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终结于2 0.9

  1

  日子像台风般呼啸而过。

  《2》以疾如风的速度飞快拍摄,我跟娜妲莉的镜头一镜又一镜地拍,前方排满看不见终点的拍摄行程。

  最原小姐没什么改变。她从这部片一开拍——不对,应该是从更早之前就一直以她自身的最快速度不断前进,拖累整个剧组的人绝对不会是她,到目前为止,还是我在扮演拍摄进度的绊脚石。

  虽然已经抓到一点演戏的诀窍,但要维持这种水准必须要事前做好扎实的排练。所以我边拍,边抓紧各个空档私下练习,进入九月后几乎没有回家,每天都睡在片场的角落。我不分日夜努力排练,每天恐怕还睡不到两小时吧,真要感谢再感谢化妆师努力帮我遮住黑眼圈。

  但做了这么多事前排练,我的进度还是比娜妲莉慢上两倍。为了要赶上她,我更是加紧练习。没时间睡觉并没有那么痛苦,痛苦的是每天的时间只有那么长。如果一天能有七十二小时就好了,但恼人的是,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我要花上三天的时间练习,才能练满七十二小时,才能得到三天的基本功,我焦躁不已,坐立难安,为了要镇定自己的心神,只得把自己丢进排练里,练到没时间胡思乱想为止。

  有一次实在困极了,我在片场躺下来,瘫成大字形。

  望着很高的天花板时,我想起一句令人怀念的话。

  那是好几个月前阿部跟我说的: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之所以会想起这件事,或许代表我那一刻很幸福吧。

  不过排练让我累得要死,我连去思考自己到底幸不幸福的时间都没有。

  不到三秒钟我就睡死了,一路昏睡到隔天拍片为止。

  2

  我醒了。天花板好低。

  脑袋还迷迷糊糊的,我努力搞清楚眼前的情况。昏暗的房间、公寓的室内,不是片场。那么,这里是……

  我揉了揉眼睛,起来望着室内。

  哦……原来是之前的事务所。

  脑袋逐渐清醒。没错,这里是电影开拍前使用的那个吉祥寺的事务所。

  这个紫小姐先前用来写剧本的旧事务所,在我们把据点移到大片场后仍继续租用。虽然很少来,但有些东西还扔在这里没整理,所以我们偶尔会在这里进出。

  这里有折叠床,所以我有时候会跑来这里睡觉。虽说租屋处离这里只有五分钟距离,但我连那五分钟都不想浪费的时候就会来这里。当然,这可能也是因为我害怕回家的话,整个人会松懈下来,很难再集中精神回到拍片中的状态。

  我在昏暗的房间里拿出手机看时间。现在是半夜一点多,我有点讶异日期怎么会是九月二十五日,今天不是才二十日左右吗?我脑袋里的时间是怎么回事……最近时间真是过得飞陕。

  我站起来,汗水湿透的衬衫黏在身上很不舒服。暮夏九月,天气还这么闷热,即使是半夜也热得人一身汗。一想到要先回家换衣服才能去片场,我就觉得很麻烦……

  这时,我忽然听见什么声音。

  音乐……?

  我好像听见旁边房间传来音乐声。音量很小,我听不出是什么曲子。我往那里走去,打开拉门,发现房里没开灯。

  我的视线移到桌上,从附荧幕的携带型DVD播放器,流泻出熟悉的音乐与画面。

  荧幕上是外国演员的亲吻画面,但镜头忽然间又切换到下一个画面,依然是个亲吻镜头。又切换,亲吻,切换,亲吻。

  「是《新天堂乐园》吗?」(※义大利电影名作,描述小男孩多多与电影放映师艾费多之间,如同父子般的情谊。电影最后一幕,是长大后的多多在剧院里观看艾费多死后留给他的礼物——老电影中被剪掉的吻戏集锦。)

  我问站在窗旁的最原小姐。

  桌上的荧幕里,刚播完这部名片的最后一幕。

  「是啊」

  最原小姐转过头来回答。

  「你为什么不看?」我问。

  最原小姐轻轻抬头看向窗外的夜空说:

