?特拉就是老虎【日语中老虎称为TORA,谐音特拉】,明明是狮子,干嘛叫老虎?──所以印象很深。

  「对。可以说现在狮子已经是三越百货店的象徵了。就像寺院山门前的哼哈二将一样坐镇在那里,每天都在迎接客人的到来──三越的历史从江户时代创业之初算起,已经有二百五十多年。跟这悠久的历史相比,狮子还只不过是新来的,但是给人的印象却特别深刻。」

  「可是为什么百货店要摆狮子呢?」

  是不是有什么来由啊?

  「听说三越的上层头面人物特别喜欢狮子……」

  「嘿,就这么决定的呀?」

  简单得出人意料。当然,这里面应该包含著对百兽之王的种种感怀、心愿吧。

  「是的。听说还给他自己的孩子取名叫『雷音(LION)』呢,汉字写出来就是打雷的声音,读起来就是英语的狮子──而且青铜像是可以铸造复制的。现在还只是摆放在总店,说不定以后银座、大阪以及各个地方的三越百货店门口都会有狮子守护。」

  那样一来的话,肯定会越来越让人说到三越就想到狮子,在三越与狮子之间画上等号吧。

  「门口的狮子──确实,由一条地铁线清晰地连接了起来啦。」

  「那也就是说,这些地方都在阿巧能够去的范围里。」

  「画掉了浅草,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

  贝琪小姐没有给出答案。于是我就根据刚才走马观花看到的情况说道:

  「花屋铺的狮子,根本就构不著手。」

  那高度即使有梯子也难够著。

  「对。」

  「剩下的两对都能轻易地摸到。帝室博物馆那边稍微高一点,不过要是男孩子的话,很容易就能爬上去。只要人……」

  说到一半,我不由得朝贝琪小姐看去。贝琪小姐若无其事地说:

  「怎么了?」

  「只要没人看见……晚上的话……」

  第十六章

  我们没有直接去鹤之丸,而是先到三越弯了一下。不是为了去看狮子。那里的狮子早已是老相识了。不过还是确认了一下,两尊都张著嘴,都是「啊」像。大概原本特拉法加广场的狮子在「AH!」地吼叫吧。

  话说到三越弯一下的原因,是想买一点礼品。鹤之丸前面的马路较宽,车辆的来往也不算频繁,福特车停在那里应该不会怎么添麻烦。不过,我还是想去打个招呼,表示一下感谢。

  看到一个进口的九连环。一块五毛钱。我觉得与面对难解之谜的现在正合适,而且估计男孩子也会喜欢,就买了下来。

  来到鹤之丸,走进店堂,表明自己是「弓原子爵的侄女」,鞠躬说道:

  「常听弓原姑姑说起。一点小意思,这个给阿巧。」

  鹤之丸的少夫人迎了出来,显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伏下身来道谢。结果到头来,反而是我拿了少夫人送的点心回家了。

  回到家里,当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今天的事情还是让人觉得心里郁闷,差一点想叫贝琪小姐过来陪陪我。

  为了让自己散散心,我来到客厅里,在留声机里放入弗里茨‧克莱斯勒【校注:弗里茨‧克莱斯勒(1875─1962):美籍奥地利小提琴家、作曲家】的小提琴唱片。我靠在长椅上听著唱片,不知什么时候,雅吉哥哥从背后悄悄地靠近我。

  「哇!」

  充满孩子气的学士先生冷不丁地戳了一下我的肩膀,差点把我给吓死。

  「别闹啊!」

  我发出连自己都想不到的声音,随后像被这声音引发了出来一样哭了起来。

  「喂……喂。」

  透过泪眼,看到哥哥一副急得不知所措的样子。

  ──哥哥在为我担心呢。

  这么一想,觉得不好的情绪随著眼泪流走了几分。我哼哧哼哧地擦著鼻子叫道:

