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手术室里有「神医」。
眼前有著已经开胸的病患──
但伤口却几乎看不到血。
而这位老年医师也并未拿著手术刀。
就在前不久,他才刚用自己的手指让患者的身体裂开一道口子,碰到了心脏。
伤口几乎不出血的理由,就在于这位医师拥有的特殊「手指」。
迷宫神群「睡眼惺忪的人偶师拉塔利耶努」──
他的手指受到这个神群的影响,能够自由地让人体变形。
不只是单纯切开皮肤或肌肉,要接起血管、弯曲骨头,去除病灶,也一样轻而易举。
既不需要担心手术刀划出太大的伤口,即使弄伤了也可以立刻止血,如果有需要,连血管与组织形状,他都可以轻易改变。
对他而言,人体与能够自由自在玩弄的黏土没什么两样。
第一次亲眼见识到这种威力的年轻医师,在手术台旁频频发抖。
年老的主刀医师「神医」有乐原纪元,隔著口罩对这年轻的后进笑眯眯地说:
「看,我不就说当我的助手基本上都很闲吗?喔,可是还请把汗擦乾净。」
他说话随和又亲热,但年敲医师仍然脸色铁青,甚至无法点头,看著患处看得出神。
有乐原几乎是哼著歌,用指尖轻轻抚过病患露出的心脏。
心脏有一部分当场裂开,吞没他的手指后,伤口随即愈合。
他就这么将病患心脏的构造性缺陷,名符其实的用「手工」逐一修复。
「这里要这样……嗯?血管很细啊,顺便弄粗一点吧。然后把肥大的部分去除掉一点……」
有乐原的手指,取出了心脏的一部分。
这是针对扩张性心肌病变施行的巴提斯塔缩心手术──将肥大的心室切除一部分的高难度手术,但碰上有乐原的手指,就一点也不困难。即使出了些小差错,他也能像修整黏土工艺品一样,要重来几次都行。
切除肥大的部分后,伤口转眼间就愈合,一颗与手术前形状不同的心脏就此完成。
担任助手的医师与护士,都一直看著他的手法。
他们的眼神有著期待与不安,感动与恐惧,羡慕与敬意,摆荡在各式各样的感情当中。而这场手术当然根本无法作为参考。
但话说回来,他的手术能力也有其极限。
要对病灶进行切除或修整形状之类的治疗是没有问题,但终究无法让内脏本身重生。举例来说,当肝硬化达到末期,整个肝脏都已经变质,他就无法治疗,而病灶位于大脑时,动手治疗也容易引发记忆障碍等等的问题。对于愈合伤口、止血、修整形状等等的处置,他的能力堪称完美,但并非所有疑难杂症都能治好。
在内脏移植也是一样,尽管移植本身进行起来会远比正常的外科手术容易,但终究无法连手术后的排斥反应都加以预防。
他很清楚这些情形,并未高估自己的能力。人们给他「神医」这个响亮的绰号,但他对这个称呼总觉得有点不搭调。
但这些念头想归想,有乐原却在口罩下轻轻吹了声口哨。
「……好,差不多就这样吧。那我要把胸腔闭合了。」
手指从病患的心脏抽出。
尽管溅出少许的血,但有乐原的手指轻轻一摸,伤口就在转眼间愈合。
为了碰到心脏而撕开的肌肉组织,伤处也向磁石互吸似的黏在一起,迅速重生。
断开的血管接成原状,因为碍事而弄弯的肋骨回到原来的位置,连皮肤都在转眼间愈合。
病患身上再也没有半点伤痕。
「那么,后面就拜托你们了,因为针线活我不太拿手。」
有乐原这时才总算把工作丢给了助手群。
助手群的工作很单纯。
就是对靠著有乐原的力量愈合的皮肤,特意用手术刀切开,再露骨地缝合,在病患身上留下不至于显得不自然的「手术痕迹」──
说来就是为了不让病患发现有乐原特殊能力而做的伪装。
神医有乐原站在水龙头前,自在地洗著手。
他的手指没有指甲,没有指纹,也没有关节。和软体动物的触手有点像,但只有皮肤颜色和人类一样。
这种塑胶般光滑的手,对有乐原而言是与生俱来的。
他平常会用仿人类皮肤制成的特殊手套遮掩,但那只是因为动辄引人注目让他烦不胜烦,有乐原自己很中意这双奇妙的手。
有乐原家族当中,有几个人继承了拉塔利耶努的异能,但多半都只有「花几个小时慢慢让伤口愈合」这样的程度。
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像他这样,在几秒钟内就让人体组织变形。而神群拉塔利耶努也不是受到整个聚落崇拜的神,而是安置在有乐原家豪宅中的家族守护神,所以也只有家族中的人会成为这个神群的异能者。
