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二章 桐生一 十五岁

  企求幸福的人出乎意料的稀少。

  更多的人只是希望从不幸手中逃脱。

  ——摘自《神所放弃的计划书(Reverse Cruz Record)》

  六年前。

  我从前就很讨厌戴眼罩那种角色。

  对时常出现于动画和漫画之中的那种佩戴眼罩或者遮住一只眼的角色怀有厌恶。

  更确切地说,是讨厌喜欢这种角色的人。眼罩角色本身倒还好说,但是看到这种角色就大呼小叫的家伙们,我是真的看不上眼。

  什么萌眼罩啊,什么帅眼罩啊。

  最讨厌没事扯这些的人了。

  只为体验Cosplay而戴眼罩的人——我最恨了。

  别开玩笑了,有种试试自己一只眼睛真看不见。

  我曾无数次这么想。

  至于我为什么有这种想法,理由非常单纯,因为我自己就是只有单眼的人。

  小时候,我的右眼因病失去了视力。

  自那以来,我就只靠左眼生活。剩下的那只眼睛仍有足够视力,日常生活还是没有问题的。

  但这只是从能力上来讲没有问题,从外观上来讲还是有些毛病的。

  失去视力的那只眼睛——样子惨不忍睹。

  因为疾病的影响,眼睛产生了白色的浑浊,看上去十分瘆人。就连上了高中的现在,我都不敢两眼睁开站在镜子前直视自己。

  简单地说——就是很恶心。

  所以我用前发盖住右眼,并总是把右眼紧闭着,以防别人看到。

  从开始在意他人目光的中学时起,我就是这么做的。

  一开始我都是每天戴着眼罩。但是,我很快就放弃了眼罩,毕竟眼罩这种东西比较显眼。

  走在学校里或者道路上的时候,擦肩而过的人经常窃窃私语。

  “是得了针眼吧?”或是“我也想戴一回眼罩呢“之类。

  又或是——

  “该不是中二病吧(笑)”之类。

  每次听到这种话,我气就不打一处来。

  仅仅因为有些人戴眼罩来玩,真正需要眼罩的人就要被嘲笑。

  我完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唉,虽说是接受不了,但也不是要去具体做出什么行动,我倒也知道这种心情只是在钻牛角尖而已啦。”

  我冷静地如此下了总结,然后叹了口气。

  开学典礼和班会都已经结束,现在是高中生活第一天的放学后。我正向教学楼一层的文艺部走去。

  加入文艺部的理由,只是单纯喜欢小说而已。

  最近爱好的是芥川龙之介。

  最爱的芥川作品是《鼻子》

  不过,有件事我比较在意。去文艺部顾问里见老师那交入部申请书的时候,她说了句奇怪的话。

  “……你和他认识吗?”

  里见老师这么说道。我莫名其妙,歪着头表示疑问。

  “啊……不是啊。嗯,唉,算了。这也算青春年华啦。”

  她就接受了什么意义自言自语着,收下了我的入部申请书。

  怀揣着期待与不安,我打开了文艺部的门。

  “打扰了,我是高一一班的斋藤一十三。”

  我鞠了一躬,礼貌地进行自我介绍。好,从现在起才是重点。根据经验,一开始就把右眼的情况说清楚为好。所以现在一定要加以说明——

  我边想着边抬起头来,然后哑口无言。

  在文艺部的部室之中,只有一名男生。他坐在桌边,慵懒地向这边瞧过来。

  偏偏是这个家伙。

  同伴同学,桐生一。

  学号排在我正前面,而且还作了极其有病的自我介绍的那个主!

  冲这事就已经足够让我惊讶了,更别说这位桐生一还带着眼罩遮住了一只眼,让我的惊讶程度上了不少档次。明明他在教室的时候挺正常的什么也没戴呢。

  而且,他戴的还不是那种医院配发的白色方形眼罩。

  黑皮的眼罩。

  眼罩上有着银色的装饰,中间还画着奇怪的图案。眼罩的带子是皮带那样的,整体给人一种十分赶时髦的感觉。

  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用于医疗目的的眼罩。

  怎么想都是——

  “哟,欢迎。你是新人?”