  「……哥。」

  「啊?」

  「……哥真好!」

  说著抱住了哥哥。因为像一只逃窜的小鸟一样扑入了哥哥的怀里,所以看不见哥哥的脸。哥哥肯定惊讶得在直翻眼珠吧。少女之心真是难以捉摸。

  ──也许哥哥还以为我谈恋爱了……

  想到这儿,觉得实在好笑,不禁在哥哥怀里笑了个不停。

  第十七章

  松子姑姑打来了电话。

  说是鹤之丸的少夫人说:「实在不好意思。」

  「既然如此,也不是说──作为还礼……」

  「说吧,什么事?」

  「让我见见阿巧,不行吗?」

  姑姑也马上猜到了,「上次的事情,明白了?」

  「──隐隐约约的吧。」

  「最后只剩向本人确认了吧。」

  「不是审问。只是,阿巧可能不想让父母听到的。所以我想,能不能就姑姑您和我、阿巧我们三个人见个面呢?」

  「这样啊。不过,嗯……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吧?」

  姑姑大概在担心是不是和不良青少年团伙有关。我在话筒前摇头说:

  「我想完全不是的。」

  「那太好了。我怎么也给你想办法安排吧。」

  虽然听起来有点像在开玩笑,最终还是松子姑姑花言巧语地把阿巧给成功地邀了出来。

  到上个月为止由菊五郎、幸四郎演出的歌舞伎剧场,从这个月的三号开始上演新派的戏。巧的是,正好上演夏目漱石原作、川口松太郎编剧的《少爷》【校注:《少爷》(坊ちゃん)是日本国民作家夏目漱石的代表性作品之一】。于是就藉此机会,藉口说是姑父突然要去出差,「多了一张票,请阿巧一定要来」。

  不用说,票是专门为了忽悠阿巧出来而特意去买的。对东京人来说,「歌舞伎剧场好位子的票子浪费了太可惜」。这样的说法,实在是非常有说服力的邀请。

  阿巧看得很开心,我也觉得有意思。不过,我瞄准的是幕间休息的时间。我们在走廊里的长椅子上并排坐下后,松子姑姑知道我的心思,马上就不动声色地走开了。

  时间紧迫。我开门见山地说:

  「我要先向你说声『对不起』。你也不喜欢被人问这问那吧。不过,我有那么一丁点的事想问问你。」

  阿巧吃了一惊。那是当然的。只听说过这个大姐姐是弓原阿姨的亲戚,上次还给过一个九连环,可现在却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阿巧肯定在想──莫名其妙的女人。

  「──我偶然听说,你妈妈在担心狮子的事情。听到『上野』、『狮子』这两个词,我脑子里一下子就想到了。」

  这里我做了一些改动,不知道有没有像川口松太郎改编《少爷》那样成功。我继续说道:

  「──你家附近就是三越百货店吧?说起三越就想到狮子。跟三越一样,博物馆那里门口也有狮子。我想你大概是去那里准备对狮子做什么吧?──可能人家会说,『忙著升学考试的人怎么会为那种事特地去那里呢』?可是,如果反过来想,『正因为要升学考试才去的』,这么一想就觉得有些明白了。」

  据说阿巧曾顺嘴说过「都是因为考试鬼门关」。就像使用假名字的时候,一慌神就会把自己名字的一部分用上去一样,人的真实想法往往会在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不是听说有这样的事吗?有的人去偷人家家里贴在门口的名牌,倒不是为了搞恶作剧,而是一种祈祷考试通过的魔法。我想大概就是那种事吧──在三越做了以后,为保险起见又去了博物馆。」

  阿巧眨巴著圆圆的大眼睛,无奈地露出一副认命的样子说道:

  「在三越没成功。所以……」

  果然如此!我在心里拍起手来。

  「是这样啊──那么,到底想做什么呢?」

  「骑上去。」

  「──啊?」

  阿巧被我问得有些难为情地说:

  「骑到狮子上去,悄悄地。」

  「哦……」

  「吓一跳吧?」

  「不是的,松了口气。」

  阿巧诧异地歪著脑袋。我说道:

  「我是担心,要是在上面乱写,或者弄坏了,那可就不妙啊。那可就要给好好地教训一番了吧?」

  「那种坏事,叫我做也做不出来啊。」

  阿巧显得有些委屈地说。

  「骑了狮子考试就能通过,有这样的传说吗?」

  「我不清楚。是爸爸不知从哪儿听来的。」

  「你爸爸?」

  「是啊。前些时候,爸爸半夜里把我叫起来。我还以为怎么回事呢,爸爸说我们俩悄悄地去一趟三越吧。路上黑乎乎的,就听到我们走路的脚步声。走著走著,爸爸突然小声说了一句:『据说啊,只要在没人看见的时候,骑到三越的狮子上去,升学考试就能过关。』」