只有牌位大小的一尊小小的药师如来像──这当中一个小小的空洞里,就有著「睡眼惺忪的人偶师拉塔利耶努」像西瓜虫似的蜷曲身体睡在里头。
拉塔利耶努的外观是金色,会发出淡淡的光芒,还有著眷属家族以外的人一碰到如来像就会瞬间昏倒的奇妙特徵,但也多亏了这个特徵,让如来像从未被偷走,长年来都被好好安置在屋里。而行商会从有乐原纪元还小的时候,就嗅出了他的存在。
如今拉塔利耶努已经不在有乐原手里。说是当时的行商会已经予以销毁,但实际上似乎是「遗失」。
有乐原也微微猜到拉塔利耶努的下落,但始终找不到机会出手。
「满月的斐迪南」──这个自以为是迷宫神群守护者的人物,多半和遗失事态有关。虽然没有证据,但在可以想见的几种情形当中可能性最高。
有乐原戴上伪装成人类皮肤的手套,走出了手术室。
病患家属早已等在门外。
「有乐原医师!请问手术……」
病患的年轻妻子仍然满心不安。长椅上则可以看到尚未上学的小孩揉著惺忪的睡眼。
有乐原拿下口罩,笑眯眯地回答:
「不用担心,手术成功了。你先生的心脏已经没有问题。等他恢复意识,可要好好照顾他。」
病患的妻子立刻放下心上的大石,摀住嘴啜泣起来。
「……医、医师……!谢……谢谢您……!」
「好好好。来,你也累了吧,今晚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有乐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急急忙忙离开了。
他走在医院的走廊上,几名心腹医师跟在后面。
「有乐原医师,您辛苦了。」
「这次您的手法也是一样完美……」
赞赏的话语对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毕竟这是我唯一的长处啊。那么,手术时外头可有什么动静?」
有乐原温和地问起。
一名部下以紧张的神情点点头。
「是。在那座『城堡』出现后──我们软禁的羽矢多氏还是下落不明。另外文槻派传来联络,说神竹医师似乎已经投靠宿主方。说他和皓月一起突袭『心眼的心弥』,文槻派还问起他是不是有乐原医师派去敌人阵营中潜伏的间谍……」
有乐原哼哼笑了几声。
「这太离谱啦。别看神竹老弟一副乖乖牌样,其实他可顽皮了……这孩子觉得哪边有意思,就会拚命往那边冲。不过原来是这样啊……既然神竹老弟会投靠对方,那一定就表示对方那边相当有意思啊──」
有乐原的口气中掺杂了少许的羡慕。
部下听出他的意思,加强了语气解释:
「似乎也有可能是被周皓月身上的『将军』之力操纵了。另外,他本人对事态掌握住多少,也是有疑问的……」
有乐原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部下全身一颤。有乐原的手对于知道他有什么能力的人而言,就与凶器无异。
「不用担心,我才不会说『把叛徒全都杀了』这种话。这情形就像甲院派和加姆纳教团一样。虽然起初互相排挤,但没多久就开始出现内贼,最终不是汇入行商会变成一个派系,就是失去首脑而瓦解。既然神竹老弟在他们那边,事情就好办了,说不定他愿意当接洽的窗口呢。」
「但照梦路氏的说法,对方应该明确敌视行商会……」
有乐原露出微笑。
「时代变了,状况也会变,不管对方还是我方都一样。梦路先生还有你,似乎都觉得开战是免不了的……但对方的方针应该是接下来才要决定,皓月也是年纪轻轻却很狡猾。顺便告诉你,在我看来,也没有必要执著于保住行商会。请对方收编我们,在新的环境里考验自己,想来也会很开心……啊,这发言是不是不太妙?就请你忘记喽。」
有乐原像开玩笑一样笑眯眯说出来的这番话之耸动,令部下肩膀发抖。
有乐原现在明确地宣告:「视情况需要,我会背叛行商会」。
他本来就对组织没有感情。只是因为现况下隶属于组织颇有方便之处才会加以利用,要是有地方待起来更自在,他也不会抗拒转移阵营。
但部下有著身为行商会一员的自觉,似乎无法如此轻易地想通。
「您又开这种玩笑……估计对方应该是不到一百人的小规模集团,跟行商会的规模没得比,相信一个月内就会被歼灭了吧。」
有乐原眯起了眼睛。