  「因为月娘很美」

  3

  足音响彻深夜的SUNROAD商店街。

  没有半个人的商店街感觉很宽敞。商家都关了,但灯具照亮整条街。我很喜欢深夜的SUNROAD。没有人的深夜,感觉整条拱廊街道都是我的。不过很可惜,现在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

  最原小姐走在我身边,她仍是一副居家服打扮再披件开襟外套就出门。我知道天气很热,但她看起来年纪那么小,我觉得她半夜出门时还是注意一下打扮比较安全。

  我们在深夜的吉祥寺街道上徘徊。

  没有特定的目的地,最原小姐什么也没说地持续走着,于是我也陪在她身旁。

  在建筑物跟建筑物的缝隙间看得到夜空。

  盈满的圆月好美。

  再稍微往前走一会儿,即将走出商店街时,最原小姐忽然停下脚步,盯着商店街西边、灯光没照到的一个昏暗角落。

  那是电影院的入口。

  「吉祥寺脉冲影院」。

  脉冲影院是吉祥寺的老剧院,有三个厅,每一厅各有特色。两百个座位的第一厅放映上流院线片,五十个座位的第二厅放映独家艺术片,一百个座位的第三厅则播放稍微偏离主流的电影。第一厅有舞台,所以有时候也会举办音乐会跟各种表演。这一带的学生应该都对这间剧院很熟,我大学时也常往这里跑,看点艺术片,然后带着有所顿悟的感受回家。

  最原小姐静静走向剧院前昏暗的空间。自动贩卖机代替街灯,打亮一方空间。最原小姐轻抚过那台贩卖机,似乎是要我买饮料给她。我买了两瓶茶饮,还好有她喜欢的牌子。

  最原小姐又迈开步伐,走上通往电影院二楼的户外梯。电影院里没开灯,看来今天没有晚场电影,毕竟不是周末。

  她在楼梯的最上方坐下来,我也跟着走上楼梯,把饮料递给她,接着在她身边坐下。

  走上二楼之后,空气跟着清澄起来。

  「这里……」

  最原小姐开口。

  「对我来说是充满回忆的地方」

  「什么样的回忆?」

  「我曾在这里跟心爱的人一起看电影」

  「二见先生吗?」

  最原小姐转向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地微笑。

  「我本来希望《2》能在这里上映」

  「咦,不行吗?」

  「这里的设备规格达不到我想要的水准。《2》在这里上映的话,没办法呈现最完美的一面。我想我们应该会在IDEA播映」

  最原小姐指了指商店街的南边。她说的「吉祥寺IDEA」是位于车站前的大剧院,两年前才刚改装,拥有最新的音响设备跟比PALS大的荧幕。在那里上映的话,效果的确比较好。

  最原小姐继续凝视着SUNROAD的街道。我「唧」的一声扭开宝特瓶盖,拿起茶来喝。

  「最原小姐,你这阵子真的忙坏了」

  「嗯」

  「你没问题吗?需不需要照顾最中……」

  我问了一件之前一直有点担心的事。

  《2》的拍摄工作进入尾声,这阵子正是忙得天昏地暗的时候。不只我这个男主角,其他工作人员也愈来愈常在片场过夜。可是最忙碌的人,当然是统筹一切的最原小姐。我是单身,可以在片场熬夜,可是有家庭的人就不同了。

  「我都会回家呀。我家很近」

  最原小姐指了指商店街的东边。拱廊街的另一头看得见一栋新公寓,最原小姐就住在那里。从片场有公车直达,回家很方便,距离也很近。

  「她是个很懂事的小孩子唷」

  最原小姐自夸道。我也觉得那孩子很懂事。虽然我只看过她一次,不过她看起来是个成熟的小大人。

  我说「等电影拍好,你一定要把时间留给家人」,最原小姐点了点头。

  「片子拍完后,我想给她看」

  「最中吗?」

  这部片适合给小孩子看吗……?