  桐生一以一脸爽朗地笑容向我说道。在教室的时候他一直顶着张扑克脸,所以他这么一笑,让我多少有些惊讶。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向无言以对的我走过来。

  “——!唔啊啊!”

  可半路,他却突然按住眼罩蹲了下去。

  “该,该死……在这种时候……!”

  他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死死地咬紧了牙关。

  “可恶……别疼啊,给我老实点……!”

  “………………”

  “……喂,你快逃……现在,赶快离开我身边……唔……”

  他边摆出忍耐剧痛的样子,边用嘶哑的声音向我说道。虽然口气显得很认真,却边说着边偷偷地侧眼窥伺我的反应。

  ……唉,真的,唉……唉呀。

  这个,完全就是,那啥吧。

  “邪眼的,封印要…………!”

  嗬嗬,开始扯邪眼了啊。

  低头看着痛苦呻吟的桐生一,我感觉我自己身体里流淌的血液都变得冰冷了下来。

  变得太过冰冷,都快变成干冰了。

  反而让人感觉热。

  “……疼啊…………哈,哈。”

  似乎是看我什么反应都没给,变得不耐烦了,桐生一停止了邪眼游戏,站了起来。然而,他似乎仍不准备放弃装模作样,像跑过马拉松一样大喘着气。

  “哈,哈……呼。抱歉……看来封印松动了啊。我可要拜托‘那家伙’再从新做一只眼罩呢。”

  “…………”

  “……让你见笑了啊。”

  他露出自嘲的笑容,带点小忧伤地说道。这种被人看到试图掩盖自己污秽力量的主人公般的反应……嗯。

  在真正的意义上让人见笑啊你。

  “我的名字是雾龙,赫尔德凯撒——啊,不,这个名字不该用在这种地方。你就叫我桐生一吧。”

  “…………”

  “怎么?颤抖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吗?让人头疼啊……我本无意吓你的。”

  “…………”

  烦死了。这家伙真的烦死了。

  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触碰着我的逆鳞。

  他就好像在我的地雷阵上跳起了踢踏舞一样。

  “嗯?咦。你为什么遮住了一边眼睛啊?向鬼太郎的致敬?还是向山治致敬?”

  他走过来,边端详我的发型边这么说道。然后他发现我一直闭着右眼,倒吸一口凉气——

  “……莫非你也是邪y”

  他的话只说到了“邪y”。没准他原本是要说“土豆”,或者又可能是要说“Jagarico”。

  接下来的话究竟是什么,应该永远也不会揭晓了吧。

  判断他想要说的词是“邪眼”的一刹那——我就狠狠地给他了一记膝踢。

  ※“邪眼”“土豆”“Jagarico”的前两个音节在日语中都是“Jaga”。Jagarico是日本零食生产商卡乐B(Calbee)的薯条棒零食。该公司也是著名(?)零食Jagabee(卡乐薯、宅卡B)和Jaga Pockle(薯条三兄弟)的生产商。

  我双手抓住面前这个男人的肩膀,把膝盖使劲向上一踢,正中他身体的中心。我的支撑脚还跳了起来,整体来讲这个也算飞膝踢了。

  “——唔啊!”

  桐生一捂着心窝伏了下去,一边发出比刚才更加真实的呻吟声一边颤抖起来。

  我十分冷静地冷眼看着他。

  不过,大概这算是怒不可遏的感觉吧,我客观地想。

  这是我生来第一次发火。

  看来我是那种发火时反而会变得冷静的那种人。

  “你,你这家伙……”

  我这辈子唯一一次的飞膝踢好像造成了暴击效果,桐生一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但他用包含着及其可怕杀气的眼神死死瞪着我。虽然他的视线让人毛骨悚然,但对现在的我一点也不管用。

  老娘可怒了。

  现在我感觉我都能变身成超级赛亚人。

  我叉腿站直,低头看着他。

  “去死吧!”