  「哎唷。」

  「我其实并不怎么在乎有没有灵验,但是爸爸能够这么放在心上却让我很高兴──爸爸平时总是紧闭著嘴巴不说一句话。除了工作什么都笨手笨脚的。这样一个老爸却能够那么尽心尽力地为我著想──到了三越门前。爸爸自己也转过身去,两手交叉地抱著胳膊站在那里,不往我这边看。我赶紧爬上狮子骑了上去。可是没想到,往对面路上一看啊──和远处的一个流浪汉眼睛对了个正著。」

  真不凑巧。好不容易深夜跑出来一趟的。

  「……爸爸没有注意到吗?」

  「是的。爸爸是近视眼,而且朝著另一个方向。」

  「于是──就那么回来了?」

  「是的。被爸爸催著回来了。如果条件是『骑上去时不能被任何人看见』的话,那就是大大的失败。可是爸爸他是为我著想才特地出来的。想到这一点,我怎么也没法对爸爸说:『其实没有搞定。』」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时我只是想:『不说就行了呗。』回家就睡下了。可是,第二天开始却老想著这件事。我明明知道那是迷信。但是,万一要是升学考试考砸了,就会想:『说不定就是骑狮子给人看见了的缘故。』这样的话,那天晚上的事就会成为一种令人讨厌的回忆。爸爸好不容易的一番心意,我可不想那么玷污──当然,只要我努力学习,考试顺利过关就行。就这么点事。我明白──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不管是看参考书也好,翻开笔记本也好──脑子里时不时地想起那天夜里的失败。」

  这可真是可怜。

  「那种心情我理解──可是,既然那样,再去一趟三越不就行了吗?」

  那应该是最最简便的做法了吧。

  「我可不想那么做。骑狮子可以说也是一种祈祷吧。如果说因为出了不吉利的事,可以重来几次的话,不是很荒唐吗?那样的话,就没有权威了,大家就不会重视了……」

  看来阿巧是个认真的孩子。

  「……说的也是啊。」

  「所以,我想,去骑一骑别的狮子就没问题了。那样一来,在三越发生的事也就能够像用橡皮擦掉一样抹去了。脑子里马上想到的是花屋铺和博物馆的狮子。但是,浅草的在门上头,高得都要仰起头来看。根本就爬不上去──不过博物馆那边,只要进到里面,剩下的不就简单了吗?」

  「你是想嗖的一下跑过去,噌的一下骑上去,然后赶紧回来,是吧?」

  「是的。门边上有一小段竹篱笆,剩下的全是下面垒著石块,上面栽著矮树篱。正当我从路对面眼睛扫描过去,寻思著有没有可以钻进去的地方时……」

  那情景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故意厉声说道:

  「『喂!干什么的?』──给叫住了吧。」

  阿巧沮丧地答道:

  「是的……」

  第十八章

  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贝琪小姐。

  「我跟松子姑姑一说啊,她笑了起来,说:『阿巧可真可爱啊。』」

  我正在去上学的路上。贝琪小姐像往常一样一边握著方向盘,一边说道:

  「是呀。阿巧少爷做的事情,与其说是为了自己,不如说是为了不枉费爸爸的心意啊。」

  这和我的看法完全一致。

  「可是啊,为了不枉费阿巧爸爸的心意,接下去该怎么做,比想像的要难呢。虽然事情的真相并不是什么『令人头疼的事情』,但是,阿巧爸爸的处境却很微妙。为阿巧著想进行的『骑狮仪式』以失败而告终,结果将导致升学考试过不了关吶──真的是很难开口跟阿巧爸爸说明的呢。」

  「最后怎么处理的呢?」

  「不了了之……啰。就当没这回事一样保持沉默呗──阿巧只是来看《少爷》的演出而已,又不是为了那件事叫出来的。」

  贝琪小姐稍作考虑后说:

  「那不是挺好吗?只要阿巧少爷过上一段平常日子,他妈妈的担心也就会慢慢地淡化、消解的。不过……」

  「不过什么?」

  「在三越的那次失败,就没法用橡皮擦掉了。」

  的确,那次失败会像玻璃窗上没擦乾净的污渍一样留在那里的。

  「是呀。」

  「那么别宫我就……」

  「哦?」

  「找一块橡皮来吧。」

  「嘿?」

  我不由得发出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当我正想问怎么回事的时候,福特车已经到了学校。

  马上就要放暑假了,上课也静不下来。也有这种因素吧,上课时我一直想著贝琪小姐的话,眼前浮现出贝琪小姐穿制服的背上背著一块巨大的「橡皮」出现的情景。

  一坐进放学回家的车里,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找到了吗?橡皮呢?」

  「是的。买到了一块好橡皮。」

  难道真有那种卖魔法橡皮的地方吗?