  的确是爱情片没错……不过,好像也没有什么不适合小孩子观看的镜头,算是适合各个年龄层的一部片。

  「我想借由这部电影——」

  最原小姐眯起眼睛,凝视夜空。

  「告诉她爱人是怎么一回事」

  「爱人……」

  对别人付出爱情。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这个人的时候,她说的话。

  对我这个没有女朋友也没有小孩的人来说,那是一句太过深远、广大、难以体会的话。

  「爱……」我在脑中思考,很自然地说出口:「到底是什么……?」

  「爱是一种想与他人建立关系的欲望」

  「建立关系?」

  「想为别人做点什么、希望别人为自己做点什么,想改变别人、不想改变别人,希望别人改变自己、不希望别人改变自己。所有这一切都是爱」

  最原小姐抬头眺望星空。

  「我们一直演化到今天」

  她的视线前方,浮着一轮明月。

  「一个刚诞生出来的小生命,曝晒在长远的自然淘汰过程中,一路改变、成长、进步。我们都在演化的洪流里,被『世界这个创作者』打造成能爱人、能被爱的生命。所以我们必须爱人,也必须被爱」

  最原小姐转头看我。

  「所以我才会拍片」

  「嗯?」

  我愣得睁大眼睛。她这番话太难理解了。

  爱人跟拍片,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数多」

  「嗄?是」

  「你觉得什么是『有趣』?」

  「有趣……」

  脑中的印象苏醒。我想起之前在藤凰学院时,名色老师跟我讲的话。

  「你觉得『美』是什么?」

  最原小姐又抛来一个问题。

  我在脑海里回想老师说的话。名色老师说,这世界上没有人真的知道什么东西才有趣,没有人真的了解什么才是美。我们根本不知道上与下的方向,只是伸长双手,一路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

  我现在当然也还不知道答案,不知道什么是有趣、什么是美,不知道该用什么字眼回答。

  「没那么难啦」

  最原小姐看着不知所措的我,先开口回答。

  「『有趣』跟『美』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一样?」

  「这两件事并不是完全不相干。就连『快乐』、『开心』、『痛苦』、『难过』等等也全是一样的现象,只是从不同角度观测后把它们区别开来而已,其实在本质上是相同的」

  「什么本质……?」

  「感动」

  最原小姐毫不迟疑地回答。

  「感动。感情的波动。人心的波动。这就是我所说的本质。『有趣』跟『美』这些字眼,只是用来表现情感到底是往哪个方向波动而已。追求美感的艺术、追求趣味的娱乐,在最终目的上是通往一样的地方。它们都希望能让人感动,希望能打动人心」

  最原小姐一如平常淡淡地说。

  但她的话仿佛在歌咏这世界的真实面貌。

  「小说」

  「绘画」

  「漫画」

  「雕刻」

  「音乐」

  「戏剧」

  「电影」

  「所有创作,都是为了打动人心而存在」

  最原小姐凝视着我说。

  「爱,就是想与人建立关系的欲望」

  她的双眼直直看着我。

  「创作,是为了打动人心」

  她的脸庞靠近我。

  「所以我们必须创作」

  她的眼神……

  「因为,我们渴求爱人」

  她的唇触碰到我。

  如果现在摄影机在运转,不晓得这个镜头会不会被收进那部名作的最后一幕,能不能让《新天堂乐园》里那个长大的多多感动。

  两星期后,《2》的拍摄工作结束。

  狂风暴雨般的拍摄工作终于结束,整个流程接下来会稍微平稳一点,接着要进行剪辑跟配音工作。等在前方的课题还很多,但已经没有拍摄时那么忙碌,毕竟我们已经忙完了最恐怖的阶段。

  身为演员,电影拍完后我的工作就结束了,接下来可以抽身去做自己的事。

  但我还是留在片场。虽然摄影工作结束后,我已经没有派得上用场的地方,但从一开始就跟最原小姐并肩作战到现在,我希望能帮忙到最后,就算只是在片场里打杂也好。

  我唯一有自信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整个片场里只有我最擅长从宝特瓶里倒茶出来。如果最原小姐把杯子递出时我不在她身旁,那一定很辛苦。这件工作,我当仁不让。