「这种话你应该等行商会靠著规模差异压倒对方以后再说。如果我们只是一群养肥了的猪,那么不管规模多大,都会被少数精锐击溃。就祈祷包括我在内,行商会还没有堕落到这个地步吧。」
有乐原事不关己地说完,就走进了医院为他准备的专用办公室。
表面上有乐原在这里只是一介医师,实际上则无论院长还是理事长,都是他忠实的部下。除此之外他还暗中执掌数家企业,但他自己不太想抛头露面。
毕竟太引人注目就会减损自由,也会让麻烦事增加。他并不特别渴望名誉或金钱。
治疗病患的身体,对他而言就像是一种兴趣,感觉像解一些简单的益智游戏。再加上能恣意玩弄人体这件事本身,就是纯粹令他开心。
如果可以,他也曾经动起想做点「恶作剧」而非单纯治疗的念头,但始终只在当事人自愿,又或者是为了杀鸡儆猴而进行处罚的情形下,才会实际动手。
有乐原的本质,是个爱作怪的人。
他对有趣的东西毫无抵抗利,一旦发生混乱,更会想从中找出最大的乐子。
把自己要如何行动才会让事情变得「好玩」放在第一优先考量,就是他的特性。
他迅速换完衣服后,开始在专用的办公室听取部下们的报告。
「那么,对已经觉醒的『宝石』查证工作有进展吗?」
「是。在文槻综合病院败走的人马,似乎是碰上了疑似为『骑士』、『拳斗士』和『狮子』的宿主。除此之外似乎另有其他宿主,但能力尚未经过查证──可能有其他不适合战斗的宿主。另外我们推测对方还另有佯动部队,我方的人遇到了『弓箭手』与『猎犬』,这分遣队的指挥官似乎是皓月麾下的莫妮卡,她除了身为宿主的能力,另有欧缪提雷特之力──」
有乐原从容地点点头。
他知道莫妮卡这个女生。她是皓月的心腹,是个能运用爆裂物,自由驾驭火焰的异能者。给予她影响的神群名称是「往营火依偎的老鼠欧缪提雷特」。由于这个神群栖息在欧洲,这类异能者多半隶属于卡迈恩派。有乐原不清楚她投靠皓月的理由,但猜得到多半是被皓月给迷上了。
另一名部下插了嘴:
「报告中提到从爆裂物的痕迹来研判,从红街偷出『玛丽安娜的珠宝盒』这件事是莫妮卡所为的可能性很高。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光是能够打开盒子,也就可以推知她的血统受到了『黄金记忆雕金师立可德利克』的影响。」
或许是因为际遇不同于常人,异能者有著容易和其他异能者建立关系的倾向。
多半都是能力与双亲之一相似,但偶尔也会有同时继承多种神群影响的人出现。甚至还有透过隔代遗传而有古老异能觉醒的案例,这个部分可说就是有著看不见的神之手在影响。
有乐原开始思索。
他的私家兵团,多半都不是能力强大的异能者。毕竟若是能力强大的异能者,根本不会屈就于基层的士兵,而是会渐渐出人头地,成为干部的心腹或干部本身。有乐原的部下当中,羽矢多与神竹就属于这种案例,而他们的战力与基层的士兵有著明确的差异。
要弥补这种差异,就得靠「人数」,以及战术与装备,但这些似乎还是不足以对抗宿主。
这也就表示,这些宿主所拥有的宝石之力,值得有乐原去寻求。
这种情形不由分说地刺激起他的好奇心,而且如果可以,他还希望能将这些战力纳入自己手中。
视情况需要,他甚至想把威力强大的宝石转移到「自己」身上。
(只要杀了宿主,宝石就会被解放出来,附身在附近的其他人物身上啊……)
这个情报是他在干部会议中得到的。虽然消息真假还很难说,而且要是得到太宝贵的宝石,也许自己也会被别人盯上,但年老的他本来就没剩下太多年可活,这件事对他而言是百分之一百二十值得一试。
「文槻综合病院的战斗记录,都留在监视摄影机的画面里。只是还残留稀薄的烟雾,拍得不太清晰,您要看吗?」
有乐原点点头,部下就在他面前掀开了笔记型电脑。
影片档案拍到了一群配备全罩式头盔与防刃防弹装备的战斗部队。
他们才刚攻坚进去,就有个轮廓圆润的巨大黑色身影出现在他们眼前。
突出的耳朵。
黄色的眼睛。
圆滚滚的肉趾。
这个布偶装以粗大的手脚护住一对少年少女,还左右挥动虾子似的尾巴。
有乐原默默看著影片好一会儿。
「……这玩意儿是什么鬼东西?」
「是。这个……似乎是红街中华街的吉祥物黑虎……更正,是『骑士』。里面的宿主也许是布偶装演员之类的人物。」
部下刚回答完,画面中的布偶装就跨上了从自己影子里冒出来的黑马。
有乐原呼出一口气。看来姑且不论外表,这不可思议的能力终究吸引住了他的注意。