  「到底怎么回事呀?」

  贝琪小姐没有马上发动汽车。

  「那么,我先来问您吧。」

  「好啊。」

  「为什么说骑了三越的狮子,考试就能过关呢?」

  哎哟,这问题问得意外,但却直攻要害。所谓──没人看见的时候,那只不过是为了增添一些神秘色彩吧。如此说来……

  「原配?你只是我养的一条狗!」他俊颜森寒,言语恶毒:「……因为征服了百兽之王?获得了最强大的力量?」

  贝琪小姐没有评论我的观点:

  「如果说连是谁最先说起的也无法知道的话,那当然就无法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不过,别宫倒是有个想法。说起『骑狮子』,马上就能联想起来的是什么呢?」

  「……?」

  童话什么的里面有「骑狮子」的吗?

  「普贤菩萨骑著一头白象。」

  「啊……」

  在如来佛身旁有普贤菩萨和……

  「您知道了吗?」

  「三人聚,抵文殊……吗?」

  「是呀。执掌智慧的菩萨。考生常去参拜的文殊菩萨骑著狮子。」

  原来如此──真是让人茅塞顿开!

  「有人想出来,就会有其他人也这么想。『骑了三越的狮子……』之类的话我听也没听说过。但是这种说法说不定迟早会一传十十传百地流传开来吧。」

  说到这儿,贝琪小姐掏出了她那神奇的「橡皮」──求神匾和护身符。

  不管哪一个上面都画著手持宝剑、骑著狮子的菩萨。

  「埼玉县有一座供奉文殊菩萨的有名的寺院,我就赶紧去求来了。复习迎考的时候,心里头有什么担心事可不好吧──幸好您姑姑也知道这件事情。能通过您姑姑请她把这个送给阿巧少爷吗?」

  「好啊,好啊!」

  我欣然答应。

  「骑一骑三越的狮子──如果说那就是模仿文殊菩萨的样子,祈求庇护的话,那么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我想菩萨一定会对阿巧少爷露出微笑的。」

  「对我来说……」

  「啊?」

  「贝琪小姐看起来就像文殊菩萨呢。」

  「折煞我也。」贝琪小姐说著笑了起来。

  第十九章

  昭和十年(1936)夏季停课前的最后一堂课,在七月十九日星期五结束了。次日二十日,在隅田川两国桥下,举行了每年一度的庆祝河上纳凉开始暨祈祷消除水上灾难的焰火大会。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暑假开始了。

  围绕著狮子和地铁的奇异的故事,让我感受到了父母与孩子之间彼此的那份体贴与关爱。而我也正乘坐在家庭这条船上。这条船又正漂流在一股巨大的时代潮流中。

  进入暑假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夜晚的大东京发生了一件前所未闻的事情。

  要说到撕裂漆黑的夜幕令人不安的声音,首推灯火管制演习拉响的警报声吧。

  那种声音,要是幼年时听到,该有多么恐惧啊。造化真是奇妙,让幼小的孩子睡得那么深沉。睡眠之门关得严严实实,把孩子们藏在了里面。

  可是,我已经不是孩子。在那个夜晚,我被一个与警报完全不同的、隐秘的、意想不到的声音惊醒了。

  ──fo──fa──(佛──法──)

  没错,就是这样的叫声。

  夜,无边地黑。时间是约摸两点钟前后吧。

  我从床上下来,匆忙打开窗户。从无底的寂静中,一个声音如同黑夜里的一点亮光一样传来。

  ──fo──fa──(佛──法──)

  这不是幻觉。然而,我感觉还像在梦里一样。

  据说,那鸟只在深山幽谷中鸣叫,连飞近村落也极为罕见。而现在,却正飞过昭和十年夏夜的大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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