  夏天结束。

  《2》就快拍完了。

  4

  坐在熟悉的中央线电车上摇摇晃晃,我望着窗外。

  季节又往前递嬗一步,路人的穿着已经改变。十月来到了中段,单穿T恤已有点太凉。

  前天,《2》完成音效作业。

  音效作业是一部电影最终的整体音响效果呈现。在制片流程里,属于后制的难关之一。我什么忙也没帮上,甚至没去工作现场,后来才听说最原导演依照原订时间开始,也在原订时间完成工作。

  其实我如果想看的话,只要说一声就行,毕竟我是这部片的工作人员。可是我没去。因为我觉得,在整部片完成之前就窥见它的全貌,实在太浪费,所以我那天留在片场里帮忙收拾。我好不容易才演了一部电影,当然要等它大功告成再跪坐着欣赏。话说回来,要在试片室的椅子上跪坐着欣赏,恐怕也没办法就是了。

  总之,音效作业平安结束。这部片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大工程要弄。毕竟音效都弄好了,除非导演坚持有哪几个镜头要重拍,否则这部片几乎已算是完成。剩下的,只有配合上映的荧幕微调色彩以及修正误差等微调作业而已。

  下个礼拜,《2》就完成了。

  所以我今天要去荻洼的事务所找真面先生,问他什么时候方便看试片。

  终于来到这一步,我感慨良深。从五月起参与这部片,已经过了将近五个月。这个数字看起来好像很短暂,但这短暂的时光里浓缩了密度高得像中子星的每一天,而且流动的速度大概每秒有十万公里吧。真是难为了大家。

  我看着杉并区的风景从窗外流逝而过,回想这五个月以来的日子。

  拍片的那段期间我投入得太忘我,已经记不得细节。电影开拍前,我一直在倒茶;摄影结束后,我好像大部分的时间也在倒茶。可是我不是男主角吗……难道这是一场梦?我像科幻电影里被操弄了记忆的主角一样,恍惚地走出电车。

  5

  我跟真面先生两个人讨论看试片的时间。这不是一般的试映会,而是「首次试片」。

  首次试片是只针对与该片相关的内部工作人员所做的试映。早期因为要先从负片冲洗成正片后才能播映,因而用首次冲洗好的正片来播放的试片便称为「首次试片」。不过现在大家都数位化了,已经跳过冲洗这个阶段,只有名称沿用至今。但不管是以前或现在,首次试片都等于是一部电影正式完成的瞬间。

  真面先生是所有跟《2》有关系的人里面最重要的一个,所以我先来问他的行程。当然所有参与这部片的人都很重要,只是赞助者的地位还是特别高一点,因此我们想以他的时间为主。更何况真面先生这次赞助了那么庞大的金额,配合他的时间是应该的。

  依据讨论结果,我们决定先把时间定在十一月十日。真面先生说,如果有其他人在这个时间不方便出席,他可以配合调整。真面先生虽然很有钱,但也很通情达理,我真希望那个小气又卑劣的最原小姐能多多跟真面先生看齐。顺利决定好行程后,我松一口气地喝着咖啡。真面先生倒的咖啡每次都很好喝。

  「终于完成了」

  真面先生把咖啡端到嘴边说。

  「好久哦……」

  「不过以拍电影来说,五个月已经相当快了」

  「话是没错,但我们的拍摄密度可不是开玩笑的」

  「是呀,拍片期间,我每次看到你,你都快睡着了」

  听真面先生这么说,我忍不住苦笑。摄影工作结束后,我每天都至少睡上六个小时,真不能想像我上个月怎么有办法每天只睡两小时。

  「……完成了……」

  真面先生轻声低语,接着又喝一口咖啡,好像在思考什么。

  不晓得为什么,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大概是在想一个福尔摩斯会想的事情吧。

  「最原小姐的电影……」我小心翼翼地慎选用字。「你决定先看完再判断吗?」

  「是呀,也只能这样做」真面先生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本来想在电影完成之前就做出判断」

  「不能等完成后再判断吗?」

  「我现在已经连等到完成后再判断的这件事是好或不好都不能判断了」真面先生说:「我之前跟你说过,假设她的电影是『不好的电影』,那看完后免不了受到影响。我现在的心情就像有些人知道CERN的实验时一样,充满不安」