(神群给予人类的异能,几乎都是让肉体产生变化、从肉体生成异物,再不然就是对精神面发挥作用的能力。但这种力量反而用「魔法」两字来形容还比较贴切。看样子和我们的能力在本质上就不一样啊……)
有乐原以研究者的角度思考到最后,得出了这样的感想。
画面中的黑马跳来跳去,巧妙地躲开战斗人员的攻击。过了一会儿,一名身穿西装的年轻女子,以及一名身穿训练服且戴著拳击手套的女子,双双加入战局,有乐原的私家兵团转眼间就被击溃。
部下小声对睁大眼睛的有乐原补充说明:
「画面里不容易确认长相……报告上说穿西装的女子,年纪和羽矢多氏一名叫西条雪菜的部下很相似,宝石多半是『狮子』。另一人『拳斗士』,则是一名叫做清家翼的播报员,她不是行商会的异能者,只是平民。」
有乐原连连沉吟。
狮子的爪子连著防弹背心一起将敌人撕裂,拳斗士的手套则连头盔把人一起打倒。其中甚至有人挨了上钩拳,就这么整个人插在石膏天花板上头。
她们的动作的确俐落得超乎常人,但仍然处于只要派合适的异能者就应付得了的等级。只是这个叫清家翼的女子,身体明明应该只是常人,却只因为被宝石附身,就有了如此俐落的身手,确实令人瞠目结舌。
(……我是很想说不可能,可是──这说不定……)
有乐原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可能性。
对于成了这场动乱发端的「黄金记忆雕金师立可德利克」这个神,还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
根据记录显示,皇帝布洛斯佩克特一党从这个神身上得到的能力,未免太多样化了。
(看上去简直像是……直接借用了「神的力量」。)
有乐原终于嘴角上扬地笑了。
部下似乎察觉到情形不妙,微微显得窘迫。
「……这还只是我的推论……」
有乐原合上了笔记型电脑。
「这『宝石』,说不定『就只是』联系立可德利克与人类的终端机啊。宿主就只是透过宝石,让与宝石种类对应的立可德利克之力体现在自己身上。如果说那魔法般的黑马,还有这个叫清家翼的女子突然得到的体能,都不是个人的能力,而是「立可德利克以人类为媒介而体现出来的力量」,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至于布洛斯佩克特那些人的记忆,说不定也不是储存在宝石上,而是储存在立可德利克本体当中。立可德利克就是系统和硬碟,石头则只不过是用来存取的终端机,又或者是个人认证金钥──虽然一百年前应该没有这样的概念,但实现这种系统的『记录者』,想必有著非凡的才能吧。」
部下们以似懂非懂的表情含糊地点头。
他们并未理解有乐原这番话的含意。他们愣住了,只觉得那又怎么样,又或者是认为这种推论有什么意义。
有乐原虽然对他们的愚昧大感扫兴,却仍继续思索。
(如果我的这个推论是对的,那么一将立可德利克杀死或送去异界,宿主们的力量就会立刻全部失效。要收拾这场动乱,也许意外地简单啊……)
当然也还有别的看法。
如果能够掌握住下落不明的立可德利克,而且能够控制他的力量──那么何止是得到和布洛斯佩克特一党同样的力量,甚至有可能获得更强的战力。
这甜美的诱惑,让有乐原脑髓发麻。
要将这些力量用在什么目的上,又要如何运用,对他而言完全不是问题。愈是超脱常轨的强大力量,就愈是有著不容抗拒的魅力。
忽然间部下的手机响了。
「是前线传回的报告。失陪一下……」
「没关系,请你直接在这里讲。」
部下得到有乐原的许可而接了电话,脸色却迅速转为苍白。只看他的脸色,有乐原就理解电话里讲了些什么。
部下讲完电话,当场垂头丧气:
「……是战斗组回报。说我方将集结在港湾地区的宿主方逼入劣势,后来却被迎头痛击,已经撤退。还说有梦路氏和文槻派的介入。说现在现场的海面结冰,还有落雷与龙卷风,简直像是人间炼狱……似乎有多人重伤,还有很多人来不及逃走,在梦路氏的指示下,生存者都正收容到距离现场最近的文槻综合病院──」
部下害怕被追究责任而呆呆站著不动,有乐原反而心情大好地对他笑了笑,然后缓缓站了起来。
看来皇帝的能力,也成功复活,证实了古籍的纪录。
虽然他忙著动手术而没能前往现场,但或许正因为如此,才捡回了一条命。