  丢下这句话,然后用好像要把门砸坏的力气摔门而去。

  “……啊?你不入部了……我说,现在可还没过临时入部期啊?”

  第二天早上,我到学校之后立刻就到教职员办公室找顾问里见老师申请退部,可她一脸麻烦地这么对我说道。

  “是嘛,那就不叫退部叫放弃入部呗。总而言之,请把昨天我交的入部申请书作废。”

  我冷静地继续说下去,里见老师就撅起了嘴,陷入了思考,懒洋洋地嘟囔着什么“哎呀,申请书我都交给教导主任了啊,麻烦死了”之类的话出来。

  虽然听说她是个新人老师,但是我从这个人身上看不出任何动力或是劲头一样的东西。

  今天我刚到办公室的时候,她还戴着个上书“REM”三个大字的眼罩在那呼呼大睡呢,所以现在大概是带着起床气的状态吧。

  “里见老师,为什么不告诉我现在文艺部只剩那一个人呢?”

  我稍微打听了一下,才发现上一年文艺部所有的成员就都集体退部了。本来文艺部就不是那种比较上心的社团,在原先的高三前辈全都毕业的时候,剩下的成员就全都不干了。

  本来的话,这个社团要休止或者直接废除掉,但就在这时桐生一加了进来,让文艺部继续挺了下去。而里见老师好像也是被校方丢了这么一个顾问的职责。

  里见老师闹别扭似的嘟起嘴来说道。

  “你不是没问嘛,我还以为你知道这么个情况还是想入部呢。”

  “怎么可能!”

  我的语气不自主地就强硬了起来。因为,因为……明知只有他一个人又想入部,这不就像是我对那个男人——

  “——我,我才没有看上那家伙哩!”

  “我还以为肯定是这么回事呢。”

  “才不是!”

  “冷静冷静。我可不觉得这种入部动机不纯洁哈。像足球部的经理那样的,反正也都是为了恋爱目的进去的不是?”

  “也有喜欢足球才加入的好不好!”

  大概。

  话说,已经跑题了好吗。

  “……他,呃……桐生同学是怎样的人呢?”

  我这么问道。里见老师沉吟了一会,然后皱起眉头。

  “你问我我问谁啊,不过肯定不是一般人对吧。”|

  “我觉得脑子进水说什么‘爱好观察人类’的男生不会是什么正经家伙。”

  “这我也同感……可是他虽然举止怪异,但也不是笨蛋啊。他初中的成绩好像特别不错,运动也挺擅长的……你知不知道?桐生在初中时调高都打进全国赛了。”

  “是嘛。”

  挺厉害啊,我觉得。但是,也仅此而已。

  我这种室内派对这种事情一点也不关心。

  “最后他好像拿到了全国第三还是第四,反正差不多那个位置,不过在某种意义上他比冠军还要有名啊。”

  比冠军还要有名?

  “好像在杂志什么的采访里,人家问他‘你为什么选了跳高这种运动?’,结果他回答‘因为天(sora)在那里’。”

  “…………”

  “然后他还特意补充说什么‘啊,sora不是青空的那个空,写的时候在天国的那个天上标上sora的注音哦’。他还留下了像是什么‘我无时无刻不在祈愿着归还天际而飞翔’什么‘能从这个行星(星球)的重力(枷锁)中解放的那一刹那让我如痴如狂’之类的各种名言呢。”

  “…………”

  “结果到最后一小撮人开始亲切地叫他‘杀马特王子’。”

  ……这确定不是在嘲讽他吗。

  话又说回来,果然他还是这种人啊。

  我在这世上最讨厌的人种——中二病。

  “……为什么那人进了文艺部啊,进田径部不好嘛。”

  “天知道。我也只听说过他的事迹,还没和他说过什么话呢。不过我昨天问他为什么不去田径部,他回答说‘我讨厌被人叫做杀马特王子’。”

  他出乎意料地敏感啊。

  也就是说他不是在装疯卖傻,而是真觉得这么说很帅咯。

  原来如此,不怪别人说他杀马特。

  “至于为什么要进文艺部,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真是给我添了大麻烦啊,尽给我整这些多余的活计啊,本来他要不在就休部了呀……”

  里见老师懒散地靠在椅背上,仰起头来看向天花板。然后,她又把视线放回我身上,稍微探出身来,向我问道。

  “我说,斋藤,我倒有句话想问你。昨天你们俩发生什么了?”