  「CERN?」

  「欧洲核子研究组织。之前上过新闻呀,你没看过吗?那时候,欧洲科学家发表了基本粒子加速器的实验消息,说会产生微黑洞,于是引起恐慌。有些人担心实验失败的话,会不会引发地球灭亡的危机,因为微黑洞可能把一切吸进去,甚至还提出诉讼,要求停止实验呢」

  这则新闻我好像在电视上稍微看过。那是一阵子之前的新闻,不知后来变得怎样。

  其实那项实验根本没有什么危险性,但我可以体会有些人害怕的心情。我是理科人,看到那则新闻时马上就判断出那没什么危险,但对非理科人来讲,你即使跟他们解释,他们还是会很不安,因为那是完全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知识。这一次情况刚好相反。对于偏向理性思考的我来讲,我无法判断出这部电影有没有危害性,因此觉得很不安」

  「呃……可是,总不至于因为这部电影就导致地球灭亡吧……」

  「是呀」真面先生微笑。「不过道理是相同的。对担心地球灭亡的人来说,等CERN开始实验后就来不及了,一定要趁实验之前阻止。而电影最重要的就是『看』这个动作,观众看的时候已经受到影响。所以,我必须在看电影之前做出判断」

  真面先生以一贯的冷静口吻分析。我觉得用地球灭亡这种事来打比方是有点太夸张,不过真面先生是个不管对于正面、负面的事都没有任何偏见的人。我听说他是工科大学毕业的,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他的思考方式让人觉得很有逻辑。

  「不过都决定要试片了,或许已经太晚」

  说着,真面先生又喝一口咖啡。

  我对他的想法感同身受。

  其实这个人对于最原小姐的电影没什么成见。他是秉持公正的立场看待这部电影,没有打算把谁当成坏人、把谁当成罪犯,只是很理性在分析最原最早这个人。这点我很清楚。

  可是我……

  「真面先生……」

  「怎么了?」

  我有件事非得告诉他不可。

  「我觉得……《2》一定会是非常杰出的电影」

  我像在说服他一样说道。

  「我不像真面先生这么有条理,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我这五个月以来,一直以一分子的身分参与这部片,一直看着大家制片、看着最原小姐拍片的态度,所以我知道她真的是个怪胎、是个变态、是个超级虐待狂,但有时候又是个超级被虐狂,而且爱说谎,又超级喜欢欺负别人。如果有贬损别人的机会,就算把自己变成畜生她也不会放过。我觉得她简直是『没有人性』的代名词。可是……」

  自己说出口的话反过头来逼迫我,我激励自己继续说下去。

  「可是,那个人面对电影时绝对很真诚,真诚无比,甚至到了顽固的地步。就算是全部工作人员都觉得办不到的事,但只要她认为那可以让这部片更有趣,她就会拼命完成。那个人的眼中只有电影,除了电影以外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在面对电影的时候,那个满口谎话的骗子才会无比真诚。所以……虽然我一点根据也没有,我还是觉得……」

  我坚定地直视真面先生的双眸。

  「那个人绝不会拍出『不好的电影』」

  就像我自己说的,这番话真的毫无根据。

  连我都觉得自己说得太好听,也太过情绪化。

  可是,我希望我能相信。

  能相信自己参与的电影。能相信最原小姐的作品。能相信《2》这部电影。能相信这部百分之百真诚且忠于自己的电影。

  真面先生漠然看着咖啡飘出来的热气,过一会儿才开口:

  「我觉得对你很不好意思,竟然叫你当我的眼线」

  「不要这么说」我慌忙回答:「我一点也不在意」

  「我决定看《2》这部片了」真面先生说,「我自己也觉得……我对什么事都有点太过理性。尤其这一次面对的是电影这种非理性、属于感性和创意的领域。像最原小姐这样的创作者是没办法用逻辑分析的,可是我仍不自觉地那样做。这么说来,我反倒更不理性……」