「请你们在不刺激对方的情形下,尽可能继续收集布洛斯佩克特那帮人的情报。我们眼前的目标,变更为『搜索立可德利克和记录者』,请第一优先找出他们。但是──绝对不可以『杀死』他们,一旦找出他们潜伏的地点,就要第一个通知我。那么我们这就去接回还有治疗受伤的部下们吧。」
白袍飘扬,有乐原意气风发地动身。
又能以治疗的名目,随兴玩弄人体了。这种行为本身就会带给他一段开心的时间,所以他绝对不嫌麻烦。
从某种角度来看,有乐原很照顾部下,部下却随时都很怕他。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出在他施加制裁时从不显露出「怒气」。
旁人看不出他是在生气还是心情很好。尽管部下之中有一些人误会,但有乐原从未在一气之下施加制裁。
他决定是否制裁的基准只有一个,那就是「是否必要」。
假设抓到叛徒,那么只要他认为处罚这个人物会有好处,就会毫不犹豫,面带笑容地这么做。
可能是为了牵制其他派系、可能涉及自身利害、可能是为了加强派系内团结──不同的状况下会有不同的理由,但似乎就是他这种不露怒气且毫不犹豫做出裁决的模样,看在部下们眼里会令他们不寒而栗。
有乐原走出医院,上了部下备妥的车,同时听部下们继续报告事态。
也就是皇帝那帮人与山之内派成员在港湾地区发生的冲突。
这场还有有乐原私家兵团也加入的战斗记录影片,在先前的紧急联络几分钟后送到了。
有乐原在车上,仔细看著部下交到他手上的平板电脑画面。
由于时值夜晚,画面很暗,再加上摄影机的性能也有限,无法连周遭人物的长相都看清楚。
但仍然足以认出结冰的海面上空,飘著一个美丽女子的身影。整个昏暗的画面中,就只有她笼罩著一层淡淡的光芒。
随后就以这名疑似皇帝的女子为中心,无数紫色的雷光有如雨点般落下,还产生了无数龙卷风。
行商会方面的兵马四处逃窜,发出惨叫,周遭的宿主们则大声喝采。
由于摄影者迅速脱身,并未拍到太长的画面,但对有乐原来说,看一眼就够了。
(这种力量……太美妙了……)
有乐原陶醉地看著影片,心中和宿主们一样对这光景喝采。
☽
皇帝对行商会──这场突然发生在港湾地区的首战,转眼间就以皇帝方的胜利作收。
侍立在皓月身旁的羽矢多寿宗,对这样的结果暂且松了一口气。
十和田静枝、月代玲音、月代香恋,以及文槻克蕾亚──场上有著太多他非保护不可的对象了。
但他清楚知道能够安心的时间只有短短一瞬间。
事态不但尚未解决,甚至仍在持续往坏的方向进展。
从他最重视的人都还活著这一点看来,离「最坏的事态」还很遥远,但他也已经焦头烂额,光假定这样的事态就觉得胃痛。
现在──
尽管击退了兼作强力侦察的行商会先遣部队,但此时已经另有一名生力军逼近到他们眼前。
对手是个带著鸟嘴面具,个子虽小,肩宽却很宽的男子。
皓月称他为「燕人张燕」。
这个名字羽矢多也听过。
他是行商会祭夏老派当中最强的几名异能者之一,还传闻是派系主子祭夏老的接班人。
他对皇帝召唤出来的落雷与龙卷风也都不为所动,自在地走来。
实际上,即使被落雷打中,也无法对他造成伤害。
「燕人」张燕是个「就是单纯很强」的难缠异能者。
异能来源的神名为「遥远高岭的小鬼纽伊」──这种神的异能者,以他的一族为主,是祭夏老派的主战力。
这些异能者多半都只是比常人强了些,但张燕或许是受到母亲另为其他神群异能者的影响,得到了非比寻常的异能。
他的身体不靠任何护具,就能够弹开枪弹。
能从皮肤分泌钢铁般分泌物的帕南佐隆系异能者,也能够弹开枪弹,但张燕的防御力远非他们所能相比。
电对他的身体不管用,对几千度的火焰也有著很高的抗性,反过来说即使被泼上液态氮也不碍事。即使拿拆除工程用的大铁球砸上去也打不扁他,甚至能够承受从高处摔下的冲击。
帕南佐隆系的异能者只不过是「披上钢铁装甲的血肉之躯」,但张燕的身体则从里到外都「比钢铁更强韧」。
光是要对他造成损伤就难如登天。
他们这一族也有弱点。
得到力量的代价,就是寿命很短;又因为肉体强韧得连手术刀都划不开,难以进行正常外科手术,也加快了他们短命的倾向。
但话说回来,这个弱点在短期战中没什么影响,而且张燕在这一族中又是极为特异的一个,这个弱点在他身上是否成立,恐怕也很难说。
(这家伙为什么会跑来日本……?)