  “……不,没什么。”

  我挪开视线,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昨天的事情我都根本不想回忆起来。

  “我去看情况的时候,发现桐生按着肚子窝在地上……”

  “是,是嘛,这样啊。”

  我拼命忍住快要紧张到发尖的声音,使劲游移着视线。

  “他倒是顽固地主张‘八卦的封印式要……!’什么的,没从他那打听到更具体的原因呢。”

  他似乎瞒住了被我殴打的事。他究竟是在袒护我,还是觉得被我这种文科女胖揍很没面子所以没说出来呢。

  “今天他给我打电话,说过了一晚上总算不疼了,上午去医院看过后就来上学。”

  “…………”

  开,开玩笑的吧?我下手有那么狠……大大的有啊。我都用浑身的力量踹他了啊。

  后悔和罪恶感猛然涌了上来。

  怎怎,怎,怎么办……

  要是把人打伤了,可不是一句玩笑话就能带过的啊。我是不是不以为意地干了什么能吃停学处分的麻烦事啊……

  可是——但是。

  果然我还是——没办法原谅他。

  “我倒是不关心发生了啥啊。”

  里见老师边看着冒着冷汗的我,边轻轻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现在还没过临时入部期,是不是再等一段时间再做决定啊?”

  “…………”

  “再过一周,要是你还没改心思,就再到我这来。”

  结果,我还是被她这么说服了。

  不管过一周还是过一年,我的心思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吧。

  一想到要和那种男生共处在同一个社团,我就直犯恶心。

  ……话虽如此,我可是让人受了伤,也许没资格说这种话,没准还应该拎着点心上人家去道歉呢。

  要,要是他家长是PTA的高官,可能我就会被迫退学……要,要,要是他家长是混黑道的,可能我还会被逼着去拍些黄黄的小电影……!

  我持续着越来越严重的胡思乱想,战战兢兢地听着上午的课——

  就在第四节数学课上课的中途,教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进来的人——是桐生一。

  迟到的他并未一脸抱歉地从后门进来,而是堂堂正正地从前门登场了。

  似乎是不满于他旁若无人的态度,数学老师皱起了眉头,但并没有进一步斥责,只冷冷地说了一句“情况我了解,你快点回座位上去”。

  然而桐生一并未遵从老师的指示。

  他毫不理会老师,面无表情地环视整个教室,视线就如同一国之君审视臣下一般居高临下。

  锐利的视线停留在了我的身上。刹那间,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不不,我并没有坠入什么爱河,只不过是吓了一跳而已。

  桐生一一与我目光交汇,便直接向我走了过来。

  “你跟我来一下。”

  他这么说着,粗暴地抓住我的手臂。

  “哎,哎?”

  “行了行了,快点跟我来。”

  桐生一毫不关心我的张皇失措,使劲地拉着我的手。

  就如同在嘲笑哑口无言的老师和同学们一般,他光明正大地拉着我走出了教室。

  虽然真的并非本意——但我想,自己好像有点像被王子带走的公主一样呢。

  茫然不知所措的我被带到的地方,是教学楼的屋顶。

  楼顶上摆放着细心修剪的花坛和充满手工感的长椅,看来这个地方是向学生开放的。

  “你,你,你想干什么啦!”

  我断然决然地说道。因为感觉在他面前示弱可就没面子了,我就努力装出大无畏的口气,可声音却完全紧张得尖细了起来。

  “要记恨哇,窝,我可是早绰……不对,找错对象好不啦!”