  真面先生自言自语般地说完,抬头看我。

  「我们来看《2》的首次试片吧。还没厘清的部分先摆在一旁,这样也很好玩。我们来看你跟最原小姐的作品,我很期待」

  「嗯……」

  「嗯?」

  「谢谢你」

  「我也是」

  我跟真面先生一起轻声地笑了。真的很高兴能在试片前先跟他说话。

  「不过,我们的搭档应该这下子就结束了,毕竟接下来应该也没有什么新材料可供推理,你已经把所见所闻都告诉我」

  「对呀……啊!」

  我出声的瞬间就发现自己惨了。

  「嗯?怎么回事?」

  真面先生追问,他当然没错过我的反应。嗯,是啊……

  说起来,我有一件事情还没告诉他。

  我不是故意隐瞒,只是不晓得为什么就是很难说出口。我有好几次都想透露,但又心想下一次吧、下一次吧,结果一直拖到现在。

  那是拍片期间发生在「那一晚」的事。

  那一晚我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好尴尬。为什么我到现在还没告诉真面先生,就是因为很尴尬。其实把尴尬的部分跳过就好,可是,我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心慌,觉得全身不对劲,所以一直闭嘴不提。

  但我跟最原小姐在那一晚之后也没发生什么别的情况……那一晚……大概是夜色太醉人吧……没错,那是意外,令人困惑的意外事件,别去想是最好的做法。可是,人生中总有免不了面对伤痛的时候,这一刻就是这种情况。

  「那个……」

  我仔细思考该怎么避过致命的部分,把事情的概要说出来。

  「我记得有一次拍片时跟最原小姐闲聊……那时候,最原小姐提到『什么是创作』」

  「哦?」

  真面先生一如往常地点头听我说。

  「最原小姐是这么说的:她说『有趣』跟『美』都只是用来描述『感动』的某一个面向而已。所谓的创作,是为了要感动人而做;也就是说,创作是为了要打动人心」

  「这道理很显而易懂呀」

  真面先生有点失望。其实我也这么觉得。不用最原小姐特地说明,大家都知道创作是为求打动人心的行为。

  「还有,她说创作就是一种爱人的行为」

  「爱?」

  「是呀。她说所谓的爱,是一种想与人建立关系的欲望。所以对别人有爱的人才会去创作。因为爱人而创作,因为想打动人心而创作。我记得她是这么说的」

  「爱啊……」

  真面先生靠在沙发上,咀嚼着我说的话。我对他感到很抱歉,因为在制片的最后阶段,我仍是不能提供他什么有用的线索,还讲出这么玄妙的话题。「爱」这种话题,究竟能成为什么线索呢?不过,我说完总算放下心中的一颗大石头。能在没提及那一晚发生什么事的情况下把话讲完,真是太好了。

  真面先生看着下方,又喃喃地说一次「爱」。

  这个人刚刚才说他自己太过理性,不过这会儿,大概又尝试在用理性去分析所谓的「爱」吧。这议题比「创作」还难厘清,用逻辑思考这种问题根本找不出正确答案。

  真面先生抬起头来。

  「咦?」

  听见真面先生发出的声音,我也跟着抬起头。

  「嗯?」

  「不……没什么」

  他随便回答,接着又凝望着空中的某一点。

  「怎么了吗?」

  真面先生没有回答我。

  「呃……」

  「这么简单……」

  真面先生自言自语。他的目光已经不再朝向我,而是继续跟他自己对话。

  「居然这么单纯……」

  「真面先生,你还好吗?」

  「爱呀!」

  他终于看向我。

  「原来都是因为爱」

  「咦?」我一头雾水地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啊……抱歉」

  真面先生坐直身体,像要静下心来似地把咖啡拿到嘴边,我等着他的思绪沉淀下来。

  「不好意思,我有点想得出神了」

  「没关系,不过……你还好吗?」

  「我很好。只是……数多,我还有一件事要跟你道歉」

  「什么事?」

  「我大概不会看试片了」

  「咦?」我睁圆了眼睛,「你不看?」

  「我要更改计划。在首次试片之前,我想做最后的确认」

  「首次试片……之前吗?」

  首次试片之前的确认……

  这么说来,的确有这种做法。

  那就是……

  「哦哦!」

  真面先生点点头说:

  「零号试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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