这就是羽矢多最先产生的疑问。
张燕是祭夏老派的有力人士,极少出国。
静枝觉醒成为皇帝,多半还只是这一两天的事情。皓月用「破镜之城」促使多名宿主觉醒,也还只是短短几小时前的事,他会从中国飞来这里时机实在是太早了。
是碰巧为了其他事情来到日本,又或者是预见这场动乱?无论答案是哪一个,羽矢多为了读出他的心思,以「说书人」的能力凝视他。
张燕的心思立刻灌进脑中,但结果却给羽矢多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动摇。
(……中、中文……!)
从张燕脑中灌注过来的话语,根本不是日语。
说书人的能力,是将目标的心思「化为言语」送进脑中。
若是像皓月这种日语流利的目标,送到羽矢多脑中的思考就可以转换成日语,但碰上只会说中文的目标,似乎就会固定在中文。
这种尴尬的缺点,过去的说书人自己早已清楚掌握。
欧洲当然也有著英语、法语、德语等语言差异。当时的说书人似乎是透过自己去学习西洋各国语言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但羽矢多根本讲不上几句中文。
如果至少张燕会说英语,那么他的心思应该就会化为英语,传进羽矢多脑中,但不巧的是对方似乎完全没有这种外语能力。
面对祭夏老派数一数二的刺客,让他不知所措。
(……不管了!无论是为了什么原由,反正都非得绊住他不可!)
皇帝的能力对于中距离乃至于远距离的多数目标极为有效,但不适合精准攻击近距离的个人目标。如果把周围的人全都牵连进去也无所谓,那自然是另当别论,但这里还有其他我方宿主在。
其中不但有很多人不适合实战,对张燕的能力有著足够了解的人更是少。
只要能让大多数宿主远离这里,皇帝也就不用担心会伤到自己人,能够召唤出更凶恶的气象。羽矢多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他希望将留在皇帝身边的人,压到顶多十个人左右。
羽矢多扯起嗓子,朝皓月与侍立在她身旁的青年医师神竹真悟呼喊:
「皓月,我来绊住他,赶快带不适合战斗的家伙退避!神竹,可以麻烦你支援我吗?」
皓月点点头,神竹也迅速移动到羽矢多身旁。
「司祭,请你带领大家走结冰的海面,回到船上。要留在这里的有近卫兵和枪手……喔,还有玲音,你们也留下来。你看起来满脑子想跑,但是不可以这样喔。」
她的判断似乎也和羽矢多几乎完全一样。而她之所以留下玲音等人,除了为了避免他们逃走,还有另一个目的,那就是让羽矢多不敢不尽全力。
就羽矢多以「说书人」的力量读出的心声,也表示玲音还企图逃走。
他身上似乎有著「记录者」。之所以用推测性质的「似乎」两字,是因为羽矢多未能读到现在记录者的心思。
说书人的能力终究只对「人类」管用。
对于记录者对玲音说过的话,是可以从玲音的记忆中掌握。但对于以另一个人格的形式存在于玲音脑中的「记录者」本身,就没有办法直接存取。
如果他和其他宿主一样,已经和宝石完全融合,就毫无疑问地能够读取,但记录者似乎是刻意避免「融合」。
羽矢多多少能够推知理由。
(记录者熟知宝石的特性,也许是为了避免被『说书人』读出心思……?)