  ……太紧张了吧我。

  简直就是那种越说话越像小人物的BOSS角色一样。

  桐生一靠在屋顶的围栏上,一语不发地抱起胳膊。来到这以后他就一句话也没说过。

  ……拜,拜托说两句话成吗,一言不发很可怕啊,一言不发。

  他到底要对我做什么哦,难道要被他胖揍一顿吗……

  还是说该,该不会要对我做出性相关的事情来?

  在这里干的话……是叫青姦来着……?※Outdoor Sex

  “…………”

  桐生一无言地放下了手腕。仅仅如此,我就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摆出好像中国拳法的姿势来。

  他在两腿发抖的我面前慢慢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今天我去医院了。”

  “所,所以又怎么了!?被,被女生打进医院,你还真没出息呢!”

  “照了X光发现肋骨折了两根……“

  “…………”

  “现在打了石膏,还吃了止痛药,所以没什么事。昨天晚上可是疼得一晚上都没睡着啊……”

  “……对不起!”

  我用音速低下了头。

  虽然我下定决心决不和他道歉,但这个决心还是轻而易举地就被摧毁了。你看……因为这已经不是一句玩笑话就能带过的了啊。

  这是骨折啊。

  已经受伤了啊。

  已经有伤害罪了啊。

  “……对,对不起,我没有恶意……唯独不要让我拍色色的小电影……”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说的是什么了。

  “……咔咔。咔哈哈!”

  这时。

  捂着肚子一脸痛苦的他,突然忍不住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啊,抱歉抱歉,全都是玩笑。”

  “哎?玩,玩笑?”

  我大吃一惊,他把衬衫提起来露出了腹部。

  里面没有石膏,也没有绷带,只有优美的腹肌。

  “那,那……全都是假的!?”

  “那是当然,你那种程度的飞膝踢怎么可能让我受伤。”

  “……”

  “我的钢皮(Iero)可是历代十刃(Espada)的最高硬度。”

  ※死神,诺伊特拉•吉尔加

  “………………?”

  虽然他说了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不过这不是重点。明白自己被他戏弄的事实,让我感到脸颊猛地发热了起来。

  “你,你居然敢骗我!”

  “咔咔。上当受骗怪不得别人。”

  “~~~~~”

  桐生一冷笑道。我羞得脑子都快爆炸了。

  这家伙到底闹哪样啦!

  心烦!心烦!

  “明,明明只是个吃了我一记膝踢就倒下的杂鱼!”

  想着至少要给他点小报复,我尽情地开起了嘲讽。我这么一说,桐生一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啊?开什么玩笑,就那种小打小闹完全伤不了我分毫,真的,不痛不痒你知道吗。”

  “又打肿脸充胖子!你不是都‘唔啊!’的叫起来了嘛!”

  “才没说大话嘞!我才没那么叫嘞!”

  “哟!杂~鱼,杂~鱼!明明是个男人却那么弱!”

  “……你这家伙,信不信我告诉老师啊!”

  “唔!”

  这可头疼了,这最让我头疼。冷静下来一想,单纯就是我自己是加害者啊。往好说要写反省,往坏说可就直接停学处分了啊。

  该死,这家伙身为高中生还搬出老师做后盾……

  不要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说出这么逊的话来好吗。

  正当我无言以对,咬牙切齿的时候,他却哼了一声。

  “顺便一说,去医院也是骗你的。”

  “哎?可是,里见老师说……”

  “我就是想找个请假理由随口那么一说,你的膝踢可是完全没有给我造成伤害呢。”

  他再三重复逞强一般的说辞。看来他是个不服输的男人呢。

  “……那你今天究竟去干什么了?”

  我这么一问,桐生一便诡谲地上扬嘴角。

  “我去调查你的背景了,斋藤一十三。”

  调查我?