只要不融合,也就不会被「监看者」找到。
如果「记录者」是为了与复活的布洛斯佩克特一党不同的目的而行动,那她真实的心意就很令人挂心。
身穿黑色礼服的「司祭」,在皓月的指示下,靠著伙伴搀扶而开始行动。
她身穿所谓哥德萝莉塔式的服装,看在羽矢多眼里显得十分奇特。而她在先前与行商会的一战中,有请女王发动增幅能力,现在已经筋疲力尽。
此外也有不少人在与行商会的战斗中受到轻伤,众人撤退的脚程绝对不算快。
站到他身旁的神竹小声说道:
「看来得花上一些时间,才能拉开让皇帝能够出全力的距离。我等一下就往张燕身前发射催泪瓦斯,这样可以吗?」
「很好。想来对他很难管用,但只要多少遮住他的视野,让他的注意力转往我们身上就够了。」
张燕耐打得惊世骇俗,「攻击力」却颇有限。
他的拳脚也只是打得穿钢筋水泥,射程只有手脚碰得到的范围,只要小心他作为远程攻击的飞刀,就能以持续保持距离的方式应付。
这种情形下所说的「应付」,指的是「短时间内持续跑给他追」,万万不是指「打得赢」。
与羽矢多并肩的神竹应该也明白这点,这位戴著眼镜的青年医师忿忿地嗰舌:
「一旦他拿出真本事,即使是羽矢多先生,顶多也只能跑上几分钟吧。而且在晚上──」
「只要我和你联手,应该撑得了五分钟吧。靠你啦。」
羽矢多的话并不夸张。
神竹作为异能者的能力,来自于叫做「阴天巡逻烟囱清理者巴尔多尔」的神群。
他能将香菸或毒气纳入自己体内,改变这些气体的成分后吐出。这种能力有点奇特,但应用变化幅度很大,还有著便于调节威力的优点。
再加上他平常就把各式各样的药物当成营养补充食品来摄取,更提升了这种能力在实战中的效果。
神竹做好准备,就像发射吹箭似的,尖锐地呼出一口气。
压缩成乒乓球大小的灰色气体,从他口中发射出去。
这团气体以接近快速球的速度往前进,一路上不断扩散,从乒乓球放大成西瓜大小,喷到了张燕的眼前。
张燕提防地跳开,靠向码头小巷的一边。羽矢多一边跑动,一边朝张燕伸出手。
他的血统「身披藤蔓的僧兵纳修列」的能力,让他能够以自己的身体为苗床来生成植物,并将这些植物化为武器或护具驾驭。
愈是优秀的异能者,愈能快速生成愈大量的植物,但就像人类无法无限流汗一样,一旦使用过度,就会耗尽体力而昏倒。
另外多半是有无光合作用也会有所影响,所以还有著夜间使用会消耗更大的缺点。
说书人的能力派不上用场,自己的能力也因为时段问题而无法完全发挥。
(我是不想说丧气话……但这状况实在让人想到就烦啊!)
带著点迁怒意味从手上射出的植物箭,正中张燕腹部。
并非羽矢多猜对了他的动向。
对于连枪弹都不管用的张燕,植物制的箭自然不可能刺得进去,也就是说,纯粹是张燕判断「连躲都不用躲」。反倒是神竹吐出的气体,让张燕不知道会有什么效果,所以还比较提防。
(反正早知道不会管用。但只要这一下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总不可能无视站在身前的敌对者,去攻击背后的人──然而羽矢多的这个预测转眼间就被推翻。
张燕完全无视于朝他攻来的羽矢多与神竹,高高跃上夜空。
他的跳跃达到四楼左右的高度,接著俯冲跳下的方向上,有著「将军」周皓月。
这时羽矢多听见了他的心声。
『皓月!』
这个充满剧烈憎恨的字眼,无疑是用中文发音,但羽矢多至少还听得懂皓月的名字怎么念。
张燕只看准她一个人扑去,但皓月身旁还有著皇帝静枝与玲音等人。眼看这一扑难保不会把其他人也牵连进去,让羽矢多急了。
「喂!哪有人不理杀向自己的人,劈头就去针对女人跟小孩的!」
张燕的注意不但并未被羽矢多与神竹吸引过去,甚至根本没把他们当一回事。
羽矢多急忙折回之际,侍立在皓月等人身旁的半百警察双手朝天举起。身为「近卫兵」的他,能够伸出一只像压克力一样透明的巨大手掌,可用于进攻,也可用于防守。
向下扑的张燕被这只手掌拍开,眼前总算挡住了这一波奇袭。
张燕在远处落地,身穿袈裟的「枪手」立刻进行狙击,但这种攻击就毫无效用。
羽矢多一边跑向张燕,一边思索。
(他无视我和神竹,只盯上了皓月──)
感觉不像是只把他们当喽啰。
反而像是张燕气得冲昏了头,一气之下冲向皓月。
张燕与皓月之间,肯定有仇未报。
「皓月!你到底做出了什么好事!」
皓月听羽矢多问起,笑眯眯地眯起眼睛:
「我解决了他五个来妨碍我的部下──反正都是些没有户籍的人,根本不成问题。」
羽矢多朝说得若无其事的她鼻梁一歪。
张燕的部下,也就是祭夏老派的实战部队。其中人称「黑孩子」的一群没有户籍的百姓,也占了不小的比例。
由于一胎化政策的影响,第二个、第三个小孩出生后不能报户口。他们由于出身不能见光,无法找到正当的工作,也就必然会成为人口买卖的对象,再不然就是容易流入黑社会。他听说过皓月与张燕都养了很多这样的人才。
只不过,其意义有著极大的差异。对张燕来说,他们是「伙伴」,对皓月而言则是「用完即丢的棋子」。
(虽然山之内派的内斗也差不了多少,但祭夏老派的内情还真严重啊。)
尽管早就注意到,羽矢多仍然重新体认到这个事实有多沉重。
行商会这个组织已经腐败。而想毁掉这个腐败组织的,却是属于更加腐败之一方的皓月,未免太过讽刺,但羽矢多忽然产生了疑问。
(皓月说过要「毁了行商会」……但这真的是皓月的意思吗?还是说──是觉醒的「将军」的意思?)