  “你的眼睛——”

  他伸出手指向我盖住的那只眼。

  那只紧紧闭上的眼睛。

  “——说是看不见吧。”

  “…………”

  我并不吃惊。

  我的右眼没有视力,这件事初中时的同班同学都知道,稍微一打听就会了解的吧。

  虽然我觉得他刚到今天就打听到这个程度,行动力也是蛮厉害的。

  “没错,就是看不见啊。这只眼睛虽然能感觉到明暗,但是基本上没有视力,一点作用也没有。”

  我若无其事地说道。

  “啊,可不要给我什么奇怪的同情。我日常生活并没有不便,而且失去视力都是早在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我也不怎么在意了。”

  我的声音淡然而无感情得让我自己都吃惊。

  “这个像鬼太郎一样的发型也是因为想盖住眼睛,毕竟一直闭着右眼显得很不自然嘛。虽然也可以用眼罩盖上——”

  我顿了顿,狠狠瞪着桐生一。

  用能看见东西的那只眼,狠狠地瞪了他。

  “——但我不想被人误解成中二病,所以我不戴眼罩。”

  “…………”

  桐生一一语不发。

  而我继续说了下去——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像你这种中二病人就没觉得不合适吗?说什么眼罩很帅气啊,单眼很时髦啊……说这种话,就不觉得害臊吗?”

  “…………”

  “啊,我倒不是想让你道歉,倒不如说你就算道歉我也不原谅你。我最讨厌眼罩角色了,也讨厌说眼罩角色帅气的人。所以——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了!”

  我握紧拳头,抛出了这一句话,心底翻滚着复杂的感情。

  桐生一一声不吭地听我说完,顿了一顿,然后。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啊?”

  他十分无趣地这样说道。

  “你一只眼睛看不见,和我戴眼罩有什么关系?”

  “……哎?”

  “没有一毛钱关系吧?可你却自作主张地对我剑拔弩张……这不是自我意识过剩吗?”

  桐生一眼神十分冰冷地盯着我。

  “就好比有很多人丧生于恐怖袭击,但刑侦剧以恐怖袭击为题材就能说是不合适吗?有很多人处于饥饿之中,但电视上放美食节目就能说是对发展中国家的冷嘲热讽吗?有操纵火焰的能力者出场的异能战斗故事,就能说是对火灾的遇难者家属欠缺关怀吗?每次死人都跟儿戏一般的悬疑故事,就能说是不尊重生命的体裁吗?军事宅就能说是一群不知道战争如何悲惨的蠢货吗?”

  根本不是这样吧。

  他叹着气这么说道。

  “真要每件事都较起真来那根本没个完吧,眼罩角色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就钻起牛角尖来根本不值。”

  无情冰冷的话语接连被说了出来。

  我感觉我就好像被坚冰的刀刃无数次刺穿了胸口一样。

  “斋藤一十三。你的主张完全只是迁怒而已。”

  “……!”

  “你讨厌什么是你的自由。那么,别人喜欢什么也是别人的自由。不管你再怎么妄想自己受到伤害,这个世界也在自作主张地不停转动。”

  他话语的每一个字都深深扎进了我的心。桐生一用仿佛看穿了自己一样的口气,贯彻着冷静到残酷的态度。

  “世界可没有义务迁就你一个人的心结。”

  我咬紧嘴唇,低下头去。我无法反驳。桐生一的主张——并没有错,他正确得令人无可奈何。

  我明白。

  我当然明白自己的感情不过是迁怒。我的右眼看不见并不是别人的错,所以别人也没有必要来迁就我。

  就算别人喜欢眼罩角色,我也没有批评别人这种心情的权利。

  正如桐生一所说,因为眼罩角色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就闹腾起来,我的心眼太小了。

  但是——迁怒又有什么错。

  讨厌明明双眼健全却非要自己再遮住的家伙有什么错……!

  我使劲咬着嘴唇,咬得都快出血了。不甘的心情让泪水充满了眼眶。

  失明的那只眼睛也流出了泪水。明明是只没用的眼睛,却只会在这种时候主张自己的存在。

  “哦,看起来也不是完全没有用嘛。”

  就在我低下头拼命忍住泪水的时候,桐生一把手向我伸了过来,触碰了我的前发。然后,把从我的右眼——从那只失明的眼睛之中流出的泪水擦去。

  他的动作太过自然,让我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脑子很快就跟上了情况的发展,我一下子就拍掉了他的手。

  “你,你干什么啦!”

  桐生一却只是露出淡淡的微笑。

  “……不,不是完全没有用又是什么意思……?是说能流出眼泪,眼睛就完成了任务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时常闭着眼睛’这种行为,已经成为了你个人的一种魅力啊。”

  他以并非调侃或嘲笑,而是十分自然的口气如此说道。

  “就好像一直在抛媚眼一样,很可爱嘛。”

  “——!?”

  我感觉我的脸要喷出火来;我感觉我的眼睛也要喷出火来。

  什。

  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么……这个男人到底在说什么啦?

  “我说的是正确的,一点也没错。”

  桐生一毫不理会慌了神的我,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正确很多时候都会伤人。人类本能的感情,总是会排斥理性的正确。”

  “…………”

  “比如说,有像‘暴力的漫画和游戏会助长犯罪’那种狗屁不通的理论吧?真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为什么要把现实和虚构搞混呢。我反而觉得作品被那种爱好犯罪的混球们喜欢上才叫悲哀。”

  但是——桐生一如此补充道。

  “话虽如此——人还是没法这么简单地抛开这种感情。”

  “没办法,抛开……?”

  “要是自己重要的人被什么人给杀害了,而凶手正巧迷上什么暴力性的游戏,到时候会迁怒于所有含有暴力元素的作品,这种感情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

  “人类的感情并非理性所能够压制的。就算自己有自己是错误的自觉,该生气的时候还是会生气。没错吧?”

  他征求我的意见,然而我难以做出任何反应。

  我的脑子跟不上他脸色改变的速度了。

  明明刚刚还是宛若寒冰的扑克脸,现在却又变成了太阳一般温和的微笑。

  就好像要包容世界一切一样温暖的微笑。

  “就算你的感情是迁怒,我伤害了你的事实也不会改变。世界不会迁就你的心结——但既然这样,我就迁就一下你吧。”

  所以,我会这样做。

  桐生一这么说着,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什么东西扔了过来。我慌忙接住一看,原来是昨天他戴着玩过的眼罩。

  黑皮而时髦的眼罩。

  而下一瞬间,我瞪大了眼睛。瞪大了左眼吃了一惊。

  虽然今天吃了数不清的惊,但这一次是最吃惊的。

  桐生一——他低下了头。

  在我的眼前,他深深地低下头,保持着那个姿势,十分认真地道歉。

  “让你感到不愉快,真的对不起。”

  我哑口无言,张大了嘴。

  因为我是昨天第一次见到桐生一这个人,所以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人——但是我以为,他是一个绝对不肯向人低头的人。

  我擅自就断定他是个傲慢的人。

  所以,这种男人向自己诚心诚意道歉的状况,让我反而不知所措起来。

  桐生一随后抬起头,看向我手中的黑皮眼罩。

  “……我这辈子再也不戴眼罩玩了,请原谅我……”

  他用充满悲痛的声音——用潸然欲泪的眼神这么说道。

  就好像武士放弃爱刀一般的感觉。

  “………………”

  慢着。

  我说你到底有多想戴眼罩玩啊。

  为什么表情都跟割了肉一样悲伤哦。

  看来对于这个男人来说,这辈子再也不能戴眼罩玩的限制是一种酷刑。他似乎正以受这种酷刑的方式来证明对我赎罪的样子。

  太让人莫名其妙了。

  “……噗,噗噗,哈哈哈!”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笑了起来。一切都太过可笑,让我不由得大声笑了起来。

  动辄迁怒于玩耍眼罩的人,对中二病产生如同过敏一样反应的自己,都已经显得无所谓起来。

  面前的这个男人太过有趣,让我无暇去想其他事情。

  恐怕对于桐生一来说,眼罩和独眼之类的属性纯粹只是帅气而已吧。他完全没有嘲笑别人的意思,而是不屈不挠地走自己觉得帅气的道路,才戴上了眼罩。

  他并不是在玩,而是认真地在耍帅。

  然而,他却向我道歉,承认自己是在“玩耍”。

  看来他不是那种十恶不赦的男人。

  我紧紧攥住他的眼罩,然后十分居高临下地对他说道。

  “真没办法,就原谅你好了。”

  过了一周,在临时入部期结束后,我到教职员办公室走了一趟。

  “哦,那斋藤是要正式加入文艺部了?”