当羽矢多注意到这个根本的疑问,当场不寒而栗。
皓月当初也许只是为了强化自身派系的战力而寻求珠宝盒,但当她自己成了宿主,这个方针就产生了变化,让她开始怀抱很大的野心。这是有可能的。
他一直以为这场动乱的幕后黑手是「周皓月」……但谁也无法保证她并未受到宝石控制。
(神智正常的人,脑子里是不会冒出打垮行商会这个选择的。皓月虽然残酷薄情,却不是傻子。如果就连开战的动机都是受到宝石影响,那就未免太愚昧了──)
但现在的羽矢多,自然不会有时间细细思量。
近卫兵的手想抓住张燕,但他又再度高高跳起。
神竹朝他的落点吐出放射状烟幕。
无论麻痹毒气还是致死性的毒气,对体质强韧的张燕都不太有用。但遮蔽视野的烟幕则不受体质影响,一律有效。
「羽矢多先生!」
「包在我身上!」
羽矢多中断不相关的思考,奔向张燕的落地点。
皓月与玲音等人立刻空出地方。
羽矢多朝著烟雾弥漫的头顶举起一只手。
张燕从天而降,拿著短刀朝眼底的羽矢多直劈下来。
唰的一声脆响中,刀刃深深陷进「树皮」。
羽矢多的手臂,早已被厚实的木质盾牌遮住。
同时羽矢多更在张燕著地的瞬间瞄准他的眼睛,用另一只手射出植物箭。
这一箭被遮住他颜面的面具挡住。看来这面具外装上是木制,内侧却加了金属。
即使身体连枪弹都射不进,眼睛却没有这么坚固──这就是羽矢多的推测。张燕之所以用面具遮住脸,并不只是因为爱作怪,多半是为了保护为数不多的弱点。
(果然没这么容易啊。可是……既然让我靠近了,我就不会再让你无视我!)
羽矢多以覆盖了一层树皮的拳头,一拳打向张燕的头。
张燕对这铁锤般的一击不闪不避。
这一拳只造成了铿一声彷佛打在一大块金属上的声响,丝毫不形成损伤。羽矢多本以为至少可以打得他身体晃动,没想到张燕若无其事地直接从盾牌上朝羽矢多一拳打来。
先前挡住刀刃的树皮盾牌当场断折,冲击震得羽矢多的身体往后远远弹开。
「唔喔……!」
尽管受到一阵全身发麻的冲击,但总算并未骨折。
羽矢多承受住这一击,似乎对张燕来说也有点意外。尽管听不懂中文,但仍然听见了像是不解的心声。
而羽矢多更不放过机会,立刻用植物藤蔓缠住张燕挥出这强劲一拳的手臂。
藤蔓本身的强度并非特别高,但由于伸缩幅度很大,一旦缠上就意外地很难扯断。这藤蔓不但非常碍事,而且羽矢多还能在紧要关头灌注力道,妨碍他的动作。
张燕在面具下啧了一声。
他戴著铁甲的拳头,呼啸生风地打向羽矢多的心窝。
要是被这足以打穿钢筋水泥的一拳打个正著,当然会性命不保。要用生成的树皮抵挡也有其极限,这一拳多半会从他的前胸穿出后背。
但羽矢多并非束手无策。
他在短短的呼喝声中,让藤蔓缠到张燕脚下,同时往正后方跳开。
受到皇帝先前召唤的风暴与寒气影响,码头上结了薄薄一层冰。
张燕正要追赶,却被藤蔓与冰弄得脚下一滑而失去平衡,导致这一拳挥了个空。
羽矢多不放过这个机会。
他双手一张,猛力甩动从手上伸出的藤蔓。
藤蔓尖端变质为尖锐又坚硬的长枪,分毫不差地从张燕左右两方刺进了他的耳朵。
这种刺穿耳膜,甚至有可能直贯入脑大肆破坏的暗杀招式,是羽矢多跟祖父学来的,也是他极少有机会动用的秘招。
张燕的心声化为哀嚎,传进羽矢多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