  面对一脸倦怠地如此发问的里见老师,我点点头说“是的”。

  “是嘛是嘛,不错啊。得了,你们先决定谁是部长,毕竟我还得给学校报告呢。”

  “我了解了。不过我觉得应该是一会当部长的吧。”

  “……一,啊。”

  里见老师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你们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一周前那冤家路窄的气氛都跑哪去了。”

  “并不,现在也很冤家路窄啊。因为一他讨厌别人直呼他名字,所以我就故意这么叫而已。”

  “……桐生和你都挺让人莫名其妙的啊。可是你们关系要那么不好,为什么还要呆在同一个社团里啊?”

  里见老师兴趣缺缺地问道。

  “我多出了一个爱好。”

  我挖苦般地说道。

  “爱好?”

  “我多出一个叫‘观察人类’的奇特爱好。所以,我变得想再在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身边观察他一下子了。”

  “……哈哈,这还真是杰作。”

  里见老师轻轻一笑,然后把眼罩拉到眼睛上。

  于是乎,我和一两个人的文艺部活动就这么开始了。

  至于说我们干了什么,我觉得我们这个部什么也没有干过。

  每天两个人一起看书,一起闲聊,到了文化节的时期,就做点类似文艺志一样的东西。讨厌被直呼成“一”的他,最后也慢慢接受了这个称呼,然后他也开始直呼我“一十三”。

  而禁止眼罩的约定,三年以来他从来没有打破过。

  只不过他似乎还是无法在邪眼这点上退让,还是会戴什么圆框太阳镜或是红色的美瞳来耍就是了。

  说来,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后来有一次这么问过他。

  “我说啊,一你为什么想要和我一块呆在文艺部呢?”

  为什么没有把我置之不理呢。

  “我当时要参加文艺部只是个偶然吧?那你不是可以直接就不管我吗?不是不用特意向我道歉,把我无视掉不就好了嘛?”

  别管我这种麻烦的女人,要么独自占领部室,要么召进其他的成员不就好了。

  “咔咔。”

  面对我的疑问,他露出了调侃的笑容。

  “你问这个是想怎么?是故意想让我说什么‘非你不可’之类的回答出来才问的吗?”

  “什,才,才不是!”

  “咔哈哈哈!”

  他满不在乎面颊通红的我,愉快地笑了起来。

  “听好了,一十三。所谓人生,是一部只能读一遍的小说啊。”

  “只能读一遍的小说?”

  “所以我绝不会一目十行,更不会粗略浏览。毕竟不知道哪里会藏着怎样的伏笔啊——我的人生绝对会很有趣,而我会尽情享受这篇故事。”

  “…………”

  “和你的相遇,说不定也是什么伏笔不是吗?那么就让我好好期待一下吧,期待一下究竟我的人生之后会怎样活用你这位角色——”

  虽然他说的云里雾里,但简单概括起来,就是“一期一会”吧。真是的,说话那么拐弯抹角。

  该说他是命运论者好呢,还是该说他浪漫主义呢。

  又或者说——他是个中二病呢。

  总而言之,我和这样的中二病患者共度了三年的时光。虽然一开始只是因为抱有兴趣,但不知不觉地我就和他一直在一起了。

  他举止怪异,令人担心,根本让人看不过去。

  但是,我又不可思议地一直想要看着他。

  因为不想被当做他的同类,所以不想和他一起走。

  但是,我有不知为何想跟在他的身边。

  明明平时一直笑得很开心,却时不时地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漠表情,让人胆战心惊。

  但是,自己又被他的神秘所吸引。

  在共度社团活动的过程中,在无数次心想着这些事情的过程中——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上了一。

  他是我现在进行时的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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